《穿书后男主为我打天下》 第1章 《穿书后男主为我打天下》作者:三五时月【完结】 【本文文案】 作为白手起家的创一代,楚霁的字典里,就没有过“安分”这个词。 穿越到一本讲述男主从战俘到天子的小说中,他的戏份少得可怜—— 花了300万两买官的楚家三少爷。 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佐证朝廷的昏聩。 那怎么行?楚霁向来是个有野心的。 他想要这天下,想海晏河清,想青史留名。 可男主,是他最大的阻碍。 一早,他们的结局就已书写好—— 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则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就在楚霁想要换个地图,去拯救书里因雪灾而死的沧州百姓时,属于男主的时间线开启了。 到了斗兽场,楚霁与男主四目相对。 那像狼一样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厉和煞气。 他听见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连带着耳膜和血脉。 嘭嘭,嘭嘭。 移开眼,楚霁伸出葱白如玉的手,想揉开眉心的郁结。 满腹牵缠终究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罢了,才15岁,先放到身边养着吧。 左不过,也只是一只小狼崽子。 可谁知,养着养着,小狼崽子好像被他养成了忠犬?会把他按在墙角,可怜又强势地讨要一个亲吻的那种! * 作为南奚战俘,秦纵被带到斗兽场,成为供人赏玩下注的对象。 抬起头,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人群里,漂亮得不像话的男人。 容貌艳丽,却难掩清贵之气。身姿颀长,占尽了世间风流。 但,那又怎么? 秦纵心中不屑,金玉其外,道貌岸然之徒。 连胜三场。失血和内伤迫使秦纵不得不躺倒在斗兽场的中央,等待着下一只猛兽的出现。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男人唇瓣轻启: “陛下,不如就把这奴才赐给臣吧。” 从那一天起,秦纵看着这个男人 安民生、建州府、积粮草、厉甲兵, 化腐朽为神奇,救万民于水火…… 他觉得,楚霁像是永远皎洁的月,高悬天上,平等地将每个人照亮。 钢铁城门外,18岁的小将军红袍黑甲,手持银戟,单膝跪地,献上西南两州13城—— 我会踏破山河,朝你而来。 请为我披上,这天地寰宇间,只属于我的月光。 * 病弱坚韧心怀天下受 x 年下忠犬小狼狗攻 是甜的。 年下六岁。 架空背景。 爽文,有基建元素。 —————————————————————————— 【预收文案】《不挖野菜,首辅大人滚远点》 年欢酒重生了,重生在他去找言酌相认的那一天。 前世,他满心欢喜地嫁给言酌,以为是嫁给了爱情。可往后的岁月里,他只在言酌那里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冷眼。。。 流放路上,他才知道,言酌早就将他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娶他,只不过是为了防止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 他将玉佩狠狠掷回匣中——不许恋爱脑,否则是要去挖野菜的! 年欢酒决定寄情于事业,将爹娘教给他的厨艺发扬光大,彻底忘掉言酌那个薄情郎。 可这辈子,言酌居然像块牛皮糖一样,黏着他不放! * 世人皆道,首辅大人言酌光风霁月、人品贵重。 可只有言酌知道,他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的负心汉! 当年,他为了打消皇帝疑心,顺势娶了出身商户的年欢酒为妻。 年欢酒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手里拿着玉佩,声称是与言酌的定情信物。 言酌从未见过那玉佩,自然认为年欢酒是个攀附权势之辈,利用起来也毫不手软。 未曾想,皇帝坐稳龙椅后,还是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言家获罪,流放千里。 一时之间,亲戚断交,仆从逃散…… 唯独那个从未得他正眼相待的小哥儿,明明怕得两股战战,还是含着泪说要随他去岭南。 官差苛待,不给他们吃喝。但小哥儿蕙质兰心,哪怕是用路边的野菜,他也能做出各种花样的美味。 岭南瘴气重重,年欢酒终究没等熬到言酌东山再起,成了言酌一生的执念…… 油尽灯枯的言酌一合眼,竟然回到了年欢酒来找他的当日。 他又是准备美食,又是精心打扮,就等着小哥儿上门。 可等一日不来,等两日还是不来。等到第三日,街上多了个“欢酒食铺”,风靡全城。 言酌眸色一暗:山不来就我,我就山。 于是人们便发现,当朝最年轻俊美的内阁辅臣言大人,整日死皮赖脸地赖在人家小哥儿的食铺里,做伙计、做打手,任凭人家怎么冷眼也不肯走,只是在把人惹哭的时候也红了眼眶…… 身娇体软但心性坚韧哥儿受x心狠手辣但追妻火葬场权臣攻 内容标签: 甜文 穿书 爽文 成长 基建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霁,秦纵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要天下承平,海晏河清,还有你 立意:用自己的知识,为天下万民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第2章 第一章 宏光六年,五月。盛京,楚宅。 “少爷,进宫的时辰快要到了。” 纪安苦着张脸,小心询问着自家气压越来越低,半晌都没说话的少爷。 自打上午接了圣上口谕,申时到宫中斗兽场看战俘角斗,自家少爷就一直神思不属的。 自从三年前,他跟着少爷到这盛京来,还是头一回看见少爷这么踌躇不决。 坐在黄花梨镂空雕螭交椅上的楚霁,正靠在同样是黄花梨雕螭的桌案上,一手扶额,一手摩挲着腰间的卷云纹白玉觽,暗自思忖。 听见纪安的话,楚霁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婆娑树影,远远地遥望着这座皇城里落成不久的最高建筑——斗兽场。 三年前,他穿越到这本《帝王》中。 这本小说讲述了男主秦纵从南奚国战俘成长蜕变为一代战神皇帝的传奇故事。 现在属于男主的时间线,终于开启了。 【宏光六年,五月。南奚国秦家军少帅秦纵,为大雍所俘。皇帝赵协下令,将秦纵带到斗兽场,与猛兽角斗,并邀文武百官同乐。】 是杀,还是救,楚霁至今也拿不定主意。 原书中,他的戏份少得可怜—— 花了300万买官的楚家三少爷。 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佐证朝廷的昏聩。 楚家的结局自然也可想而知—— 巨富之家,空有钱财而无兵马,无异于三岁稚童抱金于市。 那怎么行?楚霁向来是个有野心的,他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过“安分”这个词。 生逢乱世,大丈夫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至于原书的男主?呵,楚霁要是这么信命,也轮不到他25岁就入围白手起家富豪榜了。 所以这些年,他虽人在盛京为官,实则却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想要在乱世自保,甚至登上那个位子,就要有足够的钱财粮草和军士兵马。 明面上他只是继承了一部分楚家的产业,烧制色彩明艳的琉璃。 实际上,近年来风靡大雍,千金难求的宣纸、香皂、钧瓷、葡萄酒都是他的产业,就连银票和钱庄也是楚霁一手发明推广的。 富可敌国,不带一丝一毫的夸张。 但三年,也足以让楚霁的心境发生一些变化。 在这个时代待的越久,就越能清晰地感受到,书中任何一点关于大雍王朝昏聩荒唐的渲染,落在百姓身上,都是真实而刻骨的痛苦。 像上帝的游戏。 他要这天下,要青史留名,更要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早在今年初,楚霁就做好了打算。放弃在盛京的经营,寻求机会,调任沧州。 沧州地处北疆,最是穷苦不过的地方了。原书在前期对此着墨寥寥,却真正让楚霁心惊胆寒。 【宏光六年十二月,大雪,沧州十万黎民受冻而死,尸横遍野。】 楚霁的视线在庭院中逡巡着,今天的日头明媚极了,带着初夏的温柔暖意,洒在廊檐、枝头、窗柩…… 最后他垂下漆黑的眼眸,落在了自己的双手上。 只有我能救沧 州百姓,我必须要去救沧州百姓。 只是到那时,让他该如何自处?原书中,楚家不过一介皇商,就已然因为钱财,落得个被烧杀掳掠殆尽的结局。 那么,以一己之力救下十万百姓所暴露出来的财富,足以让这世间任何一个想手握权柄的人忌惮到寝食难安。 到那时,逐鹿问鼎,已然不是楚霁想不想的问题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想要活,想要自在地活,那万人之巅,他非去不可! 但在原书中,三年后,男主会逃回南奚,召集旧部,斩杀王室。就此起兵,势不可挡,一统天下。 收回飘远的思绪,楚霁轻叹了一口气。 想要得到这天下,男主是他最大的阻碍。 从他开始布局撒网之时,他们就注定兵戎相见,不死不休,只是早晚而已。 如果,如果,他把握住今天的机会呢? 按照书中的描述,秦纵今天会连杀五头猛兽。半夜,伤口化脓,高烧不退,九死一生。 到那时,只要楚霁愿意,秦纵必死无疑。 可是,楚霁秀眉微蹙,自己总说心怀天下,心系苍生。那么秦纵,就不算是天下苍生的一个吗? 一阵微风拂过,明明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但还是激起了楚霁那脆弱的肺叶里的一阵骚动。 “咳——咳——” 纪安连忙捧来一杯热茶,脸上满是担忧,劝道:“少爷,外头有风,别站在窗边了。” 三年前,那时候还在益州楚家的老宅,少爷不慎落水,一度就没了气息。醒来以后,也落下了病根,气血两亏,体弱多病。 “准备进宫吧。”楚霁信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勉强止住了咳嗽,面色沉重地开口道。 迈开长腿,正要跨出房门,楚霁突然停了下来。身后的纪安人短腿短,楚霁突然往外走,他放下茶盏就连忙去追,冒冒失失的,差点撞上。 一张皱着的包子脸倒让楚霁生出几分笑意,伸出手轻轻在纪安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说道:“去把那个玻璃镜子拿来,改成用掐丝戗金的漆盒装着。” “啊?”少爷之前不是说那是要献给王相国的吗?怎么又带进宫去? 第3章 “别误了时辰,快去吧。” * 楚霁来得并不算早。等他到了斗兽场时,已有不少官员到了,正聚在一起押注。倒颇有些烈火浇油,鲜花着锦的态势。 看着眼前的场景,楚霁心中冷笑,真是荒唐至极。 天子在宫中开设斗兽场,邀三公九卿、朝廷重臣前来下注押宝。名义上是君臣同乐,但不过只是皇帝用以敛财手段罢了。 现在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手里的,再怎么搜刮,也不能使国库充盈起来。 先帝的穷奢极欲,比起赵协来,不遑多让。皇位传到赵协手里的时候,皇帝的私库还不如世家门阀。 官员多数出身世家大族,也有不少是像楚霁这样买官的。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有钱。 坐庄收取赢家红利,是再稳妥不过的了。 这开斗兽场的主意正是相国王汌出的。此人于治国理政上并无才干,在巧取豪夺一道上倒是颇为精通。这些年凭着自己的贵妃妹妹和替赵协充实私库,一步步爬上了相国之位,掌握了实权。 楚霁向来是不参与这些的。楚家每年送进宫的琉璃盏,就足够赵协眉开眼笑了。 奈何此次赵协高兴得昏了头。这么多年,大雍与南奚对垒,难得打了场胜仗,俘虏来了秦纵。赵协便下旨要求所有盛京官员前来赏玩秦纵与野兽的角斗,借此羞辱秦纵。 这斗兽场里看着是热火朝天,热闹非凡。但这哪里赌的是钱?赌的都是人情世故和青云之路。 皇帝坐庄,收的是红利。但这赌场上有赢家就有输家。只是,谁想输钱呢?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斗兽场里的太监早就被各路官员买通。哪头猛虎受了伤,哪只雄狮势头好,全都一清二楚。 楚霁一眼扫过去。几个上月刚买官的舍人立在桌案旁,一边暗自肉疼地掏钱押注,一边对着坐在一旁的上峰小心讨好。 看得楚霁又可乐,又恶心。 关于这场角斗,一共设了三场赌局。分别是秦纵先后对战三只猛兽能否胜利。 斗兽场的规矩是不死不休的一对一角斗。秦纵身受重伤被生擒过来,在牢狱里又受了磋磨。没人觉得他能在野兽的利爪下存活。 不要说三只了。如果说第一场压秦纵胜利的,还有些人是真想赌一把。那到了第二场,没看到那几位刚走马上任的舍人冷汗直冒吗? 但纵使再不情愿,他们也得咬着牙花了这个钱。 商户能做到楚家这样的巨富,是极少的。在楚父楚母死后,大哥为人宽厚,原主分到了三分之一的家产。但即便如此,买官之后,原主手中钱财也所剩无几了。 原主的下一步计划,是利用太仓令的职务之便,搜刮民脂民膏。 只是,苍天有眼,原主还没来得及赴京上任,就落水而死。 再睁开眼睛,就是来自异世的楚霁了。 这几个舍人也是这个想法,不,所有买官的人都是一样的敛财想法。只是他们手中钱财不够,所以才没能一开始就买到实权位置。现在,不得不在这斗兽场里掏钱,讨好上司,以求升职。 * 就在楚霁款款走向斗兽场的二楼看台时,被绳索缚住,满身血痕,茕然独立在赛台中央的秦纵睁开了双眼。 南奚国主背信弃义,十万将士尸骨无存。父亲身死,自己被俘,现在还要到这里来,成为被人赏玩押注的对象。 他焉能不恨! 秦纵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仿佛要将满腔的恨意汇集于此。 但他必须要活下来,无论受到怎样的屈辱。活着,才能报仇。 秦纵抬起头,想看看着腐朽的王朝、昏聩的皇帝、荒谬的官员。 可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人群里,漂亮得不像话的男人。 容貌艳丽,却难掩清贵之气;身姿颀长,占尽了世间风流。 但,那又怎样? 看他的样子,想必也是这大雍的官员,和周围那些前来羞辱他的人,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见那人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秦纵压低了眉毛,眼底寒芒一闪,朝着男人投去一个满是杀意的眼神。 看见男人明显被惊了一瞬,秦纵在心里嗤了一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楚霁也没想到,自己刚走上看台,就和秦纵四目相对。 那像狼一样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厉和煞气。 他听见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连带着耳膜和血脉。 嘭嘭,嘭嘭。 第二章 “楚大人,真是稀客啊!”一声阴阳怪气的招呼,拉回了楚霁的思绪。 楚霁转身一看。是大司农,出身于盛京勋贵贾家。向来秉持着士农工商的偏执思想,认为商是最贱之业。偏偏,他又是楚霁的顶头上司。 “贾大人。”楚霁不慌不忙地作揖。 见楚霁行礼,坐在太师椅上的大司农抬起眼,毫不避讳地上下审视着楚霁。 白玉发冠,青缎朝靴。一身月白倭缎长袍,上面用金线暗绣着百蝶穿花。腰间的是由豆绿宫绦系着的卷云纹白玉觽。 这一身打扮,倒真是金质玉相,矜贵风流,好生气派。 气派得让大司农直冒酸水,往日的不满更甚。 他向来是瞧不起楚霁的。自己出身世家,却也精心运作了十年才爬上了大司农的位置。楚霁一介商户,花了300万两,就从王相国手里买下太仓令,一步登天,地位仅次于自己。 第4章 在他看来,楚霁出身商户,本就不配与世家子弟一同为官,更不要说成为自己的直系下属了。 楚霁商人之子的身份本就低贱,自然也应该比别人的孝敬要多上许多。偏偏楚霁不自知。逢年过节的各项孝敬竟然皆与旁人无异。 再者,楚家是先帝钦定的皇商,专门生产琉璃器物。别的粮财田地不论,光是琉璃坊就有几十座。 近几年,楚家出产的琉璃愈发光彩夺目、色彩艳丽,备受世家大族追捧。可自己身为楚霁的上司,竟然没有受到楚霁进献上来的琉璃。 这样想着,大司农哈哈大笑起来,随意伸手逡巡了一圈,状似豁达豪爽地说:“这么 些年,他们可是替你分担不少啊!” 声音极大,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大司农醉翁之意不在酒,楚霁如何听不出来? 楚霁的唇边突然绽开一抹笑,将视线落在了下方的秦纵身上。 他已然阖上双眼,面容沉静,古井无波,仿佛这高台上的闹剧,与他毫不相干。 他就那样笔直地站在斗兽场的中央,即使对面的牢笼里,是发声雷响的吊睛白额虎,他的脊背也不曾有一丝的弯曲。 像极了原书中所描述的,未来男主舞得出神入化的百兵之魁——戟。 一柄满是杀伐之气的亮银戟。 不像是战俘,更像是战神。 收回视线,楚霁又巡睃了一圈神态各异的官员。贪婪者有之,不满者更甚。 “是某的不是。”楚霁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他的声音一样,仿佛是轻柔的,单纯的。 美人含笑,似艳阳牡丹般明媚出彩,又似空谷幽兰般清浅淡然,看呆了在场众人。 楚霁走到第三张赌桌前,这里赌的是秦纵能不能活过第三只猛兽的攻击。 即使是赔率已经高达了1:10,但压秦纵赢的几个小官,还是面露难色,欲哭无泪。纵使秦纵他武功再高,也绝无生还的可能。这送钱的买卖,谁会笑得出来? 除了眼前这位含着金勺长大的,富贵泼天的楚三少爷。 楚霁掀起眼皮,朝着桌案旁的几个小官睨了一眼。 几人立刻心领神会,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急不可待地用袖子将白银和银票挪开,堆到了另一边。 “纪安,”楚霁满意地回过头,估摸了一下在场官员的身家财力:“压100万。赌秦纵,胜!”这大好的捞钱机会,他们硬要塞上来,楚霁真是觉得,却之不恭啊。 “好!楚大人玲珑心思,深明大义!”这100万激得大司农面色通红,浮肿的脸上泛着油光。 其他的人,已然顾不上什么官场尊卑,争先恐后地往台面上压着银票,唯恐慢了一步。 楚霁的大手笔早就惊呆了在一旁负责记录的小太监。楚大人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人傻钱多?是个人都知道,秦纵不可能活下来。 直到其他各位大人疯狂地押注,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进行记录。 站在楚霁身后的纪安,从看见楚霁那抹极轻浅动人的笑容时,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不就是自家少爷要坑人的时候,一定会露出的表情吗! 三年前,少爷被蒯息抓上山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现在怎么着?不仅是蒯息,就连他的两个弟弟都恨不得为少爷肝脑涂地! 眼瞧着那位大司农贾大人让随从掏出来10万两,纪安在心里为他默默点蜡烛。太惨了,正好撞在少爷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下怕是要倾家荡产了。 至于少爷会输?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在纪安的心里,少爷就是他唯一的神! * 申时一到,随着太监的唱声,皇帝赵协来了。 身后还跟着三个人。眉头紧锁、满面愁容的是御史大夫卓询之;一脸谄媚、眉目间满是算计的是相国王汌;而走在两人中间、满脸傲据的是将军阿史那钜,此次活捉秦纵的功臣。 文武百官行了礼之后,赵协便给各人赐座。 见众人坐定后,赵协开口了:“快快快!放猛虎!”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和恶劣 “吼——” 猛虎出笼,一声长吼,回响在整个斗兽场里,嘴里的四颗獠牙锋芒毕露。它健壮的四肢稳步向前,属于百兽之王的压迫感,使他面前的秦纵,看起来那样渺小。 随着老虎的步步逼近,坐在上头的楚霁,也屏住呼吸,缓缓握紧了腰间的玉觽。 斑斓猛虎猛然朝秦纵扑了过去,秦纵急忙闪身,从猛虎的肚皮下方躲过,来到了老虎的身后。 老虎似乎被激怒了,大吼一声,用尾巴向秦纵横扫过去。秦纵顺势一跃,骑在了老虎的背上。 左手揪住老虎的后颈,右手握拳,带着劲风,砸在老虎的头颅上。任凭老虎怎样咆哮跳跃,秦纵也不曾停下动作分毫。 终于,秦纵身下的猛虎趴了下来,眼、耳、鼻、口满是鲜血。分不清是老虎的血,还是秦纵的血。 就在这时,秦纵突然暴起,左手死死按住老虎的头颅,右手青筋凸起,竟生生从老虎口中掰下一颗獠牙来。喷涌而出的鲜血,像水柱一般,染红了老虎斑斓的皮毛和秦纵的手臂。 老虎发出最后一声的虎啸后,便趴在了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第一局,胜负已定。 第5章 楚霁骤然松开了手,尝试平复自己的呼吸。 此时,楚霁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微微发麻,清晰地印刻着玉觽的棱角。 身后的纪安发现了楚霁的异常,担忧地附在他耳边,小声地问:“少爷?” “让我再想想吧。”移开眼,楚霁伸出葱白如玉的手,想要揉开眉心的郁结。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纪安大为不解,但是他也只好退回原位,不再追问。唉,少爷的头脑,十个纪安也比不上,少爷都说要再想想的事情,那他纪安就更不要去帮倒忙了。 楚霁又想起了原书中的描述。 南奚国本是大雍的奚州,以前是流放之地。秦纵的父亲秦屹本是大雍赫赫有名的战将,被先帝以莫须有的罪名流放到奚州,那时的秦纵不过才八岁。 在赵协即位的第二年,也就是宏光二年,秦屹跟随现在的南奚国主揭竿而起,建立了南奚国。秦纵的父亲被封为兵马大元帅,掌十万秦家军。 年仅十岁,秦纵成为秦家军少帅。十三岁时便可一人率领精兵,冲锋陷阵,左右突围。今年初,十五岁的秦纵,沁叶城门外,两军对阵前,一柄画戟直取平南大将军首级。 当真是纵马横戟,郎艳独绝。 那么,是不是就从今天的这一场角斗开始,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就逐渐变成了后来的那副,杀神模样。 * 秦纵从老虎背上翻身而下。 再次抬头时,从额头经过眉峰,直至嘴角,都挂着血痕。 狼狈极了,也狠厉极了。 浑身染血、深沉阴鸷的模样,让人觉得如坠冰窟。就连人声鼎沸的斗兽场,都有了一瞬的沉寂。 站在斗兽场的中央,秦纵再一次看向那个男人。这一次,秦纵没能看见那双琉璃琥珀色的双眼。他低着头,似乎在沉思,好像在回忆,好像在痛苦。与周围或疯狂或红眼的人群,格格不入。 正想去观察细究这个奇怪的男人,可斗兽场的规则没有让秦纵有太多的时间喘息。等几个侍卫将老虎的尸体抬下去,第二只猛兽被放了出来。 是一只瞋目电耀的雄狮。体魄雄伟,毛色油亮,金色的鬃毛使他显得更加威风可怕。 “吼呜——” 狮子的惨叫把楚霁从记忆中拉回现实。这一场的角斗结束得很快,原本威猛的雄狮倒在地上,死状倒不像老虎那样惨烈,只有颈侧在汩汩地涌出鲜血。 第二局,秦纵胜! 阿史那钜面色铁青,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讳莫如深。卓询之摇头叹息,又看向皇帝赵协,欲言又止。 赵协却不会理会这些。他面带着喜色,正拉着王汌,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一场他能得多少银子。他的昏庸愚蒙,只足够让他知道,他的私库会变得充盈,他的行宫可以更加堂皇。 楚霁喉结滚动,视线落回了下方的斗兽场。这一次,当他们的目光交汇时,楚霁没有再愣怔,反而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秦纵看不懂的情绪。 秦纵看不懂楚霁眼里的情绪,可楚霁却太懂得秦纵想活下去的渴望。 他也曾这样拼尽全力,挣扎着活下去。 在本来的世界中,楚霁的父亲是个赌鬼,时常威胁要卖掉楚霁。母亲身患重病,终于在一个暴风雨的雨夜永远地离开了他。 为了养活自己,也为了拿钱给父亲,祈求他不要卖掉自己,楚霁从记事起就到处捡垃圾卖钱。后来长大了一些,他又辗转在一些能雇佣他的小作坊做工。他就像是一块海绵,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尽可能地汲取各类知识,尽可能地去弄清其中原理,以求能干更高级的活,获得更多的报酬。 可即 便如此,在楚霁十五岁时,父亲还是把他卖给了地下格斗场抵债。 从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不要把自己的命运,捏在别人的手里。 他被格斗场买去打.黑拳。那里可不会管你是几岁,长期的营养不良又使楚霁单薄瘦弱,所以一开始,他只有挨打的份儿。 也许是挨的打多了,他渐渐地开始赢,他也必须赢。那里可不是什么免费供你吃饭的善堂,一直垫底的人,会被拉去秘密处理掉;但排名前三的人,可以拥有短暂的出入自由。 楚霁远不如眼前的秦纵勇武,但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哪怕是头破血流,五脏六腑都位移,楚霁也不能让自己倒下。 倒下,就爬不起来了,只有一直站着,才有可能赢。 终于,楚霁成为了格斗场的拳王。在多次的外出放风机会里,楚霁凭借曾在烟花厂工作的经验,凑齐了制作土炸.药的东西。终于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用一包土炸.药,将格斗场的黑暗,暴露在阳光之下。 警方迅速出动,让一切应该得到惩罚的人都得到了惩罚。包括黑心的老板、血腥的看客和残暴的父亲。所有应该得到法律制裁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他成功活了下来,活在阳光之下。 可在格斗场里被激起的血性与野心,也不允许楚霁再甘于平凡。 在攒够了一笔本钱后,楚霁开始创业。对于市场的高度敏锐和风险追求的大胆投资,让楚霁在年仅25岁时,就站稳了脚跟。 那天,准备好了公司上市事宜的楚霁,难得拥有了空闲。却在闲逛时,意外收缴了摸鱼员工手里的那一本《帝王》。 第6章 楚霁一贯都忙得很,以前忙着挣扎生存,现在忙着商海沉浮,当然不会有心思去读什么小说。 就在他准备让助理把书处理掉的时候,他却看见了书封上的“斗兽场”三个字。这三个字一下子将他拉回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格斗场。 绝无仅有的,楚霁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翻看起了这本小说。 小说写得很好,跌宕起伏,荡气回肠。作者毫不吝啬地,用尽一切残忍血腥的笔触,去描写秦纵在斗兽场里,一次次的死里逃生。 但文字所描绘出的惨烈,远不及今天,楚霁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 第三场角斗,又开始了…… 书中描写的文字,具化成鲜活的形象。眼前瘦弱的身躯,重叠出曾经的自己。 突然,楚霁豁然起身,牵动了腰间的环佩叮当和所有人犹疑的目光—— 秦纵和雪豹一同倒地。 “哈哈哈哈哈哈。楚大人,秦纵已死,愿赌服输啊!”大司农很快也跟着站起身来,大笑声中满是得意。 楚霁这才反应过来,但好在大司农的话已经给他找好了理由。上头的赵协和满座的官员也都哈哈笑了起来。 “雪豹死,秦纵胜!” 一众官员的笑声戛然而止,只余下赵协在上头傻乐。 赵协非但没有因为这一反转而不快。反而,在他看来,大司农那紫得像茄子一样的脸色更为可乐。 随着太监的话音落下,楚霁心中也做好了决定。 满腹牵缠终究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杀了秦纵,自己终究是做不到了。至少现在还做不到。 罢了,才十五岁,先放到身边养着吧。左不过,也只是一只小狼崽子。 屈指抵在唇边,楚霁压抑地逸出两声咳嗽。这副身体太过于病弱,刚刚心绪的剧烈起伏,让他已然浑身是难受地紧了。 随后,没有理会大司农和一众押注秦纵必死的官员那铁青难看的脸色,楚霁朝着赵协行了一礼: “陛下,不如就把这奴才赐给臣吧。” 楚霁没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躺在斗兽场中央的秦纵,睁开了他那双深黑的眼眸,视线紧紧盯住楚霁,那苍白却好看的唇瓣。 第三章 听了楚霁的话,赵协还没开口,一旁的御史大夫卓询之就向前一步,厉声逼问楚霁: “秦纵乃敌国少帅,不知楚大人此举,是否有勾结之心?” 他知道陛下对楚家出产的琉璃有多热衷,连带着对楚霁也青眼有加。当年楚霁初入朝堂,进献了一座流光溢彩的琉璃花樽,当即哄得陛下赏赐良田千亩。何等的荒唐啊! 他必须先发制人,点出楚霁的狼子野心。 果然,卓询之此话一出,本来脸上尽是嘚瑟的赵协,一下子收敛了笑容。和外面的叛军有勾结之心,谋图他的皇位,是赵协绝对不能容忍的。 楚霁却不理会卓询之,也只当没看到赵协的脸色。他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即使他当时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救下秦纵。 “陛下容禀,臣有一件宝物要进献给陛下。” “哦?快呈上来!”赵协的脸色立马转阴为晴。 一听到楚霁说有宝物献上,他怎么可能不高兴?要知道,上一次楚霁献上的琉璃花樽,至今还摆在他寝宫正殿的交趾黄檀桌上,日日赏玩。 楚霁伸手接过纪安捧来的捏丝戗金漆盒,献了上去。 接过漆盒,赵协先是把玩了一番。这捏丝戗金,是去年才有的新工艺。甫一问世,就备受盛京世家贵族追捧,赵协也极为喜爱。只是产量极为稀少,一寸千金,千金难求。就连皇宫中也只有他和贵妃处有几个摆件可供赏玩。 还没见到盒内的宝贝,就冲着这个盒子,赵协就决定一会儿要重重的奖赏楚霁。 打开漆盒,只见一个不过三寸见方的扁盒子躺在卍字花纹锦上,扁盒子上饰有镂空金丝云纹,显得灵透华贵。 赵协拿起扁盒子,轻轻打开。只见一道白光闪过,自己的脸出现在了盒盖上。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 赵协大为新奇,拿着盒子又左右摆弄了一番,随后满是惊喜地问道:“这是何物?” 楚霁道:“陛下,此物名为玻璃镜。微臣斗胆,请陛下细看另一面。” 赵协一听,立马将盒子倒转,果然这一面还镶嵌着一面玻璃镜。只是与先前的不同,这一面虽然不能看见脸的全貌,但能放大脸部的五官,看得更为清楚。一时之间,赵协竟有些爱不释手。 赵协对镜自赏时,楚霁垂眸拱手,安静地立在一旁。这其实就是现代很常见的便携玻璃镜而已,一面是正常的镜子,一面带放大功能。只不过楚霁把它做得稍微大一些,又格外精美些。 他就知道赵协会喜欢。赵协其实长得不错,毕竟大雍王朝至今已有近四百年,皇室的基因早就被一代代的美人改造过。不然,楚霁也没有那个胆子,就把镜子献给赵协。 “爱卿真乃大才,能做出这等物件!” “谢陛下错爱,只是此物却不是臣制造出来的。”楚霁轻轻阖上了他那双桃花眼,面色动容,仿佛在追忆。随后,他睁开眼睛,那里已然盛着点点泪光,仿若是银河里散落的星子: “一日,臣于睡梦中见一道金光现于琉璃坊,心想必有至宝出世。果不其然,三日后,琉璃坊匠人快马加鞭来报,说是坊中发现了两块通体纯白,晶莹剔透的琉璃,其中一块竟还有放大之效。臣以为定当是上天感陛下圣明,才降下此等神物。” 第7章 “哦?”赵协本来看着楚霁的脸,就已经心生怜爱。如今再听这话,当即在上头乐了起来:“不错,朕是天子,上天体恤爱怜于朕,这才赐下至宝!” 赵协此话一出,由着王汌领头,斗兽场里呼啦跪倒了一片,口中大呼:“陛下圣明!” 见此情景,卓询之眼前一黑,这,这,这,三年前,楚霁也用的这一招!三年了,后宫里的美人都翻新过一茬了,可楚霁骗皇帝的说辞,都不带换一个字儿的! 更过分的是,皇帝依旧是那么地相信! 纪安跪在自己少爷的身后,也在心里暗暗感慨,我的个娘嘞,少爷这张嘴也太敢编了吧。他明明记得,这玻璃是少爷自己在菱洲院的实验室里造出来的吧! 少爷到了盛京楚宅后,就进行了一番大改造。除了主屋和客房,其余所有的院子都被改成了实验室、练武场、药庐…… 就说这菱洲院吧,那本是建来给少爷的妻妾住的。如今里头堆的都是漫天的沙石和灰突突的烧炉,往来进出的全是一顿八个肉包子的健壮匠 人。这叫什么事儿嘛! 纪安他心里苦啊,大少爷和二少爷都不知来信催促过多少回了,说少爷都二十有一了,一定要早日成家。偏生少爷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现在连院子给都拆了,拆下来的木料卖了三万两,少爷很高兴。 赵协受到了追捧,喜不自胜地对楚霁说:“爱卿乃是上天的使臣,不,爱卿本就是上天赐予朕的至宝,怎么可能会有异心?那秦纵,朕就赏给你了!以后可要多多为朕进献上天的礼物啊。” 原本站在一旁的卓询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恳切悲怆:“陛下!不可啊!那秦纵乃是南奚猛将,要是赐给了楚霁这厮,无异于放虎归山,让他们狼狈为奸啊!” 卓询之是三朝元老,又是赵协做太子时的老师,赵协现在倒还是有些忌惮自己的老师。 眼瞧着赵协面露难色,就要开口收回成命,楚霁心里不由得一声叹息。 原本卓老大人就不待见自己这买官上来的,只怕今日过后,要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朝廷奸佞了。 但既然已经出手,楚霁就不可能无功而返。他拱手一拜,语气虔诚而激动: “陛下,就在昨日,上天又托梦于臣。” “快讲快讲!” “上天告诉微臣,在沧州海域内关押着一条孽龙。取其龙鳞入菜,制成一道昆仑鲍甫。陛下食之,便可仙寿恒昌。” 见赵协已经激动得站了起来,但碍于跪着的卓询之,不好立刻答应下来,楚霁决定再加一把火。 他又朝着阿史那钜一拱手:“依臣之见,为陛下取龙鳞之事,由大将军来做再合适不过了。只是那孽龙藏于深海,尚不知法力如何。为不使我大雍镇国之才受到丝毫损伤,微臣觉得还是让秦纵先行为好。为陛下一试深浅,也算是他的福分了。” 原本在一旁看戏的阿史那钜坐不住了,他没想到楚霁为了要秦纵,一把火都烧到他身上了。恨恨地用眼刀剐了楚霁一眼,说道:“陛下,臣以为楚大人所言极是!舍臣一身为陛下取来龙鳞,本是无上荣宠。只是,臣身为将军,应以陛下安全为重,要时刻守卫在陛下身边啊。” 这时,王汌也插话道:“陛下,卓大人所言乃是杞人忧天。大将军能捉来秦纵第一次,就能捉来第二次,何谈放虎归山?” 王汌虽不知楚霁要做什么,但是他和卓询之本就不对付。如今有机会能压他一头,王汌自然不会放过。再者,楚霁向来是个上道的,自己这次帮了他,好处还少得了吗? “好!”一见相国和大将军都支持他,赵协立刻有了底气。再一想到楚霁所说的长生不老,赵协当即开口:“这奴才便赐给你了。即日起,朕便封你为沧州牧,三日后出发,务必为朕寻来龙鳞。” “谢陛下。”赵协一声令下,楚霁自然拜谢。 只是看着一旁急火攻心几近昏厥的卓老大人,楚霁也不由得一声叹息。 只希望赵协的这一番荒唐行径,能让一心匡扶大雍的卓大人,醒悟过来—— 大雍气数已尽,不在天意,而在人心。 秦纵赏给了楚霁,赵协又忙着要回去摆弄镜子,急吼吼地就宣布了角斗结束。临走前还不忘拉着楚霁的胳膊,说为了龙鳞,要不惜一切代价。 楚霁心中不屑,面上却不显,只恭敬地应答下来。 又看了一眼斗兽场里,正被押走的秦纵的背影。楚霁阖上双眼,面露疲惫。 秦纵似有所感,转头看向高台…… * 达成了目的,楚霁心里却并不松快。 狂澜既倒,大厦将倾。 更不用说,在此关头,救下秦纵。原书的一切走向,全部改变。 出了斗兽场,走在出宫的甬道上,楚霁抬头看向这宫城上四四方方的天。在原书中,十五年后,这座象征着皇权富贵的雍乾宫,将付之一炬。是秦纵干的。 楚霁囫囵吐出胸腔中的一口郁气。 异世穿越而来的自己,提前离开斗兽场的秦纵,会给这片土地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 想到这儿,楚霁不由得唾弃自己身上,来自父系的赌徒基因—— 这样的一场豪赌,竟让他有些热血沸腾。 谁说救下秦纵就没有好处? 第8章 自己既然下不了杀手,那为什么不能让他为我所用呢? 百将易得,一帅难求,而秦纵是天生的帅才。 * 就在这时,大司农从楚霁身边疾步而过,身后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楚霁耳力上佳,约莫是听见了些许骂他的话。 “贾大人,”楚霁眉峰一挑,声音温润含笑,朝着大司农微微颔首,态度极其随意:“100万两,还请尽快送到我府上。我好给圣上交差。” 好个楚霁!大司农嘴都要气歪了。自己押了10万两,是本想着能从楚霁那里再捞着10万两。没想到,一下子赔进去100万两!那几乎是他的一半身家。 正要发作,就感到后面的人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这时,他才恍然想起,楚霁已经是沧州牧,掌一州军政大权,地位超然,在九卿之上。 随即,他一甩衣袖,就要离开。 偏偏看见身后的官员朝着楚霁行礼作揖,大司农只觉得气血上涌。要不是身后侍从扶着他离开,只怕是要立刻晕倒在楚霁面前。 满意地看到大司农气得七窍生烟,楚霁沿着汉白玉台阶款款向着宫门口走去。 至少,秦纵还给自己赢了1000万两。 好像,还不错? 让他好好想想,想一个“秦纵诱捕计划”。 他身后,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宫殿之上,空气中若隐若现的浮尘,像是精灵挥动着翅膀。 这样好的阳光,总有一天会照射在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温暖这蓝天白云之下的每一个子民。 第四章 楚霁到马车旁的时候,秦纵已经被绑着跪在地上了。他正闭着眼睛,气息微弱,胸膛之中偶有起伏。 后头站着两个黑衣的护卫,袖口上都用银线绣着个楚字。一个摸着腰刀站在一旁,相貌堂堂,有几分儒将风范;一个直接把刀鞘横在秦纵的后颈上,身材魁梧,看上去很是凶悍。 这场景倒是把楚霁逗乐了。 无他,摸刀的是蒯民,横刀的是蒯信。在原书中,他们俩是未来秦纵手下的大将。 楚霁穿越过来时,是宏光三年初。当时原主已经买了官,只是人在益州,还没来得及到盛京上任。在家中后花园不甚落水之后,再醒来,就是楚霁了。 楚霁的记忆力不错,他记得书中写,秦纵手下的两员猛将蒯民蒯信在宏光二年,落草为寇,占山为王。 宏光四年,大哥蒯息死在了前来剿匪的任州州牧朱昌手里。兄弟二人又开始流亡生活,直到宏光十年投入秦纵麾下。 他们兄弟二人本是云州县城的平民布衣,怎料县令看上了蒯小妹,要强抢去做妾。三弟蒯信一怒之下杀了县令,大哥蒯息只好带着一家出逃。一路逃到了位于任州境内的旗峰山上,便在那里筑了山寨。 后来越来越多的逃亡乡民也便上了旗峰山,他们兄弟三人的旗峰寨也逐渐形成规模。只是他们纪律严明,不动百姓一针一线,只杀过路的贪官污吏。 大将就在眼前,楚霁怎么可能不心动?于是,在去盛京就职的路上,楚霁特意改道途径旗峰寨。果然被早就打听清楚他背景的蒯家兄弟三人虏上了山。 在与三人的交锋中,楚霁镇定自若,舌灿莲花,分析利弊,俗称画大饼。 将寨中的妇孺老人安顿到益州楚家的庇佑之下,又解除了兄弟三人身上的通缉令之后,楚霁一下子收服了三员大将。其余有心跟随的寨中青壮,也被楚霁暂时放到了庄子里秘密训练。 现在已经宏光六年了,蒯息也活得好好的。 此外,楚霁发现他虽武艺不如两个弟弟,却颇有管家经商之才,便也逐渐让他负责许多事务。 * 瞧见楚霁来了,二人行了一礼。 蒯信粗粗咧咧地说:“大人!听说他今天打死了老虎。嘿呀,不愧是秦家的小将军。您可得给个机会,让我和他比试比试!” 蒯信勇武鲁莽,耿直好斗,一听说秦纵在斗兽场的表现,那胜负欲可不就起来了吗? 一旁的蒯民连忙伸出手,在蒯信的脑袋上来了一个狠狠的暴 栗。这宫门口的,也没个忌讳。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大人的手下可以与秦小将军一战,说不准就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诶呦!”蒯信吃痛,情急之下,一手捂住脑袋,另一只横着刀鞘的手,一个没注意,用力过猛,力道之大,竟直接让跪在地上的秦纵一个踉跄,差点就要脸面着地。 楚霁连忙伸出手,扶住秦纵的肩膀。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那也得等他把伤养好!先把人带到我的马车上。” 秦纵还没来得及震惊,这个护卫的力气竟然这么大,一股好闻的药香就随着男人的动作涌进他的鼻腔。 秦纵不由得想着,这楚霁竟还是个药罐子。 他听见那些人叫他楚大人,当时在斗兽场上来不及细想,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出手就是一百万两,又能献上琉璃至宝,除了那个三年前,花了三百万买官的楚家三公子楚霁,还能有谁? 出手之阔绰,连远在南奚的他都知道了。当时父亲还感慨,要是他们秦家军也能有300万的军饷该多好,这样就不至于士兵们每天都只能喝稀粥了。 可这个楚霁,他到底要做什么? * 楚霁的马车外头看着不大,内里却格外符合他楚三少爷的一贯作风。 第9章 松木的车厢,缂丝的毯子,粟玉的引枕,小几,香炉,暗阁一应俱全。 此时,楚霁正斜倚在座榻上,很没个正形地盯着一直紧闭双眼的秦纵。 即使没有了那双森寒锐利的眼睛加持,秦纵的脸庞依旧冰冷生硬,像凝固了千年的寒潭。只有额上的伤口处,汩汩地流淌下暗红的血,滴答在他身下的青缎坐褥上。 像地狱爬上来的杀神。 偏生他又只有15岁,眉峰不够张扬,轮廓不够冷厉,却从眉头到鼻尖都好看得不像话,倒多出几分青涩脆弱的颓唐。 “啧”楚霁眉峰一挑,凑上前去,如玉的手指一挑,挑起了秦纵的下巴。“长得不错。” 楚霁看着秦纵这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的确是坏心眼儿一个劲儿地往上涌。 谁让他是个黑心商人,这下却因为秦纵要少赚很多钱呢? 那块玻璃镜,他本是准备送给王汌的。王汌爱财,却远逊于好色。近日他新得了美人,正是想博美人欢心的时候。一块世所未见的玻璃镜,足以从他手上换来沧州牧的位置。 可现在,他为了救下秦纵,把镜子送给了赵协。 他随口编了个故事,让赵协相信自己是上天的使臣,摘掉了通敌的嫌疑。只是那赵协又说什么自己就是上天赐给他的至宝,没得叫人恶心。 随后他又迂回了一下,以上天降下福祉,捕捉沧州孽龙为名,成为了沧州牧。 两厢结果差别不大,可就是格外地赔本。 镜子给了王汌的美妾,还能形成名人效应,打一波广告,楚霁自然是要赚得盆满钵满。可给了赵协,暂时就不能再卖了。 他损失巨大,又被赵协恶心了一通,还不兴让他逗逗这个“罪魁祸首”? 秦纵骤然睁开浓黑的双眼,他向来知晓这些达官贵人有些荤素不忌的特殊癖好。但他生来就是贵胄,虽然后来随父亲被贬奚州,但不过两年时间又成为了秦家少帅。叫他如何能忍受这份屈辱! “如果你就是为了这样折辱我,不如趁早杀了我。”少年的声音冷淡阴戾极了。 嘶,把小狼崽子惹毛了。 楚霁满是玩味地又看了一眼,秦纵那沉得可以滴出水的脸,暗自感慨了一番,确实长得不错。随后松开手,又顺势绕到秦纵身后,松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突然,天旋地转。 秦纵欺身而上,单手按住楚霁的锁骨,将他压在了身下,那一双寒眸中是浓烈到要凝出实质的杀气。 秦纵看着楚霁的动作已然知道了他的戏耍之意。那么自己身上哪里还有什么可被利用的呢?但无论楚霁是想要什么,都不妨碍他现在可以挟持楚霁,顺势逃出去。 楚霁被压倒在榻上,左边脖颈处抵住皮肉的,赫然是那颗老虎的獠牙,长约二寸有余,干涸之后的血液几乎掩盖住它暗白的颜色,却掩盖不住那与生俱来的锐利和压迫感。 赞叹之色从楚霁的眸底划过。不愧是秦纵,从第一场角斗开始,就想好了后面的策略——后面的两只猛兽,都是被秦纵从颈侧用獠牙贯穿而死。 楚霁突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秦纵眉头微蹙,眼中发狠,加重了压在楚霁身上的力道,手中的獠牙也更紧迫地压住楚霁颈侧的血管。 “我笑你小孩子啊。你以为挟持了我,就能逃出去?”说着,楚霁未被桎梏住的右手骤然抬起,抵在了秦纵的心口。 微凉的手心,连带着金属的质感,透过褴褛的衣衫,森然凉意几乎要贯穿胸口。 秦纵垂下眼。 是一个极为精巧的袖箭 和一只白净、隐约可以看见淡青色血管的手。 “你大可以试试,我能不能在你洞穿我的喉管前,杀了你。我了无牵挂,死不足惜。只是你身上那十万秦家军的血仇,又当如何?” 楚霁当然知道秦纵不怕死。可现在,秦纵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十万秦家军,被他们所效忠的君主出卖,只余他一人尚存。 原书中并没有关于秦纵是如何被擒的详细描述,楚霁忙着准备沧州事宜,也就没有去在意。直到捷报传来,赵协大摆庆功宴,在宴会上大肆宣扬南奚国主是如向他俯首称臣,如何出卖秦家军的,楚霁这才知道。 秦纵也没有想到,楚霁这一身华贵的锦缎之中,竟然藏着这样的暗器。 他身下的楚霁,唇色苍白,是久病的模样,发丝因他的动作而散乱在锦缎上,却只是极为淡然地撇了一眼抵在颈侧的獠牙,随后便直愣愣地伸着他那一截雪白脆弱的脖颈。 明明是一副孱弱易碎的模样,可那双琉璃色的瞳孔中,是独属于上位者的气势,凛然,又傲慢。就连自己额头滚热的鲜血滴在他的唇边,眼睫也不曾有一丝的颤动。 让人对于他的话产生不出一点的怀疑。好像只要秦纵手中的力道再重一分,他就会不带一丝犹疑地启动袖箭,玉石俱焚。 完全颠覆了秦纵对他的第一印象。 更何况,楚霁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当年父亲以为南奚王是明主,所以才跟随他起兵。没想到,他当上国主之后,竟沉迷享乐,骄奢淫逸,鱼肉百姓,与赵协没什么两样。 父亲一次次劝谏,他竟然因此起了杀心!竟在秦家军击退大雍进攻,人困马乏之时,向大雍援军透露秦家军的所在之地。 第10章 除了他,秦家军战士无一生还。 狼烟如云,白骨露野。 他这条命,已然不是自己的了。十万冤魂,还等着他回到南奚,向南奚王索命。 他必须活,活着,才能报仇。 第五章 “你想要什么?”秦纵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语气也有所缓和。 他并不认为楚霁真的是要他去找什么龙鳞。这种东西,也就是骗骗那个昏庸无脑的皇帝。只是,楚霁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要来自己,又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随我一同,到沧州去。为我三年马前卒,”楚霁挪动了一下上身,在秦纵的耳边,吐气如兰,带着致命的诱惑:“我给你三万精兵,杀回南奚。” 秦纵被楚霁的话惊到了。他猜想楚霁应当所图不小,但没想到居然是图谋这天下! 这副病弱美人的皮囊下,竟然是这滔天的勃勃野心。 如果不是如此,怎么可能随口就说出三万精兵这样的话?州牧虽享军政大权,但一州府兵至多不过三万,而精兵,更是十里挑一。 但那又怎样!他秦纵本就是大雍的“叛将”,自然巴不得这暗无天日的大雍王朝覆灭。 楚霁在他面前,这般地毫不掩饰野心,倒是让他生出几分实感来。 他现在身受重伤,若是逃走,必定躲不过官兵追捕。倒不如先留下养伤,不过是为他所用三年,也算是偿还了他救自己出斗兽场的恩情。 三年一到,海阔鱼跃,天高鸟飞,他自然要回到南奚去报仇。 这样想着,秦纵微微侧过头,同样附在楚霁的耳边,用他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涩而 低沉的声音说道:“一言为定。” 楚霁听见满意的答案,大笑起来。随即放松身体,任由一头墨发肆意散落在身下的青缎上,顺便也收起了手中袖箭。 “快些起来,一身的血,也不怕弄脏了我的马车。” 秦纵闻言,垂眸看了一眼,身下这张好看精致到过分的脸。 秦纵这才发现楚霁的那双含情桃花眼,右眼的下眼睑处有一颗小痣,伴着他因笑意而出现的卧蚕,显得格外妖冶动人。 压下心中的异样,他收起手中獠牙,利落地翻身而起,又回到了他原来坐的位置。如果不是已经快变成一个血人了,丝毫看不出他身受重伤。 秦纵当然没有完全臣服,这一点他们两人心照不宣。 楚霁轻声告诉自己,且看以后。他心中的“秦纵诱捕计划”,已然初具雏形。 他坐起身,随手将垂在胸前的青丝拨到身后,又从旁边的暗格里抽出一方锦帕,擦拭着脸庞上沾染到的鲜血。 上一次,他脸上有这种温热黏腻的触感,好像还是在地下格斗场里? 楚霁向来心性坚忍,心智强大。虽然鲜血滴在他的唇边时,自己的心口,有一瞬间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发着闷。但还好,忍住了。 他知道,只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的惧意,就永远失去了让秦纵臣服的可能。 狼,天性桀骜,厌恶欺瞒,永远只臣服于强大坦诚的君王。 这也是他不掩饰野心的原因。 他侧过头,旁边的秦纵依旧笔直地坐着,垂着眼,毫不理会他那满身的血迹斑驳和已然溃烂的伤口。 完全看不出还是个15岁的孩子。 原书中写过,秦纵出生在涪州边关。他自幼天赋绝佳,所以练武一事上鲜少受罚;又因容貌俊秀,备受一众将士的宠爱呵护。 如此种种,再加上有一位温和柔婉的母亲,秦纵是名副其实的,温其如玉又意气风发的世家小公子。 后来全家被贬奚州,虽因家庭巨变和母亲身死,有过一段时间的沉寂。但随父起兵后,他就成了个心怀昭昭山河,光风霁月的秦家少帅。 但秦纵因为在斗兽场里的经历,加上终日饮恨,逐渐变得隐忍狠辣,手段也极其残忍。攻入盛京之后,曾下令屠杀所有世家贵族。后来经过手下死谏,才改为所有身高及马鞭者,斩立决。 虽然知道作者是按照人设写的,也符合男主的成长轨迹,但楚霁看小说时,还是直皱眉头。 现在看着秦纵还挂在嘴角的血,楚霁一时之间,竟回忆不起,自己当时看原书的那段描写,那种不适感,到底是抵触,还是心疼…… 罢了,如今只要自己好好待他,好好实施“诱捕计划”,他应该不会变成原书中那样了吧。 自己竟也有这难得的慈父心肠的时候。 看着一身傲骨、刚烈桀骜的小将军。楚霁又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小将军,我以后待你,必定视如己出。 秦纵突然侧头,杀过来一个眼刀。 楚霁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完蛋,想当人家爹,被人家发现了。 楚霁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对所有下属,都很好啊。” “……”秦纵又深深地看了楚霁一眼,转过头,垂下眼。 这个楚霁,真的念过书吗? 楚霁正准备再给自己找补两句,“咳,咳……”一阵轻咳又止不住地从唇边逸出。 他熟练地翻开一旁的暗格,拿出一个白玉的雕花瓷瓶。倒出一粒滚圆乌黑的药丸,放入口中。 这是他府中的医师姜木配制的。姜木在原书中并没有出现过,是楚霁在开采钧瓷原料的山上遇见的。 第11章 楚霁遇见他时,他守着一个空落落的山门,一个人侍弄着满园草药。撵鸡骂狗的,倒也自得其乐。 楚霁看他医术不错,便说要给他单独建个药庐。他一听见药庐,欣然地随楚霁回了楚宅。 服药之后,楚霁的咳嗽止住了,苍白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些许的好转。 今日倒不是因为受了风寒,而是因为这个身体气血两亏,自己又偏偏耗费了太多心神。 如玉的指骨捏着瓷瓶,随手把玩了一番,楚霁又从中倒出一颗药丸,放在手掌之中,递到了秦纵的眼前。 秦纵正在耗费全部心神抵御胸腔中翻涌的气血,稍不留神,他就会即刻呕出一口鲜血。他的胸口被最后那只雪豹拍了一掌,所受的内伤绝不会轻。 但他带着这个年纪所特有的倔强和秦小将军的傲骨,不愿意在楚霁面前露出一点点的脆弱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上面放着一颗药丸,漆黑的,带着一股和楚霁身上,极为相似的药香,只是不如楚霁身上的好闻。 这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白皙,修长,却称不上十分好看。掌中有薄茧,划痕,甚至烫伤…… 实在是不像传闻中,金尊玉贵的楚三公子。 秦纵心中哑然,都说传闻不可尽信,他难道还没见识到吗? 一刻钟前,这只手曾抵在自己的胸膛,带着箭矢的寒芒。 耳边传来楚霁的一声嗤笑:“我没有咳疾,补气血的而已。” 秦纵摇摇头,随后抬起手,捻起那一颗药丸,放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很快生效。翻涌的气血逐渐平息,四肢百骸里升腾起暖意。 他转过头去看楚霁,发现楚霁也正看着他。眉眼间没来得及收敛的笑意,分明透着温柔。 春山如笑,转瞬即逝。 * 马车慢慢驶过街巷,没过一会儿,停在了一对镇宅的狻猊石雕前。 楚宅到了。 楚霁撩开帘子,下了马车。他方才在马车上,瞧见有血突然从秦纵的裤管上滴下来,像是还未愈合的旧伤又崩开了。 刚准备转过身扶他一把,就见眼前寒光一闪,两把长刀横在了秦纵的脖颈上。 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纪安已经扑了上来。慌乱地扯着他的衣摆,又克制着动作,像是生怕弄疼了他,声音里带着也明显的哭腔:“少爷,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楚霁闻言,垂眸一看。 自己一身月白的长袍,此刻像是扎染了红色颜料。尤其是金线暗绣的地方,血色渗进去,变成刺目的猩红。就连楚霁一贯喜爱的玉觽上,也染着干涸的血污。 难怪三人的反应这么激烈。 应当是刚刚在马车内,秦纵欺身压过来的时候染上的。 “我没事。”抬手在纪安的包子脸上掐了一把,楚霁又转头对着那怒目持刀的二人笑道:“不得无礼。” 电光火石间,楚霁又想起马车里那句视如己出,又半玩笑半认真地接了一句:“从今天起,这是我楚家的小少爷。” 秦纵闻言,瞥了一眼楚霁,随后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轻动,弹开了眼前横着的刀,朝着楚霁走去。 纪安听见这话,瞪圆了眼。他虽然在马车外听见了少爷的笑声,但他也没想到,短短一个下午,楚家就有了小少爷! 少爷该不会是被大少爷二少爷催得烦了,仗着他们二人远在益州,不认识秦小将军,就准备信口胡诌,骗他们说,秦小将军是他的儿子吧? 还没等纪安想明白,就听见已经走远的少爷在喊他。急忙提起衣摆,迈着腿,跑了过去。 那边蒯信刚收起刀,看着前头三人远去的背影,楚霁甚至还伸手扶着秦纵的肩膀,大为惊奇地拱了拱站在旁边的蒯民:“哥,你知道吗?秦小将军居然是咱们楚大人的儿子!” 蒯民闻言,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伸手又在蒯信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这个憨货,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能组织出来的语言吗? “又敲我!”蒯信嘟囔着看向自家二哥。 “大人只比秦小将军大六岁,怎么可能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大人明显是动了惜才之心。”蒯民不再看自家的傻弟弟,反而是看向已经走远的楚霁和秦纵。 他一向心思敏捷,这三年跟着大人,也大概是估摸出了大人的意图。 他有预感,眼前的这两个人,会执子破局,比肩而行;让这浊世,千里同风,海晏河清。 第六章 楚霁和秦纵并肩走着,瞧见纪安跟了上来,便命他即刻去请姜木来。 “少爷,那要把小少爷安置在哪里?”纪安皱着眉 头,颇为无奈地问道。 按理说,楚家家大业大的,怎么可能没有给小少爷安排单独的院子。可是如果他没有记错,现在的练武场,就是由几个院子拆了院墙,才建起来的。其中的有一个,恰好是给少爷未来嫡子的院子。 楚霁想了想,决定把秦纵安置在练武场附近的客房里。 靠近练武场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练武场旁有两颗高大的槐树。 据说在秦纵出生的涪州边关,家家户户都会种植槐树。 槐的写法是一人一鬼,那里的人们,便将槐树视作人与鬼之间的桥梁,指引着边关英魂的归家之路。 第12章 涪州地处东南,天气暖和,三月末就已是花香满城。盛京不比涪州,现下正是槐花初开的时节。 纪安领了命,小跑着往药庐去了。 楚霁领着路,看见一旁的秦纵,脸色愈发惨白,身子也是摇摇欲坠,便伸出手,想扶他一把。 秦纵抬起手,将楚霁挡住了。 楚霁自认为已经找准了老父亲的定位,看见孩子这么倔,不由分说地将手搭在了秦纵的肩膀上,漂亮的眼睛朝着秦纵狠狠一瞪,说道:“被我扶一把,还能损了秦小将军的面子?” 秦纵感受着肩膀上那双带着微凉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任由青绿微苦的药香盈满鼻尖。 他垂下了眼,没再开口说什么,逐渐放松了身体。 就在楚霁带着他即将跨进房门的时候,他恍然间,好像萦绕在鼻尖的,不止是楚霁的药香。 还有涪州的槐花香…… * 纪安很快就带着姜木来了,火急火燎的。后头的姜木背着个药箱,气喘吁吁地被纪安拉着跑。 纪安能不急吗?秦纵那一身血的样子,看着就不好。 姜木一进屋,他以为的小少爷没看着,反倒是里头一站一坐,有两个血人。 “诶呦嚯,大人,您这是,改行去开染坊了?”姜木是医者,两个血人当然吓不着他。再定睛一看,站着的不是自家大人嘛,好好的,除了体弱,一点毛病没有。 “行了,少贫两句。你过来给他看看,我先去换身衣裳。”楚霁随手拂了拂自己的长袍,说道。明明是极为简单的动作,却被楚霁做得别有一股风流。 那厢楚霁带着纪安走了,这里就只剩下姜木和秦纵了。 “诶呀,这么重的伤,还能叫我姜木给碰上了!”姜木上前给秦纵把了一脉,眼睛里立刻投射出兴奋的光芒。 姜木还要再说些什么,就骤然撞见了秦纵那双冰冷阴鸷的双眼,和他举起的锋利獠牙。像是在说,废话那么多,不如把嘴割了。 “得,又来一个活阎王。”姜木撇了撇嘴,低头翻起了药箱。 上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还是他养的狗,吃了一大盆楚霁好不容易寻来的瓷土。当时楚霁阴恻恻地说,阉了它,对它有好处。 他可怜的阿黄,现在已然是黄公公了。 姜木虽然嘴上不着调,但就像是楚霁说的那样,医术不错。 秦纵的额头一直往下流着血,他检查了一下,发现是被利爪抓伤的,伤口从左侧的额头开始,穿过了眉毛,差一点就要伤到眼眶。姜木心里一惊,连忙止血上药。 随后,他将秦纵上身的衣衫除去。说是衣衫,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块破布,勉强地结连在一起。 眼前这副少年的躯体上,居然满是愈合后又撕裂开的伤口,已然有了溃烂的态势。尤其是从后背贯穿到前胸的两个血洞,明显是曾被铁链穿过。更别提大大小小的抓伤,数不胜数,还都往外渗着血。 楚霁一贯有个癖好,爱在外面捡人。只是,这回捡回来的,还真让他说中了,是字面意义上的活阎王。 叹了一口气,姜木先是将用药粉给新鲜的抓伤止血包扎,又将两个血洞周围的流脓清除干净,敷上了药粉。最后拿起刀,在火上消了毒,为秦纵剔除撕裂的创面上,坏死的腐肉。 而端坐在榻上的少年,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看他敷药、清创、甚至动刀,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等姜木抬起头,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时,秦纵的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裹满了纱布。 “这位少侠,您这是楚霁从哪里捡回来的亡命之徒啊?”嘴不贱是不可能的。觉着有了帮着眼前这人治伤的交情在,姜木已经忘了秦纵之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楚霁换了身衣裳回来,就听见了姜木又在贫嘴。 略过姜木,楚霁径直看向秦纵,问道:“你没拿獠牙割他的嘴?” 秦纵倒是很给面子,楚霁话音刚落,他就拿起獠牙,在空中做了个类似挽剑花的动作。 “你们这一对活阎王,我说不过你们!”姜木气得直跺脚,又不敢冲上去干架,只能愤愤地擦拭着手里的刀。 “介绍一下,这是秦纵。”楚霁看着姜木的模样,摇了摇头,也正经地介绍起来。又转头看向秦纵,说道:“这是姜木,我府里的医师。医术很不错。” 秦纵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楚霁你不错啊,这次捡回来的,有眼光。”姜木挑了一下眉毛。他当然知道秦纵是谁,秦家的小将军嘛。可比上次捡回来的杨大呆子好多了,那就是个木头。 他走上前来,撩开秦纵的裤管,看见他的腿上随意包扎着几圈麻布,一看就是紧急情况下,胡乱处理的伤口。这会儿伤口又崩开,麻布已经被血浸透,鲜血就从那里开始,一路蜿蜒至脚踝,滴落在地上。 “遭这么大的罪啊!”姜木嘴上感慨着,手上也不含糊,慢慢解开了麻布。 楚霁看着这个伤口的位置,回忆起了原书中的情节。秦纵的这个伤口,是阿史那钜用长刀砍的。他想直接废了秦纵的双腿,但被秦纵手中的画戟挡下了。 秦纵被他抓住之后,原本想废了秦纵双腿的他,却没再有其他的举动。 现在看来,让秦纵上斗兽场的主意,就是阿史那钜出的了。 第13章 楚霁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不急,这个仇,秦纵总是要报的。 麻布是很久以前捆上的,看着和秦纵的衣服是一个材质。此时浸满了血的麻布,已经几乎和秦纵的伤口长到一块儿去了,粘着皮肉。 那伤口是刀伤,虽不是很深,但是很长,几乎从膝盖下绕了一圈, 姜木小心翼翼地撕开那一段的麻布,就连他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看着是真踏马的疼啊,他觉得自己的腿都疼了。 偏偏秦纵像个没事人一样,只有放在身侧的双手,攥紧成了拳头,手上的伤口又渐渐渗出血。 “嘶——”楚霁发出了一声抽气,惹得两人都看向他。 尤其是秦纵,看着他的目光,好像在问:你没病吧…… 楚霁却一点儿都不尴尬,朝着秦纵眨了下眼睛,说道:“我觉得疼啊,替你喊两声。嘶——” 秦纵偏过头:“幼稚。” 只是攥紧的拳头却缓缓松开了,好像是喊出来要好受一点。 …… 漫长的处理过程,在楚霁时不时的抽气声中,终于结束了。 主要伤口都处理完了,姜木便轻松地处理起秦纵手上的伤口。一边上着药,一边念叨着:“伤得这么重,气血两亏。大人,我给你搓的药丸,也分他几瓶,最好拿着当糖豆吃,不然要完。” 楚霁自无不可,点了点头。但这个谐音梗,楚霁表示有被烂到。 “还有啊,看他这样子,要发烧是肯定的了。要有人守着他,一发烧就赶紧去叫我。”都处理好之后,姜木在一旁收拾着药箱。 恰好此时纪安也回来了,身后带着四个人,各自捧着些东西。是楚霁让他安排,过来伺候秦纵的人。 楚霁伸手接过纪安手上的里衣,放在秦纵身边,对他说:“应该合你的身。” 楚霁在扶秦纵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估摸过他的身量了。楚霁本就身形高挑,没想到秦纵才十五岁就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只是秦纵是武将,比楚霁要健壮些。 刚刚他去换衣裳的时候,想起来秦纵只有那一身破布衣衫,就立刻让纪安跑了一趟云裳阁。 云裳阁是盛京最负盛名的成衣铺,这倒不是楚霁的产业。天下生意有来有往,总不能让楚霁一个人占了。楚霁只是曾 经给云裳阁画过几件样衣,就这样成了贵宾。 见秦纵没有说话,楚霁想了想,又指了一下纪安,继续说道:“这是纪安,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和我说的,和纪安说也是一样的。” 纪安朝着秦纵行了一礼,道:“见过小少爷。以后有什么尽管吩咐我。” 后头的四个人也一齐行礼。 秦纵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楚霁,冷声冷气地说道:“用不着人伺候我。” 楚霁也不生气,笑咪咪地说道:“府中并无什么丫鬟小厮,你见谅。” 秦纵转过头,又扫了一眼。这四个人,都是有武艺在身的,只怕也是楚宅的护卫。虽说远不及马车旁见到的那两个护卫,但胜在人数多。 不就是看着他,怕他逃跑吗?安排了府中侍卫看着他,表面上却说是伺候自己的小厮。 他还以为楚霁是什么坦荡直白的人呢?原来也只不过和南奚王一样,说一套,做一套。 刚刚生起的那一点好感,瞬间荡然无存。 * 交代完了事情,楚霁便也离开了。七日之后就要启程去沧州,他手头的事情要抓紧处理了。 楚霁刚走出房门,后头的姜木正好也背着药箱出来了。朝着楚霁挤眉弄眼,说道:“还真是当成小少爷养啊。大人您这副紧张关切的模样,可是少见哦。” 楚霁倒是没有第一时间和他呛声。 大概是因为他只读过这一本小说,在书里,他像是陪着秦纵走过了他雄视一世、波澜壮阔的帝王之业,哪怕深知自己只是那个世界的旁观者,也曾为他流泪、欢呼、感动…… 说是白月光也不为过。 现下,他暂时和秦纵解除了敌对关系,又念着他年纪小,虽然存了收服的心思,但对他好,也是真心的。 再者说了,历史上那些礼贤下士的主公,食同席寝同榻的也不在少数,自己总没有这样吧。 楚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说道:“他年纪小,又性子傲。我怕他有什么都不好意思说,自然要多上心些。” 随后,看着姜木那一脸的戏谑,楚霁又假装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唉,你那个药庐啊,过两天我就要拆了。”说完,就迈着长腿往书房去了。 “啊?楚霁,你干啥啊!”姜木一听楚霁要拆他的宝贝药庐,也顾不上探究楚霁对秦纵的态度了,连忙追上去,扯着嗓子,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房内,秦纵已经穿好了里衣,倚靠在床榻上。 他耳力极佳,无需刻意,就听见了外头楚霁和姜木的声音。 楚霁的确是不简单。 无论是今天献给皇帝的玻璃,还是押着他的两个护卫,亦或是府里的医师姜木,都在无声彰显着这一点。 他低头拂过纯白柔软的里衣,又看见了自己右手上包扎的纱布,上头有一个精致的蝴蝶结。是刚刚包扎的时候,楚霁念叨着说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偏要在他手上扎个蝴蝶结。现在,那蝴蝶结上都仿佛沾染了楚霁身上的药香。 第14章 秦纵左手伸出一根手指头,朝着那个蝴蝶结戳了戳。看着精致的蝴蝶结变成了丑丑的蝴蝶结。 他撇了撇嘴,不过是虚伪之人施舍的一点所谓关心罢了。 第七章 楚霁说要拆药庐,却不是完全在逗姜木玩儿。 他马上要前往沧州,这府里的很多东西都得拆了,尤其是他那些造香皂、玻璃、烟花的实验室。 至于姜木的药庐,鉴于姜木真的很烦人,还是拆了的好。拆下来的木料还是能卖不少钱的,不能浪费。 看着姜木背着那个小药箱,一路追着自己到书房,嘴里还嚎叫着要拼命,楚霁终于停下脚步,说了一句:“我调任沧州牧了,你不跟着我走?” “啊?”姜木这厢还在追楚霁,见他停下来,连忙急刹车。药箱由于惯性的作用,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腰上,疼得姜木捂着自己的腰,龇牙咧嘴地原地转圈圈,嘴里还不忘损楚霁两句:“你给那皇帝灌什么迷魂汤了?” 那可是州牧啊,总揽一州大权,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楚霁白了他一眼,推门进了书房,坐在了书桌前:“吐不出象牙来!” 姜木本来还扶着腰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楚霁这不是说他是阿黄吗!呸呸呸,阿黄是公公,他又不是。不对!他也不是狗啊! 姜木立刻跟着进了书房,站在书桌前,气鼓鼓地瞪圆了一双杏眼,看着楚霁。 “诶?”楚霁突然反应过来,问道:“我派杨佑去沧州提前安排,他和你告别的时候没说?” 听见楚霁的话,原本还气势很盛,昂着头瞪着眼叉着腰的姜木,一下子歇了下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了椅子上。 看他这样,楚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杨佑在原书里,是起义军首领蔡旷的军师,神机妙算,算无遗策,给秦纵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后来因蔡旷性情暴虐,视人命如草芥,杨佑多次劝诫,最终被蔡旷斩于马下。 说到杨佑为何会效忠蔡旷,全因为当年,蔡旷给了在街边乞讨的杨佑,一个馒头。 杨佑出身官宦之家,可是后来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原本与他定亲的人家不想再将女儿嫁给他,但又怕担上嫌贫爱富的骂名,居然一狠心,在杨佑家中放了一把火,想烧死杨佑。万幸杨佑逃了出来,只是被烧伤了半边脸。 楚霁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烧伤了脸,正因为上门讨要,当年两家结亲时的信物,被那家的家丁,按在地上打。 楚霁看重他的才能,又想到他知恩图报,爱护百姓,便替他报了仇,拿回信物,将他带了回来,让姜木给他医治。 不知怎么的,姜木居然对杨佑起了爱慕之心。 楚霁对于性取向这个事情向来看得开,喜欢就是喜欢嘛,还分什么男女。 再者,他和姜木相处起来,更像是朋友,他当然希望姜木能得偿所愿。 于是,当姜木因为杨佑要离开一段时间而闷闷不乐的时候,他特意吩咐杨佑,要和姜木告个别。 没想到,杨佑居然连自己要去哪儿,都没告诉姜木。 看见姜木一直低着头,手指抠着药箱上的皮带,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楚霁自觉说错了话,也只好讪讪地开口安慰:“杨佑一贯谨慎,可能他以为是密令,不好告诉你。” “木头!木头!木头!”姜木突然站起来,跺着脚,好像是要把杨佑给踩扁。发泄了一通之后,他突然看向楚霁,眼神里放着光:“什么时候去沧州?” “……三天后”楚霁也不懂,姜木为什么突然又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好,我现在就回去拆药庐!”姜木风风火火地走了,差点和端着晚膳进来的纪安撞在一起。 坐在书桌后面的楚霁,看得直摇头。爱情真奇怪,把人也变得奇怪。 * 用过了晚膳,楚霁坐在书房里,取了竹纸,手执狼毫,正在写着书信。 信是写给蒯息的。 蒯息近日并不在盛京,而在益州。 益州临海,先前楚霁画了航船的图纸,交给大哥二哥去建造。不日前,船已经建造好了,就要准备出海。蒯息被楚霁派去,做最后的安排。 益州再往南走上几百里,就是沁叶城了,十万秦家军埋骨的地方。 楚霁想让蒯息到那儿去看看。再怎么说,他现在收了秦纵在麾下,也总要去告诉秦元帅一声。此外,也还有些别的事情。 楚霁的字,和他的人很是相像。表面看上去温润风流,透着股浊世佳公子的矜贵不羁,细看却会发现暗藏笔锋,傲骨天成,锐不可当,像是将锋芒敛于剑鞘中的绝世宝剑。 半晌之后,楚霁放下笔,倚靠在椅子上。 今天晚上没有风,所以纪安特意替他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透过敞开的窗户,楚霁看着月色。此时,天色还不算太晚,月亮挂在东边的天空中,月华如水,静谧清朗,是一轮圆月。 书房里也安静极了,除了透过窗偶尔传来的,极有规律的,护卫巡逻的脚步轻响,只有纪安在替他磨墨的沙沙声。 收回视线,楚霁又拿起一张宣纸。这是上好的玉版宣,色白如玉,光洁坚致。 这个世界,纸张早已诞生,麻纸已普遍用于书写。但是 这竹纸和宣纸却是楚霁穿越过来之后,一步步改进得出的。 第15章 这是写给王相国的礼单,表面上是谢礼,实际上却不止如此。 距离沧州雪灾还有7个月的时间,楚霁不希望在此期间,赵协又来一个突发奇想,或者受谁的蛊惑,要让他回京复命。最好的方法,就是让王汌和他的贵妃妹妹,替他好好得“劝说”皇帝。 在这些事情上,王汌向来“敏锐”,他会认为,自己只不过是想在沧州多得些自由罢了。 这一份礼单,连带着谢礼,只要明天备齐了,让纪安送到王汌府上即可。 * 写完了礼单,楚霁放下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又站起来在书房里活动了一下筋骨。 按理说,他的身体本不允许他今天再这样耗费心神。但事情这么多,三天之内都要做完,楚霁一贯的原则都是紧前不紧后的。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洪瑞的声音。他是楚霁安排看着秦纵的四个人之一,武功在府中护卫里已属上乘。 “大人,小少爷发高热了。” 楚霁快步走到门口,豁然推开门,问道:“去请姜木了吗?”一边问着,一边就往秦纵的住处走。 洪瑞行了一礼,说道:“已经去请了。” 楚霁走得很急,他知道秦纵今晚的发烧,来得像排山倒海,十分凶险。在原书中,秦纵就是在今晚,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也秦纵是在牢房里生生挨过了这一晚,导致他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几次在战场上发作,都极大地影响了秦纵的作战。 楚霁觉得自己心里有点乱。他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担心秦纵的头疼,会影响他未来的作战;还是担心秦纵,会落下头疼的毛病。也许是,两者兼有吧…… 行走间的衣袂翻飞,带起了些夏夜里微凉的气流,涌进楚霁的鼻腔和喉咙中。 当他推开秦纵的房门时,唇边已经是压抑不住的,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囫囵灌下去几杯热茶,楚霁才勉强压住喉间的痒意。 他走到秦纵的床边,发现秦纵脸颊通红,涌着热气,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皱起,头也不安分地扭动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楚霁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他的额头,想先看看烧得严不严重。等手心传来有些烫人的温度,他才骤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弱,体温比一般人都要低,哪怕是盛夏,手脚也是凉的。这样能感觉出来什么? 刚准备撤回手,就被一个力道按了回去。 是秦纵。 秦纵并没有清醒过来。他只是感觉自己浑身发烫,难受得紧,但是怎么也不能解脱。这时突然有一阵凉意温柔地袭来,带着那一股他熟悉的药香。 可就在他还没想起来这股药香从何而来时,那阵子凉意就要离开。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捧住了一汪清泉。 楚霁的手被秦纵按住,便不好再撤回来。再看秦纵脸上的痛苦舒展开来,人也安静下来,便顺势抚着秦纵的额头,在床边坐下,看着秦纵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自己说得没错,秦纵就是长得很好看。 房间里的烛火,是暖黄色的,斜斜地照在秦纵的脸上。 即使只有十五岁,秦纵的五官已经有了俊朗深邃的模样,山根挺拔,眉骨英气,只是左侧的额头上贴着纱布,格外碍眼了些。 楚霁记得,秦纵有一双凌厉疏离的丹凤眼。此刻,那双像狼一样凶狠的眼睛被遮住,只看得见鸦羽似的睫毛和流云纹一般的弧线。 ……病着的时候,倒不像白日里那么烈性倔强。 就在楚霁从纪安手中,接过湿哒哒的帕子,将自己的手从秦纵额头上换下来的时候,姜木来了。 姜木一进来,看见的就是楚霁坐在床边,俯下身子给秦纵换帕子,这幅“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 瘪了下嘴,姜木走到床榻边,准备拿过秦纵的左手给他诊脉。 还没等他碰到秦纵的手,秦纵突然睁开了眼睛。本来漆黑浓亮的眼睛,显得有些黯淡,明显是烧糊涂了,却十分熟练地右手握住獠牙,做出防御的动作。 四个原本就站在床边的护卫立刻挡在楚霁和姜木的身前,随时准备拔出刀来。 “诶!”姜木被吓了一跳,赶紧闪开。 姜木闪开之后,见秦纵只是举着獠牙,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也没伤害坐在床边的楚霁。 他拍了拍心口,试探地回到床榻边,发现秦纵果然没再做挥刀的动作。松了一口气,就准备把手指搭在秦纵的腕上。 可谁知,秦纵的右手突然挥动起了獠牙。 幸亏洪瑞出手,弹开了秦纵的手腕,另外三个又一齐上前制住秦纵,不然就要伤着姜木了。 那厢姜木也被惹得有些烦躁,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嘟囔着,这么个活阎王,我是没法儿治了…… 坐在床边的楚霁皱着眉头,看着钳制住秦纵的三人,说道:“下手轻些,别伤着他。” 他知道秦纵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已经烧糊涂了的秦纵,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个大牢,正处在安全的环境里。 更何况,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到了自己这,不过是前脚出了狼窝,后脚又进了虎穴。 秦纵的身上有很多旧伤,他应该是在牢狱里的时候,就曾经很多次发烧了。没有人给他治病,他就自己硬熬着;有人想要靠近,他就尽可能地竖起尖刺,保护自己。 第16章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这种生活,就几乎成为了他的习惯。 楚霁的心里有些泛疼,像被细密的小针扎着。 第八章 楚霁无法,只得让洪瑞四人先压住秦纵,再让姜木前来把脉。 姜木看着那闪着寒芒的獠牙,心有余悸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搭在秦纵的手腕上。 秦纵还在不停地挣扎,连身上的伤口也崩开不少。 幸好姜木医术高明,终究是把完了脉,开了张药方。 楚霁接过,让纪安煎药去了。 等纪安端着药回来,楚霁给秦纵灌了下去之后,姜木就打着哈欠,说道:“死不了,明天就生龙活虎了。” 楚霁想起来原书中秦纵的后遗症,又忍不住蹙着眉头问道:“他会不会留下什么头疼的毛病?” “喂,不要质疑我的医术,好不好!”听见楚霁的话,原本正睡眼惺忪地收拾着药箱的姜木,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好好好,我说错话了。”楚霁无辜地摆了摆手。但听见秦纵不会留下后遗症,他也就放心了。 姜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背着药箱就准备离开。 可一转头,他就瞧见楚霁还坐在那个床榻边,俯下了身子,将耳朵凑在了秦纵的唇边。 楚霁听见秦纵在断断续续,极为微弱地喊着什么,凑近一听,才知道,秦纵苍白的唇瓣中压抑出几个字:“娘……娘……” 楚霁的呼吸一窒。 他想起了曾经那些黑沉沉的夜晚。 那时他还很小,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妈妈,想妈妈的怀抱,想妈妈能陪他,想妈妈能够在爸爸突然暴起的时候,冲过来护着他。 但无论他怎么哭喊,妈妈都没有再出现。 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时光,久到,他已经想不起来母亲的模样。 再看秦纵这模样,也不知道他曾经在那森冷阴暗的大狱里,满目昏沉间,悄悄地叫过多少次娘。 …… 楚霁突然想陪陪他。 “你走不走?你这身子,可经不起这么熬。”姜木看楚霁半天没有动作,奇怪地问。 楚霁淡淡地摇了摇头,说道:“你先回去吧,今天你也辛苦了。” 姜木拧着眉,还想再劝,可看楚霁那副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龇牙咧嘴地摇着头走了。 ……大不了,明天再给楚霁开几副药。 一旁的纪安叹了一口气,一张包子脸上满是故作的老成,真是没一个让省心的。 他走到楚霁身边,小声说道:“那我去给少爷拿个披风。” 楚霁点点头,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给我再找一本涪州的《风物志》来。” * 秦纵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好像又回到了涪州,回到那个长着高大槐树的小院。 父亲英雄盖世, 戍守边关;母亲温婉贤淑,守护小家。 每到槐花飘香的季节,满城都会做槐花糕。他们家也不例外。 母亲的厨艺极好,她做的槐花糕,是全涪州最香甜软糯的。 而他,最调皮也最贪吃。上树摘槐花,厨房做糕点,开饭前偷吃,都少不了他…… 母亲宠爱他,并不会说什么;倒是父亲严厉,每次偷吃被发现,总要罚他到练武场去舞一套戟法。 今夜,他又闻见了槐花清香。只是其中还夹杂着药香,是谁病了吗? * 楚霁小声地翻看着手中的《风物志》,看累了,就摸一下秦纵的额头,或者站起来活动一下,顺便替秦纵换一下额头的冷帕子。 终于,月上西楼之时,楚霁手掌心感受到的温度,是只带着些许温热的。 秦纵的烧,应该是退了。 楚霁揉揉额角,松了一口气。 合上书,正准备离开,就觉得腰间被一个力道扯住了。 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他腰间的玉佩居然被秦纵抓住了。 楚霁心中不由得失笑。这小崽子,倒是有眼光得很,一把就抓住了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楚霁爱玉器,以各类配饰为最。之前的白玉觿染了血,便被楚霁换下。现下他腰间佩戴的,恰好是一只狼形墨玉。 品相好的墨玉十分难得,价比万金。楚霁腰间的这一块,通体纯黑,油性极好,触手温润,是万中无一的极品。 更难得的是,这块玉石切出来,就是天然的狼王啸月的模样。稍经打磨,就让楚霁爱不释手。 呵,还真是个小狼崽子。 楚霁小心地解开腰间宫绦,将玉佩留在了秦纵手中,随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就在楚霁重新关上房门的时候,床上的秦纵睁开了眼睛。他定定地看着手中玉佩,愣怔了一瞬之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外头,楚霁一边走着,一边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1) 纪安被这夏夜凉风都吹得一激灵,他立刻看向楚霁,担忧地说:“少爷又要着风寒了,回去可要好好地泡泡药浴。” 楚霁下意识地要去把玩腰间的玉佩,却摸了个空。 反应过来之后,楚霁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若是能得秦纵真心追随,一场风寒又算得了什么? 第17章 可偏偏,楚霁清楚得很,秦纵并不是会被小意恩惠收买的人。 他这样做,只不过是想安自己的心罢了。 * 楚霁果然还是病倒了,但这种病痛三年以来他早已习惯,不过是稍微有些发热头晕罢了,倒也没什么大碍。 至少,吃了姜木的苦药之后,不会影响他早上的安排。 赵协荒淫,贪图享乐,早朝,自然是没有的。 楚霁安排了纪安去给王汌送礼之后,他去了库房,单独取了样东西,装到竹浮雕的盒子里,叫上蒯信,一同出门去了。 竹浮雕的盒子虽不如金银器金贵,但因为竹子有着孤高有节的意象,再加上工艺难得,所以一贯受到文人的喜爱和追捧。 卓询之是这个朝代里,难得的爱民如子。 在原书中,沧州大雪,民不聊生,赵协却因为要建造别业,不肯拨款赈灾。卓询之一怒之下,居然来了个文臣死谏,历数皇帝的不仁罪状,甚至说出了天亡大雍这样的话。随后,一头撞死在了金銮殿的梁柱上。 这一次,虽然楚霁有信心去化解沧州危机。但是依照卓询之的性子,只怕最终还是要惹怒赵协。 楚霁想改变他的结局。 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当世大儒,门生遍及天下,是万千学子心中的模范。楚霁需要这样的一个人支持自己。 * 温煦的阳光照进屋子,在地上洒下一个个斑驳的圆点。窗户半敞,无意经过的风,缓缓吹动着天青色的软烟罗床幔。 秦纵睁开了眼。 他有些恍惚,自己似乎还没从那个涪州小院的梦里醒来。 不然作为战俘的他,怎么会躺在床榻上,盖着软绵的锦被。身上的伤口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明显能感受到被很好地处理过,就连空气中也不是牢房里腐朽的味道,而是弥漫着药香。 带着极淡的清苦,却好闻得紧。 对了,药香! 秦纵抬起右手,他的手里握着一个漆黑如墨的狼形玉佩。 是楚霁留下来的玉佩。 他想起来了。 他被楚霁从斗兽场中救了出来。以性命作要挟,以精兵为诱饵,让自己帮他打天下。 现在看来,好像不止如此? 秦纵心中嗤笑,这个楚霁,居然也会用怀柔政策。 可惜自己并不是父亲,不会因为别人的小恩小惠,就心甘情愿去抛头颅洒热血。 ……以至于最后丢了性命,愧对十万将士。 秦纵面无表情地抛了下手中价值连城的玉佩,好像是在抛寻常的石子。 熬夜照顾发烧的自己,随后又悄悄走掉。看着不留痕迹,却偏偏留下玉佩。 好做作的一套功夫,惹人厌烦。 ……还不如,昨天绑在他手上的蝴蝶结,来得真实。 第九章 (大修) 就在秦纵发呆的时候,姜木打着哈欠,顶着黑眼圈,背着小药箱进来了。 他一见着秦纵,就立马说:“我就说会生龙活虎的嘛,楚霁非让我再来看看你。说什么你身上伤口又裂开了,要重新伤药包扎。让我回去补一觉能怎么样吗,天天折腾我!” 秦纵听姜木这话,冷笑一声,随后开口道:“楚霁呢?” 姜木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解开秦纵身上的纱布,一边在心里惊叹秦纵的恢复能力,一边回答道:“一大早就病倒了,发热头晕。” 呵,果然如此。只怕让姜木来换药是假,借姜木之口告诉自己,他楚霁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自己一夜,以致突发恶疾才是真。 思及此,秦纵不屑又恶劣地说:“这么说,他现在是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咯?躺在病榻之上,等我去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身替之,誓要效犬马之劳?” 他的语气越说越森冷,脸色也越来阴沉。 姜木是个粗神经,不但没听出秦纵话中的嘲讽和冷意,还很震惊地说:“你在说什么啊?他是体虚多病,不是身患重疾,怎么会病入膏肓呢?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医术?楚霁他喝了我的药,就像是要跟人打架一样,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了!” 嘎? 秦纵阴沉的脸色凝固在脸上,他自认为狠厉地挥出一拳,却像是打在了软绵的锦缎上。 楚霁,他不是虚情假意,惯会做戏的人吗? “他不是让你来告诉我,他病了?” 姜木给秦纵身上最后一处伤口重新包扎好,随后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秦纵,说道:“我来给你治伤啊,这不是正忙活着呢吗?楚霁他吃药就像吃饭一样,告诉你干什么?” 姜木又上下打量了秦纵一眼,说道:“生病了他会找我,你又不会治病。” 语气有点点欠扁。 拍拍手,姜木留下一瓶他给楚霁制的,补气血的药丸,放在秦纵榻边的小几上。随后,背着小药箱走了。 秦纵坐在床榻之上,伸手拿过那个药瓶,拔下塞子,轻轻放在了鼻尖之下。 和楚霁身上的味道很像。 吃药就像是吃饭吗? 闻着这股药香,耳边又回响着这句话,秦纵的心里有点乱。 * 卓范焦急地走在回卓府的路上,手里拿着抓好的药。父亲被楚霁那厮,气得邪火攻心、夜不能寐。他这个做儿子的,便想着亲自来抓药,侍奉父亲。 第18章 时辰尚早,卓范走的又是取近的小道,因此小路上除了卓范,并无他人。耳后传来马车的滚滚之声,卓范虽然奇怪,却并未在意。 突然,他眼前一花,身体失重,被人捂着嘴单手拎上了马车。 “小卓大人,这是给卓御史抓药啊?” 卓范刚要挣扎,就听见了一道清亮温润的男声。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楚霁吗?旁边还坐着一个留络腮胡的粗犷汉子,就是这人将他虏上了马车。 “不知楚大人这是何意?” 楚霁看着卓范手中的油纸包,鼻尖微动:“好苦。卓御史吃的是黄连阿胶汤?”昨日他将斗兽场的事情一说,姜木便断言卓询之必要服用黄连阿胶汤。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卓范并不欲理会 楚霁,但奈何楚霁现在的身份摆在这里。现如今,楚霁领沧州牧,其手中实权,远胜过一个御史大夫。况且,他人还被困在这马车里,旁边那侍卫腰中别着明晃晃的横刀。 “大人洞若观火,确是黄连阿胶汤。” 楚霁闻言,轻蔑一笑:“黄连阿胶汤,取黄芩二两、芍药三两、阿胶三两,最重要的是黄连四两。黄连之苦,可能及卓御史苦口婆心?卓御史苦口婆心,可能救天下苍生之苦?” “那不知楚大人有何见教?”卓范都要被楚霁给气笑了。这人乃是当世之奸佞,竟还好意思说“天下苍生之苦”? “并无见教。只有一物,请小卓大人代为转交。”楚霁只当是没看见卓范的脸色,说着将那竹浮雕的长盒递给卓范。 “呵,我们卓家,世代清正,绝不会收受奸佞的贿赂。”卓范只看了一眼,就断定这楚霁是十足十的巧言令色之徒。 那竹浮雕的长盒,是父亲素来喜爱的,上头的纹样也与时下流行的不同,透着一股格外的素雅淡然。更不要说,这盒子,一看便知,装的是书画一类的东西。 父亲生平,最爱名家书画。 “也罢,那这迟悔先生的《立心帖》,明日送给王相国好了。”楚霁也不生气,随意地将手中长盒搁在榻上 “迟悔先生?《立心帖》!”卓范也顾不得其他了,若不是一直以来世家公子的教养约束着,他能立刻拿过那长盒来。 “是啊。”楚霁看卓范一副坐立不安,想要将刚刚说出口的话吐下去的模样,他勉强绷住嘴角:“若是卓御史的库房中尚能安置的话,我也并不愿送给王相国。王相国只爱美人与珠宝,我吃力不讨好。” 卓范一想,王相国那厮,指不定能转手就将这《立心帖》给卖了。暴殄天物啊! “楚大人,”卓范朝着楚霁一拱手,“不知您可否割爱,将这《立心帖》卖与下官。”收礼是不可能收礼的,但卓家也算是有些钱财。 楚霁摇摇头,将那长盒放在卓范手中:“我此举,并非行贿。听闻昨日卓大人因我之故,卧病在床。这《立心帖》,乃是一剂良方。药到病除,远胜黄连阿胶汤。” 卓府中,卓询之今日难得没有去宫里,对着皇帝劝诫进言。 他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自己年轻时,初入官场,也满怀匡扶大雍的信念。他一路成为了御史大夫,有督察百官、劝诫皇帝之权。 可是有什么用呢?这满朝的蛀虫,满眼的浊世,皇帝不在意,那他再呕心沥血,也无济于事。 他好像已经老了。他太累了,好像匡扶大雍的雄心壮志,一夜之间,连带着他的精气神一同退去了。 都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或许该回老家了。 可是,若是没有他的劝诫,赵协还不知会做成怎样更荒淫无道的事情来。到头来,受苦的,是天下百姓啊! 适时,卓范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个长盒。 “范儿,这是何物?” 卓范一路上都在组织语言,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是楚霁送上门来的赔礼。” “卓范!你竟敢!”卓询之一听得“楚霁”二字,只觉得怒火中烧,食指指着卓范,几乎喘不上气来。 “父亲息怒。儿子觉得楚霁非同一般。”卓范连忙跪下,“还请父亲移步书房。” 卓询之见儿子如此,也反应过来——卓范不是贪婪鲁莽之人。 书房中,卓范小心地展开长卷,连呼吸都不敢过重,生怕吹散了这四百年前的老物件儿。 卓询之原本还站在书桌旁吹胡子瞪眼,可看见这字帖的第一个字时,他就按奈不住了。 迟悔先生的《立心帖》! 待卓范将字帖展开,卓询之颤抖着来到书桌前,仔细辨认着笔锋和印章。 确是四百年前,迟悔先生的真迹。 这书法帖不比其他,当年可没有现在这样的,不易腐朽的宣纸。400年的岁月风霜,让这麻纸字帖看上去极为易碎。 400年前,乃是乱世,加上纸张的原因,留存下来的书法作品多是碑刻。这样,就显得这帖子极为珍贵。更不要说,这是迟悔先生的作品。 迟悔先生本是前朝的御史大夫,后因不满皇帝暴.政,眼见生灵涂炭,转而投入大雍太.祖皇帝的麾下,以效犬马。乃开国之元勋,治世之能臣。 他是所有心怀黎民百姓的官员,心中的理想。 而这一副《立心帖》正是当年,他离开前朝官场,转而效忠太.祖皇帝时,面对太.祖皇帝的疑问,他写下的回答。 第19章 “为官立心之本,在利民厚生。若贵君而轻民,置万民于水火,俯仰之间,则愧于天地,怍于苍生。” 看着眼前这一句话,卓询之只觉得胸中郁气为之一荡。好啊,这句话,向来被他奉为为官做人的根本,他居然还有得见真迹的一天。 卓询之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字帖,心思几番流转之后,却不由得老泪纵横。 当年迟悔先生自号“迟悔”二字,就是说自己当年一心保住前朝的天下,差点助纣为虐,悔之迟矣。 “为父当年,进入官场,想要匡扶大雍,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得遇明主,安定天下,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吗?”卓询之抹了一把眼泪,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为父都要忘了,是为什么出发的。” 卓询之又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桌上的字帖。当年当日的迟悔先生,正如今时今日的自己啊!“我儿,你说楚霁非同一般,可是有何发现?” “回父亲的话。今日,楚霁在空无一人的小路将儿子虏上车去,又将这《立心帖》交与儿子。说是一剂良方,远胜黄连阿胶汤。”卓范语气郑重,又道,“儿子现下便亲自去请楚大人过府一叙。” “不,他既然用那样的法子将这《立心帖》交给你,就是不想让旁人发现。咱们只要看着就好。”卓询之看着眼前的书法贴,眼神里含着决然和灼热。 且让他看看,楚霁有没有本事,让沧州,成为龙兴之地。 * 用过了午膳,秦纵想出去走走。 房里的小厮倒是没有阻止他,只是四个人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腿上是旧伤,虽然看着骇人,但全是因为伤口腐烂的缘故。他天生恢复能力就比别人强,不然,他这双腿早就废了。 他突然发力,化掌为刃,朝着身后的洪瑞劈过去。 洪瑞被他的动作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双脚点地,疾步向后退去。 秦纵单脚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凌厉的掌风再次朝着洪瑞直直地削过去。 洪瑞渐渐招架不住,踉跄后退。 秦纵又将目标放在了另外三个人身上。他突然在空中转了个身,抬起长腿,朝着那三人扫去。 三人没想到他突然转变目标,避之不及,只能就地一滚,躲闪开来。 秦纵随手抓住一个离他最近的人,右手猛然劈出,眼看就是当头一击。 可不仅这个人没有反击,就连另外三人,也没有上前帮忙,更没有通知府内其他的人。 秦纵的手,堪堪停在了距离这人颈侧只有不足一寸的地方。 他转过身,皱起了眉头。 这个楚霁,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几个人,不是他安排来监视自己的吗?自己刚刚出手有多凌厉,他心里是清楚的。按理说,他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在出手之时,他们四个不就应该合力将他拿下吗? 就算他们再会伪装,那么在他表现出明显的一挑四,想要伤人逃离的意图时,至少应该通知府内其他的人吗? 难道,昨天楚霁说的,这四个人是来伺候他的,并非谎言? 其实秦纵哪里会知道,楚霁给这四个人的命令,全然都是好好照顾小少爷,并无监视之意。 秦纵看不透楚霁,但楚霁却了解他。秦纵虽不会轻易付出忠心,但他秦小将军的骄傲,也不会允许他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原书中,到了后期,秦纵头疼的毛病愈发的严重,发作起来,如同刺骨寒风在脑中肆虐。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游医,可以医治秦纵的头疼。但他脾气古怪,要求秦纵做他三年的药童。 秦纵的头疼,不过三月时间,就已然痊愈了。可当时已然攻入盛京,占据大半疆域的秦纵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实实在在地做了三年药童。 所以,楚霁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惹来他的猜疑不快。只是,无论他怎么说,刚刚经历了南奚国主背叛的秦纵都不会相信的。 但这并不要紧。秦纵,他会自己去探索。 有反差,才会有触动。 第十章 秦纵现在对于弄清楚楚霁到底有没有以伺候为名,安排人监视他,有一种莫名的迫切。 他知道他第一个出手的人叫洪瑞,于是他故作无意地问道:“洪瑞,我见你身手不错,何以落得在此做伺候人的小厮呢?” 洪瑞跟在他身后,说道:“小少爷,我们本就是护卫。只因府中并无什么小厮侍从,加之小少爷的伤需要按时换药,这才调了我们过来。” 秦纵听他这样讲,觉得有些奇怪,这偌大的楚宅,难道连个正经的小厮都没有吗? 这样想着,秦纵问道:“府中并无丫鬟小厮吗?” “没有啊,小少爷。府中只有厨子厨娘、粗使婆子和一些洒扫仆从。大人并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 这个楚霁,倒是有些奇怪。他还以为,奢侈娇贵的楚家三少,出则香车宝马,入则仆婢环绕。 况且,看楚霁的样子,应当是已经及冠了。 秦纵又问道:“我看你家大人,已然弱冠,他不需要小厮仆婢,他的妻房妾室也不需要吗?” “大人家中并无女眷。”洪瑞解释道。他们昨天听说有小少爷了,还以为真的是大人的儿子。后来才知道,是大人在外救了一位少年,留他在府中,以小少爷相称。 第20章 秦纵这才惊觉,楚霁昨天好像没有骗他。楚霁当时说,府中并无什么丫鬟小厮,你见谅。 秦纵从没见过这样的招式。他以为楚霁虚情假意,口蜜腹剑,竟然想了个府中并无丫鬟小厮的荒唐借口,往自己身边安插护卫监视。 到头来,难道只是他小人之心吗? 可是,他故意在自己手中,留下玉佩,引得自己感念他纡尊照顾之恩。 这一招,和当年南奚国主,何其相像! 当年母亲身死,父亲重病不起,高烧不退,可他们是流放罪臣,又怎么请得起医师。 后来还是当时已经有了一方势力的南奚国主萧彦,将他们接入府中,安排医师为父亲治病。萧彦又纡尊降贵,亲自照顾重病的父亲。 父亲的病好了,萧彦自己却病倒了,还不让父亲知道。是他听见两个婢女讨论,这才知道,赶去告诉父亲。 父亲见到了重病在身的萧彦,“逼问”之下,才知道萧彦是为了照顾他,才感染重病的。当即感动得引为知己,发誓要报救命之恩。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那两个婢女,是萧彦故意安排的,病也是他装的。为的,就是用苦肉计,让父亲感激信任他,为他操练兵马,谋得天下。 楚霁,难道不是也用的这样,烂俗的招数? 因为自己的愚蠢,已经害了父亲和秦家军,难道自己还要再蠢一次吗? 秦纵捏紧了手中的狼形玉佩,玉佩的棱角让钝痛丝丝缕缕地传达到灵台。 不去理会掌心的疼痛,秦纵抬起头。 他这才发现,庭院中间,视野开阔,天光敞亮。 枝叶窸窣,飞鸟灵动。这里是久违的人间,是早就离他而去的凡尘俗世。 他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阳光了。 他是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战俘。 可是,今天不只有阳光,还有风,温柔的风。 一阵微风起,秦纵的鼻尖轻动。他又闻见了槐花香,淡极,雅极…… 难道昨天,不是幻觉?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随后循着花香,一路走出去。 故乡的槐花,他真的已经与其阔别七年了。 还没有见到槐树,秦纵就听见了一阵笑声,透着冲天的傻气。 听声音,应该是那个叫纪安的侍从,和昨天那个虽力大无穷,但从里到外都透着憨的护卫。 这楚宅里,个顶个的都是人精,尤其是那个楚霁。只有这两人,呆的很。 * 练武场旁。 蒯信爬上了树,正趴在槐树粗壮的枝干上,采摘槐花。 “诶!不对不对,少爷说要含苞待放的,那个都要开败了。蒯信,你这样子好好笑!” 纪安站在树下,一边拿筐子接住蒯信采摘下的花,一边指挥着,又实在是被蒯信扭捏的动作逗得不行,在树下捂着肚子笑。 不远处的楚霁,听见纪安的笑声,也放下手中的书,抬头去看。 粗野魁梧的人,委屈地挤在树干间狭小的空隙中,手指也小心地捏起,在枝条上绣花似的。 楚霁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刚准备说些什么,就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回过头来,见是秦纵,他脸上笑意未改:“你来啦。” 声音亲昵却不含谄谀,满脸笑意却不显承迎。 秦纵刚踏入练武场,看见的就是这个场景。 楚霁倚在躺椅上,转头看着他。苍白的唇瓣边,却是一抹远胜夏日骄阳的明媚笑意,似槐花满树;透过鸦羽似的眼睫,望向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如虚岚浮翠。 丰姿冶丽的眉眼,苍白易碎的脸色,是极富冲击力的美。 恰有微风起,拂过他脑后的青丝,云淡风轻,飘逸纯净。 风真的很温柔,很醉人。 秦纵心中怦然一动,眼睛慌忙从楚霁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上移开。 一低头,却看见楚霁身上,盖着张薄毯。 明显是在病中的模样。 秦纵皱了皱眉头,告诉自己这是楚霁自找的。他要用苦肉计,自己可不会上当。 随后,秦纵走近了几步,随手将玉佩掷了过去:“我不要你的东西。” 楚霁眉头一扬,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修长的手臂一伸,不慌不忙地接住了那玉佩。 正好纪安跑了过来,看见楚霁手中的玉佩,高兴地说:“哇,这玉佩原来在小少爷手里。我说怎么早上没看见呢,少爷可宝贝这玉佩了,丢了还不得心疼死。” 楚霁随手把玩着玉佩,忽的心念一动,问道:“小纪安,你看,这玉佩,像不像秦纵?” 还没等纪安回答,蒯信已经从树上一跃而下,几步就凑了过来,说道:“大人,你不是说,这上面雕的是狼王啸月吗?人怎么可能像狼呢?” “就是,就是。”纪安也点着头。 “也是。”楚霁猛地将手扬起,露出一截雪藕似的小臂,将玉佩重新掷入秦纵的怀中,“你还是只小狼崽子呢。” “你!”秦纵接住了玉佩,眼神中露出寒光。 楚霁可不怕他,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他脸上露出笑意,扬了扬手中的书,说道:“昨日是十五,我想做一道槐花糕,一解你思乡之苦。” “啊?”秦纵没想到楚霁这么直白。 他不是应该悄悄做了槐花糕,然后让侍从送到他房中。在他心生感慨,稍解思乡之情的时候,侍从再假意小声地讨论,“这可是大人亲手做的”,却故意让他听见吗? 第21章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为你亲自下厨,最好还弄伤了手。谁能不感动! 这不是楚霁的套路吗?他昨晚不就是这样吗?没得叫人恶心。 ……怎么一夜过去,他就不一样了呢? 等等! 昨晚几次陷入沉睡前的短暂记忆,回笼了。 这块玉佩,好像是他自己死抓着不放的! 他呆愣在原地,捧着怀中的玉佩,心中那道他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墙,好像有风从缝隙透过,是初夏的暖风,带着槐花和药香。 楚霁掀开薄毯,站了起来,好笑地看着秦纵。 看这样子,是已经试探过身边跟着的那四个人了? 远远看看蒯民拿着做好的模具走了过来,楚霁将手中的《风物志》放在秦纵的怀中,轻轻地说了句:“呆鹅。” 随后带着纪安和蒯信两人,就往厨房走去。 楚霁的余光瞥见,秦纵捡起了地上的竹筐,呆呆地跟着他们走过来。 呵,年轻人,懂不懂什么叫做,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 楚霁显然不是什么秦纵所想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他是厨房里的常客。 厨房里 的厨子厨娘见了他,也没有什么诧异的,反而各司其职,该退下的退下,留着烧火帮厨的,也都侍候在一旁。 他们几人一进来,就带着满身的槐花香。偌大的厨房里,一时之间,弥漫着纯净洁白的花香。 楚霁安排蒯民和蒯信两兄弟去洗净槐花,嘱咐他们两个人淘洗好之后,要分散开来,放在窗台晾晒,让微风吹至半干。 厨房里的人早就准备好了糯米粉、粘米粉和糖。 纪安提来热水,楚霁左手拿着水瓢倒水,右手拿筷子搅拌米粉。 热水是厨房里刚刚烧开的,如果不用热开水搅拌,糕点则难以成型。 等蒯家两兄弟处理好槐花,米粉也已经被烫熟了。 楚霁接过槐花,将它们和在米粉之中,随后伸出手,将米粉揉成面团。 米粉是将将才用开水烫熟的,温度自然不会低。 但楚霁倒是不甚在意,往常他和匠人们待在一起的时候,直接用手触碰那些窑窖里的东西,也是常有的。 热度逐渐染上掌心,等到面团成型的时候,指尖已是一片通红。 唯一的闲人秦纵,看着这一屋子的烟火气,闻着米粉的甜香混合着槐花的清香,看着楚霁认真苍白的侧脸和熟练的动作,暗自垂下了眼。 将面团切成一个个大小相仿的剂子,楚霁走到一旁,一边洗手降温,一边说道:“正好五种模具,各自选一个吧。” 秦纵没想到,居然还有他的份。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楚霁。 楚霁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秦纵不知道,他现在在楚霁看来,凶狠的表情荡然无存,相比起小狼崽子,他更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狗。 那双凌厉的凤眼里,明明藏着思念和无措。 再怎么说,未来的战神秦纵,现在也只是个15岁的小孩子。 秦纵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挑选模具,他随手抓起一个,便将剂子往里面塞去。 剂子的大小刚刚好,正好能填满模具的空隙。 秦纵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有些涨涨的 ……像是被塞了点什么东西进去。 成型的槐花糕被送到蒸笼上去蒸着的时候,秦纵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趁着那三人都围着蒸炉忙活的功夫,将怀中的药丸倒了两颗在掌心,悄悄地伸到楚霁的眼前。 他记得,昨日在马车上,楚霁吃了药丸后,苍白的脸颊上就有了一些气色,是淡淡的粉红色。 楚霁垂眼看着这只手。这是一只明显属于武将的手。骨节修长,掌心与虎口处却有着一层茧,是常年握着长戟所致。 “少爷,快来尝尝,第一笼已经蒸好了!”纪安突然从蒸笼后面探出脑袋,随后捧着个盘子就朝着楚霁走来。 秦纵闻声一惊,随即握紧那只手,又迅速地将其收回身侧。 纪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秦纵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他拧着眉,抿着唇,他觉得自己在犯傻,居然鬼使神差地想让楚霁好受一点,更傻的是,居然拿人家给他的药借花献佛。 可这时,秦纵却分明感觉到一只手,带着一贯的微凉,用如玉的指节,轻轻触了一下自己的拳头。 是楚霁的手。 他低下头,发现楚霁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朝着自己伸出了掌心。 攥紧的拳头一松,两颗药丸咕噜一下,落入楚霁掌中。 第十一章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赵协要求楚霁三天后赴任,他自然不能耽搁。 再加上沧州事态紧急,留给楚霁的时间只有七个月,且沧州与盛京相距甚远,路上也要耽搁不少时日。 所以楚霁决定,轻装简行。 实验室虽然拆了,但府里还有不少匠人。他们都是楚霁从各处搜罗来的能工巧匠,并不负责大批量的生产加工,而是和楚霁一起在实验室里搞研发的。要是没有他们,楚霁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年,就做出那么多的东西。 这些人,楚霁早就从安排府中的护卫,装作是镖局,护送他们提前出发去沧州了,又安排了杨佑接应。 第22章 府中仆从不多,楚霁他们几个都不是习惯人伺候的,这些人多是做些洒扫厨房的活计的。 剩余的护卫也不多,站在队伍左右两侧,整齐列队,只有二十人。各个身着黑衣,手持长刀,衣袖上用银线绣着一个楚字。 再加上他们乘坐的马车,和这一路上的生活用品,统共不过才十架马车。 看上去,倒是有几分,世家公子游学赏玩的架势。 秦纵提着亮银戟,踏出楚宅的大门,看见的就是眼前的队伍。 这支队伍,要是哪个富家公子出游,那是绰绰有余了,但要到沧州去上任嘛,就像是送上门让人家宰的。 秦纵转头看向楚霁,轻嗤一声:“就凭这二十个人,你就想接管沧州?” 楚霁闻言,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赏,短短三天,秦纵就想清楚了沧州的形势。 当然不是靠这二十个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楚霁的兵,正好养在当年皇帝赐给他的千亩良田的庄子里。皇帝御赐,当然没有不开眼去探查。 人数不多,区区三千人。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个个都是精兵。 不过,逗一逗面冷心热的秦小将军,还是有必要的。 于是,楚霁朝着秦纵手中的画戟,挑了一下下巴:“不是还有秦小将军在嘛,我怕什么?” 秦纵现在已经知晓了楚霁的一贯直白,但骤然听见这样的话,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只得抱着自己的长戟,冷哼一声。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楚霁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准备。别的不论,就说蒯民蒯信兄弟俩,就都是以一挡百的存在。 但是,沧州兵曹,盘踞已久,势力不小,又与沧州别驾勾结,两人把持着沧州的军政大权。楚霁凭什么,能让那两人交出手中的权力呢? 除非…… 楚霁,他养兵! 秦纵突然看向楚霁,却发现楚霁也正在朝着他笑。 “你猜对啦”楚霁无声地做着口型。眉目如画,矜骄自信,不可一世。 眼睑处的那颗小痣,仿佛格外动人。 秦纵的心又乱了一拍。他怎么回事,这种事,也是能随便告诉他这个“外人”的吗? 还有,他笑得那么好看,做什么? 秦纵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只得冷着脸,将手中长戟,朝着地面一杵。长戟触地,发出“铛——”的一声。 偏偏这时,秦纵又想起,手中这柄亮银戟,是昨日,楚霁从库房里翻出来,巴巴儿地送过来的。 心中烦乱更甚,面色愈发的冷了。 楚霁见秦纵的反应,暗自挑眉。 他自认对秦纵的性格还是有些了解的。 性情冷傲,爱憎分明。带着武将世家的忠烈,却并非不知变通。 又因父亲曾被南奚国主,蒙蔽欺骗,错付忠心,所以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更讨厌虚与委蛇。 所以,他才说,秦纵就像是一匹狼,天性桀骜,厌恶欺瞒,永远只臣服于强大坦诚的君王。 只是,这反应稍微有些大啊~ 楚霁摩挲着腰间玉佩,决定再接再厉。 * 马蹄急踏,马车滚滚向前,盛京的城门早就被远远地甩在脑后。 最前头的那架马车里,坐着楚霁和纪安。 马车是特制的,即使行路匆匆,也并不显得颠簸。 楚霁窝在软榻上,身下是软绵舒适的靠背引枕,身上盖着一条天青色薄毯。马车的车壁上嵌着书架,楚霁拿了本书,随意地翻看着,打发时间。 而坐在一旁的纪安,就没有这么惬意了,他面前的小几上是一本摊开的账本。纪安盯着那个账本,眉头蹙起,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翻页了。 楚霁看他的包子脸皱起,直觉得好玩。 放下手中的书,楚霁俯身一看,原来是记录着赢了大司农一百万两那一页。于是,他好笑地开口:“小纪安这是怎么了?少爷让你看点账本,就唉声叹气的?” 纪安是原主的侍从,比原主小五岁。原书中,原主没来得及去上任,就落水死了,纪安就一直留在楚家。后来,楚家遭劫,纪安没有自己逃跑,为了保护楚霁的大哥二哥,也在那场劫难中失去了生命。 楚霁穿来之后,觉得纪安是个好的,便也有意培养他。只是纪安性子单纯,也不爱学习,所以楚霁也并不强迫 他,只是让他偶尔看一些府中的账目。 “少爷,您不是说过,大司农和沧州别驾钱大人是表亲吗?”纪安放下账本,满脸担忧地问着,还不忘给楚霁倒一杯热茶。 楚霁一听就知道纪安在担心什么了。笑着接过了茶,点点头,示意纪安继续讲。 “那您还特意进宫,告状说大司农不给钱啊?别的官员,您不是也没有计较吗?”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他欠少爷我的钱,不该让他给啊?”楚霁喝了一口茶,笑着逗纪安。 “可他这种人,肯定会写信给沧州别驾,说您的坏话。您以后不就没法儿和钱大人好好相处了吗?” “小纪安,有些人呢,是可以相处的;有些人呢,相处不了,就不要相处了。”楚霁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书架,那里放着杨佑从沧州寄回来的信。 万事俱备,只欠……请君入瓮。 纪安也不知道理解了没有,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反正,只要相信少爷就好了。 第23章 * 盛京到沧州,路途遥远,所以他们一行人算得上是日夜兼程。若是恰好能到城镇里,便找一家客栈歇上一晚;若是不能,便直接在荒郊野岭,取材生火,凑合一顿,过上一夜。他们这一队人,倒是用不着怕山匪或者野兽。 路上也算不上太平,流民和贼匪都时有遇见。但因为他们这一队伍,二十个护卫个个带刀,在前头骑马的蒯民蒯信各持武器,看上去威武雄壮,倒是没什么人敢靠近。 只是贼匪也就罢了,对于流民,楚霁难免有些不忍。但他也清楚,不能随意停下来给他们干粮食物。所以,也只得告诉他们,如果信得过他,就北上到沧州去,那里会收留他们。 由于日夜赶路,不过二十来天,他们就已经行了大半的路程,六月末的时候,应该能够赶到沧州。 但楚霁的身体到底还是不好,即使马车再平稳,他的脸色也是一日比一日差,整日都是病恹恹的。多数时候他都是待在马车上养神,只有中午大伙儿生火做饭的时候,才会下来活动活动。 中午,马车在一处山林间的小溪旁停了下来。 后头的侍卫仆从自行忙碌开来,生火、挑水、准备食材。粮食他们出发的时候就带齐了,在路过城镇的时候,也会补给一些青货和荤菜。但现在正值夏日,天气炎热,所以每次准备的都不多。 他们差不多已经三天没有在城里过夜了,所以今天中午大伙儿吃的都是米饭配腌菜,就连楚霁也不例外。 其实,能有米饭吃,大家伙儿都是十分满足的了。这一路上,不要说是他们遇见的那些难民了,就是普通的客栈里,多数人吃的也都是粗粮。 只是没想到,在他们看来,金尊玉贵着长大的楚大人,居然也和他们同吃同住,毫无怨言。 楚霁被纪安扶着,坐在了溪边的石头上。左手边,姜木正苦大仇深地给楚霁把脉。 “你这身子啊,都是被你给折腾坏的!” 一旁姜木带着一起过来的阿黄,也汪汪地叫着。 楚霁虽然精神不济,但他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此刻也还有些心情和姜木斗嘴:“我啊,咳——咳——都是被这副身子给折腾坏的。” 一旁的蒯民皱着眉,劝到:“大人,等咱们到了并州地界就停下来休整一番吧。出了并州就是沧州,时间也不那么紧迫了。” 楚霁想了想,自己要是真病倒了,耽误的时间会更多。于是,便点点头,说道:“等到了并州,就先停下来,大家都休息两天。” 突然,蒯信冲到了后头的马车上,拿了一把弓,说道:“我去看看能不能打些野鸡獐子,也给大人补补。” 楚霁摇了摇头,说道:“别去了,咳——这山里还不知道被乡民流民刨过多少回了。但凡还能有些吃的,这也不会是荒郊野岭,只有咱们这一队的人马。” “我去找找,就当是放放风了。哥,你留在这儿保护大人。”蒯信还是坚持要去。 楚霁见他这么说,便只得点点头。蒯信性子急躁,最是没有耐心的,这么多天也着实是把他憋坏了,让他出去透透气也好。 一旁的秦纵,抱着戟,倚着马,看着不远处面颊苍白的楚霁。 楚霁的确是憔悴了许多,本就清瘦的身子更显单薄,咳嗽的频次明显也比以往密集了许多。虽然还是能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但是声音里也明显是透着虚弱。只有那双琉璃色的双眸,隐隐还透着往日的神采。 他为什么那么着急到沧州去?仅仅是为了尽快手握大权吗? 当日,以他寻找孽龙的那番说辞,再加上皇帝的糊涂昏庸,楚霁他选个什么样的富庶之地不好,非要费尽了心思,到那苦寒的沧州去? 还有,他为什么要让那些流民前往沧州?要知道,流民之所以成为流民,就是因为没有州府愿意收纳他们。收容流民的先河一开,州府里原本的百姓可就没了安稳日子。流民里,可不都是好人。 楚霁就能有那个把握,稳住这么多的人?还是说,他只是滥发好心,假仁假义呢? 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秦纵又无比清楚,楚霁不是那样的人。 秦纵觉得,楚霁像个谜,让人忍不住去探究。 第十二章 秦纵看着蒯信的动作,不知怎么的,心念一动,也去拿了一把弓箭,随后走到楚霁面前。 楚霁见秦纵背着把弓箭,走到了他跟前,也不问什么,只是说道:“保证不许再让伤口崩开。” 经过二十多天的休养,秦纵身上的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之前,他也都是待在马车上养伤,今日早晨,终于被姜木允许骑马了。 也是因此,原本跟在马车里伺候秦纵的四个人,也被楚霁命令着归队了。 楚霁想着,到底他是少年人,哪怕平日里性子再沉稳傲气,活泼好动也是有的。所以见秦纵拿着弓箭,倒也不阻拦他,只是怕他再崩开了伤口。秦纵再怎么英雄盖世,那也是肉做的。好好的愈合中的肉,再给撕裂开了,不是让孩子生生受罪吗? 秦纵倒是被楚霁一句也不问的行为,给弄得有些不自在。他盯着楚霁那双惨白得有些可怜的唇瓣,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后故作恶劣地说道:“你就不怕我跑了?” 楚霁看着秦纵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与小将军有约定在先,我相信小将军的为人。” 第24章 秦纵乍然撞进那双如天上星子般的眼睛里,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好像总是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信赖,又像是其他的什么。 连忙错开眼,又一个转身,他背着弓箭,衣袂飞扬,大步地向山林中走去,只生硬地留下一句:“自然。” 楚霁看着他的背影,好笑地摇了摇头,别扭的小孩子。 大约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蒯信回来了,两只手里统共拿着四个野鸭蛋。 他走到楚霁跟前,憨憨地把野鸭蛋捧到楚霁面前,说道:“大人,勉强加个餐。” 楚霁看着这四个野鸭蛋,无奈地说道:“你把鸭蛋拿到后头去吧,让他们做个汤,大家都有的喝。” 蒯信也知道自己这四个野鸭蛋,实在是有些寒碜,也没坚持,笑着就往后头去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饭做好了,汤也端了上来,可还是不见秦纵回来。 蒯信是个藏不住话的急脾气,粗声粗气地说道:“那小子,他别是给跑了!他奶奶的……” 被站在一旁的蒯民瞪了一眼,蒯信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蒯民心里也有些担心。秦纵是南奚的少帅,跟着他们不过是因为一时势弱,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他伤已经养了个七七八八,难保不会想要回到南奚去。 楚霁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目光盯着秦纵走出去的那条小道,轻轻摇了摇头:“他不会。” 他只是有些担心,可别是遇上了什么危险。 话音刚落,远远地就听见一声高鸣洪亮的马鸣声,“咴——” 蒯民蒯信生怕是山匪,立即拔刀戒备。 马的嘶鸣声逐渐近了,清脆规律的马蹄声也近了。 蒯民蒯信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是秦纵回来了。 这小子,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驯服了一匹宝马。 那马一看就不是凡 品,高大健硕,四肢有力,鬃毛油亮。一双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通体纯黑,如同黑色的绸缎一般,只有四只蹄子是雪白色的,颇有些乌云踏雪的意境。 “吁——” 秦纵骑着马,停了下来。却没有立即翻身下马,而是沉着一张脸,眸子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蒯信看着这宝马,十分稀罕,想上前摸一摸马脸。谁知,他的手刚一靠近,那马就“咴——”地一声,扬起了前半个身子,不许蒯信靠近。 “好烈的马!”蒯信也不强要上手,只是站在一旁感慨一番。这种愈是性情刚烈的马,就愈是千里宝驹。 秦纵这才像是被马的动作唤醒了一般,他抿了抿嘴,单手按住马的脖子,就准备翻身下来。 “秦纵。”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就听见一个沉得滴水的声音。 是楚霁,他也走到了马旁。 “我是没给你准备良驹吗?你这么上赶着弄了一身的伤回来。”语气是秦纵没有听过的严厉。 楚霁这话其实说得也没错,楚霁最不缺的就是钱,所以他手底下的人,配的马都是从东蛮那里买来的宝马。 他不太识得马的种类,但也知道东蛮养马是最好的。他给秦纵配的马,虽不及他身下的这一匹,但也是一等一的黄骠马。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秦纵的脸颊旁又添了新伤。他左侧的额头曾被猛虎抓伤,倒是没留下疤,但左边眉毛变成了一截断眉,更衬得他面容冷俊,极具威慑力。此刻,那截断眉旁有明显的擦伤划痕。 像是从马上滚下来造成的。 秦纵身着二色织金的黑色箭袖,因此不大看得出来身上的伤势如何。但他重伤初愈,此番驯服烈马,想必身上的伤口又会崩开不少。 秦纵也不答话,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蒯信挠了挠头,看看面无表情的秦纵,再看看冷脸的楚霁,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大人别气了。小少爷是习武之人,看见宝马肯定是心动不已的。这么一匹千里马,要是我见了,也走不动道儿啊!” 蒯民也劝道:“先让小少爷下马,上些伤药吧。” 楚霁听了这话,果然推开一步,示意秦纵先下来。 看着楚霁依旧阴沉的脸色,秦纵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的东西朝前一送,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拧巴生冷:“擦伤而已。” 秦纵刚刚不下马,也是在想这个事情。 自己好像疯魔了一样,想着楚霁苍白的脸色和那双熠熠的眸子,就巴巴儿地蹲在芦苇丛里守着,给他猎了两只大雁。 这个楚霁,他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鲛人吧?会用眼神惑人的那种。 楚霁垂眼一看,是两只大雁。 因为是被一箭贯穿了双翅,所以两只大雁都是活禽。 大雁警惕性极高,又是飞禽,所以很难捉住。更不要说,这荒郊野岭的,蒯信也只找到了四个鸭蛋,也不知他从哪里猎来的大雁。 别人射雁,都是趁着清晨,大雁还未起飞的时候;秦纵倒好,为了给他找口有营养的,这艳阳天的晌午时分,捕来了两只大雁。 属于少年人的笨拙又热烈回应啊。 …… 一时之间,他满心酸软,像是一颗心被泡在柠檬糖水里一样,咕噜咕噜地往上泛着酸,酸里又涌上那么一丝的甜。 “伤着哪儿了?”楚霁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也有些愧疚,自己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训斥他。 第25章 秦纵把大雁交给蒯信,垂下了眼睑,犹豫了一下,说道:“右肩伤口崩开了一点。” 秦纵其实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从小习武,后又在战场拼杀。旧伤未愈,再添新伤的事情,早就习惯了。 更何况只是这么一点的小伤,何必在意。 听见只是肩膀处的伤口蹦开了一些,楚霁也松了一口气。 吩咐蒯民他们几人把大雁炖了汤,没让姜木和纪安跟着,楚霁径自把秦纵带上了马车。他的马车上,各种伤药也都齐全,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他让姜木准备的。 身后的蒯信提着两只大雁,呆愣愣地看着楚霁和秦纵的背影。 “呆子,又在这愣着干什么?”蒯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也没什么奇怪的。 蒯信回过神来,提溜了一下手里的一对大雁,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秦小将军,给大人送了一对大雁!?” 蒯民听他没头没脑的话,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1) 自古以来,男子都不会轻易送出大雁。大雁,乃是极为珍贵重视的提亲之礼。 “你们俩,愣着做什么呢?少爷不是让咱们把这大雁给炖了吗?”纪安站在小溪边,远远地看着蒯信傻在原地也就罢了,怎么连蒯民也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样? 听见纪安的声音,蒯民反应过来,连忙应答了一声,随后在蒯信的头上来了一个暴扣。 都是这家伙,胡思乱想,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乱学,把自己带到沟里去了。 “诶呦,哥,你干嘛?” “别瞎想。小少爷在南奚长大,那里没有这样的风俗。”蒯民一边朝溪边走去,一边给蒯信解释着。 “哦哦”蒯信提着两只大雁,点了点头,原来小将军不是那个意思啊。随后他又好奇地问道:“那南奚那边的风俗是什么?” 蒯民想了想,说道:“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奚州本是流放之地,丛林茂密,许多人靠打猎为生。男子到了15岁之后,若是有心仪之人,就到深山里去猎了猛兽来,用兽牙做成配饰,当做定情之物,也有护身辟邪,希望对方身体康健之意。” “南奚的人,个个都能猎到猛兽!”蒯信瞪大了眼,那岂不是每个人武艺卓绝吗,那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把大雍给灭了? 蒯民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所以这种习俗,在奚州也逐渐被普通的玉佩取代。” * 马车内,秦纵闻着颈侧的药香,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鼻头。 他上一次,和楚霁共处一架马车内,还是初见的时候。 只是那时,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都以对方的性命做要挟,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绝不像今天这样,一上了马车,楚霁就语气强硬地让他脱了上衣,现在正伏在他的肩头,替他上药,动作之间满是小心和轻柔。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和你说话。”楚霁向来有个好处,他不是不认错的性子。虽然他心里把秦纵当做儿子在养,但并没有那种传统家长的脾气。 秦纵抿着嘴没有说话。他只觉得楚霁温热的气息、微凉的手指和好闻的药香,一同触在他的肩头,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就像自己看见楚霁那双漂亮诡谲的眼睛时一样。 好在楚霁手法娴熟,很快就处理好了伤口。 他拍了拍手,“好了,快下去吃饭吧。”说完,楚霁便率先下了马车。 秦纵侧过头,看自己的肩膀。 少年人虽劲瘦却已然宽阔的肩头,有整齐包扎的白色纱布,隐隐透出些清苦淡然的药香。 上头,依旧有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盯着那个蝴蝶结,秦纵心绪烦乱,久久不能回神。 第十三章 楚霁他们一行人,在傍晚时分,就到了并州平城。 并州虽已属西北,但因为平成在并州的最东边,所以勉强还算得上富庶。 马车过了城门,嗒嗒地行驶在平城内的主街上,纪安忍不住掀开窗帘,朝外头张望着。 街道两旁是酒楼饭馆和各色商铺,往来的行人熙熙攘攘。 “少爷,好热闹啊。”纪安惊叹道,“诶,他们这里的商铺门口都摆着一种花,我还从来没见过呢,还怪好看的。” “小纪安既然喜欢,明天也买两盆,咱们带到沧州去。”楚霁一边随口应答着,一边伏在案几上,在写写画画着什么。 虽然已是傍晚,但马车的车壁上嵌有颗颗夜明珠,所以并不显得昏暗。 他中午看秦纵骑马,就是他带回来的那匹,起名叫“踏雪”。这马倒是很有灵性,别人摸它,都是鼻子里呼出粗气,把人赶跑了。 唯独秦纵摸它,一副乖顺听话的模样。虽然它在原书中并没有出现,但想来,这是只属于男主的 机缘? 秦纵骑在这匹威风凛凛的骏马上,黑马、黑衣、银戟,活脱脱的一个策马风流的世家小将军。 只是,楚霁怎么看觉得有点怪。 他透过车窗,一双漂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秦纵,秀眉微蹙,倚在车窗边思考,惹得秦纵频频侧目。终于在秦纵的面色愈发冷,冷得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他想清楚了。 是马鞍和马镫!这个时代没有马鞍和马镫。 第26章 要知道,骑兵战斗力大增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马鞍和马镫的出现。既然这个时代还没有马鞍和马镫的出现,那这何尝不是他的机缘呢? 他便连忙放下窗帘,抽出竹纸,在纸上画了起来。 这样一忙活,就忙到了现在。 楚霁放下了笔,捏了捏酸疼的指尖。 他并没有学过骑马,自然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马鞍和马镫。仅凭着偶尔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文物,他只记得个大概的形状,但更具体的,比如说怎么更方便蹬踏、更适合骑跨,就不清楚了。 他准备有时间去找秦纵商量一番。秦纵出生的涪州,就与东蛮接壤,也同样养马,训骑兵。秦家军,就以不逊于东蛮的骑兵,闻名于世。那么,秦纵肯定比自己会更有思考一些。 “不用啦少爷,我只是看那种花很神奇。同一株上面的花,居然有三种不一样的颜色。”纪安连忙摇头。少爷是去沧州上任的,又不是去游玩的,哪里能带着两盆花一路过去。 楚霁听纪安这么说,倒是来了点兴趣。他随手掀开他这一侧的窗帘,目光慵懒地朝外头的商铺看去。可这一看,楚霁就定定地愣住了。 “棉花?” “少爷你说什么?”纪安听见楚霁好像在小声地嘀咕着什么,便把自己那半边的窗帘放下,凑到楚霁的身边来。 “少爷我说,明天,我要平城所有的棉花!”楚霁的目光扫过外头的商铺,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因为他记得棉花是外来品种,所以一直以为大雍还没有出现棉花。他还特意叮嘱大哥,此次出海要格外留意收集这些大雍没有的作物。 没想到,在这距离盛京不过千里的并州平城,就有棉花种植。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刚刚听纪安说,外头商铺门口摆着的植物,一株上的花有三个颜色时就应该想到的。 棉花在结絮之前的花,花瓣里含有大量的花青素,一开始是乳白色,但是经过阳光的照射和植物的呼吸,就会逐渐变成粉色,直至最后变成紫红色。 “啊?”纪安满脑袋的问号,他差不多理解了,少爷口中的棉花就是商铺门口摆的花。只是,少爷这么宠我,真的好吗? 楚霁从袖中摸出钱庄的印信,交到纪安的手里,恨恨地说道:“看见那个钱庄了吗?从那儿开始给我搬!钱不够也从那儿取。” 自己找了三年的东西,居然就在自己开的钱庄外头当做装饰摆了三年,这搁谁身上不得吐血三升啊? 纪安定睛一看,外头那个钱庄上明晃晃写着“霁月钱庄”四个大字,是少爷开的钱庄啊! “对了,”楚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这东西可能叫吉贝,到时候你问清楚了,是不是到了九月份,上头的花变回变成云朵似的白球。” 难怪自己明明下达了要找棉花的命令,平城地界霁月钱庄的管事居然没有前来上报。 他也是刚刚看着外头被当成装饰物的棉花才想起来,棉花刚从海外传来的时候,是被称为“吉贝”,因为这个好意头的名字,被当成了一种装饰盆栽。 * 一行人寻了城中最大的客栈,便安顿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在大堂里用完了早膳后,纪安便带着十几个护卫出门买棉花去了,众人也准备各自回房。 在二楼的楼梯口处,楚霁突然叫住了秦纵。 原本低着头走路的秦纵,正在思考为什么楚霁一大早的就挥金如土,命纪安去买下全平城的棉花。 棉花是何物,他从未听说过。只不过听名字,倒像是什么菊花、兰花一类的观赏植物。 听见楚霁叫他,他便沉默着随楚霁回了房。 一进门,等秦纵坐了下来,楚霁便拿出一叠纸,放在了秦纵面前。 他纤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案几上的纸,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可曾听说过马鞍与马镫?” 秦纵的目光顺着楚霁的手指望去,那一叠雪白的竹纸上,画着几个图案,有像是一个坐垫的,有的像是空心的葫芦,上面连着长长的一条线。 “不曾。”秦纵看着纸上的图案,脑海中好像闪过一丝什么,但又没有抓住,只能先回答楚霁的问题。 楚霁听见秦纵的回答也不气馁,他在秦纵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单手支着下颌,说道:“我昨日看你骑着踏雪,是抓住缰绳夹紧马腹,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不从马上摔落。我就想着,如果长时间这样的话,应该会很累,也比较容易摔倒。” 秦纵没想到楚霁一直盯着他看是因为这个。他竟然,对着自己的事情,心细如斯…… “你看,如果在马背上固定一个垫子,再用垫子两端各连接一个这样的脚踏,是不是就会方便很多?”楚霁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毛笔在纸上圈画着。 如瀑的青丝随着他的动作倾泻在肩头,明媚的日光,星星点点地洒在长发上,伴着楚霁从容悠游的声音,和他身上清雅淡然的药香,说不出的宁静美好。 秦纵一时之间,好像有些看痴了。 “嗯?你有什么想法吗?”楚霁见秦纵半天不答话,偏过头去看他。 秦纵慌忙回过神来,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竹纸,镇定住心神,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物件。 渐渐地,那丝转瞬即逝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这一次,秦纵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它。 第27章 秦纵从楚霁的手中接过毛笔,在原有的图案上修改起来。 显然,他比楚霁要专业很多,一边画着,一边向楚霁解释:“这个垫子如果做成前后凸起的样子,会更适合骑者的臀部,也更有利于固定。这个脚踏……你看,上面圆弧的部分很好,但是下面的踏脚部分,要是能做成一个比较宽的平面,应该会更容易控制一些。” 秦纵的嗓音依旧带着少年的青涩,但又有一种沉稳自信的感觉,莫名让人觉得安心可靠。 楚霁随着秦纵的讲解连连点头,这大概就是男主的光环吧,自己画出来的丑东西,他那么快就能理解并且拓展。 秦纵说着说着,突然凤眸微瞪,他看着楚霁,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你是想,运用于骑兵。” 不是问句,而是十足十的肯定。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楚霁秀眉一挑,盯着秦纵嘴角的弧度,脸上的笑容更深。 见楚霁秉持着他一贯的直白态度承认了,秦纵反而如释重负。 若是,若是楚霁当真全然是为了他,他实在不知是要做如何的反应了…… 强自按捺下心中莫名的淡淡失落,秦纵慢悠悠地说道:“你那马镫,可是要用铁制成的。” 闻言,楚霁会意,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说道:“某不才,曾为大司农属官太仓令,掌管天下粮仓,同时管辖冶铁一事。手底下,也恰好有那么两个铁矿,一在益州,一在……” 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相处,发出轻微的“砰”的一声, “沧州。” “那新的太仓令上任后,你待如何?”秦纵却更为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月前我已然上书,细数冶铁之事划归州府管理的好处。不出三天,圣旨将晓喻天下十六洲。” “天下大乱之前,想必益州牧,还是愿意给我楚家,几分薄面的。” 楚霁的语气,风轻云淡,不像是曾操控了一国军事之命脉,仿若只是谈论今日的天光甚好,云舒自然。 只是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被秦纵精准捕捉。 秦纵第一次知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样的词,远不仅仅是用在将领身上。 铁矿本就稀少,天下有十六州,却远没有十六座铁矿,楚霁一人却能独占其二,何愁甲兵不兴。 只是,想要这天下,徒有兵马,可是远远不够的。 或许到了沧州之后,他才能逐渐看清楚霁的外头 这张绝美的皮囊下,震彻人心的灵魂。 此时的秦纵没有注意到,他跟着楚霁,最初是因为形势所迫,后来为的是信守承诺,而此刻,他全然忘记了这一切,忍不住去探究楚霁身上的秘密,想解开他这个过分惊艳的谜。 两人商量完马鞍马镫的事情,秦纵就准备离开了。 楚霁突然心念一动,抬起手,在秦纵惊诧的目光中,轻轻抚在了他的头顶。随后,指尖又顺着秦纵的发丝,一直抚到他的肩头。 “你今天笑起来很好看。” “我从没见过,比你笑起来更俊逸的小郎君。白云一笑,花开千里。” 当带着药香的微凉指尖,从他的肩头划过时,秦纵僵在了原地。 他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融化了,融下的雪水又滋养着什么在生根。 一时之间,仿若春风化雨。 就像那天,槐花树下,平地风起,吹乱的,不仅仅是楚霁的发丝。 第十四章 纪安的效率很高,还未到午膳时分,就已经带着棉花回来复命了。 “少爷,已经全收来了,共有三百二十株。只是各家都说,这个时节并没有种子可卖。”纪安将钱庄的印信还给楚霁,语气有些沮丧。 楚霁点点头,棉花一般四月播种,九月结絮,这六月里,当然找不出种子来。只是楚霁到底不死心,又多嘱咐了纪安一句。 按照棉花的产量来说,一亩大概能有四五百斤的产量,但是现在这个棉花品种未知,保守估计的话,亩产应该在三百斤左右。三百二十株棉花,大概只有一分地的量,那就是能产出三十斤左右的棉花。 虽然没多少,但好在产出的种子也能够来年种上几亩地了。 “问清楚来历了吗?”楚霁问道。 “嗯嗯,问清楚了。这里果然是叫它们‘吉贝’,大概是好几年前,有一个从平城北边的沙漠来的外乡人,晕倒在平城外头的一个村子里。被当地的乡民救了以后,他就留下了这个种子,说是价比千金。但是大家发现,种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没什么用,但胜在花长得奇特,名字也吉利,所以就会买上一两盆摆在商铺或者家里。”纪安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都不带喘气儿的,可比让他看账本的时候机灵多了。 楚霁闻言,也笑了起来,说道:“那人说的也没错,的确是价比千金。” “嗯?”纪安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精光。少爷赚钱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少爷说能值千金就一定能。 楚霁看着纪安眼里的精光,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个小财迷,已经不是那个当初自己在盛京卖香皂,看着账本都吓得发抖的人了。 他拿着印信,用底下缀着的穗子,轻轻碰了碰纪安的包子脸,语气有些严肃:“可我要让它,飞入寻常百姓家。” 要是能早些发现棉花,他又何需想破了脑袋,才想出一个救沧州百姓于大寒的法子。想到这里,楚霁又问道:“敲打过钱庄的管事了吗?” 第28章 楚霁建立钱庄,一是为了银票换取方便,二是为了钱生钱,三,则是最重要的。乱世之中,他不能做个耳聋眼瞎的人,天下十六州,都需要有他的耳目。而遍布大雍,掌握着天下钱财往来的霁月钱庄,就是最好的情报收集所。 所以钱庄里的管事,都是楚霁的心腹。有的是楚家的家生奴才,有的是从旗峰山上带下来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全家老小都握在楚霁的手里。因此,可以保证绝对的忠心。 不是没有人觊觎钱庄的生意,也有不少人想要探听钱庄虚实。可楚霁一上来就是铁石心肠,雷霆手段,直接让蒯家三兄弟,戴着面具,领着庄上的精兵,犹如神兵天降一般,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小惩,次不过三。 可是这一次,钱庄没能上报棉花一事,虽然也有自己的过失,但他当初也大概是做了描述的。平城钱庄的人,眼睛不够亮堂,做事不够上心。如果不加以训诫,说不准哪天就会坏事。 “我装作是取百万银两的大主顾,进了包厢,掌柜的亲自来迎接。确认了身份后,就亮出了少爷的印信,可把他吓坏了。”纪安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又继续说道:“然后我就替少爷训了话,罚了他半年的月钱。若是再有错处,必不轻饶。” “不错,现在这么有主意了。” “嘿嘿,都是少爷教得好~” * 众人又在客栈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原本十驾马车的队伍扩大到了二十驾,新添的马车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三百二十株棉花。队伍显得浩浩荡荡的,也更像是哪家富贵公子游山玩水。 一行人越往西北走,越能感受到荒凉,众人的心情越感到压抑沉闷。终于,队伍出了并州,在距离沧州不过百里的荒郊野岭停了下来。 众人就地安顿下来之后,楚霁便命蒯民和蒯信先行离开了。 秦纵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暗自思忖着,沧州必有一场恶战,楚霁为何在这时反而让大将离去? 还没等他想清楚,就见楚霁径直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不必担心,到了沧州城之后,我会同你详说。” 秦纵眉尾一沉,偏过头去,并不说话。 谁担心你了? 约莫是等了一个时辰,远处传来了马蹄阵阵。 最前头的是一个穿着白袍箭袖的青年,他跨着一匹白马,手持银枪,英姿飒爽。到了楚霁跟前的时候,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朝着楚霁行了一礼。 他后头大约有三百人,都穿着和府中护卫一样的服饰,同样也朝着楚霁行礼。 楚霁点了点头,让他们都起来。随后,向身旁的秦纵介绍道:“这是薛正。” 薛正面露激动,双手握拳:“秦小将军,久仰大名。” 秦纵看着眼前的人,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这个薛正,身上没有一丝的匪气,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武将世家培养出来的小将。 只是薛家,他寻遍脑中的记忆,都没有想起,大雍哪一位武将姓薛。 还没等秦纵细想清楚,薛正又跪在地上,朝着楚霁行了一个跪拜大礼,额头嗑在地面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多谢大人,搭救秦小将军。” 楚霁摇了摇头,无奈地伸出手,将薛正扶了起来,见他的双眼已经红得布满血丝,楚霁转头看了秦纵一眼,说道:“不必如此,我本就对秦小将军有惜才之心。” 随后,又对秦纵解释道:“你父亲,对他们母子有救命之恩。” 秦纵原本只是面无表情地思考薛正的来历。直到听见楚霁说到“父亲”二字,脸上才有了一丝波动。 薛正得了楚霁的允许,凑到秦纵跟前去叙旧。秦纵也许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也难得地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 楚霁坐在一旁,看着那两人的身影,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原书的情节上。 薛正是当年辅国大将军霍朗之子。二十年前,霍朗遭先帝猜忌,被判处谋逆之罪,全族两百多人被斩首。当时霍朗的妻子薛从雪已然怀有身孕,霍朗不愿见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儿,与他一起共赴黄泉,暗中请求了回京述职的秦屹。秦屹不曾推脱,多番运作之下,用一死囚代替了薛从雪。 薛正,正是霍朗的遗腹子。薛从雪怕他身世暴露,所以让他随母姓。 按照原书剧情的发展,薛正的母亲亡故之后,他便会投入起义军中蔡旷麾下。直到秦纵回到南奚,杀死南奚国主,自立为王,薛正便毅然放弃了原有的军功地位,转而向秦纵投诚。 但他穿越过来之后,便安排姜木治好了薛从雪的病。于是,薛正便正式投入他的麾下,替他秘密操练兵马。 对于他的能力,楚霁心知肚明。 他当初在斗兽场里一直犹豫,要不要杀掉秦纵,也有薛正的原因。 秦纵有谋图天下之心,若是让他龙游归海,那么自己不仅仅会多出一个极为强劲的对手,同时还会失去一个极为得力的大将。 但如果,他杀了薛正的救命恩人之子,又叫他日后如何面对薛正呢? 楚霁明知道,暗中杀了秦纵,最为保险。凭着他对薛正的恩情,也足以让其卖命。 可是他害怕,在这吃人的乱世中,自己能为了扫除障碍而杀了无辜的秦纵,日后未必不会又因着什么别的,而杀了更多无辜的人 。 第29章 变成了那样的他,又会比今时今日,坐在金銮殿上昏庸无道的赵协,能好上多少呢? 好在,他虽自认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人,但终究守住了底线,做不了那么狠绝的事。 现在看来,好像也还不错? 秦纵性子冷傲,年纪又小,一直以来,与他的下属都不甚亲近。如今有薛正作为桥梁,倒不失为是一个让秦纵敞开心扉的契机。 楚霁捧着个药碗,拧着眉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理所当然的,他也就错过了秦纵频频投来的目光。 想完了事情,楚霁便一口闷掉了碗里的药。姜木制药一贯苦的很,按理说,他喝了三年,早已经习惯了。 偏偏这段时间在外赶路,他的身体更差了些,姜木便在其中又添了几味药材,苦的他舌头都要麻了。 放下药碗,楚霁站起身:“走罢,沧州,就要到了。” 傍晚时分,沧州城外的官道上,一队由二十驾马车组成的车队,有条不紊地前进着。 二十驾马车一字排开,几乎一眼望不到头。车队最前头的一架马车由两匹马同时牵引着,显得尊贵奢华。马车两侧各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持武器的护卫,一黑一白,气势非常。在他们两人的身后,还有数百护卫,纪律严明地跟在后头,守卫着整个车队。 过了城门,就是沧州城了。 沧州城中的路,可就比平城要差上许多了。哪怕是城中的主干道,也是最普通的黄土路,仅仅只是稍稍收拾平整,便作为城中最重要的道路使用了。 大约是最近下了几场小雨,车队走过,便溅起黏黏答答的泥巴,在黄土路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辙痕。 马车之内的楚霁,感受到道路的颠簸,便伸出手,掀开马车的窗帘,看着这个不仅仅是荒凉的城市。 道路上清冷萧瑟,偶有行人经过,也都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作为行政中心的沧州城中尚且如此,那么周边的那些城市,就更不知是怎样的惨状了。 按理说,其实并不应当如此。 沧州境内有盐湖,也就是楚霁先前和赵协说的海域。这个时代的人统一将能产盐的水域称为海,其实沧州海是大型的内陆盐湖。 产盐的地方,向来是最不缺钱的。可沧州城外,不足百里的地方,有一个落霞山。山上有大批的山匪,穷凶极恶,无恶不作。每年沧州盐场所产出的盐,大半都在运输途中,被他们截去。 以往的州牧,也有曾出兵剿匪的。奈何山匪人多势众,又是一群亡命之徒。因此,所有曾前往落霞山剿匪的州牧,无一生还。 街道上的百姓,并不知道来人是谁。他们只是在那辆豪华马车的车窗里,看见了一张极为艳丽的脸,艳丽之中又透着苍白,像是春末之际,要开到颓败的荼蘼花。 马车里的那个好看的青年,显然是这只队伍的主人。这样壮观又浩大的排场,他们从未见过。即使是他们城里最大的贪官钱佑才,全家出行,也没有过这样的阵仗。 可是,他们到沧州这样偏远又贫瘠的地方来,做什么呢? 第十五章 州牧府位于沧州城的中心,这座已经空了两年的宅院,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杨佑早就领着人,按照楚霁给的图纸,将这座州牧府翻修一新。 众人到了州牧府门口,刚下了马车,就见到了等在门口的杨佑。 这辈子的杨佑,虽然没能完全避免原书中的悲惨遭遇,但由于没有原书中的乞讨经历,通身的气质称得上是谦谦君子,温润淡然。 他的脸上戴着半张银色的面具,但从另外的半张脸上可以看出,没有被烧伤之前,他也是一个俊秀的男子。 杨佑刚给楚霁见了礼,姜木就从他旁边“哼”地一声走了过去。他脚边的阿黄倒是想凑到杨佑身边去撒娇,却也被姜木恨恨地叫走了。 楚霁一扬下巴,示意杨佑去追。没想到,杨佑却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轻轻摇摇头,又是作了一揖,说道:“当以公事为先。” 楚霁见此,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于是,他也只好点点头,给他和秦纵相互做了介绍。 他们俩都是话少的,所以也没展开什么交流。倒是薛正,虽然和杨佑没见过几面,和秦纵也是今天才认识的,却一个劲儿地拉着两个人讲话。 “以后大人手下,文有杨佑,武有秦纵,便能所向披靡了。” “其实我也不差,虽比不上秦小将军,但据母亲所说,也尽得家父真传。” “大人可真好,当初我母亲病重,我当街卖艺,一天只能赚20个铜板,根本请不起大夫。是大人路过时,让姜木先生治好了母亲的病!” …… 秦纵偏过头去,只是听着,并不答话。这一下午,有一半的时间,薛正都在讲楚霁怎么救了他的母亲;另一半时间,是在讲他的父亲是怎么救了薛正的母亲。 杨佑也是个闷葫芦,但始终都含笑附和着薛正的话,只有在听到“姜木”二字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微笑起来。 那头,纪安正兴高采烈地指挥着众人搬家,颇有些大总管的风范。 楚霁在一旁看着,欣慰地点点头。原本他府中的总管是蒯息,但以蒯息的才能来说,实在是杀鸡用牛刀。 第30章 纪安原本虽然只是侍从,但跟着蒯息学了三年,现在也是有模有样的。 楚霁倒是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是和纪安交代了,棉花要一株不差地安顿好。花园里采光最好的地方,要挪出来移植这些棉花。 和纪安交代完事情,楚霁说道:“薛正,你去点一百人,明日随我到州牧衙门去。杨佑、秦纵,随我到书房议事。” 一听到正事儿,薛正便收敛了神色,应声后就到演武场点人去了。 杨佑本就有东西要呈给楚霁,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倒是秦纵,他没想到,楚霁竟然会叫上他一起去议事。 楚霁看着秦纵的神情,无辜地朝他眨了眨眼。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讲过的啊,进了沧州城,再与你详说,你怎么这都不记得? 秦纵自然是看懂了楚霁的眼神。可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吗?杨佑显然是楚霁的心腹,他们俩人议事的内容,是能告诉他这个敌国俘虏的吗?在楚霁心里,自己难道已经是可以接触这些核心的存在了吗? “走吧,秦小将军。” 自家的孩子没有安全感怎么办?只能自己宠着呗。更何况,秦小将军重诺守信,又武艺高绝,他楚霁这个“黑心商人”,岂有不用之理? 书房内,楚霁坐在你书桌前,翻看着杨佑和钱庄收集到的,沧州别驾钱佑才和兵曹马元恺的罪证。 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勾结山匪……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呵”楚霁冷嗤一声,将手中的文书拍在了桌面上。 “大人,此二人在沧州盘踞多年,垄断沧州军政大权,只怕是要徐徐图之。”杨佑收集到这些罪证的时候,简直是怒火滔天。但是这二人既然做得出,便是有恃无恐的。 自从多年前的那一场起义爆发,大雍便实行州牧制度,一州州牧独享军政大权,也就导致了中央无力,权力被分散到地方。大雍皇室,也只不过是在堪堪维持着表面的繁荣。 各州各府的掌权者,不过是都在等一个契机罢了,大家不愿率先做出,所谓谋反之事。 全大雍,只怕也就是盛京那些纸醉金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这些证据,即使是交到了皇帝手中,最后只怕也是不了了之。 楚霁摇了摇头,说道:“我等得了,外头那些水深火热里的百姓,还等得了吗?” 现在已经是六月末了,距离那场发生在十二月七日的大雪,不过还有五个月零几天。他若是不能尽快掌握沧州实权,只怕是要来不及。 杨佑虽然不知楚霁说的是未来会发生的大雪,但他想到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在沧州的所见所闻,也不由得捏紧了拳头。这两个人,所做的恶,实在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大人,您是已经有想法了?”杨佑想到楚霁手下的三千兵马,突然眼前一亮。沧州人口虽有十万,但青壮并不多,所以虽然一州可养府兵三万,但实际算 下来,马元恺手下兵马,不到两万。 再者,马元恺训练士兵的东郊大营,杨佑曾假扮成给马匹送草料的人,进去看过一眼。要么是肥头大耳,疏松懒散的少爷兵,要么是武器简陋,面黄肌瘦的穷苦人家被抓来服兵役的。 和大人手下训练有素的士兵,有着云泥之别。 可是,引兵进城,无异于谋反。大人的心思,他虽然猜到几分,但也知道,现在还不到公然宣扬的时候。 “沧州城外,落霞山上,不是有一群山匪吗?”楚霁倚靠在椅子上,摩挲着腰间玉佩,看着桌上的罪证,脸上浮现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杨佑闻言,心思一转,便知道楚霁是何打算了,难怪今日没见着蒯民蒯信二人。只是,他不免忧心忡忡地问道:“大人此番,是否太过冒险?” 楚霁的眼神有些发狠,他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必须用最快,最无后顾之忧的方式,全盘接手沧州。 不仅仅是为了沧州百姓,也是为了他自己。此招虽险,但最为利落。 而他楚霁,恰恰是最不惧怕风险的人。 楚霁目光一转,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秦纵,说道:“再说了,不是还有秦小将军呢吗?秦家少帅还护不住一个我?” 秦纵沉默地跟着楚霁进了书房,又沉默地听了楚霁和杨佑的对话。但他的大脑一直在运转,他已然大致猜到了的楚霁的意图。 够快,够狠,也够险。 很符合楚霁的风格。就像是初见那天,他们俩在马车上,互相钳制着对方的命门。但最终,还是楚霁更胜一筹。 秦纵看向那一双琉璃棕色的桃花眼,不自觉地喉结滚动,发出了一声“嗯。” 三人刚在书房当中商议好计策,书房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是姜木,他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苦药。 “楚霁,怎么到时间了也不知道来吃药啊?还要人专程给你端来。” 楚霁看着姜木脸上的故作严肃,真是一百个冤枉。他自己的身子差,喝药向来是谨遵医嘱,一碗不落,今日全然是因为议事才误了喝药的时辰。 再者,什么要人专程送来?明显是姜木自己在门口向着杨佑发了脾气,现在找台阶下罢了。给他送药啊,只是顺便而已。 姜木刚走到书桌旁,还没来得及将托盘放下,站在一旁的杨佑就作揖告退。 第31章 事情本就已经商议完了,杨佑提出告退也是合情合理,楚霁便点头让他先回去。 杨佑前脚刚出了书房,姜木就朝着楚霁挤眉弄眼,火急火燎地要去追。 楚霁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伸手接过托盘:“去吧。” 看着姜木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口,楚霁放下手中的托盘。他随手拿起药碗,强忍着那股酸苦味儿,眼睛一闭,将一碗浓黑的药汁灌了下去。 这次姜木新配的药,实在是苦的他几近作呕。好在,等过两日他身体好些了,就不用再喝了。 楚霁再睁开眼时,生理性的盐水已经沁出了眼角,一双桃花眼里盈满了粼粼水光,眼尾微红,就连微微仰起的雪白脖颈也沾染上淡粉的颜色。 秦纵闻着那药味,鼻尖轻动,随后便准备告退。可他一抬头,瞧见的就是这般景象,顿时呆愣在了原地。 第十六章 楚霁随手将药碗搁在一旁,见秦纵是要走的样子,连忙指着一旁的条桌说道:“沧州的工匠紧赶慢赶,制出了两副马鞍马镫,明日你便去试试,看是否还有要改进的。” 原本盛京楚宅里的工匠们,比他们早几日就到了沧州,楚霁又提前安排了人,把图纸送到杨佑手上。是以,他们在这几日功夫里,打造了两副马鞍马镫出来。 秦纵闻言,立刻偏过头,将心思转到了马鞍马镫上。他转过身,走到条桌旁,随手拿起观察了一番。 马鞍整体由木头制成的,外头包裹着上好的皮革,呈现出向下凹的形状,前桥高高立起,后桥向后倾斜,比前桥要略低一些,既能很好地贴合马背,也能符合骑马人的需求,舒适实用。 马镫主体由铁制成,上端用皮带固定,可以连接在马鞍的两侧。 秦纵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秦家又是训练骑兵的,他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两样东西,会给骑兵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往,只有马术绝佳的人,才可以在马背上自由地移动闪躲,解放双手,灵活地使用武器。因此,骑兵虽然战斗力很强,但数量却十分稀少。 可是,只要有了这两样东西,哪怕是普通的将士,经过训练之后,也能成为勇猛无比的骑兵。而且,骑兵和战马能融为一体,人马合一,发挥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楚霁看着秦纵眼睛里迸出的光,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与秦纵的约定,只有三年之期。 三年之内,若是他不能将秦纵完全收服,那么未来,真的就只有兵戎相见了。 过去这近两个月的相处,他对秦纵的那些好,或许能让秦纵有所触动。但是寻常的礼贤下士的手段,却远不足以让秦纵心悦诚服。 他对自己的那些回应,也只不过是他一贯以来做人的原则,知恩报德。报完了,在他心里,自然就两不相欠了。 可楚霁既然下定决心要使秦纵臣服,就一定会找出最适当的方法,就像他一开始的那句玩笑话——“秦纵诱捕计划”。 仅仅只是对他好,还远远不够…… 秦纵的视线终于从马鞍马镫上挪开,他看着眼前眉眼含笑的楚霁,胸腔之中不免升腾起一股灼热。 训练出一支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是所有将军的梦想。像散发着蜜糖香气的甜美果实。 而此刻,这颗诱人的果实,就摆在他的眼前,触手可及。 他知道楚霁未说出口的意图,只是现在,他还不能给楚霁答案。 于是,他只是双手抱拳,正色地回了一个:“是。” 听见他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句是,楚霁也并不失望。他的确是想要秦纵帮他训练骑兵,但却也知道,秦纵没这么快卸下心防。 况且,沧州未定,东郊大营还在别人手里握着呢。 这样想着,他又说道:“那么明日,你教我骑马,可好?” “好。” 他已经拒绝了楚霁想让他训练骑兵的意图,他没法再拒绝这个。 * 和秦纵约定好的教骑马的时间是下午,上午楚霁要到衙门去。这可是他上任的第一天,怎么能不让钱佑才和马元恺,好好地开开眼呢? 一大早,楚霁便带着秦纵和薛正,又点了一百护卫,前往了州牧衙门。 他早就派人通知了钱佑才自己抵达沧州的时间。按理说,昨日,钱佑才应当要带着沧州的一众官员,在城门口迎接自己。 至于自己昨天为什么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那多半就是大司农告状的功劳了。他在自己这里吃了亏,自然想要自家亲戚替他讨回来。 昨日,是钱佑才给自己的一个下马威。只是不知,今日的衙门里,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希望,钱佑才,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啊。 楚霁一进门,就是满眼的乌烟瘴气。 衙门内的衙役,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酒烂醉的、赌博上头的、光着膀子划拳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哟!好俊俏的小美人啊。这是有什么冤情要申啊?来告诉哥哥。”一个汉子,明显是喝醉了酒,瞧见楚霁进来,简直要看直了眼,出口就是调戏。 站在楚霁旁边的薛正,听了这话,手中银枪一晃,就要朝这人刺去。楚大人是他母亲的救命恩人,他哪里容得下别人这般出言不逊! 可还没等他动作,另一边的秦纵就伸出长腿,将那汉子踹了出去。力道之大,使那汉子倒着飞出去五六米远,口吐鲜血,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第32章 其余的衙役见那汉子被一脚踹出去,即刻就停了手中的动作,一个个地抄起家伙,就要冲上前来。 看似是所谓的兄弟情深,其实只不过是平日里仗着衙役的身份,作威作福惯了。秦纵的这一行为,在他们看来,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 。 楚霁也没想到出手的会是秦纵。偏头看去,秦纵依旧是冷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眸子里分明含着怒气。秦纵少有这等情绪外露的时候,倒是弄得楚霁心中起了些莫名的波澜。 但眼下衙役已经有所动作,楚霁便只好压下心中的异样,淡淡地看着这群衙役。他身后的秦纵和薛正做出防御的动作,一百护卫整齐地拔出腰刀。 “锃!” 兵刃出鞘的声音,一下子就震慑住了这群乌合之众。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一下子归为平静。 楚霁走上到那个汉子面前,他笑得很温和,问道:“我手下的人打了你,你可有冤情要申啊?” 那汉子的酒已然被疼醒了,看着眼前这人的笑容,只觉得得恐怖。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慌张结巴地说道:“不…不……不敢……” 随后,他又像是反应过来一般,看着楚霁的目光,惊恐中带着探究,迟疑地问道:“你…你是楚大人?” 楚霁轻嗤一声,走到衙门的桌案前,冷声问道:“衙门里其他的人呢?” 声音不大,但威慑力十足。 众人知道他问的是钱大人和其他的几位佐官。若是在平常,他们早就脱口而出了,毕竟钱大人特意交代过,要给这位盛京来的楚大人,尝尝羞辱的滋味。 可看着眼前这位楚大人,还有他身后,一个手持长戟,一个手持银枪的两个人,以及几乎站满了整个衙门前院的黑衣护卫。一时之间,三四十个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讲话,生怕触了霉头,也被一脚踹出血来。 “嗯?不说吗?”楚霁坐在桌案前,随手把玩着桌上的惊堂木。 “我说,我说!”趴在地上那汉子突然开口。他算是怕了,他怕不说,楚大人会让人打到他们说。而且,搬出钱大人,说不定这位新上任的楚大人会有所顾忌。 “今日,钱大人的小妾做寿,几位大人都去道喜了!离开前曾吩咐小的们,楚大人来了,也便到他府上道喜即可。大人饶命啊,都是钱大人让小的们说的,大人您千万饶命啊!” 楚霁几乎是要被气笑了。这人明面上是在喊着饶命,可害怕自己责罚他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在拿钱佑才压自己。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就算是州牧,也得咽了这口气。 毕竟,这偌大的衙门,绝不会有一个自己能使唤得动的人。若真是发怒计较起来,最后弄得没脸的,指不定是他自己。 可此番局势,楚霁早有预料。否则,他又何必兴师动众地带了足足一百人来? 第十七章 衙门之上,楚霁惊堂木一拍,脸上露出清浅的笑容,说出口的话却足够残忍:“沧州城衙役,目无法纪,藐视公堂。所有人,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打完之后,遣送回家,再不许到衙门来当差。” “是!”楚霁手底下的兵,各个训练有素。听见楚霁的吩咐,二话不说,就自行两人一组,趁着那些衙役还在愣神的功夫,上前拎小鸡仔儿似的,把他们一个个地拎了起来。 其余的人,拿长板凳的拿长板凳,拿板子的拿板子,拿麻绳的站在一旁,等着把这些人捆到长板凳上! “我是钱大人的表亲,你敢打我?打我就是在打钱大人的脸!” 嚯,钱佑才的表亲可真多,但要的就是打他脸的效果。 “我四姑妈的表姐的堂兄弟的家的二女儿,是李大人府上的小妾,你不能打我!你打了我,李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这关系,可真够近的。还不会放过我?让他更难受的还在后头呢,这才到哪儿啊? “楚大人,我错了,楚大人饶命啊!”见楚霁是来真的,而且他们面对楚霁带过来的人,毫无反抗之力,这才有人开口求饶。 按照楚霁的吩咐,众人将这群衙役,直接绑到了衙门外头的空地上,引来了众多百姓的围观。 他们何时见过州牧衙门弄出过这样的动静?这里是整个沧州的权力中心,连带着诸位衙役都格外地嚣张。而且,这些能进衙门当差的人,家里虽说与那几位大人没有太亲密的关系,但到底比普通人要强些。 所以,什么收保护费啦,砸摊子啦,吃霸王餐啦……简直是无恶不作! 可是他们今天看见了什么?往常他们避之不及的,看起来官威很大的衙役们,居然被一群黑衣人,绑在板凳上。这些黑衣人手里,还拿着足有二寸厚的长板子! 这时,一个身穿天青色绣银丝暗纹长袍的男子走了出来,他的容貌是那么地明丽,通身的气度是那么地华贵,让人一见,就产生敬仰拜服之感。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手持长戟的,身穿黑衣,气质凌然,仿佛是战神转世;手持银枪的,身着白袍,看着也是十分威风。 这时,最前头的那位华美男子开口了:“行刑。” 不大的声音,却让所有的黑衣人都挥动了手中的长板。 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衙役,被打得皮开肉绽,涕泗横流,连声求饶。 第33章 看得围观百姓只觉得大块人心,让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脸上,也终于有了激动的红光。不再是像昨日楚霁看见的那样,面如死灰,毫无波澜,仿佛已经被生活的苦难,碾去了面部神经。 “打得好!”人群中,此起彼伏地爆发出喝彩声。那架势,感觉若不是沧州粮食稀缺,他们就要立刻朝着这群衙役扔出烂菜叶、臭鸡蛋了。 楚霁看着激动的人群,却有些心酸。他们也不知受了多久的压迫,才会看见对于衙役的这一点点惩戒,就兴奋成这样。 这群衙役,终究只是小鬼。只有彻底消灭他们背后所依仗的“阎王”,才能给这些百姓,一个创造美好生活的坚实保障。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又爆发出一个声音:“我昨天在街上见过他,他是咱们刚到任的州牧,是楚大人!” 又有人大喊:“一来就惩治了这些恶人,楚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楚大人!青天大老爷!” …… 人声鼎沸之时,一开始出声的几人,悄悄隐去身影。 当钱有才和马元恺听说楚霁当街仗责衙役的事情,带着一众佐官匆匆赶来衙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眼前这副群情激奋的场景。 楚霁远远就瞧见了他们,也将他们和自己收到的信息一一对应。 为首的是沧州别驾钱佑才,一个肥头大耳的油腻中年人;他旁边的,应当就是沧州兵曹,马元恺。马元恺的确是武将出身,十分的高大,只是原本那一身的腱子肉,早就在他这近十年的享乐中,消磨成为肥肉了。 后头还有管理文书案卷的治中黄钧;管理钱粮书薄的簿曹刘为;管理人事选拔的功曹赵恒。按理说,同为州牧的高级佐官,他们的权力地位应该是相当的。但显然并非如此,这几个人,其实也算得上是饱受钱有才和马元恺的压迫。 虽未行善事,没有尽到一个高级佐官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但好在也不曾滥用职权,欺压百姓。主要也是,手里实在是没什么权力。 “楚大人,好大的威风啊!”钱佑才显然是气得不轻,在衙门口,众多的百姓面前,就直接阴阳怪气起来。当然啦,他也没有把楚霁和这些百姓放在眼里。 楚霁却淡淡地说道:“本官听说钱大人家的小妾过寿,各位大人前去道贺,无暇管理衙门政事。所以,本官才不得不代为管教。否则,这些事务,该是让本官亲自过问的吗?” 说着,他的眼神落在了功曹赵恒身上。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却仿若带着万钧之力。若不是被一旁的黄钧扶了一把,赵大人就要在这衙门口,对着楚霁行了跪拜大礼。 马元恺蛮横地开口了,说道:“他们都是州府衙役,就这么被你带来的人当街仗责,只怕是于理不合!” 楚霁简直都要为马元恺这一番话鼓掌叫好了。这个一贯在沧州凭借手中兵马,蛮横无理,为所欲为的沧州兵曹从事,竟然还知道“于理不合”这四个字。 “于理不合?马大人,您莫非是忘了,本官,乃是沧州州牧。管教几个衙役而已,也叫于理不合?他们藐视公堂、欺压百姓,本官只罚 他们五十杖刑,赶出衙门,已是法外开恩了。” 见外头的行刑已经完毕,楚霁向着围观的百姓一拱手。随后,袖子一甩,走向了衙门的议事厅。 衙门里已经被其余的护卫打扫干净,一尘不染。 楚霁径自走到案桌前坐下。 跟着一同进来的黄、刘、赵三人,没有钱佑才和马元恺的示意,也并不敢向楚霁行礼。眼看着钱、马二人,随意地在两旁的太师椅上坐定,他们却也因刚刚在门外,楚霁的表现,而不敢随意落座。 此时的楚霁,反倒是像转了性子一般,不仅没有怪罪钱、马两位大人,还和善地叫他们落座。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放心地落了座。 想来,楚大人也只不过是因为初来乍到,新官上任要烧三把火。楚大人若是拿那些衙役开刀,倒也无可厚非。 你瞧怎么着,他到底还是要顾忌着钱大人和马大人手中的军政大权,现在,还不是服软了? 刚刚在衙门口,钱大人与马大人,终究还是咄咄逼人了些。楚大人年轻气盛,在衙门口被二位大人落了面子,气不过,呛了两声也是有的。 现如今,楚大人知道自己惹了两位大人不快,只怕也是心急如焚、诚惶诚恐地等着台阶下。 思及此,功曹从事赵恒开口道:“大人即使身为州牧,让府中护卫代行衙役之责,只怕也是不合规矩的做法吧?” 赵恒慢条斯理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自认为已经给楚霁递好了台阶。他是功曹,这话由他来说,最合适。 可楚霁却笑了,偏不要顺着台阶下:“谁说他们是本府护卫?本官已然任命他们为沧州府衙衙役。”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这些人都是楚霁养出来的精兵,怎么可能让他们只做区区衙役。只是暂时楚霁并无其他人可用,让他们兼职几天罢了。 赵恒他自己就是管理人事的,听见楚霁这么说,他捋胡子的手都停了下来,诧异地问道:“此事下官为何不知?” 楚霁轻蔑一笑:”呵,本官就是换了你,都无需请旨上奏,更何况是区区衙役?” 第34章 一句话,噎得赵恒无言以对。谁让按照大雍的官制,楚霁的确有这个权力。 这时,收到钱佑才眼神示意的刘为,暗自抹了把冷汗,斟酌着开口道:“大人,只是动手行刑之人有七八十之众。沧州连年欠收,若是全部任命为衙役,只怕是无力支付所有人的俸禄。“ “连年欠收?”楚霁听到这话,倒是沉默了一瞬,像是在思考。 刘为悄悄松了一口气。其实这衙役的任命,实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今日,楚大人没经过钱、马二位大人的同意,责打了受他们二人安排而犯事的衙役,无异于给了他们二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这口气,他们二人定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此外还有一点,他们二人,是不会允许楚霁在衙门之中,有人手可用的。 此时的楚霁,却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在沧州税收盈余之前,各位大人的俸禄,也便一齐停发吧。至于衙役的,本官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诸位大人,可有异议啊?” 众人没想到,楚霁还能这么玩儿!他们当然有异议啊!他们平日里就被钱大人和马大人欺压,沧州又穷的可怜,自然没有什么捞油水的机会。这下,要是连俸禄都没有了,这一家老小,岂不是都得喝西北风? 可那边别驾和兵曹都没发话,众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二人的打算,也便没了依仗,都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见众人都不言语,楚霁的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说道:“诸位大人愿与百姓同甘共苦,本官心甚慰之。” “限三日之内,治中黄大人将本府案卷文书交由本官审查。簿曹刘大人将人口户籍、税收账目等,也一并交给本府查验。” 黄钧和刘为听见楚霁这话,几乎要眼前一黑。钱大人亲自交代过的,不能让楚霁有一丁点儿能接触到实权的机会。 可谁能想到,楚霁竟然如此厉害,如此强势! 闭了闭眼睛,黄钧只能硬着头皮,搬出了他早就想好的说辞:“大人,衙门内保存案卷文书的库房,久经风雨,大门上的铜锁三日前已经无法正常打开了。下官已通知匠人前来修理,只是三日之限,实在仓促。” 楚霁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哦?那便不必劳烦黄大人了。” 黄钧长舒了一口气,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他有预感,楚霁并不会善罢甘休。但三日后的事情,便三日后再说吧,现在只有先用一个拖字诀了。其余的,就交给钱大人吧。 刘为见楚霁这么好说话,于是也立刻站出来说:“沧州府内,各项事务繁杂,只怕是要等下官将所有户籍账本整理修订一番,才好给大人过目。” 楚霁也点了点头,做出一副善解人意,不再为难他们的样子。随后,回到他自己办公的屋子里去了。 第十八章 众人看着楚霁离开的背影,各个人的脸上,都格外的精彩。又见老神在在地坐着的钱、马二人,连忙凑上去。 “钱大人,这可如何是好?这,这没有俸禄,难道要下官一家老小都去大街上卖艺乞讨为生吗?”最先被楚霁发难的赵恒,满面的愁苦,就连精心保养的山羊胡子,都被他捋得毛躁了起来。 说完,他又碰了一下旁边的刘为,说道:“你说说你,好好地提起俸禄做什么?” 刘为也没想到,楚霁居然还能给他们来一招反客为主。还什么“本官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你要是银子多得没处使,你也分点给我啊。 可现在面对赵恒的指责,他也只能边叹气,边摇头。 黄钧倒是他们之中最沉得住气的。今日很明显,是新上任的州牧大人,和钱大人、马大人之间的斗法,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凡人凑上去做什么? 这就不是他们这群月薪60斛的人该担心的事儿,不,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俸禄了。 反正他们现在先两头应付着,待两方斗法结束,分出了胜负,这偌大的沧州城,不还是要有他们几个佐官撑撑门面,分担些杂事吗? 思及此,他也做出一副焦急忧愁的模样,左手的手心,不停地拍着右手的手背,摇着头,长吁短叹。 马元恺见他们这样六神无主的样子,又想起刚刚楚霁那副伶牙俐齿、盛气凌人的模样,顿时心头火气,一掌拍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啪”的一声,让三人都停止了动作。 赵恒的山羊胡,又一个不注意被他自己拽掉了几根。疼得他就要叫出来,可看着马元恺那一脸的横肉和火气,又生生咽了下去。小心翼翼地看看钱佑才,又缩着脖子,悄悄观察马元恺的脸色。 刘为是个没主意的,平日里都是钱佑才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此刻,见马元恺发火,他便只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等马元恺发完了火,然后再听听钱佑才有什么吩咐。 黄钧站立在一旁。低着头,也不说话。 一时之间,议事厅里静的只能听见马元恺喘着粗气的声音。 马元恺的确是被楚霁气得很了,依他的性子,既然楚霁这么不配合,想到他的地盘上耍威风,那就直截了当地,还用老方法,杀了楚霁便是,还不用担罪名,哪里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一直没讲话的钱佑才,这时终于开口了:“行了,都各自回去吧。你们又能吵出个什么东西来?”说完,袖子一甩便准备走了。 第35章 马元恺也跟着起身,他要去和钱佑才商量一下,直接做了楚霁的事情。 “钱大人…”赵恒突然弱弱地开口了,声音小的像蚊子。见钱佑才转身看他,他咽了一口口水,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说道:“那我们的俸禄,怎么办?” 钱佑才闻言,哼了一声,转过头便大步走了。 没得到个准信儿的赵恒,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这个月,要是没有俸禄,他拿什么交给家里那个,整日耍刀弄枪的夫人啊? “你说说,你和钱大人提什么俸禄的事情啊?你这不是往他心上戳刀子吗?”刘为站在一旁劝他。赵恒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命苦啊。 “行了行了,咱们还是各自散了吧。”黄钧 上前拍了拍赵恒的肩膀,随后率先离开了议事厅。 * “黄大人,不好了!” 黄钧坐在自己办公的桌案前,捧着一杯茶,正不紧不慢地品着。这可是益州今年新产的茶叶,他也是犹豫了几个月,才舍得买上一两。 听见赵恒的话,呛得他一口茶都要吐出来。好在他忍住了,强忍着喉间的痒意,黄钧把那口茶咽了下去。真是好茶,好茶,这才第一泡,就如此的入口醇厚,回甘清甜。 “诶呀,黄大人,不好了!”赵恒一路小跑进来,见黄钧还有心思喝茶,连忙走到他的桌案前,就要抢他的茶杯。 “慢,慢,慢!”黄钧一手捂着茶盏,一边躲着赵恒伸过来的魔爪,说道:“我好着呢!” “好什么好啊!”赵恒一手拍着自己的大腿,一手指着门外,说道:“楚大人他,他……” “他怎么了?” “他让人把库房的大门给卸了!” “什么?”黄钧连忙站起来,手中茶盏“啪”地落在地上。 回应他的,是外头库房大门,轰然倒地的声音,和随风飘进窗户的尘土。 “咳咳咳!我的茶啊!”黄钧也顾不得咳嗽,连忙要去捂住自己的茶盏。这茶叶可是他一个月的俸禄啊,可不能沾了尘土。 再一看,茶盏呢? 赵恒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地上。 “造孽啊!” 就在黄钧心疼地蹲在地上,看着那一滩水迹,和散落在茶盏碎片间的茶叶,犹豫着要不要把茶叶捡起来再利用的时候,刘为那里,涌进五个提刀的壮汉,并着一个青年人。 “?!”刘为不解又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六个人。 他倒没有像黄钧那样摸鱼,他正在帮着钱、马二位大人做假账呢。这么些年,他们二位中饱私囊的可不少,沧州每年的税收本就不多,竟还有大半进了他们的口袋。 原本呢,他都是一五一十地记录着沧州每年的钱粮税收和各项花销支出的。反正,那二人在沧州是说一不二的,哪里有人敢来查?他也就偷了个懒,没有白花心思去做什么假账。 可如今,楚霁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要账本。这可怎么好?账目上和库房里的差额那么大,楚霁他又不是傻子! 所以,他无奈之下,只得违背职业操守,在这里绞尽脑汁地编着假账本。 说到底,刘为还是不相信楚霁能斗得过钱佑才和马达。 来的并不是旁人,正是纪安,后头带着五个护卫。 “奉楚大人之命,协助刘大人整理钱粮账本。”别看纪安长得可爱,但大约是和楚霁呆的久了,严肃起来,倒是有几分威慑力。 “这……这……”刘为哪里能想到,楚霁还找人看着他整理账本啊?要是只来一个白面青年人也就罢了,还给人配了五个护卫? 什么意思啊?手底下有人,了不起哦?好吧,就是这么了不起。刘为生无可恋地回到座位上。 纪安可不会理会刘为的表情,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少爷说了,要是办得好,下个月就给他涨俸禄! 纪安随手拿起一本账本,翻看了起来。哼,墨迹这么新,一看就是刚写的。他可要好好看看。 刘为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这人翻账本,心脏随着这人的动作,上上下下跳个不停。 可别真是个专业的。 时间紧迫,他这假账做得粗糙。他也是寻思着,楚霁没有那个功夫细看。 “啪!”账本被甩到了他眼前,吓得他一个机灵。 “你打量着蒙我呢?”纪安将账本一甩,指着上头的一行说道:“这衙门里,用的什么桌案,能一张值一千两?” 刘为眨了眨眼睛,脑子在疯狂运转着,拼命搜刮着自己记忆里最贵的木材。 “这位小大人,衙门里办公的桌案,是海南黄花梨的。这也是为了体现咱们衙门在整个沧州,说一不二的尊贵地位。是应当花的。”说完这话,他悄悄去观察这人的脸色,见他虽然眉头紧锁,却没有说话,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应当是糊弄了过去。 纪安这时突然用难以置信、略带同情的声音,说道:“你这怕是买到假的了吧?少爷的一张黄花梨交椅,都要万两黄金。我听少爷说,假木材不能买,有毒的!” 刘为听见这话,差点没气得背过去。有钱就这么了不起吗? “是是是,都是下头人的过错,竟然买到了假货。”好气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呵!”谁知纪安突然发难,后头上来一个护卫,一刀就劈开了桌案的一个角。 第36章 “刘大人,这分明是榉木的,也不认得吗?” 刘为哪里见过这阵仗,三尺长的刀,明晃晃地就举在他眼前。那把刀,劈木头,就像削菜瓜一样,那这要是照着他的脑袋来一下,那他还能见着明天的太阳吗? “是下官的错,是下官的错。下官认得,是榉木的。” “行了,那也就不必麻烦了。”纪安伸出手,“把账本交出来吧。” * 衙门里忙得鸡飞狗跳,热火朝天的时候,楚霁已经和秦纵去了马场。 马场规模很大,就在州牧府的后头。他手下人骑的马,还有秦纵的踏雪,都养在那里,有专人照看着。 秦纵先是给踏雪安装上马鞍和马镫,踏雪很是配合,在秦纵面前没有一点儿宝驹的傲气。 安装好之后,秦纵翻身上马。踏雪像是有灵性似的,秦纵坐好之后,不待他扬鞭,就兴奋地昂起首来,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随后,扬起马蹄,如同闪电一般窜了出去。 “驾——” 马蹄清脆,秦纵沿着马场外围,树荫夹道的一圈大路疾驰。 烈风走马,背沐夏光。少年意气,无双风流。 恍惚见,楚霁又看见了那个骄傲的秦家军少帅,那个沁叶城里,最明亮的少年。 秦纵骑了几圈之后,回到楚霁身边,利落下马。 “很好。” 简单的两个字,让楚霁却绽开了笑颜。这副马鞍和马镫。让秦纵有这样高的评价,那么它所发挥的功效,绝对超出楚霁想象的好。 试完了马鞍马镫,楚霁便准备学骑马了。 他以往不是没动过学骑马的念头,只是当时他的身子太差,几乎是走一步喘两声的程度,便也就放弃了学骑马。 但现在,经过姜木三年的调理,确实已经好很多了,他这才又动起了学骑马的心思。他是要带领手底下的兵士打天下的,他这副身子,上战场拼杀是不想了,但至少要学会骑马,关键时候不掉链子吧。 马场的马夫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马。这只是一匹很普通的马,是早上楚霁特意吩咐人,到马市上去买来的。 楚霁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是初学者,身子又差,自然是要挑一匹性情温和的。偏偏他马场里的马,都是从东蛮买回来的,个个都是桀骜不驯的千里良驹。 楚霁走到枣红马的身侧,准备给它安上马鞍和马镫。 “这匹黄骠马更适合你。”秦纵此时,却牵了一匹马出来。这是一匹黄马,毛发如金。黄中带着白点,尤其是额头之上,有着一簇形如满月的白毛。 楚霁定睛一看,这不就是他先前为秦纵准备的马?秦纵统共只骑了一个上午,中午到林子里之后,便带回了踏雪。 “这匹马体型适中,动作敏捷,精力充沛,更重要的是性情温和,比那匹枣红马更适合你。” 秦纵自顾自地说完,就发现楚霁正盯着他。四目相对时,他看见那双多情妩媚的桃花眼里,盛满了点点星光。 “多谢你啊,这样为我考虑周到。” 眼前的青年人,少见地换下了一身长袍,穿的是一件便于骑马的绯绿色窄袖,配着短衣和长靴,更显得他腰细腿长,长身玉立。 此刻他的眼睛里,是全然诚挚的欣喜。 秦纵移开眼,又沉默着不说话。 楚霁原本见秦纵一连串说了那么多个字,字里行间还都是在为他考虑,不知怎么的,还有种莫名的“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现在见他又沉默着不说话,心里倒还真是有些小失落。 这大概和老父亲看着儿子长大,儿子却也远行越远,有些异曲同工的意味吧。 但好在,他早已习惯了秦纵这别扭的性子,所以只是失落了一小会儿,便 又振作了精神。 他走到那匹黄骠马的身侧,尝试着先上手摸了摸马头。 这匹马果然如同秦纵所说,性情十分温顺。楚霁就这么上手抚摸着它,它也没表露出任何反抗的意图。 “那我就叫你玉顶怎么样?” (1) 马儿听见楚霁的话,微微昂起了马头,朝着楚霁的手掌,打了个喷嚏,看着很快乐喜欢的模样。 “你很喜欢吗?太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玉顶。”楚霁也感受到了马儿的喜悦,他将头轻轻靠在玉顶额头的满月上。 秦纵站在一旁,看着楚霁和马儿的互动,他也无意识地笑了起来。 他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马儿是他最亲密的伙伴。看着楚霁如此,他也不免受到了感染。 他走上前去,把缰绳放到楚霁的手里,说道:“一手扶缰绳,一手扶马鞍,你现在是站在玉顶的左侧,所以用左脚踩住马镫上马。” 抿了抿唇,秦纵又添了一句:“我会看着的。” 楚霁朝着他点了点头,随后按照他的话,尝试着上马。 第十九章 “赛一圈吗?” 楚霁骑在马上,侧过头,看着与他一同并肩骑马的秦纵。他本就聪慧,许多事情都是一学就会,又吃得了苦,肯下功夫。所以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他的马术便已可圈可点了。 刚学会了新技能,楚霁心里也高兴得很。他虽知道秦纵马术绝佳,世间少有人能及,但还是忍不住提出要和他赛上一圈。 秦纵瞥了他一眼。此时的楚霁,面色不再是以往的苍白,而是染上的大片大片胭脂似的桃红,额前些许发丝,因为出汗的缘故,有些凌乱地附着在脸颊上。 第37章 明眸皓齿,灿若星河。眼睑处一颗小痣,更添情致。 秦纵没有说话,只是控制着踏雪,走到和楚霁持平的外圈。 “驾——” 随着楚霁的话音落下,两匹骏马一同驰骋开来。 笃笃的马蹄声,和两声一清冷一沉稳的驭马声,在空旷的马场上,回荡开来。金色的夕阳下,两个截然不同,却异常和谐的背影,逐渐远去。 马蹄疾踏,秦纵只觉得身旁的花草树木,都如同虚影一般,一闪而过。只有暖风吹拂着他,恪尽职守地为他带来,只属于楚霁的药香,像是这个夏日的傍晚,天地之间仅有的气息和清凉。 比试结束了。最终的结果,自然是秦纵骑着踏雪,率先到达了终点。可即便如此,楚霁也没有落后太远。秦纵不过在终点处等了他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楚霁就骑着玉顶,来到了秦纵的眼前。 仅仅只是一个下午的功夫,能做到这样,足以证明楚霁的天赋绝佳,还有他所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 看着楚霁策马而来的身影,秦纵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那天在小溪边,楚霁对姜木说的那句玩笑话——“我啊,就是被这副身体给折腾坏的。” 那或许,才是楚霁的真心话。却被他以玩笑斗嘴的方式说出,莫名的让秦纵有些揪心。 如果不是这副身体的拖累,楚霁应当是那个骑马倚斜桥,侧帽亦风流的浊世公子。(1) 不,他那样明锐通透,坚忍强韧,更有可能会成为银鞍白马度春风的翩翩儒将。(2) 眼瞧着楚霁也停了下来,秦纵利落地翻身下马。随后,他走到楚霁的面前,朝着他伸出了双手。 这是一个,像是要将楚霁揽入怀中,有些过分亲昵的动作。 楚霁朝着他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将手臂搭了上去,接着秦纵托举的力道,下了马。 虽然策马扬鞭的潇洒,让他心中畅快得很,但是这副过虚弱的身体,已经几乎是要散架了。更何况,作为初学者,尽管他已经换了适合骑马的装束,又有马鞍马镫的辅助,但他的大腿内侧的皮肤,只怕已经是破皮红肿了一大片。 “今日多谢你了。” 秦纵抿着唇,拧着眉,并不说话,只是两只贴住楚霁温热肌肤的手,不自在地挪开了。似乎对于楚霁几乎整个落在他怀里的动作,十分地不适应。 等楚霁站定好之后,他径自上手,牵住玉顶的缰绳,将它送回马厩。踏雪或许真是一匹神驹,不待吩咐,它只是瞧着秦纵的动作,便也自觉地跟着往马厩去了。 楚霁站在树荫之下,看着秦纵的背影。 身形如松,笔直挺拔,肩膀宽阔,蜂腰窄背,墨发飞扬。仅仅只是一个背影而已,就能让人觉得,有龙驹凤雏之形。 只有风知道,秦纵那双藏在头发之下的耳朵,透着怎样的红。 但好心的风,也会帮他遮掩,少年人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悸动。 秦纵送完马回来,二人便准备回府了。 楚霁刚迈开步子,就觉得双腿酸软,几乎要跌到,就连腰背,也只能堪堪维持着直挺。 秦纵见此,走上前,将手搭在了楚霁的肩膀上。楚霁下意识地要拒绝,秦纵却说道:“被我扶一把,还能损了楚大人的面子?” 楚霁哑然。他没想到,秦纵也有这么记仇的时候,居然把当初在楚宅,他怼秦纵的话,给扔了回来。他不禁有些操心,这算不算是青春期的叛逆? 两人就这样搀扶着,准确来说,是楚霁把大半个身体的力量都压在秦纵的身上。他们走在夕阳之下,金光洒在他们俩的背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秦纵将楚霁送回了房中。 当楚霁坐在他那张雕花大床上,小心地捏着自己的腿。心中叫苦不迭,盘算着今晚要被姜木数落多久的时候,秦纵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 “蜜饯。今日在集市上买的。” 听见秦纵这样说,楚霁想起来了。他们俩从衙门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卖零嘴吃食的铺子,秦纵的确是去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蜜饯啊。 “给我做什么?”楚霁见他一直举着,一边问,一边伸手接了过来。 秦纵立在原地,默然了半晌,才生硬地说道:“给你喝完药以后吃。” 楚霁闻言,倒是愣怔了一会,随即心头涌现出一股暖流。小崽子虽说性子是别扭了一些,但想要对人好的时候,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他其实并没有喝完药要吃蜜饯的习惯。当初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落水醒来。醒来之后,喝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碗又酸又苦的中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之后,刚准备问问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压一压苦味,却被告知,不能吃蜜饯,会惊了药性。 那种苦药喝了好久,他也就逐渐习惯了。再后来,他的身子依旧是那么差,又不知喝了多少种补药,有的能吃蜜饯,有的不能吃。但是他嫌麻烦,不想换一种药就去问一下,所以干脆就一直保持不吃。 反正,他一贯能吃苦,又不是忍不了。 但现在既然小崽子给了,那就是他的一片心意。 楚霁这两辈子里,收到的纯粹的心意,并不太多,所以他眼眶发热,头脑也发热,想要珍惜一下。 药性什么的,管他呢? 第38章 楚霁伸手,拿出一颗蜜饯,放进口中。入口微酸,但很快被甜味覆盖。果肉饱满软糯,稍稍有些粘牙,口感很好。 “很甜。”楚霁朝着秦纵笑,“谢谢。” 秦纵却说道:“不会惊了药性的。” “啊?” 看着楚霁那双桃花眼里,出现了罕见的呆愣懵懂,秦纵心中不知怎么地,有些难言的欣喜。他压抑住心中的愉悦,斟酌了一下,还是解释道:“昨天你喝的药,里面没有和蜜饯相冲的成分。” 楚霁这才想起来,昨天因为姜木急着要见杨佑,便直接将他的药端来了书房。后来姜木又火急火燎地走了,致使那喝完的药碗就留在了书房之中,药味久久不散。 他听姜木讲过,对药理有研究的人,可以凭借气味,就大致分辨出药物的种类。 秦纵竟然也颇通药理吗?原书中,竟然完全没有提及。但想来,原书中的那位神医,既然要求秦纵做他的药童,秦纵想必确实通晓岐黄之术。 楚霁的眼神一下子清明起来。 他这才发觉,难怪当初姜木给秦纵治伤的时候,他都没稍微怀疑一下,自己在里面下一些能控制人的毒。毕竟医毒不分家,姜木医术绝佳,用毒也是高手。难怪当时的秦纵对自己颇有戒心,居然也就任由姜木给他换药了。 他不由得有些庆幸,还好自己也算得上是正人君子,没有生出要 用毒药控制秦纵的心思。否则,他哪里有像今日这般,收到这一捧蜜饯的机会呢? 那么现在,秦纵向自己坦诚了一些他的算是能用以保命的技能,是不是就意味着,他那颗坚硬的心,稍微被自己撬动了一些呢?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雀跃。 秦纵看着楚霁瞬间转变的眼神,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以楚霁的聪慧,怎么会不联想到当日呢? 就在他担心楚霁会作何反应的时候,他居然看见,楚霁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深。 目光诚挚,干净明亮。 秦纵垂下眼,也不等楚霁开口,便沉默地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头也不回,只是兀自地说道:“记得擦药。” 楚霁原本还沉浸在雀跃的情绪里,听到这话便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秦纵说的,应该是他今日为了骑马,掌心和腿上弄出的伤痕。 小崽子还是很关心“老父亲”的嘛~ 第二十章 钱佑才府中,正在举办宴会。 钱佑才是个很会享受的人。沧州虽然地处西北,还是生生地让他弄出了类似于江南别院的格局。亭台楼阁,曲水廊桥,奇花异草,芳香满园。 袅袅琴音,从乐伎的指尖倾泻而出,簌簌笛声,随着乐伎的动作宛转悠扬。 宴客厅的中央,一位绝色舞姬正翩翩起舞,她身着一袭红色长裙,姿态娉婷,腰肢婀娜,莲步轻移之间,尽是妩媚风姿。 钱佑才正和马元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下首坐着钱佑才的独子钱生。 要说钱佑才额马元恺是怎么勾结在一起的,全然因为他们是儿女亲家。钱佑才的独子娶了马元恺的女儿,两家从此就绑在了一起,休戚与共,同气连枝。 “要我说,不如还是用老方法,了结那个楚霁。”马元恺还是坚持他一开始的想法。可不知为什么,他下午同钱佑才说的时候,他死活不同意。 “暂时还不行!”钱佑才立刻阻止。 马元恺已经喝醉了,要不是心里还清楚,刺杀州牧是等同谋逆的大罪,他今晚就能闯进州牧府,给那个楚霁一刀。今日楚霁那厮,竟然敢在衙门口,当着那么多贱民的面儿让他难堪,此仇此恨,实在难消。 钱佑才看马元恺脸红脖子粗的,生怕他真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毕竟,这两年沧州一直没有州牧,马元恺已经一手遮天惯了,早就没了两年前的那个耐心。 于是他,挥退了一众歌舞伎以及侍从,端着酒杯,摇头晃脑地说道:“你可知,那楚霁是怎么当上沧州牧的?” “那还用说?皇上封的呗!”还没等自己岳丈开口,惬意地喝着酒的钱生就大大咧咧地开口了。 钱佑才看着这个不成器的独子,摇了摇头。随后说道:“我有一位表亲,是盛京的大司农。他来信告诉我说,楚霁能当上沧州牧,是因为他能在沧州替皇上寻到孽龙,让皇上长生不老。” 当初赵协听见楚霁所说的“昆仑鲍甫”之后,当即命令在场的所有官员必须守口如瓶,不许泄露出去一个字。他害怕还有其他人打那条孽龙的主意。 可大司农却忍不住。楚霁设计来了他一百万两,如同是吃了他的血肉一般。这时,他想起了在沧州的表亲,也就是钱佑才。 因为楚霁实在是壕无人性,大司农害怕楚霁到了沧州之后,随便一出手,就能将钱佑才收买了。所以,为了让楚霁在沧州有去无回,他便将这事告诉了钱佑才。钱佑才再贪,也抵不过长生不老的诱惑。他一定会在楚霁成功寻到孽龙之后,直接将其杀害。 “什么!长生不老?真有这种东西吗?”马元恺一听,也坐不住了。但长生不老太过于匪夷所思,他也不免发出了疑惑。 “应当是不假。据说这个楚霁邪乎得很,能造出常人造不出的东西。皇帝都那么相信他,想来不会有错。”喝了一口酒,钱佑才老神在在地说。 第39章 “那还等什么?爹,直接派人将他抓来!严刑拷打,逼他说出孽龙的下落。”钱生一听长生不老,这哪里还坐得住。 “糊涂!”钱佑才瞪了一眼儿子,说道:“楚霁是皇帝亲自指派来,寻找长生不老之方的。他若是在沧州的地界上有什么不测,皇帝能轻饶了咱们?” “要我说,倒不如让他先行去找,等他找到了,咱们再将他引到落霞山。到时候,杀他的可是山匪,皇帝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还是爹英明!” “还是老钱有主意!” 三人举杯畅饮,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长生不老的模样。 * 是夜,杨佑递上了一份密报。 楚霁嘴里含着蜜饯,随意地将密报打开。 写这封密报的,不是旁人,正是钱佑才府上,最为艳丽的那一位舞姬。 “贾成业果然告诉钱佑才了。”楚霁将手中密报递给了杨佑。 杨佑接过,语气略带有些兴奋地说道:“如此,大人虽兵行险招,却可保安全无虞。” 楚霁轻笑了一声,说道:“那么便,请君入瓮。” 杨佑面容严肃,再三犹豫,想要说些什么。 楚霁见他这么踌躇,不由得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见到楚霁的眼神,杨佑斟酌着语句:“大人是否,太过倚重秦小将军?” 楚霁神色一凛,好看的眸子盯着杨佑:“杨佑,你逾矩了。”楚霁少有对下属说话如此严厉的时候。 他知道杨佑想说的是什么。秦纵是敌国的少帅,似乎和他是天然敌对的立场。但他刚刚嘴里还含着小崽子给他选的蜜饯,又怎么能容许别人质疑秦纵的骄傲。 偏过头,楚霁的语气又缓和下来,说道:“秦纵并非背信弃义之人。你知道我的,我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杨佑点了点头,在心中重新给秦纵做了定位。他知道楚霁对秦纵不一般,但也没想到竟然信任如斯。 * 往后这三天里,楚霁倒是十分安静。每日到衙门来点个卯,再翻翻卷宗文书,查查人口户籍,到点儿就自行离开,一点儿都不在衙门里多待着。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这天,楚霁正走在去衙门点卯的路上。由于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惩治了衙门里那些欺压百姓的衙役,所以他现在在百姓中的名声还不错。 “楚大人,这是我家蒸的大馒头,您尝尝!您放心,是白面做的,不是荞麦面。” 一位大姐将手中用荷叶装着的馒头,捧到了楚霁的面前。她衣着简朴,上面甚至打着好几个补丁,却将对她来说十分珍贵的白面馒头,没有一丝保留地递到楚霁的眼前。 楚霁知道她。她的夫君早年服兵役死了,留下她和一个半大的小子。后来,她家的地又被衙役抢占。楚霁处置了那些衙役之后,那些人没了依仗,自然不敢作威作福。那几亩田就又回到了这位大姐的手里。 楚霁自认为只是做了很小的一件事,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给自己立威。但是没想到,他却收获了这样一份诚挚的感恩。 他伸手接过馒头,眼睛里有些许的热意。他知道,这个馒头,他必须吃。 随后,他从馒头上掰下一小块,放入了口中。随后,弯下腰,将剩下的馒头,递给了大姐旁边的小男孩儿。 那是她的儿子,衣服上满是补丁,身子也瘦得可怜。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馒头。 小男孩儿狠狠地吞下了一口口水,却没有直接伸手接过,而是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楚霁依旧伸手递着那个馒头,只是转头看向那位大姐,含着笑容,柔声道:“给孩子吃吧。” 大姐搂着自己的孩子,半晌之后点了点头。 小男孩儿伸出黝黑的小手,颤巍巍地接过馒头,朝着楚霁鞠了一躬:“谢谢大人。”随后将馒头递给自己的娘亲,说道:“娘亲吃。” “诶,娘吃一半儿,剩下的给茂儿。”大姐哽咽着接过馒头,眼眶中经不住滚下两滴泪。 楚霁也忍住泪,直起身,便准备继续走。 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老妇人一见着他,便腰腿一弯,跪下 叩首,喊道:“楚大人,民妇有冤要申!” 来了! 楚霁神色一凛,说道:“你是何人?有何冤要申?” “民妇是沧州城外五柳村的村民。我要告别驾大人家的公子钱生,强抢了我的女儿去,还打死了我的老伴儿和女婿。可怜我的女儿,才二八年华,就因为在集市上卖布,被那禽兽看上,竟然不顾我的女儿的意愿,要强抢去做妾!” 老妇人跪在地上,脸上泪痕遍布,尽是悲恸。即便她一身褴褛,面容憔悴,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她骨相极佳,年轻时想必也是一位美人。 “我认得她,她不是张阿婆吗?” 有人认出了这位老人家。随着他这一声,有不少五柳村的村民都仔细辨认起来,确实是张阿婆。 人群里忽然喧闹了起来。 “是张阿婆,当年她到衙门伸冤,生生被钱贪官打了出来,随后就不见了踪影。我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要说张阿婆家的两个女儿,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可怜她家的大女儿,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儿,都说好了婆家,居然被钱贪官的儿子看上,最后投河死了。” 第40章 “当年张阿婆可是织布的一把好手,两个女儿也得她真传。那日子,过得不知道多滋润。都是钱贪官这一家,害人啊!” …… 众议如沸中,楚霁正色道:“竟有如此荒唐之事!随本官去衙门,升堂!” 说完,楚霁衣袖翻飞,大步往衙门走去。围观的民众也自发地跟过去,他们多希望这位新来的楚大人能替他们做主啊! 要是,要是楚大人连钱贪官都不怕,那么,沧州就有希望了! 到了公堂之上,楚霁坐在桌案前,惊堂木一拍,严肃地说道:“堂下五柳村村妇张阿婆,状告钱生强抢民女,又杀死了你的丈夫女婿,可有证据?” 张阿婆跪在地上,说道:“我女儿投河之前留下血书一封,并着她从钱生身上拽下来的一块布料,上面正绣着一个钱字。” 随后,她向旁边的衙役呈上了一封血书和一块布料。 楚霁接过一看,血书已然泛黄,确实是有些年头了,但被保存地很完好。上面清晰地写着,宏光四年,钱生要强抢她去做妾。她宁死不从,父亲和未婚夫婿为了保护她,都被钱生打死了。她自觉无颜再活在世上,便留下血书一封,投河自尽了。 至于那块布料,是上好的锦缎,上头绣着彩云团花,并着有一个清晰的“钱”字,分明是银线绣的。这种布料,价值千金,绝不是一个乡村老妇人呢能拿得出来的。这偌大的沧州城,除了楚霁,怕是只有钱、马两家用得起了。 楚霁刚放下物证,那老妇人又说:“当年钱生到我家去抢我的女儿,又打死了我家老汉和女婿,是五柳村众人都瞧见了的。只是,那钱生的爹是钱佑才,民妇怕给他们惹上麻烦,所以便自行离开五柳村,不敢请他们做人证。还望大人明鉴!” 说完,她的头又重重地嗑在地上。再抬起头时,已是血肉模糊。 楚霁说道:“若是物证属实,本官一定替你做主。” 随后,他看向一旁的薛正,说道:“你亲自带人去,传唤被告人钱生。” “楚大人,你可不要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伤了和气。”就在这时,钱佑才走了过来,扔下了一句警告,便坐在了衙门一旁的太师椅上。 他后面还跟着马元恺、黄钧、刘为和赵恒三人。 马元恺警告地看了一眼楚霁,也自行坐在了钱佑才旁边。另外三人,大约是因为第一天的时候,被楚霁的一系列动作给震慑住了,倒是乖乖行了礼,待楚霁点头,他们才在另一旁坐下。 楚霁并不理会钱佑才和马元恺,对着薛正又吩咐了一句:“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薛正双手抱拳,应了一声,随后点了五十人走了。 “楚霁!”钱佑才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刷地站起来,目露凶光。那可是他钱佑才的独子,楚霁竟然有胆子敢审他?还说什么格杀勿论,摆明了是要不与他善罢甘休。 “铛!”秦纵一个飞身,站到了钱佑才的旁边,手中一柄亮银戟,铮然杵地。随后,他将长戟一横,银戟的长杆正正好横在钱佑才身前,长戟的银尖直抵马元恺的脖颈。 “此事涉及二位大人,还请避嫌。” 长戟的压迫感使得钱佑才浑身一震,他转头见马元恺竟被一招就制住了命脉,一副面色铁青又反抗不得的架势。强忍着惧意,钱佑才又坐了下来。 见他们二人不再有动作,楚霁朝着秦纵一点头,秦纵放下了手中长戟,保持着站在他们二人身旁的看守状态。 第二十一章 不一会儿,薛正就拎着骂骂咧咧的钱生来了。 “大人,被告已带到。”薛正扔下钱生,就朝着楚霁拱手复命。 原本跪在地上的老妇人,一见着钱生,就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扑上去,揪住钱生的衣襟,大喊道:“你这个畜生,还我的女儿!还我的老伴,还有我那可怜的女婿!” 钱生原本还在叫嚣着,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审他,就看见有一个疯婆子扑上来要打他。 这还得了?钱生立刻就要还手。可他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少爷,哪里是常年做活的张阿婆的对手? 楚霁直到看见钱生的脸都被抓花了,才给了薛正一个眼神。薛正立马上前,将二人分开,还顺带狠狠地打了钱生一掌。这种人渣!要不是还要交给大人审案,他真想在钱府里就一刀了解了他! 要知道,他冲到钱生房间的时候,他正要对一个绝色女子霸王硬上弓!真是死性不改,不知道糟蹋了多少人家的清白女儿! 钱生受了薛正一掌,吃痛之下竟直接趴在了地上,倒也省得楚霁再让他下跪了。 钱佑才见到自家儿子趴倒在地上,就要站起,却又迫于身旁秦纵的威压,生生忍了下去。 楚霁将那块布料递给薛正,薛正接过之后,拽起钱生的衣袖,翻开一看,果然见钱生的衣袖上,用银线绣着一个“钱”字。两厢一对比,真的是一模一样。 “钱生,张阿婆状告你强抢了她的女儿,害死了三条人命。如今物证已然查实无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就凭一块破布,你就想定我的罪?”钱生向来是没有头脑的纨绔子弟,即便是物证已经如此确凿的情况,他还是在叫嚣着,一脸的不屑。 “谁知道这疯婆子是不是上我家偷衣裳去了?” 第41章 “我还没有告她偷盗财物呢?” “这块布,不也是物证吗?” “你知道我是谁啊?我是钱府的大公子!我爹是沧州别驾,我岳丈是兵曹,手握兵权!你一个州牧,有多大的把握敢审我!” …… 楚霁也不理他,只是在上头冷眼看着,看看这二世祖能说出多少混不吝的话来。真是拖出去火化了,都能剩下一张嘴。 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个汉子,跪倒在地上,说道:“大人!小的是五柳村的村民。两年前,小人亲眼看见钱生带着一帮家丁,到张家去抢人,打死了张老汉和他家的女婿。” “小的真是忍不了了!他这个畜生,抢了人家的女儿,又打死了人,现如今,居然还颠倒黑白,倒打一耙!就算是日后要被钱大人害死,小的今日也要做这个人证!” 这汉子的话一说完,人群中登时又走出了几个人,跪倒在地上:“大人,小的也是人证!钱生的恶行,小的都亲眼所见!还请大人明鉴啊!” “小的也看见了,小的愿做人证!” …… 楚霁觉得自己有些被感动了。 那个汉子其实是杨佑早就安排好的人,自然不怕钱有才的报复。可是他没想到,这些普通的乡民,也能勇敢地站出来。即使钱有才和马元恺就坐在这公堂之上,他们也这样不计后果地做了,为了自己心中所坚守的正义和人性。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1) 楚霁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句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拍惊堂木,说道:“人证物证俱在。钱生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本官按大雍例律,判其斩首。” “楚霁!你敢!”钱佑才和马元恺 同时站了起来,睚眦欲裂地看着楚霁。 “爹!岳父大人!救我!我不想死!”钱生这才慌了起来,听见自家老爹和岳父的声音,连忙求救。 “斩!”楚霁神情肃穆,将签令牌朝着地下一扔。 随着令牌落地,秦纵单手持戟,制住了钱有才和马元恺二人。薛正拔出下属的腰刀,森冷的长刀寒光一闪,钱生那嚣张的头颅落在了地上。 那颗头颅在地上咕噜了两圈,双眼瞪得大大的,似乎在疑惑,在沧州,怎么还有人敢杀他呢? 当殷红的鲜血在空中溅出一道弧线时,楚霁那张莹白俊秀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可抿紧的唇瓣,还是泄露了一些那内心的不适。 楚霁是见过死人的,甚至可以说,他自己就曾差一点变成死人。格斗场里,被打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是再常有不过的事情了。 血液,或许会让有些人兴奋。有时候,明明只要对方认输,便可定输赢,但杀红了眼的人,却不会轻易停下。 楚霁大抵是属于良知未泯的那一类,他向来只求自保。若是对手认输,他绝不会再进一步。 他并不害怕鲜血,只是有些讨厌,讨厌到令他的心口有一些发闷。但他又无比地清楚,他未来要面对的,是这乱世之中,更多的鲜血。 正在出神的楚霁并不知道,秦纵也在看他。 秦纵想起了楚霁将他带出斗兽场的那一天,在楚霁的马车里,他额头的鲜血滴落在楚霁唇边,猩红的液体,像是对神祇的玷.污。 那时的楚霁,眉眼含笑,连眼皮都不曾颤抖分毫,今日又怎么会抿紧了唇瓣呢? 难道……他是伪装出来的! 秦纵这才惊觉,楚霁竟然那么地了解他。 以当时当日的情景,若是楚霁表露出分毫的害怕,秦纵都会按照原定的计划,挟持楚霁,逃出生天。 这其实与楚霁是否害怕鲜血无关。但是他绝不相信一个会在人前展露惧意的人,能够有胆量与他玉石俱焚;更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有获得这天下的权谋胆识。 所以今时今日的发现,才让他更加动容。为了达到目的,楚霁强忍住了生理上的本能,云淡风轻地同他对峙,这是何等的心性,何等的强韧? 对他自己,又何等的残忍? 秦纵的唇瓣微动,想要说些什么。 可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他身后的钱佑才已经当场晕了过去。 等衙役将钱有才抬回椅子上的时候,马元恺却突然说道:“下官愿交出沧州兵权。” “哦?”楚霁的神情恢复了正常,坐在太师椅上,目光直直地盯住马元恺。 秦纵收回长戟,松开对马元恺的钳制,走回到楚霁的身边。 马元恺立刻走到公堂的中央,单膝跪地,抱拳道:“大人一心为民,下官深受感动。如今,下官年事已高,愿交出手中兵权。只是,沧州城外,落霞山上,有一群山匪,伤天害理,年年抢夺沧州出产的盐,导致沧州连年欠收,百姓苦不堪言。还望大人能为了百姓生计,领兵出城,剿灭山匪。” 呵,好恶毒的心思。楚霁坐在椅子上,随手甩着腰间玉佩,玩味地看着下方叩首在地的马元恺。 他倒是戴得一手好高帽,在这么多的民众面前,一个劲儿地夸自己爱民如子,逼迫自己不得不前往落霞山剿匪。只怕从前不受他二人摆布的州牧,也是被他用这样的伎俩,骗到落霞山下,然后两厢夹击,当场毙命。瞧瞧,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多流畅,一点都不像是个莽夫。 第42章 但只怕这次,马元恺的奸计,要落空了。 楚霁站起来,说道:“马大人高义,本官将于明日,领兵五千,到落霞山剿匪!” 楚霁话音刚落,人群之中就沸腾了起来。但他们,却不是因为楚霁的决定而高兴。 刚刚主动站出来为张阿婆做人证的一个汉子说道:“大人,我们不用您去剿匪!您就留在沧州,我们就知足了!” 人群中又走出一人,跪在公堂之上,眼睛里含着泪,说道:“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能替我们做主的人!您千万不要去剿匪,以往去剿匪的大人,都没能回来。” “是啊,大人!我们不要剿匪,只要您能好好的就行!” …… 一时之间,公堂之外,围观的民众,尽数跪了下来。“大人不要去剿匪!”的呼声,响彻云霄。 楚霁连忙闭上了眼睛,他怕再不闭上眼睛,眼泪就要不听话地跑出来了。 他不是那种纯粹的好人,无论是惩治衙役,还是处死钱生,他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民间得到口碑。只有受到百姓的拥戴,他的许多计划才能够实施。 可是当人民,真真正正地将一颗心,捧到你面前的时候,楚霁才知道,这是多么震撼的力量,多么难以言喻的激荡和感动。 再睁开眼,楚霁的眼底已是决然。他开口说道:“诸位,请放心。待本官踏平贼寇,定给你们一个海晏河清!” 说完,楚霁就大步离开了公堂,他不想在人前掉眼泪。 马元恺盯着楚霁离开的背影,眼睛里充满了怨毒。楚霁今日能不顾他和钱有才的阻止,强硬地斩龙鳞钱生,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能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了!绝不能让他再待在州牧的位子上。 若不是还需要楚霁交代清楚关于龙鳞的事情,他必然让人在落霞山下就宰了他!可是如今,也只好等把他活捉上落霞山,逼问出龙鳞的事宜,再杀他不迟! 而从开始,就一直当透明人的黄钧、刘为和赵恒三人,却盯着楚霁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眼里,有着一股灼热。 他们都不是出身什么豪门世家的子弟,全都是各地察举出来的孝廉。当年,他们被推举为官,心里怀着的,不也是安定民生,得百姓爱戴,传千古美名的远大抱负吗? 如今,竟然都浑忘了。 第二十二章 是夜,月黑风高。 落霞山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山上的大当家陈三,正举着个海碗,随手一撩自己的大胡子,一口饮尽了碗中的烈酒,随后畅快地将碗一摔,发出砰的一声。 “大当家的,是又有什么喜事啊?”一个大舌头直接捧着酒坛,边喝边问。 “你猜的不错!”陈三又倒了一碗酒,颇为自得地说:“明日,又有沧州牧要来剿匪了!” “大哥,这算是什么喜事?又出人又出力的!马元恺那老匹夫,就知道使唤我们!” “就是,每年截来的盐,不都是替他截的吗?” “咱们寨子上,又得到多少好处了?” “诶,这次可不一样。”陈三的一双奸诈的眸子,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更为狠辣贪婪:“益州的楚家都知道吧!这次来剿匪的,正是楚家三公子。马元恺已经来信说了,这次不要死的,只要活的。只要抓住了他,就能从楚家得到源源不断的银子!” “诶呦,那可是楚家!这楚三公子得值多少银子啊!” “只要抓住了这个楚三公子,那我以后想包多少姑娘就有多少!” “肤浅,听说这楚三公子,可是盛京第一美人!”陈三说着话时,脸上带着淫.邪的笑容。他本就好男色,这落霞山后面,不知道埋了多少清秀男孩儿的尸骨。一听说这楚三公子的盛名,他心头的邪火就止不住地烧。 一听这话,刚开始提问的那个大舌头,提着酒坛走向了陈三,说道:“那就提前恭喜大当家了!我敬你!” “好!”陈三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诶?你是谁?我竟不曾见过?”陈三看着眼前这张脸,疑惑地问道。 “是取你狗命的人!”眼前的大舌头突然扔掉酒坛,从怀中掏出一把长刀,直直地刺向陈三。 陈三暗道不好,刚准备闪躲,就被闪着寒芒的长刀贯穿了身体。 “竟然敢肖想大人,给爷死!”月光与烛光之下,映照出来的分明是蒯信愤怒的脸。 山寨里的人,没想到异变突起,刚刚众人还聚在一起喝酒,意.淫着未来坐拥金山银海的日子,转眼间,自家老大就被人杀了?! 众人又惊又惧,有的作鸟兽状,想要趁乱逃跑;有的拿起武器,想要替老大报仇;有的直接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可就 在他们有所动作的时候,居然发现,身边的人,居然有半数以上都不认识! “你们!是什么人!” “给我揍他丫的!”蒯信一声大喊。 不一会儿,山寨上的其余山匪都被抓了起来。蒯信照着那几个说要抓楚霁来换钱的人就是一脚:“他奶奶的!想要抓我们大人?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分本事?” “好了,等回去了把他们交给大人发落。现在先干正事。”人群之中,蒯民也走了上来。今日这个伪装成山匪的计策,正是他想出来的。 第43章 “好!”蒯信说着,又给陈三补了好几刀,确保他死的不能再死了,才跟着蒯民离开。 夜幕低垂之时,一只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灰鸽落入了沧州州牧府的院中。 书房里,楚霁、秦纵、薛正和杨佑都在等待这只灰鸽的到来。 “少爷,来密信了!”一直守在院中的纪安,拿着从信鸽腿上拆下的字条,进了书房。 密信是蒯民传来的。 楚霁打开密信一看,眉眼之间盈满笑意:“成了!” “太好了!”杨佑有些激动地说道。 大人派蒯民蒯信带着三千兵马,已然除掉了落霞山上的山匪。这样一来,只待沧州城五千府兵到落霞山下,就能反客为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到那时,降者生,逆者亡! 原本他还担心,大人只带着秦纵和一百士兵前往,身后是五千心怀不轨的兵马,他又杀了钱有才唯一的儿子,路上难免有遭遇不测的风险。 可没想打大人已经利用大司农,将自己能寻到长生不老药的消息告诉了钱有才和马元恺二人。没有人能够抵抗长生不老的诱惑。 如此,就算钱有才心里再痛恨大人,恨到宁愿犯下谋逆大罪,在到达落霞山前,也绝不会对大人下杀手。这样,此行的风险就大大降低了。 几人商议好具体的对策,便准备各自回院中休息。 楚霁的院子和他们的不在一个方向,五人到岔路口处,便各自分开了。 见楚霁走远,薛正朝着秦纵行了一个大礼,说道:“秦小将军,大人的安危,可就系于你一人之身了!” 大人于他有莫大的恩情,秦小将军也是。若不是他武艺不及秦小将军,沧州府中又需要他带领剩余的两百士兵里应外合,他恨不得是自己陪着大人去闯那龙潭虎穴。 秦纵抿着唇,看着楚霁的背影。 皎如玉树之临风,孤若青松之独立。(1) “我自然会保护好他。”少年人的声音,青涩,仿若呢喃,却带着重如万钧的力量。 盛夏的骄阳,即使是在清晨,也带着炙烤般的灼热。 沧州城的城门口,楚霁身披亮银色铠甲,骑着玉顶,巡睃着城门口的五千一百零一个将士。 打头的,是红袍黑甲,手持亮银戟,身跨踏雪马的秦纵。秦纵这一身,当真是英武不凡,俊美极了,让楚霁仿佛看见了未来的那个战神。 在秦纵的身旁,是沧州五千将士里的五名校尉,全都是忠心耿耿为马元恺做事的。马元恺能派这五个人和他们手底下的兵来,还当着是看得起他。 再往后,因为马元恺明面上已经交了兵权,所以他将自己的一百护卫名正言顺地编入了沧州府兵之中,暂时交由秦纵统领。此时,他们正呈现出保卫的姿态,将楚霁和那五千府兵隔开。 楚霁和秦纵对视一眼,随后调转马头,神色坚定地盯住前方的道路。 ——“出发!” 军队一路疾行,第二天傍晚时分,就已然离开沧州地界,来到了距离落霞山不过十里的山脚下。 楚霁停了下来,命令军队在此安营扎寨。休整一夜过后,明日一早,便攻上落霞山。 楚霁前脚带着秦纵进了中帐,后脚那五个校尉就讨论开来。 “一看那楚霁就是个小白脸儿,还明日一早攻上落霞山,只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楚霁带来的一百人,还真是有些麻烦。个个都是铁铸的玄甲,可是不好对付!” “害,这有啥的?反正交给陈三来杀,咱们又不动手。等杀了他们,再把玄甲扒下来,也让咱们的亲兵享受享受!” “那个秦纵倒是忠心,一步不离地跟着楚霁。” “行了。”五人之中,为首的是马元恺的亲信马志。他听见三长一短的咕咕声,于是,立即让四人住了嘴。 确认这是和陈三定好的暗号后,他安排道:“我在这里接应陈三。你们四个到中军帐里,杀了秦纵,活捉楚霁!记住了,大人指明了要捉活的!” “是!” 中军帐中,楚霁正在和秦纵坐在一起看舆图。 四个校尉进到帐中时,那两人正在激烈地讨论着。 楚霁一见到他们,便面露欣喜,连忙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本官正在思考,明日应当从哪条路攻上山去。你们都是和山匪交过手的,快来帮本官参考参考。” 四人对视一眼,暗自交换了计策,便慢慢地向着楚霁走去。 帐中一片寂静,连鸟鸣声都不曾听见半点。只有靴子一步步踩在地上,发出了些许声响。 四人一边逼近,一边暗自握紧手中的武器。 那边的楚霁眉眼含笑地看着他们,甚至还抿了一口香茗,帐中暖黄色的烛光,更衬得他无害温柔。 秦纵也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专注地研究着桌案上的舆图。 脚步声停了,四人来到桌案前。 楚霁朝着四人温和一笑。 四人突然暴起。 其中一个,单手支住桌案,整个身体腾空而起,另一只手向前,做出擒拿的动作。另外三人,一齐拔出武器,向着秦纵围攻过去。 “砰!”——是铁器与铠甲相击的声音。 秦纵单手持戟,一柄亮银戟,横扫过想要捉住楚霁的那人。那人受到重击,身体支撑不住,后背重重地撞击在地上,弓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来。随后竟直接倒地,已然气绝。 第44章 随后,秦纵身子一跃,手持银戟,如天神一般,伫立在桌案前,将楚霁与那四人隔开。 楚霁脸上的笑意未改:“沧州校尉,刺杀州牧,等同谋反,现已伏诛。”无比温和的语气,却已经为这四人定好了结局。 回答楚霁的,是秦纵言简意赅的一声“是”,和随他话音落下而溅起的鲜血。 另外三人,还没反应过来秦纵是怎么突出他们包围的,就见到长戟那闪着寒芒的银尖,直直地朝着他们的面门袭来。 三人躲闪不及,便被秦纵的一柄长戟,接连贯穿的咽喉。鲜血肆意地在空中飞舞,肆虐着楚霁的神经。桌案之前的人,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秦纵那滴血的戟尖。 中帐之外,接应陈三的马志,也终于等来了发出暗号之人。今夜无月,昏暗当中,他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凭借那标志性的大胡子,他还是认出了这就是落霞山上的大当家陈三。 看着陈三身后乌泱泱的队伍,他眉头一皱:“怎么带这么多人?” “害!这不是听说这个楚霁,聪明得很,自己还带护卫来吗?咱们也是怕拿不下!” “行,他的护卫全部都围在中帐外面,就是穿玄甲的那一群。可别弄错了!” “你放心!绝不会弄错的!” 夜色黑沉,听见这话的马志,心里莫名觉得有些阴森森的。 第二十三章 “杀——” 眼见这马志回到了沧州府兵的队伍中,蒯信一声令下,带着身后的一千多人冲了出去。 校尉首领早就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抵抗。这也正好合了楚霁的心意,这些士卒,多数都是沧州穷苦百姓出身,又是沧州城里的青壮,楚霁不想伤了他们。 但是,还是有一部分人想要冲上去保护楚霁。他们也听说过,楚霁在沧州城里除掉了为祸的钱生。而且,这一次,那么多的老百姓阻止楚霁出来剿匪,他还是来了。 楚霁是一心为了沧州百姓的父母官。 这些士兵,还是想要冲出来保护楚霁。可是,还没等他们冲到“山匪”面前,就已经有人被马志给杀了。 马校尉,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你是逆贼……”中刀倒下的人,怒睁着双眼,不甘地看着马志。可回答他的,是马志嚣张残忍的脸。 “所有 想要护着楚霁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马志一出手就杀了想要保护楚霁的人,还放出了那样的狠话。是以,那五千府兵几乎不敢再进行进行任何的抵抗。 就这样,蒯信几乎不费一兵一卒,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中帐前。 一时之间,中帐之前的氛围剑拔弩张。 楚霁那区区一百的兵卒,纵然是一身玄甲,武器精良,但面对着眼前这一千多人的“山匪”,看上去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马志远远地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情景,只觉得稳坐钓鱼台。想必,那四人已然杀了秦纵,活捉了楚霁。只待班师回城,就能去大人处领赏了。 这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了中帐的帘子,从中走出一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后头还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位手持银戟的小将,那小将的银戟尖上,还嘀嗒着血液 。 正是楚霁和秦纵! 马志几乎要将手中的缰绳生生拽断!那几个没用的饭桶,连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都拿不下! 不过没关系,他又骤然送了一口气。幸好陈三带来的,足足有一千多人,不怕拿不下! 可他已全然忘记了,十五岁的秦纵,曾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名动天下。 更何况,楚霁一早的计划,就是诱着他们走到这一步。 随着楚霁露出身形,对峙着的两方队伍动起来了。 可场面却完全不是马志想的那样! 他居然看见那个领头的大胡子,朝着楚霁跪了下来! “逃!”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校尉首领顾不得通知其他部下,只想着赶紧趁乱离开。 他急转马头,攥紧手中缰绳,高高扬起马鞭。可再一看,他那里还逃的掉?他们驻扎的地方,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一群兵士,和楚霁的护卫做一样的打扮,却足足有一千多人! 再回头看看自己手底下的兵,一个个方寸大乱,六神无主。 “楚霁!你豢养私兵,乃是诛九族的大罪!”见楚霁身旁的那个人撕掉了大胡子,露出一张他完全陌生的脸,马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这个楚霁,一到了沧州,就谁的面子也不给,连钱大人的独子、马大人的女婿都说斩就斩了!原来,是仗着手里的兵,有恃无恐啊! 楚霁仿佛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何处来的养兵一说?他们原是这落霞山上的山匪,你难道不比本官清楚吗?” “你!”马志这才惊觉,楚霁他竟然早就发现了李大人和落霞山山匪之间的交易!他那话中,分明是意有所指! “马元恺已然交出兵权,本官自然可以将山匪招安 ,编入沧州府军之中。这,怎么是本官豢养私兵呢?” 马志被楚霁这一番颠倒黑白、厚颜无耻的说辞,简直要气到吐血。 但眼下的情形,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手下有五千人,楚霁那里看着不到三千。即使双方武器护甲悬殊巨大,自己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第45章 于是,他举起手中长刀,大喊道:“楚霁豢养私兵,罪同谋反!随我一同杀了这个逆贼!” 因为事先得过楚霁的命令,蒯民蒯信两人一边大喊:“缴械不杀!”一边带着身后的兵卒,从内外两个方向,将原本的沧州府兵包围。 这五千人当中,多数是穷苦人家出生,因为交不起十两的“买命钱”,所以不得不服兵役,成为了沧州府兵。 是以,本就饱受马元恺及其亲信迫害的他们,在听见“缴械不杀”四个字以后,就陆陆续续地放下了武器。 而原本还在犹豫的一些人,在看见楚霁手底下的人果真不杀投降士兵时,也全都连忙放下了武器。 战场之上,只余下马志和他的上百亲兵还在负隅顽抗。 旷野之上,伴随着呐喊声和兵刃相击的铮鸣,很快就出现了一具具尸首。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横飞血肉满目皆是。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越来越浓重,像是织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要将楚霁团团包围,让他窒息其中。 比他曾经以为是人间炼狱的格斗场,更残忍血腥过百倍。 楚霁的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不适。胸口也仿若压着一块千斤巨石,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他咬紧了牙关,笔直的站立在中帐前,就连呼吸也是那样地匀速平缓,像一根永远不会倒下的定海神针。 他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惧意,因为 ——他就是军心! 秦纵没有加入到战场中去。他知道,这是楚霁给蒯民蒯信的历练,蒯家兄弟和他们手底下的兵,需要用战场上的鲜血来开光,才能真正迈出成为铁血之师的第一步。 这很残忍,但乱世之中,谁都没有说不的权利。战争,有时并不是为了争斗杀戮,而是为了以戈止战。 而他唯一的任务,是护住楚霁。所以,他只是以守卫的姿态,站在楚霁身旁,为他抵挡任何可能出现的伤害。 秦纵偏过头,看见了青年平静的脸。可那只放在身侧的手,在隐晦明灭的火光之中,依稀能看见因攥紧而泛起苍白的指节。 他知道,楚霁在对抗生理的本能,楚霁渴望且必须克服这种本能。是以,当时在帐中杀死四名校尉的时候,秦纵当着楚霁的面,选择了最快而非最无害的方式,让喷涌而出的鲜血在楚霁的眼前炸开。 如今,秦纵却有些不忍。 可就在下一秒,他的眼前出现了楚霁的手。那只火光之下愈显莹白的左手,掌中有着四个清晰可见的月牙形的指痕。 “拿弓来。” 是平淡如水的冷静。 秦纵深深地看了楚霁一眼,并不多问,随后将一副弓箭交到楚霁手中。 楚霁接过弓箭,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他的身体不好,不能习武,所以自三年前,他便开始训练箭法,算得上百步穿杨,小有成就。 再睁眼,楚霁的目光,已是全然的坚毅。他左手撘弓,右手拉弦,将身体绷成了一只翠竹的模样。 弓满。箭头瞄向了乱军之中的马志。 松手。暗夜之中,疾行的利箭,在马志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准确无误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咻——”利箭的寒芒,划破了长空,也射穿了那张想要困住楚霁的血网。 楚霁喉间一紧,随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高声道:“校尉马志,意图谋反,现已伏诛。” “降者,恕其无罪;逆者,杀无赦!” 乱军之中,几乎所有的沧州府兵都跪了下来,口呼归降。 仅有少数几个忠心于马志的亲信,还一边死死地护着马志的尸体,一边寻找突围的机会。 可蒯民蒯信却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俩人,纵马逼近那些人,拔出长刀,顷刻之间就将那几人枭首。 战事终于平定了下来。 蒯民蒯信前来复命,楚霁点点头,让蒯民去整编降军,蒯信去打扫战场。 安排好各项事宜之后,楚霁将手中的弓递给了秦纵。 “多谢。”楚霁知道,秦纵发现了他的小秘密。他并不像那天在马车上表现出来的那样,由内而外地包裹着坚不可摧的铠甲,全然的无惧,全然的强大。 但好在,秦纵似乎也并不需要他那样了。秦纵知他,懂他,所以会在帐中,毫无保留地对那四个校尉出手;也会在战场上,不问一句地就递上弓箭。 秦纵伸手接过弓箭时,温热的手掌正好触到楚霁的指尖。那莹润的指尖带着一贯的微凉,但总让秦纵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破空射出的箭矢,洞穿的好像还有他那本就支离破碎的心防。 楚霁此人,内毓锦绣,满腹华章。 下意识的,秦纵握住了楚霁的指尖。 一瞬间,浓云霁散,月华如水,清辉散落在楚霁那张脸上,秦纵仿佛看见了月宫神祇的笑。 被握住指尖的人,感受到从带着热意的掌心传导出来的安慰,笑着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脸色骤变,闷声咳了一声,随后苍白的唇边溢出了暗淡的血痕。 “楚霁!” 楚霁伏在秦纵的肩头,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气若游丝:“不可声张。” 第二十四章 (倒v开始) 秦纵一手扶住楚霁的后背, 一手伸到楚霁的腿弯处,打横将人抱起。楚霁虽然消瘦,但身量不矮, 虽不及秦纵,在人群中也称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可是,体弱久病的人, 即使穿着一身轻甲,也轻得吓人。 第46章 轻飘飘的重量,让秦纵心里有些发闷的疼。 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中帐里,秦纵小心地替楚霁褪去轻甲, 将人塞到了榻上。 随后,他坐在榻前,给楚霁把着脉。楚霁一贯不喜在人前示弱, 若不是偶尔抑制不住的咳嗽和时常惨白的脸色, 丝毫看不出他是一个病弱之人。 可是秦纵摸到了楚霁的脉搏,是细弱虚无的,典型的气虚血溢之症。还好,不是什么肺痨这样不治的病症。气虚血溢虽然不能根治,但是以楚家的财力, 好好地温养着, 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这一次咳血,全是因为这两日楚霁的心神一直紧绷着, 耗费了太多的心神。刚刚,他又强行压抑着不适, 一箭射杀了马志。这心头的弦一松开, 原本强撑着的精神,就全都卸下了。 随手将药方交给一个亲兵, 秦纵看着软塌塌地昏睡在榻上的人。楚霁的面色苍白如纸,唇瓣是好看的菱形,却没有半丝血色,比起往日显得更加脆弱。那双勾人多情的桃花眼紧闭着,再不见往日的熠熠光辉。 秦纵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曾被他短暂握在手里的指节。他不由得又伸出了手,握住了那只白皙的,冰凉的手。 这只手,曾对峙时执着袖箭贴住他的心口,也曾细致温柔地替他包扎伤口; 曾持着利箭射穿逆贼的胸膛,也曾捏着面团为他洗手作羹汤。 现如今,被自己软软地握在掌中。 在被楚霁叫着去做槐花糕之前,他以为,他会在终日饮恨中度过这三年。三年一过,便潜入南奚,杀了萧彦,为父亲和秦家军报仇雪恨,哪怕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可是现在,仇恨被他埋藏在心底。报仇,他非去不可。只是,他陡然觉得,这人世间好像也还有些什么值得他去留念。比如那一口槐花糕,比如那一杆亮银戟,又比如,今晚散落人间的月光…… 和月光下的这个人。 药来了,秦纵自然而然地接过,又在亲兵疑惑的目光中杀过去一个眼刀,让人退了出去。可出身将门又长于战场的秦小将军,虽颇通医术,却显然没有照顾过人。 病榻之上的人,原本苍白的唇瓣逐渐因为药汁的热度而染上薄红,可随即又微微翕张着薄红的唇,呛出些滚落缠绵的热气。 秦纵急忙要拿锦帕去擦,可慌忙间却让勺子“当”地落回了药碗里,溅起些褐色的药汁,也让病榻上的人难受地嘤咛了一声。 楚霁是气血虚溢,最常见的并发症就是心悸气短,现在显然是昏睡之中又被吓到了。 拧着眉,秦纵有些挫败。他十岁入战场,十三岁得军心,十五岁孤身一人守住沁叶城门,自认天纵英才,却连照顾人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 他轻手轻脚地放下药碗,扣住楚霁的手腕,按住一处穴位,耐心地揉压着。很快,楚霁的眉头就松开了些,秦纵松了一口气。随后,他又重新端起药碗,将药吹成温热的,再一勺一勺地喂给楚霁,动作更加地耐心细致。 好不容易喂完了药,秦纵坐在了榻边。只要一见到楚霁的眉头蹙起,他就拉起楚霁的手,替他按摩着穴位。 …… 晨曦的微光中,楚霁半睁开眼睛。他记得,昨晚他昏倒在了秦纵的怀里。晕倒这种事情,楚霁虽称不上身经百战,但确实也经历过不少次。 气血虚溢并上心悸多梦,病得久了,这种专业性十足的术语,他也是可以信手拈来了。每次病发后醒来,他都会像是在梦里和人打了一架,全身都散了架似的,心口还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可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心口竟然没有那种压着石头的感觉,身上也很松快。楚霁下意识地想要抚上心口,下一瞬间,竟发现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人攥着。 他偏过头,在床榻边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是秦纵。他趴在床边睡着了,但两只手都保持着向前的动作,一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掌,一手握住他纤细的手腕。再仔细一看,楚霁发现秦纵扣住的,正好是他的内关穴。 楚霁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得怔在了原地。姜木曾经给他开出过诊断书,说过他若是想要在病发的时候得一夜安稳,就要有人衣不解带地替他整夜按揉内关穴,手法和力道都有要求。楚霁不是那种折磨人的人,自然不会为了自己睡一夜好觉,就让人干这种整夜不合眼的活儿。 楚霁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微微蹙眉。心潮澎湃,不外如是。像海岸堆积的乱石中,灌涌而来的浪,几乎要让他沉溺其中。 “还是很难受吗?”秦纵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见到楚霁蹙着眉,声音轻柔地问着,仿佛是害怕楚霁被声音一震,就会碎掉。 楚霁轻轻摇了摇头,随后睁开眼睛,将目光重新落在了自己那一截被秦纵握住的手腕上。 顺着楚霁的目光看过去,秦纵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抽开了自己的双手,眼神也飘忽了起来。 看着秦纵一如既往的别扭,楚霁心头的涌动也平复了一些,不由得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坐起身,说道:“劳烦小将军将我的轻甲拿来。” 别扭的小将军沉默地拿来轻甲,可却没有将其交给楚霁。反而是在楚霁诧异的目光里,开始动手给楚霁穿轻甲。 楚霁:“!”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动。站不稳就扶着我。”秦纵难得强势地开口,倒还真是让楚霁乖乖听了话,呆愣在原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第47章 灵活的手指从楚霁纤细的腰身上绕过,系好了腰侧的结。楚霁莫名觉得腰上有些痒痒的,想别扭地动一下,但又想起秦纵强势的语气,终究还是僵直地扶着秦纵的肩膀,一动不动。 月色和箭气酿成的温润又狠绝的美人,此刻却乖得不像话。秦纵心里想着,面上也不由得带上了笑意。 直到秦纵给他穿好了轻甲,看着秦纵退出中帐去的背影,楚霁才反应过来,小崽子吃错药了?! 守在中帐外的亲兵,看着秦小将军满脸笑意地走出中帐,又满脸笑意地打水洗漱,最后端着大人洗漱的盆走回了中帐,像端着个蜂蜜罐罐似的。 他从盛京就一路跟着大人,还从来没见过秦小将军笑呢!难不成,大人的中帐里,藏着什么稀世之宝吗? 他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大人的洗漱盆很贵,价值连城的那种! 第二十五章 洗漱过后, 楚霁便抬手掀开中帐的门帘,对着秦纵说道:“随我走走吧。” 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此时, 营地里正升腾着袅袅炊烟。众人也按照队伍聚在一起,等待着开饭。 “洪哥,在大人手底下, 伙食就是好啊!”一个小兵一边朝着做饭的铁盆张望着,一边拉着新上任的队长洪瑞说话。 他光是瞧着那几口大铁锅里蒸的大白面馒头,还有拌着咸肉丝的大米粥,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那是!这还是在行军的时候, 条件才艰苦一些。大人说了,等回了沧州城,咱们每顿饭都要有肉, 顿顿大米饭吃到饱!”洪瑞性子好, 昨晚临时上任之后,就亲自带着军医给这些受伤的士兵包扎。所以不过是一晚上的时间,众人就已经和洪瑞打成一片了。 “这我知道!出城的时候,楚大人就带了大批的粮草。我们本来还在奇怪呢,直到中午安营做饭的时候, 我们才知道。中午吃的是大米饭, 配上滋滋冒油的咸肉,那香味, 都能飘出十里地!”旁边又有一个小兵说道。 “我们本来以为,只有楚大人自己带来的兵有的吃, 没想到楚大人竟然叫我们所有人都吃!”说道这个, 这些小兵明显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都在说楚霁怎 样怎样的好。 只有一个小兵,抱着手里的武器,一句话不说,恨恨地看着和众人说话的洪瑞。他本来听说了楚大人的事迹,也是想要保护楚大人的。可没想到,楚大人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招安了这些山匪,还让这些山匪来当他们的头儿!将他养大的姐姐,就是被这群恶人虏上山去的! 洪瑞悄悄瞥了一眼那个小兵,高声说道:“那是!楚大人对手底下的人向来都是最好的!我们以前在旗峰山上当土匪,哪里过过这种神仙日子?” “旗峰山?你们不是落霞山上的山匪!”那个小兵一听见洪瑞的话,连忙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着。其他人也纷纷看着洪瑞。说实话,他们一开始看见洪瑞他们,心里还真是怵得慌。他们沧州的人,对落霞山上的山匪那是又恨又怕。要不是昨晚上,他们真的没有动手杀了投降的人,事后洪瑞还亲自给他们治伤,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和洪瑞相处融洽的。 他们这边的动静不小,其他小队的人,也频频投来目光。见目的达到,洪瑞满脸骄傲地说:“我们旗峰山寨,当家的纪律特别严,不允许我们拿普通百姓一针一线!我们只杀大贪官大恶霸,从来没有伤害过普通老百姓!” 那个小兵有些动摇,但还是心存疑惑,问道:“那你们怎么会从落霞山上下来?” “那就是大人他神机妙算了!”洪瑞故意卖了一个关子,露出了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 “洪哥,你就说呗!” “洪哥,给我们讲讲,大人是怎么神机妙算的?” “洪哥……” 见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洪瑞这才施施然地开口:“大人在到沧州上任之前,就知道了有这么一群山匪为祸沧州。所以在到沧州之前,先孤身一人勇闯旗峰山,见到了我们山寨的三位当家的。他向我们说明了情况,问我们愿不愿意出手解决这群山匪。一听到这些人的恶性,我们当家的立马就坐不住了,二话不说就同意到落霞山上杀了这些混蛋!” “大人,他竟然这么早就为我们考虑了!”众人没有想到,楚大人看上去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像天上的神仙似的,竟然为了他们独闯山寨,请来了这些旗峰山的壮士! 大人,他真的,值得! 而且,洪哥还有他们带来的这些人,不光不是落霞山上的山匪,而且还帮他们杀了那群恶人!怎么这样天大的好事,还让他们给遇上了! 洪瑞看着众人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时间线不是太对,但殊途同归嘛~说话的艺术性,那还是要有的! 那个小兵也坐不住了,激动地问道:“你们,你们在落霞山上,有没有见到一个女子!那是我姐姐!” 被问到这话,洪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沉重。他当时也跟着二位当家的去了山上,在杀了一部分十恶不赦的山匪后,他们居然在山上的牢房里,找到了一些被虏上山来的女子。她们遭遇了什么,可想而知。这些女子被找到时,大部分已经心存死志。 这个时代,对于她们,终究是太过于残忍。大雍有律法,女子二十岁若是还未嫁人的话,家里的赋税就要翻上五倍!可是,曾被山匪掳走的女孩儿,哪里还能嫁的出去呢? 第48章 如果不是曾经在楚大人的工坊里见过太多能自顶门户的女性,洪瑞也会觉得她们的未来毫无希望。想到这儿,洪瑞对着这个小兵说:“你放心,山寨里无辜的人我们都安顿好了。等咱们回了沧州城,惩治了钱佑才和马元恺,就把她们都接回来。” 小兵一听这话,激动地点着头,眼眶里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旁人却听出些不一样的,昨晚楚大人就说马校尉意图谋反,现在洪哥又说要回城惩治那两个大贪官。要知道,马校尉可是马大人家族里的子侄!这里面,要是没点关目在,他们还真是不相信。 看出众人脸上的疑惑,洪瑞说:“昨晚马志的表现,你们也都看到了吧。山匪冲过来了,居然不允许有人去保护大人!” “你是说,马校尉和山匪是一伙的!”那个小兵倒是个脑子转的快的,眼泪还没止住呢,就一下子就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难不成,你还以为大人是在说胡话吗?你们仔细想想,这落霞山上的山匪总共也不过两三千人,马元恺手底下有近两万人,怎么可能拿不下?这群山匪,就是和他勾结,替他抢了沧州食盐,去中饱私囊的!” “什么!他和钱佑才每年都在喝咱们沧州人的血还不够!食盐也是他抢去的?”他们沧州,原本虽然地处西北,高山遍布,不怎么能产出粮食,但好在有盐场,所以还算得上富庶。但自从钱佑才和马元恺上任之后,日子是越过越差。有了山匪之后,就更是不得了了!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恨不得现在就提刀去砍了马元恺! 洪瑞暗自点了点头,恩情有了,仇人也有了,要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跟着大人,洪瑞决定再加一把火:“等惩治了那两个贪官,我们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知道我们为什么灭了落霞山上的山匪之后,没回到旗峰山上,而是选择被大人招安吗?” “为什么?” “楚大人说了,做他手底下的兵,一个人每月三两银子!”一边说着,洪瑞摆出一个“三”的手势,在众人眼前巡回了一圈,直把众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说完,洪瑞从怀里掏出银子,“看见没有?我是队长,上个月拿了五两银子!” “洪哥!你是怎么当上队长啊!”一见洪瑞当真从怀里掏出了银子,还是五两,众人当即就相信了。 还没等洪瑞继续“吹牛”,就有人问道:“对了,洪队长,我早就想问了。怎么你们骑的马看起来都是膘肥体壮的,一看就是好马!” 这人原本也是沧州的校尉之一,手底下是一队骑兵。要知道,在大雍,好马难得,骑兵更难得。可谁知,马元恺上任之后,说什么骑兵骑马犯了他的忌讳,竟然把骑兵营给解散了!他也就从校尉变成了小兵。 “那是!这可都是涪州那里买来的好马!”走私马匹是重罪,洪瑞当然不敢说是东蛮买回来的。但是以前,秦小将军家族还在涪州的时候,涪州养马也是出了名的。洪瑞也就是仗着信息流通不便,才敢说是涪州养的马。 “难怪!”那人点了点头,“那咱们怎么才能骑上这么好的马呢?大人是否愿意带领我们重建骑兵营?”他看着洪瑞的目光带着希冀。他是骑兵校尉出身,当然还是希望能有重建骑兵营的一天。 但这可把洪瑞给难倒了,他们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好马的,都是骑术最好的人先配上马。至于后面的那个问题,他倒是听大人说过,想要建立一支骑兵。但大人也在发愁,骑兵并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关键是要有人能成为骑兵的统帅,有一套正统可行的训练方法。就像是薛小将军一样,能把他们这一群山匪和流民,训练成如今这井然有序的模样。 楚霁早就隐在一旁,听洪瑞尽情发挥。没想到,这个洪瑞,还真是有几分当说书先生的本事。正当他在心里发笑的时候,就听见了有人问关于骑兵的事情。 楚霁叹了一口气。他也想知道,什么时候能着手建立骑兵营。他要的是战无不胜、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兵营,而不是一群会骑马的花架子。所以,这个训练骑兵的统帅至关重要。 全天下训练骑兵最厉害的人,就立在他的旁边,此刻正在替他挡住盛夏清晨的太阳。可是,就在几天前,这个人还拒绝了训练骑兵这件事情! 他不由得看向秦纵。他这才发现,两个月来,秦纵又长高了不少。如今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他的身高居然只到秦纵的眼睛那里。是以,楚霁几乎整个人都被包裹在秦纵为他洒下的阴凉里。 秦纵突然转头看向楚霁 ,他少有直视楚霁那双桃花眼的时刻。因此,这一次居然是楚霁先败下阵来。 楚霁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眸,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早上他在榻边看见的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他好像有点心软了。 秦家骑兵是秦纵的底牌,是他在未来战无不胜的法宝。说到底,他信任秦纵的为人,也不可避免地忌惮秦纵的能力。秦纵是书中的男主,一切的气运都会为他让路,秦纵注定就有属于他自己的成王之路。 他害怕他不能完全降服秦纵这天生的狼王,所以才想在这三年之内,让秦纵也为他培养一支,在未来能与秦纵抗衡的虎狼之师。 可是这样的自己,似乎好像自私得配不上秦纵捧出来的一颗赤子之心。 第49章 楚霁伸手替秦纵拂去他肩膀上的落叶,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秦纵抓住了手腕。 秦纵抓住楚霁的手腕,是因为他居然看见楚霁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委屈与自责的神情。他曾经拒绝了替楚霁训练骑兵,所以他才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吗? 陡然之间,秦纵就生出一种预感,如果他不说些什么,就会永远失去走进楚霁心里的机会。 昨天在看见楚霁一箭射死马志的时候,有很多事情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奉楚霁为主,去替他荡平这乱世,好像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两个月,他看见了楚霁的狠厉决然,也看见了楚霁的心怀万民;他看见了楚霁的坚韧,也看见了楚霁的脆弱。所以,他更想看一看,这样的楚霁,会创造出一个怎样的未来。 秦纵抓着楚霁的手腕,说道:“秦纵必定为主公,打造出一支攻无不克的,骑兵。” “什么?”楚霁已经顾不得自己的手腕还在秦纵的手里抓着,愣在了原地。 “怎么?你不愿意了?”秦纵看他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些醋意。刚刚问话的那个人,显然是正统的骑兵营出身。楚霁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楚霁的胸膛中生出一种难掩的激荡。他本来都做好放弃的准备了,可秦纵的一句话,就将他身上的枷锁尽数斩断。他看着秦纵,那双满含着惊喜的桃花眼,让秦纵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原来不是因为看上了别人。这个楚霁,这么容易满足吗? 秦纵单膝跪地,那只手从楚霁的手腕滑向指尖,轻轻握住,让楚霁微凉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当鼻尖萦绕着独属于楚霁的药香时,他说道:“纵愿为主公披坚执锐,踏破山河。” 第二十六章 沧州城门巡防营里, 灯影重重。 “今晚上,马志那小子就该回来了吧?”城门校尉王震坐在酒桌旁,问着自己的心腹。 “那可不嘛?他那性子, 今晚就能找马大人要到赏赐,怎么可能拖到明天?” “呸!要我说,论武艺, 还得是您!他马志,不就是凭着和马大人能沾上那么丁点儿的亲吗?就敢和您抢这份肥差。” 王震听见这话,酒杯一撂:“他今晚像领赏?那还要看老子依不依呢!今晚上,过了宵禁, 谁他妈都不许进城!” “大人,马志不足为惧,但现在那二位大人可是恨楚霁恨得牙痒痒。您要是今晚不让他进城, 明儿他那小人去告了您一状, 那可就不好了!” “其实要我说,大人您不去也好。楚霁身边那个秦纵,您知道是谁吗?当年在沁叶城外,一招就杀了平南将军的,就是他!也不知道楚霁怎么那么有本事, 一个战俘都能让他捞出来。” “切, 管他是谁,到了这沧州城, 是龙是虎,都得给咱趴着!”王震心里不屑, 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一任的州牧, 能在这沧州好好地活过一年的。 营帐外,薛正端着酒水, 听见里面的动静,面带冷笑。姜先生出品的蒙汗药,是龙是虎,都得给咱趴着! *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夜色正浓,月光透亮。 浩浩荡荡的近八千人的队伍,有条不紊地走在沧州城内。尽管楚霁已经下达了不许扰民的命令,但八千人的脚步声,还是吵醒了这座沉睡中的城市。 有人透过门缝,想看看是什么情况。他们只看见了一只纪律严明的队伍,队伍最前面的,是他们这几天一直牵挂担忧的面孔! 是楚大人回来了! 楚大人剿匪回来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从此以后就再也不需要受那群山匪的欺压了! 有人家里曾被山匪抢劫掳掠过的,直接就打开门,跪了下来,朝着楚霁千恩万谢。 “多谢大人!大人是沧州的大恩人呐!” “大人就是沧州的青天!” 此时,众人听到了一个雄厚的声音。这声音充满了让人安心的力量,充满了让人想要信任的力量。“美好沧州,你我共建!和谐沧州,你我共享!” 透过这重重的人影看去,众人看见了这声音的来源。是一直跟在楚大人身边的那位,总是穿着一身黑衣的小将军。他看着年岁不大,但气势很是骇人。那天在公堂上,钱、马两个大贪官想要阻止楚大人处置钱生的时候,就是这位小将军出手,随手一挥武器,就让那两个人动都不敢动。 现在他一身红袍黑甲,以守卫者的姿态极为霸道地站在了楚大人的身边,几乎要将楚大人整个人都拥在了怀里。两个人的背影,真是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出的相配。 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楚霁却正在哄着自家红着脸的秦小将军。 他将双手轻轻搭在秦纵拿着银戟的手腕上,朝着他巧笑倩兮:“多谢秦小将军,体谅我这副身子。” 楚霁本来是想自己喊的,台词虽然是尴尬了些,但宣传口号的力量,不可忽视。有的时候,民众就是需要你给予他们这样的信心。这是树立威信和获得民心的大好时机。 但楚霁那脆弱的肺叶,怎么可能允许他“声如洪钟”。他刚喊出第一个字,嗓子就要劈叉了,连咳了好几声才缓下来。 但他还是不死心。这种大好时机,他不想白白错过。沧州是他未来的后盾,民心是怎么也不嫌多的。 就在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再来一次的时候,秦纵拉住了他。 第50章 秦纵看着旁边这人,皱着眉头淡淡问:“你想说什么?” 楚霁看着秦小将军那刚正不阿的坚毅脸庞,想着那中二的口号,忍了又忍好险才没笑出声来。随后一脸正色地说:“美好沧州,你我共建。和谐沧州,你我共享。” 随后,他就又一次看见了“呆鹅”秦纵。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秦小将军,当场给楚霁表演了一个“我裂开了”。 就在秦纵再一次想起了当初的那个疑惑——这个楚霁到底有没有念过书时,站在两人后头的蒯信,倒是信心十足地拍了拍胸口:“大人,我替你喊!我嗓门儿大!” 蒯信的话音刚落,楚霁的一双桃花眼已经笑成了月牙,在清透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他刚准备点头答应,就被秦纵伸手捂住了眼睛。 楚霁:“?”要不回去真的让姜木给小崽子把把脉吧,虽说秦纵的医术也不错,但毕竟医者不自医,可别真是吃错药了! 刚准备伸手拨开秦纵的手,楚霁的耳边,就响起了秦纵喊出的那句口号。少年的,带着朝气的,直击人心的声音。 秦纵看着眼前这笑着哄他的人,从鼻腔里叹出一口气,偏头不再看向楚霁。 脑海中回想着楚霁的笑颜,掌心里好像还残留着被楚霁卷翘的睫毛扫过的触感,秦纵觉得有些无奈。自己选的主公,再离谱,也要宠着。 不可以被别人捷足先登。 * “老爷!不好了!” 马元恺正在小妾的房里,准备温香软玉在怀。谁曾想,外头就传 来了管家惊恐的喊声。 “吵什么吵!”不耐烦地将怀中美人放下,马元恺一把推开房门。 “外头…外头…”管家一副怕极了的模样,哆哆嗦嗦地说不清楚。 马元恺彻底失了耐心,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说!” “州牧府的人,把咱们的宅子围起来了!” “呵,那慌什么?马志已经回来了吧?只怕是这群人讨说法来了。”马元恺听见管家的话,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这种小事,也要来坏爷的兴致?” 说完,马元恺就准备关门回房。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温润清亮的声音: “马大人,是本官回来了。” 马元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鬼似的,连连踉跄着后退。 一身银甲的青年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你!你怎么在这儿?” 楚霁笑着问道:“否则,本官应该在哪儿?” “……” 马元恺看着楚霁身后的秦纵和一百护卫,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双方便在这府内僵持着。 这时,杨佑拿着几封书信赶了过来,恭敬地交到楚霁手中。 楚霁将书信打开,随后脸色大变,突然怒喝道:“来人!马元恺勾结山匪,私吞官盐,论罪当诛!拿下!” 马元恺不敢置信:“所有的书信我都已经烧了,你怎么可能有!” 楚霁无辜地眨了眨眼:“马大人这是自己承认了?” 马元恺这才反应过来他被楚霁摆了一道,但他还想挣扎一下。他目露凶光,哑声道:“楚霁!本官掌沧州两万兵马,你岂敢动我!” 楚霁灿然一笑,面若皎月生辉:“你是指,他吗?” 马元恺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被扔进来的贼眉鼠目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刚刚受了马元恺眼神示意,准备去东郊大营搬救兵的马府管家。 还没等马元恺再说些什么,楚霁身后,三名身穿玄甲,手持利刃的高大男子就走了进来。 “属下蒯民、蒯信、薛正,叩见大人。” 马元恺是知道楚霁手底下有秦纵和薛正这二人的,没想到才过了几天时间,居然就翻了一番! 楚霁问道:“情况如何?” “城门守军悉数拿下。” “钱佑才及其家眷已被压入大牢!” “东郊大营已经拿下,所有将士都已弃暗投明!” 楚霁神色温和,笑如清风朗月:“马大人,请吧。” 马元恺这还有什么看不清的?他和钱佑才都以为是他们使计让楚霁“不得不”去落霞山剿匪,却没想到,他们一步步地走在楚霁的谋划之中! 他不知道,楚霁是怎么灭了落霞山山匪的,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能策反跟着他去的五千士卒,能杀回沧州城,夺下东郊大营。 眼前的这个人,绝不是以往到沧州来的那些草包! 这样的人,真的是钱佑才口中的,靠对着皇帝巧言令色才得到州牧之位的人吗? 一瞬间,马元恺这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居然遍体生凉。楚霁,是个绝顶可怕的人! 楚霁身后很快就冲上来两个人,将马元恺五花大绑了起来。 被绑着押出府时,马元恺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他花了半生心血筑起来的安乐窝,以后只怕是要付之一炬了。 而楚霁,正侧着头,和身旁那个红袍黑甲的秦家将军说些什么。眼角眉梢,俱是温柔。 第二十七章 一大早, 黄钧、刘为、赵恒三人就乖乖地站在议事厅里,等着楚霁的到来。 昨晚那么大的动静,又是抄钱大人的家, 又是下马大人的狱的,他们怎么可能没收到消息。据说楚大人先是端了落霞山山匪,后又拿下了东郊大营, 最后亲自到马大人的府上,拎小鸡仔似的给马大人拎了出来。这样一来,整个沧州,就完完全全地捏在楚大人的手里了。 第51章 他们哪里还敢有什么别的心思? 楚霁一进了议事厅, 就见到这三人的面上有一种格外的乖巧,一个个和木头桩子似的。轻声一笑,楚霁便径自坐在了上首。 见三人随着他的一声轻笑都不禁哆嗦了一下, 楚霁痛心地开了口:“本官没想到, 钱大人和马大人,竟然能做出如此谋逆之事,真是让本官心甚痛之。” 三人能在钱、马二人手上,安然无恙多年,听话是一方面, 同时也都是心思通透的。一听楚霁这话, 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楚大人这是在逼着他们表态呢! “大人所言甚是!钱佑才和马元恺二人, 意图谋反,下官等都有目共睹。” 楚霁很满意三人的识趣。 “那便给圣上, 呈上奏折吧。”形式总还是要走的。楚霁之所以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一是三千人对两万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二是, 他不能直接引私兵入城,否则被有心之人告发,谋反的罪名就会落在他头上。他还想在沧州多过几年安生的日子,慢慢地把沧州发展起来。 待楚霁走后,三人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想到,楚霁竟然对他们三人没做任何的处置!楚大人果然和钱、马二人不同,心怀仁厚,看来以后只要在楚大人手底下好好办事,应当是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了。 楚霁回到州牧府,坐在书房里,突然纪安来通报,杨佑带着张阿婆母女求见。楚霁点了点头,让他们进来。 张阿婆就是那日状告钱生的人,她是杨佑在沧州废了不小功夫才找到的。杨佑找到她时,她的小女儿已经孤身一人进了钱家当舞姬,准备找准时机,就与钱生同归于尽。好在杨佑及时找到了她们,劝说她们配合楚霁的计划。 张阿婆母女一见到楚霁,就跪在地上叩头。 “若不是大人早有准备,伪造了一封血书,又让小女偷出钱生的衣裳,民妇一家怎么有报仇雪恨的一天!” “大人替小女子一家做了主,小女子愿为大人做牛做马,侍奉左右。” 楚霁摇了摇头,让纪安和杨佑赶紧将人扶起来。 “本官身为沧州父母官,为百姓做主本就是天经地义,并不求什么回报。但本官倒是有一事,想问问张阿婆愿不愿意。” 张阿婆一听,连忙就要跪下,好在杨佑站在一旁扶住了她。她说道:“大人的事情,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民妇一定答应。” 楚霁笑着说:“没有那么严重。本官听说你为了提高织布的效率,可是发明了不少实用的小物件儿。本官有意在沧州城内开办一个纺织厂,专招女工,让各家各户也能多个进项。若是您愿意将您的发明和手艺倾囊相授,本官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楚霁从来都不会小瞧任何一个人,更何况,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他本来也没想起来什么纺纱织布的事情,还是那天在街上听人议论张阿婆是织布的好手,才想起来纺车和织布机的妙用来。后来安排杨佑一调查,才发现张阿婆还是个爱搞发明的!楚霁最需要的,就是这样能提高生产力的人才了,这才起了招揽之心。 张阿婆听楚大人说起她家中那些自己曾经瞎捣鼓的小东西,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有啥不愿意的,也就是大人不嫌弃我们这些乡野村妇的手艺。那都是我自己在家胡乱造的,我家那老头子也乐意让我折腾。但是没想到,还真是让我织布的时候比旁人快多了。” 楚霁一听张阿婆愿意,当即高兴地说道:“那本官就任命你为纺织厂的管事。张阿妹做你的副手。” 张阿婆听到这话便是一惊:“使不得,使不得!这可别是个什么官儿吧!” 楚霁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什么官职。但是以后纺织厂里的生产就归你管了!每个月,我发你三两银子,发张阿妹二两银子。 等纺织厂开起来了,你们可得帮我好好地教工人们纺纱织布。” “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她们二人都跪拜在地上。她们也没想到,楚大人不仅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们,还给她们发这么多的银子!她们母女加起来就是五两银子,省着点花都够花半年了! 楚霁点了点头,让纪安把她们二人带到客房去。她们在五柳村的屋子早就破败了,楚霁肯定不能让二人回到村子里去。若是和匠人们住在一起,张阿婆母女都是女子,不方便。张阿婆自然是百般推辞,楚霁只得说等纺织厂开起来之后,就可以让她们俩搬到纺织厂单独的宿舍里住了。她们这才同意。 送走了张阿婆母女,楚霁看着杨佑,示意他坐下,随后说道:“此番过后,我想任命你为沧州别驾。” 杨佑刚坐下来,屁股还没能把凳子焐热,就被楚霁的话惊得弹了起来。钱佑才之前就是沧州别驾,在整个沧州之内仅次于州牧,握在手里的都是实打实的权力,是名副其实的实权高官。 杨佑几乎就要答应下来了,这是楚霁对他的信任。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突然拐了弯。 “按律例,属下并非孝廉出身,不可担任别驾从事一职。” 楚霁闻言,却笑了起来:“按律例?现在起,我就是这沧州的律例。” “可是…属下的面容,实在是有碍瞻观,怎可为一州别驾?属下只愿永远做主公幕后的谋士,蒯息亦可担任别驾一职。”杨佑明显是被楚霁的话给打动了,可是仍然心存顾虑。他的脸被大火烧毁了半边,按照大雍的律例,是不允许担任这样的职位的。 第52章 楚霁还是头一次知道,他手底下的这位第一谋士,原书中多次让秦纵吃了亏的主儿,居然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卑?但大雍好像确实有此风气,甚至皇帝曾下令面容损毁者,不可被举为孝廉。但皇帝的规矩,在楚霁的地盘上,又算得了什么? “蒯息我自有安排。你出身官宦世家,更适合做一州的管理者。此次,若不是你提前发现了钱马二人同山匪勾结,我又怎么能提前做好安排呢?若不是你找来赵阿婆状告钱生,我又怎么能够成事呢?若不是你有模仿字迹的本事,我又拿什么证据交给皇帝呢?” “杨先生大才,又何必因为区区容貌,而妄自菲薄呢?本官的意图,你心知肚明。沧州是我的后盾,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说着,楚霁起身走到杨佑身边,将别驾的印信交到了杨佑手里。 杨佑捧着印信,跪了下来,说道:“即使主公不厌弃杨佑的脸,但总会招致旁人的议论。” “人言何所畏惧?本官看中的是你的能力,与样貌何干?我只问你一句,想不想做这个沧州别驾?” 当然是想的,主公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大丈夫生于乱世,他又怎么会不想建功立业?杨佑重重一叩头:“佑愿为主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楚霁亲自将他扶了起来,说道:“我不要你死而后已。我要的是,尽你所能,造福一方百姓!” 二人这里的谈话刚结束,纪安就一脸激动地来报:“蒯息回来了!” 一听纪安这话,楚霁和杨佑就准备去迎接蒯息。可就在三人要踏出书房的时候,楚霁突然吩咐纪安:“你先去通知蒯民、蒯信,还有秦纵和姜木。今晚咱们好好地聚一聚,给蒯息接风洗尘!” “是!”纪安领命,欢快地就走了。 留下的杨佑一脸疑惑地看着楚霁。楚霁此时支走纪安,定然是有话要和他说。 楚霁组织了一下语言,郑重地对杨佑说:“你不愿领沧州别驾,是怕我遭致他人议论。你不愿接受姜木的一片真心,是否也源于此?” “我重用你,并不在意你的容貌如何,只在意你的能力是否足够。姜木钦慕于你,只在意你是否会回应他的真心,亦与容貌无关。 说完,楚霁拿出一个瓷瓶放到杨佑手中,摇着头走了。这年头,当个好主公还真是不容易。他就说嘛,杨佑一直以来的种种表现,也不像是对姜木全然无意的。不然,他也不会想着要撮合两人。今日一番交谈,倒是让他福至心灵,猜出些症结所在。 杨佑听完楚霁的话,定在原地,看着手中的瓷瓶。这三年来,姜木每年夏天都会给他准备这样的一瓶药。他的脸曾经被火烧过,就留下了炎症。一到夏天,就会暑热难耐,红痒肿痛。到那时,被烧伤的半边脸,就显得愈发恐怖。只有姜木配的药,能让他好受一些。 他左手攥紧了手心的药瓶,右手轻轻触碰着脸上那半张面具,脑海之中天人交战。 第二十八章 “大人, 蒯息回来了。”州牧府门前,身穿苍色长袍的男子朝着楚霁行礼。这人作书生打扮,长相与蒯民有几分相似, 端的是儒雅非常。但一双透着锐利的眼睛,和腰间佩戴的白玉算盘坠饰,透露出他远非一般书生那样简单。 楚霁一把扶起蒯息, 颇为感慨地看着自己的大管家蒯息。蒯息是他见过的最有悟性、最为精明的商人。当初卖香皂时,自己不过是和他稍稍解释了一下何为饥饿营销,再后来,蒯息居然就能搞出拍卖行这种东西。 正是因为蒯息是天生的商人, 天生的“黑心”,所以楚霁不仅仅将其视作下属,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好友之感。 蒯息回来了, 却不只是他一个人。与他同行的, 还有楚霁手底下部分田庄的庄头。他们一早就接到了蒯息的消息,将自己管辖的田庄上出产的猪、牛、羊陆陆续续运到沧州来。这第一趟,当然得他们亲自监工。 “诸位辛苦了。”楚霁面带笑容,说道:“我已让人备好席面,只待各位入席。” 庄头如今将这些牲畜顺利运来, 对楚霁和沧州来说至关重要。如今又是天下将乱的时候, 楚霁自己到沧州的途中就遇见了不少流民和贼匪。庄头们这一路,也实属不易。 安顿好庄头, 楚霁将蒯息带进了书房。 “大哥那里,出海的情况如何?” 蒯息笑着说道:“大人放心。属下离开益州前, 还收到了大少爷的来信, 说是一切顺利。约莫再有一个月,便能回到益州了。” 楚霁点点头。他原本是不愿大哥亲自出海的, 毕竟漂洋过海不是什么易事,即使是楚霁本来生活的时代,海上事故也时常发生。但大哥异常坚持,说这是楚家第一次出海经商,又带了大批的琉璃和瓷器,他必须亲自盯着。 楚霁知道,大哥是为了楚家,也为了他。因为担心原书中楚家的悲剧再重演,也担心自己的行为不能得到大哥二哥的支持,楚霁一早就向大哥二哥细细分析了局势。 楚家能成为皇商,历代家主都是脑子清醒又有野心的。楚霁只是稍稍一说,楚家大哥就当即明白过来。在见识过楚霁的赚钱能力之后,原本就是宠弟狂魔的楚家大哥和二哥,便再也不怀疑自家原本纨绔的弟弟了,反而对于楚霁的一切决定,都无条件支持。 现如今听蒯息说一切顺利,楚霁也松了一口气。随即,他又问道:“沁叶城情况如何?” 第53章 蒯息皱着眉,满眼悲痛地摇了摇头:“白骨露野,流血漂橹,十万秦家军无一生还。如今沁叶城被划归云州管辖,云州牧本应该派人到沁叶城上任太守。可是,竟无一人敢领太守一职。现如今,原本的沁叶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已然与鬼城无异。” 楚霁叹了一口气,心思转了又转,他能不能把沁叶城要来呢?但中间到底还隔着云州和胶州。 这个想法终究还是被楚霁先按捺下来,又问道:“秦屹将军的尸骨找到了吗?” 蒯息点点头:“兄弟们找了几圈,终于在一堆尸骨的中央,找到了被护在中间的秦元帅的尸骨。按照大人的吩咐,已经将秦元帅的尸骨安葬。又将其他士兵的尸骨焚烧掩埋,以防污染水源,出现疫病。” 原书中有提过,沁叶城中,死去的秦家军将士的尸骨腐烂,污染了城中水源,一路流向云州。终于在第二年夏天,也就是宏光七年,导致了云州大规模的瘟疫。 当时已被起义军攻破盛京城门的赵协,早就灰溜溜地逃到蜀中,哪里还有心思管云州的瘟疫?是以,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属下回城途中,还遇见了大批的流民。奇怪的是,他们当中有一部分,竟是正往沧州赶来。”蒯息汇报完了沁叶城的情况,又担忧地说出了自己这一路见闻。他早已知晓,大人为了秦小将军,得罪了大将军阿史那钜和大司农贾业成。他就怕,这是二人使出来的阴招。 楚霁却笑道:“是我让他们来的。” 蒯息的眉头骤然就松开了,问:“看来大人是早有安排?” “沧州现在正是缺人口的时候。我决定吸纳流民进城,愿意参军的参军,愿意种田的种田。我还打算在沧州城内开办一些工厂,招募工人,这样老弱妇孺都能参与进来,扩大生产。” 明年春末夏初,蔡旷就要起义攻打盛京了,队伍之中多数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与其把人拱手让给蔡旷,不如便宜自己。 吸纳流民这事,别的州牧之所以不敢做,是因为手中钱粮不够。但楚霁手握天下钱庄,又曾任掌管天下粮仓的太仓令。对他来说,钱粮,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 况且,楚霁又不是把钱洒在地上让沧州百姓去捡,那样只会造成通货膨胀。开办工厂和兴建工程,进行以工代赈,提高生产力,是最好的让沧州百姓手中留有余钱的方法。百姓手中有钱了,沧州的库房里才能有钱。 蒯息听了楚霁的打算,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替大人打理生意多年,可以说是最清楚大人身家的人。吸收流民进城,别人做不到,但大人一定可以。这些流民,进了沧州,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蒯息目光炙热,拱手道:“开办工厂一事,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楚霁却摇了摇头:“不,你有更重要的事。” “盐场。” 蒯息显然是这这两个字震慑住了,愣在原地,沉默半晌,郑重道:“是。” 如今天下将乱,国将不国,民不聊生,大人心中有壮志如鸿鹄。他不似两个弟弟那般,武艺卓绝,可以成为大人征战天下的利刃。但他也可以尽他所能,成为值得大人信赖的后盾。 士为知己者死。从在旗峰山上,他看见眼前这个满身清贵、侃侃而谈的青年时,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如今,竟然已经过去三年了。可留在他心中的那一抹倩影,不曾有分毫黯淡,反而光华愈盛。 适时,纪安来报,说接风宴已经摆好了。 楚霁恍然惊觉,都已经是日暮时分了。蒯息一回来,他就把人拉进了书房谈公事,连水都没让人喝上一口。 “走吧。今日是我的不是,席间我自罚酒水,向你赔礼。”楚霁一边笑着,一边将蒯息引去宴客厅。 “大人所酿的葡萄酒,属下可是垂涎多时了。”蒯息也笑道。 二人到宴客厅时,众人都已经等候多时,就等着楚霁和蒯息入席了。 蒯民和蒯信早就等得有些着急了,尤其是蒯信。若不是听纪安说,大人正在和大哥商议要事,他早就冲到书房去了。 蒯息倒是没理睬两个弟弟,而是先看向了秦纵。他当然听闻过这位名动天下的秦家少帅,所以在大人为了救出秦纵,放弃玻璃生意的时候,蒯息没有发表出任何的反对意见。他分得清轻重,虽然玻璃生意的大好前景就在眼前,但是远不如这位秦家少帅来得重要。 但之前大人前往落霞山时,竟然只带了秦纵随扈左右,实在是太过冒险!对这位敌国少帅,太过信任!若是,秦纵只是假意归顺;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蒯息不敢想。 秦纵也在正大光明地打量着这位众人口中的楚霁的大管家。目光清正,不失敏锐,仪容清正,君子端方。楚霁对这个人,好像很是看重? 二人目光相汇时,都礼貌而疏离地一点头。眼神之中,竟好似有火光闪过。 很快,众人寒暄结束,楚霁也给秦纵和蒯信做了相互的介绍。 这场接风宴的主角是蒯息。是以,楚霁坐在主位,右手边便是蒯息。他又想着,秦纵不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一早就是与蒯息相熟的,便让秦纵坐在自己的左手边。 第二十九章 珍馐齐备, 美酒在侧。 酒坛一经打开,厅中顿时弥漫着一股馥郁醇美的酒香。 第54章 秦纵闻着这沁人心的香味,心中略有些吃惊。 这些天来, 他对楚霁的巨富已经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楚霁的生活看似并不奢侈,虽锦衣绫罗,环珮叮当, 然府中仆从不多,衣食住行皆不铺张。就从他每日的午饭来讲,两荤两素足矣,也不搞什么折腾人的名堂。 但是, 贵女淑媛争相抢购,用以洁面沐浴的香皂,楚霁用来洗衣服;千金一刀, 文人墨客竞相追捧的宣纸, 楚霁写错一个字就扔;瓷中新贵,世家大族称其“黄金有价钧无价”的钧瓷,楚霁用来做洗脸盆……各式各样的琉璃樽、琉璃盏、琉璃碗……就更不用说了。 可纵使如此,他却还是万万没能想到,楚霁能拿出这么一坛葡萄酒来。外头售卖的葡萄美酒, 已经不是价值几何的问题了, 而是有市无价。要知道,他当年随父亲参加萧彦举办的庆功宴, 萧彦也不过是抠抠搜搜地拿出一壶来,独自享用。那味道, 闻着离眼前这一坛要差的远了。 偏偏这盛放的器皿十分普通, 就是寻常的陶瓷酒坛。乍一看,还真是有些暴殄天物的意味。 秦纵还在暗自惊叹, 蒯信就说道:“大人真是偏心!大哥回来了,您才肯拿出这样的美酒。” 楚霁笑着摇了摇头:“说的就好像平日里,我没有好酒给你喝似的。” 今日这酒,倒还真不是因为蒯息回来特地拿出来的,而是蒯息从益州带回来的。这酒是三年前他亲手酿的,就埋在益州楚家他的院子里。不同的葡萄酒,有不同的生命周期。如今恰好到了这批葡萄酒的最佳赏味期,楚家便让蒯息正好起出来,分为三份。一份留给大哥二哥,一份高价卖出,还有一份嘛,自然就带到了楚霁这里来。 “再好,那也不是大人亲手酿的嘛!”蒯信一闻这香味就分辨了出来。虽然大人名下的葡萄酒庄里产出的葡萄酒滋味也十分不错,但总是不及大人亲手酿的,独有一股醇香。他此刻眼巴巴地盯着那酒坛,恨不得立刻夺过一饮而尽。但大人还没开口,他不能动手。 楚霁见他几乎是对着酒坛“目露凶光”了,便说道:“倒酒吧。” 蒯信立马捧起酒坛,给楚霁倒了满满一杯。其余众人也纷纷拿起酒盅,开始瓜分美酒。 开封的酒坛很快来到秦纵面前,秦纵看着美酒,却愣怔住了,一时没有动作。 在听到葡萄酒是楚霁亲手酿造的时候,秦纵并不惊讶,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从在这州牧府里显得再寻常不过的香皂、瓷器、琉璃……就能看出,楚霁是制造出这些东西的人。毕竟,这些东西,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更别说像楚霁这样耗费了。 可是,楚霁竟然为了给归来的蒯息接风洗尘,亲手酿造了一坛葡萄酒!呵,也是,楚霁既然能为他亲手做槐花糕,那为了别人亲自酿酒,好像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同为楚霁的下属,他好像确实也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秦纵不知怎么的,想到这里,心里头止不住地往上翻涌着些酸意,连带着看这一坛葡萄酒,都格外地不顺眼起来。 楚霁见秦纵并不去碰那酒坛,反而是发起呆来。登时反应过来,秦纵才十五岁,应该是没喝过酒的,确实是他考虑不周了。 于是,楚霁解围道:“秦纵年纪小,不可饮酒。”说完,又对着身后的侍从吩咐道:“去取冰镇的梅子汤来。加碎冰,多放几勺蜂蜜。”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楚霁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位未来不可一世的战神,竟然是个爱吃甜的。 秦纵听见楚霁的话,抿了抿唇,没说话。他从十三岁起便会饮酒,还是军中的烧刀子酒,千杯不醉。但既然楚霁都那么说了,他便也正好不喝这什么劳什子的葡萄酒。 楚霁为了别人酿的,他才不稀罕。 很快,侍从端来了一碗盛在白瓷碗里的梅子汤。 “尝尝?这是我下午贪凉时制的。可我这身子偏又喝不得,只能请秦小将军代劳了?”众人皆饮酒,只有秦纵喝不了,楚霁自然对他格外关照。 “你亲手做的吗?”秦纵问。 楚霁没想到他沉默半晌,问出这么一句。当即笑着说:“是。” 秦纵端起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香,消暑解渴。随着他的动作,碎冰碰壁,叮当作响。明明这梅子汤也是酸的,却将他心头的那股子酸意都压了下去。细品之下,竟然还有些甜,是蜂蜜的味道。 蒯息坐在另一边,看着两人的互动,眸光一暗。难怪杨佑说,大人对秦纵格外不同,爱护有加。现在看来,又何止如此。大人虽对诸位下属都十分亲厚,但却没没有过像对待秦纵这般,信任、爱护、关注,甚至是连大人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宠溺…… 按捺下心中的失落,蒯息举起酒杯:“大人,您可是说好了要自罚酒水的。” 楚霁转过头,粲然一笑,举杯说道:“你回来,我很高兴。” 二人酒盏碰壁,颇有些“相逢意气为君饮”的疏狂。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若有好酒相伴,便更得得意尽欢。两人斟酒对饮,好不畅快。 蒯信牛嚼牡丹般大口畅饮,一通狂灌下去,又非要旁边喝闷酒的杨佑说话,舌头都打结了也不自知。 杨佑此时却顾不上蒯信,因为姜木正拉着薛正喝酒,喝得面色酡红,一双杏眼水光粼粼。他有心阻止,可偏偏他和姜木中间,还隔着一个被姜木拉过来的纪安。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下午在书房内楚霁对他说过的话,又一抬手,独自闷下苦酒。 第55章 薛正他觉得自己心里也苦啊。坐在他右边的秦纵,不知怎么的,冷气嗖嗖直放,像刀子一样割在他身上。左边的姜木正好拉着他喝酒,他刚要松了一口气,那边隔着的杨佑,又不时投来目光。他是货真价实的武将好不好,对这些都很敏感的! 蒯民颇为头大,他一边伸手拉着全场唯一认真喝酒的自家弟弟,一边目露担忧地在楚霁、秦纵和自家大哥身上暗暗巡睃。 大哥对于主公的情意,他早就观察琢磨出一二。可主公却只将大哥引为好友,从不曾动过什么情爱的念头。或者说,主公心中只有大业,对于什么风月之事,从没有过半分念想,更不要说是接受一个男子的爱。 大雍崇尚美人,又好南风。主公自打入了盛京为官,便有了“盛京第一美人”的称号。不是没有对主公动过念头的世家勋贵,甚至是那金銮殿上的帝王,也曾惊叹于主公的容貌。若是当真有淫邪之辈,主公对其从不曾手软。但只要是不过分的,主公从不吝于展示美貌而对其加以利用。当真是美人计绝,不入爱河。 如此情景,大哥又如何敢表露心迹? 偏偏此时,又来了个秦小将军。主公曾彻夜照顾重伤发烧的秦小将军,也曾亲自洗手做糕点,只为了小将军梦中一句含糊的思乡之语。主公对着秦小将军交付了难以言喻的信任,同样也收获了这匹孤狼的真心相随。 可这秦小将军对于主公,也已然超出了一位下属应有的忠心。但是这份情感,秦小将军自己应当都没有察觉到。 只是,君不见,秦小将军眼瞧着主公和大哥开怀畅饮,浑身的杀伐之气已经快收敛不住了吗? 秦纵瞧着那两人,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那个蒯息还和楚霁追忆什么“刚随着大人一同到盛京的日子”,惹得楚霁对他笑若春山。秦纵只觉得手中这一碗梅子汤里,甜味已经完全被酸掩盖了。 早知道,就说自己会喝酒了。这样,也就不至于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心中酸涩,却不能表现出来。他没有立场,更重要的是,蒯息是楚霁信任倚重的人,是楚霁的心腹。属下不和,最终为难的,只会是主公。 他不想让楚霁为难。 这厢蒯息刚说到楚霁在盛京卖香皂,狠狠地敲了那些世家一笔,就正好瞧见了秦纵颇有些落寞的神情。略一思忖,按捺下不甘,蒯息举起酒杯,朝着秦纵站了起来:“秦小将军,我敬你!落霞山下一战,你居功至伟。” 秦纵是主公帐下第一猛将,智勇双绝。无论主公对他如何特殊,只要他能忠心追随主公,助主公成就帝王之业,那就是值得他蒯息敬重的人。而落霞山下的那一战,足以证明他对主公的忠心。刚刚,的确是他太过执拗了。 秦纵看着眼前的酒盏,和站起来的男人,胸中猛然荡开一股浩然之气。蒯息,配得上楚霁的信任。他也站了起来,将原本空置的酒盏倒满,一饮而尽。 二人相视一笑,云销雨霁。 第三十章 盐场是沧州的重中之重, 交给蒯息接手,宜早不宜迟。 接风宴后的第二日,恰逢阳光明媚, 楚霁也没耽搁,带着蒯息及一队人马,直奔沧州盐场而去。 现如今大雍所有的盐场, 所采取的制盐方式十分原始。盐场的工人都是直接刮取海边的咸土,然后用草木灰吸取海水,将二者混合在一起作为制盐的原料。 制盐时,先是用水冲洗原料, 得到卤水。随后将卤水放进大型的敞口容器里,下面烧火,将水分蒸发, 得到了粗制的盐。这样的盐里杂质颇多, 呈现出灰褐色,入口咸涩。楚霁已经忍受这样的盐,整整三年了! 他前世读大学的城市,原本是一座产盐的古城。出于兴趣,他参观过那里的海盐博物馆, 也去过古法制盐的现场观摩学习, 所以知道应该怎么样制出雪白的食盐。 沧州盐场守备甚严,绕着盐田的, 是高筑的土墙和层层的守卫。这里的守卫,前两日就被楚霁换成了自己手底下的人。至于原本的官兵, 都被楚霁重新扔进了东郊大营, 接受“回炉重造”。 盐场里现在的工头也是楚霁重新任命的,此人名叫柳大壮, 在一众盐工中颇有威望。 柳大壮带着盐场的盐工,正伸长了脖子等待着楚大人的到来。若不是楚大人将原本一直压迫他们的盐官和工头撤了职,今天他们所有人都应该还守着锅灶,为了交不上的盐而担忧呢。 因此,虽然前几日楚大人下达过来的命令有些奇怪,但是一番挣扎之后他们还是照做了。 柳大壮远远看见一个身穿劲装的俊美青年,带着一队人马到了盐场的门口,驻守盐场的官兵纷纷行礼,就知道这是他们沧州的州牧楚大人。 “大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拆除了一部分的锅灶。”柳大壮一边行礼,一边向楚霁汇报任务的进度。 楚霁点点头,说道:“这是蒯大人,以后就是盐场的盐官了。” 柳大壮这才看见楚大人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容貌俊秀的青年。气质温和,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见他的目光,还朝着他淡淡地点头。 随后,楚霁便让其他所有盐工都先回去工作。柳大壮带路,他 与蒯息要巡视一番盐场。众人自无不从。 走到盐湖边时,还能看见以前盐工们刮取咸土的痕迹。楚霁边走边问柳大壮:“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本官让你们拆除锅灶?” 第56章 要是稍微通些人情世故的都要回楚霁一句“一切听从大人的吩咐”,但柳大壮倒是个实诚的,他伸手挠了挠脑袋,黢黑的脸上露出朴素的笑容:“咱们确实觉得有些奇怪。” 楚霁就欣赏他的这份实诚,所以并不恼,只是向他解释道:“本官决定要建盐池,直接晒制海水成盐?” “什么?”楚霁的话无疑给柳大壮扔下了一个惊雷,他们沧州的盐工是世代相传的,从他们的祖辈开始就都用的是淋煮煎盐的方式。晒制海水成盐,无异于天方夜谭。 “你瞧,今日这太阳如何?”楚霁循循善诱。 “太阳很大!特别晒人!”柳大壮不会那种四个字四个字的说法,所以直接就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那用以晒盐如何?”楚霁追问。 柳大壮憨厚地一笑:“大人,肯定不行啊!要是太阳能晒出盐来,这海水不早就变成盐了吗?” 楚霁站在盐湖边,引着身后的二人看向一望无际的广袤海岸:“你们平日煮盐,煮的应当是卤水吧?若是把这个岸边,像是种庄稼的土地一样,划分出数个盐池,远处再建更低一层的盐池,如此建起多层的盐池。自上而下,将海水引进盐池,一层层地晒。等海水流入最后一层之时,就能形成卤水。卤水薄薄的一层铺在盐池里,曝晒之下就可成盐。” 柳大壮原本还觉得楚霁在说笑话,直到楚霁将盐田的想法细细解释,他顿时就瞪大了眼,眼睛里投出惊人的光亮。 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出现了!这法子,省时又省力!要是真的能这么干,大家伙儿以后就不用像如今这般,大夏天的守着冒火的锅灶,一个个都要被炉火烤出铁皮来了。 楚霁到底是纸上谈兵,没有亲自实践过。所以,说完之后,他又问道:“柳大壮,你觉得本官说的可行吗?” 柳大壮一双黑黢黢的手激动地交握在一起:“肯定能行!咱们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突然,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面露难色地说道:“可是这夏天晒盐当然没问题。但是冬天太冷了,没法儿晒啊!” 楚霁本来见他一脸为难,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听柳大壮说完,他松了一口气,说道:“冬天盐场不必晒盐,而是改为捞碱!就是每年冬天都会浮在水面上的白色物质。捞上来之后,创造出的价值,不会低于盐。” 柳大壮立刻就懵了。往年冬天是盐工们最难熬的时候,天寒地冻的,但盐场的产盐要求可不会降低一星半点儿。守在锅灶旁倒是能好过一些,但是刮盐土和制卤水,那都是受罪的活计。每年在盐场里,冻死的都不在少数!楚大人居然说冬天不要他们产盐! 柳大壮激动地直直就跪了下来,在地上给楚霁磕了三个响头。楚大人当真是宅心仁厚的青天啊! 楚霁让他起来,说道:“先建几个盐池,作为试点。要是效果好,就全面推广。正好让锅灶被拆除的盐工来负责这些。” “诶!”柳大壮连忙点头答应。虽然挖盐池是个大工程,但只要能把盐池挖出来,以后这些盐工就能省下许多力气。先苦后甜,大家肯定都是乐意的。更何况,楚大人还说冬天不用制盐,这真是天大的恩惠啊! 就在柳大壮在心里默默计算大概需要挖多少天的时候,楚霁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说道:“挖盐池这个苦力活,不用你们干。” “啊?” “今日本官带来的人,是从落霞山上捉来的山匪。他们不像那几个领头的一样十恶不赦,手上没有过人命,所以本官送他们来劳动改造。本官会将他们单独管教,必不会扰了你们的生活。但是,你们不可欺辱打骂他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也是楚霁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式了。这些人多是穷苦出身,并非十恶不赦,楚霁自然不能杀了他们。但若是关在大牢里,那就是养着他们吃白饭,倒不如把这些人送来劳动改造,还能作为一份劳力使用。这里有蒯息看着,又有驻军把守,楚霁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多谢大人!”楚大人落霞山剿匪的功绩他当然听说过,现在大人又把一些作恶少的山匪送过来替他们减轻负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柳大壮很快领命去安排那些山匪的住处了,盐湖边只剩下楚霁和蒯息。 一直没说话的蒯息问道:“大人此行,只是为了盐池吗?”盐场虽然重要,但蒯息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楚霁总还有什么惊雷在等着他。 “蒯息,你一向了解我。”迎着风,楚霁看着眼前被阳光照射得波光粼粼的湖面,笑着说道。 蒯息也看着海水,淡淡地笑着。他喜欢这种被楚霁引为知己的感觉。 “我想制出一种洁白如雪的盐。盐场在我手中,我能让它从一个下金蛋的母鸡,变成自己生钱的聚宝盆。” 蒯息从不怀疑楚霁的创造力,所以,他朝着楚霁作揖:“请主公吩咐。” 楚霁从怀中掏出早就画好的图纸,递给蒯息:“这是全新的制盐方法。以往盐工制出来的盐,之所以是灰褐色的,是因为没有去除盐中的杂质。但是,只要在最后一步的晒盐之前,进行过箩除杂就能制出口感鲜咸的白盐。” “产出的白盐,再以千金之价,卖给世家贵族?”蒯息都不需要楚霁说完,立刻就懂了。他是天生的生意场上的老狐狸。 第57章 楚霁笑着点头,补充道:“不仅如此。在外价比千金的白盐,在我沧州城内却与普通食盐价格无异,能不能使得我这沧州,成为北疆天堂,引众人趋之若鹜呢?” 白盐的获利不菲,可想而知。但楚霁不是缺钱的人,他手底下的产业,多数都可与私盐生意相媲美。因此,白盐的用处,除了薅那些世家大族的羊毛,更可以为他积攒民心,增加人口。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人口是极为重要的资源。 蒯息看着手中的图纸,收敛了神色。他到底是商人思维,可大人却已经想到了安定民生和州府建设方面。 随后,他又郑重说道:“但这制盐之法不可以泄露出去。是否对盐场的盐工进行特别管制?”大人手下的其他产业,目前都是走的“高奢定制”路线,所以工厂之中人数不多,管制起来也还算方便。但盐场盐工有千人之数,特别管制起来,难度极大。 楚霁却摇了摇头,说道:“分工。” 见蒯息面露疑惑,楚霁解释道:“这上面的十几道工序,交给不同的人来负责。这些负责不同工序的盐工,平日里的衣食住行,都完全隔开。所有人,都只允许经手一道工序。若是有人敢私下交流,就没收财产,打五十大板,逐出盐场。” “这样一来,所有人知道的都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道工序,就大大降低了方法外泄的风险。而且,让专人负责专项,可以提高生产效率。” 蒯息恍然大悟,朝着楚霁露出佩服的笑容。他一向自认为颇有经商的头脑,但也总是被主公的一些理念所震撼。就像是之前在盛京卖香皂和瓷器,主公所说的“饥饿营销”一样,他从来没想到还能像那样做生意! 安排好盐场的事宜,又在现场监督了一会儿挖盐池的工程,楚霁便准备回城了。城中百废待兴,还多的是事务等着楚霁去处理。 楚霁是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盐场的。走时,却只剩下他并着三五个护卫。 楚霁骑在马上,看着傍晚略显沉默的灰蓝色天空,也许是人类面对夕阳时的天性使然,他心里还真是有些落寞。 异世三年,他独自一人,走过许多的路,冒过许多的险。收获了亲情、友情、忠心和爱戴。似乎他已经没有什么空缺的了,但此刻,楚霁居然有些矫情地,为了要在夕阳下独自回城,而感到些许难言的、没由来的孤独。 突然,耳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阵阵马蹄。 少年骑着神驹,张 扬的墨发在风中肆意飞舞。秦纵少见地穿着一身红色劲装,使得腰间那块狼王啸月的玉佩更加显眼。 行到楚霁跟前,他也并不下马,只是脸上的神情是更为罕见的浅笑:“我陪着主公回城。” 楚霁笑了,他说的果然没错。秦纵笑起来的时候,就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郎君。 “走吧,我的秦小将军。回去给你做双皮奶。” 昨晚的接风宴上,秦纵抢着喝了一口酒,随后便醉得不省人事,像只大型狼犬似的趴在自己的肩膀上撒娇。临散宴时,还在他的耳边嘟囔着要吃槐花糕。 这盛夏时节,楚霁上哪里给他弄槐花去?但看着将头埋在他肩窝里的少年,楚霁终究还是心软,只得先允诺给他的院子里种上槐树,再给他做个他没见过的甜品吃食。 心软的青年人不知道,窝在他肩窝里的少年,听完他的允诺,眼中划过精光。 看着骑马在他身侧的秦纵,楚霁心里的那块缺失,突然像是被填平了。那样的出乎意料,就像是秦纵不曾预告的到来。那样的顺理成章,就像是他刚刚在期待着有谁会来,秦纵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 心情转阴为晴的他,不由得感慨,古代的空气确实是很好,就连傍晚的天空也是干净的灰蓝色。夕阳就像是蓝色餐盘上的蛋黄,那橙色的晚霞就是蛋黄的流心咯? 第三十一章 楚霁回到州牧府后, 便先行回房沐浴更衣。待会儿是要进厨房的,他可不能带着一身的尘土。 再出房门时,秦纵也早已换下了红色的劲装, 改穿了一件竹青色长袍,端的是萧萧肃肃,丰神俊朗。 可楚霁看着那一身长袍, 又低头看看自己,心里有些微囧。 无他,当初为秦纵添置衣衫的时候,楚霁出于些许的“恶趣味”, 给秦纵定制的衣衫样式,都与自己的颇为相似。在他美好的想象中,他们穿的应该是亲子装。 原本秦纵总是爱穿那几件黑色劲装, 当然看不出什么来。可偏偏今日, 两人都选了这么一件款式相似的竹青长袍,对比一下子就显出来了。秦纵如今身形比他高出几分,双肩也格外宽阔,二人站在一起,倒衬得楚霁“小鸟依人”。这叫楚霁如何不郁猝, 这都分不清谁是“父”, 谁是“子”了! 站在门外等待的秦纵,显然也没想到和楚霁“撞衫”了。再看看楚霁的神色,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还想着要当他“爹”呢! 可本来应该郁闷的秦纵,在看见楚霁的神情后, 心里却有些欢喜。他若是矮小些, 瘦弱些,那自然是得被人当做是小辈。可偏偏他武将出身, 身形上占尽优势。此时此刻与楚霁站在一起,又穿着同色同款的衣衫,怎么看都极为相配。 按下心中的欢喜,秦纵只当是没发现,说道:“快走吧。” 第58章 果然,楚霁一听,就又重新笑了起来——长得再高,那不还是个贪吃的小崽子?他忍不出伸出手指,在秦纵的脑门上戳了一下,笑道:“怎么这么馋呐?” 秦纵显然没想到楚霁会突然“出手”,被微凉的手指按住脑门的时候,他差一点儿就本能地进行反击。还好,他及时反应过来眼前的是楚霁,堪堪止住了动作,愣愣地吐出一句:“不是因为馋……” “那是因为什么?”楚霁看着眼前这只“呆鹅”。 可此时秦纵听见楚霁的声音,已然清醒过来。他抿着唇不肯再说话,只是颇为无辜地看着楚霁。 楚霁无奈,只得摇摇头,往厨房去了。 秦纵看着楚霁远去的背影,他问自己,那是因为什么呢?他自己似乎也想不清楚。 * 接下来的日子,楚霁在衙门里连轴转了好几天,每天几乎就是州牧府和衙门的两点一线。 落霞山上的山匪已经送到了蒯息那里去劳改,接下来要安顿的,便是山上那些被虏去的无辜女子。 楚霁先是找来治中黄钧,说是要废除沧州城内女子年满二十就必须婚配的规矩。 黄钧沉吟片刻,问道:“大人可知大雍为何有这规矩?” “为了人口。”楚霁自然知道,所以才更加不屑。 “大人,沧州内人口本就不丰。若是再废除了这规矩,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啊。” “本就人口不丰?数年前,沧州食盐销往大雍各州之时,人口可是如今两倍之数!黄大人以为,这是为何啊?”楚霁反问道。 “这……” 楚霁道:“等百姓都能吃饱穿暖来了,想婚配的自然会婚配了;等百姓都不必为养育儿女的花销发愁了,人口自然就多了。” “可大人废除了这规矩,该如何向皇上交代呢?”黄钧本就惧怕楚霁,如今又有些被楚霁给说动了,自然就更进一步地考虑了起来。 楚霁却说道:“圣上又何时在意过这些?从今往后,凡属本官管辖之疆土,皆废此令!” 黄钧见楚霁都这么说了,只得领命。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楚大人是天子宠臣,楚家三少,如今又是名副其实的一州之长,手握兵权,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况且,这倒也算得上是一桩善事。 黄钧走后,楚霁又找来簿曹刘为,查清了这些女子家住何处,家中有何人口,随后让他暗中将这些女子的家人接来。 若是真心爱护女儿,不在乎什么清白名声的,便接回家去,楚霁自当尽力为她们隐去这一段曾被掳走的经历。若是宁要名声不要女儿,或是这女子自己不愿回家的,楚霁便准备将她们先与张阿婆母女安顿在一处,跟着她俩学习纺纱织布的手艺,以后进纺织厂做高级工,自己养活自己。 多数人家都是想要将女儿接回家去的,楚霁便暗中给了些钱财让他们回家去了。被家人接走的女子自然是千恩万谢,又见楚霁暗中给了银子,心中的感激更甚。 但也有极为看重名声,不愿要女儿的。楚霁也不强求,这样的人家,女孩子回去了也是受苦。于是,他只是将人撵出府衙便罢了。当然,也有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的,不愿回去。楚霁知晓这个时代对于女性的桎梏,也很理解同情她们。这些女子,便被楚霁按照原计划安顿好。 这些女子之中,倒有一人较为特殊。这女子名叫吴姝,面容姣好,性格爽朗。她与其他被救下的女子不一样,眼神中依旧透露出希望与光采。楚霁听蒯信说过,他们找到这些女子时,吴姝正在劝慰一位女子莫要轻生寻死。 不一会儿,吴姝仅剩的亲人就来了。这人穿着一身崭新的沧州府兵战服,倒有几分英气。楚霁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当日在洪瑞队伍中找姐姐的那个小兵嘛。 来人先是朝着楚霁磕头跪拜:“小的吴久见过大人。”吴久跪在地上,心里是止不住的激动。他自幼失去双亲,是姐姐将他一手养大的,姐弟两的感情自然是无比深厚。当初洪瑞队长答应他,让他能将姐姐接回家。没想到这么快,楚大人就让他来接姐姐了。 楚霁问道:“你可愿将你姐姐接回家中奉养?” 吴久连忙说道:“我愿意!愿意!” 还没等楚霁点头,吴姝却说道:“大人,我不愿意!” “嗯?”楚霁心中不解。他听说吴久与吴姝姐弟情深,吴姝怎么会不愿呢? “大人,民女想要进纺织厂,赚钱。”他们家穷得很,又没有田地。自家弟弟当初就是因为交不起十两“买命钱”,才入伍参了军。她要是能进纺织厂,成为楚大人所说的“高级工”,一个月下来,可是有足足一两银子呢! 楚霁闻言笑了起来。吴姝倒是个有主意的。 吴久虽然不知道纺织厂是什么,但也能猜到,这应该是楚大人的 什么新计划。就像是他们军营里,现在正在组织建设的食堂、宿舍这些新奇的玩意儿一样。 可他不愿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姐姐再去辛苦劳碌,他握着姐姐的手,说道:“姐,我现在在楚大人手底下当兵,每个月的月钱有三两呢!以后要是能立功,月钱更多。您就在家好好享福吧。” 谁知,吴姝瞥了自家弟弟一眼:“我有手有脚的,不要你养着。” 吴久哪里能同意?姐弟两当即争执不下。还是楚霁出来打了圆场:“吴姝便也就留在纺织厂做工吧。这样闲暇时,吴久你也能多去看看姐姐。” 第59章 两人这才惊觉,这是在州牧衙门内,楚大人还在这儿看着呢。两人连忙又是请罪又要跪拜的。 楚霁笑着摇摇头,让他们两人各自叙旧去了。今日吴久来接姐姐,楚霁特意放了他一天假。 落霞山上的问题都解决完之后,就轮到东郊大营的内部问题了。 钱佑才和马元恺,及其一种作恶多端的亲信家眷,自然是被判了斩首示众。但也有一部分人,虽与这二人相关,受其荫蔽,但到底罪不至死。 楚霁向来追求利益最大化。这些人,再怎么也能算是劳动力。更何况,其中不乏沧州府兵出身的,更是不能不用。 沧州城西郊的一处山野之中,地广人稀,遍地杂草。 原沧州城门校尉王震,双脚带着镣铐,正颇为不忿地拿着手中剪刀,剪羊毛。 他原本还好好地在巡防大营里喝酒作乐,再睁开眼居然就是沧州城的牢房了。还没等他弄清楚情况,就被人戴上了脚铐,送到了这里来。原本他还想着马大人来救他,没想到又在到那什么食堂吃饭时,看见了负责打饭的马夫人! 这时,他才知道,楚霁没死在那落霞山,反而带着人杀了回来,一举控制了沧州。钱大人和马大人的家眷,都被发配到这里来做工了! 按下思绪,王震又满眼痛苦地看着眼前的羊。今日他还要再剪八十只羊的羊毛,否则,就吃不上饭啊!早上他就没完成指标,已经缺了一顿午饭了,可不能再失去晚饭! 这些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泥地里打过滚,浑身的毛黢黑,又脏又黏。剪下的羊毛落在地上,简直就像是被匆匆行人踩过的积雪,脏污一片。 不仅是脏,这些羊还臭的很,熏得王震眼泪都要掉了下来。一想到自己曾经那么爱吃羊肉,王震的胃里就一阵阵地犯恶心,还好食堂吃的都是猪肉。 其实,楚霁人还是不错的嘛。没杀他,没打他,只是让他来干活儿。饭食虽然是粗粮,但午饭和晚饭都有肉。难怪城中百姓都说他是好人,确实是好人呐! 就是不知道,这脏兮兮的羊毛,要来有什么用。可别是为了折磨他们,专门想出来的刑罚! 第三十二章 西郊农场里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纺织厂和肥皂厂也已经选好了地址。因为这两个工厂所用到的原料,都与农场里的牲畜有关,是以, 楚霁决定将两座工厂也设在西郊。 选好了地址后,楚霁便让人拟了招工的告示,贴在菜市口。言明招收盖房和烧饭两种工人, 盖房子一天25文,烧饭一天15文,包午饭和晚饭两顿。若是家离得远,也可以住在工地, 那便是包三餐,一天少发5文钱。 告示一出,菜市口便围满了人。 “赵大人, 一天当真是25文?您没念错吧?” “黄大人, 住在工地上,真的包三餐吗?” “怎么才能选上啊?” 赵恒、黄钧和刘为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扯着已经快要冒烟的嗓子道: “放心,放心,不会有错的!” “楚大人说的, 还能有错吗?” “到那边报名就行!不要挤, 不要抢!都能报上名!” 沧州城中的百姓多数都不识字,楚霁也是等写完了告示才想起来, 原本想着派衙役去念告示,再解答一些百姓的问题。可谁曾想, 这刚招上来的衙役, 没有一个识字的! 也是,这些衙役也都是穷苦百姓出身, 家里又哪里有钱送他们去私塾呢。 唉,扫盲事业,任重道远啊!正当楚霁头疼地感慨之时,突然灵光一现,这州牧衙门里,可不是还有三个吃白饭的吗?他当即叫来黄钧、赵恒和刘为,命他们带着告示到菜市口去吆喝。 三人都是官身,自然是不肯去做这等活计。当即统一了战线,心照不宣地跪在地上,就是不吭声。 楚霁也不恼,只是淡淡道:“唉,本想着若是百姓手中有些余钱了,各位大人的俸禄,倒还是能周转出一些来。” 此话一出,战线当即瓦解。赵恒一听还有领到俸禄的可能,立即说道:“下官愿意!” 另外二人看着眼睛里都闪出精光的赵恒,恨恨地横过去一个眼刀,这个叛徒! 赵恒却不在意,面子什么的,哪里有今晚能回老婆的床上睡觉重要?楚大人可真是好人啊!他明明可以砍我脑袋的,但他只是让我去菜市口吆喝,还说要继续发俸禄给我! 别看他们谴责赵恒不讲义气,但他们二人也不想过这没有俸禄的紧巴巴的日子啊,当即答应下来。绝对不是因为想起了前几天才被楚大人下令砍头的钱佑才和马元恺! 其实,楚霁怎么可能一直不发俸禄给三人?他现在积威甚重,刚刚将沧州大洗牌,三人自然畏惧于他。但时间久了,就容易生出祸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又将临多事之秋,楚霁不想节外生枝。他们三人此前并不曾为祸沧州,是以楚霁不过是对着他们小惩大诫罢了。 三人走后,楚霁便有些不适地伏在案上,连轴转了这么几天,就是身体强健的人也不太吃得消了,何况是楚霁。他此刻生理意义上的头疼得很,眼前也一阵一阵地闪着眩晕。 可还没等他喘口气儿,秦纵就来了。 楚霁见到他,脑子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秦纵这几日都是呆在东郊大营里,很少到州牧衙门来。即使是回了州牧府,两人也少有能碰上面的时候。 第60章 还没等楚霁说话。秦纵便皱了皱眉头,语气颇有些不善地问道:“事事都要你亲自过问的吗?杨佑呢?” “无妨。杨佑代我巡视沧州各城去了。”楚霁回道。沧州腐败,不仅仅是钱、马二人有问题,底下各城的太守,也并不都是好的。杨佑领沧州别驾一职,便有权代他巡视辖境,好好地去查一查那些官员。 随即,他又扬起一抹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东郊大营重选校尉的日子。” 楚霁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忙忘了。 二人一同坐在前往东郊大营的马车中,楚霁有些不得章法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两侧。 “很难受?”秦纵自然是发现了楚霁的不适,也不等人同意,右臂便绕过楚霁后颈,将手放在了楚霁的太阳穴旁,按揉起来。 楚霁不由得身体僵了一瞬。但随即反应过来是秦纵,便又逐渐放松下来。秦纵不愧是专业的,力度恰到好处,让本就疲惫的楚霁有些昏昏欲睡。 马车内的空间不算狭小,但两人皆是身高腿长的,便显得拥挤起来。随着秦纵的动作,楚霁几乎是靠在了秦纵的怀中。 等头疼稍解,楚霁便想要起身,他总不好靠在秦纵怀中就睡着了。 秦纵却没把手放开,轻声道:“还要一个时辰才到呢。睡一会儿吧。”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秦纵的声音太温柔,明知不妥,楚霁却也没再挪开,放任自己就这样靠在少年的怀中酣睡。 等马车停下的时候,秦纵轻轻叫醒了怀中的人。 楚霁醒来,疲乏稍解,那双桃花眼又重新染上了灵动的色彩。跳下马车,他随着秦纵一起走进了东郊大营。 现在的沧州府兵共有两万人,楚霁决定重新任四名校尉,并交由一人统 帅。关于统帅和校尉的人选,楚霁心中早有打算。 只是,虽说楚霁有权直接任命,但空降的领导总是难以服众的。而且,经过沧州平乱一事,原本的校尉中,能被楚霁留下来的,都是不曾作恶又有真本事的。如果直接任命,终究是不利于秦纵他们在军中的威望。 因此,楚霁在东郊大营摆了个擂台赛。所有想要进行校尉选拔的人在报名之后抽签选对手,胜者晋级,败者淘汰。 参加校尉选拔的统共有9人,也就是会有一人轮空,其余8人分为四组。最后胜利的四人和抽签轮空者,再进行抽签分为两组,一人轮空。最后,胜出的两人和轮空者进行混战,选出统帅。 抽签一事,楚霁自然是不可能不搞暗箱操作的。不然,若是他手底下的四人抽到了互相对战,那最终能成为校尉的便只有两人,他在沧州的军权就会被大大削弱。 是以,在楚霁的安排之下,秦纵轮空,蒯民、蒯信和薛正,都抽到了原来从沧州校尉做对手。 下午,盛夏的骄阳高悬在天空正中,将众人的影子都照得很短。 楚霁坐在高台之上,看着擂台上正在激战的两人。 这两人都是沧州府兵的校尉出身。 一人名叫万鲁,三十来岁的样子,皮肤黝黑,并不高大,身材又瘦的很 ,看上去像是一截被火烧过的竹竿。 一人正是那日在洪瑞队伍中的原骑兵校尉,名叫于乌。大约是骑兵出身,于乌的身形看上去比万鲁大了一圈不止。又高又壮,一身的腱子肉。 二人在擂台上你来我往,打得难舍难分,汗流浃背。二人原为校尉,又都是平民出身,凭着本事当上的校尉,自然各有拥趸。他们手底下原有的兵都围着擂台,站在最前方,给自己的校尉呐喊助威。 于乌仗着身形高大,突然挥出重拳,直朝着万鲁的面门袭去。万鲁像是没有预料到的样子,劲风已经到了眼前,才堪堪躲过于乌的拳头。 底下哗然一片,楚霁却看着两人,悄悄和秦纵说着小话儿。“你觉得这二人,谁胜谁负?” 秦纵却不正面回答,反问楚霁:“你觉得呢?” “于乌身形高大,看着占据优势,但却远不如万鲁灵活。只是,万鲁虽然灵活,在块头和力量上到底略输一筹。但他很聪明,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迂回路线,并不正面迎战,灵活闪躲,不停地消耗于乌的体力。刚刚,只不过是时机到了,万鲁故意露出的一个破绽罢了。” 楚霁话音刚落,擂台上的于乌就轰然倒地。 于乌从地上爬起来,面露懊恼,但还是朝着万鲁一拱拳:“愿赌服输,万校尉。”因为擂台赛一共是要选出四个校尉和一个统帅,所以第一轮的比赛的胜者,已经至少锁定了一个校尉的名额。所以,于乌这么叫也没错。 于乌不是个输不起的,只是他心里还是很遗憾。那日,他问洪瑞是否能重建骑兵营,却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原本他听说楚大人高瞻远瞩又为人纯直,便打算回沧州城之后找个机会提议的。现在,他输了比赛,当不成校尉,只怕是没资格到楚大人面前去提建议了,重建骑兵营就更不可能了。 擂台周围叫好声、遗憾声交织成一片。 楚霁笑看着秦纵。小崽子还想考验他?万鲁这一招,都是他前世在格斗场玩剩下的。 秦纵心里却稍有些吃惊。万鲁和于乌的这场决斗,就连擂台周围受过训练的府兵,都少有能看出名堂来的,楚霁却三言两语地就道出了关键。他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和惊喜! 第61章 接下来的赛事就不像是第一场那么难舍难分了。蒯家兄弟和薛正三人,都是原书中秦纵身边的大将,其恐怖的战斗力可想而知。虽然他们现在的年岁,比原书中成名时要小上不少,但因为很早就在楚霁的手底下训练着,三人切磋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战力已与前世巅峰时期相差不远。 比斗很快结束,擂台上的对手几乎是被三人横扫出局的。尤其是蒯信,他天生神力,对手还没来得及出招,就被他拦腰举起,扔下了擂台。对方被蒯信扔下擂台的时候,周围看热闹的士兵都沉默了。 谁想到还带这么玩儿的? 很快,就到了第二轮抽签。因为胜出的四人和秦纵都已经锁定了校尉名额,所以楚霁便没有在这一环节的抽签上动手脚。 没想到,秦纵还真是有些男主的气运在身上的。这一把,居然还是他轮空。 楚霁看着秦纵手中全场唯一的短签无奈地直摇头。 第一场让秦纵轮空,是因为楚霁希望将秦纵的比赛作为压轴。将大杀器留在最后,才能制造出最大的惊喜,才能让这群沧州府兵,好好地开开眼,以便于秦纵在军中树立更大的威望。 现在四人的战斗力,在第一场比赛中尽数展现,秦纵只要胜过任何一人,便足以证明他的强悍,所以楚霁才没有再操作让秦纵轮空。毕竟,一个人连续轮空两轮,确实是有些太虚假了。 但男主的气运,确实势不可挡。这样也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压轴了。若是实力不足,还真是容易适得其反,招致怀疑。但楚霁对于秦纵的能力,绝对自信。 只是,楚霁虽然自信,底下的士兵却议论了起来。不仅是原本的沧州府兵,就连楚霁原本手下的精兵都忍不住犯嘀咕。 那日在落霞山下,他们都未曾见过这位州牧府的小少爷动手,只听闻他是州牧有一日在斗兽场里带出来的少年。如今他又运气极佳地连续轮空了两回,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怀疑。 这位小少爷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倒是俊俏,身量也高大,看着像是习武之人。就怕是个绣花枕头,华而不实。况且 ,就算是真的有真材实料,他年纪这么小,别说是刚刚一招就把对手扔下擂台的蒯信校尉,就是看着瘦小的万校尉,他也不见得能过上几招。 第三十三章 擂台之上的两场比赛很快结束, 结果也不出楚霁的预料,最后获胜的自然是蒯信和薛正。 万鲁虽然灵活,也很聪明, 但终究是敌不过自幼习武的薛正。薛正武艺高强,又头脑清醒,无论对面的万鲁如何变换招式, 也会被薛正一眼识破。 被薛正抓住破绽,打落擂台,万鲁是输的心服口服。眼前的薛校尉,不愧是楚大人的亲信, 其能力绝不是他能相比的。 他是自愿应征入伍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大显身手,建功立业。从前在马大人手下的时候, 因为他出身普通, 并不能得到重用,反而是那些来军中“镀金”的少爷们,一个个都被委以重任。 从前他处处受那些少爷兵的压制,那些人吃得满脑肥肠。可他和他手底下的弟兄们,一年到头都只能啃冷硬的馒头, 大冬天里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身上的衣服就更别说了,别管是什么时候, 都是破破烂烂的那一身。 可是自从楚大人接手了东郊大营,他们先是领到了两身干净衣裳, 又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 饭里的油水特别足,训练的时候都特别有干劲儿。 不光如此, 楚大人他又摆下擂台,公开比武,能不能当上校尉,全凭各人本事。要知道,楚大人一共只设置四个校尉,那含金量可不是马大人在时能比的。如今他在楚大人的手下,能吃饱穿暖,能攒下银钱,还能统帅兵马,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看着远处高台上的人,万鲁握紧了拳头。他一定好好练武,好好操练兵马,为楚大人效忠。 蒯民虽然不差,但他遇见的是自家天生天生神力的弟弟,一番鏖战之后终究还是败下阵来。蒯信赢了比赛,站在擂台之上,双手捶胸,仰天长啸。那气势,当真是势不可挡。 周围的府兵也被这长啸感染,叫好声不断。甚至之前在旗峰山上的众人,大喊着“三当家威武!”给蒯信喝彩,场面一时之间又混乱又热烈。 一番休整过后,就到了三人混战的环节。 秦纵站在擂台之上,朝着蒯信和薛正一抱拳:“纵恐胜之不武,二位一起上吧。” 少年神色淡然,并无傲据之意,偏偏口出轻狂之言。 蒯信和薛正还未做反应,底下的一众府兵就被引爆了。 他以为他是谁?小小年纪,怕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竟然这么狂? “三当家,这能忍?” “薛教头,揍他丫的!” 蒯信的暴脾气也早就上来了。他连赢两场,正是满腔热血不能自已的时候,如今听见秦纵的话,当然不能忍!底下人的喧闹声还未结束,蒯信便握拳冲了上去。 薛正见蒯信动手了,他也不肯落后。其实秦纵说的对,他们二人若是联手,倒还有胜出的可能。 奋力挥出一拳的蒯信,第一次被人空手挡住了拳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直到目光扫过他的那截断眉时才惊觉,秦纵曾连杀三头猛兽!若不是有一身的神力,他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第62章 那边的薛正也不曾手软,虽然秦小将军于他有恩,但赛场之上无恩情,谁还不是气血方刚的青年人了!趁秦纵双手被蒯信的拳头钳制之时,薛正的掌风直击秦纵面门。 秦纵眸光一暗,以蒯信挥出的拳头为支撑点,腾空而起,一个空翻踢过去,便化解了薛正的招式。又凭借强大的核心力量和位置的优势,生生将蒯信逼退了几步。 秦纵一出手,便震慑住了底下观战的府兵。原本叫嚣着的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恐怖如斯?在制住蒯校尉的同时,他竟然还能再凌空而起,打退薛校尉!不是说双拳难敌四手吗?更何况是这二人的全力一击? 被逼退的二人对视一眼,随后再次朝着秦纵攻来。 可秦纵是天生的战神。他所拥有的,远不只是一身的神力,还有绝佳的思维。蒯信想以蛮力强攻时,秦纵亦不逊于他;薛正想使巧劲智取时,秦纵却早已料到。 他是横亘在二人面前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二人拼尽全力,终究还是输了。秦纵在抓住二人的破绽之后,只挥出一掌再横腿一扫,便将二人都打落擂台。 随着二人轰然落地而来的,是大营里长久的沉寂。所有的士卒都目瞪口呆,噤若寒蝉。擂台上这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竟然真的打败了蒯校尉和薛校尉的围攻!而且,如果赛台旁的更漏没有出现错误的话,时间不过才过去了一刻钟! 突然高台之上传来清亮之声,打破了凝寂的校场。 “谁能勇冠三军,唯我秦纵将军!” 楚霁的声音自上而下,回荡在校场之中。所有的士卒都已然知晓,他们的新统帅叫做秦纵,是勇冠三军的秦纵将军!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也喊了一句:“勇冠三军,秦纵将军!”一时之间,这口号响彻云霄。 校场之上,激动得脸色通红的众位士卒,此刻还不知道,这位秦纵将军,将带领他们创造多少战争史上,不可复制的传奇。 人声鼎沸之中,秦纵深深地看了楚霁一眼。四目相对时,秦纵不由得想到那句“唯我秦纵将军” 他的秦纵将军吗?确实是他的。 走下擂台时,薛正连忙凑上来要揽秦纵的肩膀:“你刚刚那凌空一踢,是怎么做到的?” 他刚要躲开,又被蒯信从另一边凑上来,惊叹道:“你的力气,怎么比我还大!” 秦纵瞥了一眼身旁满脸憨气的两人,又抬头看向高台处。高台上的俊美青年看着他被这俩人包围,眼角眉梢皆是欣慰的笑意。 摇了摇头,任由这两人一左一右地揽着自己的肩膀,一副哥仨好的模样。秦纵想,如果这是楚霁想看到的,那他去做便是了。 谁让……谁让这是他的主公呢?总要给他几分面子。 此时的秦小将军显然是忘了,他可是在萧彦面前掀过桌子的,丝毫不曾顾及君王的颜面。 比试结束,校尉和统帅已然选出。 此时的东郊大营一片肃穆,校场之上上旌旗猎猎,两万军士排列着整齐地队伍,看着最前方的点将台。 点将台上,秦纵单膝跪在最左,再往右依次是薛正、蒯信、蒯民和万鲁。 楚霁一脸郑重,先是将校尉印信交到满脸激动的四人手中,随后来到秦纵面前。 楚霁看着秦纵,将沧州帅印交到少年手中时,他心中一时升腾起杂陈五味。 初见的那一天,他们曾在马车里短兵相接,剑拔弩张。可不久前,他却在马车里,安寐在少年坚实的胸膛。落霞山外,骄傲不可一世的秦将军,对他献出了忠诚。 一如此刻,少年的脸上是肃然,是沉毅,也是温柔。 第三十四章 “少爷!……” 纪安激动地捧着手里的书信, 一见到楚霁的马车停在了州府门口,连忙上前去替楚霁掀开了车帘。 可纪安刚掀开车帘,一句话还没说完, 就被马车里的少年横过来一个眼刀,吓得纪安立刻就噤了声。但再定睛一看,纪安就瞪大了眼睛—— 少爷居然紧闭双眼, 窝在秦纵的怀中! 这可把纪安吓坏了,他家少爷身子不好,近日又操劳,居然已经晕倒了! 纪安虽然害怕秦纵的气势, 但还是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去找姜先生!”他的声音不小,惹得楚霁在睡梦中也微微皱眉。 “闭嘴。”秦纵见此,压低了嗓音道, “他睡着了, 别扰了他。”楚霁显然是这些天累极了,眼底都是乌青,他身子又弱,所以在回府的马车上又睡着了。 秦纵一路都在恪尽职守地当个肉垫,生怕路上的颠簸将楚霁惊醒。是以, 他才会对纪安的语气焦躁了些。 纪安在得知自家少爷只是睡着了, 也放下心来,自然对于秦纵的态度也并不在意。还好, 他没有惊扰到少爷。这些天少爷操心这州府建设的事情,心思重, 倒是难得能安眠。 正在纪安琢磨着是不是要拿个毯子过来的时候, 秦纵已然有了动作。他转变了一下姿势,尽可能轻柔地将怀中人打横抱起, 下了马车。随后又一路步履平稳地将人送回了房间,放到了榻上。 纪安在后头跟着,从一开始的惊掉下巴变成了老怀宽慰。不枉少爷对小少爷这么好,小少爷果然是孝心可嘉! 除去前往落霞山剿匪那几日,他一直在帐中贴身保护楚霁外,这是秦纵第二次进楚霁的房间。第一次进楚霁房间时,他满心的别扭,只想着怎么要才能合情合理地拿出怀中的那一包蜜饯,最终还是一句不说地直接将蜜饯捧到楚霁眼前。 第63章 这次进来,秦纵才发现楚霁是怎样的工作狂。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个小书房。房中只有这一张床榻勉强坚守着卧室应有的功能。不远处是一张大书桌,上面堆积着的各式各样的书卷。旁边的那一张小几上既不是香花也不是香炉,而是一张沧州的舆图。再往前看,是竖立着的一整张大雍舆图,上面各州各城旁都有些许的小字标注。 收回视线,秦纵又看着躺在床上的人。鸦羽似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乌青,本就不红润的嘴唇更是有蜕皮的迹象。秦纵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操心劳碌,不知保养。” 不一会儿,纪安小心地就进来了,手里还端着药碗。他看着秦纵,指了指手里的药,一脸的为难。少爷吃药的时辰到了,可偏偏他此刻还在睡着。要是平时,纪安也就将人喊起来了。可是今日,一来,旁边有“凶神恶煞”的小少爷守着;二来,少爷这几日忙得很,很少有能如此好眠的时候,他也不想打扰。 秦纵看着纪安手中的药,没说话,反而是伸 手给楚霁又把了脉。略一沉吟过后,秦纵将楚霁的手塞回锦被中,走到纪安身旁,低声道:“先不必叫醒他。我去同姜木说。” 纪安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但还是点了点头。上次少爷喝完药之后破天荒地吃了蜜饯,他追问之下才知道,小少爷颇通医术,告诉少爷是可以吃蜜饯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楚霁就悠悠醒来了。 纪安一看到楚霁醒来,连忙一边伺候他起身,一边说道:“二少爷来信了。” “当真?”楚霁当即激动地接过纪安递来的书信。他一边看着信上的内容,一边来到桌旁。 信上说,大哥已经出海归来,一切平安,还带回了许多金银珠宝和没见多的作物。二哥已经出发,准备将这些东西带到沧州来。 楚霁心中大喜,连忙展开宣纸,提笔写起了回信。 等写完了回信,纪安正好也回来了。注意到纪安手中的食盒,楚霁这才猛然看向窗外,原来天色已晚,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回来的马车上睡着了。 那现在自己怎么会在这床榻之上醒来呢? 纪安就好像看透了楚霁的疑惑一样,一边将楚霁的晚饭摆好,一边说道:“小少爷真是有心呢,见您睡着了,一路将您抱回了房中。” “他……”楚霁拿着手中的汤匙,微微有些愣住,心中也涌上些少见的羞恼。上一次他晕倒在秦纵怀中,他不好意思细问,但也能猜到是秦纵将自己抱进了帐中。 但那一次是情况特殊,这次则不同,他只是睡着了而已!自己年长秦纵六岁,又是主公,怎么能这么丢脸地被他抱来抱去呢?府中还有这么多的仆从看着呢,成何体统 楚霁愣住半晌,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干脆不再说话,埋头干饭。只是刚喝了一口汤,楚霁就又满是疑惑地看着纪安。 纪安嘿嘿笑道:“少爷,这是小少爷和姜先生一同研制的药膳食谱,怎么样?难怪小少爷今晚不让我喊您起来吃药。他说,是药三分毒,您以前是因为身子太差,才天天喝药的,体内也难免会积攒些毒性。但现在您的身子已经有些好转了,便可以逐渐减少药物的剂量,辅以食疗,对身体更好。” 他见楚霁还是愣愣的,连忙催促道:“您快喝啊!小少爷说要是凉了再喝就不行了。” 楚霁放下汤匙,直接端起汤碗,狠狠闷了一口。再放下汤碗时,他没好气地说:“一口一个小少爷的!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 “那也是因为小少爷是为了您好,我才听他的嘛!”纪安无辜道。别以为他没看见,少爷虽然嘴上强硬,但那嘴角上扬的弧度,明明压都压不下去。 * “大人!出盐了!如您所说,洁白如雪的盐!” 蒯息带着一身尘土,骑着快马回到了沧州城。他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但此刻却喜出望外地冲进了州牧府。 府内,楚霁正替秦纵整理着行装,秦纵从今日起就要住在东郊大营了。他本来是有私心的,想着秦纵年纪小,不必像薛正他们那样整日住在大营里。可秦纵却说,身为将帅,他本就当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同心同德,执意要住在东郊大营里,只每周休沐的时候回来住两天。 楚霁一边感慨着男主的超高觉悟,一边亲自为秦纵系上了凤翅黑甲盔的帽缨。到底是自家孩子,又那么“孝顺”,他舍不得也是正常的。 蒯息一进府,看见的就是这般情景。他不由得停住来了原本欢喜的脚步,心中酸涩,不知该不该再上前。此次出盐一事,并不是非要他亲自回来的。但他终究有私心,盐场之中一切都已步入了正轨,他正好能借着出盐一事回来看看楚霁。 但蒯息虽然不说话了,但楚霁却早已听见他的惊呼。盐场产出了雪盐,他虽然早有预料,但也十分欢喜。 “怎么不过来?”楚霁见蒯息站在原地,不由得笑着问道。 蒯息反应过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二人跟前。 “你瞧瞧,秦小将军是不是英武不凡?”等蒯息走近了些,楚霁连忙拉着他欣赏秦纵的英姿。秦纵这一身的红袍黑甲和顶上的这盔都是楚霁亲自选的,与秦纵极为相称。 蒯息原本还在惊喜楚霁拉了他的袖子,可还没等他眼中散出光芒,就听见楚霁让他一同赞赏秦纵。秦纵以一敌二,赢下帅印的风采,今日满城都在赞叹称颂,他一路骑马回来时都不知听见了多少。 第64章 原本他应该为主公得此帅才感到高兴才是,可现下却苦涩更甚,只得也说了一句:“秦将军冠绝三军,神采英拔。” 楚霁笑着点了点头,对着秦纵道:“我要同蒯息讨论盐场事宜,你先去东郊大营吧,别误了时辰。路上小心些。” 听到此话,蒯息心中苦涩稍解。好在,主公也不是完全不需要他了。 秦纵抿了抿唇,眼睛扫过楚霁拉着蒯息袖子的左手。他一手提着亮银戟,一手握住了楚霁的右手,说道:“不可熬夜,不要过分操劳,药膳每日都要吃。” 楚霁听见秦纵的关心之语,心中微暖。他收回左手,拍了拍秦纵拉住自己的那只手,说道:“我省得,你放心吧。” 目送完秦纵离府的背影,楚霁对着蒯息说道:“随我到书房来,先喝口茶歇一歇?” 蒯息按下心中酸涩,笑道:“那就向大人先讨一杯茶喝了。” 二人来到书房,说起正事来。 “按照大人所说的法子,的确产出了不含杂质的盐。而且,一块盐田的产出,比一组灶工产的还要多!” 楚霁道:“那便甚好。等你回去之后,就扩大生产,一边拆炉灶,一边建盐田。一个月之内,我要沧州盐场遍地盐田。” 蒯息被这话激出些豪迈之情来,重重地点头称是。 待二人再细细商讨完将白盐卖向大雍各地的事情,已经临近晌午,蒯息便要告辞。 楚霁本意是让蒯息留下吃顿午饭,休整一番再回盐场。 蒯息却摇了摇头,忽的又说道:“属下可否到东郊大营一观?” 楚霁一听,自无不可。蒯民蒯信都在东郊大营,他们兄弟三个感情甚笃,的确应该让他们见上一面。 蒯息接过印信,便一路骑马赶往东郊大营。只是,他并没有如楚霁所想去见蒯民蒯信,而是直奔秦纵而去。 第三十五章 蒯息至东郊大营前, 验过了印信,便由一小兵带着进了训练场。 时近晌午,烈日高悬, 热浪席卷着大地。 蒯息不曾靠近,只是迎着日光,远远地看着训练场。 场中似乎在进行训练, 身穿藤甲的士卒,手持武器,击退“敌人”后,便迅速翻越壕沟, 翻身上马,纵马扬鞭。他们身手矫健,出手果断, 目光坚毅, 神情泰然。那在训练场中洋溢着的强悍勇猛,让见惯了薛正训练精兵的蒯息,都不由得为之动容。 他不由得问向小兵。小兵目露羡慕地说:“他们都是秦将军选进骑兵营的人。”他也想进骑兵营,听说那可是精兵预备役。谁不想当以一敌十的精兵呢?而且还是由秦将军亲自操练的兵马。但是他素质不够好,第一轮就被淘汰了。 蒯息这才看向点将台。少年将军一身红袍黑甲, 头戴主公为他系上的凤翅冠, 手持鼓槌,亲自为场中军士擂鼓助阵。其意气风发, 远胜过烈日之灼华。 他才十五岁,人生的履历上已经有了常人不可及的光环。撇去少年在南奚的那些事迹不谈, 他也曾随主公单刀赴会, 又力克众将统帅万军。 蒯息少见地有些自卑。他能让楚霁以朋友相交,自然并不是什么自怨自艾、爱钻牛角尖的人。但此刻的他也不得不承认, 眼前的少年必将创造他不可匹敌的奇迹,会成为主公身边不可替代的唯一人。 主公冷心冷情多年,对手底下的众人皆是礼贤下士般的上位者之爱。他曾经以为,他是特殊的那一个,他不仅仅是主公的下属,也是主公的挚友。但是见到主公和秦 纵的相处方式,他才知道什么叫暖风吹皱一池春水。主公对于秦小将军,除了与对待他们相同的信任关爱以外,还有纵容宠溺,甚至是自豪炫耀。 这军营之中,擂鼓阵阵,铁马铮铮,震醒了蒯息发昏的头脑。他原本是想到这东郊大营做什么来着?难不成,是要同秦小将军一诉愁肠吗?呵,那也太不符合他蒯息的一贯作风了。他只是,只是压抑得太久,一见到主公同秦纵那般亲密,竟然就生出了不该有的嫉妒心思。 蒯息向后退了两步,不由得有些唾弃自己。罢了,罢了。他本就不敢奢求什么,是主公将他带出了旗峰山,是主公给了他一族安定的生活,是主公让他从一介逃亡山匪变成了手握天下之财的人……他别无所求,只求成为主公成就大业的一块砖石。他珍视楚霁给予的友情,不敢再往前稍进一步。 蒯息走了,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去见蒯民和蒯信。但点将台上,正在擂鼓的小将军,却看着蒯息的背影,若有所思。 秦纵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他觉得蒯息是来找他的。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然一句不发地又走了。秦纵一直都觉得蒯息很奇怪,他不喜欢蒯息看楚霁的眼神,但又说不出讨厌在何处。 那日,他们举杯对饮,秦纵就已然确定了,蒯息同他一样,不想叫楚霁为难。那么他对于蒯息眼神的讨厌,也就并不来源于质疑蒯息的忠心。 可是,那他又怎么会不喜,甚至是讨厌蒯息呢?他自认已奉楚霁为主,当为其忠臣良将,毫无私心。那又怎么会对楚霁手下其他的忠心之士,产生负面的情绪呢? 秦纵以为他说服了自己,他不会再讨厌蒯息的眼神了。可早上当他看见楚霁拉着蒯息的衣袖时,还是忍了又忍,才勉强让自己做到只是握住楚霁的另一只手。一如接风宴那天,他借酒装醉,埋头在楚霁的肩窝处,去讨要一个只属于他的东西。 第65章 秦纵觉得,楚霁把自己变得很奇怪。明明是蒯息归来之后他才变得奇怪的,可秦纵就是有一种直觉,真正把他变成这样的人,是楚霁。 但因为是楚霁,秦纵觉得,姑且就让自己这样奇怪下去吧。 训练场中,原骑兵校尉于乌一马当先,率先骑上战马,横刀连砍了三个木头做的靶,又躲过了洪瑞的阻击,跃马来到秦纵跟前。 秦纵收回了思绪,对着于乌点了点头。于乌正统骑兵出身,悟性高又能吃苦,就连洪瑞也要避其锋芒。 收到秦将军的点头示意,于乌心里止不住地激动。今日一早,秦将军就宣布了要遴选骑兵的消息。于乌原本以为再建骑兵营无望,怎料还能峰回路转!当即报了名,又拿下了选拔赛的第一名。 可他就在他以为,骑兵营会交由他统领的时候,秦将军居然下令说要亲自统帅骑兵营。秦将军武功高强,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但并不是武功好就能训练好骑兵的,骑兵这一兵种与步兵大为不同。 可秦将军一上马,就把他折服了。不说别的,就说秦将军在马上随手就能舞起几十斤重的银戟,一戟下去,他眼前的五个木靶尽数碎裂! 这样的人,他还有什么好不服气的呢?更不要说,秦将军后来又命人给所有的马匹都配上了那个叫“马鞍”和“马镫”的东西。他敢说,沧州的骑兵,未来真的有可能超过当年的秦家骑兵! 想到这儿,于乌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握紧手中缰绳,看着秦纵的目光更为灼热。那可是,名震大雍的秦家骑兵啊!他何其有幸! 星河斗转,距离肥皂厂和织布厂招工建造已经过去十日有余。因为人手众多,材料充足,如今差不多已经完工了。 沧州城外大河村村长家中,迎来了几位稀客。 村长家中刚刚吃完了午饭,他正准备去田地里做农活儿。家里的两个儿子儿媳都去替楚大人做工了,好在他们家不过只有两亩薄田,又不是农忙的时候,他自己也侍弄得过来。 他拿起锄头刚准备出门,后头他的老伴儿就追了出来:“带壶糖水,别又晕在了地里。”村长年纪大了,身体上的小毛病不断,有一会竟然在地里起身时,直直地栽了下去。若不是有人路过,及时送去了医馆,只怕是就撒手去了。医馆的大夫说要多喝糖水,可糖这东西可精贵,哪怕他是村长,也买不起。 “诶,好,好,好。”村长满脸笑容地接过糖水罐。 “你可别舍不得喝,家里四个孩子都在做工,一日就有80文呢。”说着,他老伴儿又将脸巾绞了凉水搭在他脖子上,“这糖是大儿前几日带回来的。他说现在城里新开了好几家粮油铺子,黄糖价钱只要原本的一半。” 村长拿起脸巾在脸上抹了一把:“多亏了楚大人啊。自从他来了,咱们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是啊,原本那日子,简直要过不下去。现如今不一样了,咱们一家有手有脚还有田,只要不懒,日子总会越来越好。”说起这个,村长老伴儿也感触颇深。他们家,原本不要说是喝糖水了,就是大冬天回到家喝口热水,都怕浪费柴火。 二人正说着,忽然外头传来一个声音,喊道:“是大河村的村长家吗?” 村长扭头一看,几个穿着州府衙役服装的汉子站在他家门口,为首的那一个腰间还佩着刀。村长心下大惊,心中暗暗叫苦,都好些天没见着这些杀神了,怎么又来了?不知道这回,又是要造什么孽哦! 连忙使了个颜色叫老伴儿把糖水什么的收拾进屋,村长脸上堆砌起不得已的笑意,走到门口,拱手道:“不知几位官爷,所为何时啊?” 谁知为首的汉子比他还要害怕,挤眉弄眼的,几乎就要上手捂住村长的嘴:“可不能叫官爷啊!楚大人知道了要打我板子的!你叫我张衙役就行。”说完,又心虚地回头看看跟着自己的其他衙役。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评上一等衙役的,有了佩刀的资格,每月能拿二两银子。谁不想当上一等衙役,后面这些可都是他的竞争者!可千万别因为村长这一句“官爷”,就让他们有机会回去告状。 后面那几人,眼观鼻,鼻观心的,还有的干脆就拨愣一下手边箩筐中小鸡小鸭的脑袋,就是不看张衙役。要知道,刚刚村长叫的可是“几位官爷”,他们也害怕回去挨板子啊! 村长见他们这样,才猛然反应过来!如今已经是楚大人管着衙门的时候的,那些恶衙役都已经被打了板子送回家了,他们再也不用害怕官府来人了! “张衙役,那楚大人派您来是要做什么?”村长脸上还满是笑意,但已全然不是堆起来的假笑了。楚大人是他们沧州的青天大老爷,要是有什么事情,他当然要效力。 说到正事儿,张衙役也正经起来,毕竟咱也是凭本事当上的一等衙役嘛。“楚大人让我们到各家各户收购草木灰。十文钱一斗(12.5斤),或者用来换鸡仔鸭仔都行,甚至还有小猪崽呢!” “这草木灰各家各户都多的是,楚大人收这个来做什么?”村长虽然心动,但耐不住心里实在是好奇。他们都是烧的土灶,现在又不是需要用草木灰沤粪肥田的时节,草木灰这玩意儿要多少有多少。 “这我也不知道,大人只让我们下来收,没说要做什么。”张衙役也不知道,只得边说边憨厚地挠挠头。他心里也很奇怪,大人难不成真的是钱多得没处花了?这和往地上撒钱有什么不一样嘛? 第66章 村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一定是楚大人体恤百姓疾苦,特意找了个借口来给他们送钱来了!村长他可不懂什么通货膨胀,他只知道,手中的钱越多越好。 这样想着,他连忙大喊:“老伴!快把我的锣拿来!” 村长老 伴儿原本躲在房中,在门缝里偷偷看这些衙役想干什么。可一听见“楚大人”三个字,她也反应了过来!今时不同往日了,楚大人手底下的人必定不会害他们。她可是听自家的儿子儿媳说了,工地上每天的伙食待遇可好了。而且,楚大人说是一天供两顿饭,但每天下午都派人送绿豆汤去给工人们解暑。要不是她和老头子年纪大了,又有田地要照顾,他们也想去了。 所以,她也没再偷听他们说些什么,反而是往厨房去了。她要给这些衙役们都泡些糖水喝!现下,她一听她老伴儿叫她,虽然后头的话没听清,但还是先连忙端着糖水碗出了厨房。 “咱们农家人,没什么好招待的。您几位喝些糖水,权当解解乏?”毕竟是村长的夫人,还是见过些世面的,所以也并不怯场。 赵衙役却摆摆手:“黄糖精贵,您留着给孩子们喝。”见村长夫人还要再劝,他又正色道:“楚大人有令,不许拿群众一针一线!” 村长夫人何时听过这么窝心的话儿,又见几人把楚大人都搬出来了,伸手摁了摁眼角,便不再要他们喝糖水。 一旁的村长见自己老伴儿正在招待几位衙役,便等不及地自己去拿了锣出来。 “呦!这是有什么事儿啊?”村长夫人见他真把这锣拿出来,大吃了一惊。她先前只当自己听错了呢。这锣是上任村长传下来的,只有发生大喜事儿的时候才派得上用场。自她家老伴儿上任,还从没打出来用过呢! 村长哈哈大笑,说道:“楚大人说,要拿十文钱换一斗草木灰呢!” “还有这等好事!”村长夫人连忙擦擦手,就要去自家厨房里拾掇草木灰出来。她听孙婶说过,他们家大壮扛柴火到城里卖也就才十五文钱一斗! 村长伸手一拦:“咱们家着什么急?你先同我一起去,给几位衙役带个路。务必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楚大人的恩德!” 不多久,锣声喧天,伴着村长喜气的吆喝:“楚大人有令!一斗草木灰,可以换十文钱!不要钱的可以换六只鸡仔或者五只鸭仔!三斗草木灰,换个小猪仔啊!” 这样的吆喝声,回荡在沧州城外大大小小的村落之中。 第三十六章 选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楚霁准备开始动手制作肥皂。 不是他在世家中售卖的那种香皂。香皂卖给高门贵女,自然要讲究美观芳香,因此就需要用到氢氧化钠使其成型, 花草精油增加香气。别的都好说,但氢氧化钠是强碱,不存于自然界中。 当时, 楚霁初入盛京,急需钱财,能想到的最赚钱的法子就是卖香皂。因此,他把自己关在房中默写了好几天的化学方程式, 从氢氦锂铍硼背到硫氯氩钾钙,从碳酸根数到氢氧根。惹得纪安以为自家少爷疯了,整日里胡言乱语, 就连发给家主, 也就是楚霁大哥的求助信都写好了。 好在,金钱的诱惑很快就使楚霁的知识储备飙升回到了高考当天。在成功写出碳酸钠和氢氧化钙的复分解反应,得到氢氧化钠的那一瞬间,楚霁内心的激动堪比当年在高考考场上做出了理综的最后一道大题。 碳酸钠就是纯碱,是冬天盐湖里捞出来的东西。盐在大雍管得严, 盐湖就更不是寻常能靠近的。因此, 楚霁也着实是废了一番功夫,才顺利买到了盐湖里的碱。不过如今就好了, 沧州盐湖握在他自己的手里,等到了冬天, 想捞多少捞多少!这当然是后话。 氢氧化钙呢, 来源于生石灰加水。为此,楚霁特意派人在大雍各地寻找收购石灰石的矿洞。可这个矿洞却给了楚霁无数的灵感和惊喜。 石灰石, 是制作玻璃的材料,是炼铁的溶剂,也是制造水泥的主要原材料。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将石灰石矿洞利用到极致的楚霁深以为然也。不只是走遍天下,就连穿越也没带怕的。 思绪回到当下。楚霁这次要做的,却是更为简单易得的草木灰皂。原料都是现成的,草木灰直接从厨房的灶膛里扒拉,熬好的猪油厨房里也有的是。草木灰液当中含有碱,碱和油脂作用,就会形成高碳数脂肪酸盐和醇,简称肥皂和甘油。至于盐水,是用来提高肥皂硬度的,暂时也用不着在意那么多,楚霁便不想再多加浪费了。 但总不好去祸祸厨房里做菜用的锅,所以楚霁干脆在厨房旁边的空地上,让人搭了几个临时的灶台。 草木灰液是一早就过滤好的,十斤的草木灰和十二斤的水混合,过滤之后得到了草木灰液。原本的草木灰液因为还含有些许的杂质,所以呈现出黑灰色。现在已经静置了一个白天,杂质沉入底部,上面清澈透明的液体部分就是楚霁所要用到的碱液了。 楚霁先是指挥着侍从将碱液和杂质分离开来,分离出来的碱液差不多还剩下十斤。将碱液放入敞口的陶器中,随后便是生火加热,蒸发碱液中的水分,提高碱的浓度。 几个侍从小心翼翼地往灶里添柴,纪安则在一旁拿着册子记录。楚霁曾经兼职过的生产肥皂的小作坊,也全都是倚靠现代科学仪器进行加工生产的,并不需人为操作去控制浓度。但现在可不行,没有精密的仪器,楚霁只能将所使用的柴火数量记录下来,方便后续在肥皂厂里进行批量生产。 第67章 至于如何测试浓度,楚霁能想到的只有鸡蛋浮水法。每隔半盏茶(5分钟),楚霁便将生鸡蛋放进碱水中,看其是否能漂于水面。 如是重复了数次,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当楚霁再次将鸡蛋放入液体中时,这一次,鸡蛋浮起,在水面上悠悠地打了个转儿。楚霁不由得松了口气,浓度够了。 他连忙吩咐道:“熄火。”又转头看见纪安朝自己点了点头,表示已经记录清楚了,楚霁勾起唇瓣,点了点头。 随后便是让碱水稍稍冷却至温热。趁着这个时候,楚霁又赶紧将熬制好的猪油隔水加热。之所以决定使用猪油,主要是因为“便宜”。当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便宜,而是相对来说,猪油已经是大雍现存的所有油脂中最便宜的一种,也可以说几乎是唯一一种,毕竟其它的动物油脂更是少见。 至于植物油,大雍确实早有提炼之法,就是将白苏压榨出油,但白苏本身含油量就少,再加上压榨技术的不成熟,所以很早之前就被淘汰了,楚霁当然也没有将其纳入考虑之内。至于芝麻和油菜这两种后世最常用的榨油作物,楚霁目前没有发现。大豆倒是有,只是无论他用什么样的方法,一百斤的豆子,都榨不出十斤的油。楚霁知道,大豆之所以能在后世成为“油料之王”,全都要仰赖电力带动的榨油机,绝非人力畜力所能及。因此,他也只好“望豆兴叹”了。 好在,楚霁名下的农场里就养着大大小小的猪。别的不说,单是沧州西郊农场里,就养着上万头成年肉猪。如今的西郊大营里,王震等人的每日任务已经完成了从剪羊毛到杀猪的转变,随后再供给到东郊大营和普通的市集上。这样一来,每日产出的猪油也不在少数,除去每日吃的,还有集市上卖的,剩下的也够肥皂厂进行生产了。猪油为原料做皂的产量不低,一斤猪油至少能产两斤肥皂。 油脂加热好了,便将油脂和碱水混合在一起,置于小火之上搅拌,直至黏稠。但由于不清楚油量和碱水混合的比例,这最后一步只得一点一点地试。 楚霁自认是没有那个麒麟臂的。那边的两个侍从正忙着按照楚霁的指令混合两种溶液,楚霁却抬头看了看天。 嗯,余霞成绮,倦鸟归林。 纪安见楚霁突然看天,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也抬起了头。一抬头,他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句:“哇,晚霞好美!”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蒯信咋咋呼呼的声音:“好香!大人又在做什么好吃的!” 楚 霁一挑眉,看向由远及近的身影——有麒麟臂的人来了。 明日休沐,所以除了要留守在东郊大营的薛正,秦纵他们几个都是要回来的。不然,楚霁也不会特地选这么个时辰做实验啊。 只是,楚霁看着眼前的两个身影,眉头微微一皱,问道:“秦纵呢?怎么没回来?”六七日不见小崽子了,还真是有些怪想他的。 蒯民答道:“小少爷还在东郊大营整兵,说是晚些回来。” 楚霁点点头。在府中,众人皆称呼秦纵为小少爷,这是楚霁定下的新规矩。谁让秦纵那个小崽子,没大没小,那日,竟然直接就当着众人的面儿将他抱进了房内!这让他楚·一州之长·一家之主·一米八大男人·霁的脸面,往哪里放!别的他压不过秦纵,在这称呼上占点儿小便宜还不成吗? 那边的蒯信看着猪油简直是要流口水:“大人,这是什么新奇的吃食?闻着比军营食堂的猪油渣还香!”蒯信所说的,就是熬制完猪油后剩下的油渣,火遍军营食堂,蒯信日日都要吃上一大碗的。 “真是呆子。”蒯民无奈地摇头。这个弟弟,整日里除了练武练兵,就只知道惦记着食堂里的伙食。大人若是要做什么吃食,为何不在厨房,反而是在这空地上搭了几个灶台?这显然是个临时的“小实验室”嘛。 楚霁哭笑不得:“给你们准备了冰沙。吃完了出来干活儿。” 蒯信原本知道不是吃的,连脑袋都耷拉下去了。现在一听楚霁的话,眼睛一亮,匆忙说了句“谢大人”就往厨房跑了。 蒯民朝着楚霁告退后便也去追自家的傻弟弟了。也就是待在大人这样的主公手底下,蒯信才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单纯好吃。这要是换了旁人,蒯信都不知道要被斥责打骂过多少回了,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小命都丢了。 待二人享受完“美好下午茶”,便得以工抵债,被楚霁支使着轮流搅拌混合液了。 等进行了四次实验,搅拌出来的液体也越来越黏稠,几乎就接近了草木灰皂冷却前的形态。楚霁又着意调整了一下比例,蒯信只得苦哈哈地再次拿起木棍。 正在这时,来了个侍从传话,说是张阿婆那里造出了一种新式的纺车。楚霁一听这话,哪里还坐得住? 这里的工序基本已经完成,又有蒯民看着,楚霁倒是不担心。和蒯民交代了几句,楚霁便直奔张阿婆所住的小院而去。 楚霁赶到时,就见到张阿婆、张阿妹和吴姝三人聚在小院外的海棠树下。张阿婆坐在一架纺车前,只见她双脚用力,踩动纺车下的踏杆,左手握着的一团羊毛分出三股固定在纺车上,右手稍加控制捻转,就形成了三根软和坚韧的毛线,在锭子上绕起一圈又一圈。而张阿妹和吴姝两人则围着这纺车,似乎在讨论些什么。 第68章 三人一看到楚霁,就连忙起身行礼。楚霁摆了摆手,询问起这脚踏的纺车来。 “大人,您瞧这三个锭子。”张阿婆继续纺起纱来,方便让楚霁看得更加清楚,所以讲解的任务由张阿妹来承担。“原本我们用手摇纺纱的时候,需要一手捻纱,一手转锭,所以一次只能控制一个锭子。但现在如果用脚踏的话,一人就能同时控制三个锭子。” 楚霁原本没接触过纺纱这些,自然不懂得这脚踏式纺车的好处。现在被张阿妹这样一解释,楚霁不由得惊叹道:“那就是效率能提高三倍?” 一旁的吴姝笑着接话:“还不止呢!原本都靠手纺纱,那多累啊,干一会儿就得歇歇才行。现在是脚踩的,干多久都不嫌累。” 楚霁此时也看出了脚踏纺车的原理。纺车的踏杆通过连杆和曲柄,将脚上的动作转变成圆周运动,带动起绳轮和锭子的转动,这样就能完成加捻牵伸工作。只是这原理他虽能看懂,但若是叫他凭空造出这么一台纺车来,那还真是做不到。 所以才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呀! 楚霁看着这台纺车,又想起了自己花园里种着的棉花,仿佛已经看见了天下万民都能穿得暖和的前景。“张阿婆,你造出脚踏纺车有功,按照沧州律例,本官当赏你二十两白银。” 张阿婆一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连忙说道:“我这个老婆子可不敢居功。这都是阿妹和吴姝造出来的。” “哦?”楚霁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儿,难怪刚刚他来的时候就见到二人一直在观察这纺车。 “大人,是阿妹提出采用脚踏的方式,我只不过是恰好会点木匠手艺罢了。”吴姝却连连摆手,并不抢功。 楚霁却摇了摇头:“你们二人都有功!张阿妹善于观察,大胆创新;吴姝呢,勇于实践,手工精巧。本官主意已定,赏你们二人各十两白银!” “多谢大人!”这可把二人激动坏了,又是要跪地拜谢。 楚霁连忙将二人扶起,又说道:“本官还有一事相商。” “本官想将你们二人造出脚踏纺车,一人得到十两赏银的事迹写下来,张贴在城门口,以此来鼓励众人多多创新,多多发明。” 其实哪里有什么赏银的沧州律例,那是楚霁刚刚才想到的。不过嘛,现在起沧州就有这么一个鼓励创新的律例了。大不了,明日招黄钧来把这条律法加上。休沐日?不存在的。这三人现在可是诚惶诚恐地等着月底拿俸禄呢,生怕楚霁不用他们。 二人一听,都笑开了花。 “把我们的事迹写下来?” “还贴在城门口?” 楚霁被二人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她们一起,笑着点头。 秦纵回府后,都还没有来得及回房,便出来寻楚霁了。他还没靠近这小院儿,便听见了银铃般的笑声,又如黄莺出谷,袅袅动人。这些他并不在意,可让他在意的是,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男子的笑声,清如凤鸣,脆如玉碎,是楚霁的笑声,笑得那么开心。 他远远地瞧着,落日熔金,云蒸霞蔚之下,有一株盛开的海棠。海棠花下,有一男子,其姿容之盛,可堪媲美海棠醉日。 可偏偏,楚霁身旁还站着两位绝色女子,乌云叠鬓,巧笑嫣然。这等檀郎谢女的场景落在秦纵的眼里,莫名地刺眼。 秦纵没有再上前,他转过身,径自离开了小院。也是,楚霁都二十一了,放在寻常人家,孩子都会跑了,他可不就是该娶妻了吗? 可是,可是为什么一想到楚霁终有一天是要娶妻的,他的心头就止不住地冒出些无明业火,甚至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残暴想法? 秦纵从怀中拿出了那个狼王啸月的玉佩,紧紧握在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勉强维持住冷静。 第三十七章 楚霁重新回到厨房旁空地的时候, 肥皂配比的第五次实验已经完成。蒯民早已按照他的吩咐,将混合好的液体放入了不同大小的长方形模具中冷却。 侍从正拿着一小块儿冷却完成的肥皂,清洗着沾染了油污的衣物。一番搓洗过后, 盆中产生了少许细密的小泡沫,这正是草木灰皂的特性,但清洁效果却很不错, 一点儿也不逊于那些精制的香皂。楚霁又凑过去,鼻尖轻动,没闻到什么异味,就是寻常的稍有些刺鼻的碱水味。 这便是做成了。 如今配方齐全, 肥皂厂和纺织厂便可以正式招工投入生产了。由于上次招工登记时,纪安做得不错,楚霁便打算这次还让他去做, 顺便把赵恒也叫着一起, 免得他整天跼蹐不安地折腾自己的山羊胡。 衙门里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黄钧每日都提心吊胆地等着楚霁那别出心裁的新政令;刘为负责钱粮书簿,被楚霁安排去进行沧州新一轮的人口普查去了。 唯有赵恒,他的本职是负责人事选拔,可如今衙门里职位并无空缺,他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又有曾经“不作为”的案底, 可不得战战兢兢嘛。 这里楚霁刚交代完纪安具体事项,就猛然 想起怎么还不见秦纵回来。此外, 姜木竟也还不曾回来。姜木大约是和杨佑好事将近,念着是楚霁撮合了他俩, 便决定要替楚霁做些好事儿。 这不, 自从杨佑代楚霁巡视沧州,姜木便每日在城门口以楚霁的名义开设义诊, 还真是又替楚霁攒了不少民心。 第69章 “听门房说,小少爷早前就已经回来了。姜先生确实是还没回来。”纪安道。 姜木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他身旁有衙役相随,楚霁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危。可往常的休沐日,秦纵回府之后便会第一时间来找楚霁,再缠着他一同用晚膳。 楚霁还真是有些琢磨不透,小崽子今日是怎么了? 若说是在东郊大营受了委屈,楚霁是一百个不相信的。如今秦小将军的赫赫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里有这样不长眼睛的?再者说了,秦纵是能在军营里受着委屈的人吗?可除了东郊大营,秦纵也并不曾去过什么别的地方。 楚霁就这么一路思索,一路走到了秦纵的小院儿里。 秦纵的院子中四围已然种满了高大的槐树。沧州位于西北部,夏天的日头格外长。此时绿槐垂穗之间,落日斜曛,秦纵席地而坐,对着手里的那块玉佩发呆。 少见地有些寂寥。 楚霁远远地一瞧,秦纵手里的不就是他送的那块玉佩吗?秦纵当日言语淡漠地说着不要,可最近不知怎么的,倒是喜欢的紧。只要不是在军营里,每回楚霁见着他,他都佩戴着。 看这情形,莫不是,自己哪里惹着了他?楚霁按下心中疑惑,走上前去,随意地倚在一棵槐树旁:“这是谁惹着我们秦小将军了?” 秦纵抬起头,一双凌厉的凤眼直直地瞧着楚霁。他警惕性极高,即使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还是一早就通过脚步声分辨出楚霁来了。 楚霁同样直视着那双瞳孔,其深邃仿若是漫天星河倒转其中。他这才发觉,秦纵似乎又长开了些,眉骨英挺,棱角分明,当真是一副造化神秀的好皮囊。 秀眉一挑,楚霁刚想说些什么,就见秦纵将玉佩收好,朝着自己伸出了一只手。 楚霁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稍稍俯身握住。 攥紧那截如玉般微凉的手指,秦纵借着力道猛然站起身来。只是起身太猛,使得作为他支撑点的楚霁被反作用力激得朝后踉跄了一步。 楚霁本就站在粗壮的槐树旁,可伴随着这个踉跄而来的却不是后背和树干相撞的疼痛—— 秦纵早就松开了手,此刻他左手抚住楚霁的后背,右手正垫在楚霁的后脑勺与树干之间。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只有清风解意,惹得槐叶簌簌,似是谁的心弦悸动。 二人距离之近,楚霁几乎能感受到秦纵胸膛里的跳动。 面颊上,是秦纵的呼吸,裹挟着近乎赤诚的灼热; 身畔,是盛暑偶有的风,吹得满袖微凉药香悠长。 没由来的,楚霁惯来素白的脸庞,染上了些薄红。那股子热意,又从脸颊席卷到耳廓,似乎要让楚霁整个人都蒸腾散去,与那斜坠的夕景相较。 秦纵瞧着眼前人的酡颜,心头狂跳,耳膜鼓噪。 他不禁想起了那一晚的梅子汤。白瓷淡雅,汤色浅红,碎冰碰壁,当啷作响。 第一口极酸,但很快被甜意覆盖。只是他那日有心事,越喝越觉着酸。 但此刻,那蜜糖的甜似乎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涌出来,几乎可以与记忆中的槐花糕相较。 楚霁到底是一贯的上位者,即使面若桃红,他还是压下心中异样,强自镇定地从唇瓣里吐出一句:“多谢。” 秦纵被这一句话惊醒,连忙移开了眼,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烟消云散。 他的两手也猛然撤回,放在身体两侧,看着真是规矩极了。偏偏目光小心又游移地偷瞄着楚霁的脸色,不知是怕他生气,还是怕他不生气。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少爷,不好了!”纪安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打破了近乎凝滞的空气。他见这二人都站在槐花树下,神情古怪,心中虽然奇怪,但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城外来了大批流民,发生了暴动。” 什么! 楚霁早就下了命令,允许流民进城。只要他们在城门口做了登记,随后统一到衙门来领户籍,便可住到城郊新建好的村子里。因此这些天来,流民与沧州的原住民相安无事,相处融洽。 楚霁与秦纵对视一眼,两人的眸色皆闪过寒芒——有人故意挑拨,寻衅闹事。乱世之中,想蛊惑流民,为其驱策之人,绝不在少数。 他们不是为了什么让流民吃饱饭,穿暖衣服,更不是为了让流民有安身立命之所。他们只是为了享受被簇拥的感觉,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楚霁陡然想起姜木还在城门口义诊,问道:“姜木呢?” 纪安咽了一口口水,语气慌张:“姜先生没事,已经退回城内。但杨大人正好回城,为了保护姜先生被流民砍伤了!” 楚霁的眼睛里几乎要粹出火来。他强自压抑下翻涌的怒火,刚准备吩咐秦纵去东郊大营点兵,小院上空就绽放出一朵红色的烟花,璀璨四散。 “纵已调兵一千,随主公平乱。” 素月流天之下,少年将军一身黑红劲装,手提银戟,一双凤眼凌厉又坚定。 第三十八章 来时的路上楚霁早就冷静了下来, 又有人来报过了,杨佑的伤势并不严重。姜木正在医治,楚霁自然放心。 外头的流民虽人数众多, 但带头闹事的终究是少数。他们见沧州城墙破败,便以为城中防守羸弱,想来个硬碰硬。 第70章 沧州百废待兴, 现在又距离战事四起尚远,楚霁便暂时还没有让人修葺城墙和城楼。因此,即使是作为主城门的东门城楼也格外简陋。 不怪会被这些人盯上。 只是,沧州的城防军已然击退了流民的第一轮进攻, 城门外消停不少。 楚霁和秦纵到东城门处时,往日熙熙攘攘的城门紧闭,是杨佑及时下达了命令。城门内聚集了不少百姓, 虽面露仓皇但好在没有造成伤亡和混乱, 衙役们正有条不紊地疏散人群。 众人见到二人来了,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安定了许多。楚霁安抚好百姓后,便去了城楼。 城楼中点着几盏壁挂式油灯,并不昏暗, 反倒因为暖黄色的灯光, 显出几分温馨来。 姜木正泪眼濛濛地给杨佑包扎:“你说说你,你又不会武, 做什么要扑出去!” 杨佑躺在临时搭好的床铺上,面色惨白, 一脸凝重:“他们显然是看你身份不俗, 想着抓你做人质。你若是被抓住了,平定这场暴动的代价就不会小。我身为沧州别驾, 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姜木闻言,动作都停了下来,眼泪立时便止住了,一双杏眼瞪得滚圆:“你!”难不成那日,是他自己在做梦吗! 那日蒯息的接风宴上,姜木还在生气杨佑不肯回应他,便故意和薛正喝酒,装出一副喝得烂醉如泥的模样。筵席散后,薛正见姜木这样,便准备送他回去。姜木自然不肯,谁知还没等他动作,杨佑竟主动将人抢了过来。 正所谓得不到他的心,就先得到他的人。姜木便准备借着酒劲儿,干脆莽上去算了。可谁知,杨佑就是个木头,他的假意引诱非但没有奏效,还把人吓得跑了出去。 姜木又是羞恼又是难过,竟也想学一把文人风雅,月下散步,对月抒怀。没想到,居然让他误打误撞听见了杨佑对着阿黄自言自语。他这才知道,杨佑也是倾慕于他的,只是因为容貌而感到自卑。 这还能忍?姜木一个助跑起跳,就扑进了杨佑的怀里,把一人一狗都吓了一大跳。随后两人自然是抱在一起互诉衷肠,而深夜被杨佑薅出 来吃了一嘴狗粮的阿黄,不满地嗷呜一身后,就回自己窝睡觉去了。 可现在杨佑居然说,为自己挡刀子只是为了大局考虑,姜木气呼呼地瞪着杨佑,气他是个木头,连说句好听的都不会! 楚霁一进门,就听见两人的对话。心念一转,他便知道了杨佑的意图。楚霁无奈地摇摇头,调侃道:“姜木身边我派了那么多衙役随扈,怎么就能轮到杨大人不顾安危,扑上去英雄救美呢?” 姜木原本还有些气恼,见楚霁进来便委屈巴巴地看着楚霁,那样子好像是在让楚霁帮他“主持公道”。可楚霁话音落下,他倒是琢磨出些别的意味来,立刻转头看向杨佑。 杨佑苍白的唇边竟带着一丝笑意。 姜木这下哪里不明白,自己被杨佑给骗了呢!就是嘛,自己身边跟着那么多带刀的,身手好的衙役,哪里就需要他堂堂一州别驾急吼吼地扑出来挡刀?明明就是担心自己,居然还嘴硬不承认! 楚霁看姜木的得意模样,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给自家下属打一波助攻。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下姜木的脑门:“这下高兴了?终于不哭了。” 姜木这才呆呆地反应过来。杨佑哪里是嘴硬不好意思,这是不舍得看自己一直哭呢。他心里又酸又甜,只得咬着下唇,杏眼含情看着杨佑。 楚霁耸了耸肩膀——这恋爱的酸臭味,他是一秒都闻不下去了。再者,外头的流民再不成气候,他也该去看看。 秦纵原本没跟着楚霁进到城楼之中,而是先去城墙上观察城外暴动的流民,锁定主使之人。确定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秦纵便自顾自寻楚霁去了。 可他刚进门,就看见楚霁满眼带笑地戳着姜木的额头。就像那日,楚霁戳他的额头一样。这待遇,原来竟不是他独一份的。那他与旁人,又有什么不同? 楚霁走到秦纵身旁,倒是没注意到秦纵隐藏得极好的小情绪,脸上还是轻松的笑意:“去看看?” 站在城墙边,楚霁却笑不出来了。城外簇拥着大批的流民,密密匝匝地聚集在一起。这些流民衣衫褴褛,几乎称得上衣不蔽体。一个个蓬头垢面,满是脏污。让那本就称不上繁华的道路上,像是长出了大块大块的黑藓。月亮被暗云遮掩,城外只有零星的灯火照明,使这些人显得更加乌黑残破。 也不知是遭受了多少苦楚,才一路飘零到沧州来。 在流民的最前头,大约有几百人,有的手持武器,有的点燃火把,吵吵嚷嚷地叫嚣着,这些便是这次暴动的主要人员。 有一男子,站在这群人与普通流民之间,正语气愤慨、声嘶力竭地地发表着极具煽动性的言论。 “狗官不顾咱们老百姓的死活,不让咱们进城。和他们拼了!” “天下皆知,新上任的沧州牧,是楚家最受宠的少爷。只要打进了沧州,金子都能当成石子扔了听响儿!” “咱们有这么多人,不怕打不下沧州城!” 楚霁听闻此言,还真是想给这人拍手叫好,这一番言语,简直是尽得成功学大师真传。 先是同众人共情,大骂狗官不顾百姓死活,激起众人流离失所之痛、忍饥挨饿之怨、背井离乡之愤。再大肆宣扬楚家的巨富,皇商楚家,天下皆知。财帛动人,更何况这些人是最穷困潦倒的流民,其诱惑可想而知。最后,再点明他们有拿下沧州的实力和资本,无疑又是一针强心剂,让原本心动却胆怯的人也逐渐加入他们的队伍。 第71章 渐渐的,加入到暴动队伍中的人,从几百变成了几千。 可是,如果这人看向他的目光少些贪婪,看向流民的目光少些鄙薄,那他或许还会认为这是个可用的人才。 适时,一千沧州骑兵列队疾驰而来,队伍中高展着两面军旗,上头分别书着“楚”、“秦”二字。 骑兵已至,楚霁同秦纵对视一眼,秦纵会意,下了城墙。 “开城门。”楚霁一声令下,城门开了。 站在正中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英俊不凡的男子,他穿着一身黑袍劲装,手提一杆闪着寒芒的银戟,闲庭信步般地走出了城门。 流民之中,那首领一见到城门大开,又只有一人守城门,心中顿时兴奋不已,立马高呼:“咱们冲进去!杀了狗官!从今往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可还没等他带着众人拼杀,沧州城中又冲出两队士兵,骑着健硕高大的骏马,持着锋芒逼人的武器,以那黑袍男子为分界线,从两边向他们包抄过来。 骑兵的速度是何等的快!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已然被团团围住。包围圈不大不小地,正好将准备攻城的流民和普通流民分隔开来。 像一场毫无悬念的猎杀。 那首领何时料到这看着残破的沧州城中,还有骑兵这种恐怖的存在。他顿时只觉得天昏地暗,又不得不保持一丝清明寻找破局之机。 对了!那最紧要的城门口,竟然只有一人把手!这绝对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兄弟们!直接攻进城门,杀了那狗官!”首领振臂高呼,以为必然一呼百应。可此刻,别说是刚刚被他鼓动才加入的流民,就是一直都跟着他为非作歹的所谓兄弟,都两股战战地看着将他们围住的骑兵。 众人听见首领的高呼,终于有了动作。可并没有像首领想的那样拼杀进城,而是像没头苍蝇般四处逃散,想要从那些骑兵的空档里钻出去。 但沧州骑兵怎么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一人,一马,一刀便铸成了坚不可摧的人墙,毫不费力地便将众人赶回包围圈中。甚至,随着军旗挥舞,这些军士还会变换阵型,当真是波云诡谲,变幻莫测。 与其说是面对敌军的严肃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必胜的实战演习。 这时,他以为是突破口的男子终于动了。那男子面色平静,漆黑的瞳孔中不带有一丝情感,他手中的那杆银戟同样无情,所到之处,便随手可取人性命。 先前,他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原本那些沧州城防军击退他们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朝着空地放箭以作威胁,并不曾见血。 他回过味来,知道城防军不敢出手伤人,自然更加猖狂。可他又怎会知道,城防军不过是因为知道楚霁看重流民,不能擅自出手杀人罢了。 “逃!”他的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此刻,他不再是三言两语就能挑拨人心的流民首领,只是一个面对死亡本能害怕的小混混。 可他将将转过身,甚至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就觉得后颈一凉,随后像是有什么黏稠的液体喷射而出。他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却摸了个空,那脖颈之上竟然只有光秃秃的一截…… 秦纵手中的长戟滴血,身边的尸体遍地。衬着低垂夜幕,就仿佛是地狱的杀神,索命的阎罗。 混乱的人群一下子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咽喉,安静极了,连尖叫与哭泣破碎消散在血腥的空气里。 “贼首伏诛,从犯押回城中。其余流民,就地过夜,明日一早,便可进城安置。” 旷野之上,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城墙之上,发号施令的那个人。清亮浅淡的嗓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忽然间,清风袭来,天地之间只余下风清月白。暗云已散,皓月千里。 照在秦纵的身上,也平等地照在每一个士卒、每一个流民身上。 第三十九章 沧州城外的流民听见允许他们明日进城, 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背井离乡。一路上过着漂泊无依、无水无粮的日子,到哪个城池都被拒之门外。 这一路, 他们也的确是忍够了。所以,在听到攻破城门的蛊惑时,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心动。是啊, 只要进了沧州城,他们就能有活路了。但他们都只不过是普通的民众,骤然要他们拼杀性命攻城,心里还是有些发憷, 这才没有进行动作,打算再观察一番。 可是,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暴动, 居然这么快就被平息了。原本沧州士兵, 如神兵天降一般将那些冲上去的人围住时,他们就已经害怕了。更不要说,他们虽然被这些骑马的人挡住了视线,但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还是昭示着,有人死了, 而且还数量不少。 他们害怕了。他们甚至都已经不奢望能进入沧州城了, 他们只祈求,这城里的大人看在他们没有一起上去攻城的份上, 不要也杀死他们。 可谁知道,城墙上的那位大人, 居然说同意他们进城!单是那位大人一声令下, 城门就打开了,他们也知道, 这位大人在沧州是能说了算的。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不过就是在城外再待一夜而已,他们什么样的日子没有经历过?现在只要熬过了这一夜,就能进城了!虽然沧州是出了名的穷,但是只要进了城,哪怕是去沿街乞讨,也总是个能活命的法子。 第72章 现在是夏天,夜里其实一点儿也不冷。他们想着,只要忍一忍,挨一挨,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这一夜,总不会太难过的。 这些流民并不知道,楚霁让他们明日再进城,倒不是因为什么别的,而是因为他看见这队伍中,许多老人、儿童和女子都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更何况里面应该还有不少病人。沧州城不小,从东城门走到新建的村庄,少说也要走上一个时辰。别说是这些身体弱的了,就是队伍中那些许多日子不曾吃饱饭的青壮,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倒不如先将人安置在城外,休整一夜。 城门口的尸体和血污已经被清扫干净,那些跟着发起暴动的人,一部分被戴上镣铐,押进了沧州城;一部分却被士兵看守着,困在墙角。 月光之下,流民或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或一个村子的人单独划出一小块地。他们忍着渴和饿,一眼不错地盯着城门,生怕那高大的城门再次紧闭,断绝他们唯一的生的希望。 城门外还是守着那些骑高头大马的士兵,有些骇人。但最骇人的,还是站在城门正中的那位黑袍将军。明明只有他一个人没骑着马,却偏偏看着比那些骑马的士兵,还要有气势。 “娘,我好饿。”一个小童小声地哭着。因为被那些士兵挡着,他又人小身子短,并没有看见杀人的场景。但流浪的这一路,还是让他懂得了很多事情。现在这旷野之上凝滞的空气,还是让他发自本能地害怕。所以,即使是饿到肚子里住不住地绞痛,他也只敢小声地和娘亲说。 他的娘亲搂着自家孩子,泪流不止。她只能小声地说:“明日进城就有吃的了,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这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她自己。她也不知道进了沧州城能不能吃上饭,他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活下去。 但不会说话的小婴儿可不懂得这些。人群之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婴儿的啼哭,让这肃杀的城郊,突然显出几分混乱,也显出几分生机。 抱着孩子的女子惊慌失措,尤其是她看见城门口的那位将军朝着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连忙上手捂住孩子的嘴巴,生怕惹怒了那位大人。 孩子是饿哭的,肚子一直难受着,哭声当然止不住。王柳一狠心,咬破了手指,挤出些血珠喂给孩子。孩子抱着手指吮吸,渐渐安静下来。 她这才能分出心神看向城墙根。那里,被一群士兵看守着的人里,就有她的丈夫。他们家,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原本,他们只不过是燕州城内普通的三口之家。虽然朝廷苛捐杂税不断,但她丈夫为人勤快,又有一把子力气,所以日子也还算能过得下去,又添了个孩子,更是给日子添了些喜气。可是,三个月前,说是朝廷的一位大人看中了村子的风水,竟然要把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迁出去建庄子!他们反抗不得,只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一路流浪,他们两个大人尚且难挨,更不要说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了。也是因为这样,她家丈夫才会受了蛊惑,决心哪怕是死,也要撞开沧州城门,给她们娘俩找个能安身的地方。 这下,她们娘俩明天是能进沧州城了,可是,他可怎么办啊?会不会,就被捉去给杀了!她不敢再想,只能抱着孩子默默地哭着。 人群中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因此便会不时地传来小小的骚乱声。这些声音在旷野上被无限放大,让本就惶惶的众人,更加胆战心惊。 突然,城内传来车轮的滚滚之声,喧闹极了,将城门外的死寂彻底打破。 他们看见一个好看的青年走出城门,可不就是方才站在城墙上下令的那个人吗?只见他走到那个可怕又高大的将军身旁,似乎在说着什么。 那位青年的身后还跟着许多人,这些人倒是没有那种吓人的气势,反而很像是城里普通的百姓。他们将车上的大缸合力搬了下来,整齐有序地排列在城门口。 就在众人又疑惑又害怕的时候,那个将军用在场说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所有人,排成十队,过来领粥!” 十口大缸上的盖子被一齐掀开,一股米汤的香气席卷了整片空地,将原本骇人的血腥气全部压制了下去。一闻见这味道,饥肠辘辘的流民不由得狠狠地咽着口水,争先恐后地就要扑上前去。 这时,原本守在城门口的沧州骑兵有序地排开队伍,在城外的空地上用身体分出十个通道来。众人看见这些健壮的士兵和马匹,顿时安静了下来。十条长队有序地排起,偶尔有人发生了冲突,也全都被士兵及时制止。 当他们真的捧着碗,领到了升腾着热气和香味的米粥之后,才真正有了实感。他们已经多久没有喝到一口热的了?是从皇帝强征了他们的村子建别业开始的;还是从家乡发大水,当地官员不闻不问,逼得他们背井离乡开始的……太久远,也太痛苦了,以至于他们将这些记忆和着血泪,咽下了肚,不愿再去回想。 王柳抱着孩子,终于轮到了她。她诚惶诚恐地接过碗,这才发现,那是满满一碗的米粥,是大米熬出来的,稠厚香甜的米粥。 “这位大姐,您先喝着,给孩子熬的米糊糊一会儿就好。待会儿您再抱着孩子去那边领。”包子脸的少年满眼带笑地说着,这正是收到楚霁命令,调了粮食过来的纪安。 第73章 流民都是严重营养不良的,母乳喂养小孩几乎不可能,所以只能先让孩子喝米糊糊。小婴儿喝的米糊糊要额外磨成细粉再熬煮,所以还要再等一会儿。 听见这话,她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终于是又留下了眼泪。她家汉子正是糊涂啊,这沧州城内的大人,是多好的一个人,不光给了她一碗米粥,就连孩子的吃食也考虑得这么周到。可他们呢?居然听信谗言,还骂这沧州城的大人是狗官。 “不用这么麻烦。我这米汤,她也能喝,没那么娇贵。”王柳说道。 “您不用推辞。楚大人一早就下了令,务必事无巨细,考虑周全。孩子只喝米汤营养跟不上,还是喝些米糊糊好。” “楚大人?”王柳面露疑惑。 纪安朝着城门口一指:“那就是我们家楚大人。” 王柳顺着方向看过去,原来就是那位下令允许他们进城的大人!他居然就是沧州州牧,楚大人。他亲自带着人过来,安置他们这些在旁人看来命如草芥的流民! 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王柳抱着孩子回到了空地。捧着粥,先小心地给孩子喂了一口米汤,看着孩子满足的小脸,她才自己喝了一口粥。 一边喝着,一边流泪。她知道,能有安身之所,又有这一碗粥的恩情在,她不应该再有什么其他的奢求了。但楚大人这样善良,这样为他们这些流民考虑,她竟然又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要是楚大人能不杀她家汉子,该有多好啊!她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楚大人的大恩! 流民之中,像王柳这样想的,并不在少数。 他们家里的顶梁柱,都是受了蒙骗,才想要冲进沧州城的。在他们朴素的思想里,根本也就不想过什么“把金子仍在水里听响”的日子。他们只是宁愿舍了自己的性命,也想要家里人找个能安身的地方。 第四十章 城门外的气味其实并不好闻。原本就是盛暑天, 这城门外又聚集了大量的流民,更不要说刚刚秦纵在城门口杀了几十人,血腥气久久不散。现如今, 又混杂了米汤的香气,简直像是多重加成出来的生化武器。 楚霁有些难受地揉了揉鼻子。他其实大可以就回城去,但是这些流民刚刚才经历了流血事件, 个个都像是惊弓之鸟,自己在这里终究能让他们安心些。 当然,他也并不全然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圣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沧州人口不过十万, 但这城门口的流民就有近万之数,楚霁当然看重他们。 楚霁这里刚放下手,旁边的秦纵就顺势将头埋在楚霁的肩窝, 好像是要撒娇。楚霁倒是没有躲开, 他被秦纵埋肩窝撒娇的时候还少吗?早就习惯了。 “这是怎么了?”楚霁还没忘记秦纵今晚闹的小脾气,现在又见他这样,当然要问一句。 “你身上好闻。”秦纵瓮声瓮气地说。这个味道,从第一次飘进他的梦里开始,就无数次地让他魂牵梦萦。 楚霁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药味的, 他常年吃药, 自然也就沾染上了。但说好闻的,秦纵还是头一个。当然, 旁人也决没有秦纵这样大胆,敢将脑袋埋在他的颈侧。 这城门外的气味闻着的确是有些难受, 他既然觉得自己身上好闻, 那便由得他去吧。 此刻的楚霁显然已经忘记,秦家少帅秦纵, 是从十万将士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怎么会在意这点小小的气味?真正不胜其苦的人,是他这位体弱多病的楚家三少爷。 伸手给小崽子顺顺毛,楚霁倒觉得秦纵身上好闻得紧。因为秦纵喜欢他院子里的槐花,楚霁特意炼了槐树叶的精油,兑在秦纵使用的香皂里。是以,秦纵的衣物和发丝上满是槐叶的清香,带一点点苦,但更多的清冽。 这样抱着,秦纵有没有好受些楚霁不知道,但他确实是觉得鼻尖解放了不少,连脑仁都没那么疼了。 一直到蒯民蒯信带着城中的大夫和药材过来,楚霁这才拍拍秦纵,让他起来。 蒯信是个神经粗的,他瞧着自家大人居然和秦小将军抱在一起,当即就不过脑子地想要问一句。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蒯民一个眼神威胁着闭了嘴。 他自顾自地暗中吐槽着二哥的霸道,却不知道自家二哥心里有多愁。 蒯民看秦小将军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愧是十五岁就威名震天下的秦家少帅,在感情这件事上,也手段高明,善用兵法。 他想起自家那个一面对感情就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大哥,就远不如秦小将军大胆主动。可是,蒯民又转念一想,说到底,秦小将军如今这样,也都是主公自己宠出来的。往年在盛京的时候,被主公直接废掉的世家轻佻公子还少吗? 所以说,自家大哥,只怕是输得彻彻底底。 见医师和药材都就位了,楚霁便将医师分为两部分。一小部分人指挥着城外自发来帮忙的居民熬药,只熬一些寻常的防止疫病的药物,让所有人都喝上一碗。 剩余的大部分医师到人群中去,给那些身患重疾的病人医治。这些人既然都到了他沧州城外,他就绝不能再让已经有了生的希望的人,死在黎明到来之前。 架锅熬药之后,浓烈的中药味霸道地席卷了城外的空气,楚霁轻轻嗅了嗅,不怪小崽子觉得他身上好闻。确实不错,是很安心的、带着希望的生活的味道。 第74章 这边熬药治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墙角那些人也晾得足够久了。 这些高大的汉子,瞧着自家的妻儿父母都领到了一碗粥,都禁不住留下滚滚的热泪来。是他们的错啊,沧州城内的是好官啊!好端端的,他们又造什么反呢? 这时,他们居然瞧见城门口的那位大人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杀了首领的那位将军。有那些骑兵挡着,包围圈外的人没瞧见杀人的场景,但他们这些圈子里的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将军,手起刀落,砍人的脑袋,看着比切菜还轻松。 这下,只怕就是来杀他们这些谋反之人的。谋反是什么样的大罪,再愚钝的人知晓。他们不怕死,只求这位仁慈心善的大人,不要迁怒于他们的家人。 这样想着,这群人一见到楚霁走到了跟前,便忙不迭地刷刷跪下请罪,静静地等待着这位大人的发落。 楚霁一走到这里,瞧见的,便是一个个七尺男儿低下的头颅。 他随手指了一个人,问道:“你所犯何罪?” 那人没想到楚霁一走过来就是问他这样的问题,只以为是刁难,诚惶诚恐地答道:“草民妄图闯进城门,犯了谋逆大罪。” “谋逆大罪?那可是要诛九族的。”楚霁冷声说道。 那人一听要牵连家人,惊惶地摇着头:“大人,是小人一人的错,与他们都无关!大人宅心仁厚,求大人杀了草民,饶过草民的家人吧!” 楚霁这次却不再应声,只是随手又指了一个人,问道:“你所犯何罪?” 那人如同筛抖,跪在地上不敢答话。 空气之中死一般的静默。 静默。 “大人,我们没有罪!我们原本都是好好过自家日子的人。是谁,逼得我们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伸?有罪的另有其人!我们都是七尺男儿,叫着妻儿同我们一起流浪受苦,不是大丈夫所为!”人群中突然站起来一个高大的男子,他瞧着楚霁的目光,有害怕,但更多的是无畏。 他想着,豁出去了!横竖都是死,大丈夫死得其所。这些话,他憋得太久,太窝囊了!如今,临死之前,也叫这位大人,听听他们这些蝼蚁般的、升斗小民的心声! 楚霁闻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着鼓起了掌:“说得好!官逼民反,不平则鸣,你们何罪之有?都起来!” 跪在地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摸不着头脑。原本以为是必死的事情,弄不好还会连累家人,现如今,居然就这么峰回路转了? 众人强忍住泪水和腿抖,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倒是原本高呼自己没罪的男人吓傻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怎么?吓傻了?”楚霁话音刚落,秦纵走过去亲自将人扶起,带到楚霁眼前。 楚霁笑着点点头:“昂藏七尺,血性男儿。不错。” 随后,楚霁对着众人说道:“为了家人,勇于反抗,舍生忘死,你们都是好样的!但是,你们虽然没有罪,却有错!” “错在你们识人不清。那贼首,嘴里喊着冲锋,你们可瞧见他往前迈了一步吗?” 楚霁见众人一副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的样子,又说道 :“他不过是想利用你们,撞开沧州城门,好自己当这沧州的土皇帝!否则,我又怎会命人杀了他?” 众人又一次下跪,但心态却与先前那次大不相同。原本,是世代驯化的奴性,使得他们下跪请罪。只是因为楚霁的善举,让他们觉得后悔自己的闯城之举。全然忘记了,他们原本就拥有完整美好的家,是大雍昏庸的皇帝和官员,让他们受尽了流浪飘零之苦。 可他们现在却出自真心实意的感激。 原来,那将军杀掉首领,是为了杀掉利用他们的人! 现在,沧州城的大人不仅允许百姓进城,更是说他们没有罪! 是他告诉他们,为自己的家人争取应有的权益,是正确的。此刻,他们的心里像是被点了 一把火,那把火的名字,叫反抗。 “都起来吧。你们若是有心,便入伍参军,同我一起,推翻这吃人的世道!”楚霁看着空中高悬的明月,又添了一句,“若是有一日,我变得残暴无道,你们也应当以同样的手段,杀死我!” 众人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激动不已。他们愿意,随眼前的青年人一起,推翻这吃人的世道!为自己,也为家人,挣一个美好的未来。 让士兵将人送回到他们家人的身边,楚霁倚在墙边,静静看着皓月皎洁,无畏浮云,依旧清辉万里。 他倚在墙边看月,秦纵却在看他。 秦纵原本以为自己是了解楚霁的。他知晓楚霁说那些流民无罪的意图——楚霁自己就是要造反的,这些对朝廷、对皇帝充满怨恨的人,与他的立场天然相同。这些人,也会成为楚霁最为忠心的士卒和先锋。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楚霁还会加上那一句“若是有一日,我变得残暴无道,你们也应当以同样的手段,杀死我!” 从没有哪个主公会这样说。他们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力还来不及,怎么会允许手底下的人对自己产生反抗的心思? 楚霁的话,他听得出来,是出自真心的。正因为如此,才在他心里,产生了不亚于山崩海啸的震撼。 楚霁一早就察觉到秦纵的目光,在他身上呆滞地流连许久。他偏过头:“怎么?不认识我了?” 第75章 他知道秦纵是因为什么。他刚刚的那句话,确实是超出这个时代的认知许多。 官逼民反,揭竿而起,是常见的事情。可一旦阶级发生转变,身居高位之后,多数人所想的,都是如何通过剥削他人,来维护自己的阶级利益。 楚霁自认没有那么高尚,他的确也是身处其中的剥削者。可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废除封建制度。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的转变才能要求社会制度的变革。他可以加速时代的进程,但却没有能力去一蹴而就。 未来,若是他当真可以入主中原,他的确可以自上而下废除封建帝制。可楚霁也深知,哪怕是更为先进的生产关系,若是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也只会带来负面的影响。 今日之所以他心念一动,说了那样的话,是因为他毕竟来自一个以人民为中心,充满自由和民主的时代。 他总还是想为这个时代的人埋下一些种子。 秦纵笑着又将头埋在楚霁的肩窝,犹豫片刻还是将人抱住:“不,是更了解你了。” 第四十一章 旭日东升之时, 刘为带着一众下属在城门口排好了队。 最近他忙得脚打后脑勺,昨日下午才统计完一座城池的人口,回家之后倒头就睡。今日一早, 门房拿着楚霁手信过来的时候,他才知道楚霁带着人在城门外忙活了一整夜!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摆明了嫌弃他没用吗? 被嫌弃就要丢官,丢官就没有俸禄, 没有俸禄就要去讨饭,毕竟他只有一把弱不禁风的老骨头……要是再严重的后果,他都不敢想。 “属下一接到大人的传信就带人过来了。没想到竟让大人和将军操劳一夜,属下该死——”刘为忙不迭地请罪, 一想到秦将军昨天在城门口连杀叛民几十人,他就脖颈一凉。 “好了。是本官见你最近忙碌,难得休息, 才没让人去打扰你。” 一时之间, 刘为被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原来楚大人不是嫌弃他没用了,而是体恤他的辛苦!这么好的上司居然让他给摊上了! 楚霁的脸上带了些笑意:“城外流民众多,就不必到衙门去领户籍了。就地给他们办好,然后将他们安置到对应的村庄吧。” “是。”刘为领命便安排开来。他到底也是凭本事当上簿曹的,办起正事来也不含糊。 “所有人, 排好了队伍!一个村子的人排在一起, 不要走散了。领了沧州的户籍,以后就是沧州的子民!大人爱民如子, 必不会让大家再受苦挨饿。”刘为清了清嗓子,就吆喝开来。但他说的, 却也都是实话。这些天, 因为要人口普查,他亲自去了不少城镇村庄, 看见了百姓生活上的改善。 流民再一次排起长队,当他们走过城门,领到属于自家的户籍,捧着那薄薄的一张纸上,看着纸上的鲜红印章,一个个都强忍着泪水。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东飘西泊的无根浮萍,再次拥抱了属于自己对于土地和家园的朴素情感。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楚大人在。 进了城,王柳抱着孩子坐在牛车上,身旁也坐着许许多多的老人孩子。这些都是楚大人安排的,老人孩子可以坐牛车或者马车去村子上。因为她家孩子还需要抱在手里,所以她也沾光了。 此刻,她的丈夫也昂首阔步地走在牛车旁,一边走,一边逗孩子笑。昨晚,她看见丈夫被那些官兵送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美梦。直到丈夫把她们娘俩拥在怀里,她才有了实感。 楚大人,他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了他们这些老百姓着想的父母官! 甚至,还给他们这些人人都嫌弃的流民,一人发了件衣裳,就连襁褓之中的婴儿也考虑到了。全是崭新的,没有补丁的衣裳! 而沧州,显然也不是他们所以为的苦寒边地。虽然脚下的还是黄土路,但被打理得很平整,牛车走过也并不颠簸。道路两旁,虽然少有琳琅满目的店铺,却有许多吆喝着的商贩,有的卖一些好看的花布,有的卖自家腌制的小菜,还有的卖一些巧手雕刻出来的小玩意儿……虽不十分富裕,但处处都显出踏实和安心。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生动的表情,即使是商贩和顾客之间的讨价还价,也不显一丝刻薄市侩,只觉得热闹可爱。 牛车驶过之时,没有人对着他们露出鄙夷嫌弃的神情,而是热情地喊着:“有空常来惠顾!” 她能感受到,在这里,他们会和所有的沧州住民一样,拥有活着的权力,甚至是尊严。 城门口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楚霁也终于是放心下来,坐在回府马车里。 昨晚沧州城门外一直忙碌到皎月西落,参星横斜。待流民基本都睡下之后,他才回到城楼里,安排今日流民进城的物资和人手调配,因此,几乎是一夜未睡。 他纵使是心情再松快,也经不住身体上的疲惫,很快便侧头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睡着了。 随着马车的前进,楚霁的脑袋时不时地就嗑在马车车壁上,叫他不得安生。他睡意正浓,自然不愿意醒来,下意识地挪动身体,蹙着眉头试图寻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好眠。 马车还是楚霁惯乘的那一辆,他迷迷糊糊之间碰到了旁边的什么东西,似乎是个高度刚好的支架。他勉强掀开眼皮一瞅,嗯,是秦纵,那便可以放心地枕着睡了。又不是没有枕过。 第76章 楚霁态度坦然,秦纵却在他靠过来的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按理说,他早应该习惯楚霁的触碰的,他也曾在马车里主动给楚霁充当人肉垫子。 上一次在马车里,他虽心有犹豫,但不过片刻就说服了自己,关心主公虚弱的身体,本就是下属应尽之责。即使稍有些越界,那也算不得什么。 就像他一贯以来所秉承的行事准则。楚霁是他的主公,所以到盐场去接他是应该的,为他准备调理身体的药膳是应该的,替他挡去难闻的气味更是应该的…… 可是此刻,他心里好像有什么又不一样了。 昨晚实在是兵荒马乱,他陪着楚霁忙碌,同样是一夜未眠,自然顾不得其他。 但在这安静狭小的马车内,他听着楚 霁清浅的呼吸声,不由得想起了槐树下的那个不算拥抱的拥抱。 似乎,他也做了许多一个下属不应该做的。 这让他朦胧间好像要意识到什么,只要轻轻一点就会戳破。但他好像失去了一贯的勇敢主动,只本能地想要去逃避—— 楚霁是他的主公!他是楚霁手中的利刃,冲锋的狼。 秦纵抿紧唇,伸出一只手小心地将楚霁的头扶正,让他靠在马车后壁上。 楚霁的脑袋没了支撑,自然睡得不安稳。他皱着眉再一次寻觅支架,自然而然地就又搭在了秦纵的肩头。似乎是怕这支架再跑了,甚至右臂一伸搭在秦纵另一个肩膀。 一番动作下来,他以一个极其费腰的姿势,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挂在了秦纵的身上。 楚霁的呼吸向来是微凉的,可不知怎么的,秦纵却觉得此刻喷洒在颈侧的呼吸格外灼热。 …… 秦纵深呼吸一口气。他伸出双手,小心地托住楚霁的上半身,将人变换了一个姿势,让楚霁舒适地躺在了他的胸膛。 罢了,就这样吧。总不能因为他的龌龊心思,导致楚霁睡不好觉。 第四十二章 盛京, 贾府。 原大司农贾业成在府里又发了火,一方砚台砸在地上,碎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距离皇帝接到了沧州来的奏折, 才不过十日的光景,他这贾府就已经门庭冷落成这副模样,连乞丐都不来讨饭。 贾业成一想到都是楚霁惹出来的事情, 心头怒火突起,恨不得立时立刻就将楚霁抓来,生吞活剥。 若不是楚霁上任什么沧州牧,又怎会有资格查处了钱佑才。若不是楚霁上奏钱佑才谋反, 皇帝又怎会将怒火牵连到他身上?三年来,皇帝破天荒地开了一次朝会,竟然就是为了当头怒斥他两个时辰, 谁让他和钱佑才是远亲呢? 皇帝到底还念着他出身贾家, 这才只说是撸了他的官职,让他思过。 可这一思过,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了。往常,他倒是可以走些门路,但他又被楚霁骗走了一百万两白银, 现在勉强维持生活开销尚且不够, 哪里来的余钱去给王相国送礼? 说到底,都是那个楚霁的错。若不是他, 自己堂堂贾家长子嫡孙,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夏日本就炎热, 贾业成一想到这些只觉得烦躁更甚, 扬手又豁然摔了茶盏。 守在一旁是侍从丫鬟见状,纷纷瑟缩在角落里, 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唯恐引起了暴怒的贾业成的注意。否则下一次,镇纸就是落在他们的身上了。 书房外的门房听着里头砸东西的声音,犹豫了半晌。终究是想起了门口那人塞给自己的银子,硬着头皮敲了门。 “老爷,外头来了一个青年人,自称是沧州来的。” 贾业成现在一听到“沧州”二字,就怒不可遏,哪里会理睬?他面红耳赤地在房内咆哮:“打出去!乱棍打出去!” 门房想着那人承诺的,见到老爷一面就再给他加五十两,狠狠吞了下口水,心一横:“老爷,他说他有楚霁的秘密。” 贾业成的咆哮声骤然止住了。片刻之后,他走出房门,已经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贾大人的模样。 贾府的会客厅中,贾业成挥退了所有仆从,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眼前灰头土脸的青年人。 “你说,你是钱佑才的门客?” 按理说,钱家满门抄斩,作为钱佑才的门生,此人虽罪不至死,但也免不了服役之苦。怎的会来到盛京,还求到他府上来? 跪在地上的青年人慌慌忙忙地从怀中掏出书信和印章,交到贾业成手中。 贾业成接过一看,印章上确实写的是钱家门客,这东西都是有徽印的,做不了假。 但那书信,竟然是他写给钱佑才的,上面详细写着楚霁是怎么以寻“长生不老”之物为名,得到沧州牧之位的!这可是皇帝三令五申不许外传的事情!钱佑才看完之后竟然没有烧掉!? 他目露凶光,攥紧了纸张,问道:“你这是何意?”贾业成到底不是蠢的,眼前这人既然能直接把这东西交到他手上,而不是以此做要挟,必定是有事相求,投诚来的。 “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小的从楚霁府上偷出来的!若不是小人将书信偷出,只怕那楚霁也要一齐上报给皇上了。”跪在地上的人像是被贾业成语气中的杀意吓到,哆哆嗦嗦地回着话,“小的只有一样相求,如今小人漂泊无依,还望大人收留。” 贾业成看人抖成这样,暗自嗤笑一声,不成器的东西,和他主子一样。敛去鄙夷,想起这人说有楚霁的秘密,他亲自将人扶起:“倒是我误会你了。你所说之事若于本官有助,那以后,你就是本官的门客了。” 第77章 那人受宠若惊地站起来,似乎是吓了很大的决心,半晌后才说道:“大人可有发觉,盛京的冰价愈发贵了?” 说到这个,贾业成脸上的笑意瞬间就落了下来。是啊,这盛京的冰价愈发贵了,贵得他都要用不起了!按他贾府的规矩,往年这个时候,家里处处都要摆上风轮,里头盛满冰块,哪怕是盛夏也如同春日般舒适。楚霁骗走的那一百万两,够他用多少年的冰了! 那人也察觉到贾业成的心情不佳,也不敢再卖关子,一骨碌地把话全部都吐了出来:“这冰,是楚霁的生意!小的被下狱之后,按理说应该去服苦役。没想到,楚霁竟然为了一己私利,让我们这些人去他的制冰厂里做工。” “当真?”贾业成兴奋地问着。官员经商,那可是重罪!楚霁出身皇商楚家,皇上才特准恩典,许他经营琉璃坊。没想到,楚霁竟然这样贪心不足,简直自寻死路,“走,虽本官进宫,非要让陛下治楚霁的罪!” 那人却一把将他拦住:“大人不可!楚霁简在帝心,皇上对他向来偏爱。您状告楚霁,说不定会被他倒打一耙。” 贾业成一听,也冷静了下来。楚霁那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他就算告了一状,最多也就是让楚霁损失些钱财宝物,再把皇帝给哄好了而已。 “那你说怎么办?”眼前这人能想到这一点,主动拦住他,应该也是有个有主意的。 “大人,小的知道怎么制冰。” 是了,这人说他是从楚霁的制冰厂跑出来的,当然会这些。贾业成脑子一转,抓住了重点,脸上满是贪婪的笑意:“你是说,抢了楚霁的生意?” 一方冰,在盛京的市价已经涨到了近百两。正常来说,一家一个月至少是六十方冰!难怪楚霁出手那般阔绰,他一夏就要赚上百万两,只怕是远远超过琉璃坊的收益!不怪楚霁竟敢违背圣令,私自经商。这么大的利益摆在眼前,不吃下去的才是傻子! “大人英明!”那人也露出了奸诈阴险的笑容。 贾业成半晌之后才止住笑声。他仿佛已经想到了楚霁发现生意被抢之后失魂落魄又无能为力的样子,楚霁生活向来奢靡,只是不知道他失了冰块生意之后,楚家的琉璃坊还能不能让他维持那样的生活? 那日来投靠贾业成的青年叫宦汲,此刻,他正在贾府的花园中与贾业成对饮。 “不过三日的功夫,本官就赚了五万两白银!来,本官敬你!”贾业成的脸色一扫往日阴霾,满是春风得意。 “都是大人您英明!”宦汲不敢居功,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先给贾业成敬了酒。 贾业成就满意他这样的态度,快活地一口饮尽美酒后。忽的,他又有些愁苦地问道:“能不能每日多产些冰?”一想到每日那些想买冰却买不到的人,贾业成就仿佛看见了从他口袋里流出去的白花花的银子,焉能不痛! 宦汲沉吟片刻,说道:“这硝石本是药物。若是大量采购,只怕要惹人怀疑!” “唉——”贾 业成自己也知道。他一是怕皇帝发现他私自营商,二是怕别人知道这么个赚钱的法子,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 “属下倒是有个法子。”宦汲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硝石矿!” 贾业成眼前一亮,刚想说话,又蔫了下去,痛饮了一杯酒:“我已不是什么大司农了,管不着矿藏的事情。都是那个可恨的楚霁!” 大雍的矿藏大部分都归属朝廷所有,只有少数不重要的被卖给了私人。若他还是大司农,主管全国的财政,自然掌管相关事宜,一座小小的硝石矿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可如今,他被撸了官职,赋闲在家,如何还能操作得起来? “大人,咱们现在有的是银子。您何不走走门路,想个法子官复原职呢?”宦汲见贾业成的酒杯空了,连忙谄媚地替他斟满。 “那本官明日就去找王相国。”贾业成稍一思量,便同意下来。他愈发觉得宦汲是个可用的。 不想,这一次宦汲却给出了不同的意见:“大人,您不妨去找大将军。王相国不知收了楚霁多少好处,想必不会帮您。我听闻,大将军是东蛮人,最是受不得暑热,您带上几方上好的冰去,又讨大将军欢心,还不费什么银子。” “你小子,”贾业成当即大笑起来,只觉得收了宦汲做门客当真是捡到宝了,“来,喝酒!” …… 沧州的日子在不紧不慢地过着。 肥皂厂和纺织厂的招工都已经完成,现在两个厂都在热火朝天地运转着。 从各处收来的草木灰和西郊农场的猪油每日按时按点地运输到肥皂厂里,经过一道道工序,就变成了清洁力上佳的肥皂。 产出的肥皂再次回到西郊农场,由农场里服刑的罪犯使用。他们将剪下来的一坨坨羊毛放进热水里,细细地打上肥皂,进行揉捏搓洗。如此反复六回,又黑又油的羊毛就逐渐显出本来白皙的模样。等羊毛被摊开晒干,就显得更加柔软蓬松,和天边的白云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将脸埋进去感受那一份软绵。 这时,羊毛就被送进纺织厂,被纺成一根根洁白坚韧的毛线,再织成暖和的布料,制成衣裳和被子。这样的料子,光是看着,就叫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第四十三章 第78章 沧州人口不多, 自然城池也不多。连带着沧州城在内,也就统共才三座城,下辖九个县, 管理起来倒是不复杂。杨佑代楚霁巡视辖区,好好地整治来了一番贪官污吏,几乎将县令换了大半, 两个太守也没能幸免,这才杀住了沧州的这股贪腐之风。 是以,现在楚霁的政令下发到各城各县,一众官员莫敢不从。楚霁便将预备会用到的赈灾物资提前下发, 以备不时之需。 除了大批的粮食以外,还有纺织厂生产出来的毛衣和被褥也陆陆续续地派发到各个城池。只待入冬之后,根据衙门里的人口名册, 下发到各家各户手中, 帮助他们度过寒冬。 解决了衣食问题,楚霁又把心思放到了其他方面。 沧州的一处钢铁厂外的空地被分成了两个不同的区域。 一半地面上均匀地铺设着灰色的泥浆,工匠正忙着对其进行洒水养护。另一半空地上却有个木头模具,一人高,一尺厚, 像堵墙似的伫立着。 楚霁正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面色泰然,手却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沧州城内的道路全部都是黄土路, 年末沧州会有大雪。积雪铺在路上还看不出什么,但雪化了之后, 积水排不出去就只能都沤在土层里。可以想见, 整个沧州都会变成泥潭,更别谈什么走路行车了。 所以这黄土路, 楚霁还是必须提前休整一番的。若是水泥能制成,在城中铺上水泥路,往后大家出行都会方便许多。 除了铺路以外,水泥还能运用在城墙建造上,其硬度可堪媲盛京城墙所用的青石。在其中混上铁板的话,那可真就是名副其实的钢铁城墙了。 站在楚霁身后的蒯信正在替楚霁撑伞遮阳,但一双眼睛忍不住地朝着那水泥路张望,显然是好奇极了。 楚霁自己心里都有些紧张,当然要找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他见蒯信这样,便说道:“你也去试试吧,我这里不要紧。” 谁知本来好奇宝宝似的蒯信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行,您要是再晒伤了,回去秦将军会在擂台上揍我的!” 沧州的日头可比盛京毒多了,进入七月以后更是不得了。上次休沐日,他陪着大人赛了一整日的马,结果第二天大人的脸上就起了好大一片红斑,衬着大人雪白的皮肤,看着可吓人了。 秦将军一听此事,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忙赶回去看望大人。可回营之后,便自己下令,以违反军规为由,自己罚了自己五十军棍,还勒令他们不许告诉大人。 要不怎么说是秦将军呢?狠起来连自己都打,他当然害怕啊。不过自从秦将军自罚军棍之后,军营里大家倒是更守军规了。 楚霁闻言微怔,也想起了那日秦纵火急火燎地赶回州牧府,捧着他的脸瞧了半晌也不说话。 摇摇头将心里些许的异样甩出去,楚霁笑着说:“秦纵不是揍你,他是觉得你可以更好。”自家小崽子在军营里凶名远播,他当然要帮着说些好话。 蒯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大人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每次和秦将军打完擂台之后,他都觉得自己更强了。 但他怎么感觉被人塞了一团什么东西在嘴里呢?不太像是给人吃的。 那边的木头模具还在拆,这里水泥路的硬度测试就已经开始了。 工头站在水泥路旁,道路的一端走上来几个工匠,有的背着箩筐,有的推着小车,一步步地走在水泥路上。 几人安稳地走到路的尽头,路上没留下一点的痕迹,可工头绷紧的脸色却没有放松下来。往常好几次实验做出来的水泥,也是这般。行人不成问题,但要是重物碾过,路面便会开裂。 他们这一个小组,是楚大人上任沧州牧之后,单独分出来的水泥试验小组。利用钢铁厂内随处可见的矿渣磨成粉末,混合上同样磨成粉状的石灰石和砂石等物,放入煅烧炉内烧制,直到变成块状。最后便是加入石膏一同研磨,磨出来的成品便是水泥了。 说着虽然简单,但各种温度和配比的控制,他们这个小组一直在没日没夜地实验着。可最后做出来的水泥,要么发黄,要么发白,都不是楚大人要求的深灰色。 不久前,他们终于做出了深灰色的水泥。可还没等他们兴奋,下一步就又遇到了困难——水泥灰要混合进适量的砂、石和水,才能变成楚大人说的可以用来铺路的水泥混凝土。比例不对,路面就不能承重,这不还是等于没造出来? 楚大人是他们沧州的大恩人,他们自然是无条件听从他的安排。更何况楚大人想要这水泥也是为了建设沧州。这黄土路,雨天出个门,就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一圈似的。如果只是这样倒也还好,但土路被水一泡,就都是大大小小的坑,一个不注意就能把腿给摔断。 所以,无论实验失败多少次,他都一定要造出这个水泥来。工头一挥手,一辆拉着千斤铁矿石的牛车驶上了小道。 黄牛四蹄嗒嗒地走着,后头的车轮也随之滚滚向前,工头却屏住了呼吸。 牛车走过了小路,工头顾不上其他,站在路上小心地观察。灰色的水泥路,就像是刚铺设好的那般。不仅没有开裂,就连牛车驶过的辙痕都没有 一丝辙痕都没留下! “成了!大人,水泥成了!”工头满心激奋,眼底含着热泪。他们没日没夜的努力没有白费!往后,全沧州的人民,都能踏在他们烧制出来的材料上! 第79章 楚霁看到这里的动静早就坐不住了,连忙来到路旁。看到水泥路可以承受千斤重量而不留痕迹,楚霁也放心地笑开。 恰在此时,那边的木头模具最后一块也被卸下,露出一面灰色的墙。 几人移步到墙前,还没等楚霁发话,蒯信就已经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 他仗着自己天生神力,抡起拳头就要向墙面砸去。可 他刚准备用尽全力挥出一拳,就被楚霁喝住。 “这墙里混了两层铁板,你的手不想要了?” 蒯信一听,连忙放下拳头,一脸惊异地观察着这面其貌不扬的灰墙。原本那个水泥路就已经十分坚硬了,这要是再夹上铁板,该要多大的力道才能把它撞破? 工头按照楚霁的吩咐推来了投石车。蒯信亲自将巨石抱上投石车,在距离墙面十米的地方停下。 众人都向后撤出,摒息等待着巨石和水泥墙相撞的结果。 蒯信大吼一声,瞄准墙体,将巨石投出。 “轰——”天然的巨石四分五裂,而那堵墙居然纹丝不动! 蒯信跨过地上的碎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水泥墙前。墙面上只有巨石撞击在上面留下的白色痕迹,但绝没有一丝裂缝!幸亏他刚刚没有拿着拳头去撞,不然以他的力气,碎的可就是他的手骨了! 工头和一种匠人全都面露激动,看着楚霁。 “所有人,重重有赏!” 交代了众人一方面扩大生产,一方面继续改进水泥的质量之后,楚霁便带着蒯信回城了。 到了州牧府门口,楚霁刚下马车,蒯信就着急忙慌地跳下马跑过来,一脸惊恐地盯着楚霁。 楚霁被他看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大人,后来我好像忘记给你撑伞了!”他后面光顾着实验水泥墙了,竟然忘了秦将军的叮嘱。啊不,是威胁! 楚霁失笑:“没事,只不过是晒了一会儿。不碍事的。”他那日是难得休闲,才想要去骑马。没想到,他脸上的皮肤太薄,又在日头下曝晒了整整一天,当然就晒伤了。 见蒯信还是欲言又止,还不住地悄悄观察他的脸,楚霁叹了口气:“我叫秦纵不许揍你。” 蒯信这才放下心来。一般来说,秦将军定下的事情,谁说话都不好使。但大人就不一样了,秦将军最听大人的话了! 只不过,他怎么又感觉自己的嘴里又被塞满了什么东西?一种好像应该给阿黄吃才对的东西…… 第四十四章 这日一早, 王大娘跨着篮子出门。家里的盐不多了,她要到粮油铺去买一些。那新开的粮油铺子价格公道不说,最近更是在卖一种白得像雪一样的细盐, 价钱同普通的盐一样。但据说那盐吃起来格外不同,洒一些在汤里,连舌头都鲜得想要吞掉。 可她还没走到粮油店, 就傻了眼。她前头的黄土路竟然被衙役拦起来一半,路边有的人在搅拌一种灰色的泥浆,有的把拌好的泥浆铲到路面上,最后还有一波人上前把路面压平实。一套动作, 真是流畅极了。 再踮起脚往前头一瞧,那灰色的泥巴,往北都铺了好长一段了。 这新的泥巴路旁边, 还都拦了起来, 站着一个个的衙役,不许人在上面走。要往前,就只能走旁边那半原来的黄土路。 虽然不许人走,但是这灰泥巴实在稀奇,有许多人围着看。 “张衙役, 这是什么呀?”现在的沧州百姓可不怕州府的衙役, 反倒是因为这些衙役每日巡逻,保护着大家的安全, 众人都觉得很是亲切。于是,王大娘看见了眼熟的张衙役, 便直接询问起来。 “这叫水泥路。楚大人说了, 铺好之后,那地面比铺了青石板还平整呢!”张衙役也耐心地给王大娘解答问题。 “呦, 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呐!”青石板这种东西,她知道。当年钱贪官和马贪官家里用的就是这种石料,当年在各个村子里大招徭役,要大家上山背青石下来,还不知死了多少人!真是造孽哦。 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比那更好的东西。不光是比青石更好,而且看着也并不费什么人工。 “这些做工的,也都是楚大人刚招的吗?我们怎么没听见消息?”旁边又有一人问道,语气有些着急。楚大人招工的待遇好,不仅工钱给得高,伙食还也特别好,最关键的是从不打骂工人。这种活计要是没赶上,真是后悔一辈子。 “大娘,您别急,都别急。”张衙役见许多人都围着,连忙解释:“楚大人说了,这水泥路要一直铺到各乡各村。铺到哪个地方,在哪里招人,不用担心。” 众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又稀奇地看了一会儿这些软泥巴,便都各自散去了。家里还有好几张嘴等着吃肉呢!现在沧州各家也都有些闲钱,三不五时就地能买些肉来吃。这要是去晚一步,可就买不着想要的那一块了。 王大娘刚想跟着众人一起离开,就发现又有一队衙役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她瞧着那些衙役手里熟悉的告示,脑袋里灵光一闪,连忙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她刚到了城门口,就听见衙役敲着锣鼓喊道:“招募工人,重修城墙!工钱……” 也不待衙役把话说完,王大娘趁着围过来的人还不多,连忙问:“还到衙门口报名吗?” 衙役被吓了一跳,但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回答问题。 第80章 王大娘得了准信儿,盐也不去买了,撒腿就往家里跑。还是她聪明,一瞧见那个惯用的告示,就跟了过来。这招工名额可是先到先得,她得赶紧回家告诉一家老小去。 至于工钱?楚大人什么时候在这方面亏待过他们? 不过半月的时间,沧州城最重要的东城门两旁,已然矗立起灰黑色的钢铁城墙。巍峨耸立,尽显威严。衬得整座城池,就像是一只高大威猛的狼王,不容侵犯,蓄势待发。 城墙的修建工作还在继续,沿着东城门向南北蔓延开去,拱卫着这座焕发生机的城池。 八月初,楚霁的二哥楚霄,终于一路舟车劳顿抵达了沧州城。 沧州城外的官道上,楚霄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哪里是什么苦寒的边陲小城?全然是一副热闹祥和的模样。 官道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其中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商队来往行商。 这些人自然认得皇商楚家的二少爷,纷纷上前打招呼。 “楚二少,这是来看望楚大人啊?”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跳下了马车,朝着楚霄打招呼。 楚霄一瞧,这不是做砂石生意的王老板吗?别看他长得粗矿,生意倒是做得风生水起。他们家的琉璃坊也和王老板有合作 “是啊。小弟在此处为官,适逢中秋,我便来探望一番。”楚霄没说自己是来给楚霁送从海外带来的新作物的,只说是中秋节来探望小弟。“王老板怎会在此?” “托楚大人的福,沧州这一批砂石要得多,我便亲自跑一趟。”原本倒也是不必他亲自跑这一趟,但楚家现在如日中天,商政两道都是巨头,任谁也要给三分薄面。他亲自前来,一是要给楚家卖个好,二是也想看看这位曾经顽劣的楚家三少爷,能把沧州管理成什么模样。 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是不得了。原本这沧州是什么样的穷乡僻壤?如今,还真是让楚三少给盘活了。 旁的不说,外头几十两一斤的雪花盐,还时常断货,可在这沧州城里头竟然才卖十五文钱。这其中的差价,让他心动不已!若不是贩卖私盐是杀头的大罪,他真想来干上一票。现在他虽然不能倒卖,但却可以买上个百十来斤。送人,也是极有面子的! 看来这沧州城啊,以后还是得常来! 王老板走后,楚霄干脆也不回马车上了。走一走,顺便看看小弟治理之下沧州城。 夏日虽然炎热,但道路两旁都栽种了高大的树木,绿荫如盖,投下片片阴凉。树木的空隙间,是一些做凉茶生意的人。 有的支了个凉棚,里头摆上两三张桌椅,行人进去纳凉,自然也就顺便要买上一碗消暑茶;有的头戴草帽,挑着个扁担,扁担的一 头是盛满凉茶的桶,另一头的桶里居然摞着些竹子做的小碗,当真是雅趣十足。 楚霄刚准备迈步再往前走去,就瞧见了格外不同的路面。进入沧州境内后,楚霄坐在马车中,便觉得路面格外平坦,不见丝毫颠簸。但他并没有格外留意,因为益州自古富庶,城内皆以青石铺路,他都习惯了。原本他也只以为是自家弟弟用了青石铺路,毕竟对于楚霁的财力,他还是十分了解的。 “你们都瞧瞧这路,是用什么铺成的?”楚霄来了兴趣,招呼着众随从一同看向地面。 众人也没见过这种路面,乍一看其貌不扬,远不能和益州的青石板路相较;但要是连成一整条大道,瞧着倒格外简洁干练,有几分大道至简的韵味。 “您是第一次到咱们这儿来吧?”有一位卖凉茶的大爷见他们好奇得都走不动道儿了,笑着问他们。 楚霄点点头。 “这叫水泥路,是咱们楚大人刚弄出来的新玩意儿,您一路行车,感觉到这水泥路的妙处了吧!不光是水泥路,我们还有水泥城墙呢,看着那叫一个威风。”大爷注意到楚霄身后的车队,又想到他们满脸惊奇的模样,得意地介绍着。 楚霄上前买了一杯凉茶,故作疑惑:“楚大人?” “是啊!楚大人就是咱们的州牧大人,那可是我们的大恩人。他平反冤案,处置贪官,给老百姓做工的机会,收留流民,替咱们修路……那真是做的好事都数不清!”说到楚大人,大爷明显是更激动了。 楚霄听得出大爷对楚霁是真心爱戴,面上不显,心里别提多骄傲了。从前的混世魔王,搅得他和大哥头疼不已,大哥曾为此气极到分家的地步。如今,终于是长大了,甚至已经可以庇护一州的百姓了。 他加快了脚步,朝着那威风的水泥城墙走去。 楚霁站在城门下,远远地眺望着远处官道上越来越近的车队。官道上人来人往,但他就是知道,那是二哥的身影。 他自幼亲缘浅薄,母亲早逝,后又被无良的父亲卖掉,终于像根杂草似的倔强地长大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成了楚家的三公子,虽然父母早逝,但幸而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原主比两个哥哥小了十岁,自幼受尽宠溺,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格,竟然把两个宠爱他的哥哥逼到分家的地步! 原主落水而亡,他占了原主的身体,自然要好好待他的家人。更何况,他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两个哥哥焦急的面庞。明明大哥不久前才因为原主的买官行为,喝令原主不准再踏入楚家老宅一步,可得知他落水的消息还是放下手中所有事务,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第81章 那是楚霁第一次感受到亲情的滋味。 秦纵站在楚霁身后,他感受得到楚霁现在的满心激动。楚霁,很看重他的两个哥哥。 车队终于来到了城门口,楚霁看着眼前风尘仆仆却依旧不失大家风度的二哥,激动地走过去,亲切地唤了一声:“二哥。” “三弟。”楚霄也有近一年的时间未曾见过楚霁,他双手搭在楚霁的肩膀上,上下看着:“长高了,但是又瘦了。” “二哥就是瞎操心。我的身体,明明比往年好多了。”楚霁嘴上虽然说楚霄瞎操心,但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楚霄也点点头。楚霁的面色看着是红润不少,嘴唇有了血色,两人说话间也不曾咳嗽。看着确实是好多了。 “这位是?”他看见楚霁身后有一英气少年,正亦步亦趋地给楚霁打着伞。往常这活计,不应当是纪安来做吗?这位小少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怎么看着都不像是服侍人的。 楚霁一把将秦纵拉过,一双桃花眼弯成璀璨的月牙:“这是秦纵,我的小将军。” 原来这就是三弟在信中说的秦家少帅。楚霄知道他对自己弟弟的重要性,也不摆什么架子,亲切地问候道:“秦将军,久仰大名。” 秦纵的视线还盯在楚霁拉住他的那只手上,一只微凉的,玉一样触感的手。 他最近一直躲在东郊大营里不敢回府,生怕叫楚霁发现了他的龌龊心思。今日到他轮休,他本想照旧躲在大营里,却被久不见他人影的楚霁亲自点名,一同叫了过来。 楚霄的声音让秦纵反应过来,一下子弹开了手,惹得楚霁奇怪地看了他两眼。 秦纵只当没发觉楚霁的视线,定了定心神,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二哥。” 楚霄:“?”哪里新多出来的弟弟? 第四十五章 马车自城门口出发, 车轮骨碌碌地转动着。 城中的每一条道路都由水泥铺就,宽敞而平整,比之益州的青石板路有过之而无不及。城内的百姓, 虽然论衣着打扮不可与益州的相较,但却个个都洋溢着鲜活明媚的笑容,对生活和未来充满无限向往。 马车内, 楚霄却没有心思再去看这些人间乐事。他正看着自家弟弟,小心又尴尬地问道:“阿霁,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楚霁看着楚霄的脸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无奈地摇了摇头。 方才,秦纵一声中气十足的“二哥”把在场的三个人都叫愣了。 楚霁原本正盘算着是让秦纵叫“二爷”好,还是叫“二伯”好;秦纵则是满脑子浆糊, 其尴尬程度, 不亚于他第一次看见遍布城中的那句标语“美好沧州,你我共建。和谐沧州,你我共享。” 反倒是楚霄率先反应过来——他满心地以为这是楚霁针对秦小将军的招揽手段。 秦小将军年少失怙,如果能让他感受到家人的温暖,的确会让他更加忠心。况且, 这也的确是个可怜的孩子。 于是, 楚霄满怀真挚地上前,给了秦纵一个兄长的拥抱:“是了, 我是二哥,咱们都是一家人。” 顿了片刻, 楚霄又格外郑重地加了一句:“以后你定要与阿霁相互扶持, 携手并肩,一起走下去。” 楚霁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二哥的用意。又是好笑于二哥跳脱的脑回路, 又是感动于二哥无条件的支持。 只是这话,怎么听都有些怪怪的。 偏偏秦纵不知道怎么搞的,郑重其辞地回了一句:“二哥,我会的。” 这让我很难搞的好不好?楚霁也只得安慰自己,以后这辈分,他们便只好各论各的。 得了楚霁的笑脸,楚霄便也放下心来,和楚霁聊起了他的身体。 “这次见你气色的确好多了,最近在吃什么药?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就和哥哥们说。”楚霄虽然知道楚霁的财力早已不输整个楚家,但身为哥哥,他还是本能地担心弟弟在苦寒的沧州,万一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无非还是那么几样,什么补荣汤,归脾散的。不用担心,我这里什么都有。”楚霁耐心地回答着。他一转头,看见了车窗外骑着踏雪的秦纵,又笑着告诉楚霄:“若是不喝药,便是吃秦纵研制出来的药膳,我觉着倒是很不错。” “哦?他还通晓医理?”楚霄在楚霁面前也不拘束什么,他倚着车壁,也看向外头的秦纵。 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英姿飒爽,龙翔凤翥,是人群之中绝对亮眼的存在。可刚刚,他还在城门口,替自家弟弟撑着把遮阳的伞。不大的油纸伞投下的阴影全都落在了楚霁身上,而小少年是一点儿都没遮到。 “怎么样?我的决定不会有错吧!”楚霁看着楚霄的神情,颇为得意。当初他写信回益州,提及自己要重用秦纵的事情,两个哥哥都不赞同。在他们看来,秦纵身负 血海深仇,是个绝对危险的人物。可随着他一封封家书写回去,他们对秦纵也渐渐改观。 楚霄笑着点头。一戟挑云州的秦家少帅,竟然能在细微之处这般用心地对待楚霁,可见的确是赤胆忠心。 秦纵早已察觉到马车内的两道视线。他一向自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方才在城门口,因着自己对楚霁的那点子心思,他竟然鬼使神差叫错了称呼。此刻知晓楚霁和楚霄在看他,他也不敢回头,却默默将后背挺得更直了。 第82章 当晚,楚霁盘点了一番二哥带来的海外作物,大喜过望,提出要亲自下厨,款待二哥。 楚霄明显是想念弟弟的手艺了,却还是故作矜持:“这不好吧。” 楚霁还能不了解自家二哥?他故作沉思状,随后点点头:“君子远庖厨。从前是我不懂事,但现如今我毕竟是一州州牧,确实不应该再进厨房了。” 这还得了!楚霄眼睛咕噜一转,瞥见了一旁的秦纵,说道:“阿纵,你说,自打到这沧州来,阿霁有没有给你做些美食?” 凭借楚霄对于楚霁的了解,那就是一个被从政耽误了的大厨。当初,楚霁落水病愈后,亲自下厨给他和大哥操持了一桌子的好菜,说是赔罪。那是楚霄第一次知道,自家弟弟居然还有这样一门手艺。 但今日,楚霄问到了秦纵头上,还真是误打误撞。楚霁喜欢厨房里的烟火气,喜欢烹饪时内心的宁静和期待。但自他到了沧州以后,忙得根本没有时间进厨房。唯一一次,也就是给秦纵做双皮奶了。 秦纵被突然点名,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原本在东郊大营里,文能舌战群儒,武能力压群雄的人,呆呆地愣怔在原地。 楚霁和楚霄的感情很好,两人开着兄弟之间亲昵的玩笑,他一个外人根本就插不了嘴。 谁知,楚霄会突然提到他,所指的还是他缠着楚霁做双皮奶的事情。那日,楚霁笑他馋,他说不是因为馋,却支吾了半天,怎么也说不明是因为什么。此时,他已然是想通了,当然心虚更甚。 秦纵虽没答话,楚霁却也并不在意。他本就是逗着楚霄玩儿,关注点自然不在这上面。 “阿纵?”楚霁轻声念着这个称呼。 楚霄点了点头:“我是二哥,你是阿霁,他是阿纵。”这是益州特有的亲切称呼,多用于亲人或爱人之间。 “好。你是二哥。”楚霁转头看向秦纵,“这是阿纵。” 一声“阿纵”钻进了秦纵的耳蜗,仿佛带着让人莫名悸动的魔力。秦纵心思敏捷,听得出这不是普通的称呼。再者,楚霁的声音本就温柔,加上水乡益州特有的侬音软语,立时就激得秦纵红透了耳尖。 好在,楚霁没再看秦纵,他正对着楚霄说话:“那就烦请二哥在我这沧州小住,做一段时间的富贵闲人。” 楚霄一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多谢我家阿霁,也多谢阿纵。” 第四十六章 对于楚霄带来的东西, 楚霁根据信中的描述早有猜测。可真正看见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涌现出激动。 一筐筐的土豆,个个滚圆, 透着可爱。楚霁选了几颗没有发芽发绿的做菜,其余都直接封存进仓库,准备送到西郊大营去栽种。 装满一整车的红薯, 虽然长得是丑了些,但谁没有被软糯香甜的烤红薯诱惑过呢? 让楚霁颇为惊喜的,是居然还有一车上摆放满了盆栽的小米椒!原先二哥来信,说是给自己带了种稀奇的盆景, 红色的果子团团簇拥在一起,既热闹又喜气。有了先前棉花的经验,楚霁直觉这也是某种别有用处的作物, 这才嘱咐二哥多带些过来。 一想到辣文化的代表——火锅, 楚霁只觉得味蕾都在躁动。毛肚、黄喉、鸭肠;肥牛卷、羊排卷、乌鸡卷;竹荪、豆皮、响铃卷儿……怎一个香字了得! 府中的大厨早已备好晚饭应有的食材,楚霁也并不干涉。他只是要拿这些新食材,再额外添些菜式。 秦纵也被叫进了厨房,楚霁怕他一个小孩子和楚霄相处有代沟,又不好意思说。 楚霁朝着秦纵伸出两只手臂。秦纵会意, 替楚霁将两个宽大的袖口拢起, 再打一个结,方便他接下来的动作。 “多谢阿纵。”楚霁双手举起, 朝着秦纵晃了晃手腕。这是上次他们俩一起做双皮奶时培养出的默契。 “今天要做什么?”秦纵只看了楚霁一眼,便慌忙移开视线, 反而是仔细地盯着灶台, 好像那灶台上有什么绝世兵法似的。 楚霁想了想,准备做一道排骨烧土豆, 让二哥和秦纵好好感受一番土豆的魅力;再做一盘辣子鸡丁,小米椒都有了,怎么能不做这么经典的菜式;最后再做一道红薯糯米饼,秦纵一定喜欢。 首先是排骨烧土豆。排骨是厨子一早就剁好的,但土豆这东西厨子没见过,自然不敢随便上手处理。 楚霁随手拿了两个土豆,左右手各一个地塞给了秦纵:“替我削皮,再切成小块儿。”随后便抓着秦纵的两个胳膊,将人转到面朝渣斗的方向—— 那边儿您请好,挡着我的灶台啦。 排骨冷水下锅焯水,放入葱姜和黄酒去腥。不一会儿,冷水沸腾,排骨的香气逐渐飘出,锅中也浮起浮沫。楚霁拿了个勺子,将浮沫撇开,捞出焯好的排骨。 锅中油热,再放入沥干水的排骨,小火煎至两面金黄。此时,厨房之中排骨和猪油高温反应的香气,已然扑鼻。再放入葱姜蒜、八角和花椒,翻炒出带着辛香热烈的气味。这八角本是一味药材,但自从楚霁拿它调味,它便成了楚家厨房里必备的调味品。 黄豆酿造的酱油早已存世,而蚝油也已被楚霁勉强折腾了出来,味道虽然比不得后世,但在大雍也是难得的鲜香浓郁。放入酱油和生蚝调味,倒入清水,开中火焖煮两刻钟。 第83章 秦纵手中的土豆也处理完成。要不怎么说是秦小将军呢,东郊大营里一柄银戟可以舞得翩若惊鸿,在这方寸厨房间,那也是刀工了得。这砧板上的土豆块,就连大小形状都几乎相同。 切好了土豆块,楚霁觉得不能浪费了秦纵这样的“人才”,又支使着他去将红薯洗净蒸熟、将小米椒切成小段。 秦纵自无不从。 趁着这个功夫,楚霁将已经切成丁的鸡腿肉腌制。放两勺黄酒、两勺酱油,再加入一小勺盐抓匀。本应该再加入小半碗淀粉搅拌,使鸡肉更加嫩滑,可现如今就连红薯土豆都才送到楚霁跟前,又哪里来的淀粉呢?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在碗中打个鸡蛋,便也稍稍可以代替淀粉的功效了。 此时,排骨已经焖煮完成,揭开锅盖,倒入土豆块,继续焖煮一刻钟。 楚霁手脚麻利地另起一灶。油热后将鸡肉下锅,炸至金黄便捞出。稍稍冷却后,再用大火复炸一遍,使鸡丁获得外焦里嫩的口感。锅中只留少许的油,油热后加入小米椒、蒜泥和小葱。一勺酱油下锅后,便是迅速的翻炒。随着锅铲的翻动,一股热辣的香味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厨房。 完成了辣子鸡丁和排骨炖土豆,最后便是秦纵的专属小甜品了。蒸熟的红薯已经被秦纵压成泥状,加了牛乳,搓成圆润小巧的小球备用。 楚霁朝着秦纵投去一个满意的眼神,不愧是他的小崽子,连厨艺都是“一脉相承”。 随后便是将糯米用开水搅拌烫熟,再将其揉成一个白胖胖的糯米团子。这一步和做槐花糕的步骤倒是相似。 一手倒水,一手搅拌,楚霁的动作称得上赏心悦目。 秦纵站在一旁看着,楚霁那熟悉的动作和认真的侧脸,让他恍惚之间有了一种时光倒转的错觉。 在他们认识的第二天,在盛京楚宅的那个小厨房中,楚霁为他做了一盘家乡的槐花糕。 那时的楚霁,刚刚守了发烧的自己一个晚上,面无血色。可一双手,却被滚烫的糯米粉烫出一片刺目的通红。 自己可真是个混蛋。 “我来吧。”秦纵伸手拦住了楚霁即将和面的动作,“你教我。” 楚霁微微侧目,看着少年漆黑的双眸。那双凤眼中天生的凌厉不再,反而含着些楚霁看不懂的情绪。 有些像那 日做槐花糕时的模样,但又有哪里不同,楚霁说不出…… 楚霄站在桌子旁,光是看着桌上菜式的诱人色泽,闻着空气中他从未闻过的香气,就已经觉得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适时,楚霁端着最后出炉的红薯饼,秦纵则拿着个尚未开封的酒坛。 楚霄见此,只觉得老怀宽慰,这世上再不会有像他这样清闲享福的人了。 三人一同落座,楚霁亲自动手,给二哥盛了满满一勺的排骨炖土豆。 楚霄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排骨放入口中。 “嗯,排骨炖的入味,软烂脱骨。阿霁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楚霄人前风流,又是益州一等一的富贵公子,益州的哪家酒楼不曾留下过楚二少的足迹?可要他说,不带一点儿私心的那种,这厨艺,还得是自家弟弟,独占鳌头。 吃了一块排骨,他又夹起一块土豆品尝。 这软糯的土豆,吸满了汤汁,使得他只吃上一块,便觉得满口咸香。更重要的是,这土豆又带着植物特有的清爽香气,完美抵消了肉汤带来的油腻。 楚霄嘴上不说,但吃菜的速度明显加快。排骨他是不在意的了,实在是这土豆太香,香的他完全顾不上楚二少的形象。虽然他在楚霁面前也不曾有过什么形象就是了。 秦纵倒是没向土豆动筷子,而是先尝了一口红薯饼。 糯米的清香在口中释放,红薯沙沙糯糯的,伴着些牛乳的香气。幸福的口感让秦纵不由得扬起唇瓣。 “也都尝尝这辣子鸡啊,很好吃的。”手艺得到好评,楚霁当然高兴。一边极力推销着,一边分别给二人夹了一块鸡丁。 楚霄和秦纵二人原本对那盘看着一片艳红的菜式敬谢不敏,但楚霁都亲自添菜了,他们便将筷子伸向碗中的鸡丁。 楚霁紧张地看着他们两个。考虑到俩人都没有吃过辣的,所以这道菜楚霁特意控制了辣椒的用量。否则的话,按照经典烹饪方式,应当是在辣椒里找鸡丁才是。 楚霄被这刺激的味道激得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奇怪的味道,鸡丁吃进嘴里,居然爆发出一种称得上惊天动地的气势,嘴巴里像是被烧了一把火。 他反复思量,以什么样的方式吐掉,才能让楚霁不那么伤心。 可突然之间,这鸡丁,越嚼,越觉得美味。麻辣和鲜香在唇齿间迸发,爽口极了。 楚霄刚要感叹,另一边却传来咳嗽声。 “咳——”秦纵脸颊与耳尖都透着滴血的红,单手屈指抵在唇边,抑制不住地咳嗽。 他刚尝了一口鸡丁,就被那味道刺激得涨红了脸,喉咙也随之响应,难受极了。 楚霁一见,连忙站了起来,一手拍着秦纵的后背,一手拿起骨碟:“太辣了,你快吐出来。”他早该想到的,秦纵嗜甜,这辣子鸡丁对他来说太难接受了。 谁知,秦纵红着眼,看向楚霁。随后,喉结滚动,将东西咽了下去。 好好的,这种时候,搞什么叛逆!楚霁又气又极,情急之下竟直接将自己的酒盏送到了秦纵唇边。 第84章 秦纵泛着血丝的眼睛扫过酒盏,又直直地看向楚霁。 楚霁不明所以,只是发现秦纵的双颊与耳垂更红了。他手腕微动,酒盏离秦纵的唇瓣更近了:“喝口水润润,就不那么难受了。” 秦纵垂下眼,就着楚霁的手,将那一盏葡萄酒喝了下去。 见秦纵不再咳嗽了,楚霁松了一口气,坐回了位置上。可一低头,他才发现,刚刚他递给秦纵的,好像是他的杯子! 楚霁心底涌上来一股莫名的心虚。他悄悄掀起眼皮,先是看看秦纵,嗯,虽然耳垂还有些红,但已经在淡定地吃红薯饼了。再看看二哥,也很好,正一门心思地埋头猛吃着。 他悄悄放下手中的酒杯——应该没人发现。 一顿饭终于是结束了。楚霄舟车劳顿,到后来便一个哈气连着一个,楚霁便安排侍从先领着楚霄回去休息了。 楚霄走后,楚霁想起了正事,笑道:“我若是在沧州推广土豆种植,如何?” 秦纵却问:“产量如何?”沧州多山地,盐场旁的盐碱地亦不能种植粮食。若是这土豆的产量比小麦大米高,确实可以考虑。但若是仅仅为了美味,而产量不丰,对沧州来说就太过奢侈了。 楚霁道:“我瞧着二哥带来的土豆有些已经发芽了,打算明日去西郊农场将土豆种植下去,看看产量如何。你明日陪我去。” 他知道土豆的高产,但事关民生,只有做过了实验,才能使人信服。 秦纵却注意到楚霁所说的“发芽”。有些作物,比如白菜,发芽之后是不能吃的。 于是,他又问道:“土豆发芽之后可以食用吗?存储多久便会发芽?” 他看向楚霁的目光中,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楚霁的思想、楚霁的知识,有着超出这个时代的渺远。 楚霁在心里默默给秦纵点了个赞。不愧是秦纵,目光长远,思虑周全,而且还心思细腻! “我曾在海外的风物志上看到过,说土豆发芽后,便会产生毒素,不能食用。”即使清楚地知道土豆发芽不能吃,楚霁还是重新编了一套说辞。毕竟,他也就是个长在大雍本土的楚家三少爷,只是看的杂书多了些。 果然,他说完之后,秦纵目光中的探究褪去了几分。 “二哥此次过来,路上花了近两个月。但用沙子保存的土豆却极少有发芽或腐烂的,可见至少能保存两月有余。” 秦纵点点头,虽然储存时间远不如米面,但只要产量足够,便能弥补一二。新鲜土豆成熟,便先紧着土豆吃就是了。到时,如何安排两者种植的比例,楚霁自会有他的安排。 主公命令已下,他只得听从。况且,在东郊大营这半个月,他躲着楚霁,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楚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月,竟好似倥偬半生。 秦纵正准备告退,楚霁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阿纵,你今日怎么还没醉?”声音似乎比往日更轻柔,笑容也更加动人。 秦纵暗道不好。他故作镇定,愣愣地看了楚霁一眼,随后将头埋在楚霁的肩窝,眼睛一闭:“楚楚,我醉了。” 叫出这个称呼的瞬间,秦纵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比过往十数年都要强烈。 “楚楚?”楚霁看着又装醉的少年。自己的小崽子,只好宠着了,“楚楚,便楚楚吧。” 原书中,如浊世艳阳的男主,未来的战神皇帝,已然叫了自己那么多声“主公”。本就是他抢了秦纵的,他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更何况,这个称呼,的确听着更亲昵些。他无法否认自己在听见这二字时内心的欢喜,隐秘而清晰。 第四十七章 东方初晓之时, 楚霁和秦纵并肩骑着马,走在去往西郊农场的路上。身后是一百士兵和几车的土豆。 时近中秋,又是清晨, 沧州城外的小道上并不炎热,反而显出几分宜人的凉爽,伴着草木清新, 让人精神为之一震。 阳光微淡,透过夹道葳蕤的树木,在地上投射出光影斑驳的圆晕。 再往远处看,入目的是烟岚云岫的群山。白雾蒸腾之中, 金光层染之下,山峰蜿蜒,宛若巨龙盘亘, 龙腾云间。 马蹄清脆, 车轮辘辘,时有鸣鸟相应,风叶相和,奏出愉悦欣然的曲调。 大约是曾有过比赛的情谊,踏雪似乎很喜欢玉顶。今日一早, 楚霁刚把玉顶牵出来, 踏雪就一个劲儿地朝着玉顶发出长鸣。不是挑衅式的,那叫声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 现如今, 两匹马并排驮着自家的主人,还非 要挤在一起。不时地两相对视, 甚至还会走着走着两个马头就贴在了一起。就仿佛是一对被楚霁和秦纵棒打的鸳鸯, 让楚霁连连摇头,只觉得真是没眼看。 楚霁远远地瞧见一个小山坡, 心念一动,一双琉璃桃花眼里闪过狡黠明媚的光。 “所有人都不许跟着。” 随着楚霁话音落下的,是飞驰而出的黄骠马。 玉顶自从晋升为楚霁的专属坐骑,马场中人便对它格外照顾。几个月下来,玉顶被养得十分肥润,遍体黄色的长毛亮泽非常,随着跑动,在风中卷起金色的细浪。 马背上的青年难得穿了一次黑色劲装,只是腰封处用金线密织点缀。身姿如松,婉若游龙。只看这背影,便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傲来。 第85章 只有秦纵知道,这是个怎样心软的一个人,像这浊世间唯一洒下清辉的神。渡众生,也渡他。 秦纵策马而出,追了上去。 士兵们原本听从楚霁的命令,又见秦纵还在跟前,便按部就班地守着几车作物缓缓前进。 可一眨眼的功夫冲,怎么秦将军也不见了身影?众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追。 最后还是洪瑞出来说不必追,将这几车作物看好才是要紧。洪瑞已经被秦纵提拔为千户,众人自然遵从。 洪瑞当然不是随便下达的命令。没瞧见楚大人和秦将军这是来了兴致?他们又何必没有眼头见识地搅了他们的二人世界? “驾——” 马蹄疾踏中,楚霁听见了一道少年的清亮之声。 他侧过头,与秦纵那双瞳眸相撞。少年黑亮的眼睛中,清晰倒映着他跃马扬鞭的身影。殊不知,他自己的那双桃花眼里,亦尽是少年裘马,怎一个清狂了得。 楚霁看着秦纵,倏然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他挑眉示意远处的小山坡,随后一紧缰绳,纵马的速度更快了。 楚大人这是还记着上次赛马输了半盏茶呢。 两人并驾齐驱,一路疾驰,几乎是同时到了小山坡下。 翻身下马后,两人将玉顶和踏雪的缰绳系在一棵树上,由得它俩“卿卿我我”去了。 坐在树旁的巨石上,楚霁故作矜骄:“秦将军这是让着我?” 秦纵闻言,嘴角出现粲然笑意,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哪知,楚霁比他的笑意比他更深,比之山间云岚温柔更甚:“可算是笑了。” 楚霁不知秦纵心思,只以为他把自己泡在东郊大营里,是为了早日训练出精兵,好回到南奚去找萧彦报仇。 昨日一早,楚霁到东郊大营去寻秦纵。可刚进去,就看见本该轮休一天的人在擂台上和一众将士打着车轮战。 出手果决,不计后果。像极了原书中那个单枪匹马直闯南奚王廷的战俘。 楚霁记得原书中终日饮恨后变得隐忍狠辣的秦纵,也记得当日马车内自己的决心——绝不让秦纵变成那副模样。 是以,他才非要将秦纵领出东郊大营,今日又带着他出来散心。虽说赛马是他玩笑之举,倒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看着秦纵愣住的神情,他倾身将人揽住,给予了一个温暖宽慰的拥抱:“我的小将军,你才十五岁,别把自己逼得太急了。” 秦纵在楚霁说出那句话时,笑容就僵在了唇边。 昨日在擂台上,他看见楚霁的眼神时,就知道楚霁是误会了。 他的确是心中苦闷,才找了军中将士打擂台赛。但却不是因为南奚,而是因为楚霁,因为他居然对自己的主公动了心。 他自诩忠义之臣,却想着欺君罔上,想对楚霁做这世间最大逆不道之事。 于是,他出手更加决绝给对手喂招,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受伤。他想着,干脆就让楚霁误会下去吧。至少,一个为了练兵不惜损伤自身的将军,会让主公更加信任青睐。 感受着楚霁柔软的怀抱,耳边是楚霁的细语宽慰,秦纵僵直的身体逐渐放松,将脑袋搭在楚霁的肩膀上。 他其实拎得清。 萧彦在南奚盘踞多年,并不是容易撼动的。他虽然舍弃了秦家军,但从大雍皇帝那里不知得了多少好处。所以,萧彦现在的力量虽比不上当年秦家军在时,却也不是小小沧州可以与之抗衡的。 更何况,天下大乱虽是必然之势,但如今尚且烽烟未起。他不能,也不会因一己的仇恨将楚霁推上众矢之的。 楚霁帮秦纵顺了顺脑后的长发:“三年后,咱们就去把萧彦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十年也不许拿下来的那种。” “楚楚。”没由来的,秦纵就是想叫一下楚霁。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楚霁这样的人啊。放着能提刀立命、为他训练精兵的大将军不要,要现在这个埋在他颈侧的,十五岁的秦纵。 秦纵听见了青年的一句“我在。” 声音清浅,却坚定。 情绪几乎在一瞬间爆发,他想去亲吻发出这个声音的唇瓣,他想让那苍白的唇瓣染上殷红,他想……可是,可是他还不敢。 他只能阖上眼睛,感受这个带着药香的怀抱,是让人心安的药香。 第四十八章 楚霁一行尚未到达西郊农场, 远远地便瞧见大片紫色的花海,漫山遍野,云霞似的, 笼罩着整个西郊。 微风拂过,紫花随风摇曳,身姿袅娜, 紫色浪花入目,构成幽梦一帘。若有似无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之中,像一支婉转的琵琶曲。 “是苜蓿草?”秦纵有些惊喜。 楚霁笑着点头。 紫花苜蓿草质柔软,适口性好, 而且营养丰富、产量极高,一年可以刈割三次,堪称“牧草之王”。 西郊农场里的猪、牛、羊皆以晒干的苜蓿草做为主要的青饲草料, 而东郊大营的马匹亦是如此。 当秦纵知道东郊战马皆以苜蓿为饲时, 已然十分震惊。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沧州城内居然还藏着这样的一处地方,像极了记忆里的秦家牧场。 他的童年,便是在苜蓿草地中打着滚儿度过的。 苜蓿草种,是秦家先祖镇守涪州, 一路打到东蛮王城得到的。彼时, 大雍骑兵羸弱,甚至没有足够的草料喂养马匹, 而一墙之隔的东蛮却兵强马壮,秘诀就是生长在王城中的苜蓿草。 第86章 东蛮人能数次袭扰大雍边境, 靠的就是无往不利的骑兵, 对于苜蓿草料自然看守严格。秦家先祖曾数次偷袭东蛮营地,却也只发现了晒干的草料, 完全无法得到草种进行种植。直到他们浴血拼杀到东蛮王城,才终于找到草籽。 紫花苜蓿,是秦家先祖,用命换回来的。 自那以后,秦家牧场中遍野尽是苜蓿草,秦家骑兵也成为了唯一能力压东蛮的存在。 只可惜,先帝忌惮秦家,在以莫须有的罪名将秦氏一族流放后,也将秦家牧场烧成灰烬。那个自私多疑又胆小懦弱的皇帝,生怕有人得了苜蓿草,再培养出同秦家军一般所向披靡的骑兵,威胁到他那所谓尊贵的皇位。 如今,苜蓿草种未绝,秦家骑兵亦如是。秦纵知道,这是楚霁想要告诉他的。 进了西郊农场,二人并未先行去看苜蓿草地,而是种植土豆要紧。 秋土豆的种植时间也是有讲究的,楚霁记得那句口诀叫“处暑不早,白露不迟。”【1】也就是说,最好在处暑和白露之间种植秋土豆。明日是八月十二,恰逢白露,否则楚霁也不会放下许久未见的二哥,这时候跑来种土豆。 自打楚霁收到二哥来信,便要求农场修整出数十亩的田地来。 西郊原本是荒地,土地贫瘠,未经开垦。于是,楚霁便命人垦荒,遍种苜蓿。苜蓿草是优质的豆科牧草,除了可以作为牲畜的饲料以外,还能固氮肥田。 因此,现在农场里的土地虽称不上肥沃,但种植土豆这种适应性广的作物,也是足够的了。 农场的负责人叫周林,正站在土地旁,指挥着农场众人起垄。 “还是按照以前的要求,务必记录在册,事无巨细。”楚霁看着田间热火朝天的场景,嘱咐着周林。 “属下知晓,大人放心。”周林郑重地回答。 楚霁的农场里有要求, 所有种下去的作物,其种植的土质、灌溉的水量、起垄的距离、种子的密度等等都要详细记录,以寻找最高产的种植方法。 同时,产量尤为突出的作物,更要从中选取优质的种子,一茬接一茬,优中选优地进行种植。 经过三年大面积的实验,楚霁的农场中,绝大多数的作物,其产量都可以在大雍原有的水平上翻一番。 按照楚霁原本的打算,在明年春耕时,他便将农场中的优质粮种发放给沧州民众。现在又有了土豆这样的意外之喜,楚霁便准备等秋土豆收获之后,明年按照百姓的个人意愿领取土豆播种。 见这田间他和秦纵也插不上手,楚霁便趁此闲暇带着秦纵在农场中走一走。他知道,秦纵看见苜蓿草,早就按捺不住了。 楚霁和秦纵一同踏进了苜蓿丛中,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从田垄的这头走到那头。 走到农场边缘时,秦纵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楚霁闻言摇头:“是我该说抱歉,未经你的同意 ,便擅自种了苜蓿草。” 秦纵并未说话,而是席地坐在了苜蓿草丛中,轻嗅苜蓿花香,望着天边的冥冥薄暮。 “月亮出来了。”他轻声呢喃。 这话倒是稀奇。 此刻已是傍晚,西边的天空中坠着大片落霞与残阳,很是引人注目。 而东方薄暮中挂着的一轮浅淡秋月,寂静无声。 若是旁人,少不得要感慨一句夕阳之壮美。秦纵却偏爱皎月之清雅。 楚霁坐在他身旁,双手撑地,仰头也看着那一轮凸月。 两厢无言,唯有风吹过,惹得苜蓿悠然。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2】 远处突然传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却偏学大人的抑扬顿挫,很是童趣可爱。 秦纵看着楚霁。 楚霁笑道:“肥皂厂和纺织厂中有许多工人,家中稚子无人看管。我便命人在西郊设立了启蒙学堂。父母上工时,可以将孩子送到学堂中读书习字,只当做是启蒙。” 他语调一贯的平缓温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读书习字,这区区四个字说着轻巧,却是多少人一辈子的可望而不可求! 而现在,楚霁却轻描淡写地将其赋予这苦寒的西北边地。 “你知道的,自古以来,统治者都只喜欢愚民。”秦纵看着楚霁,语气严肃,眼神却足够温柔。 “那又如何?”楚霁的眉眼间扬起自信张扬的笑意,“不仅是沧州,不仅是稚童。终有一天,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能读书习字。我要的,是有文化,有思想,有判断的,天下苍生。” 秦纵觉得自己似乎又更了解楚霁一些了。 那日在城墙下,在那轮皎月的清辉下,楚霁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也在做着惊世骇俗的事。 他想,月亮高悬天上,永远皎洁,将所有人都照亮。 此刻,明月在我身边。 同心跳共舞,与呼吸并重。 第四十九章 清晨, 空气中潮湿的凉意裹挟着苜蓿花香。远处农场中的宿舍依稀可见,食堂上方飘荡着袅袅炊烟。 楚霁刚踏出房门,精神就为之一震, 只觉得久在樊笼,复返自然,神清气爽。【1】 昨日种完了土豆, 天色已晚,赶回州牧府是来不及了,他便干脆在农场里住上一晚。 第87章 适时,秦纵走出了房门。看见站在院落中楚霁, 他脚步一顿,面上有些许的不自然。但感受到初秋清晨的凉意,秦纵还是迈开步子, 将手中轻薄的披风交到楚霁眼前。 这几步路的功夫, 就已经足够他平复心绪了。 秦纵面色如常,道:“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白者,露之色也。昨夜下了雨,气温不比前两日。”【2】 楚霁点点头, 接过披风围好。今日是白露, 秋风吹散了暑热,又逢秋雨, 气温骤降。他现如今身体虽好多了,但还是要比旁人更注意些。 “走吧。去凑个热闹。”今日恰好农场里有个特别活动, “主演”正是原城门校尉王震, 楚霁当然得去看看。 秦纵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楚霁一同出发。 虽然夜里下了一场雨, 但农场里的阡陌小道皆已铺上水泥,因此不见丝毫泥泞。 两人一路向着农场最东边走去。那里是王震等人平日杀猪的地方,但今日却有些特殊。 站在栅栏外,楚霁颇有兴味地看着王震的动作,那还真是手起刀落,挥洒自如;刀走龙蛇,一气呵成。看来,王震已经十分熟悉这项工作了。楚霁满意地点点头。 可看着眼前的场景,曾十步杀一人的秦将军,也不由得脊背一凉。不,更准确来说,是下身一凉。 屠宰场中,两两为一组,正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其中一人按住猪仔的两条后退,将猪仔提起。另一人便将猪仔的两条前腿缚住,使其不能动弹。 这时,王震走到猪仔旁,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待割除的部位,右手持着一极薄极利的刀片,狠狠划下去,先切除,再挖剔。不过数十秒钟,就将那血淋淋的东西取了出来。 “您这动作,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缚住小猪的那人语气惊叹。 “去去去,忙着呢!”王震现在对于阉猪这活计,已经看开了。随手将血淋淋的那物扔进渣斗,便拿出一根银针,面如死灰地将那处的伤口缝住。 当日,他好不容易才习惯了绵羊时不时的踢踹,就被喊去干杀猪的活计。 杀猪便杀猪吧,好歹也是曾经做校尉的人,没难度。是以,他熟能生巧,杀猪速度越来越快,每天都超额完成指标,一身的腱子肉练得可比当初在东郊大营里结实多了。 可就在他准备待在舒适圈里“养老”的时候,突然被这农场的管事叫了去给小猪去势!这是搞什么!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楚霁更恶毒的人吗?让他一个七尺男儿,去干这种,这种……感同身受,猪阉己悲的事情。 怎么会有人,能想出这种刑罚?! 可不干不行啊,小猪仔一天没有被阉掉,他就一天和小猪仔关在一起。小猪仔一天三顿都有人来送饭吃,他却没有! 在和猪抢饭与给猪去势的两难抉择之间,王震终究还是满心悲凉地拿起了刀片。 死道友不死贫道,你要是还完整着,我就饿死了!你失去的只是作为公猪的尊严,我失去的可是饭啊。 只是没想到,放下了阉猪刀,他还得拿起绣花针!他堂堂七尺男儿!也真的需要吃很多饭…… 屠宰场里忙得热火朝天。栅栏外,秦纵努力保持着面色平静,语气颇为小心地问:“主公,这是在做什么?” 你该不会是想把我给阉了吧?秦纵已经连“楚楚”二字都不敢叫了。 其实一般人看了,哪里会有这样的想法?最多是好奇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偏偏秦纵自己心虚。 昨夜,在紫花苜蓿的香气中入眠,他没有回到记忆中的秦家牧场,反而做了一个关于楚霁的梦,一个过于旖旎、甚至亵.渎神明的梦。 满脑子都是“楚霁他会不会知道了”“楚霁已经生气到要阉了我”“只要他别不要我,阉便阉了吧”……这些笨蛋想法的秦小将军,已然完全忽视了一个事实——只要他不愿意,这里谁有那通天的本事缚住他? 又或者说,在秦纵的潜意识里,无论楚霁让他去做什么,他都升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楚霁不知道秦纵的满腹心思,解释道:“这叫‘劁猪’,是我从佚散的古书上看到的。给猪仔去势之后,它就会变得性情温顺,便于管教。同时,阉割过的猪出栏更快,肉也不会有什么异味。” 这倒不是楚霁找的托词,前朝早有劁猪之法 ,但于战乱之中遗失。楚霁为了给卓询之找《立心帖》,恰好找到了前朝农书残卷,这才知道原本大雍猪肉难吃的原因。 秦纵闻言,悄悄松了一口气。这要是能不被那啥,还是最好别了吧。 楚霁的话倒让他想起了在沧州城中吃到的猪肉,的确与别处的不同,没有一般猪肉的那股子腥骚味,反而鲜嫩可口。 两人对话的功夫,屠宰场上王震已经连劁了十几头小猪仔。 “干得不错。”楚霁走到王震身旁。 王震正干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只要给这头小猪的伤口缝完,他中午就能加个餐,多吃一个猪蹄。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好在这银针他已运用自如,这才没伤着手。 两条浓粗的眉毛一皱,王震烦躁地抬起头。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没看着震爷劁猪呢吗? 可下一秒,他就愣在了原地,连银针都吓得脱了手。一双冒火的眼睛还没来得及收敛,以至于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滑稽地好笑。 第88章 这不就是那个,“心如蛇蝎”的楚霁吗!后头还跟着那个“杀人如麻”的秦家少帅。 这一个他都惹不起了,还一下子来俩?! 就在他还没想好要用什么姿势请罪,才能保住中午的猪蹄,啊不,保住小命的时候,楚霁开口了。 “本官决定推行劁猪之法。若是你在农场里一直表现良好的话,明年开春我封你个劁猪官,带着你的人到沧州各家各户去劁猪。” “劁猪官?”王震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肉猪养殖乃是关乎民生的大计。你已习得劁猪的手艺,能让猪快速生长,肉质更好,实是造福万民的好事。如何当不得劁猪官?”对于“画大饼”这种事情,楚霁向来驾轻就熟。 况且,东郊大营那么多校尉都被楚霁下令斩首,王震却只被发配到农场干苦力,实在是因为他虽依附马元恺,却也并未为祸。此番,不过小惩大诫而已。 王震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可是个官儿啊!虽然“劁猪官”不太好听,却是个实打实的官身。而且,听楚大人所说,这还真的是一个重要的职位呢。造福万民啊!他王震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居然还能有配上这个词的一天! 秦纵接到楚霁的眼神,开口补充道:“你本是行伍出身,身强体壮,是劁猪再合适不过的人了。只是,你原在马元恺麾下,不免毛躁,疏于锻炼。如今我瞧着,倒是有了几分铁血风范。” 王震恍然大悟。原来,在西郊农场的这些天,都是楚大人对他的考验和锻炼。回想起这些天的种种,王震对秦将军的话深以为然也。 剪羊毛的经历让他学会了沉下心来做事,杀猪的活计锻炼了他的力量和身体。至于劁猪,要不是楚大人用不给饭吃作为威胁,逼着他学会了“劁猪”的手艺,他又怎么能有当上“劁猪官”的一天呢? 从明天,不,从现在起,他就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了!他劁猪,不只是为了食堂里的红烧猪蹄,更是为了造福万民! 什么“心如蛇蝎”,明明是人美心善!什么“杀人如麻”,明明是勇武非凡! 他膝盖一弯,跪在地上,眼里几乎含着泪光:“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大人的信任!”那模样,真是恨不得以头抢地,对楚霁表忠心。 楚霁对他的反应甚是满意:“好。最重要的是不要辜负天下万民的信任!” “是,大人说得是!”瞧瞧,这就是楚大人的思想觉悟。王震觉得,要不人家是州牧呢!自己真是拍马不能及。 在农场用了顿早膳,楚霁便带着秦纵回了州牧府。 至于随着一同去农场的一百士兵,昨日就沿着山脉,一路向着任州疾行去了。那里,有大雍最大的硝石矿。 硝石,主要成分为硝酸钾,溶于水则会吸收大量热量,以致结水成冰。但更重要的是,硝石又称火硝,乃是制造火药的原料之一。 初秋已至,贾业成最多再卖一批硝石制成的冰。这往后,大司农徇私舞弊,巴结着大将军阿史那钜才得来的硝石矿,可不就是由着楚霁开采了? 盛京卖冰的生意在贾业成看来也许是日进斗金,可于楚霁,不过是九牛一毛。楚霁不介意用这些钱,换一个大雍最大的硝石矿。 更何况,他还顺利地在这位原书中勾结阿史那钜、弑君篡位的大司农身边,安插了一个心腹。 他穿越而来,已经完全改变了原书的走向。为了确保那两人仍会勾结着弑君篡位,楚霁不得不未雨绸缪。否则,他怎么能清君侧,师出有名呢? 洪瑞本就是任州人士,又有宦汲接应,楚霁丝毫不担心。 至于这是贾业成的矿洞?这难道不是他楚霁的下属——宦汲所掌管的矿洞吗? 第五十章 楚霄这两天过得可不太好, 他收到大哥的来信了。大哥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 洋洋洒洒写了十数张纸,只有一个重点—— 催婚。给楚霁催婚。 楚霁已经二十有一。不说别的人家,就是他和大哥, 因为忙于家中事务,已经算成婚晚的。可他们在楚霁这个年纪,也都早有孩子了。 以前是楚霁实在不成样子,只要不出入什么风月场所, 大哥也便由得他去。楚家是商户出身,本为贱业。成为皇商之后,自然要更洁身自好, 以防落人话柄。 可如今的楚霁, 在做哥哥的看来,堪称世间第一流。况且,那益州牧都不知明示暗示过大哥多少回,他家的女儿正当妙龄,与楚霁极为相配。 这要是旁人也就算了。但楚霁心里想要那个位子, 若是能与益州牧联姻, 得其相佐,想必要容易许多。是以, 大哥这才又快马加鞭让人送来了催婚信。 楚霄坐在房间里,将手中信纸摇晃得唰唰作响。催婚这事儿, 他们俩人都不知道干过多少回。这一次, 楚霁多半不会听。但对方是益州牧家的千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霁刚到州牧府的门口, 就见纪安焦急地等在门口。 “少爷,二少爷说让你过去一趟。”纪安一看见楚霁回来,连忙走过去。 楚霁点点头,他本就应该到二哥院子里去的。可一下马,他就瞧见了纪安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大少爷来信了。”纪安说得小心翼翼。 ! 楚霁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大哥是为什么来的信。直到他来了这个世界,才知道自己以前那些大龄合伙人被催婚的痛苦。 第89章 可他才21岁啊!……好吧,在这个时代确实年纪不小了。 这厢,秦纵见楚霁下马,便准备转道前往东郊大营。前日是轮休,昨日算是公务,今日就必须得回去了。 楚霁叹了一口气,准备去接受二哥长篇大论的洗礼。纪安能“拼死”把大哥来信这个消息提前告诉他,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马上的秦纵。楚霁上前一步,果断伸手,扯住秦纵的衣袖:“救我!” 秦纵闻言凤眼一凛,侧过身子。手臂一动,就这楚霁拉他衣袖的姿势,揽着楚霁的腰,将人抱上了马。 他的另一只手将长戟一横,做保护状。 周围并无埋伏,府中也不见杀气。但既然楚霁发出了求救信号,秦纵便在瞬间就做好了战斗准备。无论对方有多少人马,他都要护楚霁周全。 一眨眼就凌空而起,被迫跃上马背的楚霁:“?!!” “不是,不是。快放我下来,是大哥来信了,催我成婚!” 秦纵:…… 更不想放你下去了…… 一场乌龙闹剧终于结束,楚霁带着秦纵,雄赳赳气昂昂地找楚霄去了。 跟在身后的纪安,提着一口气,不知该松不该松。 刚刚真是吓死他了,他还以为小少爷要带着少爷私奔。可现在,怎么瞧着那么像少爷要带着小少爷,去把二少爷揍一顿?!这是可以的吗? 房中,楚 霁一目十行地看着大哥寄过来的“鸿篇巨制”,甚至还有心思感慨一下,亏得家里有个造纸坊,不然得什么家庭经得住大哥这么耗费? 秦纵站在楚霁身后,自然也看清了纸上那些刺目的字。 “益州州牧府,严家的千金,秀毓名门,端赖柔嘉,又对你倾心已久,阿霁自当思虑。” 见楚霁拿着信,一言不发,楚霄也有些为难。但他们父母早逝,长兄如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阿霁,你是该成家了。”下定决心要催婚后,楚霄率先打破僵局。 “二哥,我才二十一岁!”楚霁真的是有些无奈。这二十一岁,搁他那个时候,大学都没毕业呢。 不提年龄还好,楚霁主动提了,倒是给了楚霄发挥的机会:“你也知道你二十有一了!普通人家,像阿纵那么大就该成亲了。” 楚霁就在这儿等着他呢。他之所以拉着秦纵过来,是因为他记得原书中,秦纵一直到全书完结,三十多岁安定天下,都未曾婚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绝佳盟友。 “阿纵,你说,我应该成婚吗?”楚霁起身,将秦纵按着坐在了他身旁的椅子上。 那厢楚霄也看着秦纵,一双与楚霁极为相似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秦纵却没看楚霄,而是仰着头,定定地看着楚霁。 “主公不当与严小姐成亲。” 楚霁秀眉一扬,唇边绽开明媚的笑——真是没白疼你! 楚霄的心都要碎了。也是,秦纵当然是听楚霁的,那日的辣椒吃了之后咳成那样,还因为是楚霁夹的咽了下去。楚霁关心则乱没发觉,楚霄作为旁观者倒是看得真真的。 从年龄说不通,楚霄只好换个策略。 “那是益州牧家嫡出的二小姐!天下十六州,益州是独一份的鱼米之乡,可谓大雍富庶之最。阿霁,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楚霁却道:“大雍富庶之最,当为我楚霁。” 楚霁知道大哥二哥是什么意思。只要他娶了严家的二小姐,那以后益州牧就会和他同气连枝。日后他要是想得到那个位子,益州牧自然会尽心尽力辅佐。 在盛京时,他从不惮于利用那些世家公子、甚至是皇帝的所谓喜欢,是因为楚霁分得清真心和消遣。喜好男色,不过是大雍世家贵族的公子哥,所谓的风流雅趣罢了。 可女子不同。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终究苛刻,楚霁自认不是个耽于情爱的,便也不去招惹。 他并不喜欢严家的小姐,若是为了益州娶她,那也只能是把人放在后院里,白白误了她一生。 “烦请二哥转告严小姐,我楚霁是天生的孤星,不理情爱,别为了我蹉跎豆蔻年华。” “阿霁,”楚霄还想再劝劝他,“娶严小姐,你则占天下八分之一,何乐而不为?” 楚霁摇摇头,笑着向秦纵伸出手,葱白的手指修长如玉。 “我有阿纵,可得天下。” 秦纵用力平复着澎湃的心潮,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那指节:“卿有言,定不负。” 楚霄:……是我多余了。 * 中秋一过,楚霄便要回益州了。 楚霁心中不舍,但也知无可奈何。益州在西南,沧州在西北,楚霄即使轻装简行也要月余才能赶回去。若是再晚,只怕天寒地冻,行路艰难。 临行前,楚霄道:“你放心吧,二哥会把事情办好的。” 楚霁握着他的手,眼中也涌出泪意:“多谢二哥,你一路小心。至多三年,我到益州去看你们。” 楚霄点点头,没再说话,而是径直上了马车。山高水远,见上一面已属不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必徒惹感伤。 楚霁看着马车,久久不能回神。那日在书房,他拜托二哥替他照看沁叶城一二。 南奚国主做贼心虚,将沁叶城割让给大雍;大雍官员心有余悸,无人敢领沁叶太守。沁叶城变成了个三不管地带。好在,益州离沁叶城不算太远。 第90章 楚霁同楚霄言明,沁叶城已然是座血流千里、渺无人烟的空城,一切当以二哥的安全为先。这个时代的人,对鬼神之说格外相信。楚霁原本不信,但他穿越而来,到底多了几分敬畏之心。 谁料楚霄却说:“我去沁叶城必定安全。我是他们秦少帅的二哥呀,他们见了我,也只会保护我。” 楚霁的思绪回到当下。 现在不是什么感慨伤怀的时候,沧州城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比如说,棉花应该采摘了。 棉花统共只有三百多株,种在一起还不足一分地。楚霁自然尽善尽美地让人照顾侍弄着。 州牧府最南边的花园里,整齐地栽种着一行行棉花。原本奇妙的三色花朵谢尽,棉铃成熟,吐露出洁白柔软的棉瓤。 远远看过去,就像是灰褐色的大地上,铺展着一床方形的云朵。 纪安正带着三五随从,左手拿框,右手将棉桃轻轻摘下。几人都不是惯会做农活儿的,所以动作也并不十分流畅。几乎是忙活了一下午,才将这三百多株棉花都采摘完。 楚霁自然也没歇着。他在花园旁支了张桌案,一边看他们摘棉花,一边将记忆中手工棉花坊使用的工具绘制出来。 楚霁少时,在手工棉花坊做过工。机器虽然快捷,但会切断棉絮里的纤维,以至于工业制品棉被只能使用两三年,便会缩成一团。而用牛皮筋手工弹出来的棉絮则纤维完整,即便盖上十年,也依旧蓬松柔软。因此,手工棉被价格远远高于工业制品,手工棉花坊也得以保留。 楚霁手持毛笔,在宣纸上作画作注。一张长弓,四尺(1.33米)左右,由竹制成。一根牛筋为弦,于弓上绷紧。另外还需去棉籽的毛刷、弹棉花的桌板、敲击牛筋弦的木锤、用以碾压的磨盘等等。 棉花摘下,还需晾晒几天,使水分蒸发。趁此时机,楚霁所需的工具已然按照图纸做好。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宜,弹棉花。 第五十一章 天气晴好, 暖阳和煦。 楚霁坐在院中,给纪安示范怎么用毛刷去棉籽。 这活计简单得很。只需将棉花放在两个毛刷之间,细小的锯齿就能将棉花纤维勾住。反复操作几次之后, 就能将棉花与棉籽分离开来。 楚霁捻起一颗棕褐色的种子:“这就是棉籽,上面带有白色的棉毛。一定要保存好。” 当初在并州平城收购来的棉花,统共只有这么多。就连那户人家自留, 准备取籽来卖的十几盆,也全数被楚霁买断。现下,只怕是全大雍也就只有这些。楚霁还等着“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呢,自然每一颗都十分看重。 纪安点点头,从楚霁手中接过棉籽, 小心地将其放入一旁的箩筐中:“少爷, 我知道了。您去忙着。” 纪安这里带着人去棉籽,吴阿婆那里手指翻飞,众人挑拣好的棉花便放在她身旁的箩筐中。她坐在纺车前,将一簇簇棉花纺成坚韧细长的棉纱线。 毕竟棉花是个新事物,楚霁还是想先找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出马纺线。 恰逢秋收时节, 纺织厂和肥皂厂给众人放了假, 回家秋收。吴阿婆和一众姑娘没有秋收的活计要干,便都待在西郊农场的宿舍里。吴阿婆自然就是来纺棉线的最佳人选。 说起那些姑娘, 楚霁颇感欣慰。他鼓励发明创造的政策果然奏效,这些姑娘全都充满激情, 或是研究着纺织的新工具;或是琢磨着刺绣的新花样;甚至还有几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据说正在钻研怎么织毛衣……想必明年,会有什么惊喜在等着楚霁。 思绪回到当下。众人忙得不亦乐乎, 楚霁也不闲着。弹棉花这活计旁人都做不来,只能他亲自上手示范。 弹棉花的桌板被抬了出来,放在院中架好。这桌板是特制的,中间镂空,四周是一根根竖立的木 齿。 他将纺好的棉纱线放入牵纱杖中,再顺着桌板四围的木齿一圈圈有规律地缠绕棉纱线。不一会儿,纱线纵横,形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纱网。 楚霁选了五斤棉花,将其均匀地铺在纱网上。 随后,他系上面纱,蒙住口鼻,背上长弓。楚霁多年不曾做过这活计,一开始还有些手生。但很快,记忆回笼,他的动作也愈发熟练。 木锤敲击,牛筋弦响。片片花絮散开,如雪落人间。 楚霁一身赤璋长袍,在漫天飞絮之下,宜静宜动,舒展非常。 院墙下,纪安和一众侍从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就连张阿婆也忘记纺纱。 天色将暮,庭院中,一半是风飘棉絮似吹雪,一半是美人蒙面惊鸿舞。 一旁的画师也愣怔住,连手中毛笔的墨水在纸上胡乱氤氲开墨迹也全然不知。楚霁不想藏私弹棉花之法,便叫来画师,将自己的一举一动绘画记录下来,以方便日后传播推广。 好在,楚霁及时发现画师呆愣的目光,一双桃花眼杀过去一个气势十足的眼刀,细看之下竟像极了秦纵那双凤眼的凌厉。 画师立马回神,强忍着一身的冷汗,换了纸张,工笔挥毫起来。他自然不敢对楚大人有什么心思,只是画面场景过于美好,让他一个俗人看呆了。 手中的画落下最后一笔,画师刚准备松一口气,旁边就传来一个声音。 第91章 “这张画,我想临摹一份。” 画师一抬头,这不是秦将军吗?他要这画做什么?还说要临摹一份? 秦纵看见画师满是疑惑的目光,也少见地有些不好意思。秦小将军天赋卓绝,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通,奈何这画技实在是登不得台面,堪堪只到了能够临摹的水平。 他画技拙劣,却想留住此刻眼前的绝色。不得已,做了次以权谋私的事儿。但他知道,楚霁让画师来画,必有深意,所以也并不开口讨要,只是想要自己照着临摹一张。 画师哪里敢不同意,只说这画便送与秦将军,他另行再画一幅便是。 秦纵接过画像,也并不直接拿走,而是径自走到桌案旁,拿起毛笔和宣纸,对着画像临摹起来。他要亲自临摹也是另有私心的——画上之人是楚霁。这别人画好的,终究是别人画的。 画师无法,恰好此时楚霁又换了动作,他也只得赶紧动笔。 棉花的纤维已被弹散,呈现出蓬松柔软的状态。楚霁重复了最初的动作,用牵纱杖牵引棉纱线,将棉絮固定住。 接下来,便是最后一步了。刚弹好的棉花还很松散,需要用木质磨盘进行均匀的碾和压。 楚霁放下牵纱杖,揉了揉酸疼的肩膀。这长弓已是竹制的了,但还是很有些分量,而且弹棉花所需的力道也不小。幸而这三年他有练习箭术,否则就凭他现在这副身子,还真是坚持不下来。 那厢秦纵临摹好了画。他将画小心卷好放入袖中,一抬头,见到的就是楚霁秀眉微蹙,揉着肩膀的模样。 秦纵暗暗责怪自己粗心,连忙走上前去。 “阿纵,你回来了。”楚霁见到秦纵很欢喜。上次两人一同去了西郊农场,楚霁对他开导了一番。这次休沐秦纵能回来,大抵也能说明心结已解,楚霁自然高兴。 “嗯。”秦纵点点头。楚霁为了开导他,特意将他从东郊大营里带出去,他不能辜负这份心意,当然要回来。“下面要做什么?你教我,我来。” 楚霁发现,秦纵好像很喜欢说“你教我”。 好为人师的楚大人,自然要满足虚心好学的秦小将军。他指着一旁的磨盘,道:“用磨盘,将棉花压平整,力道收着些。” 这倒不是什么技术活,但秦纵天生神力,臂力惊人。他怕不提醒一句,这棉花底下一层薄薄的棉纱网都会被他碾破。 楚霁此刻依旧蒙着面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双桃花眼里,含着故作的威严,也透着些许的揶揄,眼睑上的一颗小痣更添灵动。 秦纵只看了一眼便猛然移开视线,将全副心神放在这木质的磨盘上。任谁也不能从他这副模样上看出,他的袖中还藏着偷偷临摹的楚霁画像。 楚霁站在一旁指挥着,秦纵便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磨盘。两厢配合,倒是十分默契。 不远处的画师见到此情此景,心念一动,干脆将两人一同入画。明明只是幅简单日常的画面,画师竟在某个恍惚的瞬间,想到了那一句“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棉花弹好之后,众人都等不及要来上手摸一摸。 “少爷,这就是棉花被啊!果然特别软!看着就暖和。”纪安伸手戳了一下还不过瘾,用手拍打着被面。 “和纺织厂里的羊毛,也有的一比了。”吴阿婆是做惯纺织活计的人,她止不住地摩挲着棉花被。 画师也想上前去摸一摸这神奇的新物件,楚霁自无不可地点点头,又随手将他的画作拿了起来。 “这画……”楚霁手里拿的正是画着他和秦纵两人的那副图。 画师还没来得及离开,听见楚霁的话,吓得一个哆嗦跪在地上。是了,他未经楚大人同意,竟然擅自将旁人入画。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楚霁笑着道,“这画,我瞧着很好。” 画技纯熟,工笔细腻,将秦纵的动作描绘得细致恰当,是个当做教材的好模板。 “阿纵,你说呢?” 秦纵瞥了那画一眼。画上,他俯身向前,身形几乎将楚霁整个挡住,楚霁抬头看他。两人仿若相拥,无端像极了那日在槐花树下。 半晌,秦纵才从喉间发出一个“嗯。” 楚霁颇为奇怪。这也不热啊,阿纵的脸为什么那么红? 这次约莫收获了五十斤的棉花。挑拣一番,再除去楚霁用掉的,恰好还剩下四十斤。棉籽倒是不少,明年大致可以播种出二亩棉花。 吩咐纪安将棉籽存入仓库保存好,楚霁嘱咐起吴阿婆:“按照我刚刚的法子,再取棉花弹几床棉被和床褥。剩余的棉花织成棉布,按大婚的规矩染色刺绣。百蝶穿花、鸳鸯交颈等等皆用金线玉石,不必在意工本耗费,务必尽善尽美。” 这是楚霁送给姜木和杨佑的礼物之一。虽然按照大雍律例,只许纳男妾,不得娶男妻。但在沧州,楚霁说了算,他自然不会亏待姜木。杨佑要是敢说什么纳姜木为妾的话,楚霁能打断他的腿。 现如今沧州百废待兴,杨佑也忙得抽不开身,二人便商定明年成婚。即便如此,楚霁也要将这贺礼早早准备着。 当夜,白露暧空,素月流天。 楚霁的卧房里还亮着四盏落地铜灯,映着月光一倾,使得房内亮如白昼。 楚霁沐浴过后,披着件大氅,便坐在卧房的桌案旁,给画师画的图进行标注。比如木锤敲击的力度、弓弦与棉花的距离、牵纱杖怎样使用更便捷……也算是他的小小心得。 第92章 这本该是晚饭过后便动笔的,但当时杨佑到书房来找他,汇报沧州兴修水利一事。 沧州地底有先人留下的排水系统,这是修筑水泥路时发现的。这倒是给了楚霁新的启发。暴雪将至,城中大雪消融之后,若是排不出,便很可能会造成洪灾。 是以,楚霁早就让杨佑带着人排查城中排水系统,再根据沧州地形,将纵横交错的排水管道连通。在城外挖护城河,作为管道的排水出口,一举两得。 现下,排查和设计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挖护城河了。杨佑来也是同楚霁商量一番,到底是征召民工还是直接从东郊大营调派士兵。楚霁考虑到秋收事宜, 还有秋收结束后便要让民众修葺加固房屋,便决定了直接从东郊大营调兵修护城河。 “再去给我沏一杯浓茶来吧。”楚霁放下手中毛笔,只觉得腰背酸疼。下午弹棉花的活计本就不轻松,他又一直伏案到现在不得休息。 “少爷,明日再做吧。”纪安放下手中的墨条,心疼地对楚霁说。 楚霁摇了摇头:“明日复明日,万事成蹉跎。你若是困了,便给我沏壶茶来,自己去睡吧。” “我不困。我去给少爷沏茶。” 纪安当然不同意自己去先去睡觉。他快步走到门口,准备去沏茶。 “小少爷?您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啊?”纪安刚拉开房门,便看见了站在门外的秦纵。 “大人在里面吗?”秦纵问道。 “嗯。少爷还在里面忙着画册的事情。您快进去吧,外面怪冷的。我去给少爷沏茶。”楚霁待秦纵亲近,纪安是知晓的。所以都不需通传,纪安便赶紧请秦纵进去。 “换成安神茶吧。” 纪安忙不迭地领命去沏安神茶。少爷不听他的,但小少爷一定有法子。 第五十二章 楚霁早就听见纪安似乎在门口同什么人讲话, 只当他是在交代府中事宜,并没在意。现下见秦纵进来,楚霁有些奇怪。 “你怎么来了?” 秦纵将印信交还给楚霁:“刚刚杨大人过来, 说明日要点士兵一千。这是印信。” 沧州在调兵一事上规矩极严,只有楚霁和秦纵有独立的调兵权。 旁人即使得了他二人的准许,也要将一方的印信交于另一方核验。这样虽说是麻烦了些, 但却纪律严明,不会生出事端。 楚霁接过印信,笑道:“辛苦阿纵了。” 随后,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示意秦纵继续说下去。 他可不认为,秦纵漏夜前来,只是为了还一方印信。这印信, 只需秦纵验过, 便可将兵士拨给杨佑了,并不拘什么时候归还楚霁。 “主公曾说过,要征召流民参军。秋收一过,便可着手准备此事。”秦纵漆黑的瞳眸直直地撞进楚霁的眼睛里,似乎在探究什么。 楚霁被他看得一愣, 随后心思流转, 便知秦纵的意思。 小狼崽子太聪明。 自己的诸多举动,本就惹他疑心, 什么纺织厂里的羊毛、海外运来的土豆、前所未见的棉花被…… 现下秋收将过,自己竟然又违背了一贯的“以工代赈”思维, 不招募民工, 反而是让士兵去挖护城河,确实是奇怪了些。 楚霁叹了一口气, 状若无意地摇摇头:“现下事多。征兵一事,春耕之后再议吧。” 年末有雪灾,家中青壮若是被征召入伍,只怕老幼妇孺扛不住。他并不与秦纵言明,是还想挣扎一下。 秦纵上前一步,语气笃定:“今年岁末,有雪灾。” 楚霁为何日夜兼程赶往沧州;为何不惜以身犯险也要迅速拿下钱、马二人;纺织厂产出的羊毛制品为何马不停蹄地运往沧州三城九县……一切都有了解释。 楚霁豁然站起身来,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秦小将军待如何?” 秦纵能直白而肯定地说出岁末雪灾一事,那就是猜出了他这位楚三少“来历不明”。 楚霁死死地盯住秦纵那张愈见锋芒的脸,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袖箭。 手指触摸到袖箭冰凉的外壳时,楚霁的心脏一窒。这是他们初见时,他抵在秦纵胸口的那支袖箭。 此时的他,全然没有了当时的决绝,从指尖到呼吸都泛着疼,疼得他怀疑一会儿有没有力气将袖箭举起。 视线不经意间瞥向桌案,最后一副画册上,是他们俩人一同在院中完成弹棉花的最后一步…… 是了,秦纵心思缜密,弹棉花一事更加深了他对自己这位“养尊处优的楚三少”的怀疑。 秦纵显然是发现了楚霁的动作,瞳孔里闪过伤心,更多的是心疼。楚霁,也不知是如何到了此方世界的。 “那我只好,带着东郊大营的两万士卒,随时待命。” “什么?”秦纵的声音很坚定,也很温柔,让楚霁几乎以为听错了。 “你怎么都不唤我阿纵了?”秦纵知道楚霁听清楚了。话锋一转,从稳重可靠的秦将军,变成了楚霁专属的小狼崽子,甚至还委屈上了。 袖箭骤然脱手,落在地上,发出当啷脆响。 楚霁卸了力一般坐回椅子上。他扭过头:“对不起,是我抢了你的。薛正他们,本都该唤你一声主公。” 既然秦纵已有所猜测,倒不如就将话摊开来说。也省得他,面对秦纵,总有些偷了别人什么东西的心虚。 第93章 “我不要听别人唤我主公,我只想听你唤我阿纵。”秦纵早慧,总带着远超年龄的成熟稳重。但此刻,他只是楚霁心里的那个小孩子,要人哄的,倔强的小孩子。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受伤?”也不等楚霁答话,秦纵又凑近了一些。 秦纵这话没头没尾,可楚霁却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底酸软,眼眶也酸软,楚霁摇摇头:“我是落水后来到这儿的,没受伤。” 秦纵点点头,将掉落在地上的袖箭捡起,放在桌案上。 “阿纵,我……”楚霁看着那支袖箭,心虚、懊悔、愧疚一涌而上,五味杂陈。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秦纵凑上前来,双臂支着桌案,身形几乎将楚霁笼罩。 这明明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动作,可他一双凤眼凝视着楚霁,就连那截断眉都透着委屈。 楚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切负面的情绪如潮退般散去。他只觉得眼前的秦纵可爱得紧,仿佛是在脑后长出了两个毛茸茸的耳朵似的。 这样想着,楚霁伸手轻轻捏住了秦纵的两只耳朵,不错的手感让他忍不住又揉了几下。 “我还没有原谅你。”秦纵被楚霁捏住耳朵,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 “嗯?”楚霁放下双手,眉眼含笑。 “你若是同意我为你按矫,我便原谅你了。” 这算是什么要求?到头来享受的不还是他? 刚想笑着调侃秦纵,楚霁便想起了下午的事儿——是秦纵主动上前,为他拿起了极为沉重的磨盘。 他当时便觉得肩膀发酸,现在更是全身都疼,肌肉僵硬得像是块铁板。这副身子,养尊处优又体虚多病,乍一接触农活儿,还真是习惯不了。 楚霁走到用以小憩的软榻旁,褪下披风:“一刻钟即可,那画册我还未写完。” 秦纵立刻满目欣喜地走过来。 “嘶——好痛。”楚霁趴在榻上,侧着仰起头,从下往上看着秦纵。显得可爱又可怜。 他这属于是肌肉劳损,经脉郁结。秦纵正在替他揉开痛点,疼痛是正常的。 楚霁不是那么矫情的人,相反,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做到面不改色,无论面对的是姜木的苦药,还是敌人的血液。 可站在他身旁的人是秦纵。他记得,他曾得到一包称得上惊喜的蜜饯;曾在马车中安睡于他的肩膀;曾在落霞山下,被他看见了恐惧与软弱……他与他共享着,最大的秘密。 秦纵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他想,楚霁其实是个娇气的家伙,怕苦,也怕疼。可他,却是整个沧州坚实的护盾,赢得了所有人的追随和仰赖…… 也以博大的胸襟、细腻的感情,包容着他。 秦纵的手法很专业,也很轻柔。楚霁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得以舒展,整个人昏昏欲睡。 适时,纪安端着安神茶进来。 楚霁被推门声吵到,意识朦胧中,他听见秦纵说:“喝口茶,还有一会儿便按好了。” 楚霁没有睁开眼睛,就着秦纵的手,喝了一口茶。这滋味,不太像是苦涩的浓茶,反而带着些让人放松的清甜。 听见楚霁的呼吸变得平缓,秦纵松开手,小心地将人抱起,放至床榻上,褪了鞋袜和大氅,盖上锦被。 纪安正收拾着桌案前的画册,见秦纵去而复返,低声道:“还是小少爷有 法子。您也快回去歇息吧。” 秦纵却道:“先别收拾了,去灭掉两盏铜灯。我来把这注释写完。” 第五十三章 翌日一早, 日出东方,泽被万物。 软烟罗的床幔里渗透进柔和的日光,楚霁睁开双眼。 睡美秋日中, 半梦人间醉。一夜好眠,让楚霁神清气爽。只觉天光敞亮,无一处不通透, 无一处不可爱。 纪安听见了房内的动静,一边进来替楚霁拉开床幔,一边笑着说:“少爷难得起这么晚,看来是睡得很香。” 楚霁唇边绽开笑意, 刚准备说些什么,下一刻笑容僵在唇边:“几时了?” “辰时四刻了(8点)。”纪安不明所以,老实地回答着。 楚霁一把掀开锦被, 从床上弹起, 匆匆套上了鞋子便往卧室西侧的桌案跑去:“小纪安啊,你真是误我。” 纪安被他的动作吓得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动作极快地将大氅拿过,跑过去披在楚霁身上:“少爷, 你身子弱, 怎么能外袍都不穿就乱跑呢?” 楚霁站在书桌旁,头也未抬地翻找着:“我让画师辰时六刻(八点半)来拿画册去装订摹搨, 现下可不是要失信于人了?” “原来少爷是找这个。”纪安松了一口气,他将画册从书桌的右上角拿出。 “研墨。”楚霁立刻接过, 将一沓画纸翻至最后。 看着画册上的字迹, 楚霁忙乱的手一顿。 这上面的批注,极力在模仿他的口吻和字迹。口吻倒是仿了个十成十, 但这字迹,像则像矣,然细看之下,独有其风骨。比之他的柔中带刚、暗藏锋芒,这些字笔力劲挺,如铁画银钩,有横扫千军之势。 “昨夜,小少爷便将这画册写好了。”纪安笑着为楚霁解惑。 昨夜? 楚霁的记忆逐渐回笼。昨夜以沧州雪灾为开头,他虽未与秦纵言明自己的来历,但两人也算是心照不宣。 第94章 秦纵的那些话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最终都化为了那人委屈的眉眼和手感颇好的耳朵。 让楚霁不由得轻捻了下手指。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像秦纵这样的人了。面对秦纵,楚霁竟觉得可以用“任性”二字来形容自己。 他不在意自己的来历;不在意自己偶得先机,将他收为下属;甚至不在意自己那紧握在手的袖箭,几乎可以威胁到他的性命……他只问他来时受伤与否。 楚霁并非不懂情爱。他虽于此事并不通透,但秦纵的所作所为已然明显到这个地步,他再不懂,岂不是呆傻了吗? 能让一身傲骨、从十万尸山火海里活着出来的秦小将军如此,绝不仅仅是因为“忠诚”二字。 “唉——” 楚霁从未考虑过感情一事,他自认有太多的事比情爱都重要:天下的百姓、沧州的雪灾、甚至是手中即将摹搨的画册……但此刻,他第一次这样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为了要不要救下斗兽场中的秦纵。 两次都是为了这个小混蛋。 楚霁双手掩面,苦笑一声。 “少爷,可是这画册有什么不妥?”纪安忙问。 他又想着替秦纵解释一番,“昨夜少爷你睡着了,小少爷怕扰了您,就让我熄了两盏铜灯。若是他有什么写错的地方,您也看在他一片心意,便饶了他吧。” 说着,他又将秦纵临摹好的空白画纸拿出来:“小少爷怕您不喜欢,还又临摹了一份。您瞧,是不是和画师画的一模一样。” 楚霁觉得头更痛了。 他摇了摇头:“并无不妥。”恰恰就是太妥了…… “那少爷是头痛吗?我去请姜先生来看看。可惜小少爷去军营了,姜先生只怕是还没起。对了,小少爷留了安神的药膳方子,我中午吩咐厨子做……”纪安不明就里,还一个劲儿地“小少爷”“小少爷”…… “停!”楚霁只想说,师傅别念啦。 他看着脚步顿住的纪安良久,犹疑半晌,道:“我有一个问题。” 纪安走回桌案旁:“少爷,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楚霁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有一个朋友,他救了一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落难前出身勋贵,是个一身傲骨、桀骜不驯又本领非凡之人。我本来…我这个朋友本来,只是想收他为下属。但现在,这个男孩儿喜欢上他了。偏偏他又是天生冷情,不理情爱的一个人。你说,他应该怎么办?” “少爷的这个朋友……” 楚霁的心随着纪安的疑问提到了嗓子眼儿。 纪安想了又想,终究还是疑惑道:“少爷的这个朋友是姜先生?可他已经和杨大人在一起了啊。难道是云裳阁的夏阁主?可他不是万花丛中过嘛,怎么会天生冷情?少爷还有什么别的朋友吗?” 楚霁:。。。这种时候可以不用突然这么聪明 “你不用管他是谁,你只要告诉我,我这个朋友应该怎么办才好。” “很简单啊。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拒绝呗。”纪安更搞不懂了。 “那要是拒绝了,他这个下属会伤心呢?”楚霁又问。 “您这个朋友好奇怪啊。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在意下属伤不伤心呢?” 楚霁觉得自己简直是被下了降头了,才会蠢到问纪安这个问题。“不要动不动就喜欢不喜欢的。人和人的感情很复杂!” “他本是个像狼一样,那么桀骜不逊的一个人,他本来甚至会拥有自己的一方势力,成为未来那个九五之尊的人。我明知这些,还是一意孤行地将他收服,我对他的好虽出于真心,可终究还是带了欺瞒。昨晚,这事被他撞破,我以为又是一场你死我活。但他,他竟然毫不在意……那一瞬间,从我们相识开始,我们的点点滴滴在在我的脑海中回放……” 楚霁突然反应过来:“不是!我是说我的朋友!他不舍得让他的这个下属伤心,你懂吗?即使是不喜欢,你也不会忍心去伤害一个这样的人。” ……少爷,你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我虽然很笨,但也还没有笨到这个地步,这还不叫喜欢? 纪安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少爷,我还是去给您传早膳吧。您的这个朋友,也许需要自己冷静一会儿。” 行叭,被看穿了。。。 楚霁自暴自弃,干脆一手支颐,看着手中的画纸——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心术不正”,这幅图看着怎么那么像两人相拥呢? 难怪秦纵昨天下午看个画都脸红。 罢了,罢了。小混蛋到大营去了,这周又要轮值,下次再见就是半月之后了。到那时,再说吧。 * 沧州的水利工程修缮开展得如火如荼。 宽阔的护城河联通着沧州城外的两条江。只待水闸一开,那涛涛江水便会奔涌到护城河中,形成一道横亘在沧州城前的屏障,彷如天堑。 沧州城墙的重修工作业已完成,东城城墙显得尤为高大壮阔。城墙上风吹旗动,猎猎作响。 楚霁与杨佑一同下了城墙,来到护城河旁。 “大人请看,工匠正在建造水窗。”杨佑将楚霁引到护城河边上,让楚霁看那人来人往的排水口。 “这就是你说的秘密武器?”楚霁问道。 第95章 先前就引不引江水进护城河,两人发生了好大一番争论。杨佑认为,引江水进护城河,是最便捷,也最能让这条护城河发挥军事防御作用的法子。楚霁却担心,若是暴雨之时,江水倒灌进城,又待如何?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杨佑退步,说是给他半月时间,看能否找到两全其美之法。现在,还果真是让他找到了法子。 杨佑点点头,也 不在意脚下的泥土,将那长袍一撩,走到水窗旁解释起来。 “这水窗分为三个部分,大人现在看到的是出水口处的外闸门。里头还有沟道和进水口处的内闸门。闸门都是单向的,只能向外,不能向里。若是护城河内的水位高于水窗,则借河水之力将闸门关闭;若是护城河中水位尚浅,则反之借沟道中的水力将闸门冲开,向护城河中排水。”【1】 楚霁听了杨佑的解释,大喜过望:“杨先生果然大才。” 杨佑却摆摆手:“这也是参考先人留下的文献,属下才能根据沧州地形进行设计。” “杨先生啊,有时就是太过谦虚。”楚霁笑道。 实地考察完这水利系统,楚霁心情大好。回衙门的路上,楚霁不慌不忙地悠闲散步,顺便体察一番民情。 秋收农忙,街上的人倒不是很多。凡是见到楚霁的,也都笑着招呼一声:“楚大人。”楚大人时常到街上关切询问他们的近况,他们已经不会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诚惶诚恐地跪下请安了。 楚霁没什么架子,朝他们点头致意。若有谁是他散步时常遇见的,他也回应一声:“大娘,又来摆摊啊!” “是啊,自家腌的小咸菜,很是爽口,大人要不要买些?”大娘脸上满是热情,向楚霁推销着自己的咸菜。若不是楚大人明说了,他要以身作则,绝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大娘都恨不得将这一坛子都送给楚霁。 楚霁笑着摇头:“不了,家里也腌了咸菜。您家里收成怎么样?” 那大娘脸上的笑容更止不住了:“今年收成很好。还要多谢大人,把今年的农税降到十五税一(6.7%)。” “收成好便好。今年减税,是为了让你们家里多些余粮,好过冬。今年冬天冷啊。”楚霁提前打下了预防针。 “是,往年农税一交,咱们连口热粥都喝不上。今年就能吃上大米饭了。”大娘没有听出来楚霁的意思,自顾自地笑着说话。 楚霁自己说得含蓄,便也没指望大娘警觉起来。反正他还会颁布政令下去的,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又同周围的人聊了几句,便转角走到了另一条街。 这条街上的人就更少了,少得让楚霁颇为奇怪。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远远地楚霁就瞧见那里围了一圈的人,一旁还有衙役在维持秩序。 这是怎么了? 那地方楚霁认得,那是城内的一处医馆。 沧州城内有好几处医馆,那日蒯民蒯信带着到城门口救治流民的医师,多数都是这些医馆中的大夫。医者仁心,都是自发去的。 这一家济世堂,就是其中的一位大夫家传的。据说世代行医,医术高明。 一边想着,楚霁已快步走了过去。 众人一见到楚霁,就连忙让出位置。 地上躺着一个小少年,十来岁的样子。双目紧闭,神情痛苦。他不知是被什么利器所伤,肚子被剖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淌了一地。 一旁,他的父母跪在地上,给济世堂的大夫磕头:“大夫,您救救我儿吧。求您救救他吧。”不一会儿,两人的额头也已是鲜血淋漓。 大夫苦着一张脸,见这情形也要落下泪来。但无奈,他还是摇摇头:“你们还是把孩子带回去吧。这,这如何还治得?” “这是怎么了?”楚霁问一旁的衙役。 “回大人的话。这是大河村的村民,今早一家在田里割麦子的时候,这小少年绊了一跤,被镰刀割破了肚子。医馆也没法儿治。” 其他围观的人群也议论纷纷。 “是啊,这是每年都有的事情,也没法子。” “唉,可怜啊。这指定是活不成了。” …… 那对夫妻也看见了楚霁,但是他们无暇顾及,还是一个劲儿地在求大夫:“大夫,您行行好。要不,要不您就把他的肚子缝起来吧,看能不能活。” “你们这,这皮肉又不是衣裳,如何能说缝就缝?”大夫也可怜孩子,但是他实在是回天乏术。那肠子都淌出来了,就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回来啊。 缝起来?楚霁眼睛一亮,摘下腰间印信,交给方才答话的衙役:“快,拿着我的印信到州牧府,就说请姜先生过来!” “楚大人,您,您有法子?”那对夫妻听见楚霁让请一个人过来,跪在地上,膝行着就来到楚霁跟前。 楚霁伸手将两人扶起:“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治。但你们既然说缝起来,我便也只能让府中医师尽力一试了。” “是,是,便缝起来吧。能不能活,都是他的造化了。” 指挥着众人散开,让空气流通起来。楚霁也有些着急,这里靠近东郊,离州牧府尚有一段距离,也不知姜木何时能赶过来。 他不通医理,连该不该让人挪动地上的小少年都不知。 这里靠近东郊!楚霁随手又指了个衙役,刚准备让人拿他的印信到东郊大营请秦纵,就发现他的印信已经给人去请姜木了。 第96章 他的目光极快地在自己腰间扫视了一圈,随后将那白玉觽摘下:“到东郊大营找秦将军,请他过来。” 这白玉觽,秦纵认得。 至于什么半个月之后再见秦纵,哪里敌得过人命重要。 第五十四章 (倒v结束)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既未见姜木的身影,也不见秦纵前来,楚霁不由得有些着急。但他也知晓, 州牧府距离远,姜木能在半个时辰内赶来便很不易了。东郊大营更是军营,远在城郊。虽离这里比州牧府近些, 但也不是十来分钟就能赶到的。 这样干着急地等着也不是办法。 “先去准备银针,用沸水煮过,当做消毒。再准备各种止血的药物。”楚霁吩咐济世堂的大夫。要做“外科手术”,总得先把工具准备好。没有酒精, 只能先用沸水凑活。 “有新鲜桑树皮吗?”楚霁记得在姜木给他开的药方里看到过,桑树皮也是一味药材。 楚霁记得曾看过一个报道,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千五年前的干尸, 在干尸的下腹部, 有一个用马尾毛缝合起来的伤口。 他不由得庆幸,自己多看了两眼底下热心网友的科普。医学也是在不断进步的,一开始人们会选用动物的毛发或普通的麻缕作为缝合线。后来,人们发现,桑白皮作为缝合线更为适宜, 它无需拆线, 可以被肌肉组织吸收。 所谓桑白皮,就是从桑树皮内撕下的较粗丝线。用热水蒸汽熏之, 则会变得柔软丝滑,像是丝线一般。 大夫摇摇头:“只有晒干炮制好的桑树皮, 是润肺平喘的良药。” “那便先去准备着旁的东西吧。”医馆没有, 楚霁只得另想他法。 大夫领命,立即回到药房内准备去了。 “你们去市集上买桑树皮, 多买些。若是实在没有,便买些麻缕。”楚霁指了三四个衙役,让他们分头行动。 吩咐完这些,楚霁还是皱着眉头,提着一口气不敢松开。 这毕竟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与战场上的那些不得不面对的敌人不同。时间一格不错地走着,一同流逝的还有小少年的生命。 秦纵从人墙中翻进来,看见的就是楚霁紧蹙的秀眉和苍白的面色。 “发生什么了?哪里难受?”他上前一步,想拽住楚霁的胳膊,给他号脉。 楚霁无暇顾及其他,一见到秦纵来了,连忙将人领到那小少年旁边:“你快看看。我想将他的肚子缝起来,看看还能不能活。” 秦纵见不是楚霁有事,顿时放下心来。 那衙役拿着楚霁的玉佩来寻,吓得秦纵几乎心脏骤停。要知道,楚霁印信从不离身,何至于扯了玉佩便让人来 寻他!他也没工夫听衙役细说,只听得一句楚霁在东十三街济世堂,心中慌乱更甚。扯了玉佩,便一路赶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甩开的手,但楚霁的话让他也没有功夫再细想心里升起的那点子失落,将目光落在了躺在地上的少年。 开膛破肚,无药可治……与许多在战场上受了伤的士兵一般,只能束手待毙。 秦纵抬头看向楚霁,楚霁朝着他重重点头。 既然楚霁说可以缝起来一试,那或许此人当真还有得治。从楚霁知晓的那些事物不难推测,楚霁原本生活的地方,应当比这里先进许多。 若是当真能有缝合之法,于军于民,皆是莫大的功德。 秦纵也不耽搁,蹲下身来,仔细检查着小少年的头部、背部和胸椎。若是这些部位没有损伤,便可将人先挪进医馆中了。 楚霁见秦纵已经有所动作,心中一下便安定下来。 这时,他才注意到此刻的秦纵,与往常大有不同。 曾以一敌二,力克蒯信与薛正二人也面不改色的秦小将军,此刻黑色的劲装显得有些凌乱,冷淡平静的面色也掩盖不了他正在平复的粗气,深秋萧瑟的风中,他竟从断眉出滚落下几滴豆大的汗珠。 自己方才还说,从东郊大营至此,十几分钟必不可能。 而后,秦纵便来了。 闹市不得纵马,秦纵不会拿百姓的安危开玩笑,也必不会叫他在罚与不罚之间为难,所以并未骑着踏雪。那便,只能是跑着来的。 想起方才秦纵一来便问他有何处难受的举动,楚霁闭了闭眼。 是了,他情急之下让人拿了贴身玉佩去找秦纵,可不是要把他给吓坏了吗?怎么像个笨蛋一样…… 适时,秦纵已经检查结束,对着楚霁轻轻点头。 楚霁深呼吸一口气,按下心绪,把心思集中到救人上来。 等小少年被转移到医馆的病床上,旁的人刚刚离开,姜木便赶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桑树皮。 楚霁有些惊喜,但来不及多问:“快些进来吧。” 姜木将桑树皮交给楚霁,随手端起一碗水,一边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一边走到了小少年身边。 “嘶,这血丝糊拉的,真能治好吗?” 楚霁无奈地摇摇头:“你都不知,我便更不知了。只能尽力一试。” 姜木皱着眉:“那这肠子怎么办?” “塞进去。”楚霁正色道。 “啊?直接塞进去!”姜木一直知道楚霁是个“活阎王”,但也没想到这么“心狠手辣”,这是人的肠子啊,不是什么做玩偶的布头。 第97章 楚霁知道对于这个严重刀伤就只能等死的时代来说,塞回裸露在外的内脏的确过于难以想象。 他刚想再说什么,那边的秦纵就已经净了手,走到那小少年身旁,面色冷静地将那截肠子塞回了他的肚子里。 “这样,便可以了吗?”秦纵问。 楚霁走过去,吞咽了一口口水,他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但很快,他又点了点头:“肠子是会自己复位的。”也是在那个缝合伤口的报道下面,他看见了这样的科普。 随后,他动作极快地将桑树皮内的白丝撕下,用热气稍蒸片刻。果然,桑白皮很快变得像丝线一般。他将桑白皮穿过准备好的银针,交到秦纵手上。 “等一下,”姜木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找回了身为神医的直觉,“你看他血流不止,如果以止血药物敷在线上,是不是要好一些?” 说着 ,他从医馆大夫准备好的止血药物中,选择了效果最好,专治金刀箭簇伤的花乳石散。 秦纵重新拿起敷了花乳石散的桑白皮,思考片刻,便用银针将小少年的肚皮,从里至外,一层层地缝合。果然,渐渐的,血止住了不少。 小少年早已晕了过去,竟生生被疼醒。 他醒来的第一眼就瞧见有人拿针线在缝他的肚皮,他当即挣扎起来,两条腿不停地踢动,哭着喊:“楚大人,求你不要杀我。” 楚霁见状,立即上前按住他的腿:“不是杀你,是救你!” 可恐惧和疼痛让他已经听不清楚霁的话语,两条腿还是在不停地挣扎。求生之下爆发出的力气,让楚霁几乎按不住。小少年的上身也抖动起来,两只手在空中不住地扑棱。 秦纵剑眉一蹙,当即将银针塞到姜木手中,一手锁住那两只手臂,另一只手在少年后颈一敲。 小少年又晕了过去,一切动静都停止了。兵荒马乱的“手术室”,终于又恢复了宁静。 楚霁退后两步,浑身软绵地倚倒在墙壁上,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把秦纵叫来,否则他和姜木两人,还真不一定制得住。看来,还是需要想办法把麻沸散这种东西弄出来。 秦纵需要一直看着那小少年,好在他再疼醒过来的时候把他敲晕。于是,缝合的工作只能交给姜木。 姜木拿着银针,脸上是少见的严肃。他深吸一口气,绷着嘴角,按照秦纵缝合的方式,小心细致地操作着。 终于,最后一针落下,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又给人敷了一层止血的药物,楚霁打开了房门。 浓烈的血腥之气冲出房门,可等在外头的夫妻俩已全然顾不得了。他们冲进房间,床上的儿子依旧闭着眼睛,面无血色。二人当即脚底一软,趴在床旁,痛哭起来。 “别哭啊。我给他把过脉,脉搏已经比先前有力些了。”姜木一看这夫妻俩误会了,连忙出声。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跪在他们三个的脚边,磕着头:“多谢楚大人。”“多谢秦将军。”“多谢姜先生。” “别这样,别这样,快起来吧。”姜木被人磕得不好意思,连忙将人扶起来:“主要是楚大人和秦将军的功劳,我没做什么的。” 随后又叮嘱道:“我估摸着他再过两刻钟就能醒了。今晚定会发烧,若是能熬过去,这条命差不多也就能捡回来了。” 两人听此话,悬着的心放下来大半,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才站起来。 原本站在一旁的济世堂大夫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也走过去号脉,随即跪了下去:“大人,当真是在世神佛,功德无量啊!” 这小少年的脉搏,死气已去,展露生机。 楚霁笑了笑:“本官为父母官,自然应当以百姓为重,算不上什么功德。” 大夫点点头,站了起来,心底却更加崇敬楚大人的气度胸怀与爱民如子。这,才是真正值得他们爱戴的人啊! 三人很快就出了医馆。发烧这样的事情,济世堂的大夫便能很好地处理了。是以,楚霁只是留了个衙役守着,有什么动向随时向他汇报。 医馆门口的众人已经散去,姜木又先走一步寻杨佑去了。 只余下楚霁与秦纵两人。 想起秦纵的心思,楚霁有些尴尬。 他下意识地要去摩挲腰间玉佩,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他腰间的白玉觽摘下让人去找秦纵了,现下也不知在哪儿。 下一刻,一枚云纹玉觽出现在眼前。 楚霁偏过头,看见少年的脸上满是赤忱,柔和了凌厉的眉眼。 “你先回军营吧。休沐日,戌时(晚上七点),至我院中。”楚霁咽下了叹息,温声道。 第五十五章 当晚, 楚霁坐在膳厅里,正等着纪安传膳。 纪安还没等来, 倒是等来了姜木。 是端着药碗的。 楚霁眨眨眼, 无辜地看向姜木:“我今天不是吃药膳吗?怎么又要喝药?” 天知道,自从吃了药膳,楚霁便愈发喝不下这苦药了。实在是姜先生熬药, 下手太狠,而这药膳又格外地合他胃口。 “楚大人,今日是寒露啦。深秋已至,不比从前。”姜木将药碗放在楚霁跟前儿, 自己也找了个位置随意地在楚霁身旁坐下,“你家小将军去大营前特意嘱咐的,温肺汤。” 什么你家我家的! 第98章 楚霁怕他那张嘴再说出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来, 屏住呼吸, 端起药碗便一口饮尽。 居然是甜的? 楚霁当即准备“反击”,他将空碗放下,单手支颐,调笑着姜木:“姜先生,您这是药由心生?心里甜了, 就连熬的药也是甜的。” 今日姜木那般迅速便抵达了济世堂的原委, 他已然清楚。姜木本就是准备到东城门去寻杨佑的,行至东九街时, 遇见了卖桑树皮的,便准备买些回来炮制。恰好遇见了火急火燎前去买桑树皮的衙役, 于是才能及时赶到。 姜木可不是个嘴上能饶人的:“这温肺汤与各类果脯皆相克。杏仁和白芍味苦, 秦小将军磨了一个时辰的桂花粉,又试了剂量, 才有这么一碗甘甜的温肺汤。是谁,药由心生呢?” 姜木作为一个“过来人”,秦纵对楚霁的那点儿心思,他是看得真真的。只是不知楚霁心意如何。 楚霁原是想调侃姜木,没成想竟叫人反将一军,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只得状似毫不在意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可低头一看,这不就是中午秦纵还给他的白玉觽嘛? 看着眼前的药碗,又想起中午秦纵额间滑落的汗珠,楚霁只得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方才在书房里写的《关于如何拒绝秦纵的讲稿》,是否措辞太过严厉了些? 姜木瞧楚霁这模样,也拿不准楚霁到底对秦纵有没有心思。刚准备再加把劲儿,纪安就满脸喜色地跑过来。 “少爷,方才衙役来报,说是中午您救的那小少年已经退烧,命保住了!” “当真?”楚霁豁然站起。 “是啊,那对夫妻正跪在门口感谢少爷呢,还有好多百姓围观。” 楚霁与姜木一同来到州牧府门口。外面果然有许多百姓,门口还跪着那对夫妻,一个劲儿地磕头。 楚霁连忙上前:“先前不是已经谢过了?何必再言谢?” 说着,楚霁就要将二人扶起。 “大人,我们都听二娃子说了,他中途疼醒,还以为您是要杀他。我们代他来给大人请罪了。”那男子说道。 “大人救命之恩,我们无以为报。只盼着大人不要嫌弃,收下我们的一点心意。”那女子拎起一旁的篮子,里头是些鸡蛋和肉。对于庄户人家来说这已经是最拿的出手的谢礼了。 “害怕是人之常情,又何罪之有?都快起来吧。”楚霁面上含笑,温声说道,“这篮子我便收下了。孩子现在如何?” “多谢大人。二娃子他早就醒了,除了伤口还疼,旁的一点感觉也没有,精神着呢。” 楚霁闻言点了点头。 围观的民众听他们夫妻二人说孩子当真是救活了,顿时,议论之声如同水入滚油般炸开。 “我说楚大人生得这般模样,果然是天上的神仙转世!” “又慈悲又有仙法,可不就是神仙转世,下凡来救苦救难的吗?” “要我说啊,定是楚大人施了仙法。你记不记得,咱们村的虎子也是镰刀划破了肚皮,没人能治。他爹娘也是给他缝了肚皮,可是就没能救活。” …… 楚霁听见众人的议论,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这不是仙法,这叫手术。这手术风险极高,就像你们说的,有人也没能活下来。也就是二娃子自己命大,才扛过来了。” 说着,他又将姜木推了出来:“我不敢居功。若是没有姜先生和秦将军,这手术必不能成功。”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又传来窃窃私语。 “这姜先生我知道,先前在城门口义诊的。我多少年咳嗽的老毛病,他两剂方子下去就好了,你说神不神?” “还有秦将军,我可是听说,他当初随楚大人剿匪,只要有他在,就没人敢近咱们楚大人半步。没想到,医术还这么高明!” “楚大人定是神仙托生转世的,不然怎么得他们二人相助?” “是啊,是啊,有道理。” 楚霁见话题又转到他是“神佛转世”上来,无奈地摇了摇头:“诸位都回去吧。”又对那夫妻二人道:“你们也快些回去照看孩子吧。” 终于,在众人散去之后,楚霁同姜木又回了膳厅。 “姜木,你愿不愿……”楚霁面露迟疑,欲言又止。姜木是个怕麻烦的,他当初将人带回来时,也只说请他做自己府中的医师。 但现在他也听说了,秋收时节被镰刀所伤而丧命的,不在少数。 “诶呀,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不就是请我给那些破了肚皮的人,做你说的那个’手术’嘛,我同意了。” 姜木刚才在外头,看着百姓对楚霁的真心爱戴和崇敬,心里也挺受触动的。况且,他看杨佑每日为了沧州奔忙,他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楚霁却笑着摇了摇头:“不只是做手术,也要教那些大夫学会缝合之法。你可愿意吗?”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无非就是做手术的时候,让人在旁边看着呗。”姜木倒是无所谓。 这法子是楚霁提出来的,下针的手法是秦纵想的,楚霁愿意外传,那秦纵自然是听楚霁的,自己还能有什么不乐意? “对了,到时候我给你配两个护卫。否则病人疼醒了,你制不住。”楚霁道。 说到这个,姜木也来了精神:“你说,我要是给他们下些蒙汗药,会不会好些?” 第99章 楚霁摇头失笑,也就只有姜木,才能想出这么天马行空的主意了。不过,或许和他想的麻沸散,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以一试。但要把握好剂量。也可以更近一步地将其中能使人昏迷无觉的成分再提取,制成专用于麻醉的麻沸散。” “得嘞。你放心,明日我就去行医。正好,你现在这身子的调养,也用不着我了。”说完了正事儿,姜木自觉身为朋友,有必要再关心关心楚霁的私事儿。 楚霁却没听出来,只以为姜木这是被人“抢了饭碗”,失落了。他笑道:“怎会?我这副身子能恢复至此,姜先生您可是劳苦功高啊。” 恰逢此时,纪安端着药膳过来。 姜木眼珠子咕噜一转:“可别。您吃这药膳,可不是由我操心。” 他随手指着桌上的一道药膳:“这个,温里消寒的。我说应当多加干姜,秦纵说你不吃姜。这不,只许加少许调味,其他换成了丁香和小茴香。” “再看这个,补气益血的。我说古方早有之,当用白芍何首乌。他说你怕苦,着意换了当归和阿胶。” “这个,……” 姜木刚准备再絮叨一番,就发现了楚霁不善的目光。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姜木站起身来,双手举起做投降状。见楚霁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当即脚底抹油,溜了。 楚霁叹了口气,揉揉额角——真是脑壳青痛。秦纵的这番心意,说他内心并无触动,那是假的。但是,但…… 还没等楚霁但是出个所以然来,姜木又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指着楚霁身前的桌面:“那个药碗,还给我呗。” 那可是个钧瓷碗儿,窑出万彩,价值千金呢。 “拿去,拿去!”他楚霁,还能贪了他一个碗儿? 楚霁看着姜木离开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他只觉得,今日他叹的气,似乎比往年加起来都还要多些。 姜木喜爱钧瓷华彩,楚霁哪里会亏待了他?他那药庐里,连装药粉的小瓮都是钧瓷的,又怎会在意区区一个药碗? 姜木去而复返,不过是要再提醒他一番,那一碗温肺汤里,有秦纵磨了一个时辰的桂花粉。 若不是姜木,他是决计不会知道,他的一饮一食,秦纵皆花费了 这样大的心思。 秦纵这些热烈、笨拙、细腻的心思,不会告诉他。他所看到的,永远只有或意气风发,或可爱率真的秦小将军。 罢了,罢了。那劳什子《关于如何拒绝秦纵的讲稿》,还是撕了重新写罢。 翌日一早 ,楚霁去了衙门,当即让人贴出告示。 若是有肚皮破开者,可至衙门求医。若城中有大夫想要学习缝合之法,也可至衙门报名。 有二娃子做先例,楚霁的政令一经下达,便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几乎每日都有一两人至衙门求医。 楚霁在衙门里头的东南角,单独辟了一间房出来,称作“手术室”。里头病床、药物、火炉和铜锅一应俱全。 这日姜木刚做完一台手术,旁边济世堂的那位陈大夫正在求教。 “姜先生,这病人何时能醒来呢?” “快了,约莫还有一刻钟就该醒了。” 姜木一开始是使用蒙汗药,后来发现药力不够。于是,他便按照楚霁给的思路,着意研究可用于麻醉的药物。现在,已研制得差不多了,只是剂量还有待再斟酌。 陈大夫点点头,又问道:“姜先生,这为何要使用桑白皮呢?” “桑白皮可以被人的身体吸收,伤口愈合之后无需拆线。”关于这一点,姜木也问过楚霁如何得知。楚霁只说是秦纵所言,那想必的确如此。 “妙哉,妙哉。竟还有如此神奇之事!”陈大夫捋着山羊胡,若有所思,“那为何,又要从里至外缝合呢?” “你想啊,人肚皮上的肉其实是一层一层的。若是只将最外一层缝合,那里头的当如何?” 姜木答道。 其实他在给二娃子缝合时,只是下意识地按照秦纵已经操作的步骤继续。可这几日,他自己做了好几次手术,倒得出些心得来,也想通了秦纵如此的用意。 “原来如此。这手术之理,竟如此精妙。” 姜木着手研制麻沸散,楚霁的酒精提纯也已提上了议程。 玻璃这东西,曾被他献给过皇帝,暂时想要在市面上流通是不可能了。但楚霁还是让工匠在沧州重新建了窑,替他生产所需之物。 这不,按照楚霁的图纸所制出的蒸馏装置已经送了过来:蒸馏瓶、冷凝管、承接管、锥形瓶……只是比起实验室的规格,显得格外大些。 只有浓度在70%—75%的酒精有消毒作用。楚霁没有紧密仪器,但,理科生无所畏惧。他让玻璃坊的工匠额外制造了一个圆柱体容器。 楚霁命人拿了一系列的度量工具,对各项仪器进行测量。旁人不知楚霁要做什么,但对于他的命令都是绝对服从。 “大人,这圆柱容器的重量是2斤。”一人回道。 楚霁闻言,便在纸上写了个“容器重量为1000g”,随后道:“再倒2斤水入容器。测量水的高度。” 那边的侍从应声操作,将早就准备好的水倒入容器。另一是侍从待水面平静,便蹲下测量水面高度:“回大人,刚好是二尺。” 第100章 楚霁点点头,写下了一个公式“1000*3/200=15ml/cm”。意思也就是说,得出这个圆柱体容器,每1厘米高度的容积为15ml。 还好原书中为了方便阅读,标注过这个时代各种度量单位的换算比例。2斤便是1000g,1000g的水便是1000ml。一尺,则相当于1/3米,也就是100/3厘米。 楚霁看着纸上的数字,不由得摇头一笑。好在纪安现在是府中大总管,每日在这州牧府中几乎比他这个楚大人还要忙,没有时间来陪着自己做实验。 否则,只怕又要以为“少爷疯了”,要给益州的两位少爷传信求救呢。 确定好这些数值,楚霁让人将酒搬了上来。他自然也没有奢侈到用葡萄酒提取酒精的程度,这些酒只是他让人从市集上买来的烈酒。 由于酿造方法的原因,这酒水的度数并不高,即使是市集上能买到的最烈的酒,楚霁估摸着也就在20度左右。 三斤酒水被倒入超大号蒸馏瓶中,楚霁又着意添了些大米进去。这是为了增加汽化核,防止酒水沸腾之后发生爆沸现象,容易炸瓶。 接下来一步便是隔水加热。蒸馏瓶放入铁锅中,连接好同样是放大版的冷凝管、承接管和锥形瓶。楚霁命人在铁锅下的灶台中添加柴火,小火慢烧,开始蒸馏。 水的沸点是100摄氏度,而酒精的沸点是80摄氏度。这沸点差,就是酒精可以被蒸馏出来的原理。只可惜,楚霁实在是造不出什么恒温装置,只得用这水浴加热法,并且严格控制小火慢烧。此外,还有一项。 冷凝管的上下两端都用空心皮管连接,冷水自下方的皮管灌入冷凝管中,逆着从上方皮管中而出。而上方的皮管还连接着铁锅,从中排出的冷凝水再小股地流入铁锅之中,以使铁锅中的水不至于沸腾。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但楚霁最不缺的除了钱,就是耐心。此刻,他甚至还有心思处理些衙门内的公文。 旁人见楚霁在批示公文,自然也不敢做声,只是按照楚霁的要求,时刻关注着柴火和那锥形瓶中的动向。 他们对这奇怪的、前所未见的装置自然感到奇怪。但这事若是放在他们楚大人身上,那就再正常不过了。君不见,这沧州的大街萧巷,都说咱们楚大人是神佛转世,那当然不是他们这些凡人能够看懂的了。 时间在水声涓涓中流逝,小院上空逐渐蒸腾出浅淡的酒香。楚霁刚放下手中毛笔,就有一侍从疾步来报:“出水了!” 楚霁立马抬头,一边大步走过去,一边凝眸盯着那承接管与锥形瓶的连接处。 果然,那承接管的尾部正朝着锥形瓶,一滴一滴地滴着水!这滴答的水声不能与冷凝管发出的声音相较,但在楚霁听来是那样悦耳。 这便是蒸馏出来的酒了。 楚霁刚走到锥形瓶旁,那水滴陡然变大,逐渐变成了汩汩水流。 酒香愈浓,所有的侍从都觉得如痴如醉。他们从盛京时便跟着楚霁,又一路来到沧州,自然是府中的老人,楚霁的心腹。 楚大人酿的葡萄酒,他们都有幸喝过,那叫一个馥郁醇美。但此刻,他们竟觉得这股酒香更醉人,更醇厚。 原来,大人又要新制美酒了! 楚霁也站在一旁,鼻尖微动,嗅着酒香。的确是比那原本的烈酒浓度更高,但还不能与后世的65度白酒相较。 楚霁如今的身子喝些葡萄酒,还能算是养生。若是再喝这烈酒,只怕承受不住。 但他前世算得上好酒,也是个能喝的,公司的多少单子都是他在酒桌上一瓶一瓶白酒喝下来的。合伙人甚至笑称他,一人养活十家酒场。 因此,都不用计算,楚霁也知道这还没有能达到75%的酒精浓度。 看来,不能恒温加热的确还是产生了些许影响,有些水也被蒸馏出来了。只能待蒸馏结束后,二次蒸馏了。 随后,楚霁来到了蒸馏瓶旁,他仔细观察着瓶中残余的酒水,道:“将那水流再稍调得大一些。半个时辰之后,便可熄火了。” 侍从自然答是,按照吩咐操作。 半个时辰后,白酒出炉。浓烈的酒香席卷着整个小院,众人光是闻着,便已然觉得脚步飘飘,如梦似幻了。这,必定是万里无一的绝世美酒!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恭喜楚大人又得美酒,楚大人便将那酒水再次交给负责蒸馏瓶的一人:“再拿去,重复原本的方法,做一次。” 大人居然得了这样的美酒都不满意! 众人一边惊 诧于楚霁的精益求精,一边又重新操作起来。他们更好奇了,若是再制一遍,这酒该是什么样的稀世之宝啊! 滴答水声在小院中再次响起。可这味道,居然全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美酒之芳,反而带着些刺鼻的味道。 该不会是他们操作失误,误了大人的事儿吧。众人屏着呼吸,不敢再去闻这刺鼻的味道,悄悄去瞧楚大人的脸色。 奇了,这楚大人面上不怒反喜?还对着那锥形瓶,频频点头。这莫不是,不是用来制酒水的? 楚霁闻着这气味,自然欣喜。这不就是,医院里最常闻到的酒精消毒水的味道? 只是还需等蒸馏结束,再进行一番计算,看看浓度是否在70%至75%之间。 蒸馏结束之后,侍从将蒸馏液倒入圆柱体容器中。上称一称,刚好是三斤。 第101章 霁继续提笔,在纸上写下“酒精500g”。 70%浓度的酒精,密度是0.86克每立方厘米;75浓度的酒精,密度是0.85克每立方厘米。 因此,按照计算来说,70%浓度的500克酒精,应当是581.4立方厘米,也就是584.1毫升;75%浓度的500克酒精,应当是588.2立方厘米,也就是588.2毫升。 此时,只需要计算,蒸馏出来的酒精毫升数是否在此之间即可。 “大人,正好是一尺一寸七分。” 楚霁的大脑飞速运转。一尺是33.3厘米,一分是3.33厘米,一寸是0.333厘米,那么一尺一寸七分便是38.961厘米。一厘米是15毫升,即得到的酒□□体为584.415毫升! 成了!浓度在70%至75%之间的医用酒精!【1】 楚霁长舒了一口气,眉目之间满是庆幸。他当真是,好久好久没做过这种理综大题了。还好,他的成绩一贯不错,这些竟也还能记得住。 旁人虽不明所以,但看楚霁这般高兴,也纷纷向他道贺。 楚霁笑着道:“个个有赏。现在赶紧将这酒精装入玻璃瓶中,给姜先生送去。” 早先姜木和他提过,好多病人虽捡回了一条命,但是缝合的伤口处极易红肿发炎,好得也格外慢,一个弄不好,还是会有性命之忧。 于是,他便告诉姜木,只是银针消毒还远远不够,进行手术时,还应当给医师消毒,尤其是手部。吓得姜木大骂他“心狠手辣”,只以为楚霁要报那调侃之仇,煮了他的一双手。 现在,还是赶紧将这酒精给他送去吧,省得姜木整日里防着他。 侍从领命而去,楚霁心头大石落下。他这才有功夫来观察这个蒸馏装置,一个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充满未来科技感的装置。 只是,楚霁细看一眼,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无他,这装置实在是十足的混搭风,蒸馏瓶配铁锅,冷凝管搭土灶,还真是有种古今结合的喜感。 侍从还在收拾着,楚霁也不能毫无形象地捧腹大笑。他只得随手将演算纸放入袖中,再借助宽大的衣袖,边走边掩面,偷着乐。 走着走着,竟撞着了一个人。 楚霁下意识后退两步,一边放下衣袖,一边说了声:“抱歉。” 衣袖放下,他抬起头,发现是秦纵。 少年还穿着一身劲装,玄袍轻裘,眉目舒朗。 楚霁心头猛地一跳,愣怔半晌,他才吐出一句:“今日,便是休沐了吗?” 近日他忙得很,那撕了的《关于如何拒绝秦纵的讲话》,还未来得及完稿。 他一字一词都得小心斟酌,思量再三,生怕哪一个字眼说得严厉了,叫秦纵难过。 秦纵点点头,随后一双剑眉拧起:“怎的喝了这许多的酒?” 不怪秦纵误会,楚霁原本在蒸馏酒精,周身自然沾满了酒气。再加上他一路偷笑,笑得如海棠醉日,一双桃花眼里沁着水珠,就连一贯熠熠生辉的琉璃色瞳孔都蒙着层雾气。 说起这个,楚霁倒有些高兴:“不是酒,是酒精。给姜木消毒用的。” “酒精,消毒?”秦纵一点即通,“在战场上,若是有士兵受了严重的伤,便以烈酒喷在伤处,防止溃烂。是与此等同吗?” “是,取酒之精华,当为酒精。”说着,楚霁将袖中的演算纸抽出,“瞧,我的理综大题,都还记得。” 他压抑太久,三年来都揣着常人不可想象的秘密。或许当着是被酒气醉着了,他竟有了稚童般炫耀的心思。 旁人虽都或敬重他,或关心他,但却永远无法完全地去了解他。 就比方说纪安吧,对他自然是极好,极忠心的,但若是叫他看见这纸草稿,必定又会哭天抢地,害怕少爷得了癔症。又或是姜木,他们视彼此为好友,但当姜木问起桑白皮一事时,他也只得谎称出自秦纵之口… 但秦纵,他是不同的。 秦纵接过那纸张。其实,除了那几个方块字,秦纵一个也不认识,他也不明白楚霁所说的“理综大题”是什么,但他依旧一字一句,认真地看着——这是来自楚霁家乡的字,他从未如此靠近过楚霁。 “主公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只是,这为何物?”秦纵指着纸上的一行数字。 楚霁笑着凑过去,道:“这叫阿拉伯数字,这个念做五百。” “这数字简单易学,若是能用于军中传递信息,既便捷又保密。”秦纵偏过头,高挺的鼻尖几乎触碰到楚霁的侧脸。 他突然反应过来一般,后退一步,躬身行礼:“臣逾矩。不知主公命臣戌时至您院中,是否要商讨酒精或数字在军中的推广运用?” 秦纵是什么样心思透亮的人。那日,从楚霁房中离开后,他便猜测到楚霁或许会知晓他的心意。 这是一次,并不含冒犯之意的试探。 可楚霁的态度,他也已然知晓——楚霁,知晓并拒绝了他的心意。否则,哪怕是不接受他,那日在济世堂门口,楚霁也会像往常一样,关怀地替他拭去额间的汗珠。 这是,他独有的待遇。楚霁身边的任何一个旁的人,都不曾有。 这份独有,到底是让他自作多情了。 他不愿听见楚霁亲口说出拒绝的话,但楚霁命令已下。他只得借此,抛出台阶。如此,楚霁也便可知晓他的意思了。 第102章 “不,秦小将军,当讲。”楚霁看着秦纵头顶的发旋,郑重道。秦小将军再一次面对着自己,低下了傲骨玉成的头颅。 秦纵心中苦涩,但也只得点头称是。 戌时,楚霁坐在院中饮酒,等到了准时而至的秦纵。 他点头,示意秦纵坐在对面,顺手给他在夜光杯中斟满了葡萄美酒。 秦纵勉强勾起笑意,撩起长袍,坐在了石凳上。端的是恣意风流,好一个秦将军。 “主公,纵前来领命。” 楚霁已然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儿,他摇摇头:“不,今日只论私事。” “阿纵,你才十五岁。或许……”楚霁原本是想说,或许是因为他将秦纵从斗兽场中带出的情意,又猛地想起两人当日在马车里的剑拔弩张,立时顿住了话头,不知该如何继续。 秦纵却牛嚼牡丹般将那葡萄酒饮尽,接过了话茬:“你总是提起我才十五岁,好像我还是个稚童一般。或许,在你们那里,我的确年纪尚小。但是主公,你忘了,我十岁入战场,十三岁领兵,十五岁,是沧州的将军。” 秦纵不提让他名扬四海的云州一战,反倒只说自己是沧州的将军。楚霁如何不明白?东郊大营在秦纵的训练之下,井然肃穆,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存在。 这恰恰证明,他虽只有十五岁,却心智成熟,远不可用寻常眼光看待。 楚霁看着眼前的秦纵,小将军年纪尚小,却不见一丝稚气。坚毅决然的眼神、高大俊朗的身形,卓绝非凡的 能力,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一点。 他无奈道:“秦小将军,何必喜欢我这个狡诈之人?” 秦纵显然没想到楚霁会这样评价他自己,他愣怔一瞬,但很快就郑重道:“海压竹枝,风吹山角。浊世逢君,如见月明。”【2】 这乱世,于他,像海域而来的风,将竹枝压得伏而又起;于万民,似乌云翻涌的暴雨狂风,连山脊都隐晦难现。 而楚霁,却是高悬空中的一轮皎月,清辉万里,使阴霾霁散。 “阿纵见我如明月?”楚霁也没想到,他居然在秦纵那里,得到了这样高的赞誉。 “是。至高至明,如月。”秦纵继续道,“不必在意这些所谓权势,本应当属于谁。我只知,若没有你,我此刻必定还在那斗兽场中。若没有你,沧州十万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中。” “我自认了解自己。只要是你,无论是何时,无论在何地,我都会心悦诚服,且心向往之。” 少年目光纯然,是几乎要将楚霁灼烧的赤忱。 他闭了闭眼睛,叹息道:“屋漏无干处,群龙洗甲兵。”【2】 这仓皇乱世,楚霁无暇分心。风雨飘摇,房屋败漏,自当是借此风雨,来洗刷军队的刀枪兵戟。 情爱,是奢侈品。是他楚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存在。 秦纵单膝下跪,却直视楚霁双眼:“臣,明白了。” 少年的眉眼,称不上是落寞,甚至有几分凛然,几分温柔。可莫名的,楚霁觉得这一双凤眼在落泪。 楚霁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只知,他不愿见到本该不可一世、一身傲骨的秦纵如此。 “待天下初定,我定会认真考虑阿纵的心意。” 跪在地上的少年眸色陡然一亮,他上身前倾,更加靠近楚霁:“当真?” 楚霁将他扶起,郑重点头:“当真。阿纵见我如明月,我见阿纵亦如是。”【3】 少年得了承诺,只觉如听仙乐。那双凤眼变得晶亮,目光追随着楚霁,怎么也不肯移开。 楚霁仿佛又看见了那日竖着耳朵的小狼犬,他好笑地再替秦纵斟了满杯:“喝吧。几次了,你都不曾好好品过。” 可谁知,方才还满心欢喜的人一下子蔫儿了气,原本竖着的耳朵都抗议般地向后倒去。 “那在那之前,你不许喜欢别人。” 楚霁失笑:“我若是连阿纵都不喜欢,那必定是要孤独终老。” 这话倒不是安慰秦纵。世间风华满身者有之,堪称英雄豪杰者亦有之,可唯有秦纵,立于塔尖。 这话却没叫秦纵再开心起来,他看着眼前的酒,颇含醋意道:“那蒯息呢?你不是还亲自为他酿了酒?” 楚霁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这又是哪门子的官司? “蒯息的接风宴上。”秦纵见楚霁不记得了,又酸溜溜地补了一句。 楚霁思索片刻,当即大笑起来:“我说怎么秦小将军宁愿喝酸梅汤,也不喝那葡萄酒。我酿那酒时,都还不认识蒯息呢。只是他去了趟益州,顺道将酒带回来而已。” 心结解开,秦纵被楚霁笑得有些面颊发热,当即端起酒杯,准备一口饮尽,用以掩饰。 “诶,且慢。”楚霁将秦纵的动作拦下,“这葡萄酒要细细品,你可莫要再辜负了我这好酒。你若是喜欢这么饮,改日,我亲制烧酒与你。” 按照今日的蒸馏之法,第一次得出的蒸馏液,也称得上是烧酒了。 两人相识一笑,共品这忘忧君。 适时,夜阑风静,明月如璃。酒香氤氲,如邀天上明月。【4】 离开时,秦纵身形一动,忽然凑到楚霁跟前。 酒气铺洒在颈间,楚霁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酒盏。 秦纵却不再凑近,只颇为委屈地说了句:“楚楚,我想把这个换成赤红色的。” 第103章 楚霁垂眸一看,是佩在他腰间的那块狼王玉佩。那上头,还是楚霁当时所用的豆绿宫绦。 楚霁挑眉一笑:“幸蓝桥玉杵先投,信月书赤绳难换。秦小将军,这月书赤绳乃是定情的。”【5】 秦纵见自己的心思又被撞破,当即后退了一步。明明一副不敢造次的模样,周身的委屈之气却更甚。 这秦小将军,从哪里学了“撒泼打滚”这一套?可偏偏,他还就吃这一套。 楚霁伸手拿过他腰间玉佩,轻轻摩挲:“若有那一日,我定亲手打络,为你换一赤绳。” “回去吧。我的小将军。” 第五十六章 翌日一早, 楚霁正准备吃早饭,便见到秦纵脚步如风地走了过来,甚至到他院中时, 脚尖一点,下一秒就坐在了桌前。 楚霁见他手里还端着一大碗饭、一碟小菜,无奈一笑:“怎的早膳也要一起用?” 也得亏是秦小将军, 这一路奔驰而来,饭菜竟没洒出来半点。 “我今天便要回军营,怕你把我给忘了。”秦纵一本正经道。 楚霁摇着头,给他添了一碗甜粥:“我本意便是让你不必住在军营中, 现下再反悔也不成了。” “不。那是替你打天下的军队,我必须要亲自看着。” 老天爷啊,楚霁只觉得生生受了这一记直球, 心头狂跳。 半晌, 他才无奈道:“你可让我安生些吃饭吧。不怕我伤着肠胃?” 秦纵立刻闭了嘴,随后端起那碗甜粥,喝了一口。放下碗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楚霁眨巴了下眼睛。 楚霁假装没看见, 别过头去, 安静吃饭。一口百合甜粥,一口开胃小菜, 慢条斯理,端的是大家风范。 可刚刚那一幕却在他脑海中不停回放, 让他恨不得捏着秦纵的耳朵使劲儿揉搓—— 这也太可爱, 太像小狗了叭~ 秦纵也不再动作,当他看见楚霁微微扬起的眼尾时, 便知目的达到。于是,他当然不能再打扰楚霁吃饭。 可没过多会儿,秦纵的一大碗白米饭,并着楚霁给他盛的一碗粥全都见了底,他便只好可怜兮兮道:“楚楚,没吃饱。” 楚霁闻言,悄悄翻了个白眼,谁让你自己端着碗饭就跑过来的?搞得好像平日里我短你吃食了似的。 这人如今已比他高出个七八公分了,却居然还在往上窜,加之他又是习武之人,饭量就更大了。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古语之言,诚不我欺啊。 偏偏楚霁自己饭量小,又不是个喜欢铺张浪费的,这饭桌上也就只能匀出刚刚那一碗甜粥来。 否则,也不至于叫秦纵可怜巴巴地出声了。 总不能真让人饿着肚子去军营,楚霁只得吩咐侍从:“再去厨房给小少爷拿些饭菜来。” 那边侍从领命而去,秦纵听见此话却稍顿了片刻。但很快他就调整过来,没叫楚霁发现。 二人就这样遵循着食不言的规矩,安静地用完了早膳。 待侍从将东西都撤了下去,秦纵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纪安便抱着一只灰鸽疾步走来。 是楚霁的信鸽。 纪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二人跟前,小声道:“是平城传来的消息。” 楚霁神色一凛,平城就是发现棉花种子的地方,其北正是一大片沙漠。 巧的是,沧州以北同样是大漠一片,直与平城之北相连。 是以,他一早便派人深入大漠,又翻阅沧州往年的卷宗。这才知道,在沧州以北的大漠里原有一个王朝,名为大阙。后因水源与粮食之故才向东迁移,到了平城以北。 楚霁接过密信一看,当即轻笑一声。他看向秦纵:“小将军,随我去议事吧。” 秦纵虽原要说的话被打断,但也知道轻重缓急,点点头,随楚霁去了书房。 二人在书房内铺展开地图,其上早就按照钱庄中人传回的消息,标注好了那大阙王朝的位置。 楚霁将密信交于秦纵,随后问道:“阿纵觉得,他们的目标是哪里?” 秦纵扫了眼密信。原来是这大阙王朝今年大旱无雨,就连王廷所在之地都颗粒无收,于是便准备整兵南下。现如今,正在征兵。 “平城富庶,距离大阙更近,然兵强马壮。大阙人口不丰,又是临时征兵,且粮草供应不足。只怕,是想挑软柿子捏。” 说着,秦纵伸出手,轻点地图:“沧州。一来,’兵弱马残’;二来,他们也熟悉路线。” “不错。”楚霁点点头,“那他们会从何处进攻? ”大漠连成一片,与沧州北边的几个县城都相连。 “便是此处。”秦纵的手指未曾改变位置。 楚霁凑过去一看,便有些不解:“这苍木县两翼皆山,是典型的易守难攻。他们怎会从此处而来?” 他虽不曾读过兵书,但谁还不曾有过热血男儿的向往。若是让他历数那些名震天下的战役,那也是侃侃而谈。这点名目自然能看出来。 秦纵轻声一笑,温声解释道:“沧州北部多年不曾受过侵扰,苍木县又是典型的易守难攻,因此守军力量必然薄弱。再者,苍木县最为偏远,又两翼环山,倒是将狼烟和援军的路线也挡住了。” “既少守军,又无援军,再易守难攻的地形,也无济于事。” “而另外三县,快马加鞭至沧州城,来回不过两个时辰。若以狼烟传信,时间更是缩短一倍。只怕还不够他们搜刮粮草,休整兵马所用。” 第104章 “所以,他们只会选苍木县。” 楚霁看着地图上秦纵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随着他的讲解缓慢移动,仿佛在信手勾勒一幅水墨山水画。 耳边的声音,不疾不徐,沉稳淡然,带着言出法随般的自信和笃定。 这,就是秦纵。 不知是否因为昨晚二人在院中的谈话,楚霁心中竟升腾起些许冲动。 “怎么了?”秦纵见楚霁情绪不太对,连忙询问。 楚霁退后一步,勉强平复下心绪,笑道:“我得阿纵,幸甚。” 秦纵闻言,抿着唇眨巴了两下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后道:“我得遇楚楚,才三生有幸。” “从哪里学来的…”楚霁话音未落,便发觉是自己先提出的幸不幸一事的,只得无奈摇头。 “说正事。我若让你领兵,如何?”楚霁率先摆出主公的架子。 秦纵也敛起神情:“纵领命。” “我要的,可是活捉首领。”楚霁知道,以秦纵的能力,应当不在话下。“或许还能拿他换些东西。” “是,主公放心。” …… 二人在书房内又仔细商议了一番,秦纵才领下军令,准备回军营。 哪知,这人刚走到书房门口,便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楚霁问。 “楚楚,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让他们叫我小少爷了?”方才还一副大将风范的秦小将军,这会儿又想着要撒娇。 楚霁有些奇怪。 府中众人正式称秦纵为小少爷,是他那次被秦纵抱下马车之后。 他虽有些恶劣的玩闹心思,但若秦纵在那时便拒绝,他也绝不会这样吩咐众人。 现在,怎么又不愿了? 秦纵看出了楚霁的疑惑,道:“我当时要是不愿意,你后来就不会和我那么好了。” 楚霁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因为,秦纵说的就是事实。一句“小少爷”虽是戏言,但随之而来的亲昵却实实在在。 他主动给予了亲昵之语,秦纵不问一句地全然接过,哪怕这其中含着些楚霁的恶趣味。 他陡然才意识到,我楚霁,大抵也是个要人哄的吧。 “现在再叫我小少爷,是不是我身份上不太合适?”没等楚霁再陷入情绪之中,秦纵又连忙加了一句。 一句话,把楚霁心底升起的那些子“悲春伤秋”的情怀冲得七零八落,边笑边问道:“您现在,是什么身份?” 秦纵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将书房门一关,疾步向楚霁走去。 楚霁在太师椅上不自在地挪了下屁股,立时就不敢笑了。 这人,说话就说话,关我房门算什么! 秦纵径自绕过桌案,走到楚霁身旁。两条有力修长的臂膀放在楚霁身子两侧,支撑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 四目相对。 这是楚霁第一次在秦纵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压迫感。但于他,却无一丝可怖,反而从心底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这冲动,激得楚霁面颊薄红,当即便要移开眼。 可下一秒,看见楚霁酡颜的秦纵,却也悄悄红了耳尖。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呼吸交缠。 窗外似有秋叶随风舞,不知是秋叶惹秋风,还是秋风缠秋叶。 * 十月初,沧州飘了一场小雪。楚霁连发六道政令,命各部门行动起来。 沧州,越城,苍木县下的一个小村子里。 万鲁正带着手底下的兵给于大娘修缮房屋。 “再拿二十片瓦上来。” “这窗子卸下来重新再装。” “这墙边,都有缝了。赶紧拿水泥来补上。” …… 于大娘双手捧着粥,走到屋外:“万小子,快让大伙儿都别忙活了,赶紧先下来吃晚饭。” 万鲁见状,从房顶一跃而下:“大娘,您怎么把粮食煮了!这可是大人发给你过冬的。” “没事,今年农税低,家里粮食多的很。”于大娘将粥放到万鲁手里,一脸慈爱地看着他。 万鲁自小没了爹娘,长得又瘦又小。她也是看这孩子可怜,才三不五时地给他送些吃食。没想到,这孩子现在竟然这么出息,都在楚大人手底下当上校尉了。 更难得的是,这孩子还记得她,竟然每月都叫人送钱来。她一个老婆子要这么些钱干什么?所以,她都好好地收着呢,就等万小子回来再给他。 万鲁拿着粥碗,却不喝,道:“我们有规矩,不许拿群众一针一线。您放心,我们饿不着,都带着粮食呢!” 于大娘劝道:“知道你们规矩严,是为了咱们老百姓好。但你都到了大娘家里,连饭都不吃,大娘心里也不好受。” 见于大娘都这样说了,万鲁看看一起修房子的兄弟,道:“兄弟们,都来喝一口热粥再干活儿。” 于大娘当即乐开了花,转身就要再去厨房里盛粥。 不想,却被万鲁拦下:“我们这么好几个人,若是个个都喝您一碗粥,您这粮食要少好几顿呢。我们就紧着这一碗,一人喝上几口就行了。我们也是有军令的,大娘,您老就别让我在手下面前为难啦。” 于大娘一想,粮食倒不要紧,若是让万小子因此挨了罚,这才不好。于是,她便也同意了。只是后悔,方才怎么没拿大海碗来盛粥呢! 第105章 待众人喝过了粥,又将房屋完全修缮好,暮色已然降临。 万鲁便召人集合,准备离开。 刚和于大娘告别,她就匆忙跑进屋内,拿出一个包袱:“万小子,这些是你寄回来的银子,大娘都给你存着呢。你一个人在外头,处处都要使银子,快些都带着。还有,这是我给你纳的鞋底,又厚实又暖和,冬天穿正好。” “诶呀,大娘。”万鲁连忙拒绝,“小时候要不是您给我一口饭吃,我哪里还能有今天?我心里只当您是我亲娘,一心想孝顺您呢。这鞋底,我就收着了,就当您是心疼我。” 这一番话,说得于大娘心里大受感动。她哪能想到,当初自己不过是随手给了个可怜孩子一些吃的,就让他一直感恩到现在呢? “好孩子,好。在楚大人手底下好好干,好好表现。”于大娘也不再推辞了,又看见在村子里别处修房屋的士兵都渐渐聚集过来,知道他这是要走了,便赶紧再叮嘱两句。 “大娘,您放心。我会好好干的。”万鲁郑重一拜。 夜幕之下,万鲁带着手下的兵,向着苍木县以北疾驰而去。 有人想破坏掉他们沧州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就一定要付 出代价! 第五十七章 苍木县以北三百里处的大漠里, 浩浩荡荡的兵马正行进着。 大阙的主将贯丘珪骑在马上,面色凝重。 此次攻打沧州一战,若是不能胜, 这个冬天就要难过了。现在王朝里已是近乎粮食断绝,为了他们这次出兵,全国上下又使劲儿勒了勒裤腰带, 才勉强凑出这些粮草来。 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他已然在大王和万民面前立下军令状,一定会带着粮食回去。 “将军何须忧心?这苍木县向来是易守难攻之地, 谁有能想到咱们会反其道而行之?”贯丘珪的副将鲜于博道。 贯丘珪却道:“听闻那被俘的秦家军少帅秦纵,也在沧州牧楚霁帐下。这个人,年纪虽小, 却不容小觑。” 秦纵在年初, 一戟挑云州,杀了大雍朝的平南大将军一事,他即使远在大阙,也有所耳闻。后又听闻秦家军全军覆没,秦纵被俘, 他还曾为此惋惜将星之陨落。 “将军此言谬矣。那人乃是战俘, 是南奚的人。就是再有那滔天的本事,也绝不可能得到楚霁的重用。此刻, 能在军中做一伙夫,那都是我高看他了。”另一副将支沽无所谓道。 贯丘珪细想一番, 觉得此话虽粗, 但理不粗。自己的确不该如此说话,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 随后,他传令下去:“全军在此处休整片刻。随后全速行军,三日后达苍木县外。” 中帐里,秦纵召集众人听令。 “将军,斥候来报,大阙的军队果然是朝着苍木县方向而来。”万鲁道。 蒯信一听,立马双手叉腰大笑;“还真是让咱们秦将军给猜着了。这下子,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蒯民将蒯信如此得意,摇摇头道:“可他们共有五万兵马,咱们甚至远不足其半数。不可轻敌。”沧州府兵现如今共有两万,秦纵只带了一万五千人前来。剩下的五千人留守沧州,以防有什么不测。 “我觉着咱们不用怕。以少胜多这事儿,秦将军最擅长。”说话的是薛正。他本就对秦纵极为推崇,现如今与他一同在军营里待了几个月,这种推崇就更甚了。 但他说的,也是事实。为了培养和锻炼他们几人的统帅能力,军营中每月都要进行模拟战。秦纵与他们四人通过抽签,各领兵马,进行战役。迄今为止,每一次笑到最后的人,都是秦纵。即使是他们四人结盟,也不过只能做到稍稍延缓秦纵胜利的步伐。 秦纵坐于上首,睨着桌案上的地图,道:“想不想打一场奇袭速胜之战?” 几人对视一眼,便知秦纵这是有主意了。 蒯信性子最急,他朗声道:“当然想。大人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 时近立冬,是团圆之节。临行军前,楚霁便说,等他们回来,便一同至州牧府过节。 提到楚霁,秦纵眸色微动,眉梢间的凌厉尽数化去。他学着楚霁的样子,摩挲着腰间的狼王玉佩。他还等着,回去让州牧府上下改口呢,也是着急得很。 思及此,他施令道:“苍木县以北两百里为随阳坡,是大阙行军的必经之路。随阳坡以西之山为安口山;以东之山为安华山。薛正,你领两千人为前部,前去随阳坡迎敌。不必恋战,只需佯装不敌,将人引至安华山中便可。” “蒯民引三千兵马,埋伏于安口山中。待敌军至,莫要迎战。待薛正将其部分精锐引入安华山中,你再从安口山上射箭。待其精锐尽数入安华山中,你便带人夺其粮草辎重。” 薛正与蒯民得令称是。 秦纵又道:“万鲁,你领三千兵马,埋伏在安华山上的小道旁,待敌军至,便纵火烧之。” 万鲁亦领命。 “将军,将军,那我呢?”看别人都有事情做,而且想想秦纵的安排已经很完备了,好像没有什么再用得着他的地方,蒯信不由得有些着急。 “自然不会忘了你。大阙急需粮食,必不会轻易罢休。他们于安华山败走,定会顺势借道,直取门周县。你领五千人,埋伏在岷陵,将人逼退。剩下两千人,由我亲自率领。” 第106章 “将军放心。” 几人领命之后,便各自去调齐兵马,备好粮草辎重,朝着目的地一路疾驰而去。 又过一日,贯丘珪策马在中,两位副将鲜于博和支沽奔马随其身侧。 前番休整过后,贯丘珪将精兵两万人作为前队,其余三万新兵压于阵后,看护着粮草辎重前行。 一行人走的是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只惊起鸟雀乱飞,禽兽奔走。秋末时节,天干物燥,大军压过,人马趱动之间,又激起浩浩尘土。 此时,恰逢桑榆暮景,西风残照。 贯丘珪问道:“此间何处?距离苍木县还有多远?” 鲜于博答道:“回将军的话,此处名为随阳坡,左为安口山,右为安华山。再行上一二百里,便是苍木县城。” 几人正说话间,忽见一白袍小将骑着马,领军而来。 支沽突然大笑起来:“这是哪里来的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楚霁就用这样的小娃娃守城吗?” 薛正立于阵前,领军而来,恰听得这么一句。他瞧了一眼这个大胡子,心下冷哼。咱们军里,就是年纪越小才越厉害。 鲜于博也捋着胡子笑道:“皇商楚家的三公子,便好好做他的富贵闲人也罢了,何苦要来这边地守城?我观其用兵用人,岂不是坑害百姓?” 薛正脾气不错,别人说他尚且能不生气,但这要是说楚霁的坏话,他可不能忍。 “你这个长毛鬼,可敢与我一战?” 鲜于博并不说话,反倒是支沽耐不住性子,向贯丘珪道:“让末将会会这个嚣张的守城小将。” 贯丘珪略一沉吟,便同意了。他也想看看,这个沧州的先头部队,实力如何。 薛正看着这三人的互动,心中有了思量。那个大胡子,性子最冲动。但又不是全然的鲁莽,倒是很听他们将军的话。 支沽得了首肯,当即纵马而出。他手中两只金瓜流星锤,有上百斤之重。一副锤子,被他舞得呼呼生风。 薛正也并不怯场,横起长.枪便格挡开来。只是两件兵器相触之时,他暗暗心惊。这个大胡子,力气比上蒯信也不遑多让,震得他虎口微微发麻。 如此,可不是长久之计。 两件兵器再次相撞,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就在此时,薛正灵机一动。 原本被流星锤压着的长.枪忽的枪口一转,其锋利的枪尖几乎直抵支沽的脖颈。 支沽动作灵活,当即于马上向后仰去,躲过了这一击。可还没等他直起身子再战,他就觉得下颌一凉。 再定睛一看,这空中飘扬的黑色毛发是什么? 是他最为看重的胡子,男人的、猛士的标志! 欺人太甚! 支沽大怒,当即又抡起锤子,如山呼海啸般朝着薛正袭去。 两人又战了数十回合,薛正佯装不敌,率军败走。 支沽正在气头上,哪里肯想让?当即也要领兵去追。 “不可,那白袍小将败走,只怕有埋伏。”贯丘珪阻止道。 “这口气,我忍不了!”支沽坐于马上,气得直呼粗气。 “将军,我瞧着那白袍小将领兵两千,又是个武艺不凡的,当为这苍木县的守城大将。根据咱们先前的估计,两千人应当是苍木县的大半守军。现如今他发现了咱们,只怕回去之后会利用地形优势进行防守。不如让支沽领五千人,趁胜追杀过去,一劳永逸。”鲜于博谏道。 贯丘珪觉得此言有理,当即让支沽点上五千精兵,一路追杀过去。 无论有无埋伏都好,他们这里还有一万五的精兵,又有何惧?但他们选择苍木县,本就是兵行险招。若是让沧州的人提前发现,又形成防守,必是不妙。 那边支沽刚领着五千精兵一路向安华山方向追去,这林间小道之上就突然射下羽 箭。 是浸了油,燃着火的漫天羽箭。 贯丘珪只得率军奋力抵抗。奈何秋天干燥,又满地落叶。这火箭落在地上,霎时便燃起一大片。 “将军,此处当是沧州守军的埋伏。”鲜于博挥剑斩断羽箭,慌忙道。 贯丘珪看着从安口山上落下的羽箭和许多身上已经燃起火焰的士兵,大喊:“快进安华山!”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和支沽手下的精兵会合,再寻找时机杀进苍木县。 待大阙精兵尽数进了安华山中,蒯民带着沧州三千精兵自山上一涌而下。 看守粮草辎重的不过是只训练了月余的新兵,何时见过这样的架势?又见前头的精兵也全数不见踪影,自然军心涣散。不过稍加抵抗一番,便丢盔弃甲,四散逃去。 适时天色已晚,又不见月色,漆黑一片。只有秋风呼啸,将那丛林中的芦苇都压弯了腰。 “那小子,滑得像个泥鳅。一进了山林就不见踪影。”支沽与大部队会合,不禁抱怨。 “你说他一进了山林就不见了?”鲜于博原本正将脸上的黑灰抹去,闻言动作一顿。 “是啊。”支沽不明所以,他被鲜于博这么突然一问,原本怒气冲冲的脸色都凝在了脸上。 “不好!我们一早就被料到,会攻打苍木县。”鲜于博突然反应过来。那白袍小将诈败诱敌,那山上又落下羽箭,显然是早有防备。 贯丘珪听此,突然站起上马:“快退出山林!沧州军定会再用火攻!” 第107章 他话音刚落,军令尚未来得及下达,便听得远处喊声震天。霎时间,风吹火起,将那芦苇烧得连成一片,将这林间小道烧得亮如白昼。 那大火从后而来,顺着风向,从队尾一路烧至阵前。 林中又现兵马,原来是薛正早与万鲁会合,二人带着五千兵马一齐杀来。 贯丘珪不敌,只得带着残部,冒火而逃。 一行人直逃了大半夜,个个灰头土脸。若不是方才降下大雨,灭了大火,只怕他们无命逃出安华山。 “还有多少兵马?”贯丘珪坐在大石之上,也无暇里面满面黑灰露水斑驳。 “不足一万了。”支沽垂头丧气道,“后头的粮草也没能跟来。” “此间为何处?”贯丘珪又问。 鲜于博观察一番,道:“此处再往前,不过百里,便是岷陵。” 贯丘珪突然大笑起来。 二人不解,问:“将军,何故大笑?”该不会是被气昏了头吧? “岷陵再向东,不过百里,是何处?”贯丘珪道。 “是门周县!”鲜于博反应过来,也万分激动。 “是了。我笑这沧州军,以为精锐尽出便可灭我,谁知半夜天降大雨,让我逃过一劫。现在看来,果然是天助我也,咱们出了安华山,便可借道岷陵,直取门周县!丢了粮草辎重又如何?夺下门周县,要多少有多少!” 贯丘珪当即下令,重整兵马,全速向门周县前进。 第五十八章 适时, 天色微明,晨光将起。 贯丘珪率领军队一路疾行,眼看便要到那岷陵。 “将军, 战士们都饿得不行了。”支沽痛心道。 “传令下去,只要过了岷陵,便能攻下门周县。到那时, 多少粮食都吃用不尽。让我大阙的勇士们,都再坚持一会儿。” 贯丘珪也只得先给将士们画饼充饥。这粮草丢了,他们又人困马乏,全靠着要打下门周县这一口气撑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大军行至岷陵处。 “歇一会儿吧,将军。至少让战士们稍稍小憩,再喝口水。”鲜于博谏道。 他们这一夜都走在荒郊野岭之中, 连想要到周围村落之中劫掠粮食都不行。既害怕后头的沧州军追来, 又害怕那楚霁反应过来他们要打门周县,自是一路不敢有丝毫停顿,唯恐行军太慢。 贯丘珪旋马回望,见军中将士皆面有饥色,行走之间多有困难, 甚至有倒路不起者。那马儿也不必说, 自是困乏不堪,个个垂着头, 四蹄踉跄。 “让将士们都休整片刻吧。” 话音落,贯丘珪也翻身下马。 旁的将士或去溪边饮水, 或去野放马匹, 可贯丘珪却坐于石上,敛目沉思。 “将军在想什么?”鲜于博将水囊灌满水, 交到贯丘珪手中。 贯丘珪接过,饮一大口,随后道:“我在想,这沧州是何人在用兵。这楚霁手上,究竟握着怎样一张王牌?” 鲜于博闻言,深以为然也。 他们本就是秘密发兵,从沙漠而来。可这楚霁,不仅能提前得知他们行军的消息,更能猜到他们的目标是苍木县。看今日沧州守军的阵势,只可能是早已预计,埋伏在山中等着他们的。 更为可怖的是,他们每一步都自以为走的是最佳方案,可每一步都落入沧州的陷阱之中。若不是前半夜突降大雨,灭了山火,他们现在的兵力只怕是十不存一。 这种被人扼住命运咽喉,又不得不被牵着走的感觉,真是窝囊已极,憋屈已极,也恐怖已极。 但现在,军心不能乱,贯丘珪的战心更不可乱。 是以,鲜于博故作轻松道:“可这用兵之人到底智谋不足。他就万万没有料到,我们会放弃苍木县,借道岷陵,直取门周县。” 贯丘珪听此,心下稍安。他又举起水囊,准备再喝一口。 可还未待他甘霖入口,便听得左边丘陵之上传来震天呐喊。 他顾不得其他,知晓是早有兵马埋伏在此,连忙弃了水囊,翻身上马。 “快走!” 大阙军士听见这喊声,早就吓破了胆。那野放的马匹都来不及收,卸下的铠甲盔帽也无暇穿戴,只得如没头的苍蝇般乱窜,怎一个丢盔弃甲了得。 贯丘珪于马上定睛一看。那山口有一军排开,为首的是一黑脸猛将,豹头环眼,身材魁梧。手持两柄沉香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你们这些贼人!敢到这岷陵来,你蒯信爷爷让你们有来无回!” 话落,蒯信一马当先,挥着双斧前来交战。 支沽身上的铠甲亦未来得及披上,但也只得抡锤迎战。 若在平时,他与蒯信也有一战之力。可现如今,蒯信在此以逸待劳,而他却奔逃一夜,在这深秋连口热乎水也不曾喝上,自然不敌。 眼见支沽逐渐落了下风,贯丘珪与鲜于博皆心下一沉,二人对视一眼,便也夹马来助。 蒯信以一敌三,却越战越勇,丝毫不见颓败之势,反倒是那三人渐渐不敌。 两方军马亦在此时混战一团。 忽的,支沽与鲜于博奋力一搏,二人合力,一左一右将蒯信的两柄斧子分别拖住。 “将军快走!”他俩一齐喊道。 贯丘珪知道这不是什么顾及兄弟情义的时候,他深深看了俩人一眼,随后调转马头,趁此时机,带着小队人马,突袭而出。 第108章 直至天光敞亮,身后才不见追兵。 贯丘珪环望身后兵士。所剩不过还有五千人,各个带伤,相互扶策而行。军士不全,旗幡倒地,全无来时的意气风发。鲜于博和支沽果然不见踪影,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阖上双目,慨然长叹。 是他无能,对不起大阙百姓。 “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您可一定要振作起来。” “您乃是我大阙上将军,万不可自己先泄了气。” “咱们重整旗鼓,下次再战!” 下次?哪里还有下次? 贯丘珪突出睁开双眼,满目决然。 “众将可愿随我重返随阳坡?咱们这次小队轻骑而往,奇袭苍木县!”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未来得及应答,便听得一少年之声。 “我看,就不必了。” 那关口之处,有一少年,红袍黑甲,手提银戟,身跨宝马。 他身后,是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 可即便是朝阳之光,也难与少 年相较量。 他像是立于这山谷天地间的狼王,冷傲孤清,孑然睥睨。 不远处的贯丘珪瞧着这个少年,只觉得眼熟至极。目光再扫视到少年手中长戟时,不由得心下大惊。 竟然,是秦纵! 原来,是秦纵。 从入了沧州境内便产生的被操控之感,终于有了解释。十三岁便成了秦家少帅的人,十五岁便一戟挑云州的人,当是如此天纵英才之辈。 亏得他们还以为,秦纵必不得楚霁重用。未曾想,竟信任至此。 秦纵见贯丘珪反应过来,也不多言,径自策马至两军阵前。 他手中长戟一横,直接开打。贯丘珪还未来得及抵挡,手中长剑便被倏然打落在地。 秦纵也无需贯丘珪再有动作,长戟回收,单手用力。随后立于马背之上,脚尖一点,拎住了贯丘珪的衣襟。 他脚下几个动作,踏雪随之配合,眨眼之间,两人一马回到了关口之处。 全程之迅速,贯丘珪的下属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秦纵随手将贯丘珪朝着地上一贯,长戟抵住其命门。又随手卸掉他的下巴,防止他自杀。 随后,他不再看向毫无还手之力的战俘,而是对着身后军士轻描淡写道: “拿下。” 从薛正诱敌深入,至大阙主将被擒,不过一夜之间。 此为,奇袭速胜之战。 州牧府中,楚霁捧着快马加鞭送来的战报。 这是秦纵亲自写的。 战报简洁已极,只说大阙的三名将军已尽数擒来,又缴获粮草辎重各多少。 反倒是这战报的最后,添了一句,问他何时让府中众人改口。 这小混蛋倒也不贪心,只让府中日后先唤他秦将军便可。 这个“先”字,让楚霁不由得摇头轻笑。他都能想像到,若是秦纵在他跟前儿,他就又能看见那双只属于他的,竖起的小狼耳朵。 他唤来纪安。 “去准备些食材。阿纵率军生擒了大阙上将军,我要亲自下厨,款待我沧州之功臣。” 纪安一听,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小少爷也太厉害了吧!” 楚霁轻笑:“日后,只怕要改口了。” * 一日后,大军凯旋。 秦纵一马当先,薛正、蒯民、蒯信与万鲁四人于其后一字排开。 城门外的官道上,沧州百姓夹道相迎。 “秦将军威武!” “沧州军威武!” 这喊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自然,队伍之中,也有沧州百姓不欢迎的存在。 贯丘珪、鲜于博和支沽三人,手脚俱戴枷锁,被分别压在三辆囚车之中。他们皆被收了利器,又卸了下巴,连想自杀都做不到。 现如今,三人正都垂头丧气,面色灰败,等待着俘虏游街的惯有待遇——烂菜叶和臭鸡蛋。 他们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可就是不见这些腌臜东西从天而降。莫不是,这些沧州百姓的文明程度已如此之高了?竟知道优待战俘? “原来就是这些人,想要抢我们的粮食!” “就是啊,还好有秦将军他们。不然,咱们不是又要受苦?” “唉,楚大人每日都到城门上张望,心里还不知道多担心呢。” “这些人真是可恶。自己没有,也不能抢人家的啊。我们的粮食,也是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要用来活命的。” 沧州百姓虽然愤慨,却没有朝着三人扔烂菜叶,臭鸡蛋。 一是,那三人被押在队伍之中,要是他们准头不够,一不小心仍在他们沧州好儿郎的身上怎么办? 二是,他们都是从没有粮吃的苦日子过来的,现在哪怕手里有些富余,也不舍得用在这些人身上。他们不配! 城门处,楚霁立于城下,亲自迎接。 秦纵远远瞧见楚霁身影,示意后头的人正常行军,他自己扬鞭策马,来到楚霁跟前。 “辛苦了,秦将军。”百姓山呼中,万军簇拥里,楚霁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小将军,意气风发、满身霜华的小将军。 也是在此刻,他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哪怕秦纵的战报一日不落地回传,哪怕捷报上的消息那样喜人,哪怕知道秦纵是书中那个战无不胜的战神,可楚霁依旧在此刻才有了双脚踩上大地的实感。 第109章 秦纵脸上的冷意散去,他眸色晶亮,朝着楚霁灿然一笑。 二人相携,走过城门,打马长街,行至州牧府前。 纪安早就等在门口,一见到秦纵,连忙上前作揖。 “恭贺秦将军得此大胜。” 秦纵瞬间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瞳孔绽放出强烈的欣喜。 他现在在州牧府中,终于,是秦将军了! 楚霁被他看得手痒。他仿佛又看见了秦纵耳后出现了小狼耳朵,耳尖竖着,那样惊喜可爱。 他指尖微动,刚想下意识抬起,却瞧见了后头薛正等人已至。 罢了,还是给秦小将军留些颜面吧。 原本,秦纵都做好了准备,等着楚霁的一双手放在他的脑袋上。可等了半晌,竟不见楚霁动作。 他转头一看,当即便发现了问题所在。他眸色一暗,朝着那四人横去一个眼刀。 四人立时止住脚步,不再上前。就连一贯粗神经的蒯信,也做仰头望天状。 秦纵转过头,换上笑颜。他将楚霁的手抬起,搭在自己耳侧:“给你捂捂手。” 楚霁自然瞧见了他的动作。 “霸道。” 也不知是在说秦纵的哪个举动。 第五十九章 楚霁今日要请众人吃的, 是火锅。 二哥送来的辣椒看着多,但将果子尽数采摘下来后却并没有多少。辣椒却又是喜温的作物,在秋天并不适宜种植。无奈之下, 楚霁只好取了辣椒籽,亦养在盆内,置于暖房之中, 让其生长。 这不,两月一过,终于又长出不少。 正所谓“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1】此时, 北风潜入,浓秋未品却已然立冬,是吃火锅再合适不过的时节。 膳厅之中, 早已摆了圆桌, 其上还有一可以转动的玻璃转盘,看着格外新奇。 但最为新奇的,还要数那圆桌周围摆着的六个铜制小釜。那小釜底部开一小口,其中似有火红的木炭在燃烧,其上通着一粗壮的铜管, 管中不时有白烟袅袅。 小釜被隔开成为两半, 一半里是艳红的汤,上头飘着火红的辣椒, 浓烈非常;一半是素净的汤,几朵菌子上下咕涌浮动, 鲜香无比。辣椒的冲劲与菌菇的鲜美在这小釜上空交织, 氤氲出冬日幸福的享味。 众人一踏入膳厅,便被这味道勾得如痴如醉。 蒯信最是吃货, 他鼻尖耸动,狠狠吞咽下口水:“大人好香啊!” 众人深以为然也,刚要点头附和,便觉得这空气中无端有些寒意,直击面门而来,让原本热火朝天的膳厅都冷却了一瞬。 楚霁有些好笑地瞥了一眼悄悄放着冷气的秦小将军。借着宽大的袖口遮掩,他伸出食指,极快又极轻地挠了一下秦纵的掌心。 旁人没发现,可不代表我不知道。 下一秒,秦纵果然抿起了唇瓣,一双凤眼生生让他做出了无辜又可怜的表情。 膳厅里,霎时又热络起来。 楚霁看着纳罕,他无奈摇头:“大人不香,是这火锅香。” “嘿嘿,是火锅香!”蒯信伸手摸着自己的后颈,憨憨一笑,原来这东西叫火锅啊。 他刚刚居然感觉后颈一凉,果然是错觉。大人的这个膳厅里,四处皆以那个叫“玻璃”的东西糊窗,又暖和又明亮,怎么可能有风透进来? 一定是因为他太饿了! 楚霁也不再吊着大家的胃口,道:“先把他们三个绑上柱子,随后来落座吃饭。” 被指到的贯丘珪、鲜于博和支沽三人心下大惊。 原本,他们也被囚车一同送到了州牧府门口,又被带至这膳厅。他们还以为,这是楚霁 想出的什么招安的计策。 这劳什子的火锅,果然是香,那香味就像会勾人似的。 但那又怎样?他们,是堂堂的大阙将军,是万里挑一的猛士!又怎么会因区区口腹之欲便屈服? 不过就是两天不曾吃饭而已,这又怎么能打倒猛士钢铁一般的意志? 于是,三人趁着楚霁等人说笑的功夫,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决心——他们就是饿死,死在这个满是饭香的膳厅,也绝不会接受这个楚霁的粮食! 一口,都不会吃! 贯丘珪还特意深深看了一眼支沽,这最是个贪吃的,可别招架不住。随后,他勉强满意地看着支沽眼睛里的决然。 可是,如果你咽口水的动作别那么频繁,我或许会更满意。 谁知,那个长得像仙人一样的沧州牧楚霁,竟然叫人把他们绑在柱子上!这是几个意思?难道是叫他们眼睁睁看着别人吃这么香的饭吗?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美人。 不管贯丘珪等人心里是怎么想的,蒯信手脚麻利地将支沽身后的绳子一扯,将人五花大绑在了膳厅里的一根主梁上。 另外三人也迅速响应,不多时,三位大阙将军就变成了三根烤串儿。 六人落座后,因着这火锅汤底尚未煮开,各式菜品也在陆陆续续地上着,众人虽垂涎欲滴,但也只能乖乖坐着等。 楚霁亲斟美酒,葱白素手握着酒盏,狭长的眼尾翘起,眉眼带笑。 “敬诸位。” 万鲁是第一次到这州牧府来,见此情景急忙捧杯站起,就要谢恩。 可他刚豁然站起,就瞧见另外五人都在座位上,略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第110章 还是秦纵最先反应过来,他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平和:“万校尉快坐。在州牧府中,与军营规矩一致。” 军营里,众人都是一起吃食堂的。若是他们五人去吃饭,旁的士卒全都行礼,这饭可就吃不上了。是以,秦纵便下了命令,军纪在旁的时候要守,但这些繁文缛节却要尽数免去。 万鲁没想到,楚大人竟然也是这样平易近人的人。他目光中露出感激,激动地点点头,将酒盏放下,便准备落座。 这时,他旁边的薛正伸手,一把将万鲁拽得坐了下来:“你突然这么规矩,还真是把我吓一跳。别紧张,大人特别好。” 众人被薛正的话逗笑,待喝了一轮酒后,楚霁突然来了兴致,问道:“万鲁平日在军营里,很不守规矩吗?” 楚霁是有意这么问的。万鲁虽原本不是他的人,但这几个月在军营里所展现出的能力,已然得到了秦纵的认可,在这次的苍木县守卫战中也功不可没。 他欣赏万鲁,更要抓住人才。正因为万鲁原本不是他的人,有可能会和他之间有什么壁障。他要借这次吃饭的时机,消除这壁障。 万鲁听到这话,却没有再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他听得出来,楚霁只是想问些趣事,并无责怪之意。可是吧,若真是叫他自己揭老底,那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大人,你别看他长得这么老实。可是啊,蔫坏得很!”蒯信白着个大嗓门道。 “万鲁手底下的兵,都和他一样,个个都很灵活。秦将军便着意培养他们刺探消息和隐藏偷袭的能力,这小子活学活用,只要能赢,什么坑人的招数都使,好多次模拟战都让我们吃了亏。”薛正道。 “是啊。也就只有秦将军,每次都能一眼识破。可算是为我们报了仇。”蒯民补充道。 楚霁闻言,好整以暇地偏过头,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揶揄:“看来这最蔫儿坏的,是秦小将军。” 可不就是秦小将军吗? 秦纵出征的这些天,楚霁有时便会一人坐在书房中,回想起他和秦纵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才在陡然见发现,秦纵在他身上,好似是使了整部兵书。时而撒娇、时而热烈;时而可怜、时而强势;时而迂回,时而直白……而自己,就这样一步步心软、一步步退让。 果真是,什么招数都能使。 秦纵显然也听出了楚霁的言外之意。 旁人都在为楚霁的话发笑,只有他,默默红了耳尖,面上却还要板着,维持他在军中一贯的秦将军的形象。 他悄悄瞥了一眼楚霁。那双桃花眼果然弯成了他最喜欢的月牙状,就连眼睑处的那颗小痣也透着别样风情。 罢了,让他取笑一回,又何妨? 不多时,小釜之中,汤底翻滚,浓香愈盛,那玻璃转盘上亦齐备玉盘珍馐。 楚霁夹起一片片得极薄的牛肉,在那菌汤之中稍烫上片刻,待原本鲜红的肉色转为暗褐色,他将吸满了汤汁的牛肉卷夹至秦纵碗中:“尝尝。” 秦纵夹起肉片,放入口中,当即眼神一亮,惊喜地看着楚霁。 “今日你们有口福,农场新送了可食的牛肉来。” 大雍禁止杀牛为食,但意外死亡的却不在其中。楚霁虽名下有耕牛万数,但他也知耕牛不易得,并不会为了口腹之欲去宰杀。 今日早晨,恰好西郊农场有一头牛失足掉进了沟里,农场的人救上来后便发现这牛没了气息。楚霁一方面下令农场中要加强管理,一方面就让人宰杀了牛肉。 宰杀出来的牛肉,大部分被楚霁送往军营,用以犒赏得胜的将士;剩下的一小部分,便都在这餐桌上了。 蒯信一听,连忙拾起筷子:“我还从来没吃过牛肉呢!” 他原本是没见过这新奇玩意儿,不知道该怎么入口,这才矜持了一番。现如今,他已经见到了大人的示范,又听说有牛肉,当然等不了。 “太香了!”蒯信是能吃辣的,他没选择菌汤,而是直接将牛肉放进了红汤里。这牛肉,被片得极薄,吸满了咸辣的汤汁。一口下去,在唇齿之间爆香,软、嫩、鲜、劲,让人胃口大开。 众人皆食指大动,大快朵颐起来。只觉得,在冬日里,能吃上这样的一顿饭,实在是美味、享受。 秦纵秉持着“礼尚往来”的优良品质,一个劲儿地给楚霁烫着菜。 “牛肉,属胃经,治虚损羸瘦。你应当多吃些。” “鸭血虽主治贫血虚弱,但性凉。你万不可贪食,只吃我烫给你的这些便可。” “冬笋你喜欢吃,我给你烫一些。别让蒯信都抢了。” …… 楚霁甚至除了给秦纵烫了一片牛肉,都不需再动手,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不仅如此,只要他一个眼神下去,秦纵便会立刻伸出筷子。若是偶尔遇见蒯信抢食,秦纵便杀过去一个眼刀,蒯信只得委委屈屈地先等着。 几人正吃着,被绑在柱子上的支沽原本还嚣张至极,不屑地看着蒯信手中的牛肉,投去鄙夷的目光——一群乡巴佬,连牛肉都没吃过。 可渐渐地,他却可怜地给贯丘珪投去眼神:将军,好香。 贯丘珪:……将军不香,将军好饿。 就在此时,楚霁给了秦纵一个眼神。秦纵垂眸,等着给楚霁的牛肉烫好,他便放下筷子,走到支沽面前。 第111章 他右手一动,支沽脱臼的下巴便复了位。 “说吧,你方才想说什么?”秦纵态度轻蔑至极地问着。 支沽骤然能说话了,又一直憋着气,想着输人不输阵,当即大喊:“呵,连牛肉都不曾吃过!我们大阙,有专门用以吃肉的肉牛!” 楚霁扬唇一笑,温声道:“知晓了。” 很好,马上就是我的了。 支沽看楚霁的态度也那样轻蔑,心头火气,可还没等他再说话,就听得“咔嚓”一声。 他的下巴,又被卸了下来! 这个叫秦纵的男人,太狠了。 秦纵不再看他,反而快步回到楚霁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楚霁——“求表扬”。 楚霁无法,只得从自己碗中给他夹了片牛肉。 嗯,秦小将军自己烫的牛肉。 第六十章 一顿火锅, 楚霁勉强吃了个七成饱便停下。若是再吃,他的肠胃会受不了。 见楚霁停下,秦纵便开始风卷残云。他现在正是食量大的时候, 方才一直伺候着楚霁,自然没来得及吃。 楚霁见他这样,又环顾一周, 发现另外四人也是同样,埋着头,只吃饭不说话。 特别是蒯信,他大约是个嗜辣的, 那嘴唇都吃得通红,还在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倔强地涮着红油汤底。 旁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左一筷子是水灵透鲜的小青菜, 右一筷子是筋道弹牙的牛肉丸;夹起一片那软糯脆爽的土豆片, 再涮一片嫩滑鲜美的鱼片…… 土豆是霜降时节,从西郊农场挖上来的,每一个都圆润饱满,让楚霁心生欢喜。至于不应季的小青菜,那也是楚霁在暖房中种植的。反正种一样也是种, 种两样也是种, 干脆把空间都利用起来。 只是,桌上的菜品已然不多, 这些武将又都一副没吃饱的样子。楚霁只觉得,他果然还是低估了众人的饭量, 原以为秦纵已是够“饭桶”的了, 没想到这些人更可怕。 他给秦纵涮了一片毛肚,随后道:“让厨房再上些面条?在这菌汤里一涮, 你们或许喜欢。” 蒯信顾不得抬头,一边眼疾手快地将肉片捞起,一边猛地点头:“大人真好!我要一个海碗!” 楚霁传令下去,不多时,便有侍从端着五个大海碗的面条上来。 一根根粗面条被揉得筋道柔韧,在这菌汤里煮上片刻,又染上晶莹的光泽和扑鼻的鲜香。 只是,还没等众人将面条入口,便听得一声清晰的“咕噜”,是大口吞咽口水的声音。 再转头一看,被绑着的支沽眼冒绿光,那脱臼的下巴本就无法合拢,现下更是几乎淌出口水。即使他已经拼命吞咽,也于事无补。 不止是支沽,就连贯丘珪和鲜于博也无法淡定,他们只得闭眼闭气,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 可事实摆在眼前,这些人,不仅吃得特别香,而且还吃得特别饱。那个黑脸的汉子,一顿吃得比他们一天还多! 吃了那么多的肉菜还不够,居然又上了宽面条。那可是面食啊,即便是他们,也只是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擀上一顿面条,更不用说大雍的普通百姓了。 即使是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可这些人吸溜面条的声音,还是不依不饶地灌进耳朵,兵不血刃地摧残着他们钢铁般的意志。 楚霁正好吃饱了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便来逗逗他们。 他迈着长腿,在三人面前悠游而过,仔细打量了一圈,最终停在了看着最单纯好骗的支沽面前。 “饿不饿?”青年的声音,温和动听,仿佛是这世间最关切的问候。 支沽已然被饿昏了头,乍一听这温柔声音,忙不迭地就要点头。可刚点到一半,突然想起眼前之人是沧州牧,是俘虏他们的人,连忙半道刹车,脸上的表情以一个极其怪异的模样凝滞着。 楚霁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回答,自顾自道:“看你们的样子,应当是很少吃到面食?那你们大阙百姓,平日里吃什么?莫不是大米?可大阙位于沙漠之中,水稻该如何生长?” 关于这些,楚霁是真的好奇。 被他派往大阙的人曾传回信件,说是大阙吃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作物,有红、白之分,味道稍甘甜,入口却极涩。 楚霁对此,已然有所猜测,但还是想要确定一番。 支沽仿佛一瞬间被戳中了痛处。 他们在这沧州的州牧府中饿肚子,大阙的百姓又何尝不是在饿着肚子?今年雨水严重不足,连原本一贯耐旱的作物也支撑不住了,近乎是颗粒无收。 百姓勒紧了裤腰带,才凑出了五万士兵行军所需粮草,可却被他们给白白浪费了! 他们真是,无颜再见家乡父老。还不若,就死了算了。 楚霁看他瞬间耷拉下脑袋,冷嗤一声:“怎么,想起伤心事了?” 支沽心中羞愧,不再答话。贯丘珪依旧闭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鲜于博怒目瞧着楚霁。 这个楚霁,当真是小人。 欺人太甚! 楚霁自然发现了鲜于博眼中的不忿,他迈开步子,停在了鲜于博面前。 鲜于博这才看清了楚霁的模样。 他不过是才二十来岁的模样,一身雪白的直襟长袍,云纹的玉冠束着发,如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雅致清绝。 第112章 一双桃花眼清透明熠,比之大阙王宫正殿匾额上镶嵌的琉璃宝石更加光采夺目。眼波流转间,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适时,楚霁微微俯下身子,伸出右手,抵住鲜于博的下颌,惊得鲜于博瞪大了眼睛。 葱白细腻的手指带着微凉,在这初冬时节,便更加惹人怜爱。眼前的人又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让人几乎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揉开他眉间愁绪。 只一个刹那,鲜于博忘记他原本心底的不屑,也忘记了想要脱口而出却不得的骂言,只呆呆地望着楚霁。 可下一刻,他的下颌传来钻心的剧痛,那痛疼仿佛要将四肢百骸都击碎。若不是有绳索缚着,他几乎要蜷缩在地。 此刻,他也只得躬着身子,不停地抽搐着。 原来,楚霁瞬间发狠,以极为狠厉的手段将鲜于博的下巴按了回去,比之秦纵的手段,更要残忍百倍。 “嗤,这就是所谓的,大阙的将军?”楚霁收回手,不屑道。 原本在餐桌边吃饭的蒯信等人,皆被楚霁这一手给惊到了。楚大人,这是什么时候习得这样的本领? 那果决的劲儿,看得他们几个都下颌一凉。 秦纵从一开始便时刻关注着这里的动静。当楚霁将手指抵在鲜于博下颌的时候,秦纵的眉头便与楚霁蹙起了同样的弧度。 只是,他终究没有做任何的动作。因为,他深知,楚霁的一举一动都有其意图。即使他心里因为那个动作醋得要命,也绝不会妨碍到楚霁的正事。 可楚霁的下一个动作,却让他瞬间拧紧了眉头。 楚霁掰人下巴的动作,太过熟练。让秦纵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东郊大营,楚霁先于所有的将士,一眼看穿了万鲁对敌的招式。还有,那几次三番的,以身诱敌…… 楚霁他在来这儿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眼瞧着贯丘珪终于被鲜于博的一声惨叫逼得睁开了双眼,楚霁顺势又出手将他的下巴接回去,这一次倒是温和许多。 “怎么,难道我说错他了?” 贯丘珪平复下心情,终于沉声道:“楚州牧,我等本是战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您身为一州之长,如此戏耍于人,是否非君子所为?” 楚霁愣怔片刻,随后便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 其声,清若凤鸣,有如金声玉振,却无端含着森然冷意,几乎要将贯丘珪刺透。 “非君子所为?一个妄图通过抢掠来存活的国家,一个发动侵略却战败的将军,居然和我说君子二字?” “好大的脸面。我瞧着,大阙百姓何必指望你攻下沧州?倒不如,就抱着你的脸皮啃食罢了,定能充饥。” “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当世之英雄了?你不过,就是一个掳掠他国的卑鄙小人。” “不,我们不是!”贯丘珪被楚霁的一番话激得全然失去风度,哑声喊着。 “如何不是?”楚霁上前一步,看似白皙瘦弱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扼住贯丘珪的脖颈,“你们无水无粮,便要夺我粮食、杀我百姓吗?大阙百姓的命是命,我沧州百姓的命,便是草芥吗?” 贯丘珪没想到楚霁竟然有这样的力气,他被扣住了命门,呼吸的不畅让他额上青筋暴起,好半晌才勉强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不是。但我必须,先选择让大阙百姓活!” 楚霁骤然松开手,贯丘珪也顾不得其他,大口呼吸着空气。 “尚且算是有几分血性。但你可知,获取粮食的方式,不是只有侵略。还有,” 楚霁眉目浅笑,绽放出世所罕见的光华:“贸易。” “贸易?”贯丘珪没想到还 有峰回路转之机,下意识重复了楚霁的话。 “粮食我有,水我也有,甚至是过冬的棉衣棉服,我亦有,不计其数。端要看,大阙能拿出什么来交换。以及,愿不愿意长久地进行交换。” 大阙有棉花,这是楚霁最想要的。另外,根据楚霁的猜测,大阙百姓吃的应该是高粱,那可是酿制高度酒的原料。 光是这两样,就足以让楚霁心动。更何况,他相信,应当还会有别的什么惊喜。 楚霁话音落下,贯丘珪再次陷入沉思。 他听了楚霁的话,就像是沙漠中最绝望的旅人,被上天恩赐了甘霖。 他需要,好好思考楚霁所说的话。 楚霁传令,将贯丘珪三人重新押了下去。再吩咐给他们些吃食,别饿死了。 那边的几人吃好了饭,蒯信是第一个憋不住话的:“大人,你刚刚拿一手是怎么练成的?真是绝了!”蒯信说的是楚霁出手惩罚鲜于博的那一下。 旁的人也目露好奇。按理说,像大人这样金尊玉贵的人,怎么会这样的招式? 楚霁一挑眉,刚想着要编一个什么谎话时,秦纵开口了。 “是我教给大人的。你若是想学,我便回军营教你。” 嘿,不用一个人圆谎的感觉,还真是不赖~ 楚霁刚准备说些什么,就感觉到桌子底下,秦纵轻轻擒住了他的右手。 楚霁朝着他投去目光:别闹,这么多人。 秦纵敛眉:你去摸别人了,我也要。 第六十一章 贯丘珪三人被关在了重兵把守的客房内, 虽没有得到优待,但终究还是吃上了饭。 第113章 火锅这种费时费事的吃食,连底料都是楚霁亲自炒的, 自然不会便宜他们三个。不过就是厨房里还剩下的一些宽面条,用那菌汤煮了,给三人一人送去了一个大海碗。 “啊!真香!”支沽用筷子挑起一大块面条, 呼哧一声全部咽了下去,随即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发出了这一声堪称醒世哲言般的喟叹。 他的下巴早已被重新接了回去。他倒是傻人有傻福,楚霁虽然把他的下巴给忘了, 但没忘记叫人给他们松绑。这不,支沽的手脚一能活动了,就自己小心翼翼地掰着下巴。 可是, 也许是被先前秦纵卸他下巴的动作留下了阴影, 也许是因为鲜于博的叫声太过惨烈,他自己磨叽了半天也不敢下狠手。还是贯丘珪实在看不下去,直接出手,替他把下巴装了回去。 贯丘珪原本正盯着眼前的面条沉思,突然就发现了支沽那么没出息的样子。说好的, 就是饿死也不会接受楚霁的粮食的呢?说好的, 钢铁般的猛士的意志呢? 真是后悔替他把下巴装回去。 “将军,真的好香!你怎么不吃?你是不是吃不完?给我吃行不行?”支沽也发现贯丘珪正在看他, 嘴里的面条也不舍得咬断,一边含糊地吸溜着, 一边问贯丘珪。 贯丘珪被支沽的这个问号三连给弄得无言以对, 他眸色发狠:“再多嘴,把你下巴掰了。” 支沽:都是坏人!只有给他面条吃的楚大人才是好人!如果能让他也尝尝那个闻起来就很香的红色的汤, 就更好了。 说完这话,贯丘珪才终于将思绪又放到这一碗面条上。 他们原以为,大阙虽不强盛,但集结一国之力对付一边陲小城,当是必胜之战。 可谁曾想,沧州府军竟有如此实力,沧州大将竟是秦纵。英雄出少年,想他贯丘珪半生戎马,以五万对一万五,竟在秦纵手下这般一败涂地。 现如今,打,是肯定打不赢了。 若是,依照楚霁所说,他愿意与大阙进行贸易的话,日后,大阙百姓或许当真有机会人人都吃上面条。 就是不知,他想要什么。 但无论他想要什么,尽数给他便是。只要,他能为大阙百姓提供足够生存的粮食。 这样想来,楚霁倒是仁义之辈。以其财力,再加上秦纵的将帅之才,只需再厉兵秣马几年光景,便可将大阙尽数拿下。 可他,却没有如此。反而,为大阙留下一条生路。 想到楚霁怒斥他是卑鄙小人,如此对比下来,贯丘珪竟觉得言之有理。 随后,他拿起筷子,挑起了跟面条。放入口中,不怪支沽吃得那么香,这面条的滋味,也是他从未尝过的好。 他也是饿极了,三两口便吃完了碗中面条。在放下碗的瞬间,贯丘珪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 可下一秒,他就收到了支沽略带幽怨的目光。 他只得讪讪一笑:“要不,你问问鲜于?他饭量小。” “将军,你看鲜于那样子,我敢和他抢吗?”支沽听完贯丘珪的话,泄了气一般地答道。 贯丘珪转头一看,只见鲜于博捧着个碗,也不吃饭,双眼直直地盯着门外,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他恨铁不成钢道:“鲜于,我早说过,你迟早死在美人手上!你身份贵重,楚大人又宽宏大量,应当不会要了你的命。” 就是不知道,那个秦将军会不会了…… 鲜于博出身大阙王族,他母亲是大阙的长公主。若不是出征在外,三家又是世交,他们应当唤他一声小侯爷的。 因为这样的出身,又加上他能力出众,不过二十五岁,便有统帅大阙万军之能,堪称天之骄子。可偏偏,这位天之骄子至今不曾婚配,只因他生性风流,立誓要流连花丛,绝不为任何人驻足停留。 是以,贯丘珪才多次规劝于他,又断言他日后必会为美人所伤。如今看来,还真是一语成谶。 鲜于博听了贯丘珪的话,终于才回过神来,他勾起惨白的一抹笑:“将军,我知晓。” “你若当真知晓,日后便收敛些吧。”方才贯丘珪一直没理睬他,也是有让他自己冷静反思的意思。 鲜于博沉默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终究对着贯丘珪说了一声“是。” 贯丘珪见他这样,也不再多言。 思虑片刻,他走到房门前,对着外有看守的士兵道:“劳烦请示楚大人,我想给大阙寄回一封信。” 外头看守的士兵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意思——楚大人果真料事如神。 随后,二人将门打开,奉上笔墨纸砚,道:“贯丘将军请随意。写好之后,交给我兄弟二人便可。快马加鞭,十日可回。” 贯丘珪看二人动作这般迅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会答应这件事,也是楚霁一早见预料到的。 他苦笑一声,随即提起笔来。 这一次,大阙果真是输得彻彻底底,无论是谋略,还是胸襟。 料事如神的楚大人,此刻正在同自己小将军散步。 初冬时节,芳菲谢尽,树木凋零。 两人饭后散步,无景可赏,全做是消食。 “多谢。”楚霁突然道。随着他唇瓣翕张,呵出了一小口白色雾气,在这霜华满地的冬日里袅袅升腾而去,直至慢慢消散。 秦纵知道,楚霁说的是在饭桌上为他圆谎一事。 第114章 “是我本就应该为楚楚做的。”秦纵轻轻摇头。 本就应该的吗?这话让楚霁一怔,停住了脚步。 楚霁一直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本就是应该的。他所得到的一切,哪怕是最为基本的生存的权力,都曾付出过无与伦比的代价。但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愿 意,也认为应当付出代价。 哪怕是到了这个世界,他有了两个疼爱他的哥哥。但多年的习惯,和成年人的自觉,依旧告诉他,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大哥二哥对他的好,他需要予以回报,他并非不知感恩的人。更何况,他本就是假的…… 所以,他会给大哥二哥亲自下厨,会给出造船图纸让楚家更上一层,会为了保全楚家尽心尽力。 可今天,秦纵告诉他,为他做些什么,本就是应该的。哪怕,是他楚霁,并未给予过秦纵什么的情况下;哪怕,是他对秦纵甚至有所亏欠的情况下。 “不止我认为对楚楚好是应该的,大哥二哥也必定是这样想的,包括薛正还有蒯信他们几个。因为,楚楚是最好的楚楚,值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而并非是因为,楚霁本来是谁。” 秦纵敏锐地察觉到楚霁的情绪,也准确地抓住了问题之所在。 楚霁本就不是沉溺于情绪中的人,再得了秦纵的“贴心安慰”,当即笑了出来,伸出手捧着秦纵的脸,道:“什么大哥二哥?二哥那是一时不察,被你钻了空子。大哥又何时认了你这个弟弟?” “不是弟弟,是……”秦纵因为被楚霁捧着脸,说出来的话瓮声瓮气的。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楚霁捂住了嘴。 楚霁没想到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当即趁着秦纵还未说完,便迅速出手,又故作凶狠道:“我让你闭嘴,是不是应该的?” 秦纵忙不迭地点头。 楚霁满意地收回手,二人又无言地向前走了片刻。 行至一处角亭,楚霁斜倚在那枣红色的立柱旁,望着天上行过了一排南迁大雁。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 秦纵点点头。 楚霁心中蓦然一沉。 他感念于秦纵心意,知晓不应当再瞒着他。可是,若真叫他亲手再掀开往日伤疤,还真是血淋淋的,痛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我想问,楚楚是否愿意与我同去打靶射箭?” “你就问我这个?”楚霁突然觉得有些鼻头发酸。 秦纵理所当然地点头:“楚楚有百步穿杨之箭法,纵为武将,心向往之。” 楚霁的情绪他看在眼里,不愿去相逼。 州牧府的后院,与马场挨着的,便是靶场,那是楚霁日常练习射箭之所。 楚霁与秦纵皆先行去换了一身行头,也不知秦纵是如何猜到的,竟又是与楚霁同色同款的蟹壳青劲装。 二人腰间又同戴玉佩,秦纵依旧是那狼王玉佩,楚霁却换了一月纹黄翡,瞧着竟恰是那狼王所啸之月。 楚霁臂力不及秦纵,所持之弓自然也不如秦纵。但二人皆立于靶子百步之外,张弓搭箭后相视一笑,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凛然战意。 “咻——”二人同时射出一支箭,划破长空,无视这寒冬萧瑟的劲风,稳稳钉在了靶心正中。 二人连射数箭,一箭穿透前一箭,皆正中红心。 楚霁忽的停下动作,将长弓放下,看着英姿勃发的秦小将军。 他自认在箭术之上颇有天赋,少有对手。未曾想,秦小将军竟能与他不分上下。 少年将军手持长弓,寒冬凛冽的风拂过他的发梢,也掠过他的箭羽。他未能得见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秦小将军,如此,倒是可窥一二。 秦纵见楚霁的动作,也放下弓箭,望着楚霁。 楚霁刚想说些什么,就陡然瞧见了半空之中有一苍鹰盘亘。 “那是什么?” 秦纵顺着楚霁的视线望去,眸色一暗。 二人迅速对视一眼,同时搭起长弓。两只箭矢并行,如流星一般直冲云霄,风驰电掣。 倏的,那苍鹰发出一声唳鸣,凄厉已极,随后坠落在靶场之中。那丰满有力的羽翼之上,同时直插着两只箭矢,闪着仄人的寒芒。 “是大阙传信的鹰隼。”秦纵捡起倒地的鹰隼,解开了鹰爪旁的小木筒。 第六十二章 秦纵缚住鹰隼双翼, 而楚霁便借此凝视着这只鹰隼。 体型健硕,羽翼油亮,即使被秦纵握在手中也能发出有力的挣扎。一双鹰眼锐利凶狠, 四趾如钩,即使在困顿之中亦难掩桀骜凶猛。 秦纵迅速浏览完信件,一转头, 便瞧见了楚霁的两眼放光。于是,他在心中默默地添加上一项:要给楚霁抓一只鹰隼。 随后,他将信件递给楚霁:“那个鲜于博竟然还出身皇室。这只,是他的鹰隼, 寻主人来了。”秦纵想到鲜于博对楚霁露出的眼神,语气很是不善。 楚霁摇头一笑,接过那信件。原来贯丘珪等人战败且被俘的消息已然传回大阙。 鲜于博的母亲, 也就是大阙的长公主担心儿子生死, 正在极力地走动关系,希望能说动大阙求和、向大雍进供,以此换回儿子性命。这只鹰隼,是她派来确定鲜于博安危的。 向大雍进供?那他楚霁岂不是亏大了? 因为大阙是秘密发兵,秦纵又是速胜, 是以, 楚霁甚至都没让人将战报上奏,他可不想自找麻烦。毕竟, 他是来给皇帝寻什么劳什子龙鳞的,把沧州治理得这般兵强马壮, 岂不是平白惹皇帝怀疑? 第115章 得亏这沧州偏远落后, 并不引人注目,加之这个时代人口和消息的流动又十分缓慢, 楚霁才能在这里“闷声发大财”。至今皇帝还以为,沧州无将军,只有一万守军呢。 还好及时截下了这鹰隼,否则若是那大阙的长公主心急,直接取道并州,将求和消息传回盛京,那他真是得不偿失了。 思及此,楚霁道:“拎着这鹰隼,咱们找这位小侯爷去。” 二人行至客房,推开房门时,贯丘珪将将写完书信。 “楚大人、秦将军。”贯丘珪三人的态度显然是要好了很多,主动朝着二人作揖。 按理说,贯丘珪是大阙上将军,鲜于博是大阙长公主之子,支沽的身份亦不低,本不应该是由他们向楚霁行礼。 但贯丘珪现在看得很清楚,他们三人的性命,乃至整个大阙百姓的性命,都被楚霁捏于股掌之中。形势不由人,他们三个必须保持谦卑的态度。 楚霁随意地点点头,让秦纵将那鹰隼置于桌案之上。 “小隼!”鲜于博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的鹰隼,又瞧见它的翅膀上直插着两只箭矢,当即心疼地呼道。 “楚大人,您这是何意?”贯丘珪问道。 这只鹰隼是鲜于博的爱宠,也是大阙皇室独有之物,只栖息于皇室所属的一座陡峭山谷中。鲜于博当年年仅二十岁,便出入山谷,猎得此猛禽。虽有数十侍卫相助,但也是难得的战绩了。 “这只鹰隼于我州牧府上空盘旋,有窥探军情之嫌,我如何捉拿不得?”楚霁嗤笑道。 鲜于博反应过来,朝着楚霁行礼道:“还望楚大人海涵。这是我家中宠物,或因家母忧心于我,这才派其前来,绝无刺探军机之意。” “总算还说了句人话,小侯爷。”楚霁脚步轻移,随意坐在了上首。秦纵虽不说话,却亦步亦趋地跟着,呈保护状。 鲜于博无力地摇头一笑:“原来楚大人已然知晓。何所谓什么小侯爷?不过是侥幸托生于鲜于家。博尚且不曾于江山社稷有功,亦不曾于百姓黎民有助,虚得此爵罢了。” 这一番话,倒是让楚霁高看他两眼。 这个鲜于博,虽是个风流坯子,但到底还是个心系百姓的,勉强当得起“将军”二字。 “现如今,便有机会让你有功社稷,有助黎民。端看你愿不愿意。”楚霁道。 鲜于博连忙道:“还请大人赐教。” “你这鹰隼,来往沧州与大阙王廷,需要多久?” 楚霁看中的,正是这一点 。大阙长公主既然能派这鹰隼来寻主,那么这鹰隼应当是极为迅捷的。 大雪将至,沧州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大阙耗着。若是待雪灾来临之时,又被大阙发觉,趁虚而入,卷土重来,只怕是沧州要吃一番苦头。 倒不如和大阙早日交换了物资,各自过冬的好。 这也是楚霁必须让此次战役推进得如此之快的原因。 好在,秦纵也将这场战役赢得那样迅速,那样漂亮。 “小隼一日可飞千里。如此,两日便可往返。可是现在,它伤了翅膀,只怕要养伤许久”鲜于博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 楚霁眉毛一挑,却不为别的,只为秦纵那样了解他。 他们二人同时搭弓射箭,又同时命中。更为同步的是,两只箭矢都落在了鹰隼的羽翅尖上,只是暂时让鹰隼失去飞行能力,而未伤着要害。这点子伤口,待羽箭拔出,至多明日便养好了。 如此算来,便可节省七日。 “既然如此,还请贯丘将军以鹰隼传信,邀大阙的议和使团尽快抵达沧州。” “沧州?而非盛京吗?”贯丘珪疑惑道。 不怪他有此一问。向来两国交战,战败一方的议和书当上呈于对方天子,使团也应赴对方国都议和。 怎的,是到沧州呢? 楚霁答道:“我为沧州牧,但也是个商人。现在,要和你们大阙做生意的,是楚家三公子。自然,若是贯丘将军认为与皇帝陛下做生意更合算,或是认为我楚霁没有那个能力全盘吃下,也可自便。” 贯丘珪闻言,心下一惊。大雍的皇帝,他们自然是听闻过的,乃是个顶顶骄奢淫逸之辈,穷凶极奢,横征暴敛。若是与他议和,只怕举大阙全国之力,也难满足其胃口。 至于怀疑楚霁的财力?那更是不可能。皇商楚家,富可敌国,谁人不晓?更何况,楚霁还有整个沧州。 瞧着他也是仁义之辈,又极受沧州百姓爱戴,当是个爱民如子的。若是与他做生意,倒是比与大雍皇帝好上千百倍。 想通了这一点,贯丘珪忙不迭地赔罪,并重新提笔,当着楚霁的面,在信件末尾加上了一句“上天降福于我大阙。祈求王上早派使团,至沧州,商议贸易一事。” 楚霁见他如此识趣,满意地点点头。刚准备离开,就被鲜于博叫住。 “楚大人且慢。”鲜于博的眼睛里闪着精光,“大人如此心急议和一事,这其中,是否有隐情?” 楚霁闻言,暗自啧了一声。这个鲜于博,居然是三人当中,最不好忽悠的。 “小侯爷于我这州牧府中吃喝不愁,又有长公主暗中出力,为保你性命愿倾举国之力。你自然是不急的。只是不知,大阙百姓在这饥寒交迫之中,还能撑上几天呢?” 第116章 楚霁见鲜于博愣怔在原地,冷嗤一声:“真是不识好人心呐。阿纵,拔了这秃毛鹰,与我炖汤。” 秦纵点头称是,当即单手将那鹰隼提起。 “秦将军且慢!”贯丘珪当即阻止道。 “楚大人,您人美心善,就原谅鲜于他的胡言吧。他这个人,脑子时常不灵光的。”支沽也跟着劝道,甚至拍起了楚霁的马屁。 楚霁面无表情地朝秦纵点头示意,心里却在暗笑,这个支沽怕才是蒯信的亲兄弟吧? 三人见秦纵将鹰隼放下,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鲜于博羞愧道:“是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冒犯了楚大人。” 楚霁大度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随后,他将那信件收起,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贯丘珪道:“此次战役,共俘虏战俘近两万人。这么多人,可都是我在养着。” 贯丘珪:……好像嗅到了一丝奸商的味道。现在把那信件收回来,还来得及吗? 他只得无奈道:“这两万人的口粮,还烦请楚大人折合成银两,我三人愿一力承担。” 反正,他是不可能一个人承担的。鲜于博家中有钱财万贯,支沽家中也不差。都是兄弟,就应该这个时候拿出来用。 楚霁灿然一笑,道:“三位将军愿意承担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沧州有一规矩,从不养闲人。现下正有一活计,交于这两万人正合适。不知贯丘大人,意下如何?” 贯丘珪问道:“是何活计?” “无甚大事,只是让他们进山做几天活计罢了。若是做得好,我便只收三位将军的饭钱。” 那感情好啊!贯丘珪当即同意。 他瞬间就不觉得楚霁是奸商了,甚至觉得支沽说得万分有理。楚霁当真是人美心善,两万人的饭钱,说免就给免了。要不怎么是楚家三公子,楚州牧呢?果然大气。 秦纵默立在一旁,看着楚霁将这三人忽悠得都找不着北,只觉得这样的楚霁,无一处不灵动,无一处不狡黠。 说来也怪,明明他比楚霁还小上几岁,却偶尔会难以自抑地被楚霁给可爱到。这或许,就是楚霁的独特魅力? 楚霁要来这两万俘虏,倒还真是有大事要做。 沧州四面环山,遍地丘陵,是座名副其实的山城。山城虽风光秀美,但却也因此造成了严重的耕地不足。 解决的办法,便是修建梯田。 现下,沧州的百姓都在准备过冬事宜,楚霁便不准备招募民工。正好,送上门的免费劳动力,本就是要供着一日三餐的,那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十月二十,晴。 宜动土、开垦。 第六十三章 这免费送上门的劳动力终究是要还的。是以, 楚霁也丝毫不耽搁,翌日一早便将这些战俘分成十组,每组两千人, 由沧州守军看守着,带往各处山丘。 “你们,你们要带我去哪儿?”一个小兵颤颤巍巍地问着。 按理说, 他们这些战俘只有两种归宿,要么被杀,要么等着母国拿钱拿粮来赎。可是,距离他们战败还不足三日, 大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来赎他们?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沧州觉得他们是累赘,又想着要震慑大阙,必定是要将他们尽数杀了! 难怪昨天的饭, 那样丰盛, 居然吃的是他从来没吃过的一种又白又糯的饭。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叫米饭。 现在想来,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饭了吧。 小兵是今年刚入伍不足三月的新兵,一想到自己就要死在这异国他乡,想着家里的母亲还在饿肚子, 不禁就要滚下泪来。 蒯信原本正在组织这些战俘分队, 被弄得有些烦躁。无他,他现在带惯了沧州那些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的兵, 再来面对这一群散沙一样的战俘,实在是难以招架。 难怪秦将军说让他们几个来提前适应适应。这明年就要征召新兵入伍, 约莫一开始的时候, 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现在看见有人都要哭了,蒯信也急了, 这叫怎么回事嘛? “这是咋了?有什么好哭的?” “人都要死了,哭也不许了吗?沧州守军,怎么这样霸道?”那小兵或许是因为知道死期将至,胆子也大了起来。 蒯信觉得耳朵被炸得嗡嗡的,连忙掏掏耳朵,大声道:“谁说你们要死了?带你们去干点活儿,就这么叽叽歪歪的,你们不打败仗,谁打败仗?” 原本喧闹的队伍,一下子像是被泼了一大盆冰水,瞬间安静下来。 “说我们沧州军霸道?”蒯信又怒道,“告诉你们,咱们楚大人和秦将军是再好不过的人!对百姓、对军士,那都是顶呱呱的好。楚大人已经同意,要卖粮食给你们大阙,帮助你们度过寒冬。” “你们本是一群侵略者,按我的意思,还管你们干什么?还是我们楚大人说,天下百姓的命都是命,他不能见死不救。” 蒯信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他性子直,不知道那些什么政治上的弯弯绕绕,他只是觉得,这些人这么可恨,他不领兵去灭了他们就不错了,居然还要去救他们? 最后还是大人和他说,灭了他们 只能得到一时的好处,最划算、最解气的法子,是狠狠地宰他们,一直狠狠地宰他们。让他们一边掏钱的同时,还能对你感恩戴德。 第117章 要不说,还得是楚大人呢? 那些大阙俘虏一听见蒯信的话,顿时都瞪大了眼睛,小声地议论起来。 原本的那个小兵也不哭了,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 “那是当然了。我们楚大人都和你们将军商量好了,就等你们大阙来人。”蒯信道。 “楚大人,真的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啊!”小兵由衷地感叹道。 旁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好了。那现在,全军听令,跑步前进!”蒯信手臂一抬,指着前方。 原本混乱的队伍霎时得令,果真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着。 他们想,楚大人这样的好人,不要他们这些战俘的命,还愿意帮助没有粮吃的大阙百姓。他们要是再不好好听话,那还是人吗? 蒯信看着有序的队伍,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果然是楚大人的法子有用。瞧瞧,听话多了。 这两千人被带到一处山陵,又被分成四组。 主体部分的八百人被分布在山体上,背着锄头,开凿着田地。 另外三组也各司其职,一组三百人在山顶和水源旁开凿蓄水池。沧州降水量虽不算少,但与南方却不可相提并论。是以,楚霁的图纸上加了一个蓄水池,这样在降雨时便可将雨水储存起来,方便在少雨时进行灌溉。 又有三百人负责挖凿沟渠。这些沟渠自上而下,经过每一层的梯田。这样,农户便可引山顶之水灌溉土地。 最后一组负责背石头上山。这活计比较重,楚霁也不想太过苛待他们,所以这一组也有六百人。 石块的作用,是要在相应的位置进行垒石筑梗,以便初步形成地块的雏形,方便后续的梯田开凿工作。此外,用石块筑梗,也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水土流失量,达到人造耕地与生态保护的和谐。 忙碌的一个上午很快过去,当山下的村庄冉起袅袅炊烟之时,蒯信立于山头,指挥着众人停下。 洗手,吃盒饭! 小兵到小溪边洗完了手,激动地搓搓手,随后打开了面前的食盒——希望今天也有那种好吃的大米饭。 食盒盖子刚刚打开一个缝儿,一股带着香甜的气息便扑鼻而来。小兵心中暗喜,许愿成功! 谁知,当食盒完全打开,居然还有肉!虽然只有三五片,但那可是肉啊! 他赶紧捂住食盒,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生怕被旁边的人发现。可再仔细观察一番啊,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小心地捂住食盒,都是一副藏着秘密的样子。 众人皆心领神会,互相嘲笑一番对方的不仗义,随后敞开食盒,大快朵颐起来。 蒯信见他们吃得头也不抬,当即也捧着自己的饭盒,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坐在早上哭的那个小兵旁边。 “说起来,你们大阙,平日里都吃什么粮食?”蒯信满脸好奇。 “我们平时吃的,叫木稷。红木稷不好吃,白木稷还行。但是,不能和大米比!”小兵吞下一大口米饭,配着肉汁,不知道有多香。 蒯信闻言,点了点头。随后,在脑海中开始疯狂搜索。大人说,那玩意儿应该是叫高粱,还有几个什么别的名字来着?蜀黍、乌禾、桃黍…… 一个没忍住,蒯信又悄悄挠了挠头,还有啥来着的?哦,还有一个就是木稷! 大人说的,果然从来都不会有错。 “那肉呢?我听你们支将军说,大阙居然能吃上牛肉!”蒯信忍痛将自己食盒里的一块肉分给旁边的小兵。 小兵看着碗里多出来的一块肉,感动得泪眼汪汪,抽了抽鼻子,恨不得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们那儿,有一种牛,食量很大,长得也比普通的牛要大。但是四蹄无力,根本耕不了地。这种牛,就是可以宰杀吃肉的。但是,也就只有那些贵族能养得起,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最多年节的时候能买上一点。” 蒯信一想,也是,大阙那么干旱,人都要吃不上粮食了,哪里还有多余的草养牛?他要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人,或许有用。 “不满你说啊,我呢,就是喜欢听这些异国他乡的奇闻异事。因为我们大人总说,叫我多学习,多长见识。你和我说说呗,你们大阙,还有什么好玩的,我们沧州没有的新奇玩意儿。”蒯信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 小兵见蒯信这么喜欢听,当即开始搜肠刮肚。 “我和你说啊,我们大阙有一种植物,那花开的,和天上的白云似的。最神奇的,是它还能制成衣服,那可是专门供给大王穿的。” 嗯,那就是棉花了,居然还是皇室专用。蒯信默默对号入座。 “你们这油,吃的是猪油吧。我们大阙不一样,养不起这么多的猪啊,吃的是另外一种油。我们用一种叫芝麻的植物榨油,那才叫一个气味香醇,别有滋味呢!” 得嘞,大人说的果然没错。别看这大阙地方不大,好东西还真是不少。 不过是一顿午饭的功夫,单纯的小兵被“老奸巨猾”的蒯信校尉,忽悠得家底都恨不得掏出来。 下午临上工前,小兵都几乎要与蒯信勾肩搭背,还约着蒯信,说等下工了,继续给他讲大阙风物。 蒯信眼睛一亮,嘿,我这回可真是要立大功了。 梯田的修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果真是人多力量大,不出三天,就隐约可见其雏形。 第118章 楚霁站在城墙上,遥望着远处山脊。 层层银带于山间飘逸,仿若卷起千堆白雪。又似群龙栖息,于山间盘亘,作戏水之态。 好一处人间盛景。 待春日,万民春耕之前,可先于边梗处种植紫花苜蓿,一举三得。一来,更好地保障水土保持;二来,能够提高土壤的肥力;三来,也能提供更多的牧草。 到那时,遍野紫花,清香弥散。他与秦纵于梯田脚下、苜蓿丛中策马;于高山之际、花香氤氲里赏月;在槐花满地、风吹飘絮时做槐花糕……何尝不是人间乐事。 可楚霁也深知,明年春耕之后,便是天下大乱之时。 他与秦纵,只怕是要少有闲日了。 别说是到那时了,现在的秦小将军也是个大忙人啊。 楚霁前日去大营里寻他,只瞧见他匆匆忙忙从营帐中出来,也不让他进去,搞得神神秘秘的。 他大约是能猜到,小将军在给他准备什么惊喜。 至于是何物,他充满期待。 适时,鲜于博的鹰隼于城墙上空掠过,朝着州牧府飞去。 楚霁拢了拢身上披风,信步回州牧府而去了。 第六十四章 因着和贯丘珪商议好了贸易一事, 楚霁便也没有再把他们当做战俘对待。至少,将他们房门外把守的士卒撤至院墙外,让贯丘珪三人能在院子里自由活动。 “支沽, 你能不能少吃一点?” 贯丘珪已然又练完了一套拳,和秦纵的那次交手让他无地自容,在习武之上也更加用心。 刚走进房门, 贯丘珪就看见了又在胡吃海塞的支沽,一股熟悉的心梗又涌现出来。 “真的好吃!特别爽,我恨不得把舌头都吃下去。” 支沽终于如愿以偿地吃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火锅,听见贯丘珪的话, 连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看着在锅中上下漂浮的土豆片。 自从贯丘珪说他三人的饭钱自负以后,楚霁便特意让厨房制出一份菜谱, 明码标价, 由着这三位点菜。 楚霁有意明年在城中开一酒楼,好好地传播一下美食文化,现在也就权当做是提前演练了。 当然,支沽吃的这份火锅,底料是由府中大厨炒制的, 虽不及楚霁亲自下厨所做, 但谁让支沽又尝不出来呢? “将军,到时候咱们能不能多买一些土豆回去?”支沽看着再一次光盘的土豆 片, 心痛不已。 这东西,起先他并不在意。就算这冬日里的蔬菜再难得, 在支沽看来也不能和那些肉片相提并论。最初, 还是因为这东西名字稀奇,前所未闻, 他才点了尝鲜的。 没想到,只需要一口,支沽就觉得自己被征服了。若是少烫一会儿,便是脆爽清新的口感;若是多烫一会儿,便是唇齿间软糯饱满的享受。 总之一个词,真香! “咱们主要是和楚大人买粮食,让百姓过冬的。更何况,这东西连咱们都第一次吃到,想必是稀少。楚大人怎么可能说卖,就卖给咱们?” 支沽想想也是,这东西虽然美味,但到底不如米面这些来得实在。可要是真让他再也吃不着这东西了,那也的确太难以割舍。 是以,支沽想了想,又道:“粮食自然要最重要的。这土豆嘛,我支家掏钱自己买。” 贯丘珪无奈一笑,不忍心戳破支沽美好的幻想。 楚大人要的,只怕并不是什么银两。这普天之下,又有哪家的财力抵得过皇商楚家呢? 可除了银两,大阙作物贫瘠,楚大人又看得上什么呢?贯丘珪左思右想,也只能想到那日支沽中计,不慎说出的肉牛。 肉牛便肉牛吧。虽然数量稀少,但只要能换来粮食,想必大阙各贵族世家,还是愿意割爱的。 “对了,鲜于博呢?”贯丘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支沽随意地摆摆手:“别提了。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居然把他最喜欢的胡子刮了,又天天坐在院子里发呆。” 贯丘珪眉心一沉,显然也想起了这几天鲜于博的怪异之处。鲜于博年纪不过二十有五,原本他怕不够老成,压不住军中士卒,这才着意蓄了胡子。 前天,他居然将那胡子尽数刮了去。 贯丘珪还未来得及抓住思绪,鲜于博便推门进来:“小隼回来了。” 贯丘珪闻言,立马站起,随着鲜于博去了院中。支沽也顾不上美食,连忙跟了出去。 院中,养好了伤的鹰隼恢复了往日的威风凛凛,停留在院中一棵大树的枝丫上。即使周围围着些士兵,也不能惊动他分毫。 鲜于博吹了一声口哨,那鹰隼便展开羽翅,飞至他的手臂上。 “还请交于楚大人查验。”鲜于博取下鹰隼爪子旁的小木筒,将其中的信件交于看守的士兵。 他们三人是战俘,楚霁自然要严加看管他们和外界的通信情况。是以,一早便派了士卒等着这只鹰隼的归来。 这事楚霁做得光明正大,并不惹人生厌。 适时,楚霁走进了院子。 鲜于博眼睛一亮 ,径直将信件交于楚霁。 楚霁接过,目光在那气势凌厉的鹰隼上停留片刻,随后点头表示谢意,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件。 “大阙王同意了进行贸易。所派遣的使团已经出发,不日即可抵达沧州。” 第119章 大阙已然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同意乃是必然之事。原本或许不会这么快便有回信,毕竟大阙内部也是世家林立,都有自己的利益关切,相互扯皮再正常不过了。 但耐不住此次俘虏来的三人身份贵重,尤其是长公主,着实出力不少。贯丘家和支家也是大阙一等一的世家,为了救回家中最优秀的后辈,当然尽力奔走。 更何况,这三人现在是战败,还顶着战俘的帽子。但若是能促成此番贸易,让大阙百姓就此能度过寒冬,也算是抹平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 三人闻言,也都松了一口气。还真是害怕,王上为了平衡各家势力,而耽误了时机。 和三人说完了事情,楚霁便准备离去。 “楚大人且慢。”鲜于博再一次拦住了楚霁的脚步。 “先前我于大人多有冒犯。我瞧着大人或许喜欢小隼,有意赠予大人,全做赔罪。”鲜于博语气郑重。 “鲜于,你……”支沽大为不解。鲜于博可是把这鹰隼当做是亲儿子来对待,平日里连让他碰一下都不肯的,怎么会突然说要送给楚霁呢? 贯丘珪闻言,却陡然反应过来。那日,自己才让鲜于博收敛些性子,没曾想,他面上答应地好好的,居然是对着楚大人动了真心吗? 鲜于博却不理会,只是看着楚霁。 楚霁微微一笑:“此乃鲜于将军爱宠,本官如何能要?” 这只鹰隼乃是鲜于博的宠物,方才鲜于博一个口哨就能让它言听计从。 楚霁再喜爱,也断不会将这样的宠物留在身边。若是这鹰隼依旧为鲜于博所用,他岂不是徒惹麻烦? “此为赔罪,楚大人也不肯接受吗?”鲜于博有些失落。 说实话,对着这么一只鹰隼,不心动是很难做到的。 楚霁思虑片刻,突然眼前一亮。赔罪这话,可是这位鲜于小侯爷自己提出来的,送上门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本官听闻,这鹰隼栖息于大阙皇室的一处山谷之中,旁人不可轻易出入。如小侯爷所言,本官的确喜爱这鹰隼,但却也不愿夺人所好。只希望,能有机会,出入一次山谷,或许亦能如小侯爷般神勇,也猎得一只。” 让秦纵给他猎一只来,刚刚好。要最威风的那一个。 鲜于博略一沉吟,道:“楚大人若能解大阙之困,便是整个大阙的恩人,便是自由进出那山谷,又有何不可?只是这鹰隼在野外,性子刚烈不驯,恐会伤了大人。” 他所言不假。进出这山谷的机会,大阙王本就会赏赐给立有大功之臣,还会命侍卫相随,帮助大臣猎得一只鹰隼。楚霁若是能救大阙于危亡,区区鹰隼,大阙王又怎会吝啬? 只是,鲜于博希望,能陪着楚霁进山谷的人,是自己。 楚霁并不答话,只道:“得小侯爷此言,本官便心满意足了。” 随后,向着三人点头致意,便自行离开了。 鲜于博来不及挽留,只得盯着楚霁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那人身姿颀长,那云纹织金的披风随着他的走动,边角处翻涌起好看的弧度,如同大阙最珍贵的昭湖中,偶被微风拂过,所泛起的波澜。 而此刻,径自走着的楚霁,不知怎么想到了那两只大雁。 是来沧州途中,秦纵捉与他补身体所用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算是第一次,他对着秦纵,心绪涌动,如平地起波澜,风林掠竹海。 而后,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今日。 楚霁不由得微微挑眉。 长于南奚的秦小将军或许不知道,大雁,是提亲的鸟儿。 有点儿,想去见他了呢…… 楚霁向来行动力惊人。 想便是想了,当即换了件劲装,直奔东郊大营而去。 “楚楚,你怎么来了?”秦纵听手下来报,说是大人亲临东郊大营,急忙从营帐中出来。 楚霁动作虽是直白,但这当真见到了人,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些许羞意,竟感觉面上也有些烫。 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玉佩,转移话题道:“薛正他们几个呢?” 秦纵自然注意到了楚霁下意识的小动作,从善如流道:“他们几个又输了模拟战,正在加训呢。” “哦。” 楚霁也不知自己是为何,脑子一抽,居然就往这东郊大营来了。 初冬的太阳照射在东郊大营的地面上,带着丝丝暖意。地面上已然枯黄的小草被微风摇动,似乎在孕育着另一场新生。 远处群山叠嶂,远处云秀峰峦;远处士卒枕戈,远处呐喊绵延;远处或悄然,或喧嚣地发生着世间的一切一切…… 近处,两人只是站着,不说话。【1】 忽的,有士卒来报。 小兵脚步如飞地赶至主帅中帐,刚准备请令进去,便瞧见了有两 个人傻傻地站在中帐前。 他心生疑惑,可再定睛一看,这不是秦将军和楚大人吗? 罪过罪过,他怎么能说是有人在傻站着呢? 想必,他们二人一定是在商议关乎沧州民生发展的大事吧。 至于为什么不进帐中商量,那肯定有他们的深意! “何事来报?”二人同时反应过来,竟又同时开口。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小兵被他俩一吓,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回楚大人、秦将军的话,是火.药坊建造完成了。” 第120章 楚霁心下一喜,也顾不得什么羞怯了:“与我同往?” 秦纵点头,行至楚霁身侧。 第六十五章 火.药这东西与其他的不同, 往常楚霁制造的葡萄酒、玻璃,哪怕是烟花,说到底也就是经济商品。 可对于这个冷兵器时代来说, 火.药是楚霁征战天下的秘密武器。若不是有过制造火.药的经验,三年前的楚霁也不会有那个野心,想要和秦纵争夺天下。 想到这儿, 楚霁不由得轻笑出声,看着身侧与他同行的秦纵。 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他曾以为要兵戎相见、不死不休的人, 此刻正牢牢地牵着他的手,提醒他小心脚下嶙峋的乱石。 火.药的制作,必须保证绝对的机密。是以, 楚霁将火.药坊建造在东郊大营之内, 位于一座荒废已久的山上。坊中工匠皆签了死契,不得说出关于火.药事宜的半个字。只有秦纵手下的亲兵,才有把守火.药坊的资格。 “怎么突然看我?”秦纵问。 “阿纵以为呢?”楚霁依旧笑着。 秦纵眨了两下凤眼,随即黑色瞳孔中露出委屈:“楚楚好狠的心。原先这劳什子火.药,竟要用在我身上。” 从和楚霁的几次谈话中, 秦纵也能猜到, 若是事情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他应当是未来那个推翻大雍王朝, 成为一国之主的人。 那么,楚霁想要这天下, 除了要对付必然走向灭亡的大雍王朝以外, 还要对付他这个所谓的“天命之人”。 是以,这个他从未听说过的“火.药”, 应当就是能将他绝杀的神兵利器。 楚霁见秦纵一猜即中,有些心虚,便故意做出恶狠狠的模样:“知道害怕了?你若是敢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就把你炸成肉泥!” 秦纵闻言,突然俯下身来。 楚霁骤然被阴影笼罩,不自觉地向后仰了半寸。 秦纵却没有再进一步,他将原本握在手中的指尖抬高,让微凉的手背贴住自己的额头。 他重复着在落霞山下的动作,亦说着与那时相似的话:“不会,永远都不会。纵会为楚霁,披坚执锐,踏破山河。” 狼,是最忠贞的动物。对头领如是,对爱侣更是。 楚霁明知自己是他未来的对手,楚霁当时已然占尽先机,却不曾趁虚而入,反而将他带出斗兽场,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坦诚与信任,让他如何不动容? 秦纵回想当日种种,自然也猜得到楚霁留有后手。 若是他没有在三年之内献出绝对的忠诚,楚霁在弄死他之前,绝不会让他知晓火.药的存在。 楚霁不是什么傻白甜,相反,他虽坦然赤忱、用人不疑,但也手段高明、步步为营。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让秦纵不可抑制地,心动。 手背再次贴住温热的额头,楚霁的心境却已然与当时大为不同。 呼吸在此刻,倏然凌乱。 * 火.药的配方并不复杂,硝石、硫磺和木炭的最佳配比为15:2:3。 硝石是前不久洪瑞等人从贾业成手下的硝石矿里挖出来的,硫磺却更是方便。 沧州最西边,也就是整个大雍的最西边,有一座火山。山旁之石遍地焦熔,方圆数十里地上的物质,便是天然硫磺。 火.药的配置也十分简单,只要将这三种物质按照比例混合,压实在密闭的容器之内即可。 这样,当火.药于密闭容器中被点燃,就会产生大量的氮气和二氧化碳,使得火.药的体积迅速膨胀,在分秒之间就能让容器爆炸。 十斤按照比例混合压实的火.药上有一条细长的引线,楚霁命人将其置于一堆乱石之中。所有人退出百米之远,以防被火药误伤到。 “点火。”楚霁一声令下,秦纵亲自持着火把,将引线点燃。随后,脚尖轻点,几个闪身便回到楚霁身旁。 “轰——”一声巨响在秦纵转身的瞬间想起,火光与黑烟在霎时间直冲云霄,随着这两样同时飞溅出的,还有这山头上被炸开的乱石,飞出数十米之远。 许久之后,动静终于平息。碎石坠地,浓烟散去。一股刺鼻的、燃烧过后的硫磺味道飘散在空气之中。 众人看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 那放置火.药的乱石堆已然被夷为平地,更有甚者,那地面上还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坑! 这火.药的威力,是他们前所未见,甚至不敢想象的大。 在场的,除了火.药坊的工匠,还有秦纵手下的亲兵。看着这火.药造成的杀伤力,他们的眼中逐渐染上狂热——有这等神物在手,何战不可胜? 众人一拥而上,围着那个大坑啧啧称奇。 而秦纵却注意到,楚霁的情绪不太对劲。 楚霁此刻,双眸低垂,苍白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像极了他绷直的身躯。 “楚楚,怎么了?” 楚霁勉强摇了摇头,整理好表情,行至那个大坑旁边。 果然还是受了硝石和硫磺成分不纯的影响,用后世最佳比例配置出来的炸药,其威力并不如楚霁曾经实践的那般大。 “这个火.药的威力,也许还可以更大。”他对着众人道,“你们可以根据我写下的配方,在此基础上调整配比,反复实验。” 众工匠一听这还不是火.药的最大威力,心下震颤的同时,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加紧研制。 第121章 “大人,小的有一想法。”这时,一个工匠突然道。 楚霁点点头,让他直言。 “方才,其实威力更大的是四处散落的石块。小的想着,要是能用铁皮包裹火.药,爆炸之时,铁片飞溅,或许有更大的杀伤力。” 楚霁闻言,不由得侧目。这不就是最初版本的“震天雷”吗?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 “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王小军。”那人憨厚一笑。 “我给你配十个人手,组成专研小组,你做组长,全力研制你提出来的铁皮炸.药。”楚霁掷地有声。 “多谢大人恩典!”王小军激动地跪在地上。他原本签了死契,还以为一辈子就只能是个奴籍。 谁曾想,峰回路转,楚大人居然为了他的一个想法,就成立了专研小组,还让他担任组长! 楚霁又道:“你们若是有何想法,也可尽数上报。若是可行,待遇也与王小军相同。” 一听这话,众工匠皆面露狂热。王小军不过是提出了一个想法,便被大人提拔为组长,手底下管着十个人呢! 那他们,肯定也行! 众人谢恩散去,忙着去研究怎么提升火.药威力了。 热闹的平地霎时变得寂静。 唯有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硫磺味道,喧嚣依旧,几乎带着让人窒息的力量。 让楚霁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两年的时间,让他成功地在格斗场周围埋下足量的炸.药。在格斗场中又一场血腥的狂欢到来之前,楚霁点燃了早就被联结在一起的炸药。 今日的硫磺味道,远不能同当日相较。 楚霁沉寂在思绪之中,双目无神,兀自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的,他脚下一软,就要摔倒在地。 应当随之而来的疼痛被颈侧温热的呼吸取代。 亦步亦趋跟着楚霁的秦纵,及时将他扶住。 骤然而来的失重感和弥散的槐叶清香将楚霁拉回现实。 他依旧惨白着一张脸,却故作轻松道:“我当年做出来的炸.药,可比今天的厉害多了。一把火,炸了整个格斗场。” 格斗场?秦纵拧起剑眉。 他虽没有听说过,但听这名字,也知道和斗兽场差不多。他自己在 斗兽场里待过一日,随后便被楚霁带了出来。 他尚且是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都能感受到斗兽场里的森然冷意。楚霁,连那日的遍地鲜血都要用全部心神抵抗。当时当日的他,又该有多害怕?多无助? 任由心脏的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秦纵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后道:“楚楚是我见过的,拥有最顽强、最旺盛生命力的人。” 无论是他现在见到的,这个自己还每日要喝药,却已然拯救沧州万千性命的楚霁;还是他不曾见过的,那个艰难求生,最后能炸掉整个格斗场的楚霁…… “阿纵,待此间事了,我会告诉你原原本本的楚霁。” 楚霁埋在秦纵肩头,闭上眼睛,极为艰难地呼出几口浊气。就连说出口的话,也带着秦纵从未听过的呜咽。 “好。”秦纵知晓,此刻的楚霁并不需他多言,只需要他提供一个,能让他倚靠的肩膀。 一个,他此前从不曾得到过的,值得依靠的肩膀。 * 十日之后,大阙使团风尘仆仆而来。 对方给予了这次商议极高的重视,使团为首的是大阙王世子,宗政延。楚霁自然也不怠慢他,虽未曾亲自接待,但也将鲜于博放了,与他们安顿在同一驿站之中。 随后,便是谈判。楚霁派出杨佑,让他与宗政延商议贸易的具体事项。 “银钱都是其次,我们楚大人的意思,是以物易物。”杨佑面对宗政延不卑不亢,只是态度自然地一拱手,便率先展开谈判。 宗政延自知理亏,又有求于人,态度倒是尽可能谦和,连楚霁不曾亲自接待也不敢放在心上。 他说道:“杨大人请讲。” “肉牛分为牛犊与成牛。一头牛犊可以换150斤米或面,一头成年肉牛可以换4500斤。” 通过这些天,蒯信他们几人与大阙士卒的相处,已然掌握了关于大阙的诸多消息。 杨佑有备而来,在谈判桌上议起价来毫不手软,恰好能压在大阙接受的底线上。 宗政延和鲜于博对视一眼,意为询问他,沧州官员怎会如此了解大阙?不仅能知道肉牛的存在,还知晓刚出生的牛犊至少有50斤重,一头成年的良种肉牛,哪怕是母牛也有至少1500斤。 如此算来,竟然是一斤肉才换三斤粮!哪有这般做生意的? 鲜于博哪里猜不到,定是那日支沽说漏了嘴,才让楚霁留了心。但事已至此,他们必须要换,否则,这大阙百姓便不活了吗? 宗政延也知晓这个道理。他心一横,点头称是。 至于那些贵族世家愿不愿意出这个物资,可就由不得他们了!大阙王室,也有的是手段。 杨佑见宗政延点头,气定神闲一笑,又道:“此外,一斤棉籽可换十斤粮食;一斤芝麻可换三斤粮食;一斤木稷可换一斤粮食,哦,对了,只要红木稷,不要白木稷。” 宗政延:……怎么感觉浑身凉飕飕的,有一种底裤都被人扒光的感觉。 第122章 还只要红的,不要白的,真是显着你厉害了! 第六十六章 “杨大人, 请问这棉籽为何物?”宗政延还在为这黑心报价浑身发凉,鲜于博却提出了问题。 杨佑闻言,暗自啧了一声。 那日大人命人送来一床棉花锦被, 他和姜木都实在是喜欢得紧。这平日里叫棉花被都习惯了,竟然忘记这东西在大阙叫做吉贝。 “棉花便是吉贝。” 杨佑话音刚落,宗政延还没说什么, 其他使臣便炸开了锅。 “这吉贝,乃是我大阙贡品,怎能随意用于交换?” “世子殿下,吉贝不可换, 否则置王室颜面于何地?” …… 这次出使,宗政延早就料到或许会让世家的利益受些损伤,世家出身的官员必定与他意见不和。因此在挑选使臣人选时, 他尽量挑选了朝中的保皇派。 未曾想, 这沧州之人竟然能知晓吉贝的妙用,一口便开出了以一换十的高价。 现下,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其余的使臣还在喋喋不休,宗政延眉头一皱,低声呵道:“不换又能如何?倾举国之芝麻, 也换不来足够百姓存活的粮食。是王室的脸面重要, 还是王室的存亡重要?” 更不要说是那红木稷了。两种木稷的产量相仿 ,但红木稷味道远不如白木稷, 大阙鲜有种植。可这沧州牧,竟然点名只要红木稷, 还是一比一地换。这叫他如何能运作得起来? 杨佑冷眼瞧着这群人的闹剧, 却没有丝毫心软。在他们正式达成贸易合作伙伴关系之前,大阙于沧州, 不过是一群战败的侵略者。 “杨大人,不知可否用银两相换?就是价格再稍抬高一些,也无妨。”使臣团中突然有一人拱手道。 “这位大人,只怕是还在神游天外?我一早便言明,只以物换物。”说完,杨佑又突然嗤笑一声,“银两?于我家大人,不过字符尔。” 使臣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 很好,你有钱,你了不起! 宗政延见人吃瘪,连忙上前一步道:“便按杨大人所说吧。至于具体如何交换,我等还需商议一番。” 不料,杨佑却摇摇头,淡淡一笑:“诸位既非诚意相商,我等也不便叨扰。一口价,一头牛犊100斤粮食,成牛可换4000斤粮食。棉籽一换八、芝麻二换三、红木稷仍旧是一换一。若是不成,诸位便请回吧。” 没粮食就用武力到人家来抢,战败了就厚着脸皮求和,求和也不诚心,还想着讨价还价。楚霁一早便与杨佑交代过,遇到这种情况,还可以把价格再往下压一压。 杨佑的一番话,别说是其他使臣了,便是宗政延也面露不虞,只是不好开口。 使团中一人出列,瞧着身材健硕,倒像是武将的模样。 他沉声道:“杨大人的意思,是还想要开战了?按大雍律例,一州守军至多不过三万。我大阙是无力拿出这些物资的,便只能倾举国之力,背水一战。到那时,谁胜谁负,只怕还未可知吧?” 杨佑闻言,面上淡然不改,甚至还从袖中不紧不慢地拿出大阙国书:“国书在此,理当奉还。” “你!”那武将梗着脖子,面红耳赤,怒拍了一下桌子。 忽的,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带动着脚底地面的震颤,仿佛连房梁都跟着摇动了几分。 “地龙翻身了!快跑!” 大阙使团顿时乱成一团,众人也顾不得什么士族形象,拔腿便跑。 他们刚要撤出屋子,可一转头,却看见杨佑依旧端坐在太师椅上,仿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诸位何必惊慌?楚大人年纪轻,玩心重,爱折腾些小玩意儿,听个响罢了。” 此处驿站是楚霁特意安排的,离着东郊大营不远。今日楚霁早就安排了火.药实验,专程等着大阙使团发火呢。 杨佑的话音落下,房间里立时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也清晰可闻。 大阙使臣本就闹了个笑话,面上无光。再一想到杨佑所说,这地动山摇的动静,居然是楚霁搞出来的,当即立在原地,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管这个,叫小玩意儿?! 这动静,叫听个响?! 众使臣久久不能回神,还是鲜于博率先反应过来,上前几步,行了全礼:“便依照杨大人所言,交换吧。 ” 宗政延不发话,鲜于博便是众人中身份地位最高者,倒也有这个权力。 杨佑见目的达到,施施然点头,随后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大阙事态紧急,宗政延等人即使再难以下定决心,也还是在三日之内拍了板。 牛犊三千头、成牛八百头,并上棉籽一万斤、芝麻四万斤还有红木稷一万斤,共从楚霁那里换得粮食三百六十五万斤。 至于旁的,食盐、酒水还有小部分的土豆,楚霁倒是同意了用银两交换。 毕竟,事情不能做太绝,给个教训便是。 十一月一日,双方商议完成,楚霁亲自到场,与宗政延签订了协议。 签完了协议,楚霁依旧没给宗政延面子,以州中事务繁忙为由,先行离去。 “楚大人,不知您何时到大阙做客?”鲜于博再次出声拦住了楚霁。 楚霁淡然一笑:“若有幸得空,便往。” 第123章 “您不是想要于山谷中猎得鹰隼吗?博愿略尽地主之谊,与大人同往山谷。” 楚霁有些奇怪,这鲜于博,还是个有受虐倾向的? 还未待楚霁答话,一直立于楚霁身后的秦纵便上前一步,与楚霁比肩。 他也并不说话,只是一双凤眸,古井无波般地,将眸光轻轻落在了鲜于博身上。 鲜于博心下大颤,他虽领大阙万军,又何时直面过此等压迫?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了几分。 他苦笑一声,垂眸,不再说话。 楚霁原本还迷糊着,但一看秦纵和鲜于博的动作,哪里还能不明白? 秦小将军怕不是个醋坛转世吧? 他暗自好笑,朝着鲜于博点头致意后,便带着秦纵径自离去。 鲜于博禁不住偏头去看楚霁的背影,却恰好看见,楚霁的手指,悄悄地挠了一下秦纵的掌心。下一秒,那如玉的指节就被乖乖捉住。 原来,那般狠厉的楚州牧楚大人,竟也是会露出这样一面的吗? 那边的鲜于博暗自神伤,宗政延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杨佑还没有走,不紧不慢地将协议国书等收好。 宗政延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拉下了脸面:“杨大人,此次所换的粮食,至多只能够大阙撑到明年开春,那时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此次匆忙,可否待我等回去再仔细清点一番,明年春日再进行一次交易。就还按照这次的来!” 这话,他原本是想要和楚霁直接商议的。奈何,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开口,楚霁便已然离去。毕竟,他从出生便被封为世子,一人之下而已。这等求人的话,还真是第一次说出了口。 杨佑了然一笑,随即低声道:“说到底,还是咱们楚大人心软。” 宗政延一听这话,便知是有的商量。虽然对于“楚大人心软”这种话他不敢苟同,但只要能换得粮食,闭着眼听他吹两句又能怎么样? “愿闻其详。” “楚大人知道你们困难,特意嘱咐我们,明年要想办法开通一条沧州与大阙的互市之路,让百姓们互通有无呢。” 楚霁自然不是全然出于同情大阙百姓。只是此举,既可以让沧州百姓多个进项,也能多多发掘引进新事物,何乐不为呢? 宗政延未曾想,竟还有这等好事。 “当真?” 怎么像是做梦一样?楚霁能有这么好心?他可是听说了,连鲜于他们在州牧府吃饭都要自己掏钱的。 杨佑煞有其事道:“世子您细想,你们原先是想来掳掠沧州百姓的吧。您自己说,这沧州百姓能愿意和你们做生意吗?” 宗政延下意识摇摇头。 “可现在不一样了。明年春耕之前,大人把你们送来的各项种子分发给沧州百姓,再将这是你们送来赔罪的这么一回事,宣传一番,大家心里的怒火是不是就平息许多了?大人那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宗政延:……虽然觉得你在忽悠我,但是我怎么居然还品出了一丝道理来? “我再同你说一个好消息。大人仁厚,今年沧州农税不过十五税一,沧州百姓手里有的是余粮。到时候,互市一开,你们有什么稀奇玩意儿便直接拿到互市上交易。这才是真正长久的买卖。” 宗政延没想到,这其中竟还有减税一事。如此说来,要是能在互市上直接与沧州百姓交易,于大阙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楚大人果真是仁义之辈。” 说这话时,宗政延多了几分真心。作为一州之长,楚霁能力行减税,让利百姓,如何当不得仁义二字?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沧州与大阙之间的通道,几乎每日都人声鼎沸,牛马攒动。 大批的物资在这条原本荒芜贫瘠的沙漠小道中络绎往来,随之也诞生了一些沿途的生意。 卖茶水的、卖布匹的、卖各种牲畜肉类的……应有尽有。 互市之路,已然呈现雏形。 待各类物资尽数交换清点完毕,已是十一月下旬。 这日,沧州开始飘落下星星点点的雪花。 一昼一夜未停。 第六十七章 冷风如刀, 斩落漫天碎玉琼瑶。 沧州的细雪飘摇一整个昼夜,至卯时(早上五点)方才将将止住。 一夜过去,苍山负雪, 飞鸟尽绝;满城寒梅,白如玉条。【1】 适逢清晨,天地之间静谧已极。唯有风吹枝桠, 雪块摇落,偶有其声簌簌。 “驾——” 忽的,驭马之声搅破宁静,随之而来的是马蹄声碎。 马上一男子身穿戎装, 是沧州府军的打扮。他身后背着一面“楚”字军旗,随着马蹄疾踏而猎猎作响。 “楚大人有令。暴雪将至,各户闭门, 非攸关生死病疾不得出!” 传令之声, 回荡在沧州的每一个角落。 “吱呀”一声,赵大娘推开了自家院前的木门。 外头的刺骨寒风让她不由得搓搓手,跺跺脚,鼻中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了大片白雾。 “这雪总算是停了。”她放下挎着的竹篮,随手拿起院墙边的笤帚, 一边清扫地上的积雪, 一边自言自语道。 因为是零星小雪,所以即使下了一天一夜, 地上的积雪也不过只是薄薄一层。赵大娘三两下,便在家门口扫出一条小道来。 第124章 放下笤帚, 赵大娘又检查了一下竹篮里的东西, 十个鸡蛋、半斤猪肉,还有一小罐的糖。 她家儿媳妇儿就快要生了, 这天寒地冻的,得趁着今日雪停,先和人家稳婆提前约好了,自然也要准备些东西送过去。 “好好照顾你媳妇儿,娘过一会儿就回来。”赵大娘临关上木门前,还是不放心,又朝着院内喊了一声。 赵大牛听见这声音,连忙应了一声。随后,又将地上的木头摆好,抡起斧子来,劈柴。 多劈柴火,这是楚大人要求的。说是今年会下大暴雪,让各家各户多准备些柴火好过冬。 其实,沧州地处西北,哪一年不下暴雪?若真是大的时候,那雪积在地上,能有小腿肚子那么高。 因此,即使楚霁不下令,每年冬天多备些柴火也是沧州各家的共识。 只是,今年楚霁下达了命令,沧州百姓自然是要听从的。多备些柴火又不是什么坏事,反正都是要用来烧的。 明年开春,烧柴火剩下的草木灰还要用来肥田。若是楚大人还派人来收,那就更是多一个进项,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今年这天气当真是有些奇怪,都已经是腊月初了,天气只是一味地冷,比往年都要冷些。但竟然只下过几场小雪,都是半日即停,实在古怪。 他们都是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这看天气的本领还是有些的。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准真像楚大人说的那样,今年要有百年不遇的大暴雪! 大家不是都说吗?楚大人是神佛转世,专门来拯救他们沧州百姓的。 你瞧,他一来,钱马两个大贪官就被杀了;沧州百姓的日子好过了;那么多本来必死无疑的人也被救回来了;就连那个什么凶悍的大阙,也被打得议和求饶…… 这次,很有可能就是楚大人预料到了什么先机,才告诉他们将会有百年不 遇的暴风雪的。 因此,不光是赵大牛家里,全村的各家各户都是一片劈柴声。 那边赵大娘得到了儿子的回应,放心地将院门关上,迈开步子便准备出发。 刚走出半里地,她远远就听见敲铜锣的声音。 再走近一些,发现竟然是村长并着几个衙役,在挨家挨户地检查。 “家里粮食备了多少?” “村长您放心,今年农税低,家里的米面都多着呢。就是吃到明年秋收也尽够了。”赵大山答道。 “楚大人派人发的羊毛衣羊毛被都还在吧?” “呦,这您可放心好了。今年冷得早,我家孩子小,早就穿上了。您别说,这羊毛衣还真是暖和。”说起这个,赵大山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这羊毛衣和羊毛被他早就听说过,他媳妇儿就在纺织厂里做工。 当时,他听自家媳妇儿说那羊毛制成的衣裳被子如何地暖和、如何地柔软,就想着等什么时候市面上有的卖了,就给家里的老人孩子,还有媳妇儿都买上一件。 反正今年他和媳妇儿都各处做工,攒了不少银钱。自家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没过过一个好年,今年他们沧州来了楚大人,一切都变好了,可不得好好过个年?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上个月,刚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村长就敲开他们家的房门,给他们家送羊毛衣和羊毛被来了。 要不是再三确认这是楚大人下达的命令,他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楚大人他,竟然把这么好的东西免费送给他们,只是因为担心他们冬日里难熬。 有楚大人在,沧州真是变成福窝了! 楚大人他真是百姓的青天呐! 村长听见赵大牛所言,满意地点点头。 “还有一事,最重要。楚大人今日下令,暴雪将至,所有百姓闭门不出。若是有什么困哪,就找村长!记得,有困难,找村长。”村长郑重交代。 “有困难,找村长”这是楚大人定下的新句子,说叫什么基层治理口号。 你还别说,虽然每次喊的时候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蔓延,但到底来说,还是很骄傲很自豪的。 今日一早,天都没亮,就有衙役到他家交代暴风雪将至,要尽快通知村民闭门不出,尽量减少雪灾带来的危害。 他必定是要办好了。 “诶,村长您放心。”赵大山一听暴雪就要来了,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楚大人说话,有谁不信服? 村长交代完事情,急急忙忙地就走了。这还有几户人家住得偏远,没来得及通知到呢。他得赶紧的。 “村长,村长。能不能等我这稳婆请完了,再回家?”赵大娘连忙迎上去,焦急道。 村里的路统共就那么几条,赵大娘要去找稳婆,就必须得经过赵大山家门口。 方才她可是听说了,楚大人要求各家各户闭门不出,这可如何是好? “你家儿媳妇要生了?那可是个大事。”村长听赵大娘这么说,陡然才想起这回事。 “是啊,我这刚准备去请稳婆,怎的暴风雪就要来了?”赵大娘面露急色。 “没事儿,大娘,您要请的稳婆就是村东头那一家吧?您要是放心得过,就交给我,我替您把东西交给她。” 这时,一直站在村长身后的一名衙役主动说道。他们方才去通知时,正好路过,也知道位置。 第125章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要是肯帮忙,就太好了。”赵大娘当即欣喜道。 现在可不是以前了,沧州的衙役已然变成百姓心中值得信任的人。有什么困难,只要去寻巡逻的衙役,他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再次确定了姓名住址,那衙役接过竹篮飞奔而去。 村长又询问了赵大娘家中情况,赵大娘一一答了。 临离开前,村长再次嘱咐:“有困难,找村长。”赵大牛他们家有个临产的孕妇,可得格外关照着。 赵大娘大声答道:“我省得。有困难,找村长!” * “咳——咳——” 州牧府内,楚霁搁下了手中毛笔,望着窗外的一片惨白之色,难以抑制地咳嗽出声。 自从进入这寒冬,楚霁整日里都是手脚冰凉的,无论点多少炭盆都无用。 即便是秦纵和姜木花了多少心思替他调养身体,但约莫是因为他这副身曾坠入冬日冰湖中,一到这寒冬腊月里,身体底子里的虚寒还是一股脑儿地窜了出来,折磨着他的身心。 但此刻,楚霁也无暇去理会这点难受了。 原书中并没有提及雪灾的具体时间,只说沧州入冬后飘雪多次,皆为细雪,半日即止。 直至一日,细雪下了一昼一夜,卯时方歇。 就在沧州百姓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小雪时,申时(下午三点),风云突变,天空中陡然雪飘如絮,黑压压地一片,将整个沧州淹没。 雪花如席,很快便将行路封堵。偏偏这雪来得突然,又是众人外出奔忙的下午,这才使得许多人无法赶回家中。尤其是那些住在偏远村庄中的百姓,冻死于野的不计其数。 是以,楚霁在沧州第一场雪来临之时,便让人将准备好的物资发放下去。又严令各城各县的官员,若是细雪一昼一夜不歇,雪停之后必须通知百姓闭门,非攸关生死病疾的大事,一律不得出。 昨日辰时(早上七点)落雪,至未时(下午一点)也不曾停下。楚霁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至酉时(下午五点),楚霁便全然确定了这就是那场让沧州尸横遍野的暴雪。 他急忙召集杨佑和秦纵,商议全城戒严一事,子时(晚上十一点)才将所有事情安排好。 这一夜,即使有秦纵特意点起的安神香相助,楚霁也几乎未得安眠。只听得窗外簌簌雪落,映出一室银光,有如明烛;却也搅碎楚霁满腹愁绪,如坠深渊。 这十万人的性命系于他一身,即使是心性坚韧如楚霁,他也不得不害怕。害怕自己还没有准备周全,害怕自己无法改变原书的轨迹,害怕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个“八百里加急”。 适时,秦纵推门进来。 “阿纵,咳——,如何了?” 楚霁勉强勾起笑意,说出口的话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咳嗽。 “放心,两万士卒严阵以待。”秦纵虽微蹙了下眉头,但还是先回答了楚霁的问题。 两万人终究还是太少,这些士卒又大都需要进行系统的训练,楚霁根本分不出人手来戍守沧州的全部三城九县。 但在这场雪灾中,只有已然训练有素的沧州守军,能成为也必须成为赈灾减灾的先锋队。 是以,在大阙使团与沧州签订协议,使团尽数离开沧州之后,秦纵便开始着手将东郊大营的所有士卒调往沧州的三城九县。 蒯民、蒯信守一城四县,薛正和万鲁守一城三县。秦纵亲自坐镇沧州城,并着周围的两个县。 “阿纵辛苦了。”楚霁看着三两步走到自己身边的人,心下稍定。 秦纵摇摇头:“这是我一早答应楚楚的。” 那日在他房中,秦纵猜到沧州雪灾一事,便与楚霁承诺,他会带着东郊大营的两万士卒,尽听调遣。 话音将落,秦纵话锋一转:“可楚楚答应我的,却没有做到。” “嗯?”楚霁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与秦纵违约过。 秦纵却不再答话,而是拿起楚霁置于桌上的纸张。 这是楚霁做的 盘点。即使已经将发放下去的物质盘点过一遍又一遍了,楚霁却总是生怕自己有所遗漏。 过冬的粮食、防寒的衣物、取暖的柴火、驾驶的牛车、扫雪的扫帚、化雪的沙石……各式各样,一应俱全,就连白日传讯的狼烟、黑夜求救的烟火,也都早已发放到各村村长手中。 雪灾所造成的伤害,不仅仅是冻死、饿死而已。况且,楚霁已经尽可能地保证百姓能够吃饱穿暖。 然,大雪封山,道路阻塞,村子的各项设施又远不如城中,若是有什么重大疾病因此不能得到及时医治,其造成的伤亡只怕才是最多的。 因此,能够及时发出并被城中士兵看到的求救信号,就显得尤为重要。 秦纵又将那宣纸放下,轻叹一口气,随后伸手将楚霁身后的披风拢好。 “楚楚,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万事周全。” 说完,他本就未曾撤回的手臂顺势更近一步,将楚霁打横抱了起来。 楚霁原本因为秦纵的安慰还想说些什么,现下却不由得惊呼一声。 他心下大乱,面色却勉强保持住镇定:“做什么?” “你答应过我的,不可熬夜,不可过分操劳。”秦纵不由分说,脚步向着床榻走去。 第126章 入冬以来,楚霁便很少在书房处理公务了,反而是卧室里间的小书房更常用。 楚霁直至坐到了床榻之上,都没有想起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秦纵这厢替楚霁除了鞋袜,一抬头便瞧见楚霁满脸的疑惑。 他凤眸微眯,手里还攥着楚霁的一截如玉脚踝,却已然欺身而上,将人逼在了床角处。 “那日,主公左手扯着蒯息,右手拉着末将。好一个无情的楚大人。” 楚霁骤然被他逼至床角,这姿势又过于暧.昧,一时竟不知该做出如何反应。 现下听了秦纵这话,却也想起,不就是蒯息前来回报,沧州盐场出盐一事的那天吗? 那日他闻讯欣喜,一时忘形,才拉了蒯息的手腕。 况且,自己会那样做,也因为是想要让蒯息,一同赞赏秦小将军的英拔神采。 楚霁眸色一转,双手攀至秦纵耳侧:“我只记得,那日我为一人亲自戴冠,向旁人炫耀,这是我冠绝三军的秦纵将军。” …… 直至出了楚霁房门,秦纵的面颊上依然带着红。 楚霁的那一声“醋包”,此刻仿佛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适时,纪安端着浓茶回来,便瞧见了杵在门口的秦纵。 “秦将军,您怎会在此?” 秦纵轻咳一声,并不答话,只是随意地摇摇头。 随后,他看向纪安手中茶盏,又道:“不必进去。楚…大人他睡了。” “多谢小少爷。不是,多谢秦将军。”纪安闻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秦将军在此,就是像那天一样啊,哄着少爷睡觉来了。 少爷总是不愿意好好睡觉,可是把他担心坏了。要是秦将军以后能常来,那岂不是就太好了~ 纪安欢天喜地地走了,只是心中稍有疑惑:少爷房中的炭火真的有这么旺吗?秦将军进去一趟,脸都热红了。 秦纵不知自己脸红的那般明显,他深深望了一眼已然紧闭的房门,随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只有他亲至城墙上指挥,才能让楚霁,稍得安眠。 第六十八章 申时(下午三点), 原本称得上澄净的天空风云突变。 天空阴翳,黑云压城。 大雪如鹅毛,纷扬而下。伴着寒风凛冽, 似有摧枯拉朽之势。 不过两个时辰,地面上便已有及至脚踝的积雪。 “咔嚓”一声,枝丫亦不堪重负, 却没有落在积雪之上,反而在呼啸的北风中被席卷,张牙舞爪地冲向远方。 好在,街道上空旷已极, 并无行人。 现如今,百姓家中有粮食亦有被褥,这个楚霁倒不是十分担心。 但暴风雪之中, 房屋坍塌是在现代社会依然无可避免的事情。 因此, 即使楚霁已经下令让百姓加固房屋,甚至派士卒一同帮忙,他还是心存忧虑。 而且,冬日里本就是疾病高发的季节,原本沧州城中的医馆几乎就是日日人满为患。 虽然楚霁也给各家各户发放了一些风寒防治的药物, 但若是任由积雪封堵道路, 在这个风寒发烧都可能要人性命的时代,百姓求医无路, 只怕依旧要造成死伤无数。 因此,沧州之中, 万户闭门, 然大小医馆灯火通明如旧。 街道上的各色商铺亦已被有偿征用,负责清扫道路的四千士卒待命其中。 沧州城分为东西各十六街, 底下辖着县城两个、村庄十四个。 秦纵一早便将医馆修建好的灾民安置处标记出来,对着舆图,规划出一条能以最快速度将医馆、安置处和村庄连通起来的扫雪路线。 这份扫雪路线图也被分发到士卒手中,只待暴雪一停,便行动起来。 这场暴雪,虽然直到三天之后才完全停止,但却也不是在这三天之内连续不断下着的。 反而是下满两三个时辰之后,便会稍稍止住两个时辰。 这才正是这场暴雪的可怕之处。 原书中的沧州乃是苦寒之地,哪怕是秋收过后,百姓手中也无法富余出粮食来。 好一些的人家,或许还能剩下几斤的粗粮;若是更为穷苦的,便得上山去挖草根树皮。 暴雪一来,百姓便都需要躲在家中吃余粮。可对于他们来说,这吃了这顿愁下顿的,何谈余粮? 是以,这暴雪一停,百姓便也顾不得满地积雪,或是到亲戚邻居家借粮,或是直接上山寻粮。 可雪天难行、天寒地冻,两个时辰后暴雪又至,这些不得不走出家门的人,十之八.九都永远再无法回到家中。 外出寻粮的多为家中青壮,家中余下的多为老幼病残。没有粮食、没有被褥、更没有自救的能力,他们只能在无望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钝刀子割肉,不过如是。 暴雪的中止给予了渴求存活的沧州百姓以希望,却将他们推进了更深层次的绝望。 可现在,楚霁占尽先机,便能反其道而行之,将这两个时辰利用起来。 让士卒趁着风雪初停,便将救援之路初步清扫出来。 更何况,这场暴雪造成的是猝发型雪灾,来势汹汹。虽然暴雪只下了三天三夜,但根据原书的描述,雪停之后,积雪有半人之高。 若是到那时再组织人进行清扫,只怕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人力物力。 戌时(晚上七点),济世堂明灯初上,东十三街上的其他店铺亦是如此。 第127章 “千户,雪停了。”小兵看着外头的暴雪终于停了,急忙来报。 洪瑞三两步走到窗边,他看着外头的积雪,面色凝重。 果然像是将军说的那样,才两个时辰,这暴风雪就停了。 “传令下去,待红色烟花升空,所有人都行动起来。从济世堂至向东,至东十六街的主道,再出城门,至连通赵家村、五柳村、大河村的官道,都是咱们负责的区域。” 小兵领命称是。 “记住,绿色烟花升空,所有人都撤回来。如果没看见烟花,至多一个半时辰,也必须全部撤回。”洪瑞依旧不放心地再次叮嘱。 这话秦将军原本就叮嘱过,现在千户又说了一次,小兵虽心有疑惑,但还是郑重点头。 红色的烟花在天空之中绽开,外头的街道霎时喧闹起来。 士兵拿起各自的工具,毅然决然地离开原本炭火充足的房间,冲进满城冰雪严寒之中。 一批人手拿扫帚,将道路之上的积雪暂且堆积在两旁,使路面留出可供车辆行驶的宽度;一批人用铁锹将路旁的积雪铲起,转移到马车之上;一批人将沙石铺在清扫好的地面上,帮助化冰化雪的同时也能起到防滑的作用。 待车板上堆满积雪之后,便有士卒驾驶着马 车,将积雪倒入已经结冰的护城河中。 冬日,因着沧州原本只下过几场零星小雪,降水量少,江水枯竭。楚霁又趁着护城河中水量浅时,让人关闭了两江与护城河之间的闸门。 是以,现在的护城河中虽已结冰,但冰面很浅,完全可以容纳城中积雪。 一切都在忙中有序地进行着。 沧州城外,连通底下村庄的官道旁,错落着大大小小的水泥房子。 这里也是临时安置的住所。 沧州多山,又地处西北,有几处是常年积雪的山区。 而有些村庄便建于这积雪的山脚之下。往年降雪之时,便偶有雪崩发生,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 此次暴雪突至,造成雪崩的可能性更大。 是以,楚霁一早便下令,将这些人转移出来,暂且安置在沧州城外建造好的房屋内。 外头被白雪映着,即使是晚上,也依旧亮如白昼。 水泥房子里,一个小女孩趴在窗口。 王妞妞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冬天的雪。 往年这个时候,家里所有的衣裳被子都会被娘亲翻出来,盖在她的身上。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冻得全身发麻,僵直地躺倒在床上,只要一动就会有冷风钻进被窝。 那爹爹娘亲都在做什么呢? 妞妞歪着头,仔细回想。 对了,每年这个时候,家里就会有好多地方,不是塌了,就是破了。 爹爹娘亲只能顶着大雪,用捡来的木板或者柴草,把这些地方修补起来,连夜里也没办法睡觉。 除此以外,爹爹还要趁着雪停的时候,到村长爷爷家里,一起去祈求山神爷爷不要发怒。 今年就不一样了。 他们一家收完了地里的粮食,就被人带到这个地方来了。 听爹爹说,是有一个好心的大人,觉得他们住的地方太危险了,才让他们都住到这个温暖的大房子里。 这个房子真暖和啊,没有一点儿漏风的地方。 她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叫做炕,暖得她晚上睡觉都不需要盖被子。 那个好心的大人叫什么来着? 对,是楚大人! 她曾经问过爹爹,楚大人比山神爷爷还要厉害吗?爹爹告诉她,楚大人比所有的神仙都更厉害。 想起了这一件大事,王妞妞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爹爹娘亲说,楚大人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是整个村子的大恩人,一定要记得他是楚大人。 王妞妞趴在窗边,用双手撑着小脑袋,继续望着窗外。 这窗子是用一种叫明纸的东西糊的,不仅一点儿风都透不进来,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外面的样子。 王妞妞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趴在这里往外头看了。即使马上就到睡觉的时候了,她也舍不得离开窗边。 忽的,她瞧见外面来了好多的人。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把地上厚厚的雪都扫掉。 扫雪这事情,她很熟悉。 每年冬天下完雪之后,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要出门扫雪,爹爹时常连饭也来不及吃。 想到这里,王妞妞连忙喊道:“爹,你看,外面好多人在扫雪!” 王宽听见女儿在喊他,没听清是什么,害怕女儿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回了屋内。 “爹,有人在外面扫雪!”看见爹爹过来,王妞妞又喊了一声。 听到这儿,王宽松了一口气。 今年可大不相同了,往年他时不时就要凑在床边看看女儿,生怕一个没注意,孩子就被冻得没了气息。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怎么会有人在外头扫雪呢? 王宽走到窗边,定睛一看。 风雪之中,一群人正在清扫着原本被大雪覆盖的行路。灯笼里的火光明灭,映出一张张坚毅的脸。 虽然隔着窗户,又是晚上,并不看得十分清楚。 但那些人,分明穿着沧州守军的军服! 一股难言的热意涌上心头,也几乎涌上眼睛,让他这个向来粗糙的汉子也禁不住要滚下泪来。 第128章 他是每年都要扫雪的人,知道这活计是多么折磨人。 那冷风一吹,脸上手上像刀割的一样。脚踩在积雪里面,寒意立马就渗进来,鞋子不一会儿就都湿透了。而脚就会像是插在冰碴子里头一样,冻得没有一丝知觉。 而这活计,与这些沧州守军,本没有丝毫的关系。 可他们,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这天凝地闭的荒原旷野之上。 随手抹了把眼睛,王宽叮嘱好女儿不要乱跑,寻了家中的铁锹,便要推开房门。 “诶呦,这是要去哪儿?楚大人说了,必须闭门。赶紧回来!” 王宽的媳妇儿刘萍刚从厨房里出来,便瞧见自家丈夫正准备推门出去。想起了楚大人的命令,她连忙将人喊住。 “诶,你别管了。我要出去扫雪。”王宽显然也想起了楚大人今日一早下达的命令,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出去。 “这好好的,大晚上扫什么雪?等明早天亮了再扫不迟。”刘萍不明所以,赶忙劝道。 “你瞧瞧,他们都在为了咱们扫雪,咱们又怎么能干坐着?”王宽将她领到窗户口,指着外头的沧州守军。 刘萍看着外头的景象,半晌说不出话。 终于,她点了点头:“去吧。早些扫完雪,早些回家。” 外头的沧州守军正干得热火朝天,洪瑞也亲自到场,和众人一样,清扫着路面。 “都打起精神来!回去就能喝着羊肉汤了!”将一铲子雪铲到麻袋里,洪瑞鼓励着众人。 众人一听见羊肉汤三字,眼睛都亮了,松松肩膀又埋头干起来。 忽的,一个小兵喊道:“千户,有人出来了。” 洪瑞闻声望去,远远地瞧见有一个黑影推开了木门,艰难地用铁锹铲开家门口的积雪。 他心下一惊,担心这人家中出了什么急事,连忙点了五个人:“你们五个,赶紧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五个士卒领命而去,相互配合着,很快将积雪扫开,来到了王宽家门口。 不一会儿,一个小兵疾步来报:“千户,那汉子非要帮着咱们扫雪,怎么劝也不肯回去。” 洪瑞闻言,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 “走,我跟你去看看,把这汉子劝回去。” 有这心意就够了,但这抗灾抢险是他们该做的,怎么能让老百姓冒着危险?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那汉子朴实的声音。 “叫你们在外头替我们扫雪,我怎么过意得去?” 洪瑞闻言,大声说道:“这位大哥,您快回去吧。我们身为沧州守军,受百姓供养,理当冲在一线。” “我可是村里扫雪的一把好手,你们指不定还不如我呢!”王宽又道。 “大哥,我们虽然经验没有您丰富,但是都受过专业训练,知道怎么在暴雪里保护自己。您啊,就放心回去睡觉吧。” 狂风猛烈而来,将洪瑞的声线吹散,让他不得不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大声喊着。 “你瞧瞧,我这铁锹都是现成的,上去铲两铲子的事情。”王宽也同样高声回应着洪瑞。 双方正争执不下,旁边一户人家的大门也突然打开,同样走出个扛着铁锹的汉子。 “王宽大哥,方才就听见你的声音了。你也是准备扫雪啊?”那汉子大喊道。 “可不是嘛。这位小兄弟非说不安全,不让我去。” 洪瑞看又出来一人,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得道:“楚大人说了,各家闭户,非攸关生死病疾不得出。您这是何苦违抗楚大人的命令?” 还未等王宽说话,那边一户人家又走出一个汉子,手里提着扫帚:“咱们都知道,楚大人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我原本要进城去卖竹筐的,还好楚大人叫人通知不许出门,不然我哪里还有命回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雪都停了,又是家门口,没什么危险。” “我们可没有忘了,是你们打跑了山匪,也是你们打败了大阙,你们是沧州的大恩人。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恩人在这里受苦受冻?” “是啊是啊。不是都说人多力量大吗?我们也都是有把子力气的,这点活要是都干不动,那地里的农活简直不要干了!” ……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主动要求上街扫雪。 “大伙儿冷静冷静!楚大人说了,两个 时辰以后还有暴雪呢!没那么安全,到时候就是我们也得撤回去!” 洪瑞的话音落地,众人果然安静了下来。 可他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得此起彼伏的声音。 “你们撤回去,我们就也回家呗。这有啥不安全的?” “就是,反正就是在家门口。” “楚大人都说了还有大暴雪,我们大家伙儿一起干,不是也能叫你们早点撤回去吗?” …… 这个瞬间,在洪瑞的记忆里珍藏许久。直到他垂暮老矣,依旧能记得这场风雪之中,灯火明灭里,其实并不清晰的人影。 此时此刻,洪瑞想起的,是楚大人常说的一句话:“军民本是一家。你对待百姓的真心,他们全部都能真切地感受到。” 强忍着泪意,洪瑞呼出一口气:“诸位,我要去请示一下秦将军。毕竟是楚大人下了命令,我也不能做决定。你们先回家去吧。” 第129章 众人点点头,想着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楚大人是为了他们着想,他们虽然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但终究也不好叫这个小兄弟为难。 王宽也准备先回家了,临走前,他突然想起来个事儿。 他一把扯住洪瑞,问道:“这位小兄弟,这秦将军说的,能作数吗?” 洪瑞原本以为他还不想回去,吓了一跳,没想到是为了这事。 “您放心,秦将军说的,肯定作数。” “这么说,秦将军他能做楚大人的主?”王宽有些疑惑。 他记得,这沧州不是楚大人官最大吗?秦将军应该也听楚大人的才是啊。 洪瑞笑着解释道:“说到底,那肯定还是楚大人做主。但秦将军和楚大人心意相通,秦将军要是同意了,那楚大人必定也是这个意思。” 王宽这才放下心来,朝着洪瑞朴实一笑,便转身回了家。 这刚打开家门,他就把那句话琢磨出一些别的意味来。 心意相通?这话,怎么还听着怪叫人难为情的呢? 刘萍见自家丈夫傻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进来,连忙走过去,问道:“这是咋了?” 王宽下意识说:“媳妇儿,你说这两个人心意相通,是啥意思?” 刘萍一听这话,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上手拽住王宽的耳朵:“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这个老不羞的!” “诶唷,诶唷,”王宽一边顺手带上门,一边求饶:“媳妇儿你轻些,我的耳朵!” 沧州城楼中,秦纵正在施令。 “于乌,你领一百人,前往江家村。那里房子塌了,赶紧将人转运出来,安置在东城门外。若是有人受伤,便送到东十六街安泰堂救治。” “卢多,你领五十人,前往新安村。将病人送到西十五街仁康堂。” “吕辽,你领一百五十人。到西十四、十五、十六街。那里积雪最深,需要支援。” 几人领命而去,秦纵与杨佑皆松了一口气。 虽然发号施令的是秦纵,但杨佑也是一点儿没闲着。 暴雪突至,虽然楚霁已然做了许多准备,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意外发生。 在这个信息滞后、通讯延迟的时代,如何高效有序地展开救援,是对统帅考验极大的一件事。 而此刻,秦纵和杨佑的脑子,组合成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发出一个又一个准确的指令。 “还好大人及时将烟花发放,又规定了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信号。不然咱们,还真是束手无策。” 杨佑在地图上做好标记,由衷地发出感叹。 秦纵闻言,施令时的侃然正色尽数褪去,眉目之间只有温柔笑意。 这变脸的绝技,看得杨佑啧啧称奇。看来姜木说的没错,秦小将军对主公的心思,的确是不一般。 他刚想说些什么,外面就有一士卒来报。 “将军。东城门外有一批安置处内的村民主动提出要帮忙清扫官道。任凭洪千户怎么劝阻都不肯回去。” 杨佑眉头微蹙:“没同他们讲,两个时辰后还会有暴风雪吗?” 杨佑对于这一点深信不疑。 他才智不输秦纵,自然知道楚霁的来历不凡。 但他对于楚霁保持着绝对的忠诚与信任。他的性命和尊严是楚霁重新赋予的,能和姜木有此良缘也全赖楚霁劝解。 因此,在更大程度上,他愿意同沧州百姓一般,相信楚霁是降世神明,而不再去揣测其他。 想到这里,杨佑又不由得看向秦纵。 毕竟,楚大人的真正来历,是秦小将军该去关切关怀的事情,而与他这个下属无关。 小兵回道:“回杨大人的话,洪千户同他们讲了。但他们却说,知道楚大人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但他们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秦纵沉吟片刻,随即道:“通知下去,自愿扫雪的居民只得在自家所在的街道上扫雪。并且,一定要同士兵一同撤离街道” “秦将军,这百姓心是好的。但沧州百姓多良善,若是这先河一开,他们趁着士兵不在,偷偷扫雪该如何是好?” 杨佑深受触动,故而有此一问。 这倒不是他自作多情。当年张阿婆状告钱生,他明明都已经找好了人证,却亦有百姓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替张阿婆作证。 “无妨。问问有没有人家有空余的地方,能让一些士卒正好安置下来。如此,一是方便了士卒第二次扫雪,不必再将时间耽搁在赶路上;二来也能防止百姓偷偷上街扫雪。” 秦纵说完,又道:“再给每户拉一头羊送过去。若是有人家愿意帮着安置士卒,就再拉一头过去。” 这些羊,本就是提前杀好的。 雪灾不仅给百姓带来灾难,给各种牲畜的圈养也带来极大的困难。 楚霁干脆就让人先行将沧州中农户圈养的各类牲畜收上来,要钱要肉都行。 毕竟,他自己损失些没什么。但这些牲畜,尤其是猪样一类,百姓为了侍弄它们,这半年来都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若是在这场雪灾中冻死或饿死了,当真是损失巨大。 不仅如此,西郊农场中也有大半的牲畜被宰杀,只留下了一些等着来年配种。至于从大阙换回来的肉牛,一早便被楚霁安排着往南方的农场送去了,自有楚家的人接应。 第130章 况且,东郊大营每日肉食的消耗本就巨大,这冬日里肉类也存得住。 楚霁心态好得很,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损失。 其实,楚霁并不必做到如此。他能保绝大多数的沧州百姓不饿死于饥馁、不冻毙于风雪,已是无上功德。 秦纵曾问过楚霁这一点。 楚霁却说,我楚家之巨富,虽取于世家,却究于百姓之供养。取之于民亦用之于民,理应如是。 秦纵看着小兵的背影,又想起了当日楚霁说这话时的神情。 目盼生辉,光华照人。 他想,这就是楚霁为之呕心沥血的人民,人民亦不曾辜负于他。 第六十九章 秦纵的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 一时间, 百姓纷纷拿起工具,自发地走上街道,帮助沧州守军们一同扫雪。 沧州亮起了万家灯火, 像是夜空中的漫天繁星。 这繁星又聚成了一团火,将沧州大地上的冰雪都消融。 东城门外的官道旁,王宽正在穿戴扫雪装备。 “这手套新奇得很。戴上之后感觉我的手都在冒火。”王宽伸出自己的一双手, 反复翻转着,就为了观察这新奇的手套。 洪瑞道:“那是。这手套可是羊皮做的,戴着扫雪一点儿都不会冷。再把这个油靴套上,既防潮又防滑。” 王宽立马接过油靴, 这才发现这靴子的面上都涂了厚厚的桐油。靴底是木片做的,木底上有小而密的木钉层层排列。 怪不得这位洪千户说这油靴既防潮又防滑呢。 有了这手套和靴子,扫雪哪里还是什么苦活计? 这不就是, 有把子力气, 有手就行的事情嘛! 穿戴 好这两样东西,王宽拿起铁锹就要往雪地里冲。 “诶,王宽大哥,你等等。”洪瑞连忙将人叫住,“还有一样呢。这面罩, 赶紧戴好, 不然多冷啊。” “唉,这楚大人啊, 真是没有一处不周到的!”王宽接过面罩,很是感慨。 以前在村里的时候, 他每年都要扫雪。 这不扫没办法啊, 大雪把村子里的路都封死了,别说到城里, 就是想去地里刨口食都不成。 可等雪扫干净了,路通了,他的手、脚、脸……全都冻烂了。但即便是这样,他也得不到片刻的休息。 农税太重,这田又不肥。要是不尽早到地里劳作,到了秋后一家都得饿死。 年复一年,他的手脚就没有过一块好肉。 现如今,一切都好了。 有了那个神仙一样的楚大人,沧州百姓的日子怎么可能不好? 百姓心中那个神仙一样的楚大人,其实也只是个凡人,还是个格外病弱的凡人。 州牧府里,铜灯映着窗外寒酥,让整个房间里银白一片。 楚霁身上披着件皎玉色的大氅,大氅边细密的绒毛愈发衬得他脸色苍白。他腿上又搭着条毛毯,整个人几乎都裹成了一团。 偏生裹得这般厚实的人,又倔强地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持着一只紫锋狼毫,在玉版宣纸上笔走龙蛇。 窗外又炸开了一朵烟花,这声音让楚霁心中蓦地一沉,手也不自觉地停下。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几乎要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都耗尽。 终于止住了肺叶里的躁动,楚霁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宣纸,还能有些自我排遣的乐观心思。 还好方才停下了笔,否则这些他岂不是要重写? 适时,纪安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两层的食盒。 “少爷,你怎么又起来了?”纪安一推门,瞧见的就是楚霁坐在桌案前的样子,连忙放下食盒跑了过去。 今日晨起时,少爷便发了热,差点儿晕倒。一整天,连吃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更别谈进食了。 原本少爷的身子骨就不好,往年在盛京还能暖和些,至少不像沧州这般,大雪都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居然还在继续。 偏偏这个时候,少爷还这般操劳。 楚霁知道纪安是担心他,苍白的面上出现一抹笑意:“无妨,我已经好多了。左右睡不着,便起来做些事情。” 他的这副身子,在点了五六个炭盆的卧室里尚且如此,到了城楼之上,只能是给秦纵他们添麻烦。 他们本就忙得脚不沾地不说,若还要分出心神来照顾他,那他岂不是帮了倒忙? 好在,有秦纵在,又有杨佑相佐,万没有什么不稳妥的。 是以,他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窝在这州牧府里,不过是处理些公务罢了。 雪灾过后市价的稳定、灾民住房的重新规划、新的以工代赈方案……这些都是亟待他去处理的事情。 “那少爷再是大忙人,好歹也将这药喝了吧。”纪安无法,他是劝不住少爷的,也只得将药碗端上来。再试试看,能不能将药吃下去,也好少受些罪。 一碗浓黑的药汤出现在楚霁眼前,好在,这是秦纵特意配制的,并不苦涩。 楚霁偷偷瞄了纪安一眼,瞧见他正瞪圆了双眼,以监工的姿态站在他身旁。 像极了学堂里的夫子,格外关注着喜欢躲懒的学生。 楚霁不由得被自己的联想逗笑,却不料这一笑又惹恼了自己脆弱的肺叶,一连咳了数声才停下,直咳得他脑袋都发晕。 第131章 眼瞧着纪安的目光愈发“不善”,楚霁只得将药碗端起,豪气地一饮而尽。 喝完了药,楚霁刚准备说些什么。 忽的,他脸色一变,弯下腰去,浓黑的药汁几乎还未来得及流经胃袋便他尽数吐在了唾壶中。 紧蹙起眉头,楚霁艰难地睁开眼,一手按住心口,一手接过纪安递来的锦帕。 他一天几乎未曾进食,自然也吐不出什么秽物来。苍白的唇边,只残留着点点药汁。 “不行,我找秦将军去。”纪安见楚霁这样,拔腿就要往外跑。 “回来。”楚霁勉强直起身子,呵住了纪安。 “我的好少爷,你是要急死我啊。”纪安急得直跺脚,“秦将军不在府中,姜先生也被你派了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整个沧州城最东边的五条街上,只有济世堂一家医馆。是以,楚霁在东十六街安排了一个安泰堂,由姜木坐镇,负责救治伤患。 楚霁见纪安这样,稍稍平复之后,倒是反过来安抚他:“少爷我曾经高热三天不退,滴水未进,不是也挺过来了吗?每年冬日都是如此,今年却还好上许多,何必担忧?” 楚霁这话倒不是瞎说。 往年一到寒冬,他几乎连床铺也下不得。否则,秦纵也不会提前就备好了退热的药物。 纪安闻言,只得沉默地将药碗收回,又将食盒第二层的温牛乳拿出来,摆在楚霁面前。 楚霁却没有去拿那碗牛乳,反而朝着纪安温和一笑:“生气了?” “少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纪安当然生气。”纪安偏过头去,不去看楚霁。 少爷的脸太有欺骗性了。只要他一笑,好像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原谅他。 楚霁见此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解释道:“我这体弱本就是旧疾,暂时与性命并无相干。咳——咳——,可那些等着阿纵去救的百姓不同,阿纵若是为旁的事分神一刻,便或许会有百姓因此失去性命。孰轻孰重,你分得清。” 见纪安还是不说话,楚霁又道:“百姓敬我、信我、爱我,我亦当如是。是百姓供养了少爷啊,否则,少爷又怎么能坐在这里,喝上一碗温牛乳呢?” 纪安无言半晌,叹了一口气:“我嘴笨,说不过您。但要是您过两日还是这么难受,我可就也要放烟花求救了。” 楚霁这才端起牛乳,从善如流道:“自然。我亦为沧州百姓之一啊。” 纪安见楚霁缓缓喝下了一碗牛乳,没有再吐出来,这才稍稍放心。 * 十二月四日,寅时(凌晨三点)。暴风雪已然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半。 狂风席卷,发出尖锐的呼啸之声;雪雾弥漫,似乎要将整个村庄都倾覆。 暴雪好像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要将积攒的全部力量在这最后时刻释放。 赵大牛顾不得刺骨寒风,也顾不得飞雪满天,冲出了家门,一头扎进了风雪之中。 即使这地上的积雪早被清扫过,但大雪又密如鹅毛地下了两个时辰,积雪已然有小腿肚子那么深。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终于敲响了村长家的房门。 “村长,我媳妇儿难产了。稳婆说,必须要到城里医馆才有得救!”赵大牛看见村长出来开门,高大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原本,他以为绝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 那日帮他娘给稳婆送东西的衙役心细。问清了稳婆近日无事,又往返跑了几趟,最终商议着让稳婆在雪灾结束之前就住在他家里。 他当然乐意。他媳妇儿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天了,不过是多一个人的口粮,就能多买一份安心,何乐而不为? 今天晚上,刚吃了晚饭,他媳妇儿就发动了。 可没想到,稳婆和他娘在产房里待了几个时辰,最后告诉他,是难产。 那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天都要塌了。 可随即,他又想起了村长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有困难,找村长。” 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什么也顾不得,便跑来了村长家。 村长原本见赵大牛的样子,吓了一跳。 满头落雪,浑身湿透。黝黑的脸上,竟然遍布泪痕。 一听他的话,村长又立刻反应过来,朝着屋内大喊:“张 衙役,快来!赵大牛他媳妇儿难产,要送到城里医馆去!” 沧州守军负责清扫官道,这些衙役则被安置在各村的村长家中,与守军配合,负责清扫村庄中的主要道路。 没过一会儿,出来五六个衙役,冒着风雪,也不说话,直接冲进积雪里,迅速地清扫起道路。 村长也来不及解释,走回房间内,拿出一个烟花。 随即,一朵黄色的烟火在上空中绽开。 十五公里以外,恰好是烟花能见度的极限处,早有士卒待命其中。 经过了第一天的兵荒马乱,秦纵和杨佑商议着如何更进一步地展开快速救援。 以十五公里为半径,将一个个村庄囊括在一个统一的圈子之中。 由秦纵手下的千户带领士卒安置在圆心,根据烟花的颜色,在向城中进一步传递消息的同时,分配人手进行救援。 于乌一声令下,一百士卒朝着赵家村的方向整装而出。 一辆牛车行驶在夜色之中,虽然速度不快,但胜在足够平稳。 第132章 牛车的车轮上,早就捆上了铁链防滑。 村长驾驶着牛车。 牛车后头的车厢里,赵大牛的媳妇王芝躺在里面。 面色惨白,汗湿鬓角。腹部隆起,不安分地鼓动着。 她似乎已经累极了。即使身上剧痛,也不能再使她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好在,这车厢还算是足够温暖,给予了她些许的安慰。 牛车前头,张衙役带着手底下的人,并着赵大牛一起,奋力地扫开前路的积雪。 全然扫清是不可能了。 但只要让积雪稍稍降低些高度,降至半尺以下,牛车便能通行。 汗水早就浸湿了衣裳,他们无暇顾及;暴雪迷蒙了双眼,他们摸索着前行。 赵大牛将手中的扫帚狠狠挥出,可即使是这样,暴风雪又会在下一个瞬间将他扫出的一小片平地淹没。 像一头巨兽。 吞噬着大地,也吞噬着他的希望。 他觉得自己已经几乎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就像他感受不到冻僵的手指脚趾。 也感受不到他媳妇儿微弱的呼吸。 只有扫雪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地重复着。 忽的,前路有了光亮。 赵大牛猛然抬起头。 有一人,不,有一群人,踏雪而来,穿着沧州守军的军服。 “愣着干什么?快把路让开!”张衙役见赵大牛愣在原地,立即推了他一把。 赵大牛被这力道推至一旁脏污的积雪堆了,可他一点儿也不恼。 因为前方,有一条长长的道路。 明明算不上宽阔,也称不得平坦,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那力量,叫做希望。 生的希望。 …… 东十六街的安泰堂内,姜木接生了这个小生命。 在此之前,姜木也已近乎连轴转了五六个时辰。 但婴儿有力的啼哭,还是一扫他的疲倦。 姜木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这劫后余生的一家三口。 他倚在窗边,窗沿上长了许多冰凌,晶莹剔透的。 空气无尘,显得尤为清新。 姜木伸手,想要去接外头飘落的碎玉琼瑶。 半晌,他的手上依旧是一片干爽的凉意。 雪,停了…… 东城墙的城楼上,绽放开大片大片的七彩烟花。 火树银花,仿佛吹落了漫天星河如雨。 全然与先前求救烟花的景象不同。 那时的烟花,总是孤零零地在半空炸开。那力量,是微弱的,是风一吹就会散的。 但也正是那一朵烟花,带着人们绝境中的唯一一点希望。 而此时此刻,这烟花,宣告着这场暴雪的结束。 是热烈的,势不可挡的。 人民的力量,战胜了风雪。 凛冬散尽,天空中,绽放出了春日般的花园。 仿佛只是一个瞬间,人们走出家门,让寂静的街道变得喧腾。 即使街道上积雪厚重,也无法阻挡民众的欢腾与热烈。 姜木没有出去凑热闹,反而将窗户关上。 他这里还有好多病人呢,需要静养。 只是,他依旧倚在窗边,闭上眼睛,将耳朵贴住墙壁,静静听着外头的人声鼎沸。 他不由得轻笑出声:楚霁和秦纵那两个“活阎王”,这次还真是成了沧州的活菩萨。 * 东城墙上的城楼中,杨佑将士卒送来的报告归拢好。 他在案卷上落下最后一笔,随即走出城楼。 秦纵立于城墙之上。 若非寒风能吹动他的发丝,杨佑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尊雕塑。 士卒尚有轮休之时,可少年将军却几乎三天不曾合眼。 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傲然与坚毅,却目带担忧地遥望西方。 那是州牧府所在的方向。 杨佑看着秦纵的神情,顿时了然。 这三天,他尚且能借着巡视东城区的机会,与姜木见上几面。 而秦纵,待在东城楼中,还不曾回过州牧府。 平日里也就罢了,但杨佑也是知晓的,每到冬日,楚霁的身体便格外孱弱。 往年在盛京,姜木都几次要束手无策。 杨佑走上前去:“秦将军,若是担心,便先行回州牧府吧。风雪已停,我一人足以应付。” 秦纵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朝着杨佑一拱手,随即几步便跳下城墙。 奔往他心之所在的方向。 第七十章 秦纵一路踏着残雪。 他一身黑衣, 脚尖轻点,无半分囹圄于积雪的模样,反而轻巧极了。 仿佛他合该斗霜傲雪, 是纵横于雪虐风饕中的狼。 州牧府前,厚重的朱色红门大敞着,纪安正指挥侍从扫雪。 府内虽称不上仆从数百, 但也还算是人手充足。是以,这几日州牧府院内门前的大雪都是纪安组织着府中侍从在清扫,并未再动用沧州府军。 “秦小将军可算是回来了。”纪安瞧见秦纵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纪安的语气带着欣喜, 也带着焦急。 秦纵见此,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若楚霁真有什么大碍,纪安定然要守在他身边, 而不是这样从容指挥着府中事务。 “大人在房中吗?”秦纵脚步不停, 点头示意后边走边问。 第133章 可怜纪安的小短腿哪里跟得上秦纵,只得匆匆回了一句:“在的,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秦纵就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 但是,少爷在泡药浴啊! 纪安紧赶慢赶地又追了几步, 好不容易在转角处看见秦纵的一片衣角, 偏偏有侍从凑上来询问府中的事务安排。 眼瞧着是肯定追不上了,纪安只得勉强扶着双膝, 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少爷和小将军的那些事情,旁人不知道, 难道他小纪安还不知道“少爷的那个朋友就是他自己”吗? 秦少帅变成了楚家的小少爷, 小少爷又变成了少爷的秦小将军,以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呢! 我那么大一个小少爷, 啪的就没了……以后也许都不会有了。 旁的倒是无所谓,就是大少爷和二少爷那里,他可顶不住。 只盼着秦小将军能自求多福了,纪安不由得朝着秦纵衣角消失的回廊处投去带着些同情的目光。 松软的雪地被踩出细碎的声响,秦纵来到楚霁院中。 院子正中有一条清扫出来的小道,道两旁是堆积的残雪。 院内并无侍从当值,应当是被临时抽调扫雪去了。 他伸手轻扣房门:“楚楚,我回来了。”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门内传来丝毫的动静。 秦纵忽的心头一紧,右腿聚力,一脚踹向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并未上锁,碰撞在里头的墙壁上倒发出一声巨响。 他来不及细想,门打开的瞬间便冲了进去。 屋内春日般的温度让秦纵微微愣了神,随之而来的是清苦的药香。 虽然浓重,却并不酸 涩,与楚霁身上的味道极像。 书房内并未坐着秦纵熟悉的身影,里间的卧室亦空无一人。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炭火微红,偶尔发出火星炸开的啪嗒轻响。 一道本该折叠着的紫檀云石围屏展开,将里屋的空间再次分隔。 屏风的木胎以大漆髹饰,正面的屏心为云石材质,天然形成的黑白纹理恰好晕染出江山万里,雅致清贵间又透出恢弘气势。 与楚霁其人,如出一辙。 意识到这屏风的作用,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莽撞,秦纵慌乱地向后撤出几步。 他刚走到房门口,还未来得及退出房间,就听得里间传来声音。 “是纪安吗?” 这声音与楚霁往常惯有的清亮不同,带着些沙哑,却透出恰到好处的慵懒与软绵。 “是我。” 秦纵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出声答道。 屏风里头安静了半晌,只有水波皱起时的微漾。 那人似乎在思考“我是谁”。 楚霁原本正在泡着药浴。 他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既然汤药喝不下去,总得试试旁的法子。 府中虽没有能用以退烧的药浴方子,但先前姜木配制给他预防风寒的方子却有。 他本就是冬日里的风寒侵体才导致的高热,大约也是有些共通之处的。 这两日他都在泡这药浴,果真觉着好了不少。 高热虽不曾退下去,但也能稍稍进食些温补的粥或汤。 这药浴似乎是带着些安神的效用,蒸腾而上的热气让他昏昏欲睡。 因为一早就交代了纪安一个时辰后叫他,楚霁便任由睡意昏沉,倚靠在木桶边缘,进入了久违的黑甜的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门与墙壁的碰撞之声将他吵醒。 隔着小书房与屏风,这声音并不刺耳。 只是他向来觉浅,睡不了多安稳,稍有些动静便醒了过来。 神思倦怠中,他听见了脚步轻响,这才以为时辰已到,是纪安来唤他。 未曾想,那脚步竟然渐渐远了,故而才出声相问。 那回话的声音显然不是纪安的,却也分外熟悉,带着让他放松安稳的力量。 可这声音的主人倒是恶劣得很,只回一句“是我”。 楚霁慢腾腾的睁开双眼,琉璃色的瞳孔笼着一层薄雾似的惺忪朦胧。 他下意识地转头,却被挡住了视线。 这时,他被高烧与睡意搅乱的思绪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有一道屏风啊。 外头那人当真恶劣,竟然不再说话,叫他无从分辨。 他天性敏感,感受得到那人并无恶意。 因此,他仅剩的思维只允许他想到这个。 楚霁想起身去一探究竟。 他手刚扶住木桶边沿,却不想双腿无力,骤然跌回木桶之中。 秦纵原本站在门旁,唇瓣抿紧,耳尖上带着些几乎要滴血的红,瞧着当真是乖顺极了。 里间却突然传来凌乱的水响和楚霁的一声惊呼。 他顾不得其他,疾步冲进屏风之后。 四目相对时,秦纵几乎忘记呼吸。 屏风之后的小隔间里点着昏黄温煦的灯光,氤氲的纯白雾气里,秦小将军只觉辞藻匮乏,描绘不出万一。 恍惚间他能想到的只有,“灯下观美人”或许还应当再添上一句,“濛濛处更佳”。 楚霁的双眼带着懵懂茫然,似乎在疑惑于他这个不经同意就闯进来的人。 面色不是惯有的苍白,沐浴过后的酡红大片晕染上脸颊与眼尾,是最顶级的胭脂虫也无法仿照着制出的绝色。 第134章 他一头青丝如瀑,随意散乱地铺洒在身前,遮挡住大半玉润温软的肌理。 药浴的颜色是苍葭的绿,全然不具备什么遮挡的功效,反倒衬得水下那修长的腿,如琨玉秋霜一般动人心魄。 未经□□的秦小将军只是下意识地轻扫了一眼,便不由得退后两步。 只是这样仿佛还不够。 他又偏过头去,专注地盯着摇晃的烛火,余下呼吸凌杂淆乱。 楚霁眨眨眼睛,半晌才分辨出眼前的人。 “是阿纵啊,我的小将军回来了。”是轻柔的嗓音,有些呢喃的鼻音。 见没有得到回应,楚霁蹙了蹙眉,微微歪头。 他思考片刻,还是决定直接说出自己的困境。 “腿软了,扶我一把呀。” 秦纵从未见过这样的楚霁。 他见过楚霁的狠厉,冷如刀锋,风情万种四字都显出苍白无力; 他见过楚霁的矜贵,琅玕美玉,瑰意琦行间惹得蓝田亦生烟; 他见过楚霁的脆弱,琉璃坠地,破碎到极致后迸溅出荼蘼…… 千万种流风回雪,千万种昭昭朗月,每一种都让秦纵心动。 但此刻的楚霁,若非要他搜肠刮肚地寻出个什么形容来,秦纵只觉得像是只幼兽一般。 更准确来说,是一只慵懒的猫儿。 在廊檐下,细碎的闪着金边的日光里,无害地翻着肚皮。 楚霁见这人还不过来扶他,少爷的脾气陡然升起。 一双迷蒙桃花眼瞪大,若不是眼睑处的小痣削减掉几分凌厉,倒真是将秦小将军在军营里的神情学了个十成十。 要命! 被躁得满面通红的秦小将军环视了一圈小隔间。 他瞧见不远处有一软榻,旁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里衣、浴袍、浴巾等物。 深呼吸一口气,他在楚霁疑惑的目光中大步走过去,拿起浴巾后又迅速返回。 下一秒,宽大的浴巾将楚霁围住,秦纵一把将人横抱起来。 秦纵将人抱至软榻上,又速度极快地将他被药浴沾湿的长发用干爽的巾布裹好。 “主公…主公快些更衣,莫要着凉。” 仿佛只有“主公”这个天然带着敬畏的称呼,才能让他稍稍平缓下心间的躁动。 说完这一句,小将军脚步匆忙地退出隔间,右脚都差些将自己的左脚绊倒。 楚霁呆呆地坐在软榻边,垂着脑袋,浓密纤长的羽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翳。 他正极力地思索着些什么。 房内燃着炭盆,又是隔间这样狭小的空间,因此并不寒冷。 但秦纵将他抱起时,浴巾的下摆几乎都浸在了水中,此刻正湿哒哒地裹着他的双腿。 潮湿的触感逐渐变凉,颈部直至肩头处的皮肤也在空气中被凉意激起。 理智回笼的一刹那,楚霁痛苦地阖起双目,将整张脸都埋在双手之中。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这让他以后,怎么面对秦纵,秦小将军啊! 秦纵出了隔间。 外头并不如那里面暖和,倒是也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他并未走出房门,反而走到楚霁的床榻边,静静地等着。 方才楚霁正在泡的是药浴,闻着应当是预防风寒的。 楚霁冬日里身子本就孱弱,此刻定是更不安乐。 他得先替他把脉,才好再对症下药。 可他等了许久,还是不见楚霁出来。 他猛然抬头,什么羞窘慌张尽数消失,担心与愧疚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 楚霁方才的情状显然是病糊涂了,他居然还留他一人在里头! 就在他正要走向隔间时,楚霁裹着浴袍出来了,整个人显得病弱又可怜。 楚霁瞧见秦纵还站在外面,而且就是站在他的床头,当即眸色发狠,心下一横,径直走过去。 走到床边的人一言不发,掀开被角便将自己塞了进去,连头也不露出来分毫。 秦纵玲珑心思,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大人又恢复了一贯的“英明神武”,翻脸不认人了。 见楚霁还能如此,他心下稍定。 再加上方才的一通情绪早将他的羞赧冲散,他现下倒是还有些反客为主的玩笑心思。 秦小将军向来知道楚大人的软肋,他软下嗓音,故作可怜地喊了一声:“楚楚……” 裹得像个蚕蛹似的的人果真有了动静,床上的鼓包掀开了一条细小的缝,伸出一只葱白修长的手,带着一截 白玉般的腕子。 “快给我扎两针吧,我病得要死掉了。” 湿漉漉的鼻音隔着锦被,有些发闷,听着无端像是撒娇。 是秦纵惯用的招式。 第七十一章 楚霁最终还是被秦纵从“蚕茧”里给挖了出来。 他的长发大半都被药浴沾湿, 若是直接闷在被子里,只怕会让风寒加重。 是以,秦纵反应过来后, 也不多言,仗着自己力气大,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楚霁直接抱起。 楚霁还未来得及反抗, 便被一整个用锦被围住,后背倚靠在床头,脑袋也被迫露了出来。 楚霁:?! 小混蛋这是要翻天! 下一秒,因着他的动作而掉落在床榻上的巾布就又落在了他的发丝上。 第135章 “会着凉, 擦擦。” 楚霁带着湿意的墨发披散在身侧,垂坠至床沿。 因此,秦纵此刻的姿态是半蹲着的, 两手托着巾布, 握住楚霁的发尾。 他仰着头,双眼看向楚霁的角度自下而上,漆黑的瞳眸里满是真挚的可怜。 楚霁暗自撇撇嘴,擦就擦呗,还擦擦。 撒娇做什么! 被秦纵这一通胡闹, 楚霁原本“调戏了秦小将军”的赧然也褪去了几分。 终究还是病倦占据了上风, 楚霁静静地靠在床头,任由秦纵动作。 一室暖色的烛光, 晕染出几分日暖风和。 楚霁垂下眸子,目光柔软地看向秦纵头顶的发旋。 出身尊贵的秦小将军, 虽也经历过流放与战俘岁月, 但那些都是极为短暂的,更不要说让他像这般服侍什么人。 是以, 他动作之间难掩笨拙。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可能地小心对待楚霁的长发。 抿着唇瓣,凝神聚气,目光沉毅,仿佛在指挥什么攸关生死存亡的战役。 这副神情,就是木人石心也该被打动了,更何况是一直以来都对秦纵格外偏待的楚霁。 原先本就不剩多少的羞恼情绪,在秦纵无言的动作间悄然转化。 只留下了动容和安心。 忽的,楚霁瞧见了秦纵眼底的乌青。 他这才反应过来,沧州大雪下了三日,一直在城楼上指挥的秦纵,只怕还未曾合过眼。 “好了,头发干了。你快去休息。” 一只掌中带着薄茧的手握住了秦纵的手腕。 秦纵抬起头看向楚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双剑眉便拧了起来。 “手心怎的这么烫?” 楚霁的手,莫说是这冬日,就是盛夏暑晴之中,也总是微凉的。 绝不会像现在一样,比秦纵手腕上的温度都要高。 秦纵放下巾布,顺势扣住楚霁的脉搏。 脉搏紊乱,但其中短促和急速清晰可探,是典型的高烧的脉象。 除此以外,还内里虚耗,亏空得厉害,几乎比他在落霞山下晕倒的那次还严重。 这几日,他都不曾用过膳吗? 方才,自己居然还那般不顾他的身子,同他玩闹? 瞧着秦纵的面色愈发低沉,几乎都要滴下水来,楚霁也莫名地有些心虚。 “都说啦,我病得要死掉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惯会撒娇的吗?” 倒打一耙这种事情,楚大人向来做得得心应手。 “不是生你的气。是我不好,我…我本来,以为你只要喝药就能好。可是,你都病到连药也喝不下了。” 秦纵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让楚霁的情绪起了变化,连忙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慌张。 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三日都呆在城墙上未曾回来,他虽担忧,却不后悔。 若是他置沧州百姓于不顾,回来照顾楚霁,只怕楚霁非但不会有什么感动,反而会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来,再指着大门让自己滚蛋。 他只是怪自己没能考虑周全,让楚霁白白受了这三日的罪。 难怪楚霁今日在泡那防风寒的药浴。楚霁不是不爱惜身体的人,但凡能吃得下退烧的汤药,也不至于如此。 楚霁看着眼前垂着脑袋的人,只觉得心底软得像是一杯柠檬气泡水。 带着酸,带着涩,冒着泡,弥漫着甜。 他原本只是怕秦纵责怪他不爱惜身体,想耍个无赖,把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 未曾想,竟惹得秦纵这般愧疚,将所有的本不该是他的责任都揽过去。 他不再抑制心底近乎汹涌的酸软:“可阿纵为了我,风雪夜归。并没有让我难受许久。” 听见“难受”二字,秦纵这才勉强从懊恼的情绪中拉回一丝理智,想起自己就是个医术尚可的。 他急忙站起身,拔腿就要往药庐跑去。 楚霁的身子吃不下药,药浴退热的效果也微乎其微,只有针灸可行。 “不必去药庐,银针在桌上。”楚霁追了一句。 楚霁知道,今晚秦纵必定会回来。 是以,他才让纪安一个时辰后叫醒他,也一早备下了银针。 往年在盛京时,每逢他冬日高热,也都是姜木施针才替他退了烧。 只是他没想到,秦纵会回来的那样快。 楚霁见秦纵走去外间的背影,便也将手指搭在了里衣的口子上。 施针的穴位在后颈下方,须得除了上衣才行。 莹润的指节下意识地捏住扣子,却在要动作时又犹疑起来。 楚霁只要一想到待会儿要来施针的是秦纵,只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红霞飘上脸颊,甚至无从分辨与这高烧是否相关。 他不由得垂下眼睫,轻叹出声。 往常姜木为他施针时,他是何其坦然。 现如今,面对秦纵,竟也有这扭捏的时候。 秦纵拿着银针疾步赶回内室,猛然撞进眼睛的,是楚霁裸.露在空气之中的大半肩颈。 白皙纤弱的脖颈下,是分明有致的锁骨,仿佛由最顶级的丹青大师绘就,刀削斧凿般的深刻,工笔描摹样的细腻。 再往下,是半隐在月白里衣下的两点淡粉。是一块白玉上浑然天成出的最珍贵的点缀,是一汪清潭中飘落下的两朵最灼华的桃花。 第136章 秦小将军原本以为方才在隔间里已是极致,何时料到楚霁会这般? 他惊惶地瞪大双眼,三两步走到床榻边,双手一拉,将那里衣复原,甚至连脖颈处的衣领都拉高了不少。 楚霁:? “不扎大椎穴吗?” 秦纵清了清嗓子,半晌才将那股沙哑压下,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嗓音:“大椎穴效力大,但却也因此更易透支人体潜能,只怕于寿数有损。你如今身体底子好些了,只扎少商与商阳两处穴位亦可。” 往年楚霁身子更差,若不是真的没了法子,姜木也不会选择针灸大椎穴。 楚霁见秦纵这副比他还紧张万分,偏偏又不愿在他面前显露出来的模样,霎时自己就不扭捏了。 秦小将军啊,你若是耳朵不那么红,我或许就当真要惊叹于你的职业素养了。 向来“善解人意”的楚大人从善如流道:“那便都依你。可以松开我的衣领了吗?”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秦纵立时就松开了手,退后两步,双手垂在身侧,只敢用余光偷瞄楚霁的脸色。 楚霁慢条斯理地将里衣扣子又扣上,坐正了身体,倚靠在床头,却又偏过头,时机准确地捕捉住秦纵的余光:“要扎哪里?” 终究是对楚霁的担忧占了上风,秦纵镇定下心神:“在拇指和食指末端,只扎左手即可。但是……” “怎么了?”楚霁有些疑惑。 “这两个穴位同时扎下去,可能会引发梦魇。”秦纵有些不忍。 他知道,楚霁有过一段不愿回首的过往。 而梦魇,却恰恰针对人心之中,最恐惧,最害怕的部分。 “你,若是不愿,” 秦纵沉默稍许,还是道,“我便在大椎穴上施针。” 楚霁愣怔片刻。 梦魇啊……算上前世,应当有近十年不曾有过了吧。 桃花眼里染上晦明的色彩,楚霁故作轻松地一笑,清浅 又自然:“无妨。我可是,惜命得很。” 楚霁很坚强,秦纵一贯知道的。 他也不再多言,拿起银针,执着楚霁的左手,朝着拇指与食指的末节桡侧浅刺进去。 秦纵的手法熟练,丝毫没有让楚霁感受到疼痛。 可他还是捧着楚霁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下一秒,他的一只耳朵被揉捏住。 是他熟悉的手指,却带着少见的热度。 “小狼耳朵快竖起来呀。” 语调轻快,是在哄人的柔和。 秦纵被他哄得晃了神,呆呆傻傻地抬起头,原本好不容易才压下的红耳朵后知后觉地又灼烧起来。 一盏茶后,银针拔出。 楚霁收回双手,声音温和:“我这里无事了。快回去睡吧。” 秦纵摇了摇头:“我守着你。” 他怕楚霁万一发了梦魇,没人守着不行。 楚霁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也心疼秦纵几日都不曾合眼。 他的一双桃花眼里星河流转,与秦纵四目相对。 两人都有些说不出的执拗。 室内再一次寂静极了。 炭盆里的炭火星子“啪嗒”,又是一声响。 楚霁败下阵来,将自己整个人缩回到锦被中,咕涌着退开些位置。 “自己抱一床被子过来。” 隔着锦被,闷闷的。 秦纵的瞳孔霎时晶亮,像是怕他反悔似的,拿被子、除衣、脱靴、爬上床……动作一气呵成。 他侧过身子,吹灭了床头的红烛。 楚霁依旧躲在被窝里不出来。 却不是因为羞怯。 他的身体太累了,不多时,他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一个实在算不上好的梦。 满目是血红色。 父亲赌红的双眼、拳台上喷溅的鲜血、疯狂热烈的人群和再一次爬起来的楚霁。 十五岁的楚霁。 第七十二章 楚霁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这光怪陆离的, 熟悉又陌生的梦境。 灰蒙蒙的天空,低矮的楼房,逼仄的街角……一股脑地冲进他的视网膜神经。 整个街区也数不出几台的空调外机在楼房外似呜咽又似咆哮地响。 是这个街区里唯一的赌.场。 赌徒的喧闹之声, 涌进楚霁的耳膜。 其中最清晰的,来自他那所谓的父亲。 楚霁扬起头,看向天空, 只觉得被压抑地封锁其中,似乎永远也没有逃离的可能。 只能在这里,被灼热的太阳,晒化成一滩腐臭的泥。 他想漫无目的地走, 又被无形的力量牵制着,不得不走向那挂着空调外机的小楼。 意识,却无比清醒。 脚下的路愈发窄了, 原本灰白色的砖石也被斑驳覆盖, 显出些耀武扬威的脏污。 忽的,他踩了个空。 脚下的砖石晃动,被压下去一角,随之喷溅的,是潜伏在砖石下的污水。 污水溅落在楚霁的小腿上, 蜿蜒而下, 直至脚踝。 楚霁愣愣地停下脚步,蹲下身, 看着小腿上污水淌过的痕迹。 还未等他思考些什么,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场景再次重演。 “爸爸, 你别卖了我。”一个十五岁的瘦弱的男孩儿攥着一个男人的裤脚。 第137章 男孩青白的手指与黑色的裤腿形成鲜明的对比, 手背上暴起了细弱的青筋。 这哭天抢地的场景非但没有让围观者产生同情,反而有想要再撕碎几分的病态的美感。 跪在地上的男孩儿有一张艳丽出尘的脸。 远不及二十一岁的楚霁, 却已能看出昳丽之姿。 褴褛的衣衫、破旧的鞋子,几乎像是在哪里行乞的乞丐,偏生男孩又将鞋子尽可能刷得干净,衣衫上的破洞也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 衬着这样的一张脸,即使是苍白的,甚至是枯黄的脸,也显出几分拼接的艺术来。 楚霁偏头,看向发出声响的地方。 一瞬间,身后破敝的街巷像是被打碎的玻璃一般,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它在楚霁的身后坍塌,只留下了一地杂乱刺耳的声响, 和小腿上的污秽。 他站起身来,径直走过去,穿过格斗场老板的身体,来到“楚霁”身边。 像曾经无数次一样,他掰开了“楚霁”抓住男人裤脚的手指。 在这个梦境里,他唯一能做出的实体的动作,只有这一个。 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十五岁的楚霁主动松开了手指。 其他时候,相较于梦境的主宰者,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一遍又一遍地,冷眼看着这轮回。 苍白纤弱的手指被掰开的瞬间,男人像是怕再沾染上什么麻烦似的弹开。 他忙不迭地朝前走着,走到那个坐在椅子上抽烟的男人身边。 “人我给您带来了。这债,咱们是不是就能一笔勾销了?”声音谄媚而讨好。 格斗场的老板嗤笑出声,让手下将男人像烂泥一样地拎了出去。 男人却如蒙大赦,满怀感激地跑走,甚至被脚下的石块绊倒打了个滚,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不曾回过头,看向他那跪下地上的孩子一眼。 老板的手下像是在看什么笑话,老板却站了起来。 “楚霁”被捏住下巴,被迫抬起了头。 “果真是奇货可居。” 老板的手上不知戴着什么材质的扳指,硌痛了“楚霁”的下巴。 但他不曾抬起眼眸,浓黑纤长的眼睫遮挡住眼底所有的情绪。他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生气,面上无悲无喜。 很快,所有人都走了。 只有“楚霁”,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呆呆地跪坐着,盯着地板拼接的缝隙。 没有人看见,“楚霁”一直低垂着的瞳孔里,涌动晦暗不明的光。 楚霁站在一旁,心里泛起莫名的情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楚霁”在想什么。 楚霁进入社会很早,他辗转过太多太多的工作,也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老板的一句“奇货可居”,让他彻底明白老板的意图。 他能料到,父亲为了赌资,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把他卖了虽在情理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格斗场会要他这样一个,看起来一场拳都不可能打赢的人。 而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进出格斗场的人,多为倚财仗势之人,其中不乏有些特殊癖好的。 他不是格斗场买来,用作在拳台上让人赌注输赢的。 这些人想看的,哪里是烈火烹油般喧腾的拳击台? 遍布伤痕的躯体、鲜血染红的唇瓣、瑟瑟发抖的惊弓之鸟,才是能满足他们兽.欲的。 他是很快会被再次转手的,待价而沽的商品。 一个漂亮的花瓶。 手指松开的那个瞬间,再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恐惧都烟消云散。 所谓的血肉亲情,既然无法抓住,那便尽数舍弃好了。 他入这格斗场为父还债,也算是将那一半来自于他的血液还了。 他很快冷静下来,也不得不冷静下来—— 这个格斗场,或许会成为他彻底摆脱父亲,开启全新人生的契机。 但首先该思考的,是怎么才能活下去。 此刻,还需要再加上一句,“怎么才能有尊严地活着”。 楚霁想,原来他十五岁时,是这样的啊。 一颗长在悬崖边的小草,又偏要在冬日里吐露绿意。 倔强极了。? 他恍惚间想起,有人曾对他说过, “楚楚是世界上,拥有最顽强、最旺盛生命力的人。” 嗓音青涩,却坚定又温柔。 这是谁?竟然这般了解他?竟然几乎让他要滚下眼泪来。 楚霁还没来得及去回忆,黑暗的屋子崩塌,场景再一次变化。 刺目的灯光、热浪般的声响和身体上突然承受的一记重拳,让楚霁痛苦地闭上双眼,发出一声闷哼。 好半晌,他才又 重新睁开眼睛,看向久违的格斗场。 格斗场内,“楚霁”的唇角再一次逸出鲜血。 他扶住场边的锁链,跌跌撞撞地爬起。 琉璃色的桃花眼里染上赤红,冷厉的目光横扫过格斗场坐席上的人群。 癫狂的人群。 他收回目光,却再次呕出一口血。 拳台上的裁判却顾不得这许多,他看着“楚霁”的目光满是狂热。 “楚霁”这一场拳为格斗场赚来的钱,比昨天一整天都要多 ! 第138章 要知道,这才是他第一次登台。 少年瘦弱的躯体、透着病弱的苍白还有那张韶颜昳丽的脸,无一不在透露着他的真正“用途”。 格斗场的观众心照不宣,没有人认为“楚霁”会赢。 癖好特殊者等待着欣赏蝴蝶折翼时的挣扎,期待着花瓶坠地时清脆美妙的声响。 为押注而来者,自然要抓住机会,狠狠捞上一笔。 可现在,裁判一把将嘴角还在滴血的“楚霁”扯过,举起了他的一只手:“楚霁,胜!” “楚霁”却不在意这许多,他只知道,他赢了。 不枉他拼着被打断肋骨的风险故意露出破绽,终于借势将对手打倒在地。 这是他的第一场拳赛,他必须赢。 只有创造出比这张脸更大的价值,他才不会像是一只被豢养的宠物一样,被牵出格斗场。 才有资格,说以后。 楚霁依旧站在“楚霁”身旁。 他记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是骄傲的,就像是他过去每一次回忆起这场战斗时一样。 他为自己,赢得了生存的机会。 可是现在,他好疼。 四肢百骸里都翻涌着气血,每一块骨头都在诉说着不堪重负,每一寸皮肤都在清晰地愈合又裂开。 原来,在这一刻,我竟然是疼的吗? 楚霁第一次,在面对这个时刻的瞬间,感觉到涌灌而来的苦涩与疼痛。 ——我不该是这样的……我没有资格这样娇气。 秦纵本就只是在浅眠,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时刻关注着楚霁的动静。 几乎是在楚霁翻身的瞬间,秦纵就醒了过来。 床头的烛火被他吹灭,只有外头的一盏铜灯提供着些许光亮。 一开始,楚霁虽然在频繁地翻身,面上却也不曾显出什么旁的神情来。 只是少见的冷漠。 可即便如此,秦纵也不敢再兀自躺下。 果然,没过一会儿,晦暗的灯光中,楚霁拧着眉,开始呢喃呓语。 他的高烧已经退去,此刻面无血色,即使在暖调的烛光下也显出无力的苍白。 冷汗打湿了鬓角,几缕发丝湿哒哒地贴着额头。他痛苦地皱起眉头,身体不知觉地蜷缩。 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动作。 秦纵想要查看一番楚霁的情况,可他的手指刚碰到楚霁的额头,就听见那苍白的唇瓣里颤抖着飘忽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字:“疼……” 他心头一紧,楚霁的梦魇棘手之处就在于他本身有严重的气血虚溢,若是猛然将他唤醒,于他的心悸更为不利。 这个“疼”字,让他喉间发紧,连安慰都说不出口。 那是他不曾参与的,甚至无从知晓的,楚霁的过去。 他只能遵循本能地将楚霁抱住,抱住他散发寒气的躯体。 像一只湿漉漉的狼犬,陪在主人的身边。 楚霁又闻到了槐叶清香。 凌冽的、深沉的、带着微苦的凉意和淡淡的安心…… 15岁的楚霁总是以为,他在格斗场中的卧室靠近一棵高大的槐树。 卧室,是他唯一可以舔舐伤口的所在。 每一次,都伴随着槐叶香气。 他贪婪地吮吸着来自外界的唯一的自由的气息,想象着自己能像这槐香一样。 风是它的注脚,从不囹圄在任何一方天地。 直到他第一次成为格斗场的拳王,获得了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他寻遍了整个格斗场的外围,也未曾见到一棵槐树。 甚至惹起了看守人的怀疑。 可也恰是这次机会,让他意识到,炸掉这个格斗场,或许是一个可行的方法。 …… 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到楚霁几乎忘记了第一次闻到这槐叶香时的感受。 远处而来的清苦香气,似乎拥有某种远古的神秘的祝祷之力,将整个格斗场的阴霾都驱散。 楚霁恍惚间想起,他后来又遇到了一个什么人。 一个喜欢槐树的人。 ——槐为木鬼,可通人鬼。那是他家乡的印迹。 他是谁? “楚霁”在槐叶香中安眠, 楚霁亦然。 …… 楚霁再醒来时,日光和煦,一室安稳。 纪安或许在忙,室内空无一人。 他的头还有些痛,是思绪被割裂后的钝痛。 不算安稳地睡了一夜,楚霁只觉得他浑身连骨头都睡得酸软了。 楚霁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准备披一件衣裳。 ——他有些饿了,胃里灼烧拧巴的难受。 动作之间,他瞧见床边不知何时挪来了一张小几。 小几上摆着些公文,是军营里相关的,都已批阅妥当。 再旁边,摆着一本兵书。 是秦小将军的兵书。 世人皆道,秦小将军颖悟绝伦、天纵英才。 却无人见过,自秦氏一族流放南奚后,一日都不曾懈怠的秦纵。 楚霁的记忆回笼,秦纵,似乎守了他一夜。 梦里的一切,他都还记得那样清晰。 从他第一次去追寻时便消失的槐叶香再次入梦,是秦纵的气息。 楚霁似有所感,却转瞬即逝,让他抓不住,想不透。 适时,秦纵推门进来。 他瞧见楚霁坐起身子,正伏在小几边,不知在想什么。 第139章 “你醒了。”说着,秦纵快步走进里间,顺手给楚霁倒了一杯水。 温水入喉,喉间的沙哑和胃袋里的灼烧都稍有缓解。 楚霁放下茶盏:“这是去哪儿了?” 秦纵见楚霁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当即笑着从袖中拿出一个月牙形的珮来,眼巴巴地捧到楚霁面前。 颜色莹白,透着些淡淡的黄。色泽温润,又隐隐带着不可冒犯的气势。 楚霁伸手接过,入手却发现不是玉的质感。 质地细腻,触手生温。 月形珮上雕刻着简洁却灵动的纹样,楚霁不曾见过。 纹样雕得精巧,小心避开了料子本身带有的细小波纹,显得繁复神秘,像是某种盛大恢弘的仪式。 “是白虎獠牙。”秦纵解释道。 楚霁忽地笑出声来,在秦纵疑惑的目光中,他将月形珮的牙尖轻轻置于自己的脖颈一侧。 淡青色的血管在尖锐的獠牙下,脆弱又易碎。 “你,怎么还记着?那不是……”秦纵的声音有些委屈。 这分明,就是他们第一次在马车里针锋相对时,他对楚霁做出的动作。 楚霁见又把人逗出这副神情,心情大好。 他重新将月形珮拿在手中,问道:“好端端的,送我这个做什么?” 这白虎獠牙,楚霁知道秦纵一并带到了沧州来,只是他后来倒不曾再见过。 秦纵抿了抿唇瓣,好半晌才说道:“在南奚的旧俗里,猛兽的牙齿有辟邪佑福、强壮身体的寓意。” 也还有些别的意思……但他若是告诉楚霁的话,楚霁可就不一定收了。 楚霁向来喜爱这些佩饰,他看着这极为珍贵的白虎獠牙所制的珮,欣喜道:“多谢阿纵了,我很喜欢。” “那你可要日日都戴着。”秦纵又道。 似乎是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刻意,他又急忙添了一句:“对身体好。” 楚霁还在把玩着这月牙珮,上头的纹样似乎是某种蔓生植物,婉转流动间中和了虎牙原本的骇人气势。 “这是你亲手雕的吗?” 秦纵点点头。 “这上头 的是什么纹样?我竟未见过。”楚霁笑着问。 “是忍冬纹。” “忍冬?有什么说法吗?”这两个字,让楚霁心头一颤。 “忍冬花凌冬不凋,在冬日里依旧吐露出绿意,故得此名。我觉得,它和楚楚很像。凛冬散尽后,开出金银之色的花朵。” 秦纵在着手雕刻这虎牙珮时,月牙形是一早就定好的。 一是按照獠牙的形状,改成月牙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二是,他腰间的那枚玉佩,恰是狼王啸月之姿。他早就说过,得遇楚霁,如见月明。楚霁,是他的月亮。 但到底要雕刻出怎样的纹样,秦纵思考良久。 他想过蟠螭纹,蟠螭为虎形龙相,是龙与虎的后代,与楚霁身份相和。他也想过方胜纹,两个菱形相叠,成对成双,同心相连,寓意坚贞的爱情。抑或是云雷纹、环带纹、如意纹……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南奚传说中的忍冬纹。傲雪凌霜、盛放花朵的忍冬和象征灵魂不灭、轮回永生的忍冬纹。 是秦纵心中的楚霁。 楚霁眼中有泪意闪过。 秦纵见状,连忙上前将人拥住,将头埋在楚霁的颈窝。 “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既然楚霁说他是个惯会撒娇的,那就如他所言又能如何? 楚霁摇了摇头:“没有。谢谢阿纵。” 话音落下时,秦纵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肩上有热意滴落。 两人相拥良久才分开,纪安恰好前来敲门。 楚霁收拾好情绪,让纪安进来。 “少爷与秦小将军用些午膳?”纪安领着侍从,后头的托盘里放着两人的午膳。 楚霁几日都不曾进食,他醒来时便觉得胃里饿得难受,只不过被秦纵一打岔给忘记了。 现下闻到饭香,楚霁的肚子不由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他面颊一红,旁的情绪退去,故作凶狠地看向秦纵。 ——少爷的面子,丢光了。都是你给闹的。 秦纵见状,忍住笑意,连忙正色道:“是我,我饿了!” 两人的这一番眉目官司,看得纪安暗暗称奇。 他何时见过这样的少爷? 还得是秦小将军。 午膳很是丰盛。 楚霁久未进食,直接吃干饭只怕会难受,纪安给他准备的是鸡丝粥。 粥里配着香菇碎,黏稠咸鲜,独有异香。里头还放了秦纵开的一些药材,适合他这身子虚弱的人进补。 秦纵则不同,他须得吃海碗盛的米饭。 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份烤红薯。 红薯是楚霁盆栽在花园里的。 当初种土豆时,已经过了种红薯的时节。若是种植在田地里,多半会冻坏。因此,楚霁便尝试着将红薯栽到盆里,像养花一样地侍弄着。 过了几个月,果真是长出了红薯。 桌上还摆着一些小菜。 蛋液裹着,炸至金黄的蛋黄鸡翅是楚霁的最爱、鲫鱼炖煮出来的汤奶白鲜香、白灼的菜心清甜脆爽、为楚霁专门准备的蛋羹滑嫩可口…… 楚霁与秦纵两人的口味极为相似,都是偏爱清淡的口味,甚至于秦纵比起楚霁还更显得嗜甜一些。两人时常在一起用膳,此刻也分外和谐。 第140章 楚霁夹起一只鸡翅,只咬了一口,便觉出些格外的不同来。 与往常的动物油脂炸出的不同,这炸鸡翅的味道带着些熟坚果一般的焦香味,与楚霁从前爱吃的别无二致。 “少爷的舌头也太灵了些。”纪安见楚霁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无奈道:“是芝麻油,今日一早工坊的人送来的。” 他原本是想让少爷先安生地吃个饭,准备等用完了膳再说的。 楚霁惊喜道:“榨出油来了?” 芝麻是先前与大阙交换来的。 楚霁早就想推广植物榨油,这比起猪油来要易得量大得多。奈何先前一直没找到何时的榨油作物,才不得已作罢。 因此,芝麻一送到沧州,楚霁便分了一部分到他自己的实验工坊里,让工匠根据大阙送来的榨油方子操作。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成果。 “说是前几日便榨出油来了,只是大雪封路,才拖到今日来报。一百斤的芝麻足足能榨出三十斤的油!”纪安语气雀跃地答道。 楚霁稍稍算了一下,这个出油率几乎可以达到这个时代科技的巅峰了,远比其他任何油脂的产量都要大。 “让黄钧即刻来见我,赈灾一事有所变化。”楚霁也顾不上吃饭了,芝麻油的推广可以借着赈灾一事同步进行,一举两得。 “少爷你又……”纪安一脸不赞同地看着楚霁。 他话音未落,旁边就响起了阴恻恻的一声“楚楚。” 哦豁,又被抓包了。 楚霁一撇嘴,居然忘了,还有这么个小混蛋守在旁边呢。 “算了,且让黄钧先用午膳吧。”楚霁的眼睛咕噜一转。 承认自己被小混蛋管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可能是因为,他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大人。 第七十三章 楚霁用完了午膳, 便召了黄钧来。 最近州府里的各项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黄钧他们几个功不可没。此次的赈灾一事,楚霁便准备交给黄钧来做。 “大人, 下官已经统计出来了。” 黄钧已然楚霁的性子,他不爱讲什么繁文缛节,更看重下属的办事能力。 因此, 他一进了书房,便径自汇报着。 楚霁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从积雪区转移出来的村民共有一千七百一十户,共计八千五百六十人。房屋因雪灾倒塌的共有六百九十户,共计三千七百六十人, 其中有五百一十人受伤,但均为轻伤。此外,三天雪灾中死亡人数为十六人, 均为自然死亡。” 面对这样泼天而来的雪灾, 伤亡与损失能降到这样的地步,让黄钧都以为是手底下的人送错了报告。 他反反复复地核对了十数遍,才敢确定这就是真实的数据——受灾人数甚至要少于往年正常降雪之时。 楚霁稍稍计算了一下,对这个结果还算是满意。 不使一人冻毙于风雪,他真的做到了。 “迁出积雪区的居民要全部重新安置, 就安置在新开辟的梯田脚下, 这个你和刘为商量着办。此外,受灾居民的房屋也要全部重建。召集民工, 以工代赈,为受灾百姓重建家园。” 黄钧领命称是。 “对了, 除了银钱以外, 还有一样东西一并发给百姓。做工满十天的可以领一罐。” 说着,楚霁指了指一旁桌案上摆着的一罐芝麻油。 黄钧顺着方向看去。 只见桌案上放着一个陶罐, 瞧着毫不起眼。 “这是新榨的芝麻油,可以代替猪油食用。且一亩芝麻所得的油可供一人食用两年。本官的目的是要推广芝麻的种植。”楚霁出言解释道。 他早先便了解到,一亩芝麻的产量至少为二百斤,根据百分之三十的出油量计算,一亩芝麻至少能榨出六十斤的油。而一个成年人一年所需要食用的油约为三十多斤。 黄钧闻言,心下一惊。若是真如楚大人所言,这芝麻推广开来,便能使所有的沧州百姓都吃上油了。 要知道,沧州百姓过去这半年虽也有能力不时地买一些肉解解馋,但他们更想要的是猪油。都说油多不坏菜,这无论是什么素菜,只要有了油,都能变成美味佳肴。 偏偏楚霁又需要大量的猪油制作肥皂,这也就导致沧州市场上的猪油供给量并不许多。虽然在楚霁的严令之下,猪油的价格并不很高,但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买到的。 “是,属下一定办好。”黄钧连忙道。 “重建所需的各项材料均由官府出资采购。若是有商贾敢趁机哄抬物价,沧州境内的抄家问斩。” 楚霁的眼神透着寒意。 “若是其人户籍所属 为其他州府,是否与当地州府通信?”黄钧问道。 在大雍,地方官员不可以处置其他地方户籍的犯人或进行跨州的抓捕,需要由其所在的州府进行处置。这也是当初蒯息带着一家老小从云州逃往任州的原因。 楚霁轻嗤一声:“不必。那便大可以告诉他,能者多劳,我楚家不介意手上多一门生意。” 黄钧:……可以,这很楚三少。 “街道上的积雪清扫工作怎么样了?”楚霁又问。 “按照大人的意思,招募了扫雪工,官府出资,民众出力。再有三日便能彻底清扫干净了。” 大雪过后,百姓感念楚霁的恩德,一个个都自发地拿着扫帚铁锹上街,干劲十足,甚至还说不要工钱。 第141章 还是黄钧带着下属苦口婆心地劝,才让这些百姓收下了扫雪钱。 只不过,这一番行动下来,黄钧在百姓之中的口碑却也好上了不少。 黄钧自己也没想到,曾经他一个出门都害怕被百姓砸臭鸡蛋的官员,现在也能被人真心实意地称上一声黄大人。 你还别说,这感觉还真是不赖。 勉强比得上喝一盏每两值二十两银子的益州春茶吧。 “东城门外的官道清扫了吗?”楚霁突然问道。 “东城门为主城门,自然是率先清扫干净了。只有北城门地处偏僻,外头的官道还未来得及组织清扫。”黄钧只以为楚霁在询问扫雪具体事项的展开,便如实答道。 楚霁细想一番,忽的绽开一抹笑:“那边暂且不必清扫了。” 黄钧看着这笑意,只觉得脊背发凉。 当初楚大人新官上任时,上一秒还笑着叫他们落座,下一秒就下令罚了他们俸禄,几天后就砍了钱佑才和马元恺的脑袋! 这次是谁啊?居然犯到这么个“活阎王”的头上。 呸呸呸,什么活阎王? 黄钧细细想来,竟然觉得这人真是活该! * 沧州城外,落霞山下。 一辆奢华的马车行驶在小道上。 马车的车轮不知压着了什么东西,忽的一个颠簸,发出剧烈的摇晃。 因着这阵颠簸,马车内咕噜噜地掼出来一个紫色的肉球,发出一声“诶呦”的惨叫。 一旁的侍从见了,连忙忍住笑意,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常侍,您没事啊!” 孙常侍艰难地将身上臃肿的披风甩开,借着侍从的力道从地上爬起。一张发面馒头似的脸因为跌了一跤变成了在污水沟里滚过的脏馒头,又因为气愤,变成了猪肝似的赤红。 他恨恨地踢了一脚将他扶起的侍从,看着地面积雪的眼神几乎像是淬了毒。 若非知道楚霁为了自己的官位,多少银子都使得,他怎么可能领了这么个苦差事? 楚霁自上任州牧以来,虽然有平了钱马二人叛乱的功绩在,但时间长了,陛下便也就忘了。倒是楚霁这么久也未能寻来龙鳞一事,让皇帝陛下起了疑心。 再者,皇上近来愈发觉得自个儿的身子不太爽利了,他能不着急吗? 这不,皇上就将孙常侍派来。 明面上是让他来给楚霁送新春慰问的,实则是来探查情况的。若是有必要,可以直接宣旨命楚霁回京。 无论现下沧州是何种情况,有了皇帝赋予的这个权力,只要楚霁想保住自己的州牧位置,就少不得要脱下一层皮来。 那可是皇商楚家。怕是州牧府的地缝里随便扫扫,那金子都够他吃用不尽的。更遑论是现在楚霁有求于他? 想到很快就能到手的银子,孙常侍才舒出了一口气。 还未等他下令处置车夫,一旁的山上突然传来震天的响声。 “兄弟们,抢了他的马车和行礼!” 孙常侍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山上冲下来一群衣衫褴褛的贼人,身上的破冬衣上满是裂口,随着他们的跑动竟有柳絮飘出。 孙常侍想要赶紧冲上马车,却又听得那些贼人的呐喊,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多亏他的侍从忠心,一脚将车夫踹下,挥剑将连接马与车的车靳斩断。 “常侍,您骑着马!” 孙常侍闻言,哆哆嗦嗦地就要上马。 他常年伴驾,是皇帝的心腹。陪着皇帝去狩猎游玩之事,也是常有的,马术确实不错。 可眼看着那些贼人手里或是拿着锋利的斧头,或者举着一人高的铁锹,马上就要冲了上来,孙常侍只觉着腿脚发软,眼前昏花。 侍从见状,一手拽住孙常侍的后领,一手提着孙常侍的裤腰,将人拎上了马背。 后头的贼人将至,慌乱之中他们根本无暇顾及马车等物。 侍从扬鞭一甩,孙常侍座下之马嘶鸣一声,扬起蹄子就往前冲去。 身后的人渐渐被甩开了,孙常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看来只是劫财的。 他刚想着唤人过来扶他下马,一转头才发现,他的侍从一个也没有跟过来! 他们莫不是,被抓住了? 这个想法让孙常侍心里一紧。 北风呼啸,积雪满地,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一人一马。 孙常侍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可别还没等他见着楚霁的面儿,就要身负皇命地交代在这荒郊野岭了! 还没等他再兀自悲凉一番,远远地就瞧见后头有人影冲过来。 他们速度极快,身下还骑着马。 孙常侍心头一喜,他就说嘛,皇家侍从,各个都是高手,哪里会这么轻易束手就擒? 人影渐渐近了,近了。 再定睛一看,孙常侍顾不得破口大骂那群废物皇家侍从,胖手朝着马屁一拍,又蹿了出去。 那分明还是那些贼人!竟然将他侍从的马儿尽数都抢了去。 身后贼人紧随,孙常侍肥胖的身体逐渐体力不支。 他身后的披风被北风刮走,冷风从领口直直地灌进去。头上的玉冠逐渐松散了,散乱的头发在风中张牙舞爪。 他心里又怕又急。 第142章 忽的,他瞧见不远处有一座城墙。 一定是沧州城到了! 若是往常,他少不得要嘲讽一番,那灰败的城墙处处都透出一股子穷酸模样。 可现如今,他就像是看见了暗夜里的火光、洪水里的浮木。 就在他准备全速前进时,座下的马儿居然一脚踩进了一个深坑。 一个趔跌,孙常侍从马背跌落,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 好在这冬日里穿得厚实,孙常侍竟然觉得自己暂时无甚大碍。 至少比起后头马上就要追上的贼人要好很多。 喊打喊杀的声音再次传来,他手脚甚是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朝着城门的方向跑去。 只是这雪地实在太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时不时地就会陷进雪坑中。 远远瞧着,就像是皑皑白雪上,跌跌撞撞地滚着一个紫色大圆球。 这短短的距离,此刻显得那样漫长。 就在孙常侍以为自己就要被抓住的时候,他成功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一溜烟地滚进了沧州城门。 楚霁带人赶到时,恰好就是孙常侍在摩擦力的作用下停了下来。 孙常侍只觉得眼冒金星,眼前的这个人更是闪着金光。 好一身的炫彩夺目的云锦,果然是寸锦寸金。 他一把上前就要抓住那袖子,却被轻易躲开,一个踉跄又趴倒在地上。 但他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被冷风呛过的嗓子嘶哑地喊道:“楚大人,快关城门!” 随后,他眼前一黑,翻着个白眼晕死过去。 楚霁看着地上烂泥一般的人,冷嗤一声:“抬走。” 第七十四章 孙常侍在州牧府内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楚霁兴师问罪。 跟着侍从出了小院, 转身走过一段曲折的甬道。 甬道之 上铺着精心挑选的鹅卵石,连色彩的搭配都格外雅致考究。 再往前看,穿山游廊, 雕梁画栋,白雪覆盖之下,隐隐可见那珍贵的朱红。 又走过了一座池塘之上的拱桥, 孙常侍终于瞧见了在亭中怅然饮酒的楚霁。 楚霁见到孙常侍过来,连忙放下酒盏,将人迎了进来。 “常侍大人,可还安好?”两人落座后, 楚霁真诚又小心地关切询问着。 孙常侍闻言,猛地挥手一拍桌面,嚯然发难:“好一个楚大人楚州牧, 竟连区区山匪也剿灭不了!咱家身负皇命, 若是出了差池你如何担待得起?” 楚霁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孙常侍的手掌—— 孙常侍拍桌的力道,配上这汉白玉的茶桌,此刻只怕是掌心痛到都要麻木,也真是难为了他,说出口的话还那样中气十足。 楚霁按下眼底的淡淡讥讽, 长叹了一口气, 满面都是失意:“常侍为陛下心腹,楚霁如何敢怠慢?常侍大人有所不知, 只是,只是……” 说到此处, 楚霁直接将酒壶端起, 紫红色的莹润晶亮的葡萄酒液大口地灌入喉中。 直至唇瓣都染上红宝石般的色彩,楚霁才饮尽了满腹愁肠似的将酒壶一掷:“罢了, 罢了。何必说这些,平白使陛下与常侍忧心。霁还不曾相问,陛下有何旨意?” 孙常侍原本还在为楚霁牛饮葡萄酒的行为肉疼不已,现下听了这话,他心里一惊,陡然想起了其中关窍。 他明面上是来给楚霁送新春赏赐的,东西都放在后头的马车里。 现如今,他的命都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哪里还找得到这些东西的踪影? 马车被截事小,弄丢了陛下的赏赐却非比寻常。 好在可以召楚霁回京的密诏他一直都贴身收着,未曾遗失。否则,莫说是拿捏楚霁了,就连回京复命他都做不到。 思及此,孙常侍强自定住心神,原本的盛气凌人也消减去大半。 那些御赐之物,一定要寻回来!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故作关怀道:“听楚大人所言,似乎是有些难言之隐?” 他能猜到,楚霁此刻的情状定与外头的那些山匪贼人有关。 楚霁的脸上勉强扬起一抹苍白无力的笑意:“多谢常侍关怀。但霁领沧州牧,为一州之长,可以解决这些事情的。” 见楚霁如此支支吾吾,孙常侍料定有大事发生。 正待他进一步询问,纪安慌慌张张地过来。 他一路小跑,一路喊着:“少爷,不好了。他们又来了!” 楚霁面上又怒又惊。他酒也不喝了,甚至忘记了一旁的孙常侍,袖子一甩,疾步离开。 孙常侍见状,心里抓耳挠腮似的好奇,连忙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竟有刁民妄图闯进州牧府! 那些人,瞧着和打劫他的山匪何其相似。 都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身子穿着破烂的跑絮的冬衣,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锋利农具。 孙常侍自幼入了宫,后又常年服侍在皇帝身边,哪里见过这刀光剑影的时刻? 旁的他看不懂,但他只知道,双方在州牧府门外交战得十分激烈。那些刁民不仅人多,还特别不要命,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让狗官给咱们腾地方!” “咱们都要活不下去了,这狗官还成日吃香的喝辣的!” “冲进州牧府!” 第143章 …… 眼见着州牧府的守卫节节败退,孙常侍躲在楚霁的身后,尖利的声音颤抖着问:“楚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霁却无暇顾及,他身体微微战栗,面色却板得严肃,一幅强装镇定的模样。 “把秦纵给我叫来。”他沉声道。 纪安却面露迟疑:“少爷,那罪奴前日下海寻孽龙,伤得不轻。此刻还躺在床上养伤呢。” “少爷都要死了,他还想着养伤?他今日就是死在了床上,也把人给我拽过来!” 楚霁的声音也发着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害怕。 纪安诺诺地领命而去,孙常侍却暗自松了一口气,甚至悄悄盘算起来。 有那个南奚战俘在,这些人应该闯不进州牧府了。 他可是听说了,为了抓住秦纵,大将军亲自领兵一万,只为了围剿他一人。 皇上把人赐给楚霁之后,不多时也便后悔了。但皇上是天子,自认一言九鼎,倒是不好反悔。 这不,他此次前来,皇上特意交代,若是楚霁未曾命秦纵去寻龙鳞,反而待其亲厚,有勾结之状,便召楚霁回京,撤了他的沧州牧之位。 如今看来,楚霁还真是为了陛下尽心尽力。 不过,孙常侍想到今日所见州牧府的奢华,悄悄摸了摸袖中密诏。 我管你是如何忠心?少了银子,什么也不好使。 不多时,一面无血色的俊秀少年走了过来。 他脸色铁青地瞧着楚霁,眼神是几乎要将楚霁吃拆入腹的凶狠。 可楚霁只是随意地一挑眉,轻嗤出声,秦纵便敛眉低目地拜倒在地。 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也有难以遮掩的虚弱:“见过大人。” “呵,这就是什么秦家军的少帅?只受了那么一点儿伤,便要死要活的?”楚霁出言恶毒。 “你!”秦纵倏的抬起头,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光。 楚霁似乎被吓到,不自主地退后半步。 他一个“不注意”,便狠狠踩住了孙常侍的脚。 孙常侍原本正又惊又急地一边观察着门外的情况,一边分出心神来听楚霁和秦纵的对话。 但凡有一丝不对的地方,他也要准确抓住,好作为日后要挟楚霁的把柄。 突然他的脚上就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想就这么不顾形象地抱着脚打滚。 那边的楚霁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踩到了什么。他冷静下来后,似乎是觉得被秦纵吓着一事,让他落了面子。 他忽的大怒,一脚踹在了秦纵的肩膀上。 秦纵生生抗下了这力道,只是微微摇晃了下身子,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唇角却溢出黑红的血液。 看着就不是正常能吐出来的血。 “本官瞧你倒是好得很呢!只是不知,是你身上的伤口更疼,还是毒发得不到解药时更疼?” 秦纵突然就卸了一口气,跪趴在地上,没了直视楚霁的勇气。 楚霁冷然开口:“别在这里装死。拿上你的武器,守好州牧府的大门。你在门在,门失你亡。” 秦纵看向楚霁的眼神里满是出离的悲愤,细看之下还有一丝恐惧。 他领命,艰难地拿侍从递来的长剑,走出了州牧府的大门。 朱漆红门缓缓阖上,孙常侍也终于缓解了脚上的疼痛。 见有人守门,他心下也安定了些许。 “楚大人,这秦纵野性难驯,你是怎么做到的?” 瞧着两人势如水火,孙常侍只觉得银子在哗哗地流走。 “常侍大人有所不知。世间酷刑无非三样,插针、炮.烙、剧.毒。”楚霁一边说着,一边对着孙常侍露出笑意。 孙常侍无端觉得楚霁的表情格外阴狠,有一种要将这些都施展在他身上的错觉。 我不过就是想坑你一 些钱而已,没必要这样吧? 孙常侍讪讪一笑:“不愧是楚大人。” 楚霁报之一笑:“常侍过奖。” 忽的,身后劲风破空,楚霁脚步轻移。 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孙常侍的后脑勺上。 孙常侍只觉得脑袋一痛,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眼前的楚大人还是那么金光闪闪。 他一翻白眼,身子前倾触地,晕死过去。 “常侍大人,你怎么了!” 楚霁嘴上焦急地询问着,却用脚尖将脸面着地的人翻过来。 嚯,本就不高挺的鼻梁彻底夷为平地。 楚霁透过门缝轻轻睨了一眼秦纵:别把人玩儿死了。 秦纵随手抹了下唇边的“黑血”,对着楚霁扬唇一笑。 原本他俩设计的台词要恶毒百倍,尤其是关于秦家军那一段。 可楚霁终究是没忍心,哪怕知道是演戏,也无法对着秦纵说出那样的话来。 那原本应该踢在他心口的一脚,也改成了肩膀处。力道对秦纵来说,就和小猫挠似的。 秦纵知道,楚霁这是心疼他呢。 他当然要“知恩图报”,替楚霁顺势弄晕那个什么孙常侍,省得楚霁还要对着这么个人笑脸相迎。 州牧府外头,原本受伤倒地的“尸体”一个个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小子,刚刚踹我那一下也太假了。” “没事儿,那个劳什子常侍看不出来。” “完了完了,我刚刚骂楚大人是狗官,秦将军该不会下次专门操练我吧!” 第144章 旁边一人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一幅哥俩好的模样,安慰道:“没事儿,就当是将军的一对一实训了。旁人求都求不来。” “那你骂了吗?”那人欲哭无泪。 他们这些人,都是将军帐下亲兵,这才有资格来演戏的。 他当然知道被将军亲自揍一顿,能获得多么大的感悟和好处。 可是将军他揍人真的疼啊! “嘿嘿,我没~” * 孙常侍在噩梦中惊醒,鬼哭狼嚎地从床上弹起来。 “常侍大人,你终于醒了。” 楚霁亲自守在床边,一见到孙常侍醒来,连忙惊喜道。 孙常侍见是在州牧府中,长舒了一口气。 他瞧着一旁的楚霁,面容精致却难掩颓败,那眼中分明有泪。 孙常侍可不认为楚家三少这般会是为了自己,只能是那群刁民愈发嚣张了。 “楚大人,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可得与咱家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这样,咱家才好上达天听,救你于水火啊!” 主要是看看到底什么形势,不行还是别贪了,赶紧跑吧。 楚霁面露痛苦,凄然道:“常侍大人有所不知。十日前,沧州发生了雪灾。房屋倒塌,牲畜冻死,百姓民不聊生,居无定所。” “发生了…发生了暴.乱!” 第七十五章 孙常侍的脑子在听见“暴.乱”二字时几乎宕机。 “常侍大人, 你怎么了?”楚霁见孙常侍呆坐在床上,半晌也不说话,连忙询问。 孙常侍哆哆嗦嗦地从床上起来, 甚至穿鞋的时候还绊了一跤,多亏楚霁及时扶住了他。 “楚大人,咱家……咱家即刻便要回京!”孙常侍借着楚霁的力道, 勉强稳住身形。 因为颤抖,他本就尖利的声音像极了被扼住咽喉的老鼠。 楚霁将孙常侍的去路拦住,他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似的, 从袖中摸出一根金条。 “还望常侍大人救命!” 孙常侍被那金条晃了眼,两眼发光地就要伸手抓过。 “楚霁知晓,常侍可传密信回京, 直达天听。若是常侍肯为在下说情, 让陛下召我回京,霁定有重谢。” 大雍设有驿站,专为官员上表奏折所用。沧州境内的所有奏折,都需经楚霁之手才能转交驿站。这也是楚霁不怕底下官员向皇帝参奏的原因。 但孙常侍不同。他的身份相当于皇帝钦差,另有印信, 可命驿站之人直接为他给皇帝传递密信。 孙常侍闻言, 激动得愣住半晌—— 还有这等好事!天上真的掉馅饼儿啦! 他当即准备要拿出圣旨,谁料楚霁却将他的这片刻愣怔当做了是为难。 楚霁又道:“常侍放心, 楚霁必不会叫您为难。霁已上表陛下,沧州暴雪突至, 灾民发生暴.乱, 请陛下增派援军。只望常侍您从旁说和一二,让陛下能召臣回京避难。您是知道的, 地方官员,无召不得离开。” 孙常侍几乎是要暴怒起来指着楚霁的鼻子大骂蠢货。 皇上最看重的,只有两样,长生不老和龙椅宝座。 若是在平日里,他便是直接将楚霁带回盛京又如何? 反正他大可以向陛下进言,是楚霁心存谋逆,他才遵循圣意将人带回盛京的。 再往后,待沧州动乱的消息传回盛京,正好便印证了他的说法。 现下知晓了孽龙位于沧州海域,又有那么多的士兵下海寻过,那便不是只有楚霁一人知晓孽龙之所在了。 于陛下而言,楚霁便不显得那般重要。 那时,他既已然得了楚霁的好处,也还能叫他再也报复不得。 毕竟,陛下绝不会对谋逆之臣心慈手软。 可现如今,陛下已知沧州发生暴.乱,正是需要楚霁为他平叛的时候。 因此,陛下见到楚霁的奏折,虽会大怒,却依旧会留着楚霁的州牧之位,严令他守城。 至少,皇帝会让楚霁拖到大军来援。 他若是在此时将一州的最高军政长官带回盛京,相当于拱手将沧州让与逆贼。 到那时,心存谋逆的人,可就会变成他了! “楚大人,您乃陛下亲封的沧州州牧。老奴不过一介常侍,如何有那通天的本事叫陛下召您回京呢?” 说这话时,那黄澄澄的金子还在眼前闪着夺目的光。 孙常侍将楚霁抓他袖子的手甩开,恨恨地别过眼睛—— 眼不见为净。 楚霁原本听得此话,显然是慌了神。 他抓住孙常侍的袖子,想要再说些求情的话。 可看到孙常侍这般无情的动作,到底是楚家三少的骄傲不允许他再伏低做小。 楚霁便也深吸一口气,明明已然红了眼眶,却还是生生将眼底泪意逼回。 他将金条收回袖中,强装出气势,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哽咽:“无妨,是楚霁叨扰常侍了。既然常侍想即刻离开沧州,那待您宣读陛下旨意后,霁自当派守军护送常侍出城。” 旨意?什么旨意?! 孙常侍这才想起,他明面上是来替陛下给楚霁新春赐福的! 可现如今,陛下亲笔所书的“福”字,早被沧州的叛贼给截了去。 他,有旨可宣,却无物可赏。 他怀里揣着两道圣旨,如今一道也不能拿出来。 第145章 可皇帝亲命钦差至沧州,他又一早朝着楚霁发难,说自己身负皇命。此时,却无旨能宣。 这若是被楚霁一纸奏折传回盛京,让极为看重脸面的皇帝陛下知晓,只怕他回了盛京以后,会被贬为小黄门。 他是一路踩着多少小太监的鲜血爬上来的,他知道这种身在底层被欺辱的感觉。 生不如死。 孙常侍踉跄着脚步坐回床边,楚霁垂目静立在一旁,当真是一副等着圣旨宣读的模样。 对了,方才楚霁说什么来着?是守军,沧州有守军! 孙常侍几步上前:“楚大人,咱家记得,沧州可有守军三万呐!” 只要三万守军一将叛乱平息,他便以渎职一罪将楚霁押解回京! 以泄他心头之愤。 楚霁懵懂地眨眨眼睛,“如实”道:“沧州原只有守军一万,后我又着意招募了两万新兵。可是,为了给陛下捕来孽龙,霁命军队驻扎在沧州海域。现如今,城内只有守军三千。” 孙常侍都要被楚霁给气笑了。 若是三万守军,即使有两万是新兵,但对上 未曾受过训练的几万难民,胜算也有好几成。 可三千守军,那群难民就是一人踩上一脚,也能给尽数踩扁了。 他都不用想,也知道沧州必失。 “那能否将这两万人调回沧州城?”孙常侍又问。 楚霁摇摇头:“这些难民似有高人指导,知晓盐场乃沧州财富之源,一早便将沧州海域包围。如今尚且不知,那两万人是何境况。” 孙常侍两手一拍,满是晦气地叹了一声,随后焦急地在室内踱着步。 楚霁皱起眉头,瞧着孙常侍的动作。 他突然一个健步,拦住了孙常侍的脚步。 孙常侍被他吓了一跳:“楚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现在算是恨死这个楚霁了。 钱不钱的现在都是小事,关键是他的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孙常侍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但楚霁却像没听出来似的。 他兴奋道:“那能否请常侍也给陛下呈一密奏,请陛下早日增派援军平叛?您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比之楚霁,可是要高出很多的。” 孙常侍略一思索,觉得楚霁实在愚不可及。 因着他的密奏事关陛下的长生不老,倒是比起一般的军情更是紧要。但即便如此,密奏送到盛京也需要五天。 陛下收到密奏,还要召群臣议事,商议派出多少援军才能平叛。 可大将军此人,他也算是有所了解。他极为看中自己的兵权,绝不会轻易松口,答应将手底下的兵送往沧州。 如此一番扯皮下来,大军来援至少需要两个月。 看今日难民闯州牧府的架势,楚霁定然撑不到那个时候。 偏偏此刻,他又不能一走了之。 楚霁的奏折只需半月便可抵达皇帝桌案之上,照他的这个死脑筋,定会参上自己一本。 他这下,可算是被楚霁给害惨了! 孙常侍的脑子飞速运转,思考如何才能脱身。 他忽的眼睛一亮:“楚大人,援军至少两月才至。不若,咱家为你给陛下上书,求陛下允你在沧州额外另召兵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给的军饷够多,总有人愿意参军。” 这样,既不损大将军的利益,又能早日平定沧州叛乱。 毕竟难民也不过是一群空有力气的莽夫,和临时征兵来的,战力旗鼓相当。 不过是拼个人数多少而已。 楚霁似乎被他这个精妙绝伦的想法给震惊到了,呆在原地数秒之后,才朝着孙常侍一拜。 “多谢常侍大人。” 真心实意的。 “只是还有一事。楚霁虽愿不惜家财,但沧州毕竟刚刚罹患大灾,不曾参与谋反的百姓皆以重建家园为重任。恳请常侍大人代为奏请陛下,派一人前来赈灾。不使百姓寒心,他们才能踊跃参军,为陛下出生入死,平定叛乱。” 楚霁这一番话,倒还真是条理清晰。 孙常侍不由得侧目,这个楚霁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倒是难得地自我认知清晰,晓得自己不是安民赈灾的料子。 “好。楚大人赤子之心,咱家答应你便是。” “对了,常侍大人,”楚霁忽然凑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霁已寻得孽龙巢穴,用其龙蛋制成两颗仙丹,想请您一同呈与陛下。” 孙常侍心中不由得一喜。 楚霁所言若非虚假,那么若是由自己呈与陛下,多少也能沾点献宝之功。 此番若是沧州之乱可平,他非但无过,说不准还有赏! “还不速去取来?” 楚霁称是,大步退出房间。 身后的房门阖上,楚霁脸上的恭敬转为嘲讽。 不枉他联合众人给孙常侍排了这么一出大戏。 兵权?那是皇帝宠臣非要帮他讨要的。 沧州守军人数远超三万,那是皇上下旨亲许的。 他楚霁可是“忠君爱国”的好臣子,又怎会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怎么会擅自屯兵呢? 当然,那得在陛下活着的时候。 至于所谓“仙丹”,不过是为了加大自己手中的筹码。 有了那两颗“仙丹”,皇帝自然更舍不得沧州。龙心大悦之下,就更不会撤了楚霁的州牧之位。 第146章 适时,纪安疾步走来。 他强忍着笑,凑到楚霁耳边:“仙丹制好了,秦小将军请您过去。” 楚霁扬唇一笑:“随少爷去看看。” “是!” 走出孙常侍的院落之时,楚霁回过头,淡淡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孙常侍有何打算,他早已料到。那两道圣旨,他亦早已看过。 后头,自然也还有好戏要登台。 第七十六章 楚霁到药庐时, 秦纵和姜木都在。 待楚霁打开桌上的锦盒,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时,姜木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楚霁, 你也太损了。” 这哪里是什么“仙丹”?分明是给皇帝的一部分解药。 在宦汲的劝说之下,贾业成和阿史那钜终于忍不住开始对皇帝下手了。 赵协此刻已经中了毒.药,这也是他近来觉得身子大不如前的重要原因。 可是, 这毒.药出自姜木和秦纵之手,又是慢慢渗透到赵协体内的,那起子太医自然查不出什么来。 在此情况之下,赵协当然就想起了楚霁, 派了个常侍过来。 所谓长生不老,阿史那钜并不相信,所以也不曾阻止皇帝的动作。 只是, 他陡然间觉得这是一个将楚霁拉下马的好时机。这才对着赵协好一番“洗脑”, 说楚霁或许与南奚战俘勾结,意图谋反。 旁人的话赵协或许不听,但阿史那钜是有功之臣,赵协亦认为自己是他唯一的依仗。 先帝在世时,就是东蛮主动示好, 主动将东蛮王的弟弟阿史那钜送往大雍为质, 与先帝商议策划了“秦家谋反”一事,意在夷秦家九族。 可东蛮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先帝旨意到达涪州之时, 秦屹拒不接旨,再次出兵, 背水一战, 灭了整个东蛮王室。 东蛮此举,原是为了先灭秦家, 再灭大雍。 谁知秦屹竟做的出这般玉石俱焚的举动,彻底断了东蛮的谋算。也因此大功,先帝为堵住悠悠众口,不得不放弃了“夷九族”的打算,只将秦家流放奚州。 阿史那钜也成了东蛮仅剩的王族。 赵协即位后,认为阿史那钜无族可依,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便开始重用阿史那钜,让其官拜大将军。 阿史那钜的确完成了“复仇”,甚至俘虏秦纵,几乎将他折磨致死。 可他也没有料到,半路会杀出一个楚霁来。 当日,楚霁为了带走秦纵,甚至将火烧到了阿史那钜身上。 在离京远赴沧州、失去兵权和放掉秦纵之间,阿史那钜最终还是选择了放掉秦纵。 如此这般,阿史那钜对楚霁焉能不恨? 楚霁心中明了,当时当日,只要他带走秦纵,就会惹阿史那钜不快。 所以,他便干脆一做到底了。 否则,又哪里来的今日的一场大戏呢? 楚霁随手将锦盒扣上,让侍从交给孙常侍。 随后,他无辜地眨眨眼睛:“有吗?” 他可是给皇帝送解药的耶,虽然其中的含量不高,但也能让他多活个几年。 姜木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却听得秦纵郑重地回了一句:“没有。” 楚霁朝着秦纵一挑眉:“还是阿纵懂我。” 姜木被两人的眉来眼去搞得一个激灵,耸耸肩,翻着白眼走了。 姜木走了,楚霁想了想,又吩咐纪安道:“你去传信通知宦汲,让他撺掇贾业成,把卓询之给我弄来赈灾。” 他早就收到消息,皇帝因着身子不好,愈发暴.虐无道,卓询之心灰意冷之下,已经让儿子辞官,将其送回老家避难。 现下 ,楚霁要做的,就是让卓询之离开盛京,来到沧州。 原书中皇帝不理沧州之灾,是认为沧州无用,亦不看重沧州百姓的性命,平白浪费他的金钱精力。 可如今不同,皇帝吃了“仙丹”,会对沧州割舍不下。沧州百姓动乱,皇帝定会派钦差安抚。 再者,皇帝会认为,沧州还有楚霁在呢,赈灾自有楚霁出钱出粮,于他自己并无损失。 如此,加上贾业成的撺掇和卓询之自己的“作死”,皇帝定会将他派来。 纪安也领命离开,屋内只剩下楚霁与秦纵两人。 楚霁坐在椅子上,半晌低低地说了一句:“怪我吗?” 秦纵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秦家从原本的钟鸣鼎食之家、武将满门之族变成如今这只余秦纵一人的模样,与南奚、与东蛮,皆脱不了干系。 但归根到底,是赵氏皇族的无端猜忌,让秦纵幼年丧母、少年丧父、自己被俘、满门被灭。 如此血海深仇,是个人都恨不得仇人早日丧命。 可现如今,楚霁却还要给赵协解药,让他再多苟延残喘几年。 秦纵走过去,半蹲下身子,摇了摇头:“赵协现在不能死,他得死在宏光九年。” 也就是三年后。 三年时间,沧州就能成为楚霁的后盾,让他有一争天下的资本。 在那之前,皇帝得活着。 楚霁向来知道秦纵的敏锐,此刻的不谋而合也让他心中生出难以抑制的欢喜。 心有灵犀,不外如是。 就像,他也知道秦纵此刻蹲在自己身前是什么意思。 从善如流地,楚霁将手搭在了秦纵的双耳旁,以安抚小狗的动作揉捏着:“知我者,阿纵也。” 第147章 * 孙常侍写了密信后,便整日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敢出门。 楚霁乐得见他这样,自然不会去管。 再者,就算是他想出门,楚霁也不可能同意。 总不可能为了演戏,楚霁真的就不让沧州百姓过正常的生活了。 外头是一派新年将至的祥和景象,楚霁不忍打扰,便也只能委屈孙常侍在他府中呆上几日。 近来沧州实在是没发生过什么喜事,先是大阙入侵,又有暴雪突至,现在又来了个孙常侍,劳沧州众人都陪着演戏,楚霁有心安抚热闹一番。 此外,酒楼一事也可趁此提上议程了。 就定名为“醉乡楼”,正所谓“好客连宵在醉乡,蜡烟红暖胜春光。”【1】正是应景。 楚霁给“醉乡楼”的定位是新颖出奇、价格适中。 他不需要一个日进斗金的酒楼,他更需要的是掌握最广阔的舆论风口。 士族那里日后他会交给卓询之负责,百姓这里自有楚霁去下功夫。 适逢腊八,大雍虽没有过腊八节的传统,楚霁却有些想念腊八粥的味道了。 沧州东城门处。 寅时(凌晨五点),宵禁结束,沧州城门打开。 天还未大亮,因此外头只有零星几个百姓在等着开门。 见到城门开了,他们还未来得及进城,便见到城内有数十人推着个板车出来,板车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木桶。 这是怎么了?他们不由得停住脚步。 木桶上的盖子还未掀开,便有袅袅热气从盖子的边沿逸出。 与此同时,一股勾人香甜的味道飘散开来,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尖。 就连守城的官兵也悄悄探了头。 其中一个人走到那官兵旁,悄悄将印信拿出:“楚大人命我等今日施粥。” 官兵虽见到这人虽没穿着官府中的服饰,但印信确是为真。 他点了点头,让后头的守军帮着衙役们一起维持秩序。 不少掐着点儿要进城的人也逐渐来到了城门口,都闻着这香味挪不开脚。 一人走到城门口,大声说道:“今日腊八,我醉乡楼开业。请各位乡亲们赏脸,来喝一碗免费的腊八粥。” 众人见此倒也并不奇怪。 这大家伙儿的日子好过了,城中各式各样的商铺也逐渐都开了起来,酒楼食铺之类的自然也不少。 在开业之初,不免有心思活络的举办一些吸引人的活动。 这粥的味道实在勾人,有不少人忍不住自觉排起了队,等着上前去领一碗。 领到粥的第一人,刚捧着碗呼噜噜地喝下一大口,就愣住了。 这哪里是粥? 粥的味道怎么可能是甜的! 不仅如此,这紫红色的粥熬得十分黏稠,用料十足,他只是喝了一口,就喝到了大米和红枣,好像还有糯米! 软糯的热粥滋润着喉咙,落到肚子里,是难以言喻的美好。 “你们这个醉乡楼,在什么地方?”那人连忙问道。 他家就在沧州城内,有事在外头耽搁了才今日从城外回来。现在还早,他还能趁机带家里人去尝尝。 “蒙您喜欢。咱们醉乡楼就在东六街最边上,你沿着道儿一打眼就能看见。” 那人一边说着,手上动作也不停,瞧着真是麻利极了。 听伙计这么说着,那人显然也想起了那个修建装修了许久的三层商铺。 他到东六街买东西时曾见过的,这样的酒楼,只怕是价格不菲。 后头等着的百姓已在催促,那人赶忙离了队伍。 一咬牙,还是决定先往东六街去看看。 醉乡楼门外已聚集了不少人,都瞧着这三层小楼望而却步。 也有胆子大的,缓步迈进了醉乡楼。 “你们这腊八粥,价钱几何?”那人寻了位子坐下,招来伙计便直奔主题。 “诚惠三文钱一碗。”伙计恭敬答道。 这人想了想,觉得价钱虽不算便宜,但还可以接受,便说来上一碗。 伙计躬身准备离去,那人忽见醉乡楼中央有一高台,问道:“这是何物?” 伙计答:“客官您算是来着了,我醉乡楼开业酬宾,说书活动连讲三天。” 这倒是新奇。 不多时,一碗浓郁芳香的腊八粥端了上来,那高台之上也走来一个穿着长衫的说书人。 “只说那钱马二人为祸沧州,鱼肉百姓。一日,一楚姓青年领沧州牧,与这二人展开好一番争斗……” 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慷慨激昂,让楼中众人全都沉醉于故事之中。 醉乡楼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三层小楼座无虚席。 …… 州牧府中,楚霁领了几个人,快步走到孙常侍院中。 “霁为感念常侍大恩,特以黄金百两交换,将这几人换了回来。”楚霁的面上满是赤忱。 孙常侍原本瞧见这几个被叛贼虏去的侍从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听楚霁说花了百两黄金才将人换回来,他更是恨不得把这几个人再拿去换回金子来。 一人在那落霞山上被关着折磨了几日,原本还以为今天就是死期,未曾想还能再看见孙常侍。 他一把上前将孙常侍的大腿抱住:“大人,小的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小的无能,保不住陛下的赏赐,还请常侍责罚。” 第148章 孙常侍看着他这废物点心的模样更是生气,刚准备将人一脚踹开,就听见了一旁传来楚霁疑惑的声音。 “陛下的赏赐?什么赏赐?” 第七十七章 在楚霁一番锲而不舍的盘问下, 侍从终于经受不住,将其中实情倒豆子一般地说了出来。 楚霁听完所有,坐在椅子上, 满脸都是错愕与伤心。 他泫然欲泣:“常侍大人,这样的大事你为何要瞒着我?楚霁多年蒙圣恩殊荣,却也不曾得陛下亲笔题字。现如今, 霁还未曾见到那福字一面!” 孙常侍将侍从挥退,也不敢再坐下,只得侍立在楚霁身旁,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霁忽地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我要派兵夷了落霞山。掘地三尺也要将陛下的 赐字找出来。” 忽的, 孙常侍一个健步,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楚霁拦住。 “常侍这是做什么?”楚霁的语气不复原本的热切,有些生冷, 似乎对于孙常侍将皇帝亲笔所写的福字弄丢颇有意见。 “楚大人, 咱家若是没有记错,沧州府军仅剩三千人。若是全军而出,州牧府该如何?” 孙常侍此时此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楚霁的“愚忠”。 自己的命都要守不住了,居然还想着夺回皇帝的一个赐字。 楚霁自己不想要命也就罢了, 可他还惜命得很呢。 楚霁闻言, 也顿时愣住。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遗憾、痛惜、挣扎……让他的面容显得更惹人怜爱。 孙常侍此刻却不由得吐槽, 楚霁的这张芙蓉面,约莫是用脑子换来的。 他还真是有些怕楚霁这一根筋的脑子。 见楚霁停下了脚步, 孙常侍松了一口气。 他再接再厉道:“若是州牧府失守, 则沧州沦陷。沧州沦陷,则陛下国土有失。孰轻孰重, 楚大人莫不是分不清?” 楚霁果然慢慢地走回房内。 他低着头,似乎正在沉思。 脚步在房间内轻而缓地移动着,不大的脚步声似乎每一步都踩在孙常侍的神经上。 他怕楚霁还是执意要出兵。 可未曾想,楚霁的下一句话更是恐怖,吓得孙常侍几乎肝胆俱裂。 楚霁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抿了抿嘴唇道:“那我向陛下上书一封,奏明实情,求陛下再赐我一福字。” 孙常侍霎时慌了神,他原本与楚霁说话时隐藏的傲据尽数褪去,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楚大人不可。还望楚大人救命。” 谁料,楚霁却一甩袖子:“孙常侍,你弄丢了陛下予我的赏赐,我尚且还不曾同你算账,你竟还有脸面来求我饶命?” 孙常侍也没想到楚霁会就这样翻脸,他抬起头,惊愕道:“难道楚大人就丝毫不念老奴为你上书陛下的恩情吗?” 楚霁难得地有些执拗:“那又如何?霁为人臣,我楚家世代食大雍之禄。陛下的赏赐,于楚霁,于楚家,乃是莫大的恩德。而你!” 说着,楚霁似乎是气极了,他顾不得世家形象,竟直接伸出食指,怒气冲冲地指着孙常侍。 孙常侍见楚霁这样油盐不进,他垂着头,眼底是淬了毒的寒芒:“老奴怀中,还有一道圣旨,可召楚大人回京。” 说着,他站起身来,神情之间满是狠毒:“陛下早就疑心你勾结秦纵,意图谋逆。现如今,召与不召皆在老奴一念之间。若是楚大人执意将此时禀告陛下,老奴便即可宣旨,撤了你的州牧之位。” “楚家世代皇商,为了楚大人的州牧之位,花出去的银子像是海里淌出去似的。想必,楚大人也不愿见此一地鸡毛的场景吧。” 话音落,他从袖中抽出明黄色的圣旨,在楚霁眼前摆弄着。 一双被脸上的肉挤压得十分细小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楚霁,自以为掌握了楚霁的命门。 这一道圣旨虽不能换来黄金万两,但若是与楚霁能互为把柄,倒也还是合算。 楚霁心底暗笑,总算是把这劳什子的圣旨逼出来了。 否则,后头的戏还真是不好演。 是皇帝无情无义,质疑自己的忠心在先。 他身为以忠于皇帝为毕生之任的大忠臣,在这种情况下,性情大变,以至于做出些不甚理智的举动,应该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反正,控制皇帝近侍,总不至于真的是因为他有“谋逆”之心吧。 他只是太害怕皇帝再做出什么疑心自己的行为。 只是想时刻知道皇帝的动向,才好更近一步地讨好皇帝。 仰起头,楚霁看着孙常侍,眸子里盈满了伤恸。 琉璃色瞳仁染上雾气朦胧,倏的,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孙常侍不知道楚霁还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他正满心疑惑与警惕时,楚霁的神情忽的一变。 他大笑起来,笑声里却满是悲愤,细听之下还含着病态的阴郁疯狂,让孙常侍心头一惊,如坠冰窟。 “我楚家世代忠良,楚霁亦满含忠君之志,为吾皇竭尽毕生之能。却不料,竟要被陛下疑心至此!楚霁,枉为人臣。” 楚霁不言皇帝的多疑,只说是自己的不好。 可恰是如此,才让孙常侍害怕。 他觉得,楚霁对陛下的情感似乎有些变.态。 大笑之后,楚霁终于安静下来。 第149章 他坐在太师椅上,沉郁地低下头,眼睫垂下了一小片阴翳,遮住了他眼底的色彩。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半晌,楚霁终于回过神来。 他径自走到小几旁,皓腕轻动,亲手斟了一盏茶。 “常侍大人,是楚霁多有冒犯了。” 楚霁又恢复了一贯以来的矜贵冷然。 直到感受到茶水氤氲的热气扑在面颊上,孙常侍才反应过来。 他见楚霁又变得正常,似乎是在主动言和,他松了一口气,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大约是因为化解了这一场危机,孙常侍甚至还有心思来回味一下这茶汤。 不愧是楚家三少用来待客的。 前番他心里千头万绪,有太多的事情要担忧,竟未曾感受到这茶汤的非比寻常。 茶汤清冽,是极品好茶才能泡出的浅葭色,似乎还瞄着一层的金边。 入口醇香,先是并不恼人的微苦,随后便是极为悠长的回甘。 果真是,好茶! 他在御前行走多年,也不曾喝过这样登峰造极的茶。 恰在此时,纪安将门敲得咚咚响。 楚霁眸色一暗,满是不耐地将门打开:“何事?” 纪安似乎感受到了楚霁的情绪不对,他猛地停下动作。 他小心地斟酌着字句道:“少爷,那个罪奴毒发了。” 楚霁默了一瞬,随后像是刚想起来一般:“麻烦。” 话落,他还是迈开步子。 刚走到门口,楚霁忽然回头问道:“孙常侍方才受惊了,不如同我一道去瞧瞧那个发了疯的罪奴?倒也有几分趣味。” 他勾唇一笑,带着些孩童般的天真残忍。 孙常侍被他这笑容看得发毛,此刻却也不敢忤逆楚霁的意思,只得讪讪点头。 楚霁见人与他一同出门,唇边笑意更甚,看得孙常侍毛骨悚然。 “常侍别怕。秦纵当初桀骜不驯,针.刑和炮.烙我试了个遍,他竟还不肯服软。无奈之下,我只得用我楚家秘药。此药需每月服一次解药,否则便会有噬心之痛,四肢百骸就像是被蚂蚁啃食一般。就这样,秦纵那个硬骨头才终于是服了软。” 楚霁语调温柔,仿佛在陈述些天光晴好的烂漫。 孙常侍闻言,却直打寒战。 他竟然以为楚霁只是个蠢货,没曾想,还是个这样恶毒残忍的疯子。 * 楚霁带着孙常侍,一路不疾不徐地来到秦纵的“囚室”。 前几日还以一己之力守住州牧府的少年,此刻正被吊在一根铜柱上,双手分别被两条儿臂粗的铁链锁住。 少年还是那日的一席玄衣,领口处的风毛出得极好,曾让孙常侍第一眼就怀疑秦纵所受的待遇颇好。 可现如今,他的那身玄衣变得破烂褴褛,几乎是一条条地挂在秦纵身上。 玄衣撕裂的破口处,是骇人的黑红色。 秦纵原本垂着头,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可就在两人踏进囚室的一瞬间,他抬起头,睁开了双眼。 眼底的寒芒逼人,仿佛是天光掠过利刃时才会闪现的凌冽。 孙常侍吓得脚底一软,旁边的楚霁却似没看到似的,任由孙常侍跪趴在了地上。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斗兽场,他可是亲眼看着秦纵是怎么将三只猛兽杀死的! 楚霁,该是怎样狠厉的一个人?才能将这样的秦纵收服? 铁链剧烈地晃动起来,秦纵眼底的寒芒褪去,弥漫上猩红。 他的额头、脖颈、手臂皆暴起青筋。 他朝着楚霁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吼,低哑破碎:“给我解药。” 楚霁几步上前,指节抵住秦纵的下颚,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番秦纵挣扎的模样。 随后,他吐气如兰:“求我。” 秦纵未料到楚霁突然加戏,额头上好不容易逼出的青筋 都险些褪去。 他害怕穿帮,情急之下,连忙偏过头。 装出一副不堪疼痛的虚弱模样,秦纵在楚霁的耳边软软道:“求你。” 第七十八章 耳边这一声“求你”让楚霁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踏进“囚室”的一瞬间, 楚霁才知道为什么“战损”二字,会引得后世那么多女孩儿的尖叫。 明珠半蒙尘,折戟半沉沙。 神兵留痕般, 嗜血的、孤弱的,坚忍的、脆弱的,凶狠的、破碎的, 融合出别样的美感。 他不是没见过秦纵受伤。 当时当日,两人“短兵相接”,楚霁尚有那玩笑心思去夸赞秦纵“长的不错”,更何况是如今? 一边惊异于“我竟是这样”, 一边坦然接受“我就是这样”。 楚霁擅自改了剧本,上演了一出纨绔风流公子惯用的戏码。 未曾想,接对手戏的, 竟是个这么有心机的。 少年音色本该清亮, 但又带着些许嘶吼过后的沙哑。 语气温软的一句“求你”,像是在楚霁的心尖轻轻捻过。 偏偏为了楚霁所要求的表演效果,秦纵将脑袋无力地垂在他的肩头,嘴里虚弱又急促地呢喃着。 “求你,求你……” 灼热的呼吸拂过楚霁脖颈处大氅的风毛, 绒毛和气息一同扫过那一截雪白敏.感的肌肤。 这个小混蛋, 勾得楚霁几乎演不下去。 第150章 若不是还有个孙常侍提醒的话。 “楚大人的药,竟有如此神力!” 孙常侍见没人扶他, 但好在也没人在意他。 恰好瞧见了楚霁“大展雄风”,捏着秦纵的下巴就让人求他。 果真, 秦纵的脑袋耷拉下去, 一幅不堪受辱又虚弱已极的模样。 恐惧褪去,为了掩饰尴尬, 孙常侍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楚霁身旁,恭维奉承着。 楚霁回过神来,他半偏过头,朝着孙常侍勾起一抹笑。 “囚室”四面无窗,日光无法穿透进来。只有几盏油灯燃着,勉强散着些许热度和昏暗的光。 因着秦纵的脑袋挡住了那半边本就只有豆大的灯光,使得楚霁的半边脸庞隐在了黑暗中。 纵使楚霁的这张脸姝色无双,此情此景在孙常侍看来也阴冷恐怖已极。 满意地看到孙常侍被吓得满目呆滞,楚霁一手伸入袖中,拿出一个黑褐色的药丸,一手捏住秦纵的两颊,迫使他张开嘴巴。 随着楚霁的动作,秦纵喉结滚动,将“解药”吞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秦纵双眼里的猩红褪去,额头暴起的青筋也逐渐平复,好似不再有发疯之态。 楚霁径自走到孙常侍身旁,语气淡淡地喊了一声:“常侍大人。” 孙常侍还没从原本的恐惧中走出,现下听见楚霁的声音,不知怎么的,眼前一黑,当即就晕了过去。 楚霁眼疾手快地拎住孙常侍的后领,才没让他后脑勺着地。 随后,他手指一松,孙常侍屁股着地,随后趴倒在地上。 招来两个侍从:“抬走吧。” 孙常侍被太抬走了,昏暗的“囚室”内只剩下楚霁和秦纵。 “楚楚,放我下来吧。”秦纵显然也知道自己加戏加得不对,声音小心里带着讨好。 楚霁却起了些恶劣的玩闹心思,他满面笑意地走上前去,再一次伸出手捏住秦纵的下巴。 “楚楚是要学那王都里的阔少?”秦纵见楚霁如此,自然要配合。 楚霁秀眉微挑。 他知道秦纵是什么意思,那些阔少呢,就是这么调戏美人的。 “秦小将军眉如墨画,面如冠玉,确实长得不错。” 说完这话,楚霁手腕轻动,目光左右巡睃,当真是仔细端详起来。 忽的,铁链当啷作响,在空中绷成直线。 被缚住的人突然前倾,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两次了。”少年的嗓音,好似带着委屈。 “如何?”楚霁脚步未动,两人同样的仿若造物主精雕细琢出的鼻尖几乎相触。 楚霁以为,秦纵所说的是关于夸赞他好看一事。 一次是在马车上,一次是今日。 “我要反击。”少年的声音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执拗。 秦纵说的,是楚霁“调.戏”他一事。 一次是在屏风后,一次是今日。 楚霁扬起灿烂的笑,是矜骄的,也是纵容的:“乐意之至。” 秦纵眼睛一亮,又逐渐变得凶狠危险,眼眸深处闪着些晦明的光。 还未等他说些什么,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少爷,驿站……” 他话还未曾说完,就呆呆地看着囚室里姿势“暧.昧”的两人。 两双好看得不像话的眼睛同时偏过头看着他。 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再好看也扛不住。 “我……我走错了,少爷你们继续。” 纪安默默地将脚步向后撤。 “回来,”楚霁连忙后退一步,拉开些许距离。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腰间的月形珮,纪安那么说,好像他和秦纵真有的什么似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楚霁出声解释道,有些底气不足。 纪安:……少爷,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还想怎么样?! 楚霁见纪安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之下只好先转移话题:“你方才说的,驿站怎么了?” 如果他没猜错,应该是皇帝的圣旨到了。 说到正事,纪安连忙道:“驿站来人了。是陛下圣旨已到。” 果然是这事儿。 楚霁点点头,便准备带着纪安离开。 “那秦小将军怎么办?”纪安赶紧追问了一句。 还不待楚霁说话,秦纵道:“再罚我吊半个时辰!” 虽然他只是个手脚都被困住的“囚犯”,绝没有可能自己走到楚大人面前,还被纪安看见。 但是,让楚大人有了小尴尬,就必须是他的错。 楚霁偏过头,无奈地轻笑出声:“快把他放下来。” 怎么回事,搞得我好像是周扒皮一样的黑心老板。 * 驿站来人,一见着楚霁,便将怀中圣旨拿出。 沧州叛乱乃是大事,皇帝自然是命令驿站八百里加急将圣旨送了过来。 虽说这驿站都是楚霁的自己人,但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他朝着圣旨稽首,随后道:“楚霁本应跪迎圣旨,奈何宣旨之人孙常侍现偶发恶疾、不省人事。可否先行将圣旨交予在下,待孙常侍醒后再行宣旨?” 驿站的人哪里敢不同意?只要楚大人不点头,驿站里一道折子都别想传出去。 他当即说楚大人礼数周全,自便即可。 第151章 那人离开后,楚霁将那明黄色圣旨展开。 一目十行地扫过,果然皇帝准了他沧州可备守军八万。 楚霁愣嗤一声。 他原本以为,皇帝能松口到六万已是极限。 看来“仙丹”的效果果真好极。沧州人口不过十万,赵协竟想着全民皆兵。 但对楚霁来说,自然是越多越好,他便笑纳了。 此外,皇帝果然将卓询之派了来。 却绝口不提赈灾拨款和开仓放粮一事,摆明了是让楚霁自掏腰包。 楚霁不由得感慨,还得是他这样“披肝沥血的忠臣”,否则谁还愿意替皇帝办事儿? 只是苦了卓大人,要在前来沧州的路途中,度过新年了。 随意卷了圣旨,让纪安好生收起来,楚霁掐着点儿,去寻了孙 常侍。 “常侍大人,陛下圣旨已至。您可即日回京了。” 楚霁一进门儿,便瞧见了坐在床上,抖得满头冷汗的孙常侍。 可他就像是没看见似的,径直走到太师椅旁,悠然地坐了下来。 撑着扶手,单手支颐,楚霁边说边笑,温润无方。 “楚霁,你到底给咱家吃了什么!” 孙常侍一醒来,想到自己是无故昏倒,还以为楚霁已然请了医师为他诊治。 未曾想,他此时此刻竟连一个州牧府的侍从也唤不来。 还没等他大发雷霆,腹中便升腾起一股阴寒,让他瑟瑟发抖。 更紧要的是,那股子阴寒,还有向四肢扩散的趋势。 这摆明了,就是楚霁所说的楚家秘药。 楚霁的眼神轻蔑地落在孙常侍身上半晌,随后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玉小瓷瓶,随手把玩着。 “常侍大人是想要这个吗?一月便需服用一次的解药。” 孙常侍看着那解药,便要上手抢夺。 可他本就毒发,浑身无力,还未靠近楚霁,便一个踉跄倒在床上。 “咱家是天子近侍,你胆敢控制宫中常侍,可是有谋逆之心!” 楚霁的脸色忽地变得阴沉,他上前一步,拽住孙常侍的衣领,语气透着决然的狠意。 “我有谋逆之心?世人皆知,我楚霁对陛下赤胆忠心!可陛下呢?他听信谗言,竟疑我有不臣之心。” “今日是要撤我州牧之位,他日,楚霁就不敢想了。若是陛下再被什么谗言所惑,要一道圣旨灭了我楚家满门,我改如何是好?” “常侍大人,霁远在沧州,如何挡得住小人谗言?霁真是太害怕了。” 孙常侍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不知是毒.药的作用,还是因为眼前的楚霁太可怕。 “你…你待如何?” “关于陛下的一饮一食,一举一动,楚霁都想知道。” 说着,楚霁的语气有些哽咽:“我不想再惹怒陛下了。” 孙常侍:……你现在就是在惹怒陛下。 但显然,楚霁已经疯了。 和疯子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尤其是手里捏着你的命的疯子。 楚霁见孙常侍并不说话,他倏的嫣然一笑。 “常侍大人可要想好了,秦纵都扛不住。” 轻飘飘的一句话,带着笑的,却让孙常侍猛地一颤。 是了,囚室里秦纵毒发的惨状他已然看到了。 铁骨铮铮的南奚秦少帅为了解药都朝着楚霁求饶,更何况是他? 也许是心理作用,孙常侍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开始麻木起来。 或许,下一刻等待他的就是万虫蚀骨之痛。 罢了,说到底,楚霁也是为了陛下。 若是为了谋逆,孙常侍哪怕是此刻一头撞死,他也不敢做楚霁的内应。 “愿听楚大人吩咐。” 因着楚霁的手还未曾松开,孙常侍的脸涨得紫红,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楚霁的脸色瞬间云销雨霁,将白玉瓷瓶掷到了孙常侍怀中。 “这是三个月的量,足够你撑到盛京。至于回到盛京以后该怎么做,会有人告诉你。” 孙常侍刚打开瓷瓶吞下一颗,听了楚霁的话,顿时心下一惊。 楚霁在盛京,竟还有人手。 这一认知,彻底让孙常侍熄了反抗的心思。 他只得诺诺地应了个“是。” 孙常侍带着自己的侍从,灰溜溜地走了。 不论孙常侍做何想法,这一次,楚霁算得上收货颇丰,一石三鸟。 扩大了兵权,召来了卓询之,又在皇帝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 毒自然是下了些的,就在楚霁亲手奉上的香茶里。 只是并不像楚霁所描述的,和秦纵所演出来的那样恐怖。 吓一吓他罢了。 几日之后,便是除夕。 蒯民这几个在军营里的人都回了州牧府,就连在盐场的蒯息也回来了。 楚霁亲自写了对联和福字。 一伙人正在州牧府里忙碌着,贴春联。 州牧府的朱漆红门处最是热闹。 “右边低了,稍高一些些。” “再往下去一点点。” “就这样,不要动了。” 纪安站在门前,昂着脑袋仔细观察着正门口的对联。 州牧府的正门很高,即使是蒯民蒯信二人也要架梯子。 第152章 两人此刻正按着上联,一左一右地站在折叠梯的两侧。 蒯民终于得了纪安的肯定,连忙叫蒯信按住对联,自己掀开对联的一个角,拿起浆糊,均匀地涂抹着。 相较于蒯民蒯信二人的狼狈,负责挂灯笼的两人就惬意多了。 除了州牧府的门头以外,外墙上每隔两米也要挂一个灯笼。 这事儿由蒯息和薛正负责。 只见两人手捧灯笼,脚尖一点,便将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不多时,州牧府外头便被灯笼围绕,看着格外喜气。 众人都在忙着,楚霁和秦纵自然也没有躲懒。 贴对联最不可缺少的是什么? 在这个没有各种胶的时代,凝聚着劳动人民智慧的浆糊就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两人为了这一份新年的参与感,便决定一起和浆糊。 其余的人,包括厨房里烧火的杂役都被纪安调走,或是去买年货了,或是去贴对联了。 因此,不算狭小的厨房里,只余下楚霁于秦纵两人。 秦纵没做过和浆糊的活计,便被楚霁支使着到炉灶后烧火。 先烧一锅开水。 生火这事儿,秦小将军做得驾轻就熟。 他少时便随父在军中,战事吃紧时,哪怕是尊贵如秦少帅也要亲自生火燃灶。 见人做得有模有样的,楚霁便也放下心来做自己的事情。 楚霁宽大的袖口没有用襻膊缚住,依旧是被扎成了两个蝴蝶结。 他手法娴熟地打了一盆凉水,又加入面粉,搅和起来。 雪白的面粉融入凉水,将清透的凉水也酿出纯白之色。 渐渐的,盆中出现了稀散的糊状液体。 “水烧开了吗?”楚霁偏头去问。 秦纵急忙从灶堂后探出头:“我看看。”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了楚霁的笑声。 “怎么了?”秦纵疑惑道。 楚霁将筷子放下,随后从怀中拿出锦帕,用清水稍稍浸湿,笑着走过去。 “秦小将军这是变成秦小花猫了?” 秦纵面色微窘,他一早便感到了不妙。 厨房里的灶和军队野外搭的灶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野外的灶燃起来之后,烟是灶堂一半,风里一半。 可厨房的灶是在狭小空间里的。大半烟灰都从灶堂中涌出来,扑洒在他的脸上。 楚霁将手中锦帕交给秦纵,摇了摇头,径自打了热水准备和浆糊。 秦纵捧着帕子,匆忙地一整个囫囵盖在脸上,擦擦。 擦完之后,他依旧捧着那帕子。 悄悄瞧了下楚霁的脸色,见楚霁朝他无奈又纵容地一笑,秦纵连忙将自己的帕子掏出,包裹好楚霁的帕子,随后放入自己的袖中。 楚霁怎么瞧不见秦纵的小动作? 但他总不至于连一方锦帕都不予人吧。 他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别淘气了。快些过来帮我搅和。”楚霁笑着将热水倒入糊糊中,随后伸手招来秦纵。 这可是个力气活儿,合该让秦小将军出出力。 “好。”秦纵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按照楚霁的指挥搅拌起来。 那匀速搅拌的精准程度,说是掐表计数出来的也不为过。 楚霁看着秦小将军的动作,放心地“退居二线”。 他随意地倚靠在窗边。 因为厨房里热气袅袅,所以窗子半开着。 窗外冬阳和煦,但还是有些许寒气透进。楚霁下意识拢了拢衣领,稍稍退开半步。 忽的,他灵光一闪。 “阿纵,快看。” 秦纵闻言偏过头。 他看见,人间烟火与旭日天光中,楚霁长长地 呼出一口气。 那一团白雾被日光染上金边。 像火一样。 “如何?” 楚霁自认是耍了个宝,玩了个远超这个时代认知的小把戏。 “我看见了光的形状。”秦纵思索片刻,认真道。 楚霁眨眨眼。 该承认这就是主角光环吗?男主的智商果然不是盖的。 “这叫丁达尔效应。我们那里有一句话,当丁达尔效应出现的时候,光就有了形状。当……” 楚霁猛地顿住。 秦纵还眼巴巴地看着楚霁。 他直觉,这是句很不一般的话。 自然不一般。 这句话完整来说,应该是,当丁达尔效应出现的时候,光就有了形状;当你出现的时候,爱就有了模样。 “没什么,以后再说吧。”楚霁笑着摇了摇头。 秦纵虽然不想就这么放弃,但他没办法违拗楚霁的意思。 他只得低下头继续搅拌浆糊。 搅着搅着,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楚霁那句未尽之言搅成了浆糊。 软的,乱的,粘糊的,勾缠的…… 就这样,秦纵搅着浆糊,想着楚霁。 楚霁看着秦纵,亦心绪纷繁。 适时,纪安亲自来报。 他现在已稳重了许多,在楚霁和秦纵独处时,哪怕房门大敞,也要小心地敲敲门。 比较吃一堑,长一智。狗粮这种东西,更是少吃为好。 “少爷,功曹赵恒协其夫人给您贺岁来了。” 楚霁点点头,笑着吩咐秦纵继续搅拌,径自前往了会客厅。 第153章 按照大雍习俗,年节前要进行一些人情往来。 州牧府中众人和沧州的一众佐官几乎都给楚霁送了新春贺礼,楚霁也一一回了礼。 杨佑送了一个关于春耕的策划案,楚霁十分满意,回了他一个关于杨佑和姜木成婚的策划案。 蒯信猎了墨狐,给楚霁做了件大氅,楚霁允了给他拨十斤土豆。 黄均自己喜欢茶,便送了楚霁价值不菲的益州翠茶。楚霁瞧着自家出产的茶叶无奈一笑,回了他一份有市无价的益州顶翠。 …… 现如今,赵恒也来了。 楚霁细想了一番,那便只剩下蒯息与秦纵二人了。 这二人,属实是,不太应当啊。 正想着,他已走到了会客厅。 赵恒夫妇在厅中等着,他们的身后还放着个大家伙。 上头盖着喜庆的红布,楚霁倒还真看不出是个什么物件儿。 “大人,此乃内人闲时所制,还望大人笑纳。”赵恒行了一礼道。 此话一出,楚霁还真是来了些兴趣。 他一早便听说,赵恒的夫人班如是个厉害的。 可谓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大人请看。” 班如自行动手,将红布掀开。 是一台铜制的弩机。 楚霁看着这与寻常弓.弩形制大有差异的弩机,不由得眼前一亮。 大雍早有弩这一武器,射程远,杀伤力大。 只是其单次只能发射一直弩.箭,哪怕楚霁尝试着将两张弓.弩合并在一起,也只能是同时发射三只弩.箭。 他毕竟不是专业研究这些冷兵器的,能将两张弓.弩合在一起,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博物馆参观经验。 是以,研发能连发弩.箭的连弩一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若是他没有猜错,眼前的,应当就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连弩。 见楚霁没什么反应,班如理所当然地认为楚霁未曾看出什么。 她也不气馁,反而豪爽地介绍起来。 “大人,我给这个起名叫连弩。弩的威力一贯巨大,我的这个弩机,可以在不削弱弩.箭攻击力的同时,连发六箭。” 连发六箭,虽然不能和后世的连发十箭相较,但已然让楚霁十分惊喜。 他笑着感叹道:“本官常听府衙中人说,赵夫人乃是女中豪杰。如今一看,果真是须眉男儿亦远不及矣。” 班如是第一次见楚霁。 乖乖,难怪大家都说楚大人是神仙下凡。这一笑起来,真是和天上的仙人似的,声音也好听得紧。 这世上,只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赵恒见自己夫人愣住,只得替她说道:“内人祖上是机关世家班家的旁支,家中留了机关术几本,她便拿来研习了许久。” 楚霁有些意外,他原本听说赵恒的夫人性班,这姓氏虽少见,但他也没敢朝这机关世家班家去想。 毕竟,班家据说从祖上起便子息单薄,机关术又是传男不传女的,技艺自然是失传已久,家族也渐渐没落。 否则,以赵恒之位,如何娶的到班家的女儿? 未曾想,班如竟习了这机关术。 楚霁思索片刻,当即道:“本官任命你为沧州考工令,与从事同禄。专门负责武器的研发制造,你可愿意?” 还未等班如说话,赵恒就呆住了。 “这,大人看重内人之才,下官自然高兴。但自古以来,都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这如何能行?” 楚霁摇头道:“何为自古以来?班家的机关术传男不传女,可令正却能造出如此神兵。既然如此,女子为何不可为官?” 随后,他又郑重问班如:“班如,本官只问你,可愿为沧州考工令,掌一州之器?” 班如看着楚霁,眼中光华大盛。 此刻,她不是班家那个不受重视的女儿,不是囹圄在赵恒后院里的嫡妻。 她是班如,有着一身机关术的班如,可以造出连弩的班如。 半晌,她重重点头:“下官愿意。” “很好。”楚霁道,“此外,本官还应该送你一件回礼。但我不知你惯用何种武器,便许你至州牧府的武库挑选。” “大人,你支持我练武?”班如惊喜问道。 她倒也不是武艺有多高强,只是做强身健体的兴趣之用。 只是旁人提起赵恒的嫡妻,都说那是个舞刀弄枪的粗鄙妇人。 她想不明白,刀枪难不成就是男人的专属吗? “自然。若不是你于武艺上颇有兴趣,又怎会利用机关术制造出连弩呢?” 楚霁对于班家机关术自然有所了解,他当初也想着派人便寻其传人,为他制造兵器。 只可惜,他后来却了解到,班家机关术只长于制作暗格机关,鲜有与兵器相关的内容。 现如今,还真是让他给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多谢大人!下官必定竭尽全力。”班如闻言,利落地一抱拳。 楚霁点头应答,又瞧见赵恒不知是喜还是忧地在薅着自己的山羊胡子。 “赵大人。” 楚霁冷不丁的一声,吓得赵恒一个手抖,揪下了几根他视如珍宝的胡子。 “从今往后,你与班如既是夫妻,亦为同僚。你当起到表率作用,敬她爱她护她。自然,班如乃本官亲封的女官,若是有人怨念颇深,直接让他至州牧府寻我。” 第154章 赵恒如听仙音,当即拉着班如一起给楚霁行了个大礼。 有楚大人这句话,班如日后,必定能自在许多。 * 除夕当晚,州牧府里头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吃了顿十分热闹的年夜饭。 年夜饭后,便是守岁。 长夜无聊,在座的都是些“俗人”,并不喜歌舞助兴这一套。 这漫漫长夜如何打发? 那自然是少不了麻将! “胡!” 楚霁作为将麻将引入大雍的人,计技术上自然比旁人高出不少。 偏生他今晚的运气又好极,什么三筒七条五万,只要他想要,一圈摸一张。 “清一色,自摸,给钱给钱。” 楚霁下巴一挑,语气欢快,十分得意。 姜木悲愤地从荷包里拿出金子:“你瞧瞧,秦纵怀里都要放不下了!” 秦纵不会打麻将,便坐在楚霁一旁替他收钱。 “那又怎么样?” 楚霁偏过头看向秦纵,一双桃花眼笑成了月牙。 “阿纵,好好收着。今晚 少爷赢的,都是你的压岁钱。” 什么压岁钱,竟是这般哄小孩子的话。 秦纵暗自撇嘴,却又琢磨出些许的赫然。 楚霁只给了他压岁钱,是独一份儿的! 窗外,万家灯火辉煌,铁树绽银花。 “砰!”烟花升空。 今年,楚霁在沧州售卖了大量的平价烟花。 这在雪灾之中用以传信的烟花,因其拯救了许多人的性命,被沧州百姓看做是驱邪纳福的存在。 夜空之中,仿若东风吹过,千万朵繁花次第开放,千万颗更星吹落如雨。 每一个人,都在祈盼新年的到来。 是凛冬散尽后,满怀希望的,新的一年。 第七十九章 大年初一, 天气晴好。 年三十夜里飘落的些许小雪已然霁散,万里晴空如洗,暖阳给冬日偶现的白云镀上金边。 穿透云层的日光洒满人间, 散发和煦舒适的温暖。 按照习俗,大年初一这天,各家商铺都是不开门的。 可即便如此, 沧州城内依旧是热闹非凡。 天才蒙蒙亮,细雪初停时,城中央便搭起了戏台子。 是舞狮大会。 在大雍的传统里,舞狮可以带来好运, 象征着勇敢和吉祥。因此每逢春节,城中都会由官府或富商出自举办舞狮大会。 过去几年里,沧州官员腐败, 百姓生于水火, 传承百年的舞狮大会自然也就搁置了。 但今年,是气象一新的年。 楚霁一早便在民众和士兵中选拔舞狮人才,凡是有家学渊源或者舞狮热情的,都可以报名参加海选。 这不,台上正舞着的, 便是此次海选的冠军团队。 这卢家两兄弟家里自祖上便是沧州有名的狮头, 其自成一派的表演风格很受沧州民众喜欢,大气磅礴, 气势恢宏。 火红的狮子,描金的毛发, 一双炯炯有神的钴蓝色眼睛, 这狮子一登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甚至有些稍上了些年纪的人都悄悄地抹着泪。 自从沧州被钱、马二人霸占以来,年节里就再也不见了卢家舞狮的身影。 现如今, 总算是一切都好了。 喧天的锣鼓里,只见那狮子在高低不一的梅花桩上身姿矫健,或是灵活跳跃,或是肆意翻滚,一个凌空翻腾引得叫好声无数。 当狮子大显了身手后,它终于跃上了最高的一根梅花桩。狮子头高高昂起,整个狮子呈现出呼啸的状态。随后,从狮子口中吐出了一幅新春的对联。 “好!” 大街上喝彩声一片。 每个人都穿着鲜有补丁的衣服,身子是暖的,心是暖的,脸上是幸福,心里更是幸福。 小孩子是最为快活的了。 不仅有新衣服穿,有舞狮表演可以看,更是有一项专属于小孩子的拜年活动。 在大雍的习俗里,大年初一这一天,各家各户门户大敞,在家门口再摆上各式各样的糖果或点心,若是负担不起,便是摆上些瓜子豆子什么的,也算是寓意等同,称为纳福。 这时候,小孩子只要上门拜年,对着主家说上一句新春的吉祥话儿,便能拿走一把糖果零食。 上门拜年的小孩子越多,就越能说明你们这一家是和善之家,能纳四方之福。新的一年呢,福泽也会越来越深厚。 往年沧州哪怕是那样的境况,过年时也总多些生气。糖果这些精贵玩意儿买不起,可农家自己炒的豆子总还是能匀出来一些的,无论如何都要讨一个好意头。 今年便更是热闹非凡了。 喜气的春联贴在大门,大红的灯笼挂上门沿,灯笼下便是盖着红布的架子,架子上便是各式各样的糖果、糕点、瓜子。 家家都迎春纳福,花样百出,想要占得鳌头。 可若是论人气,怎么比得过州牧府? 楚霁想着辞旧迎新,当与百姓同乐,便也依照风俗,在州牧府门口摆上应有的物什。只要有孩子们过来,不拘说的是什么,小肉手便能伸到盘子里抓上一把。 先前高大巍峨的朱漆大门,四十九颗闪着金光的门钉,让小孩子们望而却步。 可当大人告诉他们,这里面住的是楚大人之后,他们便又争先恐后地跑过来——给楚大人送最多最大的福气。 第155章 而此刻,收到了最多最大福气的楚大人,一出房门,便瞧见了站在腊梅树下的秦小将军。 秦纵身上是新裁制的冬衣,款式和颜色都是他平日里常穿的,不过是一身玄色的长袍罢了。 可在细节处楚霁却让绣娘花了不少心思。金银两线双股交叉绣出滚边,精巧工艺钩织出暗纹,是天边的云卷云舒之态。 丰神俊朗,风流公子,不外如是。 “新年快乐,我的小将军。”楚霁满意地欣赏了一番,笑着走过去。 秦纵瞧着眼前的楚霁,几乎看直了眼。 楚霁向来喜爱素雅之色,月白、皎玉、竹青、松花,这些才是他衣柜里的常客。 可今天,或许是为了应和新年的喜气儿,楚霁的长袍虽还是浅云色的淡雅,却配了一件银朱色的大氅。 雪色和琼枝中,美人移步,当是何种盛景? 直到楚霁开口,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新年快乐,我的……”他顺着楚霁的话,同样开口,却突然顿住,片刻之后才接上二字:“主公。” 楚霁径直走过去,他先是轻轻将秦纵肩头的残雪拂去。 也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腊梅枝干上覆着的白雪竟被风抚到了他的肩上。 随后,楚霁解开腰间荷包,从中拿出了一小把的糖。 “今年我都十六了。”秦纵失笑。 他不知多少年都未曾上门讨要糖果了。 孩童的新春纳福之礼会一直持续到十二岁。 他幼年时期便不甚喜欢与那些同龄人凑在一起玩闹,他宁愿在演武场上多练习一会儿戟法。 若不是母亲的要求,说是要给百姓们添些福气,他是绝对做不出上门讨要糖果这样的事情的。 后来,他八岁时,秦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新春纳福礼,便止在了八岁那年的春节。 楚霁却不理他,依旧将那一小把颜色鲜艳的糖果捧着,素白的手比之最上等的官窑白瓷也不遑多让。 “十六岁便不能吃糖了吗?”楚霁的声音是那样理所当然,明明嘴上说着十六岁,可那态度全然是哄着小孩儿的宠溺。 他想着,秦纵八岁便全族流放南奚,自然没有办法像别的孩子一样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在旁的同龄人还在嬉笑玩闹的时候,秦纵已经肩负起了十万秦家军的重担。 旁的楚霁做不了,但这些糖果,楚霁想替他补上。 秦纵听懂了楚霁的意图。 他虽然并不在意这些,但是当楚霁这样珍而重之地想要替他补上童年的缺憾时,他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就变成了那个幼年的秦纵。 他朝着楚霁,扯开了自己的荷包。 楚霁从善如流地垂下手臂,彩色的糖果从指尖滑落,滑进秦纵的荷包里,也将蜜糖的甜,送进秦纵每一处的感官知觉里。 随后,楚霁伸出双手,捏了一下秦纵的耳朵:“好啦。我有糖果相赠,阿纵可有贺礼报我?” 他其实只是想逗一下秦纵。 昨日在短暂的疑惑过后,他想起了秦纵送与他的虎牙珮。 他这才意识到,或许这就是秦纵一直在准备的惊喜。 毕竟,那上头的忍冬纹雕工繁复,却格外精致细腻,一看就是耗费了秦纵极大的心血。 惊喜已经被他提前得到了,再要求每个月只拿俸禄的秦小将军送出新春贺礼,好像属实是有一点点的过分。 未曾想,秦纵竟点了点头。 “哦?”楚 霁真是有些意外。 要知道,楚三公子出身高贵,可不是什么礼物都看得上眼的。 “俸禄微薄”的秦小将军,该怎么让楚三公子满意呢? “想借楚楚的书房一用。”秦纵道。 楚霁疑惑:“书房?不是一直都许你用的吗?” 那日楚霁从病中醒来,看见了秦纵翻看了一半的兵书。两人后来闲话时楚霁才发现,秦纵竟然有那么多的兵书,全都放在他的木箱里。 有些是他凭着曾经的记忆默出来的,有些是他从书肆里淘来的,他的大半俸禄皆消耗于此。 后来,楚霁便让纪安在书房里加了一面的书橱,添了套桌椅和笔墨纸砚。 他又将自己的藏书整理一番,将其中和军事兵法相关的书籍都赠与了秦纵。 闲暇时,两人便点着一炉暖香,喝着益州顶翠,一同窝在书房里,或是读书,或是处理公务,倒是十分惬意。 “不是,我的贺礼所占地方不小,我想挪动一些你书房里的布置。不知道你肯不肯。”秦纵故意卖了个关子。 他可是听蒯信说了,蒯息给楚霁准备了极为贵重的贺礼。 他本就比蒯息晚来了两年,这次可千万不能输! 楚霁本就够好奇的了,这话简直将他的期待值拉满。 他当即点头同意,期待着秦纵的惊喜。 一整天,楚霁的书房里人来人往,一群将士抬着或大或小的东西进出,反而是秦纵窝在书房里,总是不出来。 勾得楚霁眼睛总是围着书房打转。 可每次他前往书房想要一探究竟时,都被秦纵手下那几个千户给拦了回来。 若他硬闯,这几个人自然不敢拦他。 可任谁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楚大人和秦纵将军的小玩笑罢了,全当是给新年添些热闹。 第156章 是楚霁自己一言九鼎,说了书房任由秦纵摆布的,现下可抵赖不得。 无奈,他只好焦急又期待地等着。 傍晚,楚霁一边于院中赏梅,一边等着秦纵过来。 方才晚膳时,秦纵还特意过来,让他莫要着急,再过半个时辰便完工了。 耳后传来脚步声,楚霁惊喜回头。 “阿纵…”楚霁看清来人,连忙止住话头,“是蒯息啊。” 蒯息在听到那个“阿纵”时,眼底眸光闪了一瞬。 但他还是很快振作起来,他暗自深呼吸一口气,便朝着楚霁行礼道:“息与主公送上新春贺礼。” 这是件并不寻常的贺礼。 以物陈情,他别有心思要表。 第八十章 楚霁看着眼前透着无法掩饰的紧张的蒯息, 暗自叹了一口气。 按下心中的情绪,楚霁笑着点头道:“多谢,随我进来吧。” 外头光线太暗, 看不清楚。 说完,他转身便进入房中。 屋内的小书房里还点着暖香,沉香的暖和槐叶的清混合得恰到好处。桌案上摆着他今日已经处理完毕的公务, 还有几本他往常爱看的闲书。 这几本书原是放在书房里的。 今日书房被秦纵占了,小将军怕他无聊,特意将这几本捡了送过来。 因着他人久不在房中,两盏铜灯的灯芯未剪, 现下只剩下些许摇曳的烛光。 蒯息看着楚霁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走着。 他们俩之间忽然像是清尘浊水般遥远。 像倾慕于那云端之月,他的心意昭昭隔了三千里。 他几乎有半年时间未曾见到过楚霁了, 可却没有一刻不在关注着楚霁的消息。 难民齐聚、大阙来袭、暴雪突至……每一场称得上惊心动魄的战役, 楚霁都已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蒯民的家书一封不落地交到了他手里。即便是寥寥数语,他也能从其中窥见楚霁的神采。 当然,还有一个让人无法忽略的名字。 秦纵,秦小将军。 一柄亮银戟, 正和了它的美誉——百兵之魁。在秦小将军舞得出神入化, 为楚霁平定四方。 半年来的思念和“嫉妒”,几乎将他整个人压垮。 若说昨晚吃年夜饭时, 秦纵旁若无人地为楚霁添菜,让蒯息的危机意识拉满。那么守岁时, 楚霁对秦纵的亲昵, 让他心底的那一根弦再也绷不住了。 楚霁站在铜灯旁,转过身来, 却不落座,只是看着蒯息。 他已然与秦纵有约,便定然不会再接受旁人。 有些话,若是蒯息说出了口,他们之间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楚霁亦不愿如此。 “主公。”蒯息因为心里藏着事儿,一触碰到楚霁的视线便底下了头。 可正是这一低头,借着灯光,他瞧见了楚霁腰间所佩之物。 方才在外头,因着是傍晚时分,蒯息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只当是楚霁新得了什么喜欢的玉佩。 可这哪里是什么玉佩? 这分明是一个做工精巧的兽牙珮。 若是他未看错,应当是一个虎牙珮。 一个雕刻着南奚独有的忍冬纹的虎牙珮。 蒯息替楚霁管理拍卖会,因此眼力自然不俗,对天下奇珍皆有所涉猎。 楚霁当日不曾看出,是因为他原本所处的时代,老虎獠牙这样的配饰全都是出土文物。 他知晓蒯息定然认得,也通晓其中寓意,这才将人带入了掌着铜灯的小书房。 蒯息的呼吸一窒。 南奚,兽牙…… 希望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他故作无意道:“主公近日又新得爱物?” 楚霁顺着蒯息的目光看过去,当即露出笑意。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虎牙珮下头缀着的流苏,道:“是阿纵送与我的。” 蒯息几乎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再说话的勇气。 楚霁这样的笑容甚是罕见。 他本就生得极好,多数时候都是清浅一笑,但也足够嫣然无方。 更何况是此刻?说起秦纵时,他的眼角眉梢里俱是温柔笑意。 蒯息勉强扯出笑脸,控住住喉间的颤抖,问道:“那主公可知这虎牙珮的寓意?” 楚霁原只是想借着让蒯息发现虎牙珮,从而就此歇了对他的心思。 可被他这么一问,楚霁陡然就想起了他病中醒来的那个午后。 少年人将他曾经傍身的武器打磨成精致的配饰,捧着交到他眼前。 那一副生怕他不肯收下,见他收下又怕他不愿佩戴的模样,让楚霁想起来都心软。 像是无尽的潮水,在他的心隙里泛起温澜。 秦纵的那副样子,楚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虽然同自己解释说兽牙在南奚传统中寓意着辟邪、健康,可楚霁是何等的聪明? 他在病中虽然稀里糊涂地收下了,但事后却已然猜测出个七八分。 他大可以让人翻出南奚的典籍来,其中寓意便可一目了然。 但既然秦纵自己害羞,楚霁也乐得装作不知道,全当是纵容他一二。 同样,聪慧如楚霁,既然看得出秦纵的心思,又怎么会猜不出蒯息的心意? 蒯息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他视其为好友至交,视其为左膀右臂,并不曾动过别的心思。 第157章 否则,沧州事务那般繁忙,就连纪安都被迫担起了许多责任。 他又何必将自己得力的蒯信调往盐场? 盐场虽然重要,却也并非蒯息不可。 楚霁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蒯息点了点头:“我全然知晓。” “主公……” “蒯息……”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话。 蒯息连忙低下头,等着楚霁说话。 “蒯息,出海一事,虽然有大哥亲自负责,但我也不想让他太过劳累,你可愿回去帮他?或是你有什么旁的要求,云州?并州?都可以。” 他自觉对不起蒯息。 他的本意是蒯息在盐场里,两人的距离远了,久了旁的事情自然就想不起 来了。 可他忘了,盐场里整日面对的就是一片苍茫的盐湖,也容易心思郁结。 现下,他的拒绝已经那样明了,蒯息想必是想要换个地方散散心。 蒯息苦笑一声:“主公的意思,蒯息已然知晓了。” 沉默半晌后,蒯息终究还是说道:“还请主公让蒯息继续留在盐场吧。千里碧波无澜,可以静心。离……蒯民他们两个也近些。” 楚霁思索片刻,决定尊重蒯息的意思。 两人都站着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说了这么久的话,息的贺礼还不曾呈上。”蒯息稍稍平复下心情。 他不愿见楚霁如此,自然要转移话题。 他攥了攥手指,几次才颤抖着从袖中拿出那个锦盒。 “合浦明珠一对,”蒯息将锦盒打开,勉强笑道,“是息于拍卖会上偶得。” 珍珠难得,其中以合浦明珠为最。 合浦明珠又称南珠,玉润细腻,光采夺目。 眼前的这一对南珠更是堪称典范,圆润硕大,无须上手也可知其质地绝佳。 也就是蒯息了,才能拍得这样的一对珍珠。 是他向楚霁提出了拍卖会的设想,楚霁便将此时全权交给他负责。 楚霁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一早便拍板决定,拍卖会所得他与蒯息六四分成。 此时的蒯息身价不菲,又有拍卖会里优先选物的特权,这才能拍得这珍宝。 可合浦明珠是何意,楚霁饱读诗书,是再了解不过了。 “盈尺青铜镜,径寸合浦珠。无因达往意,欲寄双飞凫。”【1】 一双明珠,可与一对大雁相较。 凫亦为水鸟。 楚霁自然不能收这一对珍珠。 他刚想要拒绝,便听得蒯息沉声道:“送与主公,和秦小将军。恭贺……” 蒯息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只得找补为一句勉强合景的“恭贺新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楚霁倒是不得不收了。 “那便多谢蒯息了。”楚霁只得笑着说道,“我亦有回礼相赠。” 既然蒯息这样说,他便也只当这是普通的新春贺礼罢了。 按照礼节,他也早就为蒯息准备了礼物。 楚霁从桌案旁的抽屉中拿出一把算盘,纯金为盘,白玉为珠。 “算盘一响,黄金万两。我瞧着你腰间总是佩着算盘坠子,大约也是信这些的。” 楚霁将白玉珠子随手拨动,算盘发出悦耳的声响。 蒯息没想到楚霁会注意到这个。 从商之人总是要信些财运之说的,他想做楚霁的钱袋子,那自然更要注意。 “算盘为商人之物,却又棱角分明,形状方正,和了‘方行天下,至于海表’之意。儒雅而严谨,刚直而善谋,正是我眼中的蒯息。” “主公是这么看我的吗?”蒯息有些感动,声音也带着哽咽。 “自然。否则,我怎会视蒯息为至交之友呢?”楚霁点头道。 “是,蒯息是主公的至交之友。”蒯息听懂了楚霁的意思。 他是楚霁的朋友,是楚霁的心腹,虽然永远不可能成为爱人,却同样值得交付信任。 楚霁的拒绝那样含蓄,又那样坚定。 但楚霁合该就是这样的。 在踏进这座院子之前,他已然做好了一切准备。 而这个结果,已然超乎他想象的好。 原本他想着,沧州有众人辅佐,盐场亦走上正轨,无需他再操心什么。 哪怕是楚霁手底下的各项生意事务,都已然体系成熟,任是换一个管事的来,都能胜任。 没有什么再需要他的了。 他的两个弟弟对于楚霁的忠心比之他亦分毫不差。 就算楚霁直接让他交出手中的所有权力,让他回益州“养老”,他也会告诉两个弟弟是他自己的问题,绝不会对楚霁的大业产生任何影响。 可是现在,楚霁却告诉自己,他还需要他,因为自己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感情一事,并非说放下便能放下的。 可为了楚霁这份友情,为了楚霁的这份信任,他会尽力做到释然的。 蒯息失魂落魄地走了,手里捧着那金玉算盘。 忽的,他却在院中突然撞倒了人。 秦纵原本怕楚霁等急了,书房里的礼物一完成,就火急火燎地就往他院子里冲。 未曾想,居然差点撞上蒯息。 好在秦纵身手矫健,脚尖一点,避开了蒯息,又伸手将那算盘接住。 蒯息这才回过神来,正要开口道谢,却瞧见了一旁的人是秦纵。 第158章 心中苦涩更甚,但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开口:“多谢秦小将军。” 秦纵见他从楚霁的小书房中出来,又是这样的神情,自然猜到了发生何事。 他将算盘交还给蒯息,沉吟一瞬后道:“息先生,可愿至秦纵院中饮酒?” 蒯息之于楚霁,是极好的朋友,亦是极重要的副手。 秦纵向来通透。 他知道,蒯息此时此刻之情状,虽是为了楚霁的拒绝,可其中也或多或少地有自己的原因。 蒯息倾慕楚霁,自然万事会以楚霁为重。可即便如此,也会让蒯息与自己产生细微的隔阂。 这种隔阂或许很少,甚至不可察觉。 但楚霁要做的,是改天换日的事情。 容不得些许意外。 秦纵自觉是君子,亦认为蒯息是君子。 接风宴上他们可以一酒泯千愁,此刻定然也可以。 蒯息原本该痛恨秦纵的,至少是讨厌。 但眼前这个为了楚霁,主动提出要请他这个“情敌”喝酒的少年,让他生不出半分的不喜。 他能察觉到,秦纵的话不含一丝一毫胜利者的炫耀,全然皆是赤忱。 难怪,他能让楚霁心甘情愿地佩上虎牙珮。 “多谢秦将军,息的酒瘾恰好犯了,便叨扰秦将军了。” 秦纵点点头:“还请息先生先行。我与主公汇报一事,即刻便返。” 第八十一章 秦纵告别了蒯息, 推门进入小书房时,楚霁还捧着一个锦盒出神。 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 他凑到桌案前,双臂撑着桌面, 朝着楚霁伸过去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楚霁被突如其来的黑影打断思绪,一抬头便瞧见了一双幽怨的眼睛。 无奈一笑,楚霁只好问道:“又怎么了呀?” 这个小混蛋, 现在都不知道敲门了! “我敲了好几下门你都不理我。”秦纵一下子就猜到了楚霁在想什么。 这话说得楚霁心虚。 “你就光顾着看别人送的礼物!”秦纵那语气,就好似楚霁是什么负心汉似的。 虽然方才他还邀请了蒯息一起喝酒,但这完全是两码事。 楚霁哪里还不知道秦纵? 秦小将军这是又掉进了醋缸子呗。 但楚大人向来知道此刻应该怎么做。 他将双手放在秦纵的耳侧。 捏小狗耳朵。 秦纵的醋意稍解,刚想说些什么, 一垂眸却瞧见了锦盒里的东西。 “他居然送你珍珠!还是一对!你收了!” 秦纵的声音被吓出了大白嗓子,全然不复往日楚霁喜欢的少年与沉稳。 他当然知道送珍珠的含义。 可现如今,楚霁不仅收了这份礼物, 还看着它们出神。 相较于原本的醋意, 此刻他受到的惊吓几乎冲破头顶。 就连楚霁依旧放在他耳侧的双手都给忽略了。 “想什么呢?” 楚霁没好气地晃了晃秦纵的脑袋,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被灌了水。 他是这样“脚踏两只船”的人吗? 可秦纵还是不说话,端的是一副倔强的狗脾气。 楚霁故作无奈地将双手放下,从锦盒中随手捻起一颗珍珠。 “我原还想着,叫人将这珍珠穿个孔, 正好称你的玉佩。” 说完, 他又一边将珍珠放下,一边惋惜道:“唉, 既然秦小将军不要……” 话音未落,秦纵便伸手将珍珠接过:“谁说我不要 的!” 楚霁见他这护食的模样, 不由得笑出声来。 秦纵捧着那珍珠暗自乐呵了半晌。 倒不是因为稀罕这珍珠难得, 而是因为楚霁选择将这样的一颗珍珠转赠于他。 可是,还有一事非常重要。 “你把着珍珠给了我, 蒯息不会生气吗?” 秦纵眨巴着眼睛,发出了一句堪称经典的茶言茶语。 从知道他会装醉以后,楚霁便看透了秦纵的茶狗本质。 但不得不说,真香。 “好了,别闹了。蒯息这珍珠本就是送给我们两个人的。”楚霁笑着解释道。 闻言,秦纵想起了方才他见到的蒯息。 原来是这样。 那么这顿酒,他还真是请定了。 “方才遇见蒯息了?”楚霁见他沉默,当即便明白了。 几乎是前脚蒯息走了,秦纵便来了。两人在院中相遇,也很正常。 只是,不知两人相遇,会是怎么样的情况。 “嗯,”秦纵点头道:“我约了他一起喝酒。” 这下轮到楚霁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道:“多谢。” 他原本盯着那珍珠,就是在思考秦纵和蒯息的事情。 秦纵能想到的,楚霁心中亦明了。 未曾想,他还未找出解决方案,秦纵便主动去做了。 “楚楚要和我说这么生分的话吗?”秦纵笑着问道。 楚霁笑着摇了摇头。 “我的贺礼已经备好了,楚楚可要去一观?” 珍珠一事暂且被按下,秦纵终于说明了来意。 楚霁被吊了这么久的胃口,当然十分好奇。 他调笑道:“若是我不满意,可没有回礼相赠哦。” 秦纵眼睛一亮:“我也有礼物?” 第159章 他替蒯息接住的那个金玉算盘,可是让他醋意大发。 他当然晓得,那算盘是楚霁特意嘱咐工匠制作的,很是用心。 楚霁并不答话,只是傲娇地一扬下巴,转身出门去了。 秦纵瞧着楚霁的背影,暗自美了一会儿。 随后,他替楚霁剪了铜灯的灯芯,便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书房里空无一人,却灯火煌煌。 楚霁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万里江山。 群山绵亘,江河浩瀚。 城池林立,山野乡村。 天下十六州,尽收眼底。 可远不止于此。 这是一个军事沙盘。 一切皆按照楚霁书房内的大雍地图打造。 将原本的平面舆图转变为立体沙盘,指画形埶,一目了然。 天下十六州的守军分别以不同颜色的旗帜为代表。 现如今,沧州城池之上便插着四面玄色旗帜。细看之下,上头还有一个描金的楚字。 这是十六色旗帜里,独一份的待遇。 除了天下十六州以外,还包括了南奚、大阙、东蛮,可见秦纵之野心。 而一切数据的来源,则是楚霁遍布天下的情报网。 眼前的这个沙盘,是楚霁的实力和秦纵的智慧结合而成的作品。 楚霁绕着沙盘,轻而缓地走了一圈。 这是一份,难以言喻的惊喜。 他楚霁从不溺于情爱,亦不耽于享乐。 他要的,就是这万里江山。 新年已至,现为宏光七年,天下群雄并起之势已成。 对于楚霁来说,这座可以纵观天下兵行之势的沙盘,来得出乎意料的好,比一切都要好。 楚霁俯瞰着这个沙盘,发现一旁的漆盘里压着一张纸。 他拨开盘中的各色旌旗,将那信纸抽了出来。 自然是秦纵的字迹。 “愿我的楚楚高居明堂,可抚绥万方。纵将悬旌万里,使万里亦同风。” 心潮澎湃,泪意汹涌。 此刻,比起眼前的万里江山,楚霁想要去找这个给他万里江山的人。 此刻,他觉得就自己和秦纵的心脏从未有过的贴近。 而秦纵此时,正与蒯息一同于院中饮酒。 “好浓的酒香。”蒯息不由得感叹。 他心中有事,脚步自然放缓。 因此,秦纵出了楚霁的院子后,很快便追上了蒯息。 二人一同行至了秦纵院中,才发现秦纵有独属于他的“忘忧亭”—— 酒为忘忧君,专用于饮酒的亭台便称忘忧亭了。 秦纵邀蒯息坐下,亲自动手,在那红泥小火炉上为其温酒。 当那浓郁劲长的酒香飘散时,蒯息终于体会到何为“忘忧”。 只是闻着酒香,这百岁忧愁便仿佛皆可消解。 秦纵在一旁的杯架上选了两个天青色的斗笠杯来,置于酒桌之上。 蒯息本就好酒,这倒是让他来了兴致。 “何以用这斗笠杯?” “此酒浓烈甘爽,当大口饮之方不辜负。且这斗笠杯为瓷制,可增温酒之香。”秦纵道。 蒯息一听,便知秦纵对酒也有研究。 他又问道:“那主公的葡萄酒呢?” “葡萄酒颜色瑰丽,气味馥郁,当以白若无色的琉璃盏盛之。” “若是享誉天下的玄酒呢?” “玄酒味香而色浊,当以白玉杯增色。” “梨花春?” “美人觚。” “梅花酿?” “竹根杯。” “千里醉?” “犀角杯。” …… 二人你来我往间,酒温好了。 蒯息直接为二人斟满:“秦将军请。” “酒桌之上无品级,更何况我视息先生如友,何不唤我秦纵?” “好!那你又何必说什么息先生?叫我蒯息即可。” 说完,蒯息端起斗笠杯,大口饮下。 果真是万中无一的好酒。 够烈,够劲。 秦纵本就是为了拉近和蒯息的关系,当即叫了一声“蒯息大哥”,随后便与蒯息对饮起来。 这提纯过后的烈酒自然浓度颇高,蒯息又是酒入愁肠,一杯接着一杯地灌。 蒯息虽为商人,但却也自幼习武,骨子里便带着豪爽。 在酒精和愁绪的双重作用下,蒯息已然带了极浓的醉意。 他将酒水灌下,又打了一个酒嗝,随后一拳锤上的秦纵的肩膀。 “我这心里啊,刀子割的一样。” 收回手,蒯息又示意秦纵满上。 秦纵见他喝了这么多,终于吐出一点心里话,当即替人将酒满上。 这苦水埋在心里酿得久了可不好。 只要吐出来了,一切愁苦怨怼便可消弭如烟。 又是一杯下肚,蒯息似乎是真的喝醉了。 “秦纵,你这个臭小子!我倾慕了他三年,居然被你后来者居上。” 他又借着醉酒的劲儿道:“三年了,我连主公的衣袖都不敢碰一下,你竟敢,竟敢把头埋在他的肩窝!” 秦纵被说得有些脸红。 他那是尚且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却全凭心意地那样做了。 “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嫉妒你了。你都不知道,主公看你的眼神……” 第160章 秦纵见他低头沉思,连忙问道:“如何?” “比我看我家小侄子都疼。”蒯息终于想到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形容词。 蒯息的小妹在益州已经成亲,去年年初刚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秦纵微窘,楚霁当时可不就是一心想要对他“视如己出”吗? 那怎么可以? 蒯息看秦纵吃了个瘪,当即大笑起来。 “可是,那天的接风宴上,当你举起酒杯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你放心,我的一切都以主公为重,包括……主公在意的人。” 话音落地,蒯息又饮了一杯。 半晌后,他猛地将酒杯置于桌上:“秦纵,你若是,若是……” “我不会。你绝对没有机会。”秦纵不待他说完,亦将酒杯放下,眼底却已经带了寒光。 说这话时,秦纵丝毫不心虚。 尽管楚霁还没有答应他。 但,先唬住了情敌最重要。 “很好,就是要这样。原谅我现在说不出祝福的话,那便待以后再说吧。” “多久都不迟。” 楚霁至秦纵 院中时,那两人已经喝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 为了争一个斟酒权,两人你来我往,可怜的酒壶被他们在指尖抛出了各种花样。 没好气地叹了一声,楚霁唤了一声:“阿纵。” 秦纵闻声立刻停下动作,酒壶被蒯息抢了去也毫不在意。 他一双醉眼迷离,却笑得灿烂,大声喊了句:“楚楚来找我了!” 楚霁被他这傻气的模样逗笑。 正笑着,一旁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楚楚是谁?” 秦纵像是被抢了什么似的,连忙道:“只有我可以叫楚楚。”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楚楚就是我一个人的。” 楚霁:……一个醉鬼,一个幼稚鬼 他有意让蒯息先回去醒酒,但蒯息毕竟习过武,普通的侍从还真是架不住。 楚霁只得唤了个侍从,叫来蒯民蒯信,这才把蒯息带回去。 待人走后,楚霁伸出手指戳了以后秦纵的额头:“还装呢?” “又被你发现了啊。” 秦纵此刻哪里还有什么醉态? 只是他方才装醉,说了醉话,正想着同楚霁撒娇揭过去这一茬。 “解释解释,什么叫你的?”楚霁可不吃他这一套。 秦纵可怜巴巴地看着楚霁半晌,楚霁却也悄悄垂下了眼帘。 他干脆心一横,上前一步,将楚霁压在了忘忧亭的柱子上。 “不是我的吗?” 酒气醉人,又或许醉人的不是酒。 秦纵也不待楚霁答话,胆大妄为地凑上前去。 在楚霁的唇角,留下一个酒气氤氲的吻。 “我的。” 晚风无声,心如擂鼓。 第八十二章 比起秦纵的礼物, 楚霁自认为准备的就显得逊色许多。 尤其是在昨日的一个吻过后。 或许是刚喝过酒的缘故,少年人的动作莽撞,嘴唇却格外柔软。 明明是格外强势的动作, 最后也只敢把吻落在楚霁的唇角。 可怜得让楚霁心软。 他按住秦纵的肩膀稍稍用力,就将二人转变了位置。 被压在亭柱上的秦纵并没露出什么求饶的神情,反而一双凤眼里满是期待。 想来身居高位的楚州牧被这眼神勾出了些许争强好胜来。 他偏要超乎秦纵的预料。 于是乎, 楚霁微微踮脚,双手从秦纵的肩头滑向颈后。 大半重量压在秦纵上身,楚霁凑近了他的耳朵。 唇瓣触着耳垂,翕张间仿若缱绻的吻。 “谢谢, 我很喜欢。” 哪怕是此刻,楚霁也分不清楚,这句喜欢说的是沙盘, 还是那个吻, 亦或是秦纵这个人。 按下杂陈心绪,楚霁将手中公文放下,悄悄瞄了一眼在一旁看书的秦纵。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虽是常用来挥舞战戟的,但此刻握着那支品质上乘的紫锋狼毫,不仅不显得违和, 反而更衬出些温润而泽的气质。 他的侧脸棱角清晰, 眉眼介于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英挺,别有一番韵味。 两人此刻的桌案靠得极近, 连桌沿都挨在一起。 楚霁几乎可以看见秦纵脸上细小的绒毛。 偌大的沙盘占据了书房里的大半位置。 因此,楚霁的桌案被挪动到原属于秦纵的那一边。 理由倒是正当, 可楚霁怎么都觉得秦纵有私心。 秦纵似有所感, 停下笔,偏过头, 精准地捕捉住楚霁的目光。 眨眨眼,似乎在询问楚霁怎么了。 明知故问! 楚霁偷看人家还被发现,心虚涌上心头,两颊有些发热,面色却愈发地正经,端的是色厉内荏。 他秀眉一挑,故作严厉:“看书也不知专心些。” 眼前人这般耍无赖地倒打一耙,秦纵却毫无办法。 他只好做投降状,执起狼毫,继续在兵书上标注着。 任由楚霁光明正大地偷看着。 绝对目不斜视。 楚大人这下可总算是满意了。 他干脆抛下手中的公文,另抽出一张宣纸来。 秦小将军既然已是他的人了,那有些东西就需得提前准备着。 第161章 比如说——“嫁妆”。 总不能他自己富可敌国的,还让人家为了给自己送礼物和旁人借钱吧。 楚霁一眼便看得出那沙盘造价不菲,虽说上头的一草一木都是秦纵亲自动手制造的,可原料总也是要成本的不是? 他盘问了薛正才知晓,秦纵现如今可是把未来一年的俸禄都抵给薛正了。 秦纵不嫌丢人,他楚霁还嫌呢。 薛正的母亲在楚霁的一座工坊里是管事,自然身价不菲。 这仔细盘算下来,杨佑一早便拿回了自家的产业,姜木名下有药庐有医馆,蒯民两人的大哥是蒯息,个个都富裕得很,就连纪安也有不少积蓄。 算来算去,竟然只有秦纵最为贫穷。 按照大雍的习俗,女儿们的嫁妆从出生时便要开始准备着,一件一件地添着攒着。 楚霁直接大笔一挥,什么添着攒着的。 茶庄三座、香皂铺子三个、琉璃坊两座、钱庄两个、葡萄酒庄园一个,另外再并上黄金万两、田庄十数…… 别人有的,自家小将军一定要有。 旁人没有的,也还是可以有。 楚霁看着纸上的字,满意地双手拿起,吹了吹墨迹。 盖上印信,待墨迹稍干后,楚霁将那宣纸轻轻放在了秦纵的桌上。 实在是秦小将军读书认真,他不忍打扰。 而事实上,秦纵早就忍不住了。 他自幼习武,对于目光这种东西自然十分敏感,更何况是楚霁的目光。 楚霁原先是频繁投来目光的,但不知怎么的,忽的这样热切的视线没有了,秦纵能不着急吗? 可他又怎敢违背楚霁的命令? 便只得心里抓耳挠腮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面上还有一本正经地在兵书上圈画标注。 这是秦纵第一次觉着,波云诡谲的兵法都失去了魅力。 现下可总算是找到理由了。 他迅速搁下毛笔,将视线落在了宣纸上。 速度之快,楚霁都还未来得及收回手指。 秦纵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可这是什么意思? 炫富咩? 楚霁一肚子的坏水,他憋着笑,说道:“这是嫁妆。” 秦纵的耳朵倏的竖起来,眼睛里闪着骇人夺目的光。 楚霁:?这反应不太对啊 “你的?”秦纵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问着。 与此同时,他暗下决心。 不能再这么穷下去了,媳妇儿的嫁妆一出手就是这种富可敌国的规格,那他给的“聘礼”绝不能少! 楚霁先是愣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有歧义。 他瞬间炸毛,热气蒸腾上脸庞,连耳朵尖都红得滴血。 “什么……什么你的!分明是我的!” 秦纵:?有什么差别吗? 但看楚霁这样,秦纵倒也不敢说什么,只得点头如蒜捣,表示楚霁说什么都是对的。 楚霁的那口气终于是顺了:这还差不多。 他将那纸张拿起,手指轻易,轻飘飘地将纸张放进了秦纵怀里。 “收好了。”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媳妇儿的嫁妆是由他收着,但是他发誓,他绝不是吃媳妇儿软饭的男人! 但与此同时,十六岁的秦小将军有了自己的烦恼—— 媳妇儿太有钱了,那只能先勉强打个西南两州十三城做聘礼这样子。 秦纵的目光在沙盘上的胶州和云州逡巡着。 适时,纪安敲门进来,附在楚霁耳边,说是他命人重铸的战戟已经完成了。 楚霁眼前一亮。 亮银戟原只是楚霁在库房里为秦纵寻的一件兵器,虽然也是他名下的钢铁厂出产的,但到底算不得精品,就连样式也不是秦纵惯用的双耳戟。 兵器是武将的魂。 楚霁早先便想替秦纵换了那亮银戟。 恰好此时钢铁厂里的冶炼技术得到了新突破。 楚霁对于冶铁一事并不十分了解,只能根据自己学习过的历史知识进行简单的描 述,交由钢铁厂中的匠人自行探索。 他原先所描述的,是最为著名的灌钢法。【1】 首先便是“烧生铁精,以重柔挺,数宿则成钢。” 也就是说将铁矿石冶炼为生铁,再将其浇注在熟铁上,几次熔炼后便会形成钢。 相较于大雍一直以来使用的炼钢方式,灌钢法显然更加省工省时。 随后便是“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将炼好的刚制为锋利的刃口。 据说根据这一方法制造出来的“宿铁刀”可以一刀斩断三十扎铁甲。 其原理是当钢中的碳含量较高时,最为理想的淬火介质分为两个阶段。 当铁器温度较高时,应使其冷却速度加快,即使用动物尿液淬火。当铁器温度降低之后,应使其进一步冷却的速度较慢,即使用动物油脂淬火。 因此,这一方法又被称为“双液淬火法”。 楚霁只知原理,不曾实践,但至少也为匠人们的努力提供了方向。 是以,在匠人们数月的努力下,终于造出了品质上乘的兵器,亮银戟便是其中之一。 几年过去了,现如今竟又给了楚霁别样的惊喜。 在灌钢法的基础上,匠人们发现,可以将熟铁置于炉内,生铁片放在炉口。随着炉内温度的升高,生铁会逐渐融化。 第162章 此时,左右移动生铁片,并不断翻动炉内熟铁,可以使生铁液更加均匀地淋在熟铁上。【2】 钢的品质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于是,楚霁便下令为秦纵重铸战戟。 二人至演武场时,秦纵一眼便看见了武器架上的那柄双耳银戟。 画杆描银,顶端为“井”字形,戟尖之上寒芒毕露,双耳似月牙,其刃极薄,亦极利极寒。 光是在远处看着,便知晓这是一柄世无其二的神兵。 其锋利坚韧,远超秦纵的认知。 但这柄银戟在秦纵看来,却又极为熟悉。 他翻身上了演武台,将那银戟抽出。 画杆上是秦纵熟悉的肃杀气息,其握感与他在南奚时常用的一般无二。 就连他手握之处,都铭刻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纵”字。 可他的那柄双耳银戟,早在沁叶城中便折断了。 秦纵不由得看向楚霁。 楚霁微微一笑:“秦少帅傲骨未折,其战戟,亦未折。” 月前,二哥派人送来了在沁叶城中找到的一柄断戟。 折断处拼接后尚可辨认的一个“纵”字,昭示出它的主人。 折戟沉沙,其尖其刃之上的血腥之气都不曾洗净。 楚霁心疼不已。 他便命人将戟尖戟刃以灌钢之法重新熔铸,得到了眼前的这一柄双耳银戟。 秦纵闻言,便猜到些许缘由。 他心有所感,心潮澎湃之下,握住手中银戟,脚步轻移,在演武台上舞起战戟。 双耳戟的形制极美,原为军中仪仗之用。 但此等重戟,若是在行家手中,便是件集白兵之长的利器。 前可刺击,横可勾斫。 这当今天下,若论行家,又有谁比得过秦家少帅秦纵? 他的动作不见丝毫的华丽,只有在战场上磨砺出的干脆果决。 一刺一扫之间,大开大合,戟生寒光。 光影森然间,衣袂翩跹。 他只是随意地脚尖一点,战戟的利刃在长空划过,便隐约可现千军万马之势。 楚霁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懂事亦通明,从不会主动提及南奚之事。 但只有此刻,楚霁才觉着,他通身不见一丝阴霾。 纵有百兵,亦夺魁首,当称之为戟。 沁叶城里那个最明亮的少年,楚霁终于是看到了。 秦纵舞了个酣畅淋漓,终于渐渐停下动作。 他将银戟稳稳掷回武器架中,在银戟触地的铮鸣声中,秦纵已然来到楚霁身边。 双臂环在楚霁腰间,内心翻涌的情绪让他不由自主地要收紧手臂,却又因怕弄疼楚霁而本能地克制。 “主公,我可以吻你吗?” 哽咽的,湿漉漉的。 楚霁深深地凝视着少年的眼睛。 凤眼凌厉,此时却只诚惶诚恐地盛着一个楚霁。 半晌,楚霁终于轻轻阖上了眼睛。 吻,随之而来。 干爽的,只是唇瓣贴着唇瓣。 银戟的铮鸣止了。 第八十三章 正月初八, 年假结束。 无论是府衙还是军营,从今日起便都要恢复以往的运作。 一大早,马车的辘辘声停在了沧州府衙的门口。 秦纵跳下马, 钻进了楚霁的马车里。 楚霁昨日被黄钧等人呈上来的进言给气着了。 气不顺,自然就睡不好。 他干脆又拉着秦纵商量军营里的事情,直至深夜才入眠。 此刻正在马车里补眠。 秦纵小心地掀开车帘, 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带进了车外的冷风。 春风料峭,乍暖还寒。 楚霁被这冷风拂面,悠悠转醒。 “到了?”楚霁的声音还带着些刚睡醒的呢喃。 秦纵点点头,又将楚霁大氅领口处的风毛拢好。 他看着楚霁眼底的乌青, 默然片刻,还是沉声道:“若是谁敢再纠缠不休,我砍了他。” 楚霁见他一副要吃人的凶狠模样, 是又暖心又好笑。 他伸手捏了捏秦纵的耳朵, 调侃道:“小将军好生威风,这么操心呀。” 那可不嘛。 黄钧等人上书的缘由不是为了旁的。 正是为了楚霁年前任命班如为考工令一事。 女子为官,前所未闻。 楚霁的任命,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任命布告下达到沧州一众官员府上的时候,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认为楚霁在开玩笑, 亦或者是这布告弄错了。 女子?怎么可能! 可当他们再三确认, 得知这确为楚霁的政令,甚至上头方方正正地印着州牧大印时, 全都认为简直是荒谬绝伦。 原先是年节时候,众人不敢在这种时候给楚霁找不痛快, 这才让他清清静静地过了年。 可昨日, 班如都穿着特制的官服,堂而皇之地进出军器监了。 众人当即便坐不住了。 昨日的上书进言只是前奏。 今日是年后地方第一次议事, 众人少不得要为了此是同楚霁争个天翻地覆。 唯一叫楚霁欣慰的是,班如的丈夫赵恒并未上书发表异议。 还有眼前的小将军。 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地支持他所有的决定。 从无半点质疑。 第163章 “别担心,他们哪里敢同我闹?”楚霁心下软绵,笑着说道。 他言语温和,这是对着秦纵。 但他眉眼间却尽是睥睨,这是对着沧州属官。 这话倒不是假的。 楚霁平日里对着一众下属也是温文尔雅,温和有礼,赏罚分明,恩威并施。 可他毕竟握着整个沧州的兵权,当初收拾钱马二人时也那般雷厉风行。 余威未散,又民心甚高,积威极重。 整个沧州城里哪里有人敢真的和楚霁叫板? 秦纵自然也知道这些,可楚霁生气他便也生气,楚霁睡不好他就更生气了。 而且,那些人总是些什么“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的车轱辘话,一群老顽固,没本事还爱瞎叫嚷,平白惹人心烦。 两人又在马车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眼瞧着秦纵回军营就要迟到了,楚霁才推了推赖着不肯走的秦小将军。 秦纵知道他就要回东郊大营了,但他还要在军营里待上半个月呢。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他这岂不是要二十一个春秋都看不见楚霁? 楚霁见秦纵还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下了然。 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逗弄秦小将军了。 楚霁故意板起脸,好半晌都不说话,只是一双桃花眼在秦纵的脸上逡巡着。 多情的,又是严肃的。 秦纵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他迟疑地问道:“是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应该啊。 因为要和楚霁一起出门,他起了个大早便开始收拾自己。 楚霁总是夸他好看,那他必须将这一优势发挥到最大。 然且,两人的官服不同,自然下不了功夫。但秦纵早就“贿赂”了纪安,此刻两人头上的玉冠可是一模一样的。 难道是这事被楚霁发现了? 秦纵有些心虚。 楚霁闻言,身子前倾,素白的食指挑起秦纵的下巴。 秦纵随着楚霁的靠近,渐渐屏住了呼吸。 此刻,明纸糊的车窗透出些暖煦的日光 。 光晕照射在楚霁的脸上,为他的无双姝色增添了几分神圣。 秦纵不敢呼吸,恐惊天上仙人。 下一秒,楚霁温软的唇瓣,落在了秦纵的那一截断眉上。 “啵” 药香萦绕。 转瞬即逝。 像是片羽毛在他的眉眼处轻扫。 又像是蝴蝶扑扇着翅膀,无意间落在小狗的鼻尖。 可下一刻,他又扑扇着翅膀离开,没有一丝的留恋。 秦纵想伸出手去挽留。 还未等他动作,一只手轻巧地弹了下他头顶的白玉冠。 秦纵被这轻飘飘的一下给弹得大脑一片空白。 楚霁扫了眼还呆愣着的秦纵,心情大好地下了马车。 果然只要“调戏”秦小将军一会儿,就又拥有无限力量去应付衙门里头的那群老顽固了。 纪安哪里有事情敢瞒着他? 第一次发现端倪,是他和秦纵一起去射箭那次。 两人不仅劲装同色同款,就连腰间的玉佩也是一对儿。 那块月纹的黄翡玉佩,是纪安推荐搭配的。 回过味来的楚霁自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果不其然,当晚他刚回房就收到了纪安的坦白。 不过,秦小将军这般费尽心思,他又岂能不纵容着? 秦纵呆呆地看着楚霁的背影。 待人都走进府衙了,目光也不肯收回。 回过神来的小狗此时才明白,蝴蝶全然知道他的心意,每一次的停留都是故意为之。 半晌后,秦纵才走下马车,骑着踏雪,往东郊大营去了。 昨夜楚霁睡不着,便叫了秦纵一起商议军营整编一事。 两人商议了大致的章程,只过了一夜,秦纵便有了完备的想法。 楚霁这般信任爱重,秦纵自然不能辜负。 东郊大营内,秦纵让人将踏雪带去马棚,径直提着银戟便走了进去。 远处士兵正在自行操练。 此时的沧州守军已然面貌一新。 不仅仅是因为这几个月的训练,更是因为年前同大阙的一战。 未饮过血的兵刃总是缺乏肃杀之气,正如那亮银戟远不如他现在手中的一柄,其相差的远不止锻造工艺。 一场真正的战役过后,这些人才成为了真正的士兵。 铁血之师。 演武台上,蒯民正和薛正对战着。 蒯信和于乌抱臂站在一旁,一边观战一边交流。 “将军来了。”于乌比之蒯信更敏锐,即使秦纵有意隐藏了脚步,也还是被他率先发现了。 秦纵见此,满意地点点头,也算是应了于乌的话。 蒯信也回过头来,一眼却瞧见了秦纵的银戟。 蒯信是个十足的武将性子,爱宝马,更爱神兵。 他两眼发光地看着那双耳的画杆方天戟。 若不是拿着这银戟的人是秦纵,蒯信几乎忍不住要上手去刷两下。 原先那柄亮银戟秦纵就宝贝得不行,不允许别人碰一下。 现如今换了这样的神兵,便是更不能了。 蒯信瞧着眼热,羡慕道:“将军的银戟瞧着着实不凡。” 他也想要一个。 第164章 瞧瞧这银戟,其刃极锋,重若千钧。 秦将军拿着它,就像是画里走出的战神一样。 谁知,秦纵听了这话,脸上有些许羞涩,羞涩里又带着几分得意,得意里满是藏不住的炫耀。 “你怎么知道这是主公特意为我打造的?” 蒯信闻言丝毫没有察觉出端倪,反而大喜过望。 原来是主公赠予的。 那就好办了! 他当即朝着秦纵一抱拳,感激道:“多谢将军告知。等休沐了,我也去找主公讨要一个。” 秦纵咬牙,真是郁猝极了! 于乌在一旁憋笑到肚子疼。 也就是蒯信这个心思单纯的还看不出、听不出了。 他年纪颇长,又是一路摸爬打滚上来的,自然九曲心思。 去年冬至,楚州牧在府里款待他们几人时,与秦将军之间的动作并未避讳着。 他猜得出。 世人皆道,男子之间的亲狎轻佻而无真情。 是贵族之间的腐烂颓靡。 可于乌只是稍有些震惊罢了,他确信两人皆为品行高洁之人。 只发乎于情,无关风月。 否则,秦将军年纪虽小,但做事却极为老成,丝毫看不见一丝稚气,又怎会有这样的时刻? 恰逢蒯民与薛正分出了胜负,两人跳下演武台,瞧见的就是此情此景。 薛正小小地用胳膊肘撞了下于乌,意在询问怎么了。 就连蒯民看了秦纵的黑脸后也极为好奇地凑到于乌旁边。 于乌悄悄地给两人复述了一番方才的事情。 甚至将秦纵说话时的神情学了个七八成。 若不是还记着秦纵是恩人之子,又是他最崇拜的将军,薛正几乎要笑得直不起腰。 蒯民闻言,愣怔稍许后便也摇头笑了起来。 大哥在回盐场之前,便将自己同主公还有秦小将军之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看到大哥并未因爱消沉,反而有种破开枷锁的明朗,蒯民也放心不少。 而这一切,都有赖于秦小将军。 他不会认为是秦纵抢了大哥的,感情一事从没有先来后到之说。 大哥对主公的感情压抑太久,若不是有秦将军的刺激,还不知要憋到什么时候。 虽然结果并不如人意,但大哥至少勇敢地尝试了,日后并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更别提秦纵后来的做法了。 蒯民心里是感激的。 于是,他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还在傻笑的蒯信,随后说道:“唯有将军,得主公偏爱。” 秦纵这下才气顺了些。 他将手中银戟一挥,端的是横扫千军如卷席。 “蒯信,随我上演武台。” 蒯信顿时垮着个脸。 又打不过,还要打。 而且蒯信本来仗着天生神力,只是使些蛮力便能轻易制服对手。 偏偏遇到个全能的秦纵。 就连臂力都被碾压了。 他不由得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二哥,希望他这打小就聪明的二哥赶紧救救自己。 蒯民双肩一耸,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甚至脸上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看戏神情。 毕竟别的都不要紧,在秦小将军看来,主公那独一份儿的偏爱才是最重要的。 旁人都没有。 谁让蒯信神经极粗呢,竟然说让主公也送他一件兵器。 他们手中配备的兵器向来都是最好的,都不必说,过些日子主公一准让人送武器来。 何必与秦小将军去抢主公的“专宠”? 这傻孩子,纯属找揍。 蒯信见此,也只得苦哈哈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拿起自己的长刀,与秦纵一同上了演武台。 一时之间,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铁器碰撞发出阵阵铮鸣。 秦纵勉强打了个酣畅淋漓,蒯信就惨多了,几乎是被蒯民和薛正扶下了演武台。 跳下演武台,筋骨活动开了,秦纵将四人召进了营帐。 四人见秦纵神情肃穆,便也收了玩闹心思,正色迈入营帐。 “春耕之后,便要征召新兵入伍。”秦纵道。 蒯民代表四人称是。 皇帝应允沧州可有守军八万一事,他们几人业已知晓。 能有这样的收获,全赖大人想出的计策。 那真是可着孙常侍一个人薅啊。 秦 纵点点头,说道:“原先是人手不足,所以有些计划便搁浅了。但现在,我与大人商议决定,要求你们每人手底下有一支专精于一项的特种部队,有别于一般的步兵盾兵等。” 于乌想起了秦将军对他营中士兵的特殊指导。 是刺探消息和隐藏偷袭。 他眼前一亮:“末将手下可建一斥候营。” 秦纵闻言十分满意:“于乌说的很对,便按你说的做。” “末将箭术尚可,可建一弓.弩营。” 蒯民倒不是反应地比于乌慢,只是他说话时稍迟疑了片刻。 其实,蒯民的箭术极佳。 当日利用箭矢将贯丘珪等人逼进山林之中,秦纵便是交由蒯民负责的。 只是,也正是因为这绝佳的箭术,楚霁的箭术便是蒯民教授的。 也不知,秦小将军知晓与否。 秦纵自然知晓,可这显然不是吃不吃醋的事情。 第165章 他可是楚霁心中最顾全大局的人! 蒯民的想法本就与他的计划相合,自然没什么好不同意的。 反正,以后能陪着楚霁一同打靶射箭的,只会有他,也只能有他。 很快,薛正和蒯信也各自找出了专长。 薛正领先锋营,为行军之时的先头部队。 蒯信领重兵营,人人皆配斩.马刀,代表着绝对力量的碾压。 而秦纵却是担子最重的。 除了他一直负责的骑兵营以外,还要遴选精兵,入火器营。 这一项,楚霁必须要交给秦纵才能放心。 秦纵这里一切顺利,楚霁那边的光景却不同了。 第八十四章 楚霁刚踏进府衙时, 便听见了议论纷纷。 “你说说,楚大人怎能如此儿戏?” “小小女子,登堂为官, 这不是把我等的脸面都踩在脚下吗?” “即便她是赵大人的嫡妻,可女子怎能沾染朝堂?” 杨佑被楚霁外派主事去了,今日便不在议事厅中。 没有了楚霁的亲信在, 再加上楚霁一贯鼓励他们直言,一众属官说话倒是放开了许多。 只是那话里话外,无外乎是不满班如领了考工令一职。 全然是为了她的性别罢了。 门外,楚霁看见了默然矗立着, 不敢进去的赵恒。 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霁略过他,径直走了进去。 当楚霁的身影出现在议事厅中的瞬间, 所有的物议如沸都停止了。 像是在滚水之中灌注了寒冰。 “诸位向来是知道我的, 言路畅通,乃本官之愿。若是有什么意见,何必藏头畏尾,大可直抒胸臆。” 楚霁端坐于高台之上,面上不怒亦不喜, 只是随手把玩着桌案上的镇纸。 底下的众人深知楚霁并非残暴无理之人。 陟罚臧否皆有章可循。 但他此刻的动作, 还是让众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初到沧州时的情状。 也是这样好说话的模样,长着一张人善可欺的脸。 可做事却极为果毅。 面上是怎样苍白病弱的美, 手段就是怎样强硬果断的狠厉。 其实真论起来,楚霁这大半年在军营上改动颇多, 对于衙门里原有的办事体系倒不曾多加过问。 第一次变动是任命杨佑为别驾从事。 可这一点, 众人皆可以理解。 杨佑是楚霁的亲信,这等手握半个沧州权柄的官职, 楚霁自然是要交给自己人才放心。 然且,杨佑的办事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虽为空降,但也得到了衙门里众多官员的信服。 但班如她凭什么?小小女子! 更何况还是考工令这样的官职。 仅次于沧州的从事使。 黄钧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扛不住众人殷切的目光,第一个站了出来。 “大人,自古以来便没有女子为官的道理,还望大人三思。” 有了黄钧的开头,众人也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纷纷进言。 “黄大人所言极是。” “女子讲究的无非是一个贤淑温婉,这般抛头露面终究是不好。” “下官附议。” 因着是开春后的第一次大会,是以沧州的大小主事官员都齐聚于这议事厅内。 霎时间,偌大的议事厅里像是闯进了千八百只鸭子。 聒噪得很。 吵得楚霁头疼。 他昨日本就被这起子人气得睡不好,现下面色更是难看。 他冷嗤一声:“自古以来便没有?那本官倒是好奇,何事何物是自古以来便有的?” “这……” 众人原先准备了一箩筐子的大道理来规劝楚霁,未曾想这才刚开头便被楚霁问住了。 什么是自古以来便有的? 说远的,这“皇帝”二字,都是前朝□□一统乱世才开创的。 说近的,商为贱籍,商人为官,也是先帝爷在时开创的先例。 堂上坐着的这位,可不就是皇商楚家的三公子吗? 他们这话,可实实在在地触在了楚大人的霉头上。 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众人反应过来,霎时间跪了一地,口呼冒犯,请大人恕罪。 楚霁面上依旧是淡淡的。 半晌,他才语气无波地说了声:“起来吧。” 众人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好在楚大人宅心仁厚,并不是个计较这些的。 否则,今日哪里还他们活命的机会? 可若是叫他们就这么认下女子为官一事,又是那么地不甘心。 “大人开此创举,或会使民心不稳。” 刘为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会楚霁的脸色,这才把话说了出来。 他说这话,倒并非全然为了私心。 楚霁知晓他的意思,所以闻言并未发难,反而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这个角度的确找得很准。 女子合该于家中相夫教子,而非抛头露面,是这个时代普遍的认知。 楚霁骤然让女子为官,还是这样的高位,全然颠覆了普罗大众的思想,的确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他的治理。 可楚霁此举,却并非因为头脑一热。 命班如为考工令在民间引起的波澜,远不及当初他在城门口张贴吴姝几人发明脚踏式纺纱机那般地激烈。 第166章 在百姓们看来,若是自己的名字能被张贴在城门之上,那可是件光宗耀祖的大事。 当然,通缉令除外。 可这多少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却被三个女人做到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好在,当时的楚霁刚刚处置了钱马二人,立足了威势,才勉强维持住沧州的稳定态势。 而经过这大半年,女子的地位已然得到了悄然提升。 无他,只是因为女子也有了自立的本事。 楚霁废除了女子二十必须嫁人的规矩,让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拥有了选择婚姻的自由。 后来,无论是他的纺织厂、肥皂厂、农场,亦或是各项以工代赈的工程里,都不会缺少女性的身影。 女子同男子一样,可以独立自主地养活自己。 她们本就不该被性别定义。 在这样整个社会风气与角色分工都产生变化的大背景下,女子的地位便得到了本质上的提升。 楚霁在政令发出之后,便让醉乡楼留意民间的舆论风向。 虽然有一部分人思想陈旧,认为女子为官乃是丑事。 但大部分人终究还是好的。 尤其是女子们,走在大街上都觉得腰杆更直了。 至于家里头那些子冥顽不化的老腐朽? 真是给他脸了,有本事别穿我织的羊毛衫。 思及此,楚霁道:“刘大人之意,本官知晓。但你大可以到那大 街小巷去听一听,瞧一瞧。本官听见的,可是都在说,谁说女子不如男。” 刘为这才放下心来。 他或许真的是离百姓太远了,跟不上百姓的思想了。 这可不好。 刘为暗下决心,今年的人口普查一定要亲自多到几个地方去暗访一番。 一众官员还欲要再说些什么。 “大人,内人她……”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赵恒突然出声。 楚霁目露寒光地看着赵协。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要是敢说什么让班如辞官的话,我就让班如休了你。 本官亲自主持盖印。 “她……”赵协心一衡,跪在了地上。 楚霁的心也随着赵协的动作凉了半截。 他原以为,赵协是个爱重夫人的。 否则,班如又怎能在后院里还依旧舞刀弄枪? 赵协又怎么在将连弩进献与自己时,特地言明是出自班如的手艺呢? 那语气之中,并不缺乏楚霁所熟悉的骄傲和炫耀。 就像他向旁人提起秦纵时一般无二。 昨日,楚霁翻遍了那些进言,没看到赵恒的上书时才勉强气顺了些。 他一直以为,赵恒之所以在在外人看来是个软弱的、怕夫人的男人,全是因为他爱重夫人的缘故。 莫不是,楚霁看错了人? 这赵恒其实就是个十足的软绵脾气,挡不住同僚的风言风语,准备牺牲自家夫人? “她说让我代她向大人谢恩。昨日她告诉我,军器署的匠人们都很敬重她。” 因为班如是新官上任,所以昨日她便提前去了军器署。 因着军器署的性质特殊,所以匠人们都未曾回家过年。 原先众人也是不服气的。 他们各个都是制造军械设备的好手,东郊大营里各式武器都倾注了他们的毕生本事。 原先的考工令是马元恺的人。 旁的也就罢了,军器署是看重本事的地方。 可那人不仅爱欺压他们,还不学无术。全因为有马元恺这样的好亲戚。 众人早就看不惯这样的关系户了。 楚大人握住实权后便将那人撸了官职,言明考工令的位置要能者居之。 众人皆是铆足了劲儿,想要当上考工令。 现如今,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平白压了一头。 这口气怎么能忍? 听说这人还是刘大人的夫人,这就更让他们反感了。 当即对班如的到来表示了不欢迎。 可班如也不是个软柿子。 她也不需要旁人帮忙,让自己的几个侍女抬了连弩,直接摆在了军器署里。 这几个侍女因为一直都是班如的副手,在连弩的制造上也是如此。因此也早已楚霁特批,允许出入军器署。 当众人被这大家伙吸引了视线后,班如随意地坐在椅子上,直白道:“谁若是能在今日放班之前研究出连弩的结构,这考工令的位子我便让与他。” 说着,还将袖中的官印置于桌案之上。 军器署的匠人闻言,纷纷上前观察研究,誓要破了这机关。 可谁知,一直研究到夕阳西下都没出结果。 甚至班如有意放水,一直等到了将近宵禁十分,才宣布了众人的挑战失败。 这一番下来,谁还能不服气? 军器署是最讲究手艺的地方。 谁的机关精妙,那便能得到众人的钦佩。 因着这六发连弩,军器署的所有匠人都对班如心悦诚服。 赵恒许久未曾看见过自家夫人畅快的笑了。 他就是喜欢自家夫人舞刀弄枪的飒爽模样。 因此,赵恒即使性子温吞,还是决定要为自家夫人说话。 哪怕是得罪了旁人也在所不惜。 再说了,不是还有楚大人支持着自己呢嘛。 第167章 楚霁笑着让赵恒赶紧起来。 他就说嘛,自己看人的眼神怎么可能出错? 笑声落下,楚霁的桃花眼里闪着寒芒,扫过底下站着的一群人。 “若是没有你们口中的小小女子在纺织厂中日夜劳作,沧州连此次的雪灾都扛不过。还有你们在这里聒噪着说人闲话的功夫?” 这话说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想起了雪灾一事。 大人发放的羊毛制品起到了极大的保暖作用,他们这些官员自然是不愁这些的,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救命所用的。 而这些,都出自女性之手。 “本官任命,班如乐意,家属愿意,匠人服气,民众支持。不知道诸位在反对什么?干卿何事?” 最后的一个“干卿何事”字,已然带了极大的不快。 “诸位皆知,本官向来任人唯贤。但也请诸位记住,州牧府不养闲人。” 若说楚霁原本的话让他们羞愧的话,这里就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众人心头一惊,不敢再言语。 “大人此举,可是有重武轻文之嫌?”一个之前不说话的人突然开口。 楚霁一早便注意到他了。 从一开始,他就不曾参与过众人的讨论。 只是默默听着,默默思考。 此人是沧州的工官长,王超。 负责沧州百工之事。 与班如的职责相似,只是班如负责的是军用器械,他的更多是民用工程。 杨佑曾与楚霁说过,当日在设计沧州的地下排水系统的阀门时,是此人与他一同翻阅典籍,提出了不少有建设意义的建议。 是个可用的人才。 这人从方才开始,就不曾参与讨论,楚霁倒是也较为好奇。 半晌,竟问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这倒是新奇。 楚霁也不恼,只是问:“何以见得?” 王超作揖道:“大人主事沧州后,便对军营进行了大大阔斧的改编,而沧州原有的官员体系尚不曾发生变动。现如今,大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任命女子主管军器制造一事,盖也源于班大人制造出了六发连弩。如此,还算不得重武轻文吗?” “大人,武固为保障,然文亦是基石。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才可使一方长治久安。” 楚霁不由得目露欣赏。 难怪杨佑说此人说话做事皆很有章法。 果然不错。 他笑着说道:“说得很好。只是重武轻文一事,着实是冤枉本官了。待卓询之至沧州后,便有分晓。” 只是希望到那时,众人还能接受得了。 王超被楚霁的话给惊到了,半晌才震惊又迟疑地问:“可是卓御史卓大人?” 天下读书人所敬仰的大儒。 他亦饱读诗书,自然不例外。 此刻,他只生怕自己听错了。 楚霁欣然点头。 说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你既说本官重武轻文,本官倒有一要事交予你,可为本官证明清白。” 他闻言也有些不好意思,知道楚霁这是在开玩笑,连忙说道:“大人吩咐就是。” “本官限你于一月之内,造出一千册卓询之的所有论作。” 什么! 卓大人所著的书稿,可谓是汗牛充栋。 若是以人力手抄,一人三天勉强可得一册,但那也仅仅是可以抄出其中一本。 沧州读书人本就不多,这更是楚大人下达的命令,字写得丑的也不行。 一月之期,根本就不可能完成。 第八十五章 王超着实是被楚霁的命令给为难住了。 但无论怎样, 他身为工官长,就必须完成应尽的职责。 早上的议事一经结束,王超便命人将卓御史的论作全数找了出来。 沧州虽非文化昌盛之地, 但卓询之乃当世之大儒,想要找全他的书并非难事。 一个上午的时间,王超的桌案上便堆满了书卷案牍。 这些书册皆是由字迹清隽者誊抄所得。 书册漂亮, 其造价更是漂亮。 也就是官府之中,否则任谁家中也别想能够随意拿出。 若是在平日,王超少不得要抽出一卷来仔细品读。 可是现在,看着桌案上堆得小山似的论作, 王超只觉得难以言喻地头疼。 是痛并快乐着。 这别说是一个月的期限了,便是将全城的书生召集起来,笔耕不辍, 日夜誊抄, 也至少得两个月才写得出五百份来。 瞧着倒是个细碎的折磨人的功夫。 若是旁人,王超或许会怀疑这是上司对他的蓄意报复。 但楚霁绝不会如此。 楚大人行事光明磊落,从 不以权势钱财压人。 他向来主张言路畅通,偶尔与府衙中人意见相左时,也是温和淡然地摆事实讲道理。 只有一次, 一人质疑秦纵将军乃是南奚国人, 不可为沧州大将时,楚大人发了大火。 那是楚大人第一次那么疾言厉色。 可即便如此, 楚大人也并未在事后采取不光彩的手段。 后来,秦将军率军大胜大阙, 俘虏其上将军后, 那人羞愧难当,亲至州牧府给楚大人和秦将军负荆请罪。 因此, 王超认为,楚大人此举,或是大有深意。 第168章 偏偏这时候,他又想不出其中的关窍来。 愁啊! 王超无法,只得先召集工官署的所有闲着的官员和匠人。 凡是字迹尚可的,都来抄书。 按理说,此时召集全城书生来誊抄书卷是最快捷的。 而且,这抄的还是卓大人的著作。 就算不给工钱,也会有大批读书人自愿报名。 但王超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若是他此时选择了这么劳民伤财的法子,楚大人必会失望。 正如王超所想,楚霁听闻王超并未贸然召集城中书生抄写书册,的确让他觉得此人是个可用的人才。 日后或许可堪重用。 他自然可以大剌剌地将活字印刷引入,但若是所有事情都被他一人握于手中,不利于培养下属的能力。 他日后所辖绝不会囹圄于沧州之地。 但政治上的人才却只有杨佑一人。 黄均也质素尚可,但毕竟年纪不小了。 刘为和赵恒的职位他倒是打算动一动。 楚霁正做着规划,忽地纪安一脸喜色来报。 “少爷要的东西做出来了。” 是曲辕犁。 因着楚霁三不五时地就要询问一番曲辕犁的研制进度,是以,工官署里头旁人虽都在抄书,这一项的研究却不曾停止。 东西一做出来,工官署里的匠人便实验了效果。 确认可行后,王超也丝毫不耽搁,连忙就叫人将图纸给楚霁送了来。 也实在是这几日他抄书抄得头脑涨,只盼着楚大人看了这曲辕犁后,也能在抄书一事上指点他一二。 楚霁闻言大喜,放下手中毛笔便接过图纸。 他到底是没有亲历过农事,来到大雍后又是楚家三少这样的身份,自然就更不可能接触过农田里的事务。 直到上次和秦纵到东郊农场去种土地,他才发现此时耕地所用的器具还是直辕犁。 直辕犁的缺点只要是上过初中历史课的全都知晓。 它的操作不够灵活,在耕地时回转困难。然且,它起土费力,效率低下。 楚霁发现之后一面检讨自己不应远离了百姓生活日常,一面赶紧下令让人研制曲辕犁。 毕竟,他再是学霸,机械研究这事儿也只能交给专业的人做。 他只能根据自己学习过的相关知识,提供一些方向思路。 终于,这曲辕犁算是造出来了。 “很好,就叫王超按照这图纸加紧赶制一批,务必在春耕之前完工。”楚霁吩咐道。 纪安闻言微囧,开口提醒道:“少爷,整个工官署都还在抄书呢。” 楚霁轻笑一声:“那你便先命人将这图纸刻在石板上,刻好之后给王超送去,让他亲自监工,拓印出一百份来。”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拓印便是雕版印刷的前身,再往后才是活字印刷。 现在在大雍,拓印暂且只用于复制石刻图案,并未拓展到文字领域。 工官署里,王超正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着。 这一卷他自幼熟读,倒背如流。 因此,即使不对照着书册,他也能将全文默出来。 只有一样要格外小心——可千万别写错了字。 否则这一张纸便彻底废了。 提着一口气,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卷写完,王超搁下毛笔,将竹纸与书册放在一起进行校对。 看着两张纸上的字迹,王超心中不知缘由地生出些许感慨。 这些誊抄而得的书卷,皆字迹不俗。然美则美矣,却终究不是卓大人亲自手书的原版。 听说卓大人素喜书法,亦精于此道。其字迹很有当年迟悔先生之风。 可惜,他远在这沧州,虽读书万卷,却也未曾有幸见过卓大人的真迹。 兀自遗憾了一会儿,王超按下心中的惋惜,再次琢磨起楚霁的命令来。 “曲辕犁”图纸早几日便送了去,可至今楚大人也没有什么指示,也不知能不能让楚大人满意。 正冥思苦想之间,外头突然有一下属进来禀报:“楚大人送了曲辕犁图纸的石刻来,命您先行将这图纸拓印出一百份来。”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匠人都是现成的。 王超心里正烦乱着,随意挥手道:“让底下的匠人去做便是。” 下属却道:“楚大人吩咐了,这批图纸尤为重要,需得大人亲自监工才是。” 王超闻言,叹了一口气。 也罢,抄书抄得他手都要断了。 出去换换心情也是好的。 今日阳光极好,天气已然稍有转暖的趋势。 微风拂面,也不再是刺骨的寒。 拓印坊中,一名匠人正做着准备工作。 王超站在那石刻旁,用目光描摹着曲辕犁的图纸。 顾名思义,这犁与寻常的耕犁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犁。 当日楚大人找他过去,便言明想要他改造原本的耕犁。 要求他将原本的犁辕从长直改为短曲。 王超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根据楚霁的要求进行了的整改。 一开始的改造自然是失败的,犁辕的形制骤然改变,让耕犁本身失去了平衡,反而比原本更加的费力。 可楚大人却坚持要这么改,和他们一起寻找合适的长度和曲度。 第169章 果不其然,在经过近百次的失败后,终于制造出了更为省时省力的耕犁。 更为要紧的是,楚大人命他们在辕头处安装了一个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 有了这个犁盘,原先耕犁难以调头和转弯的缺点便消失了。 可楚大人却还是没有完全满意。 他还要求新型耕犁能控制耕土的深浅。 有了前面犁辕改造的成功,众人谁不信服? 当即热火朝天地研究出来。 前几日,符合楚大人要求的曲辕犁终于做了出来。 因为耕犁上负责耕地的部分是犁铧,他们便在犁铧旁边添加了一个可以调节犁铧的犁评。 除此以外,又在耕犁的底部安装了犁建,可以将翻耕出来的土推到耕犁的两侧,自然形成田垄的同时,还能让耕犁的前进更顺畅。 现在看来,楚大人应该是十分满意的。 王超还在沉思,工匠便已经开始了动作。 裁好的相应大小的薄宣纸已然被稍稍浸湿。 匠人将其敷在石刻之上,又用刷子轻轻敲打宣纸。 匠人的手法十分老练纯熟,因此,不一会儿宣纸便于石刻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细微之处亦清晰可见。 选用的宣纸质量极薄,在日光和风的作用下很快变得干燥。 此时,匠人用一把刷子蘸取墨粉,动作轻柔,用力均匀地在宣纸上边拍边刷。 此时,拓印便完成了。 黑底白图,哪怕是最为细弱的线条也显得流畅极了。 拓印坊中的其他人都在忙着抄书一事,就连眼 前的这一位匠人也是王超临时抽调过来的。 可即便如此,拓印的工作也进行得极为顺利。 按照这个速度,一百份的拓印,一天足以。 要是书籍上的字也能这么拓印下来便好了。 王超看着匠人熟悉的动作又叹了一口气。 等等! 方才我的脑子里闪过了什么? 王超瞪大了眼睛,三两步踉跄着走到石刻旁。 惹得工匠狐疑地看了他两眼。 可此刻,他却无暇顾及。 要是书籍上的字也能这么拓印下来便好了! 王超只觉得醍醐灌顶,灵台清明。 难怪楚大人要求他亲自监工,这是在给他指点迷津呢! 既然想到了方法,王超便迫不及待地就要实施。 正好趁着还在拓印坊中,做起来也更方便些。 书籍连篇累牍,若是每一页皆以石板雕刻则太过耗费。 王超想着,不若便选用纹质细密的木材。 用枣木即可,随处可见,造价低廉。 待下属呈上了枣木板,王超便干脆自己动起手来。 将自己誊抄好的一页贴在木板上,王超握住刻刀,根据每一个字的笔画雕刻起来。 不一会儿,枣木板上便出现了刻好的文字。 正好那边的图纸拓印正在等待风干,他便让匠人照着拓印的方法将文字复制下来。 匠人这些天原也都是在抄书,自然知道此事的重要性。 他见王超这样,丝毫不敢含糊地就动起手来。 原本瞧着那匠人拓印图纸的动作极为流畅,一会儿便拓好了一张。可现在,王超只觉得等待的时间那样漫长。 终于,在王超第八次忍不住背着手在坊中踱步时,工匠的一句“好了”让他停住脚步。 王超下意识地忽略了工匠略显凝重的语气,兴奋地接过宣纸。 下一秒,他看着黑乎乎一片的宣纸顿时如遭雷劈一般的愣在原地。 纯白的字迹虽然清晰,但当这乌墨铺满纸张之时,这一张书页实在称不上好看。 这若是寻常的图纸一类,用此方法拓印倒也并不十分怪异。 但书册向来是白纸黑字,这黑纸白字实在是有失风雅。 这叫他如何能交差? 匠人见此,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子的书页自然是不行的。 他又要回去抄书了。 王超听见这一声叹息,勉强将神志从失望中抽离,一把抓住匠人的手臂。 “有没有办法能把它便成白底黑字?” 匠人摇了摇头。 可王超显然是不肯死心,他又问:“就没有人做出过白底黑字的拓印吗?” 匠人刚想要摇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还真是有。” 王超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去年秋天,楚大人曾命人送来一个画册要拓印出来,因着要的并不急,所以便先紧着旁的做。” 王超点点头,他记得此事。 那画册上画的是楚大人弹棉图,至今还未全然拓印好呢。 因着楚霁并不急着要,署里又忙着曲辕犁的事情,他倒是没怎么关注那画册。 “原本已然拓印出一些了,但有一日秦将军入拓印坊有事,恰好瞧见了印好的那些。” “秦将军觉着我们拓印出的楚大人不够好看。”说到这儿,匠人显然也是有些无奈,他继续道,“您说说,这黑底的图能好看到哪里去?” 王超一边点头,一边做洗耳恭听状。 “几日过后,秦将军竟亲自送来了一块石板,上头便刻着画册的第一幅。他让我们用墨汁均匀涂抹石板上凸起的部分,而后覆上一层宣纸,再用刷子在纸被上轻轻一刷。这揭下来之后,竟然着墨的部分便是楚大人的模样,那才叫一个栩栩如生呢。” 第170章 “那秦将军是怎么做到的!”王超连忙追问。 “他是将画纸反贴在石板上,将画的空白部分雕去,只留下着墨部分。他说,我们平日里用的石刻都是按照图形线条向下雕刻的,但他却是让图案凸起于石块表面的。” 王超原是兴奋地听着的,可他突然皱起眉,严肃道:“你们坊中,怎可将大人送来的画册随意外借?即使是秦将军也不可例外。” 匠人连忙请罪:“大人容禀,我等并未私自将画册给了秦将军。那是秦将军自行雕刻出来的,倒与画册上的一般无二。我等想着秦将军地位尊荣,身份特殊,因此才并未追问。” 王超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他手底下的人坏了规矩便好。 秦将军之于楚大人来说,分外不同,自有旁的法子能拿到画册。 这样想着,王超倏忽又高兴起来。 他已经想到快速誊写出书卷的方法了! 第八十六章 楚霁料到王超会想到雕版印刷的法子, 却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还能想得这么周全。 王超没注意到楚霁的神情,还捧着自己的枣木板激动地介绍着。 “大人您瞧, 有了这个木板,只需要将宣纸印在上面,就能出现完整清晰的白纸黑字。” 楚霁抚摸着木板上反刻的阳文, 不由得有些惊奇。 大雍的所有印信皆为阴刻,其上的文字与花纹都是凹下去的镌刻方式。 而楚霁来到这里后,便将所有的私人印信换成了阳文,使文字花纹凸起于印章表面。 因此, 这也成了楚霁私印的防伪标识之一。 “这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楚霁的手指随意地指向了一个凸起的阳文。 他倒是没想要藏私这“阳文”的法子,否则也不会想着要引进印刷术。 只是他有些惊异于王超的才智。 “回大人, 这是下官根据秦将军的法子改造出来的。”王超老实回答。 “秦纵?” 楚霁的语气虽然是十足的疑惑, 但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脸上却难以抑制地漾出一抹笑。 王超被这笑容晃了下眼,随即低下头,连忙将前日拓印坊匠人告诉他的话倒豆子一般地重复了一遍。 风林掠海,楚霁的心中汹涌起波澜。 从那个虎牙珮就能看出, 秦纵的雕工不俗。 可是什么叫“拓印坊拓出的楚大人难窥其风流之万一”? 更重要的是, 这个小混蛋,竟还敢私藏他的画像?! 勉强压下翘起的唇角, 楚霁正色地点了点头。 “卓大人的论作共有多少部?”楚霁问道。 “十六部。”王超脱口而出,完全不需要思考。 “加起来, 约是多少纸张?”楚霁又问。 这倒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王超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番, 好半晌才答:“约莫是两千三百张。” 楚霁将那枣木板拿起,笑问:“那就是约莫要有两千三百张这样的雕刻版了?” 王超刚要下意识地点头, 但随即僵在了原地。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样的阳文翻文字的雕刻版却工艺颇为复杂。 而工官署里头擅于雕刻的匠人不过百人。 一人一日雕刻一板,也需要至少二十三日。 更别谈,雕刻版为一个整体,同抄书的道理是一样的。 哪怕雕刻错一个笔划,都得整个板推翻重来。 他手中的这个板就是署中技艺娴熟的匠人所雕,却也出现了两板废板。 否则,他昨日就该来向楚霁复命的。 “是属下莽撞,思虑不周。”王超羞愧地低下了头,请罪道。 楚霁却摇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然有秦纵的提示在其中,但也要王超自己脑子转的灵活,这才能从拓印想到雕版一事。 “只是本官想着,这文章本就由字写成,那拓印之时,为何不能以单字的字块组成完整的字板呢?” 说着,楚霁拿起毛笔,随手蘸上墨汁,以笔为刃,将整个枣木板上的阳文划分成了一个个小方块。 王超看着木板上的墨迹,只觉得惊为天人,如饮醍醐。 怎么会有这么精妙的法子! 只要将一个个文字单独雕刻成字模,在字模大小相等的情况下,它们就能拼成布局整齐的雕版。 这样,就再也不用担心雕刻时因为一个笔划就可能导致的前功尽弃。 而且,这些字都是单独的,等到需要拓印其他文章时,只要将字模重新排布便可。 无需再次雕刻。 当真是,妙极! “大人之慧,属下拍马莫及!”王超由衷地感叹道。 楚霁温和地摇摇头:“本官亦是机缘巧合,曾在书中见过这活字印刷之法罢了。” 王超只认为楚霁是在谦虚。 而且,“活字印刷”这个说法可真是贴切。 每一个字,其使用排布皆随心所欲,当为“活字”; 一印一刷之间,文字跃然纸上,当为“印刷”。 他想了想又道:“属下这就回去命人制造活字。只是,属下等字迹拙劣,还请大人赐字。” 不说这一茬,楚霁还真是给忘了。 他连忙从一旁的小屉中拿出一沓纸来,交到王超手中:“卓询之的字为当世之最,还是用他的吧。” 第171章 原本王超瞧着楚霁的态度随意坦然,便也不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未曾想,他刚将那纸张接过,耳边就听得这么一句。 吓得他差点手一抖,将卓大人的真迹撒出去。 罪过,罪过! 没想到,卓御史竟然会专程为了楚大人写这么些的字。 看来两人的关系也并不像是传闻中的那般不和。 王超眸色一闪,只觉得眼前的楚大人当真是非同一般。 只要这一批印刷着卓大人真迹的书册问世,谁还能说楚大人重武轻文? 说不准,甚至会一改沧州文化贫瘠之态! 楚霁见他心中已有思考,满意地点点头,此人于政治一事上的敏锐当真是不差。 他温和道:“好了,造书一事暂且搁着吧。先将这些活字烧制出来。” 王超捧着那些纸,心里的那些思索也尽数褪去,只余下满心满意地激动。 他当即领命退下,迫不及待地要一睹卓御史真迹的风采。 王超满心欢喜地离开,楚霁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大雍的常用文字约有三千,若是加上些稍许生僻的,便至少有五千之数。 当活字被铸造出来后,如何能快速从这些字中找出所需要的,才是真正让楚霁犯难的地方。 在楚霁的记忆中,当活字印刷被发明出来时,为了方便挑拣文字,是将字模按照“韵”分类在不同的格子里,并用纸条标注清楚。 “韵”是由汉字注音之法“反切法”产生的。 以“贡”字为例,取“古”之声“g”和“送”之韵“ong”,共同组成了“贡”的读音。 再发展到现代,便出现了汉语拼音中的“声母”和“韵母”。 可现如今这个时代,别说是汉语拼音了,就连反切法都还未曾出现。 所采用的注音方式,称为“若读法”。 就是用一个常见的简单字来标注与它读音相似的冷僻字。 再加上这个时空的文字与楚霁原本的时代大为不同,直接搬运汉语拼音使用都成了一种妄想。 若不是穿越之初脑子里便有着楚三少的记忆,楚霁几乎要变成文盲。 粗暴却繁杂的注音方式也是大雍百姓多数目不识丁的重要原因之一。 想到这些,楚霁将毛笔搁下,仰倒在椅子上,只觉得扫盲之路何其漫长。 这些日子,楚霁一直在为了注音一事烦扰。 哪怕是散值回了州牧府,他也依旧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好记性总是不如烂笔头的。 只要有了些许灵感,楚霁总是习惯于先记录下来。 铜灯落地,映着满室灯光。 青釉弦纹的香炉里云烟寥若,袅袅出淡淡槐叶清香。 颀长清隽的身影卓然立于桌案前,呼应着照窗而来的清风明月。 秦纵推门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等人间盛景。 他刚想放轻脚步,莫要惊了这天上人。 被月色镀上满身清贵的人忽的展颜一笑。 冷色霁散。 秦纵见此,脚步轻快地凑上前去。 原本他脸上的欣喜就是显而易见的,可当他的目光朝着书桌扫了一眼后,眼睛里骤然闪出光芒。 连头顶都仿佛竖起了尖尖的耳朵。 楚霁正疑惑着,下一秒,他就被秦纵整个抱住。 “楚楚。”” 少年的声音不再是十五岁时的清亮,反而透着股低磁温柔。 让楚霁的耳朵有些痒。 “你是不是想我啦!”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却全然是楚霁所熟悉的小狗似的欢喜。 楚霁眨眨眼,似乎当真是疑惑极了:“何以见得?” 秦纵还是抱住楚霁不肯放开,只是将脑袋稍稍移动了些许,换成右耳紧贴着楚霁的肩头。 楚霁顺着秦纵的目光看去。 那桌案上头,玉板宣纸之上,赫然是大大小小的“秦纵”二字。 楚霁转了下眼睛,颇为高冷地开口:“我只是在思考一种合适的注音方法。” 秦纵有些难过地退开,脑袋也耷拉了下来,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一句:“那做什么要写我的名字?” 环在楚霁身侧的手松开,他的手臂这才有了活动的空间。 楚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指着“秦纵”二字上头的字母。 “这是拼音,我们那里的注音方式。”楚霁解释道。 他之所以会在纸上写秦纵的名字,是因为或许秦纵是原书主角的原因,他名字的读音与楚霁所处的世界一模一样。 楚霁也是想要从中得到一些灵感。 秦纵看着那上面的符号,觉得有些眼熟。 只是想不起来曾经是在什么上面看到过的。 楚霁见他没说话,虽有些奇怪,但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在我们那里,所有的文字都可以由拼音念出来。孩子们在识字之前,都要先学习拼音。” 这话倒是给了秦纵启发。 “等我一下!”秦纵忽的扔下一句话,转身在他那一侧的书架上翻找起来。 很快,他找出一本兵书,迅速翻到其中一页。 “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像?” 果真是像极了,方块字被拆解成字母,有声亦有韵。 “这是本什么书?”楚霁好奇地问。 第172章 “是一本大阙的兵书啊。”见能帮到楚霁,秦纵几乎翘起了尾巴。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去年抵御大阙来袭之时,秦纵已然翻阅遍他能找到的所有大阙兵书。 他所制定的每一个作战方案,都不是拍脑门决定出来的。 楚霁被他一提醒,才陡然想起,大阙与大雍的并不同源。 可贯丘珪等人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大雍官话。 楚霁记得,汉字第一次被成功拆解,就是少数民族为了学习汉字而研究出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楚霁问。 “方才你说起通过拼音学文字我才想起来,先前同一个大阙战俘聊天时他曾提到过,四百年前,两国之间便允许开放互市。大阙势弱,为了进行更好的贸易,当时的大阙王便开始推行大雍官话,研究出了字韵。” “这部兵书有些年代了,上头记载的这个阵法我原先看不懂名称,现在看来或许和你所说的拼音有异曲同工之妙。” “研墨。”楚霁拿起毛笔,顺势铺开一张宣纸。 “写给谁?”秦纵拿起墨条,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鲜于博。”楚霁头也不抬地写着书信。 下一秒,阴翳投下,遮住了烛光。 秦纵嘴角向下,像是大雨中被抛弃的狗狗。 “你何时同他有了书信往来!” 秦纵只觉得醋得慌。 他只不过是在东郊大营里待了一周,那个叫鲜于博的居然就敢偷偷给楚霁写信?! 这是当他死了吗! 楚霁无奈地将笔搁下,素白的指尖戳了下秦纵的额头。 偏这人态 度坚决,楚霁竟没戳动。 “他只是代表大阙向我询问互市一事,并不为旁的。他是大阙的小侯爷,我总不好叫底下的人回他。” 这个解释还算能勉强接受。 秦纵低低地哦了一声,乖乖地退回去,老实地拿起墨条。 那般高大的一个人,缩在书桌一角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小小的一方墨,默默地研着。 怎么瞧都透着可怜的意味。 楚霁心思流转,面上却不显,依旧给鲜于博回着信。 最后一个字落下,楚霁笑道:“不必研了。” 秦纵立马将墨条放下,眼巴巴地看着楚霁。 楚霁只装作是不知,微微歪头,疑惑地看着秦纵。 秦纵有些挫败—— 楚霁居然没有一点儿要安慰他的想法。 他连一个亲亲都还没有讨到。 “那我,可就回去了?”秦纵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心里却巴不得楚霁开口留他。 可天不遂人愿。 楚霁闻言,坦然地点了点头。 默然半晌,房内脚步轻响,秦纵低着头往书房外走去。 “想了。” 房门拉开的瞬间,楚霁的声音传来。 楚霁回答了秦纵的第一个问题。 他说,他想秦纵了。 门轰然阖上。 矜贵的楚大人被按在椅背上,莹白如玉的脸上尽是红霞。 桃花眼里沁出点点水光,润湿了他眼睑处的小痣。 月色动人,眼前人更甚。 秦纵再一次俯身。 两片薄唇落在了他神往已久的泪痣上。 第八十七章 互市的事宜终于敲定了下来。 大阙本就缺少水源, 去岁更是大旱,最终是靠着从楚霁这里换来的粮食才勉强度过了一个寒冬。 这刚一开春,大阙王便迫不及待地派鲜于博和楚霁交涉此事。 有生意上门, 楚霁自然乐见其成。 互市地点可选的不少,大阙所处的大漠与沧州的整个北面接壤。 杨佑先前被楚霁派遣出去,为的就是实地考察在哪城哪县建立互市最佳。 几日前, 杨佑寄回了书信,认为将互市建立在景门县最佳。 景门县位于沧州的东北角,临近沧州与并州的交界处。 去年大阙运送粮食经过的也是景门县,倒也形成了些许互市的雏形。 楚霁想着, 景门县虽与并州交界,但毕竟离着原书中蔡旷举兵的旬州尚远,短时间内并不会被波及到, 便同意了下来。 大阙那里实在是着急得很, 楚霁一确定好地点,便给鲜于博回了信。 地点确定好,其中却依旧有许多细节安排需要商量。 好在大阙数十年前也曾与大雍开通过互市,其中的大致章程倒也有个参考。 楚霁决定将原本的簿曹刘为任命为互市监。 他为人清正,做事细心, 考虑问题也全面, 是个当互市监的好人选。 至于原本的簿曹一职,由功曹赵恒平调过去。 说是平调, 手中实权却大大提升,也不算亏待了他。 至于功曹, 楚霁决定暂且先不设立。 大雍的选官制度为察举制, 原本功曹的职责是向州牧推荐为官人选。 楚霁有心兴办学堂,该察举制为科举制, 自然不必再设置功曹了。 再说回互市一事。 互市里并不拘卖些什么,只要百姓到互市监处做好登记,交上一成税,便能领了令牌到指定地点自行开张。 这是短期的买卖,每月逢一逢十五便开一次这样的大集。 若是想做长期买卖的,互市之中亦有专门的商铺或是出售或是出租。 第173章 这便不受时间所限,只是比大集多收半成的税罢了。 为了商议这些事宜,鲜于博的鹰隼往返了许多趟,被楚霁喂得油光水滑。 秦纵的脸色也是一天比一天黑。 书房内,楚霁正温声细语地哄着自家小将军。 “那只秃毛鹰怎么回事,居然敢赖着不走?”秦纵听着窗外鹰隼扑扇翅膀的声音,撇了瞥嘴,看向楚霁。 满眼都写着“你有别的狗了!” 楚霁属实是被他这“幽怨”的一眼看得无奈。 那鹰隼原先只不过是立在窗棂上吃肉干罢了,只是他自己瞧着眼热,这才尝试着上前摸了一把鹰隼的脑袋。 或许是肉干的魅力太大,鹰隼不仅不躲,还会在吞咽肉干的间隙蹭一蹭楚霁的手掌。 这让楚霁怎么拒绝得了? 于是乎,沉迷于“撸鹰”的楚大人,连自家秦小将军推门进来都没察觉到。 随即,醋意上涌的秦纵便和鹰隼来了场人鹰大战。? 结果自是不必说。 虽说秦纵顾忌着这鹰隼是大阙“来使”,未曾下什么狠手,但也成功地将那鹰扔出了窗外。 楚霁瞧了眼秦纵,乐不可支地将他头顶上几根杂乱的羽毛一一摘下。 一边动作着,还一边笑道:“怎么连只鹰隼的醋也要吃。” “鲜于博是不是约你去大阙?” 秦纵却不回答,反而抛出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 说着,他又一把将楚霁放在他头顶的手按住,连带着翘起几根打架时散落的呆毛。 “沧州正是要紧的时候。卓询之马上就要来了,春耕也快要开始了,你身为沧州州牧,事务缠身,怎么好离开沧州……” 秦纵见楚霁默许了他的行为,连忙又滔滔不绝地分析着。 他并非不愿意让楚霁去大阙。 可是,今日一早楚霁便点了薛正去,想来是为了出使大阙一事。 秦纵稍稍疑惑过后便明白,春耕过后便是征兵,他作为沧州主帅是一定要在场的。 楚霁若是前往沧州,定然不会带着他。 那怎么行? 一来,大阙有个一看就是花心大萝卜的鲜于博在觊觎楚霁;二来,他若是不跟着,是怎么也不能放心的。 眼前的秦纵全然不似当初那般,仅仅只是一个眼神就逼得鲜于博生出了退意。 这是只有楚霁才能看到的秦纵。 楚霁眸光一暗,直接上手虎摸了一下贴着手掌心的脑袋。 秦纵享受着楚霁的抚摸,眼睛亮亮的。 难道,楚霁是要带着他一起去大阙吗? “这次我便带着薛正一同前往大阙吧。” 楚霁故意不去看秦纵的眼睛,借着摸人头顶的动作遮挡住表情。 他声音有些严肃,仿佛当真是在商量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果然,此话一出,楚霁只觉得手底下的脑袋都垂下去几分,好像那几根倔强的呆毛都软塌塌地落了下去。 秦纵的双臂环上楚霁纤细的腰身,额头抵着楚霁的小腹。 楚霁的腰腹部本就敏感,忽的被这般贴着,他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 秦纵却不依不饶,双臂稍稍收紧。 但他到底顾忌着楚霁的感受,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脑袋移到了楚霁的胸膛处。 耳膜中鼓动的,是楚霁的心跳。 只是他这一动作,从楚霁的视角看来,还真是怪可怜的。 他虽然喜欢逗弄秦小将军,却也不想将人欺负成这样。 “骗你的~” 楚霁尾音拉长,可他话音还未落下,原本伏在他心口的秦纵突然动作。 秦纵猛地站起,只是上身稍稍用力,便将楚霁压倒在了书桌上。 甚至贴心地一手护住楚霁的后腰,一手垫着楚霁的脑袋。 随即飘落满地的,是鲜于博寄来的书信。 可二人此刻都无暇顾及。 秦纵原先只是想近距离地和楚霁撒个娇,问问他做什么又要逗弄自己。 但此刻,楚霁算不上柔软的身体与他相贴。 金玉之质,却遍生软玉温香。 秦纵的大脑一片空白。 只余下气血翻涌。 此时的楚霁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原本要交代的事情也被抛诸脑后。 因着秦纵的动作,楚霁原本放在他头顶的双手只能被迫攀附着秦纵的肩膀。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颈侧。 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秦纵全身的冲动都集于一处。 硬邦邦地朝着楚霁的小腹敬礼。 作为男人,他全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空气在此刻凝滞。 二人既肆意又克制地呼吸着。 大口的,热烈的,却两厢侧过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生怕再激出对方更近一步的反应。 秦纵是怕楚霁生气。 楚霁却是因为尚未做好全然接受的准备。 呼吸逐渐归于平缓,楚霁轻轻拍了拍秦纵的肩膀。 “阿纵,放我下来。” 秦纵闻言,一面退开,一面手掌撑住楚霁的后腰稍稍用力,让楚霁也顺势站了起来。 他察觉到楚霁有很严肃的事情要说。 楚霁任由秦纵将自己散乱的发丝抚平,随后拉着人便来到沙盘旁,拿起长杆指向旬州方向。 第174章 他面色凝重道:“洵州钱庄来报,蔡旷可能要反了。 蔡旷出身洵州蔡家,乃是百年的簪缨世族。自己也颇有能力,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洵州兵曹。 昨日,洵州钱庄的密报传来,说是蔡旷以放还军中老弱士卒为由,又开始了新的一次征兵。 洵州去年也来了许多难民。 虽然楚霁一早便命人传出风声,说是沧州会收留难民。但沧州到底地处西北,不如洵州位于中原。 因此,许多来不及去到沧州的人,便被蔡旷留了下来。 现如今开了春,熬不过冬天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而能存活下来的都是些有力气肯吃苦的青壮。 蔡旷自然就打起了他们的主意。 要知道,洵州守军早已是十打十的三万之数,就不要提蔡旷暗中操练的兵马了。 更何况,蔡旷府上每月从钱庄支取的银两有增无减,其手下的士卒只会多不会少。 现如今征兵虽有幌子遮掩,但都是千年的狐狸,还玩什么聊斋? 守军之数远超朝廷的规定,还是这般明目张胆,可不就是摆明了要和赵协叫板? 只是旁人消息不如楚霁灵通,暂且还不知此事罢了。 秦纵顺着楚霁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关于蔡旷谋反一事,楚霁早已告诉过秦纵。 因此,他也对蔡旷进行了一些调查了解。 “蔡旷好大喜功,又背靠家族,想来一时半会儿看不上咱们这个苦寒之地?”秦纵嗤笑道。 秦纵说的没错。 原书中,蔡旷于宏光七年春末夏初之时起兵造反,随后便迅速占领了洵州全境。 他仗着自己兵强马壮,物资充足,并未向西北行军,而是朝着盛京一路高歌猛进。 楚霁点点头。 他既知晓原书剧情,又身处其中,能看得出局势,自然不是因为担心沧州受袭。 “卓询之在沧州境内。”楚霁的声音有些担忧。 他与卓询之一直保持着通讯。 卓询之年近六旬,身体本就不算强健,他冬日赶路,终究是抵达洵州之后病倒了。 这一病,就耽搁到现在。 楚霁虽然已经传信与他言明蔡旷一事,但他终究是放心不下。 卓询之为朝中御史,又是帝师,出身任州卓家。 蔡旷决计不可能放过他。 若是卓询之遭遇了什么不测,楚霁心中难安。 归根到底,是他设计在此时将卓询之弄来的。 卓询之的钦差之位属实是被赶鸭子上架,赵协和阿史那钜都是吝啬的,自然不会给他配什么素质优良的卫队。 在蔡旷面前,以卵击石而已。 “主公是让我去接他?” 秦纵向来与楚霁心有灵犀。 洵州此时定然是守卫森严,想要带军队前往必不肯能。 再者,州牧无诏不得擅自出兵。 因此,此行只能带少量士卒,装作是行商之人,或许还有可能成功。 洵州全城戒严,蔡旷狼子野心,对于卓询之的看守定然是重中之重。 只有秦纵才能单枪匹马地将人带出来。 楚霁踮起脚,将秦纵领口处翘起的边缘抚平,这是他方才抓出来的痕迹。 随即,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大阙呢?还是让薛正陪着你去吧,我也放心些。” 秦纵知道楚霁想要在沧州创办学堂,甚至推行全新的选官制度。 卓询之必须安然无恙地到达沧州。 秦纵要去替楚霁完成这件事情。 即使他一想到要去替楚霁抓鹰隼的人不是他,心里的醋劲儿就一股脑地往上涌。 楚霁却摇了摇头:“大阙先不去了,我请鲜于博替我寻了些大阙的古书送过来便是。” 怎的原先说好的又不去了呢? 秦纵有些疑惑。 楚霁是重诺之人。而且他出使大阙也不仅仅是为了鹰隼,也是为了去与大阙文人商讨文字注音一事。 “发生什么了?薛正不是去为出使大阙一事做准备了吗?”秦纵问。 楚霁摇摇头,轻叹一声:“这天下,终究是要乱了。” “胶州钱庄来报,胶州境内桐昌城发生了时疫。胶州牧向朝廷求援无果,又向青州牧和……” 楚霁看着秦纵的脸色半晌,刚要再迟疑着开口,秦纵便接过了话。 “云州牧?无妨,楚楚不必介怀,我没事儿。” 云州与南奚毗邻,秦纵作为秦家军少帅曾与云州军多次交锋。 他对云州牧亦有所了解。 此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手底下的云州守军亦是如此。 若说那场让秦家军全军覆没的大战没有云州牧参与其中,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但当时当日,秦家是为了南奚,云州牧亦算得上是为了大雍。 针锋相对,兵戎相见,本就寻常。 秦纵虽不喜他的为人阴险,但对他并没有太大的仇恨。 始作俑者,不过是那二三人而已。 楚霁展颜一笑。 终究是他狭隘了,将秦纵看小了。 秦小将军心思澄明,世所罕见。 让楚霁心向往之。 他收回心思,继续道:“胶州牧向两人求援,亦未得到明确的回应。心急如焚之下,想到了沧州。胶州使臣,不日便至。” 第175章 “主公想要桐昌城?” 秦纵与楚霁相视一笑,随即两人的目光皆落在了沙盘上桐昌城的位置。 桐昌城在沧州之南,与沧州相接,一水之隔。 时疫之事若是置之不理,沧州必被殃及。 桐昌城地域广袤,与沧州的群山环抱不同,多为平原良田之所。 如此一来,楚霁怎么可能不想要? “我并非要瞒你,只是事态紧急。我只来得及下令百姓不许再饮漪江之水,又命薛正带着姜木前去探查。” 原来楚霁一大早便调走薛正是为了这事。 姜木的医术,秦纵信得过。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他似乎与姜木师出同门。 只是师父云游四方,难寻其宗, 他也尚未来得询问姜木罢了。 秦纵刚想点头,忽的眉心蹙起:“我走了,姜木也走了,你的身子怎么办?” 楚霁眉眼温柔:“秦小将军,沧州遍地医馆,还照看不好我的身子?” 可谁知,秦纵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满眼都是几乎化为实质的疑虑和担心。 楚霁眸光一闪,看着这眼神有些心虚。 且不说去年雪灾之时他发着高烧被秦纵抓包,就是如今胶州时疫之事,楚霁也少不得要将城中大夫大半调往桐昌城。 “不行,我得找找我师父。”秦纵说道。 “师父?”楚霁原本就惊奇于秦纵这一身原书中并不存在的绝佳医术,听他提及自己的师父,自然是十分好奇。 然且,若是秦纵有一传授他医术的师父,那么按照此间习俗,这位师父便是秦纵仅剩的一位长辈亲人。 楚霁自然十分看重。 秦纵原先正准备提起毛笔,却又转头看向楚霁,眸光幽深:“楚楚,你原本知道的我,是不是不会医术?” “何出此言?” 楚霁向来知道秦纵的聪敏,可未曾想,他竟连这样的细枝末节也能猜出。 可实际上,这倒并非因为秦纵观察入微。 而是楚霁随手赏人的益州顶翠给了秦纵启发。 第八十八章 秦纵回想了一番自己那行踪不定, 从不在乎世俗虚名的师父,不由得轻笑出声 。 他干脆放下纸笔,一边拉着楚霁的手坐下, 一边说道:“我的师父楚楚大抵未曾听说过。他名声不显,为人放荡不羁,却医术极为高明, 是个脾气颇为古怪的人。” 楚霁闻言,被秦纵握住的手指微动。 他想起了一个人。 原书中为秦纵治好了头疼的那位游医。 没由来的,楚霁就觉得应当是这位游医。 “是叫,无患子吗?”楚霁问道。 “楚楚怎么知道?”秦纵惊喜道。 楚霁不愿去复述原书中秦纵的遭遇, 并不答话,只是声音温和道:“他与你有缘。” 秦纵把玩楚霁手指的动作一顿,心思流转之下, 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楚楚让我与师父有缘。” 他一边把玩着楚霁葱白修长的手指, 一边回忆起了两年前。 两年前,秦纵刚满十四岁。 他十三岁便领了秦家军少帅之衔,正是风头无两,少年意气之时。 也是这样的一个初春。 南奚地处南方,春日里暖得便早些。春水初生, 正是槐花将开的时节。 南奚王萧彦于宫中设宴, 款待从沁叶城回到王廷复命的秦屹和秦纵。 秦纵虽不喜萧彦克扣秦家军军饷之事,却架不住父亲认为萧彦有恩于他, 军饷一事或许当真是因为这几年收成不好,国库吃紧。 可到了宫宴之上, 哪里看得出一丁点儿国库入不敷出的模样? 王公大臣们锦衣玉冠, 命妇贵女们绫罗绸缎。 更不要说萧彦本人了,明黄色衮服上亦明晃晃地金线密织着盘龙, 冕旒之上的珠帘琳琅作响,颗颗宝石圆润光滑。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只有秦纵和秦屹显得格格不入。 玄色的戎装,只不过仅仅具有保暖的功效罢了。 不似堂上众人那般华丽,却生生地为大殿增添了一份无人敢犯的肃杀威严之气。 宴会开始,宫娥翩跹起舞。 酒盏华贵,摆盘精致。 秦纵却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 他唯一关心的,是这些个琉璃盏玛瑙碗儿能值多少银两,又够边关的将士吃上多少天。 就连秦屹看着这大殿里的人群和布置,脸色都有些许的不虞。 谁知,恰在此时,萧彦或许是借着酒劲儿,竟说秦屹孤身一人多年,当再娶一位贤妻。 说着,他便撮合起自家妹妹婉仪公主和秦屹来。 “秦爱卿孤身一人在外,叫本王如何放心?若是有贤妻为你操持家业,本王亦可放心些。若元帅与公主成婚,可称一段佳话,亦是为国冲喜,或许能使南奚五谷丰登,本王便也就能将秦家军的军饷补足。” 满面的温和关切,语气中亦满怀真挚。 当时的秦纵虽觉得这话怪异变扭得很,却终究被愤怒占了上风,不曾细想。 现在想来,萧彦是说他父亲大权在握,功高震主。 只有秦屹与王室结成姻亲,萧彦才能放心地为秦家军补足军饷。 然且,萧彦更是心思恶毒,将秦家军粮饷不足一事推脱到秦屹头上。 第176章 若不是秦屹在军中向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从不曾偏私牟利,只怕将士们要将粮饷匮乏一事归咎到秦屹头上。 秦屹信任萧彦,也不曾细细琢磨其话中深意。 可他心中只有亡妻,当即就变了脸色。 顾念着萧彦是君王又是恩人,秦屹不好发作,只得推脱公主千金之体,怎能下嫁于他为续弦? 至于天象冲喜一说,他原本就是不信这个的。 偏偏婉仪公主还步步相逼,凑到二人的桌前,说是让秦纵改口称其为母亲。 发髻上垂坠的金色流苏几乎要打到秦纵的眼睛。 秦纵再回想起当日之事,已是淡然。 他只是面色平静地讲述着,楚霁却蹙起了眉头。 楚霁深知,母亲之于秦纵,是记忆中那朵最洁白温婉的槐花,是秦纵永远可以酣睡的港湾。 他与秦纵初识,便是靠着一道槐花糕,才将秦纵的心掀开了些许缝隙。 楚霁当日虽言语真诚,行动中却不乏心计,刻意将秦纵带回了涪州那个充满烟火之气的“母亲的厨房”。 秦纵自然有所察觉,却依旧为之动容。 由此可见,“母亲”二字在秦纵心中是何等的分量。 “她竟敢如此无礼?” 楚霁说这话时,明显带了怒意,向来清冷的面色上都有了些许牙切齿,那狭长动人的桃花眼闪过危险的寒芒。 他本就为着当初“利用”秦纵母亲一事心怀愧疚,此番就更是心疼秦纵了。 秦纵看着眼前人为了他这般动怒,心中熨帖的同时,又怕楚霁气坏了身子。 他攥住楚霁的手指,笑容深邃:“别生气,我怎会让她好过?” 婉仪公主跋扈无礼的言论让一众大臣变了脸色,也叫秦纵忍无可忍。 他霍然起身,在婉仪公主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掀翻了身前的桌案。 酒水倾倒,汤汁四溅,弄脏了婉仪公主精心打扮的妆容和华服。 婉仪公主怒不可遏,当即便命守卫将秦纵拿下。 可秦屹还大马金刀地坐着,谁敢妄动他的独子? 更何况,坐在上头的萧彦还不曾施令。 此时,秦纵却不疾不徐道:“手滑,公主见谅。” 婉仪公主又怎会因着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放过他? 她刚要发作,秦纵却反客为主问道:“我秦家于社稷无甚功劳,只不过是替王爷掌管十万之军罢了,怎得公主如此垂爱?秦纵听闻,公主素来宠爱幼弟?不知可是人找到了?” 婉仪公主当即愣在原地,浑身狼狈地僵直着脑袋,眼神怨毒地看着秦纵,可深处却藏着秦纵看不懂的哀伤。 当年萧家一族流放奚州,与婉仪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萧译却在流放途中不知所踪。 后来,萧彦的父亲在奚州经营多年,却也没能再找到小儿子。 萧彦虽为长子,却是庶出。 若不是萧译失踪,又怎么会轮到萧彦继承家业?又何来今日的南奚王? 这位失踪多年的嫡幼子,是萧彦头顶悬着的一把剑。 萧彦称王之后,婉仪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寻找幼弟。 有“孝悌”二字压着,萧彦就是再不愿意也得照做。 他向来看中自己的“好名声”,便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秦纵今日提起,他虽不知萧译是否找到,却也只是想要让萧彦怀疑婉仪公主执意要嫁给秦屹的用心。 他虽不知婉仪公主为何哀伤,但从那眼神中,秦纵便知晓,这位萧家的嫡幼子应当是找回来了。 只是不知何故,婉仪竟不让萧彦知晓。 莫不是,当真如他所说,婉仪公主有让萧译取萧彦而代之的心思吧。 婉仪的眼神对他来说毫无威慑之力,秦纵只是有些恶心,这些人为了所谓的权势,当真是什么都可以出卖。 秦纵的话终究是让萧彦起了疑心。 再者,萧彦后宫嫔妃无数,却至今未有所出,就连萧彦也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身体,偏生那起子太医又瞧不出分毫来。 是以,若是萧译被寻回,他的王位将受到极大的威胁。 于是秦屹娶婉仪公主之事便不了了之。 而且,秦纵哪怕是在宫宴上掀了桌子,萧彦也轻飘飘地放下了,只说秦少帅少年意气,护母心切。 更甚至,为了表示对公主莽撞的歉意,萧彦在第二日命人送来了两罐益州顶翠。 不愧是千金难求的好茶,就连罐子都是金丝盘曲,发晶为饰。 只可惜,因着是萧彦的赏赐,盒子底部錾刻着王室印章。 秦纵没有品茶这种风雅的爱好。在断定这两罐茶造价不菲之时,秦纵亲自动手,磨平了盒子底部的印记。随后他乔装打扮一番,寻了家典当行。 当胡子拉碴的生面孔出现在典当行时,伙计对其不屑一顾。可仅仅是看到那罐子,便连掌柜都出来亲自迎接。 但这掌柜的瞧着眼前人是生面孔,便起了店大欺客的心思,想要以低价死当这益州顶翠。 秦纵知晓萧彦好面子,不可能拿不值钱的东西糊弄他。 但他此刻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来典当御赐之物,又不便与店家发生冲突。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忽有一人风一般地冲进了堂中。 那人鬓发皆白,面上瞧着倒与秦屹年纪相仿,端的是鹤发童颜。 第177章 正是无患子。 他冷眼瞧了会儿秦纵手里的物件儿,忽的笑着出 声道:“秦家小子,你胆子可不小。” 秦纵本就做了伪装,此刻竟被人一眼认出。 其话中之意,摆明了是知道他手中拿的是御赐之物。 秦纵神色一凛,眉眼冷然道:“阁下是?” 谁料无患子并不答话,反而动作极为迅速地在秦纵眼皮子底下抢走了茶罐。 秦纵反应迅速,当即便追了出去。 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为了替秦纵掩饰身份,无患子特意选择了从偏僻小道而行,秦纵亦不急不徐地缀着,不曾在城内引人注目地大打出手。 直至城门外无人处,两人才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 无患子的身手虽有些世家的底蕴风范在,但更多的是刁钻圆融的野路子,倒让秦纵侧目。 比武的结果不分上下,两人也因此成了忘年交。 再说到那茶叶时,无患子不愿细说,只道“阳羡春茶瑶草碧,兰陵美酒郁金香,皆不及这益州顶翠十中之一。” 他说,这等好茶竟被萧彦给了不懂风雅之人,实在是有如美人薄命,他这才“出手相救”。 说这话时,无患子语气中无甚尊重,反而有淡淡的轻蔑之感。 秦纵能感受到,这轻蔑似乎是对着萧彦的。 再往后,秦纵将益州顶翠相赠,无患子这时倒知晓什么叫“无功不受禄”了,当即提出要教授秦纵医术。 秦纵以朋友之礼相待,这才将茶叶相赠,自然不愿再占这等便宜。 未料,无患子默然半晌后才语气深沉道:“我将满身医术传授与你,想必在战场之上能对你有所助益。然且,我亦盼着你日后能应允我一件事。” 见无患子如此说,秦纵这才答应下来。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楚霁不禁问道:“后来呢?” 秦纵轻笑着摇头:“没有后来了。父亲与萧彦周旋三月之久,我们终于回到了沁叶城,我便也再未见过师父。他曾给我传信,说是又云游四海去了,之后再无音讯。” 楚霁闻言,眼底却闪过轻微的疑惑之色。 原书中并未有过这一段往事,秦纵与无患子的初识是在他登上皇位之后。 难道,仅仅是两罐茶叶,便有如此这般改变历史进程的巨大力量吗? 无患子显然不是楚霁曾以为的普通游医,那么他又究竟是谁? 楚霁想不清楚。 秦纵见楚霁如此神色,稍作思考,便知晓其中缘故。 可这种变故任谁也说不清,若是偏要细究反而伤神。 于是,他握着楚霁的手掌微微用力,便将正在失神的人拉进怀里,随后又像只狼犬似的将头埋进楚霁的颈窝。 \"小可无亲无故,无权无势,还望大人垂怜,替小可寻一寻那不靠谱的师父吧。\" 楚霁原就被秦纵的动作拉回了心神,现下又听他这番装腔作势的可怜话儿,那点子钻牛角尖的劲儿便尽数消散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无论如何,现在看来,此事对于秦纵有百利而无一害。 想通了这一点,楚霁当即有了玩笑心思。 他故作为难道:“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单寻一人并非易事。不知阿纵要拿什么谢我?” 秦纵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盯着楚霁半晌,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下一秒,他凑近过去,在楚霁的眼睑落下一个吻。 “就这么谢的呀?”楚霁有心逗他,眼睫轻扫,鸦羽似的长睫摩挲着秦纵的唇瓣。 秦纵眼神一变,眼底幽深,晦暗不明。 随后,楚霁察觉到湿热的气息袭扰着他的耳廓。 “只愿有一日,主公不嫌弃秦纵粗笨,允许臣为您,叠被、铺床。” 声音暗哑,乱了楚霁的呼吸。 第八十九章 沧州城门口。 秦纵一身玄衣, 墨发在脑后张扬,蜂腰宽肩,身姿如松。 原先的双耳戟太过显眼, 此刻他腰间只有佩剑一柄,却丝毫不损其满身风流。 身下乌黑的骏马如踏白雪,英姿勃发。 可再转过身来, 全然是一副平凡陌生的面孔。唯有一双眼眸,深邃锐利,溅着寒星。 是易容过后的秦纵。 虽说蔡旷不一定认得他,但还是小心为上。 万一被人认出是秦纵救走了卓询之, 以蔡旷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当是要对楚霁施以报复的。 楚霁也是第一次见到秦纵易容后的模样。 今日一早化完妆之后,秦纵便不许楚霁再瞧他的脸。 既然是要掩人耳目, 自然是要化成最平凡普通的模样。 少年线条分明的棱角被刻意钝化, 优越挺拔的鼻子变得扁平粗糙,原本偏白的肤色也稍许黯淡了些。 实在是扔在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了。 秦纵自然不愿心上人看见自己这般模样。 但二人分别在即,再见至少是一月之后。楚霁又特意从马车里出来将他叫住,秦纵哪里还能再背过身去。 楚霁也对着眼前这张脸诧异了片刻。 倒不是嫌弃秦纵此刻“丑了”,而是这易容的本事实在高明, 竟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楚霁想摸一摸秦纵的脸皮,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第178章 可他的手都伸到了半空中才惊觉,秦纵此刻坐于马上, 怎么可能摸到? 可惜地摇了摇头,楚霁便准备将手放下。 这时, 秦纵微微一笑, 为这寡淡的面孔增添了一抹亮色。 随即,他仗着马术高超, 一手握住缰绳,俯下身来,几乎与马背相贴,劲窄的腰身在空中显出好看的弧度。 微微侧首,他脸颊旁的软肉正好触在楚霁的指尖。 楚霁眸光一闪,顺势上手捏住秦小将军的脸颊。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以前怎会被你师父看出来?” 被楚霁捏着脸,秦纵的声音有些嘟囔,但还是尽力保持口齿清晰地回答:“医者看人皆是看骨,师父自然看得出。这是师父重新传授我的易容术。” 楚霁又揉搓了一番,这才放手。 悄悄捻了捻方才与秦纵脸颊相触的指尖,楚霁按下满腹牵缠,温声道:“去吧。” 秦纵郑重地点点头,刚准备调转马头,又被楚霁叫住。 “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这一次,秦纵没有回头,反而带着十数随从旋马疾驰而去。 初春的杨柳风飘散来掷地有声的一句“你只放心。” 此时,和沧州一水之隔的桐昌城外。 姜木拧着眉头看着城门口的场景。 城门紧闭,门口罗雀,怎一个凄凉了得。 只有几名守卫脸上覆着厚厚的面纱,满目凝重地戍守着轰然阖起的厚重玄漆木门。 忽有一男子面色悲戚地朝着城门冲去,大有不顾一切之势。 守卫似乎已经习惯有人这般,只是伸手将人拦住,并不多做苛责,反而耐心地劝着什么。 男子或许是见守卫态度温和,竟退后几步,随即径直跪倒在地,朝着那几个守卫磕头。 守卫无奈地对视一眼,随即伸手为刃,朝着男人的后颈劈去。 男人应声晕倒,守卫们这才摇着头将人抬走。 “现在什么情况?”薛正也看见了此情此景,沉声问道。 他问的是霁月钱庄里负责给楚霁传信的线人。 那人早与薛正二人验过印信,知晓他们是楚霁心腹,自然知无不言。 “大人有所不知,这桐昌城中的时疫来势汹汹。据说有好些百姓一夜之间遍体生疮,高烧不退。最终要么是因高烧而亡,要么死于皮肤溃烂,死状皆是异常惨烈。为了防止时疫扩散,胶州牧只得先行下令封城。” 姜木闻言收回了视线。 这症状听着,可不像是时疫。 薛正不懂这些,他只是随行保护姜木安全的。 听线人这样讲,他连忙问道:“城中可有大夫医治?” “胶州牧原先也是想着要控制着疫病的,所以征调了大半个胶州的医者至 桐昌城。但是这疫病久不见好,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地满城皆患病。现如今,那些大夫多数和受灾的民众一样,被困在了城内。”线人语气凝重道。 “这胶州牧人倒是不错。”薛正不由得感慨道。 旁的不说,但看守卫对百姓的态度便可知一二。 三人说话间,又有几人想要进城,又被守卫以同样的方式拦下。 线人叹了一声道:“他们都是家中的顶梁柱,趁着春耕前在外或是做些小生意,或是做短工苦力。好不容易揣着银子准备返乡,却遇见了这样的事情。” 薛正和姜木听了,心里都不太得劲。 尤其是姜木,医者仁心,他明知那桐昌城中百姓罹患,却被一道城门隔绝在外,这叫他心中怎能安定。 在城门外干等着也无益,大致了解完情况,三人便至胶州城中寻了家客栈暂且住下。 城中众人亦都在讨论此事,客栈的大厅之中人声鼎沸。 三人对视一眼,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这桐昌城已经封了有三天了。” “是啊,也不知道这时疫什么时候能结束?” “只盼着朝廷能早日派人,以安桐昌之祸。” 正说着,忽有一人猛地一拍桌子:“呵,朝廷?若是皇帝当真有心,咱们大人八百里加急上奏,到如今就不该是这般!” 他这话将他的同伴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拉住,不许他再胡说。 “你还拦着我做什么?皇帝他既做的出,还不许我说了吗?” 那人还在叫嚷着,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但随即,不知他的同伴附在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人又偃旗息鼓下去,只装作醉了趴在桌上,不再言语。 旁人听不见,不代表薛正听不见。 他自幼习武,耳力非比寻常。 “他们似乎是胶州牧的下属。”一回到房间,薛正便撂下了这么一句话。 “那个人说,皇帝圣旨已下,大人现下只能尽力拖着。若是叫百姓知晓,只怕是要犯众怒。” 姜木嗤笑一声:“那个狗皇帝从来都不干好事。不知道这次又要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 薛正板着脸不说话,直直地盯着桌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木看他的脸色吓了一跳,看四围门窗紧闭,这才敢出声:“你,你该不会是想夜探州牧府,去盗圣旨吧!” “这位大人千万别做傻事,州牧府守备森严,纵使您武艺高强,也不能敌啊。”线人也赶紧劝道。 第179章 “知道你恨那个狗皇帝,但万事有楚霁在呢,他必然有办法解决。但你要是万一被胶州牧抓住,被人查出是沧州校尉,旁人会怎么想楚霁?” 姜木虽然平时不着调,但他跟着楚霁的时间久了,倒很有自己的思考。 几人正说着,线人忽的神色一凛。 他仔细分辨了一番,打开了房内的一扇窗。 窗棂上立着几只毫不起眼的灰鸽,随意地扑棱着翅膀。 看着平平无奇,但窗子打开的瞬间,旁的灰鸽都四散飞走,唯有一只飞进了屋子里。 线人将那灰鸽腿上绑着的密信拿出,呈给了姜木。 姜木打开一看,眼睛里顿时涌出滔天怒火。 几番平复气息之后,他才冷冷道:“不必夜探州牧府了。薛正,你同我夜探桐昌城。” 姜木少有这样的时候,薛正急忙接过密信一看。 楚霁接到孙常侍传来的消息,皇帝知道桐昌城时疫后害怕得厉害,害怕这时疫传染至盛京。 可即便如此,他非但没有派人来治疗时疫,反而命胶州牧火烧桐昌城,务必不留一个活口。 但好在,胶州牧尚且未曾放弃桐昌城。 在向青州云州求援碰壁之后,胶州牧的使臣已经在前往沧州城的路上。 楚霁的意思,是要他们尽快找出治疗时疫的法子。 一是为了尽早救百姓于水火,二是为了在谈判时掌握更多的筹码。 姜木本就怀疑桐昌城内并非时疫,此番又得了楚霁的指令,当即心一横,决定夜探桐昌城。 薛正自然同意。 两人已然做好决定,线人也无法反对。他只得说与两人同去,在城外作为接应。 入夜的桐昌城更显凄凉。 漆黑的木门依旧紧闭着,只是外头的守卫不似白日里那般多。 城门楼子上点着些许灯火,称不上明亮,连城门前的一小片空地都照耀不得。 凉风劲扫,城外的树木枝干摇曳出簌簌之声,惊起寒鸦在空中唳过。 三人绕到城墙外最偏僻处,准备乘着守卫稀疏翻墙而入。 薛正一手掷出石子,激起群鸟乱鸣。在鸟鸣声的掩盖之中,他又眼疾手快地将飞爪扔出,牢牢地勾住城墙上凸起的垛口。 可下一秒,薛正就犯了难。 他一人进出城中自然如入无人之境,可他进去了又有什么用?他又不会治病。 但为了减少动静,薛正带的是绳索而非铁链。 若是叫他背着姜木也无不可,只怕这绳索经不住。 正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姜木忽然调笑着开口:“去去去,小爷我才不愿让杨佑以外的人背着呢。” 薛正:…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 “你只管先上去,在上面接应我。”姜木看出薛正的意思,一边说着,还一边随意活动着筋骨。 “你行吗?” 不怪薛正怀疑,姜木向来懒散得很,看着又身量纤瘦,实在不像是能爬上城墙的人。 “再啰嗦天都亮了!” 姜木抡起拳头作势要揍薛正。 他的师父是无患子,武力自然不低。 只是他懒怠惯了,幼时只是随着师父学了些皮毛功夫。 可先前流民闹市的事件过后,楚霁便觉得自己身边的人不能在危机时刻连些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这才对他们几个进行了特训。 姜木有底子在,再捡起来自然要快得多。 桐昌城长于农事,怠于军事,城墙自然算不得多高。 姜木还是有把握的。 只是,回回训练都被看着柔柔弱弱的楚霁吊打,实在丢脸,姜木不想回忆。 薛正左右也是无法,只得先信他一回,几步便率先登上了城墙。 姜木稍稍丈量了一番城墙的高度,便也抓紧绳索攀上城墙。 过程虽然费力了些,但好在是有惊无险地翻过了城墙。 随即,二人在夜色之中略过这座死寂的城。 第九十章 薛正和姜木翻墙进入桐昌城后, 只觉得进入了另一方世界——鬼魅横行之界。 愁云万里之间隐约现着惨淡月色,使城内的一切都笼罩着灰败的气息。 即使是被城里中透出的灯火映着,也有股子尘封已久的感觉。 这诡异的气息让姜木凝眉, 可还未及细想,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什么思绪都飞出了天外。 两人刚从城墙上蹑手蹑脚地下来,尚未行出几步路, 便被前头横着的两具人类的尸体拦住去路。 死的不止是这两人,尸体旁边隐约还有几只野兽也躺倒着,大约也早就没了气息。 瞧这样子,应当是城中大乱, 死伤无数,就连山上的野兽也敢没了忌惮,光 明正大地下了山来。可还没等它们能饱餐一顿, 便也染上了这城中疫病, 死于非命了。 总是是姜木和薛正见惯了生死,也被眼前这些尸身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是这夜色浓厚,离得这么远一时之间倒看不清这两具尸体是否如线人所说的那般死状惨烈。 薛正到底是军伍出身,胆子也更大一些。他心里犯着嘀咕,想要早些弄清楚这城中疫病的实情, 心神稍定之后便准备上前探查。 忽的, 从进了城后便一直不语的姜木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不要命了?” 第180章 姜木一边沉声将人拦住,一面仔细分辨着随风吹来的腐尸味道, 面色上是罕见的严肃。 味道若有似无,不似寻常自然死亡的尸体, 反倒透着酸涩的味道。 与古书典籍上所记载的因瘟疫而亡的尸体味道别无二致。 只是这瘟疫竟比医书上记载的还要可怖几分, 不仅整个桐昌城几乎全城覆没,竟连动物也会被传染。 “这劳什子时疫厉害得很, 你只看这些动物的尸体。咱们虽说戴了面罩,但终究这病气无孔不入,还是离远些。” 薛正原先也是被这景象惊得昏了头,现在被姜木一提醒,倒也回过神来。 只是想到楚霁派他们前来的目的,又不由得叹气。这时疫这般厉害,自然是不能让姜木再过去把脉了,但不把脉又怎么能知晓病症呢? 薛正的忧心忡忡姜木不知,但看他已然放弃了上前探查的想法,便也不耽搁地径自绕过尸首,朝着钱庄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身为医者,平日虽不着调,但到底医者仁心,姜木心底的焦急比之薛正只多不少。 薛正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连忙追了上去。 桐昌城内万家闭户,荒无人烟,离城门越远,便愈加荒凉。 两人此刻已然离桐昌城中最为繁华的东城不远,可道路两旁的商铺也瞧不见半点灯火。 如是在平日,因着宵禁的缘故,城中这般倒也寻常。 可街道上横着的死尸却每隔几步便会出现,每一次都触目惊心。 越往城东走,路上的横尸便越多。 俨然是一座死城的模样。 正值早春,夜风尽起,即便是脸上覆着面纱,也能感受到被寒风卷起的腐尸味道,让两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姜木眉头一皱,转过头刚想和薛正说些什么,就被薛正一把拉住隐在了商铺的梁柱后头。 瞬息过后,一道人影闪过。 那人一身的黑色夜行衣脚步匆匆地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奔去,还不时地左右张望着,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其脚步极轻,动作之间敏捷又娴熟,显然是个练家子。 幸好薛正提前发现了前方的气息,及时将两人的身形隐藏好,躲在那人的视觉盲区里。 他们能瞧见那人的一举一动,那人却发现不了他们分毫。 只可惜,那人也覆着面罩,他们没能瞧见那人的相貌。 二人对视一眼,便有了决定—— 姜木等在此处,而薛正则去追踪这人。 桐昌城内此刻莫说是人影,便是鸦雀都罕见。可大半夜却忽的窜出这么个人来,还穿着夜行衣,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形迹可疑,必有蹊跷。 就在薛正要追出去之时,姜木忽的想起了什么,眼疾手快地把人拉住,拿出一个瓷瓶。 “别追太远,找个机会洒到他身上,跑不了。” 薛正闻弦音而知雅意,心思一转便晓得了这里头的药粉与追踪有关。 他也不多问,点点头,接过瓷瓶追了出去。 夜色拉下大幕,藏匿着一切一切的云诡波橘。 前头那人显然是警惕性极高的,不时朝着四周张望警戒着。 薛正见此更是下定了决心,要一探究竟。 可长街上空无一人,又都是带着极强传染性的尸体,即使是薛正也不能很好地隐藏身形。 他瞧着前头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远,眼看便要跟丢,心念一转,无声地跃上了街旁商铺的房顶。 房顶之上,薛正脚步如风,脚下的瓦片砖石却不曾发出丝毫声响。 在东郊大营这半年的训练,足以让他此刻游刃有余。 就这样,薛正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这人的动向。 很快,他便发现了端倪。 方才他和姜木已经快要行至桐昌城的东城区,他一路追来,这人却向着西北方向前进。 西北处因为有山,不似桐昌城其他地方平原广阔,所以居住的百姓很少,只有两三个村庄,最是人丁稀疏。 大半夜的,又是这样不安生的时候,这人往那去干什么? 薛正暂时想不出缘由,眼看着这人又要行至城郊处。 再往前,便是大大小小的村子了。 因为桐昌城平原广阔,又有两条用以灌溉的江河穿城而过,所以农业极为昌盛。 村中便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了,一眼便能望到头,完全无法藏匿。 想起姜木的话,薛正立于房顶,趁着微风轻起,顺着晚风吹拂的方向将瓶中药粉倾斜而下。 药粉无色无味,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下那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那人行迹匆忙,果然毫无察觉。 薛正猜得到这药粉的作用,心下负担却不减。 他无力分析出这人是敌是友,又是哪方势力派出的人。 但眼下到底还是去钱庄了解时疫的本末最要紧,思及此,薛正便也只得压下满肚子的担忧疑惑,迅速回东城区找姜木汇合去了。 城中,姜木把药瓶给了薛正后便站在原地等着。 那瓶子里的药粉功效独特,只需与人的皮肤肌理相触,便会融进血液,使得这人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味道,一月不散。 这味道人闻不出,可阿黄却能准确分辨。 随身带着这药粉自然不是姜木能未卜先知。 第181章 他们本就是翻墙潜入桐昌城的,是要轻装潜行。 但他出发前,杨佑便预料到桐昌城的时疫或有蹊跷,向姜木一一交代了应对之策。 姜木也是因此才带着这药,还真是让杨佑说中了,说不准真能派上大用场。 想起杨佑,姜木心头刚升起的愁绪稍稍缓解。 那夜行人的出现已然让姜木有些“此事不同寻常”的直觉。 但无论这桐昌城再如何形式不明,也还有杨佑和楚霁呢。 多思也是无益,百般无聊之下,姜木倚着墙壁,看着这座死寂的城。 不,并不是全然的死寂。 不远处河流里的水潺潺依旧。 桐昌城内有两条江河。 一条是与沧州一衣带水的弋江,一条便是眼前的这一条环江。 据说因为这两条河一南一北地穿城而过,所以桐昌城中并不需要水井。 吃水、浣衣、灌溉土地……有此二江便足矣。 这两条河哺育了桐昌城内的万千生灵。 只是此刻,浩瀚江边已是伏尸绵延。 月上中天之时,薛正回来了,姜木连忙迎上去。 “那是什么人?”姜木问道。 薛正默然摇了摇头。 这结果将姜木也不意外,他和薛正的脑子属实是半斤八两,他这边也迷糊着呢。 “算了,别想了。明日便传信让楚霁把杨佑和阿黄给我送来,一准儿跑不了。”姜木看得开,说这话时颇为豪迈,大有些自豪之态。 薛正只觉得这话听得他牙酸,又有些半“苦中作乐”半幸灾乐祸地想着,若是杨佑知道自己和阿黄并列,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很快,二人来到了钱庄门口。 向来门庭若市的钱庄此刻只余下寂寥。 朱漆红门紧闭,角落上隐约可见垂下几绺残缺的蛛 网。 只有高悬着的“霁月钱庄”乌木匾额尚且勉强彰显着独属于天下第一钱庄的巍峨气势和不俗财力。 薛正愣怔片刻后才上前敲门。 “笃笃笃”的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回响许久,却未曾得到半点回应。 薛正心急如焚,刚准备用力踹门便被姜木拉住。 “诶呀,快别敲了。”姜木原本也着急得很,忽地他一拍脑袋赶紧上前阻止。 “桐昌城内的疫病这样严重,钱庄的人只怕也染上了。这里离太守府不远,动静再这么大,太引人注目了。”姜木说道。 薛正的手停在半空:为什么感觉今天姜木的脑子格外好用? 姜木眼角弯成一个心虚的弧度,耸着肩道:“杨佑早告诉我不要敲门的,我给忘了……” 薛正没好气地叹了一声,随后还是不得不认命地问道:“那咱们怎么进去?” 谁叫咱没有这个开小灶补习的待遇呢?还是勤快着些多“请示”吧。 “翻墙啊,”姜木理所当然道:“咱们城墙都翻了,这院墙还翻不过去?” 薛正:那还真是不好说……霁月钱庄的墙里墙外机关重重,别说姜木了,便是他都会被戳成筛子。 忽的,他匆忙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从里头拿出一张宣纸来,赫然便是钱庄的机关分布图纸。 薛正将手中的图纸一扬,脸上是面罩都遮不住的得意:“瞧瞧,还是主公疼我,不比杨佑对你差吧。” ……真想让秦纵看看薛正这不知死活的模样,居然敢这么比喻。 姜木无奈又好笑地点着头,示意薛正快些翻墙进去。 第九十一章 霁月钱庄名为商铺, 实则更像是一个庄园。 哪怕是在寸土寸金的盛京城东市,霁月钱庄依旧保持着不亚于一个庄子的规模,更不要说是在这桐昌城中了。 在不逾制的情况下, 楚霁尽可能能将钱庄建得声势浩大,是桐昌城内除却太守府和衙门以外最为气派的存在。 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为了尽可能完善钱庄的功能, 二也是为了震慑心存歹念的宵小之辈。 钱庄正面的木门虽无象征官阶身份的铜钉为饰,却是富贵煊赫的朱漆红门,内里更是大有文章。 里头是一层一层叠起来的钢板,门轴亦是由铁水浇筑, 绝非人力所能破坏。 从正门进去便是平日的银钱往来兑换之所,大堂宽敞明亮,一个个窗口后头坐着账目先生和活计, 为来人兑换银票。 虽说每日来往之人繁多, 可敢在霁月钱庄里小偷小摸或是耍横玩赖,那真是临出门前就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了。 每日这霁月钱庄都会有两排彪形大汉守卫巡逻着,一个个的实力都不容小觑。 钱庄后院与前院相连,大堂的后门再穿过一段垂花回廊便是了。 旁人自是进不来的,这里是掌柜、账房、伙计和护院的住所, 加起来统共有百余人之数。 最要紧的是, 再往深处走,巨石假山灌木掩映之处, 便是钱庄的钱库。 因此,钱庄的守卫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院墙足有十五尺高, 将整个钱庄拱卫于其中。 墙上机关遍布, 稍不留神便会有来无回。院内还有训练有素的护卫轮班巡逻,几乎飞不出一只不该飞出的鸟。 “楚霁这丫也太狠了些!没有这分布图, 我可不得被射成筛子?”姜木捧着那分布图,边走边找合适的翻墙位置。 第182章 他瞧着那上头密密麻麻的机关,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疼。 “可不就是有好些筛子吗?”薛正忽的停下脚步,瞧着不远处院墙下躺着的十数具尸体。 这些尸体并不像他们一路上瞧见的那样,衣衫褴褛,浑身溃烂而亡,反而一个个都穿着夜行衣,只是身上直挺挺地插着许多箭矢,身下是已然凝固的猩红到发黑的血泊。 显然这些人是妄图进入钱庄,中箭失血而亡的。 “可惜,都已经死透了。”姜木俯下身,挨个检查了一下地上的尸体,随即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哪怕是还能有一口气吊着也是好的。 姜木会用尽浑身的医术将人救活,却让那人活得惨烈痛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因此,这些人为求速死,不得不将自己的来历吐得一干二净。 听到这话薛正并不意外。 这些人都是死士,哪怕当时被箭矢击落并未毙命,也会尽力吞下口中藏着的毒药,以防被人救走而泄露了身份。 当年霁月钱庄初立之时可远不如今日太平,好在当时楚霁只是在盛京及其周边地区开了几家钱庄,薛正他们几个尚且能忙得过来。 几人带着手底下的人日夜守在钱庄中,不知杀了多少探子和打手,再加上背后靠着楚霁,达官贵人想干些什么强买强卖的生意也从不曾成功。 铁血手腕之下,再加上霁月钱庄背景极深的传言愈演愈烈,才使得霁月钱庄固若金汤。 哪怕是后来楚霁在各处开了许多分部,也鲜少有不要命的敢再来挑衅。 不过,死人的身上也不是全然没有信息可寻。 薛正熟练地将地上的尸首翻面,仔细检查着,不放过一丝一毫。 “这背后之人手段倒是十足的狠辣。”不多时,薛正有些挫败地将手中的尸首放下。 这些人称得上是完全意义的一干二净。 别说是身上的腰牌,衣裳的纹绣这样显眼的东西,就连一般死士用以验明身份的刺青都没有。 通常情况下,大家族中豢养的死士都会在隐秘处,刺上只有内部人员才知晓含义的刺青。 可这些人身上,腰腹处明晃晃地被剜掉了一块肉。 刺青全无,只剩下剜肉伤口愈合后大片恐怖的伤疤。 绝无一丝泄露身份的可能。 姜木不信邪地又仔细地探查了尸体的瞳孔、舌苔等处,又取出银针检查了一番地上的血液,收获却不十分大,难以分辨其身份。 他只得松开手,随手捡起尸体身上的夜行衣的一个边角将银针擦拭干净。 “算了,咱们来也别白费功夫了。进去之后再把人搬进后院,等杨佑来了再研究吧。” 连姜木的医术也没了用武之地,薛正只得先将此事放下。 说完这话,他便拿出腰间绳索,行云流水般地将其抛上了墙头的安全处。 暂时放过了地上的尸首,按照分布图的指示,薛正在前,姜木随后,二人小心翼翼地避开墙上机关,一步步地攀上了院墙。 院墙之内,霁月钱庄的后院已然做了重新的规划。 管事单启将后院的房间分成了三个区域,又将钱庄里的众人按照染病的轻重程度安置在相应的区域里。 此时,他正带着几个轻症的活计给大家伙儿熬药。 不过几日的功夫,单启已然老了许多,鬓边丛生华发,再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 好在钱庄里头的药材还算是充足,应当还能够再撑一段时间。 思及此,单启禁不住看向钱库所在的位置,眸色悲怆而坚定。 无论如何,他要守好钱庄,要等到主子派人过来。 …… 院墙虽比城墙低矮不少,但攀爬起来的难度却比之城墙更甚十倍。 约莫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两人的汗液浸透衣衫,又被夜风吹干,薛正的一只手才将将攀附住墙沿。 还没等两人松下一口气,薛正忽的警觉,原本抓住绳索的手拽住了姜木的胳膊,将他甩上了安全一侧的墙头。 随即,他松开手的同时蹬住墙面,猛然转身,堪堪立在了墙头。 下一秒,原本两人抓住的绳索从墙头处铮然断裂,断口处闪着锃亮的银光,寒芒褪去后赫然是一柄长矛。 薛正和姜木不由得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凝重——莫不是钱庄已经被贼人攻陷了? 钱庄之中虽说守卫森严,但分布图中楚霁亦言明从此处进入钱庄并不会遭到埋伏,反而会被奉为上宾。 如今这院中之人骤然发起进攻,不知是敌是友。 凌厉的矛锋不由分说地迎面袭来,薛正无暇再细想,只得迎战。 劲风扫过,惊起鸦雀乱飞,摇落簌簌枯叶。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院墙下站着一排手持长矛的护卫,冷不丁地就会趁着薛正不备来上一下。 薛正这边既要应敌又要护着姜木,还是赤手空拳的,渐渐不敌起来,落了下风。 可姜木却鼻尖轻动,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长矛再一次强势地袭来,薛正脚尖轻点,以矛 头为支点,单足立在了上头,甚至将长矛的木柄压弯。 “住手!”姜木忽的喝了一声,亮出手中印信,打破了因双方相持而凝滞的空气。 第183章 薛正见此时敌友尚且不明,姜木竟就将印信亮出,反应过来后对着姜木投去一个疑惑又紧张的目光。 姜木眼神示意他无事,随即摆出几分从楚霁那里学出的气势,声音淡淡道:“叫钱庄的管事出来。” 院墙下的护卫似乎并不认得此印,但却也不再对他们发起攻击。 其中一位头领模样的人对着身边一人耳语,那人随即领命而去,显然是去汇报管事了。而剩下的人却也没有放松警惕,依旧立在院墙下,对姜木和薛正做看守状。 薛正一个闪身跃到姜木身旁,这动作惹得底下的护卫齐齐将长矛对准了两人。 他却顾不得这么多,对着姜木耳语:“怎么把主公的印信亮出来了?万一是什么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 “还记得你追的那个黑衣人吗?他身上有两仪花的味道,外头死的那些人身上也有这味道。”姜木若有所思道。 “两仪花?”薛正不懂,这又和花扯上什么关系了? “两仪花不过普通草植,但医术古籍有记载,若是和特定的药草混合,便可成一味奇毒。中毒之人必须生活在遍植两仪花的地方,或者每日服食两仪花提炼制成的药丸,否则便会毒发身亡。这可是控制死士的好法子。” “这些人身上没有那什么花的味道?我怎么什么也没闻出来?”薛正自然不怀疑姜木的医术,他现在是在怀疑自己的鼻子。 怎么姜木养的狗鼻子厉害,姜木自己的鼻子居然也那么厉害? 姜木总觉得薛正没在想什么好事,但依旧忍不住臭屁道:“那是,不然我这神医还要不要混了?” 姜木的医术本就高明,去年在沧州城门义诊数日,本就名声极好。待到他学会了缝合之法,救了沧州好些百姓后,便逐渐在沧州有了神医的美名。 薛正默默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姜大神医。” “这两仪花味道极浅极淡,又少见得很。莫说是你闻不出,便是秦纵都不一定晓得……” 两人正说着,钱庄管事到了。 第九十二章 如若不是眼前这人的眉眼轮廓间还能隐约看出几分画像上的影子, 姜木几乎要质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楚霁对于桐昌城一事亦有颇多怀疑,所以在二人出发之前便将钱庄中的线人、管事、护卫统领的模样画像交与了他们。 原先二人不曾在院墙下的护卫中看见统领的身影,这才没有立时出声亮明身份。现在想来应当时也染上了时疫的缘故。 医者看人看骨, 眼前这人虽形容憔悴几近瘦骨嶙峋,全然不复画像上的从容不迫,但姜木可以肯定, 这人不曾做过易容,当是钱庄管事无疑。 姜木悬着的心陡然落下,将手中印信随即抛下。 他倒不是因着先前之事觉得冒犯才如此,而是他们虽认定了钱庄中人的身份, 可他们目前尚且处于“身份不明”的阶段。 此举不过是叫钱庄中人安心罢了。 他可不想一脚跳下去,人还没落地就被那些明晃晃的矛尖戳得前胸贴后背。 单启旁边的护卫虽非统领,但其身手亦是不俗, 一个闪身来到了单启身前, 伸手抓住印信,也挡住了可能随那印信而来的暗器。 仔细检查并无可疑后,护卫将印信呈上。 印信之上的错金工艺展露无遗,雕刻的阳刻徽记与管事腰间的那一块贴合地严丝合缝。 单启顺了一下自己斑白的长髯,随即正起神色, 拱手恭敬道:“二位请至东二院侧门处, 我等迎贵人们进来。” 听到这一句,姜木不由得有些侧目。 不愧是楚霁手底下的亲信, 这单启的警惕性还真是不错。 哪怕已然验过了印信却还是要再诈他们一句。 楚霁给他们俩的分布图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东二门靠近钱库所在, 也是守卫最密集之处。 那门平日里几乎保持紧闭, 并非可供人员往来之所。 大雍以东为尊,若不是当真见过钱庄的分布图, 任谁都会相信管事所言。 薛正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个,他随即朗声一笑:“何必麻烦?” 话音落下,他便发现单启的眸光果然更加和善。 随即,他和姜木相视一笑,一起翻身,极为利落地进入了院中。 见二人直接从此处进入院中,单启心下大定,这两人果真是主子派来的。 “属下多有得罪,还请二位见谅。实在是,”说到这里,单启原本放松的神情又不由得紧绷起来:“多事之秋,我们不得不防。” 单启的话让薛正陡然想起了院墙外的那些尸体:“此事稍后你再与我详说,我和姜先生在院外发现了十数具尸体,你命人速去将尸体搬回来,或许能查一查背后之人。” 单启自无不从,连忙就命身边的几个护卫去照做。 墙外的尸体他如何不知?近日来总是有人想要突破钱庄的防线,其意图并不难猜。 看着几个护卫离开的背影,单启面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因着两人的主要目的是来探查时疫的,所以便直截了当地来到染病最严重的患者所在的东厢。 厅堂之中,一道屏风将其一分为二。 屏风之内,姜木正凝神静气地给里头的病患悬丝诊脉。 如此便可不接触患者而探出其脉象,也亏得姜木医术造诣极高,换了寻常医师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第184章 屏风外头,单启正在给薛正汇报着钱庄这几日的情况。 正如薛正所猜想的那样,自从桐昌城封城之后,这三日来每日都会有人夜探钱庄。 是以,今日他们爬上墙头之时才会引起护卫十二分的警觉和攻击。 单启并非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他原是楚霁开设的第一批钱庄的管事之一。 只是楚霁对于胶州早有打算,这才在自己到沧州上任之时一并将单启调到了与沧州一江之隔的桐昌城。 若是在平时,这些小卒单启全然不会放在眼里。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人还不足钱庄初立时那些死士十分之一的疯狂。 但奈何,近日钱庄中的大半护卫都染上了时疫,就连护卫统领也不例外。 由此,庄中可用的巡逻人手大减,管事也只能将重病的护卫换下,由尚有力气的伙计抵上。 昨夜甚至已然有人误打误撞,几乎上了院墙。 不得已,单启只得让人守在唯一的安全入口下,防止有人真的摸进来。 护卫不认得薛正和姜木,这才有了先前不由分说的打斗。 薛正此刻心里更为沉重。 这些人为何而来是再明显不过了,钱庄汇集天下之财,如何能不引人注目?更何况是这样的世道。 也正是因此,楚霁才会在一开始便狠下了心,以雷霆手段将所有心存歹念之人震慑住。 可以说,钱庄能有今日之盛,是用流血漂橹换来的。 如今风云再起,他们又该如何才能应对呢? 还不等薛正理清思绪,姜木便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 “温湿浊气 入体,确是时疫之症。” 单启想起桐昌城捏今日的惨况,颇为悲怆道:“属下听闻,这时疫一人传一室,一室传一乡、一邑,才致桐昌城今日之大祸。”【1】 这话说得不错,可姜木总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温湿之气多产于炎夏,可此时才刚刚开春,天气乍暖还寒,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浊气呢? “你可知晓这时疫是从何处开始的?”姜木按下心中疑惑问道。 钱庄的存在便是为了给楚霁提供消息的,这等大事单启自然处处留心着。 “早先便有传闻,是西北一地,有人不知是吃了什么便突发恶疾,随后便传给了一整个村子的人。属下派人前去探查时,全村已然无一活口。” 西北? 今日那穿着夜行衣的人所去的方向便是西北! 姜木直觉这其中必有关联,可一时之间又理不出什么头绪。 薛正只觉得懊悔,今日因害怕打草惊蛇这才没有贸然出手,早知如此便将人抓回来算了,总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一时之间,三人都不出声,兀自沉思着。 “药来了,我给统领送过去。”伙计匆忙的声音打破室内的宁静。 单启也无暇顾及旁的,连声让伙计送进去。 方才姜木悬丝诊脉的正是钱庄的护卫统领曾宽,他武艺最为高强,却也染病染得最厉害。 两人本就是多年的交情,再加上曾宽倒下了,钱庄守卫力量大减,这叫单启如何能不着急? 伙计应声便要进去,却被姜木拦下。 “且慢。”说着,姜木把药碗接过,放在鼻尖轻嗅。 这举动让在场的几人都不由得提起了心。 “可是这药有什么不妥?”薛正最先沉不住气,忙不迭地问道。 实在是不怪他多心,今日这种种都昭示了桐昌城中的不太平。 姜木笑着摇摇头:“原先我也怀疑着呢。但现在看来却没什么不好,反而这药开得不错,医术很高明嘛。” 随即,他又问单启:“这药是什么人开的?” 能想到以绵马贯众入药,以毒攻毒,确实是一记高招。 “姜先生有所不知,是胶州牧从胶州城派来的医师。”说起这位胶州牧,单启还是颇为钦佩的。 “月前桐昌城突发时疫,太守便立即上报给了州牧大人。这位胶州牧倒是个心怀百姓的,不仅没有放弃桐昌城,反而送了大量粮草药材来,还派了许多医术高明的医师来。” 原先桐昌城的局势并不像现在这样,反而在胶州牧的全力支援下有了好转的迹象。 虽时疫来势汹汹,但城内的救援井井有条。 每日太守府便熬好了药,在府衙和城门口施药。凡是家中有人染疾的,都能过去领上一碗。 诚如姜木所言,胶州城派来的医师医术很高明,不过半月桐昌城的局势都有了控制。 单启的病症便是喝了药之后好的,今日姜木替他把脉时也发现他已然康复。 只是后来时疫难以控制,医师这才公布了药方,让患病者自行抓药熬药。 薛正听到这便觉得糊涂了:“这药不是很有效吗?时疫怎么会变得难以控制?” “还不都是因为咱们那位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非要收什么青黄税!”单启还未开口,一旁的伙计便满怀恨意地开了口。 “青黄税?”姜木跟着楚霁多年,虽听说过不少巧立名目的朝廷税收,但这么个名字还真是少见。 “莫说是二位了,便是我也没听过。”单启安抚了一下情绪激动的小伙计,叹了口气继续道, “据说这是皇上今年新颁的圣旨。所谓青黄,指的便是陈粮吃完,新粮未熟的时候。可咱们这桐昌城自古便是平原沃野,粮食产出极盛,所以皇上便以救天下青黄为名,要收胶州的青黄税,十税一,和去岁已经收过粮食税持平了。” 第185章 “咱们这本就是这么个自顾不暇的情况,哪怕州牧和太守有心救桐昌城,也不能违抗皇上的旨意啊。一时之间,这时疫一事便耽搁了下来,家家户户都忙着筹青黄税,人心惶惶,乱得厉害,哪里有时间给自己看病?谁又想到,这疫病竟如此厉害?” “皇帝竟然这样不管不顾吗?他难道不知桐昌城突发时疫?” 薛正拧起一双剑眉,声音里带着恨意。 自家蒙受的冤屈薛正一刻不曾忘却,现在听闻皇帝又这般荒唐,叫他怎么能坐得住? “皇帝又怎么会在乎我们这些贱民的命?”小伙计瘪着嘴,忽地又落下泪来:“听说青州牧和云州牧都不愿意救咱们,听说大人又去求沧州牧了,估摸着也就同那些黑心贪官一样……” “胡说什么!”单启连忙喝止住小伙计的话,一边小心地去看薛正和姜木的脸色。 小伙计不知这钱庄主人的真正身份,会如此说也是顺心而为。 桐昌城内有这样想法的人绝非少数。 薛正闻言面色忽的沉了下去,但也不好发作。 可即便如此,他在军中练出的杀伐之气还是让瞥见他脸色的小伙计吓了一跳,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姜木摇了摇头,将手中药碗交给小伙计道:“好了,这药还是先给轻症的人吃吧,他们几个我另开一副药。” 绵马贯众药效虽好,但终究含有毒性。 给轻中症的病患服用药效斐然,可对于曾宽他们几个重症的,药性便猛烈了些,反而不好。 姜木便着意给其中替换了几味药,吩咐厨房重新煎了。 桐昌城内浪潮涌动,洵州城的夜幕下亦风波迭起。 秦纵一行人其貌不扬,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就进了洵州城。 几人一进了城便直奔霁月钱庄而去。 不多时,待几人离开后,钱庄中便有人步履匆匆地赶往了洵州兵曹蔡旷的府第。 是夜,洪瑞按照秦纵的吩咐,一身夜行衣,覆着面,身轻如燕地翻进了驿站。 卓询之是朝廷钦差,按理说便应当休息在驿站之中才是。 可洪瑞将将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就发现自己扑了个空。 房间内豆大的灯油摇曳着,照亮一小片昏暗。 可除此以为,室内没有一丝一毫生活的痕迹。 桌椅一尘不染,榻上却空空如也。 “咻——” 长箭破空而出,洪瑞灵巧闪身,随即那箭矢钉在了洪瑞身后的墙壁上。 其力道之大,使箭完全没入墙壁,箭羽嗡嗡作响。 好险! 可还没等洪瑞歇一口气,帘后便走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那一个中年男人身材壮硕,目光阴鸷,透出一股上位者的气势。 这便是洵州兵曹蔡旷。 “敢搅我的事?我叫你有来无回。” 随着蔡旷的声音落下,两旁的弓箭手一齐搭弓射箭,颇有些万箭齐发之势。 洪瑞闪躲不及,只得拿起武器抵御。 纵使他把手中短剑舞出来花来,还是抵不过箭矢如雨一般袭来。 终于,“砰——”的一声,洪瑞的衣袖被箭矢穿透,钉在了墙面之上。 蔡旷轻蔑一笑,随手止住了身旁弓箭手的动作,自己反而一步步逼近。 眼看着在劫难逃,洪瑞的脸上出现痛苦挣扎的神情,叫看着这一幕的蔡旷愈发得意。 忽的,洪瑞面色发狠,提起短剑将被钉住的衣袖斩断一截。 箭矢划破布帛的瞬间,洪瑞又撒出一把石灰,迷住了众人的眼睛。 等到蔡旷再睁开眼时,只余下一扇被打开的窗子,在晚风中孤零零地摇。 蔡旷满目狰狞地奔到窗边,便要跳下。 “大人且慢,穷寇莫追。”他身旁一人忽地出声。 正是白日里前往蔡府之人。 话落,这人摩挲着洪瑞留下的半截衣袖,笃定道:“此人来自南奚,这是南奚独有的南奚帛。” 蔡旷对他显然是极为信任的,闻言怒道:“好个萧彦,我欲与他结盟,却不想他阳奉阴违,竟暗中与我作对!” 跳下窗的洪瑞已然趁着这个时机与下属汇合,撕下脸上的伪装,又随意套上件长袍,倒半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将军那里可得手了?”危机解除,洪瑞赶紧询问情况。 “校尉放心,将军出手哪有不成的?就是苦了于校尉,要在那牢里替卓大人呆上几天。” 洪瑞闻言松了一口气,不枉他今日配合着蔡旷演了这么一场戏。 “那便快给大人传信吧。” 小兵嘿嘿一笑:“将军正写着呢,哪儿轮得到咱们。” *** 桐昌城的霁月钱庄内,众人终于结束了忙碌,除了巡夜的护卫还未曾歇息外,大家都进入了梦乡。 “姜先生,您快 去看看吧,统领突然吐了好多血!” 伙计的敲门声混杂着呜咽的喊叫声将姜木吵醒。 深夜被从睡梦中惊呼着叫醒是姜木许久不曾经历过的事情了。 至少从秦纵照顾楚霁的身体起,他就再也不必担这份苦差事了,自有人巴巴儿地赶上去。 他猛然惊醒,脑子里还糊涂着,以为是楚霁又病了,也顾不及什么,趿了个鞋子便往外走。 拉开门的瞬间,寒凉晚风猛然的侵袭才叫姜木反应过来。 第186章 这是在钱庄里。 “别急,你方才说什么?” 姜木揉了揉生疼的脑门,一边安抚着惊慌失措的小伙计。 “姜先生,统领他们几人服了药后突然吐了血!全是黑的血!” 姜木被这话吓了一跳,在伙计惊异的眼神里,全凭本能地折回屋内,迅疾抓起银针包。 “带路!” 东厢厅堂里,薛正和单启都已经等在了那里。 顾不上二人的阻拦,姜木直接冲进室内。 在路上他便听伙计说了,曾宽他们几人从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其他轻中症的也没有吐血。 唯独这几个吃了他新开的药的人吐血了。 这叫姜木怎么能不着急? 医师的直觉告诉他,这是揭开桐昌城时疫的关键。 眼瞧着姜木冲进了房间,薛正也管不了旁的,也拔腿冲了进去。 这可把单启急得直跺脚。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但这两人都冲了进去,他把心一横,长叹一口气后也跟了上去。 房内,曾宽形容枯槁地躺倒在床上,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姜木此时已然恢复了理智。 指挥着薛正将病人扶正后,他探上了曾宽的脉搏。 竟与他先前悬丝诊脉是别无二致,依旧是一池静水般的宁静,仿佛这次剧烈的吐血没有引起丝毫的变化。 可越是如此才越不对劲。 “看出什么了?”薛正问道。 姜木摇摇头,却冷哼一声。 旋即,他取出一根银针,刺入曾宽手部的脓疮中。 此针名为铍针,不同于巉针的形如箭头,这针得名于剑锋,形如宝剑,广二寸半,长四寸,主用于刺破痈疽毒疮,排出脓血。【2】 不多时,腥臭发黑的脓血流出,姜木以布帛擦拭针头。 烛光之下,银针明晃晃地发着黑。 “他中毒了,桐昌城里不是时疫。”姜木下定结论。 薛正倏然站起:“那些药有问题!” 姜木却摇了摇头:“那只是寻常治疗时疫的方子,况且你没听管事说,城内有不少人是服了药才好的。” 单启此时也迷糊了,这一波三折的,他实在是想不通。但听见姜木的话,他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桐昌城内的时疫不是从胶州城内的医师来了之后才有的,反而那些医师施的药救了不少人。 姜木挫败地抓了抓头发:“给楚霁传信吧,咱俩这脑子能想出什么来?” 第九十三章 桐昌城到底离沧州近, 飞鸽传书不过两日功夫,消息便传到了楚霁手中。 看到姜木提及钱庄中人中毒一事,楚霁便知此事同他猜想的一样, 是人为。 原书中,桐昌城的确全城覆没于今年开春的一场瘟疫,甚至蔓延到胶州全境。 但那是因为原书中, 沧州的大雪导致了十万百姓的死亡。 开春之后,温度上升,冰雪消融。 腐烂的尸体飘荡在弋江中,污染了水源, 使与沧州一江之隔的桐昌城居民染上了瘟疫。 现如今的沧州是这样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原书中的悲剧又怎么可能重演呢? 适时,杨佑从外头走了进来。 “大人找我?” 楚霁随手将密信交给杨佑:“不出意外, 这两日胶州使团的人便会到。” 杨佑一目十行地看着, 一边点了点头:“属下会亲自去迎他们入城。” “除了必须的医师、草药和粮食外,你再到东郊大营调两千人,明日让万鲁和你一同前去胶州。”楚霁道。 “主公的意思是?”杨佑迟疑道。 主公此次应当是想将桐昌城划归沧州所有的,可两千人马就想破桐昌城如今之乱象,只怕难以实现。 “先给百姓解毒要紧, 你同姜木会合后, 务必尽快研究出解药。同时,要查清桐昌城居民中毒一事的谜团, 揪出背后主使之人。” “主公放心,佑必当竭尽全力。” 杨佑想, 这就是他所效忠之人。 百姓之于楚霁, 永远是处于第一位的,远胜于什么权势富贵。 “既然有人做得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楚霁冷笑一声:“便别怪我容不下他。” 二人又将这局势剖开,细细分析许久。 *** 杨佑走后,楚霁平复下心情,便开始伏案处理批阅文书。 这是他近几日的工作日常,这些文书也大都是由府衙中人传回的。 他们此刻正被楚霁下放到沧州各处的田间地头,去了解民生,了解百姓的生活,了解春天里的沧州。 这文书嘛,便是工作报告。 此时正是春水初生,万物复苏之时,沧州迎来了蓬勃盛大的春耕。 众人换下厚重保暖的冬衣,穿上干活时的短褐,在田地里劳作着。 头戴草帽,手拿锄头,挥洒汗水,播种下一年的希望。 梯田盘在山腰间,连绵蜿蜒,俨然是千里沃野。 秧苗青青,苜蓿抽条,梯田披绿。 巨大的水车每隔两层便在梯田旁矗立,将山顶和溪流的水引入沟渠。 飞溅的浪花折射出七彩的光,浸润过水稻的根系,给土地带来活跃的生机。 土地亦不会辜负耕耘的人,幼苗的每一寸生长都印证着时光。 第187章 村落中,原先用于种植的土地依旧发挥着作用,只是上头的作物除了水稻小麦,还有了旁的。 芝麻的好处沧州人民已然感受到了,这东西虽然不像是猪油那样的荤香,但也别有一番味道。 最主要的是,楚大人说了,这一亩地能产百十来斤的油。 这得杀多少只猪才能熬出这么多油来? 众人一合计,这芝麻,必须种。 但令楚霁没想到的是,百姓们对于红薯的兴趣竟然远高于土豆。 可转念一想,这倒也是十分合理。 一是土豆发芽之后便不能够再食用,产量再大百姓也吃不完。 二是红薯是甜的。 大雍糖产量极低,糖价高昂。 究其根本,是因为大雍只有甘蔗这一种产糖原料。 可甘蔗喜温喜湿,只有在南方的几个州才能种植,产量不丰。 即便楚霁想方设法地改良了一些制糖的工艺,但收效并不大。 现在能有地里长出来就是甜的东西,还能吃饱肚子,这种吃糖吃到饱的事情,简直和做梦一样。 至于土豆,去年在农场里种下的土豆产量很是不错,远胜寻常的庄稼。 虽然百姓种的少,但楚霁却没打算放弃。 因为有了梯田旁种植的苜蓿草,马场和军营里所需的草料已然足够,楚霁便着意将农场里大半田地改为种植土豆。 寻常百姓家中吃不了那么多土豆,但这在军营里却不是问题。 等土豆种出来后,便可以将军营主食换成以土豆 为主,米面为辅。 棉花是楚霁下了政令强制种植的。 梯田的开辟大大丰富了水稻的种植面积,所以原先水旱两用的田便全部改为旱地,其中一半必须用于种植棉花。 棉花虽不比粮食能饱腹,却是御寒所必须的。 大阙王室因喜爱棉花的洁白柔软,不愿与百姓共享,所以将其据为己有,不许旁人种植。 这在他们看来或许不算什么,就如同寸两寸金的茶、价值连城的酒一样。 他们生于锦罗之中,从不曾感受过寒冷,会这样想也是寻常。 可每到冬日,贵族有裘皮丝绸御寒,可平民百姓只有粗麻草絮。 即便是地处南方又向来富庶的益州,每年冬日冻死的穷苦人也不在少数。 所以棉花的推广种植,势在必行。 吃饱和穿暖,不才是百姓真正想要的吗? 好在,对于楚霁近乎“霸道”的政令,鲜少有人抱怨质疑。 几乎每一个沧州人都坚信,楚大人是不会害他们的。 即便偶尔有不和谐的声音,也很快被其他民众给骂回去。 他们的心里自有一杆秤,生活的变化他们看得见,也摸得着。 家禽畜牧的市集上也繁荣起来,每日来采买鸡鸭鹅苗的人熙熙攘攘。 王震的劁猪官也当得得心应手,在西郊农场里大半年的实践让他在这项事业上游刃有余。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养猪人家都乐意给猪阉割的,他们还想留着猪配种下崽。 对此,楚霁也不强求。 各人皆有想法,谁又能说自己就一定是对的呢? 从大阙换来的肉牛还是养在西郊农场里,并不允许百姓私自圈养。 一是肉牛饲养成本极高,远非一般百姓能够承担;二是为了防止有人私杀了耕牛却充做肉牛来卖。 因此,现在的沧州城里虽有牛肉售卖,却都是出自官府经营的肉铺,寻常肉铺是不允许卖牛肉的。 除此以外,楚霁还划定了实验田,决定实验推广“稻鸭农法”。【1】 所谓稻鸭农法,便是在稻田里养殖鸭子。 鸭子是杂食性动物,又十分活跃,养在稻田里不仅不会对秧苗有害,反而能起到除虫除草和施肥松土的作用,能够实现稻鸭双丰收。 这个事情楚霁也是刚想到的,并不成熟。原先他是想着要在自己的农场里实验的,后来又觉着,若是能让百姓一同实验,倒能让他们更有参与感。 没想到,他一将实验田招募的消息放出,百姓便争先恐后地报名,即便是言明了这法子或许行不通,也依旧挡不住大家的热情。 没办法,楚霁只好在不影响粮食丰收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选取了不同肥力的土地作为实验田,实行稻鸭同养。 好在,最后的结果是让人欣喜的,鸭子肥美,水稻丰收。 六畜兴旺的祈盼与田间的庄稼一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刻,楚霁手头的公文里提及最多的,还是不久前的那一场州牧亲耕礼。 改良之后的曲辕犁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芒种里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在西郊农场,楚霁向来自各城各县农户的农耕代表亲自示范了曲辕犁的使用方法。 这些农耕代表都是由农户自己选出来的,个个极具人望,是聪敏机慧之人,又全部都是种地的好把式。 他们看得出州牧大人此举的意图,更看得出这曲辕犁是绝无仅有的好东西。 有人惊叹于楚霁亲耕的行为,感慨于州牧大人对于土地和农耕的重视; 有人扼腕于不曾早早发现这耕犁中的关窍,否则便能叫乡亲们少受些罪; 有人询问这犁的来源,知晓是州牧大人命工官署制造的,又发出来许多的感慨…… 第188章 结束后,农耕代表们便带着分配给自家村里的曲辕犁高高兴兴地返乡去了。 百姓们高兴,楚霁更高兴。 亲耕的想法他早先便有,只是没想到他同杨佑说了之后,这一场亲耕礼能办的这么好。 “亲耕礼”源来已久,每年开春之时,择一吉日,皇帝便会带着文武百官,亲自使用耒耜耕地。 只是这是前朝的事情了。 大雍以前乃是乱世,古书典籍、礼法规制皆被破坏殆尽。 自大雍立国,皇帝就没再举行过亲耕礼了。 可既然都要做谋逆之人的了,楚霁对着下属便也丝毫不避讳。 “我决定效法古诏,这亲耕礼日后也要延续下去。”楚霁道。 “自古便是皇帝亲耕,皇后亲蚕,以敬土地,以安民生。主公有此鸿鹄之志,佑莫敢不从。” 杨佑将官袍一撩,跪拜在地,郑重拱手。 楚霁将人扶起,朝着杨佑亦是郑重点头。 二人到底相识多年,说完了正事,便又有了玩笑的心思。 “属下方才说,皇帝亲蚕,皇后亲耕,主公方才似乎并未反驳?” 楚霁斜着眼去睨杨佑,意在问他打什么马虎眼。 杨佑哈哈一笑:“那秦小将军今年可不是得亲自缫丝织布?” 一想到那场景,杨佑就止不住地可乐。 楚霁原先还没反应过来,猛然明白后无奈一笑。 可笑着笑着,他不知怎么的,就想到那日,秦纵与他一用执弓弹棉。 纯白棉花的飞絮漫天里,少年接过沉重的木弓,朝他笑得很温柔。 多日不见,还真是,有些想了。 楚霁捧着公文,思绪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秦纵身上。 为了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洵州城,也为了能更好地隐蔽身份,秦纵一去十数日都不曾传回过消息。 按下思念和担忧,楚霁在公文上批阅下最后一笔。 第九十四章 秦纵传回的第一封书信与胶州来使几乎同时到达沧州。 胶州来使的身份还不足以让楚霁亲自招待, 自有杨佑领着人前去迎接。 这事有杨佑处理,楚霁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 此刻,他正拿着秦纵寄回的信, 只想把这小混蛋从洵州拎回来教训一顿。 蔡旷的府邸也是能随便闯的? 当时秦纵离开时,自己是怎么说的? “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这是全然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原来,秦纵一进入洵州城后就直奔霁月钱庄, 亮明身份后便与钱庄管事计划了一出调虎离山。 在楚霁的安排下,洵州城的钱庄管事在月初便向蔡旷投了诚。 谋逆造反一事本就需要大量的钱财支撑,蔡旷对于霁月钱庄是觊觎已久,只是碍于那些关于霁月钱庄的恐怖传闻, 这才迟迟不曾动手。 是以,管事一向蔡旷表达了投诚意图,便被他引为心腹, 极为重用信任。 那日夜晚, 蔡旷在管事的误导下带人在驿站埋伏着,等来了身着南奚帛制成的夜行衣的洪瑞。 而那时,秦纵已经带着于乌悄悄地进了蔡府。 有管事的情报,秦纵对于蔡府的防守了然于胸,也知晓卓询之被关押的地方。 两人凭借对蔡府中值守换班的了解, 又仗着自己武艺不俗, 在蔡府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顺利地找到卓询之后,秦纵又将于乌易容成卓询之的模样, 让他代替卓询之呆在地牢里。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当晚蔡旷一定会返回地牢查看。 事实也如秦纵所预料的那样。 在知晓夜探驿站的人是南奚人之后, 蔡旷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他暂时兵力粮草皆不足, 即便现在已经不可能同南奚再合作,但也不能将人给得罪了。 从驿站回来后, 蔡旷便气冲冲地去了地牢。 看到卓询之还是那副傲然不屈的模样坐在草席上,蔡旷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卓询之是天下文宗,只要他愿意给自己写上一片讨皇檄文,天下文士便无有不从的。 为了这一点,蔡旷愿意给卓询之一些好脸色看。 可无论他如何耐着性子好话说尽,卓询之竟然连眼皮子都不曾掀开过。 半晌无果后,蔡旷才又受了一肚子的气离开了地牢。 而盘腿坐在草席上的于乌这才敢悄咪咪睁开眼,心里只盼着卓大人早日安全到达沧州,也好叫将军来救他出去,也能少听些这蔡旷强装礼贤下士的倒胃口的话。 蔡旷忌惮卓询之在天下文士中的超然地位,所以于乌那里倒是问题不大。 难的是秦纵那里。 他进入蔡旷府中倒是不难,但出蔡府时,秦纵一人既要躲避巡逻的守卫,又要保护好年老体弱的卓询之,其凶险可想而知。 具体秦纵是如何做的,书信中并不曾提及,倒是 吊足了楚霁的胃口,决定待人回来之后再仔细盘问一番。 再者,即便是秦纵再神功盖世、再计划周全,也不应当这般鲁莽行事,只不过到了洵州城的第一天,便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小混蛋年纪小不懂事,手底下的人竟也不知道劝着。 都该罚。 楚霁的手指来回反复地捻这张信纸,没好气地想着。 第189章 显然此刻的楚大人已然忘记了,秦少帅当年是如何在斗兽场里连杀三只猛兽的,也刻意忽略了今日的秦小将军在军中是如何地说一不二。 只余下偏爱的担忧。 秦纵的信件是厚厚的一沓,原先楚霁还当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 未曾想,事情大倒是挺大的,只不过秦纵的描述极其简单。 只粗略写了营救流程,最后告诉他卓询之已经在士兵的护送下连夜赶往沧州了。 接下来的篇幅,是秦小将军长篇累牍的碎碎念。 信中说,踏雪实在是挑食,吃惯了东郊大营里的苜蓿草料,再吃这沿途的青草便食欲大减,他不得不好言劝着。 秦纵还絮叨着说,踏雪实在贪玩,只不过离开沧州十数日的功夫,就每日都朝着西北方向张望,应当是想和玉顶一同玩耍了。 笔锋一转,他又可怜巴巴地写,踏雪实在娇气,没有了紫花苜蓿的香气座板,夜里都不愿好好睡觉。 …… 总而言之,离开了沧州,踏雪是过得处处都不如意。 楚霁闻弦音而知雅意。 这哪里是踏雪的不是? 分明是秦小将军想他了,又少见地不好意思直说。 于是才写了这么黏黏糊糊的一封信来。 目光又瞥见信纸上那一句“少了紫花苜蓿的香气,踏雪夜里总是醒来,几次都险些踢到我。” 踏雪那样有灵性,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分明是秦纵在朝着自己撒娇。 楚霁有些心软。 又想起秦纵总是爱在他的颈间嗅来嗅去,小狗似的,还嘟囔着说他的药香好闻得紧。 心念一动之下,楚霁起身前往了药庐。 药庐里头空无一人,姜木去了桐昌城,阿黄便也被杨佑接走,倒让只身前来的楚霁生出几分孤单寂寥来。 但满架药香,的确好闻。 难怪秦纵喜欢。 他走到药柜前,抽开一个小抽屉,精心挑选出一枝当归,一把红豆。 踱步回到书房后,楚霁将那两味药材包好,放进木匣中,又提笔写下一行温润飘逸的字。 “我医术实在不通,不知此方可解疾否?” 红豆寄相思,君当归矣。 当木匣被楚霁命人寄出时,杨佑那里的接待工作也接近了尾声。 来求援的两人据说是胶州牧周珩的亲信,让这二人前来,足可见胶州的诚意。 在听二人几乎一把鼻涕一把泪,风度尽失地讲完桐昌城的险峻形势后,杨佑当即行了一个大礼。 “请二位放心。哪怕是死谏,佑也一定会劝说大人救援胶州。” 楚霁决定支援桐昌城一事自然毋庸置疑,但现下桐昌城局势未明,哪怕是眼前这两人也不可尽信。 是以,杨佑心思一转,还是决定对二人暂且隐藏楚霁的想法。 杨佑的担忧是正确的。 第二天一早,沧州便传出流言 ——楚州牧意欲不顾沧州百姓性命,执意派人到桐昌城去送死。 流言中又详细地阐述了桐昌城疫病的可怕之处,端的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模样。 流言可畏,人性又是天然地趋利避害。 哪怕是杨佑,也不得不感慨一句,真是好一出阳谋。 只可惜,传播流言之人是实实在在地打错了主意。 醉乡楼里,几个刚刚散布完流言的人正美滋滋地享用着酒楼新推出的糕点。 别说,着醉乡楼不愧是整个沧州城最受欢迎的酒楼。 什么酒酿圆子、豆沙青团……都是别处从不曾吃到过的美味。 看着这生意红火的醉乡楼,几人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贪婪。 没想到只不过是按照那人的吩咐,随口说了几句话,就得到了这么丰厚的赏银。 莫说是在这醉乡楼吃上一顿,便是在这里胡吃海塞上一年,也绰绰有余。 若是以后还有这样的生意便好了。 “带走!” 一声冷喝打断了几人的美梦。 正欲发火之时,抬头便看见了一对身穿衙役服饰的人。 几人吓得几乎从凳子上跌下来。 “我们…我们犯什么事了?沧州不是一贯提倡言论自由吗?” 一人反应过来,梗着脖子道。 张衙役听了这话,把拳头捏的咔咔作响。 这几个人散播谣言,污蔑楚大人,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言论自由! 强忍心头怒火,他一字一句道:“言论自由不等于可以随意出言诽谤,此乃重罪。” 话落,衙役一齐动作,将几人绑了起来。 “什么诽谤!你们的楚州牧就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那几人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即便被绑住了双手,嘴上也不歇着。 “要不是大人说要做文明人,我真想把鸡蛋壳扔你头上!” 围观的群众怒道。 这几人明显是生面孔,但原本的沧州百姓并不曾过多关注。 外地人来沧州寻亲或经商的不在少数,再加上现在互市亨通,往来行商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可他们竟然悄悄散布楚大人的坏话,这可是触到沧州百姓的底线了,当即便自发地将几人看住,并将消息上报。 “还想说我们大人的坏话?还好我们一早就盯住了你们几个,又及时叫了张衙役过来。” 第190章 “楚大人最是爱民如子,又是天神下凡。他一片赤心要救桐昌城百姓,你们居然说这样的话!” …… 楚霁自出任沧州牧以来的所作所为,让他在百姓心中有了难以想象的公信力。 尤其是在沧州雪灾之后。 一个会为了百姓殚精竭虑,不惜千金散尽的大人又怎么会不顾他们的性命? 更何况,他们都听说了,当初那场雪灾里,为了腾出人手来给受灾百姓治病,楚大人高烧了三日都没让姜先生回去。 这叫他们如何不敬爱楚大人?他们又怎么会相信区区流言? “主公如何看?” 听闻这消息时,杨佑正在院中与楚霁下棋。 他轻飘飘地落下一子,成合围之势。 楚霁思忖片刻,笑着执起白子。 “自寻死路尔。” 随着楚霁的话音落下,棋局已然骤变。 原本被逼入绝境的白子反将一军,将那黑子吃了个一干二净。 “周珩的心思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你要做的,一是为百姓解毒,二是弄清楚周珩是怎么做到的。”楚霁严肃道。 从知晓桐昌城瘟疫之时,楚霁便怀疑过这位名声极盛的胶州牧。 毕竟要想以人为之力使一城染上瘟疫并非易事,若是没有手握权柄之人的支持,几乎不可能。 那日姜木传回的消息叫楚霁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怀疑。 赵协是个十足的荒淫君主,但却实在是没颁布过什么收“青黄税”的政令。 这个时代消息滞后,旁人或许不晓。 但孙常侍和宦汲每半个月便会传回一次盛京中的消息,可却未曾提及过“青黄税”半个字。 如此看来,这让桐昌城陷入更大的危机中的事件,便全然是捏造的了。 周珩的目的也很明了,姜木的书信中已然提及 ——皇帝下令要火烧桐昌城。 也就是姜木他们在茶楼听见的,皇帝要做的天怒人怨的事情。 这倒是真的。 孙常侍传回的密信中也 不住感慨,皇帝陛下实在狠心。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能激起民愤? 若是在百姓危亡垂死之际,这位州牧大人又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振臂高呼,何愁无人支持,何愁师出无名? 原书中这假仁假义的周珩并未得到过什么着墨,想来是被当时沧州传出的疫病打了个措手不及,尚未反应过来便染病而终。 想到这里,楚霁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所谓权势,当真可叫人盲了心智。 “主公可是有意于胶州?” 杨佑的问询打断了楚霁的思绪。 他冷然一笑:“这胶州牧的位子,既然周珩做得不欢喜,那便只好我为其代劳了。” 第九十五章 果然不出楚霁所料, 当杨佑领着救灾物资和两千精兵踏入胶州的那一刻,耳边便弥散着“皇帝下旨要火烧桐昌城”的如沸之议。 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尚有亲人好友被困在桐昌城中的人更是心如刀割,恨不得以身代之, 又恨自己无能,没法子解救家人。 恐怖与忧惧充斥着整个胶州,弥散交织, 最后转化为泼天的愤怒。 大不敬之语随处可闻,却已然无人顾忌。 黄天不仁,又叫百姓如何能信服? 若是……若是有人能带领他们一同掀翻这混沌的世道,那该有多好啊! 每每想到这里, 胶州的百姓都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胶州城中最为雄伟的建筑 ——胶州牧周珩的州牧府。 杨佑便是一路听着百姓愤怒的号呼,一边进了桐昌城。 桐昌城们因着他们的到来短暂开启,可这座病入膏肓的城池已经没有人再有力气尝试着冲出城门了。 当最后一名沧州士兵进入桐昌城后, 他身后从城门再一次轰然阖上。 来自沧州的士兵们不曾因这动静转头, 军令如山,他们只会一往无前,完成解救桐昌城百姓的任务。 反倒是杨佑,回过头,隔着整齐的列队, 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厚重古朴的城门。 现如今, 整个桐昌城中已无朝廷官员。 薛正已然暗中探过了太守府,空空落落的, 连个人影都不见,想必在封城之前便已然悄悄撤出。 只有城门上这些值守的士兵, 负责守住城门, 不许人员进出。 现如今,周珩敢堂而皇之地放他们两千人进城, 只怕是认为有十足的把握把他们这两千人的命都留在桐昌城。 其实这并不难,因为那所谓的青黄税,桐昌城内几乎已无粮可食。他们虽带了粮草进来,可终究有吃完的那一天。 待到那时,只要周珩不开城门,他们仅仅两千人,那可真是毫无办法。 这些都不是杨佑所真正在意的。 纵使周珩的毒药再厉害,他也相信姜木有破解的能力。 纵使周珩的计谋再完善,主公和秦将军也能一力降十会。 可是,只要一想起外头百姓对于周珩的信任,杨佑便止不住地心痛。 被百姓们寄予了最热忱最深切信任的上位者,却恰恰是造成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 周珩的心,当真是他从没见过的狠。 为了所谓的师出有名、顺应民心,周珩竟然要拿一城百姓的性命去填。 第191章 上位者不仁,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杨佑不由得想起了沧州城内曾听过一嘴的百姓的议论。 说是在流民试图攻进沧州城的那一晚,楚霁不仅没有惩处那些杀死贪官的流民,反而说:“若是有一日,我变得残暴无道,你们也应当以同样的手段,杀死我。” 其高下立见。 按下思绪,杨佑转过身,振臂一挥。 随即,他身后的士兵应声而动,整齐划一地坚定地想着城东前进。 为这座枯萎中的城市带来一线生机。 * 胶州城内,胶州牧周珩肆意地躺倒在两仪花间,美人膝上。 下属来报时,瞧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无视两人之间的缠.绵暧.昧,下属脸色难看地开口:“沧州别驾领着人进了桐昌城。” 周珩面色忽的一沉,披散的长发下露出一双阴鸷的眼。 随即,他又轻蔑一笑:“既然进了桐昌城,便不必再出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响起极为清脆的一声“咔嚓”。 原本在他身下媚眼如丝的女子来不及挣扎便失去了气息,脖颈见的指痕深红到发紫,可她唇边甚至依旧勾着魅惑人心的笑。 周珩的目光却不再落下,他施施然起身:“到书房议事。” 下属显然是司空见惯,见此情状脸色也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应了声“是”。 周珩信步离开,宽大的衣袖轻抚过满地浅紫色的花儿。 花朵随之摇曳,似是回应情.人的低喃。 * 霁月钱庄内,姜木这几日实在是发愁。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真的是头发都愁白了,多少何首乌也救不回来。 姜木对着单启,忽然就生出些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难怪突然老了那么多。 好些日子过去了,别说是找出这毒的解药,只怕是就连他们自己也快要被毒翻了。 那治疗时疫方子无毒,反而正是治疗时疫的极好的方子。 可那晚曾宽等人吐血的事情让姜木起了疑心,便干脆叫几人停了那药。 果不其然,停止服用那些药物之后,曾宽等人的情况虽没有好转,可身上的脓疮却不再继续溃烂下去。 于是,姜木干脆抛却了什么悬丝诊脉,直接到病人的房间去细细把脉探查。 几日来的努力终究没有被辜负,他也终于发现,他们的脉象虽与时疫十分接近,却在细微之处又略有不同,显得更平缓凝滞些。 大家在服药之后,脉象从表面上看是一日比一日更好了,但底子里确实越来越虚透,显然是中毒愈发深了。 这药果然是有很大的问题,更甚至便是毒药的来源。 可熬药时姜木便在一旁看着,那几味药材是再寻常不过的了,甚至确是治疗时疫的一剂良方。 更要命的是,还没等他想通其中关窍找出解药,他和薛正便出现了时疫的早期症状。 据单启所说,就和他们当时一模一样。 姜木不信这个邪,可他无论怎么把脉,他和薛正都是湿寒之气侵体导致的疫病脉象,丝毫不见中毒的痕迹,恰好又探不出旁人那样略有些平缓凝滞的脉象。 瞧着还真的是时疫而非中毒了。 这可真是愁坏了姜木。 他和薛正从不曾踏出过钱庄半步,钱庄中人的状况皆为中毒所致,绝非时疫,他们俩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症状呢? 这毒莫不是还会传染不成? 莫不是他们俩和桐昌城百姓中的还不是一种毒? 他闻所未闻。 “要是能知道这毒是从哪里下的就好了。” 姜木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泄愤般地将手中药材扔回框中,又激得他自己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是水源。”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见这声音,姜木原先耷拉着的脑袋立刻抬起,哪怕是咳得更厉害了,也挡住 住他眼里的神采。 来人正是杨佑。 杨佑是楚霁的左右手,单启也是见过几面的。 在得知是楚霁派人前来支援桐昌城后,单启便忙不迭地将人迎了进来。 杨佑自然是二话不说,便叫单启带着他来找姜木了。 一是为了公事。 姜木医术最高,他是制出解药的关键。 这二来嘛,也含着点私心。 二人自心意相通后,便不曾再分开过这么久了。 哪怕是在沧州的那场雪灾救援中,杨佑因着职务的原因也能不时地与姜木见上几面。 上一次两人一隔数月都不曾见面,还是去年。那时,他知晓姜木心意,又自觉不堪与之相配,这才故意躲着人家。 现在想来,实在是为大憾。 姜木见杨佑进来,全然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也来不及去思考刚刚杨佑说了多么惊心动魄的三个字,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把自己塞在了杨佑的怀里。 在人家怀里的时候还止不住地咳嗽。 可饶是这样,姜木也不愿消停一些,反而可怜兮兮地捻起自己的一绺头发:“咳咳——你,可算是来了。快,咳——救救我的头发。” 杨佑原先见姜木冲过来,下意识地便将人搂住。 这全然是这么些日子来养成的习惯。 在沧州时,每每他散职回去,到了姜木的药庐门口,姜木便总是会这样。 第192章 一开始,他总是被姜木这一出惊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可自从那日,姜木一边抱怨着自己是一根木头,一边把着的自己手放在他的腰侧时,杨佑便如同开悟了一般。 但那也只是在私下,现在还有外人在场呢。 杨佑自觉心跳脸热,便想将手放下。 可他的手才稍稍移动半寸,姜木便又伏倒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咳嗽。 这下,杨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松手了。 但姜木这时却因着自己方才假意咳嗽得猛了,这下却止不住了,喉咙里的痒意一个劲儿地往上泛。 杨佑有心给他倒一杯茶压一压,可美人在怀,生生被拦住了脚步。 现下这情况,杨佑只好看着单启歉意一笑,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眼神落在了薛正身上。 薛正眉毛一挑,知道了这人是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的兄弟了,薛正还不了解杨佑? 表面上云淡风轻的,实际上现在这二十好几的人了,确实是老房子着火,乱吃兄弟的飞醋。 这些日子,他陪着姜木在这桐昌城里,那可是过命的交情。 可怜杨大人却只能先值守沧州,无法舍命陪美人了。 虽说薛正敢对天发誓,他对眼前这两人都是纯纯的兄弟情义,可总得让杨大人心里好受些不是? 他眼睛咕噜一转,当即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 “这厢给杨大人陪不是了。” 杨佑接过茶,笑声舒朗:“多谢。” 旋即又低下头,轻轻道:“先喝盏茶吧,我还能跑了不成?” 见此情景的薛正一耸肩 ——实在是没眼看。 沧州州牧府里的一对对,没一个有眼看的。 楚霁和秦纵、姜木和杨佑、小白和阿黄…… 不多时,两人腻歪够了,这才分开,正色讨论起关于桐昌城百姓中毒一事。 “你方才说水源?” 姜木正经起来还是很靠谱的,他一下子便想起了杨佑进门时说的那句话。 也是此时,他才恍然大悟,可不就是水源嘛。 是人都要吃水,一日三餐,饭食茶歇,都离不开水。没有比下在水源里更合适的了。 “我方才领兵进城,路过环江时,发现了许多小兽的尸体。”杨佑道。 薛正想了想,说道:“那天我和姜木进桐昌城的时候,也发现了许多畜类的尸体,可我们俩都以为是小兽啃食了地上的尸体,导致也染上了疫病才死亡的。” “我也有发现这情况,但一路看下来,却是环江边上最多。别处的相较于环江边上的小兽尸体,不过十之一二。” 姜木点点头,赞同了杨佑的看法:“的确。那些牲畜禽类比咱们人要小上许多。我和薛正现在都偶有心悸高热的症状,更不要说是那些小动物了。水里的毒性虽然不强,却也足以要了它们的性命。” “不错,我记得你说过,这毒对咱们来说是不致命的。可是这下毒之人为什么要兜这么一大圈子?干脆在水里下些致命的毒.药不就成了?”薛正还是不明白。 “你傻啊。”姜木没好气地说:“这环江又不是只在沧州城里留。想要让全城饮水的人都患病,除了要在源头下毒外,剂量也必定十分地大。这可不是好控制的,若是下什么鹤顶红、断肠草之类的,一个不小心,整个胶州就都没了。” 杨佑见姜木一点即通,还能怼上薛正几句,满意又骄傲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继续启发道:“别忘了,这方子上的药材虽是寻常,但是用以熬药的水却还是环江之水。” 姜木忽地站起身来:“我知道了!这水里的药与这药方中的某味药材相克或相生,形成了一种新的剧毒。” 他忽地兴奋起来,像是一个孩子得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玩具:“快,取一碗水来。你们都先出去,我想我知道了。” 面对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杨佑的重要性也得往后推一推。 杨佑自无不从,从善如流地帮着他将旁人赶出去。 但他自己却不动作,只是笑着看向姜木。 姜木为着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心虚,底气不足又虚张声势道:“我……我要开始研究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杨佑笑了笑:“不敢打扰姜先生。只是,一个时辰后我来叫你用膳,姜先生千万赏脸。” 姜木福至心灵,知道了杨佑的意思。 这可不就是怕他一头扎进研究解药这事情里面,连饭都忘了吃。 他以前的确是会这样,但自从有杨佑看着他就已经好很多了。 “知道啦~”姜木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将杨佑推出了房门,说话的尾音却拖得很长。 * 房门外,薛正和单启还在等着。 尤其是薛正,一副抓耳挠腮的焦急模样。 “放心,大人早就命沧州百姓不许再饮弋江之水。” 姜木在用药下毒一事上能够分析得当,但到底术业有专攻,在这些事情上却未必有他们想得周全。 方才在房间内,因为最要紧的事情是启发姜木想到这毒的下法与解法,所以薛正便有许多疑问尚不曾问出口。 现在得知了这个答案,薛正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大人及时下令,否则只怕是沧州也难逃此祸。 第193章 这背后之人实在可恶,也实在狠毒。 “既然是水的问题,那么从一开始,桐昌城百姓便是中了那水中之毒。可是属下等服了医师施的药后却全都痊愈了。像属下这般的,桐昌城内不在少数。” 单启犹豫地问道。 他倒不是怀疑杨佑的想法,这位杨大人跟在主子身边出谋划策之时,便没有不成的,他当然十分信服。 可是这一事,确实是他心中疑惑,也曾一度误导了他们几人。 “药是他们熬好了端出来的,可从没有亲眼见过,这到底是不是时疫方子。” 杨佑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在单启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愣怔半晌,才犹疑道:“这些医师,可是胶州牧派来的。大人的意思是……” 杨佑淡然一笑:“证据不足,尚未定论。只有一点,若这方子不是实打实地有用,桐昌城内的百姓又怎么会时至今日还尚且抱着一丝希望,喝着那有毒的药呢?” 听了这话,单启便知他心中猜想不错。 杨大人言语谦虚,内里却是十足的笃定。 他并不怀疑杨佑的定论,只是他万万没有想 到,这大半年来,他所听到的百姓口中那个爱民如子的周大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 杨佑此刻无暇去理会单启心中的震撼,他方才那话倒不是全然因为谦虚,而是实情。 总是种种迹象已然全部指向周珩,但现在全部都只是他与楚霁的推测,并无实证。 他们暂且还无法指认周珩的恶行,然且,周珩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超然。 若是贸然行事,只怕还会被倒打一耙。 因此,找出那天晚上姜木他们遇见的黑衣人便成了重中之重。 接下来的日子,杨佑调度起人手,进行了细致的安排。 姜木自是不必说,当天下午便研究出了些许头绪。现如今,他正带着杨佑从沧州带来的医师一起,全力研究解药。 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杏林高手,相信很快便能有所收获。 万鲁在秦纵的培养之下,极善于藏匿与探查,这次杨佑点的两千士兵又正是万鲁麾下人马。 因此,他是寻找那黑衣人的最佳人选。 杨佑命他领着两百人,前往西北之地,全力搜索那人的下毒之人。 杨佑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应该还有同伙。 正如姜木所说,要想污染一城之水,所用的毒.药剂量必然极大,以一人之力必定难以实现。 同时,江水涛涛,水流终究会稀释毒性。所以,为了保持桐昌城内的现状,必然会有人定期从源头上和各个支流处补足毒药。 更何况,现在他们进了桐昌城,周珩为了保证将他们所有人的命都留下,必然会有所行动,命人加大毒药的剂量。 因此,这几日,便是抓住这些“证据”的最好时机。 好在,那日薛正已经将药粉洒在了那人的身上,有阿黄帮助追踪,万鲁又是个中高手,此事应当不出半月便有结果。 薛正也不闲着。 他的任务是到城门口去,以沧州城士兵的身份接触这些桐昌城的守军。 同为军士,他们之间的谈话便会容易很多。 因此,薛正便也能寻到机会,尽可能地套出桐昌城守军的防守布局以及他们同外界联络的方式暗号。 以伺时机,他们便能取桐昌城守军而代之。 在不引起外头的周珩的兵马注意的情况下。 尤其是北城门,北城门外便是弋江。过了弋江,便是沧州。 接下来,楚霁的一切部署皆与北城门有关,周珩亦然。 所以悄无声息地争夺下城门,至关重要。 *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让杨佑意想不到的是,最先出成果的居然是万鲁那边。 因着听杨佑说,下毒之人最近可能会有所行动,所以万鲁便领着手下的士兵一路沿着环江边前进。 一行人片刻不敢停歇,所以成功地赶在那起子人下毒之前事先埋伏在了环江源头和支流分叉处。 果不其然,他们不过蹲守了三日的功夫,这些人便现出身形来。 动作之迅速,分析之得当,杨佑也不得不为之侧目。 未曾想,得了杨大人的夸奖,万鲁却不居功。 他嘿嘿一笑,只道:“都是秦将军教得好。” 杨佑向来知道秦纵在东郊大营的威望,比起楚霁在沧州百姓心中也不遑多让。 之所以会这样,除了秦纵本身的能力出众外,也有一部分是被楚霁惯出来的。 但秦小将军有一点特别好,楚大人越是惯着他,宠着他,他对楚大人就更是片刻离不开。 每每想到此,杨佑就不住地感慨,好在两人都是有情.人,不会辜负彼此的信任。 抛开这些不谈,眼前要紧的是让这些人吐出些实话来。 “可招了吗?”杨佑问。 万鲁摇了摇头,神色黯淡。 杨佑倒不意外,能被周珩委以如此重任,自然不会是寻常人。 “随我去看看。”杨佑道。 万鲁做得很好,都不需要杨佑交代,他便自发地将这些分开关押,以防他们串口共,编出些不实诚的话来。 杨佑到了地牢,也不说话,只是又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万鲁。 第194章 果真是可用之才。 杨佑随意打开一间牢房的房门,信步走了进去。 里头被关押着的人轻轻掀开了眼皮,瞥了一眼杨佑后,又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杨佑轻笑出声:“不招吗?” 那人冷嗤着开口:“重刑之下必多冤狱。杨大人这是要屈打成招吗?如此这般,只怕难以服众。” “谁说我要严刑拷打你们了?”杨佑随意地蹲下身子:“本官不仅不会打你们,反而会好好地优待你们。顿顿四菜一汤,绝不含糊。” 说完这话,杨佑直起身子,悠悠然地离开了牢房。 万鲁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命人将牢房关好,随后便跟着杨佑离开。 “不知大人所言何意?属下不明白。”万鲁问道。 他可不认为杨大人是想要招安这些人。 “我沧州旁的没有,但盐却有的是,那便拿出待客之道来,咱们得好好招待人家。”说这话时,杨佑脸上依旧是温润笑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从那天起,地牢里的伙食果然就好了起来,四菜一汤,有肉有菜。 可唯有一点不好。 每一道菜里都放了十足分量的盐,吃一口有半嘴都是盐渣子。 想吃口米饭压一压,也是咸的。 想喝口汤压一压,简直就是在喝咸水。 越咸越喝,越喝越咸。 除此以外,这些沧州士兵不打也不骂,顿顿饭送来,一顿也不落。 若是不吃,便饿着。若是吃,便闲着。 灼得人连嘴巴都不敢闭上。 但只要吐出一句实话,便能得一口水喝。 可若是几人说的有出入,那么下一顿饭便更咸,而且要说出更多的信息才能得到一口水喝。 如此下来,不出十日的功夫,这几人便把周珩做的那些龌龊事吐得一干二净。 其结果,也和楚霁所想的差不多。 这些日子里,姜木那边的解药也终于研制了出来。 万鲁他们不仅抓住了下毒之人,也缴获了他们向环江中所投下的毒药。 正是两仪花。 找准了方向后,解药的研制工作便十分顺畅。 正如姜木在闻到两仪花的香气时猜想的那样,背后之人是用毒的高手。 两仪花性状独特,寻常来说不过是普通野花,并无甚毒性。 但若是以特殊手法炮制,便可成为一味绝佳的毒药引子。 若只是单独服用这样的两仪花,便会像他和薛正那样。 无论是病症和脉象都与时疫无异,却无法用时疫之药医治。 仅仅只是这般,也只是会使人身体虚弱,却并不致命。 然而,桐昌城中人煎药之水取自环江,其中便含有被特殊炮制过的两仪花。 两仪花与药方之中绵马贯众相生相克,使药剂变成一味药性极强的慢性毒药。 长久服用,不出一月,必死无疑。 可却也因着这两仪花的特殊性状,它的加入并不会改变药物本身所表现出来的味道与颜色。 是以,姜木在第一次闻到这药时,并没有发现任何的端倪。 与此同时,这药在进入人体的时候能够达成微妙的平衡,使人的脉象看起来是有所好转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木切到的那些病人的脉象并不像寻常时疫那般,反而有轻微的和缓之像。 但巧就巧在姜木在给曾宽等人治病之时,更进一步地考虑了他们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使用这样药性猛烈的药。 于是,他替换了药中最为关键的绵马贯众,导致两仪花原本在药中和人体内形成的平衡被打破。一下子使得曾宽他们体内的毒性猛烈起来,以至于他口吐黑血,让姜木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其中端倪。 这花曾在前朝被有心之人利用,形成过大规模的伤亡。 因此,自前朝起,这花便被禁止种植。时至今日,应当是已然灭绝得差不多了。 不知这背后之人,又是从何处得来,何处识得的。 解药虽做出来了,但此时他们尚且没有办法给全城百姓解毒。 薛正这些日子已然和城门守军混得很熟了,他也借机暗中到城楼上看过。 这周珩还真是看得起他们。 他们不过是区区两千人在城内罢了,竟也能值当得他派如此大军压境。 只怕他们在这桐昌城内刚有动作,守军便会向外通传消息。 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城门大开,对着他们来一个“瓮中 捉鳖”。 多半还会打着什么“沧州士兵屠杀桐昌城百姓”这样的旗号来,给他们身上泼满污水。 好在,薛正作为楚霁手下大将,他也不是吃素的。 更何况,他有经验的。 去年,楚霁初入沧州时,便是薛正在暗中解决了沧州城门的守军。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和接触,薛正已然全掌握了关于城门守军的所有信息。 事不宜迟,和杨佑敲定计划后,薛正当夜便率三百人登上了桐昌城城门。 其自如熟稔,让城门上的守军都以为是自己人来换班了。 可下一秒,短剑便从他的胸膛刺过。 不过一夜功夫,便攻守易型了。 甚至在晨光熹微之时,薛正还以桐昌城守军的一贯方式,给外头压境的胶州大军传出信号 第195章 ——一切安好。 确保了桐昌城的所有事宜尽在掌握之中后,杨佑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安排起救援来。 除去在城门值守的士兵外,还余下一千五百人。 杨佑将一千人分成上百个小队,命他们分别前往桐昌城的各个街道、各个村落,挨家挨户地去统计需要解毒的人数。 余下的五百人的任务也不轻松,环江边上和城中有许多的尸体,这些都需要处理。 尤其是环江边上的,若是让这些尸体腐烂再落入水里,便会第二次地污染水源,那才会形成真正可怕的时疫。 关于这一点,楚霁早有交代。 小兽的尸体好解决,一把火烧了便能就地掩埋。 可这些人的尸身却需要一一统计出身份,将他们送归家中。 他们本就不是胶州中人,又是想要收服整个胶州的,在这种细枝末节处便更需要注意。 晨光破晓之际,沧州士兵一身戎装,敲响了桐昌城中各处宅院的大门。 这是这座沉睡中的城池里,久违的声音。 北城门处,薛正独自登上城楼。 春日乍暖还寒,晨时的风带着凉意,吹拂过薛正的衣角。 弋江水浪滚滚向前,偶尔捡起些晶莹洁白的浪花。 隔着弋江,便是沧州的云通城。 灰黑色的钢筋水泥城门隐约可现。 周珩以为将他们用重兵团团困住,便可将他们围成困兽,只能做无谓的挣扎。 殊不知此番别有天地,围城之内亦可生出通云之势。 此番鹿死谁手,只待楚霁令下,秦纵归来。 薛正放飞了手中的灰鸽,鸽子摇翅而上,带着桐昌城的消息,飞过弋江。 第九十六章 烟熏火燎的厨房里, 王老伯正在煎药。 他一手拿着蒲扇,小心翼翼地看着灶膛里的火,一边又难以抑制地淌下眼泪。 这一剂药是家里仅剩的, 吃完了这一次便再也没有了。 这药还是时疫刚刚严重的时候,他按照周医师的方子到药房抓的。 药不多,完全不够一家人吃的。 他的儿子儿媳虽也染了时疫, 但都熬着呢。终日里只能躺在床上,人都糊涂了。 药都留给了孩子吃,可吃了这么久,孩子非但不见好, 反而状况一日比一日更差了。 泪水逐渐模糊了他浑浊的双眼,王老伯赶紧用手胡乱一抹。 全家也只剩下他这么一个糟老头子还精神着了。 好在他当初喝了太守府施的药,还能拖着这么一把老骨头, 照顾一大家子。 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药吃尽了, 粮食也要见底了。 接下来的,等着他们的大约也就只剩下等死了。 药熬好了,王大伯将蒲扇放下,颤巍巍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浓黑的药汁倒入碗中, 生怕漏了一滴。 “笃笃——” 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 让王老伯的手一抖,差点把药洒了出去。 可鬼使神差地, 王老伯无暇顾及手中的药碗,将其放在灶台上, 踉跄地走向了大门。 这声音实在是许久没有听到了。 这一个多月来, 桐昌城的情况越来越差。到现如今这副模样,简直就是一座死城, 哪里还有什么走家串户的人呢? 王老伯年纪大了,步履蹒跚,走得很慢。 可敲门声还在持续地响着,倒不像他们这些庄稼汉子的粗鲁,反而带着几分读书人的耐心温和。 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王老伯吹了吹门栓上的灰尘,抖着手打开了大门,外头却是一张从没见过的脸。 “你是?”王老伯迟疑地问着眼前的人。 这人瞧着一脸的正气,倒不像是坏人。 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像他们城门上的守军,但又不完全一样,显得更笔挺些。 “你是王老伯吧?老伯别怕,我们是沧州军,我们楚州牧派我们来支援桐昌城的。” 说着,万鲁将手腕内侧翻转向上,指着那衣袖上的一个“沧”字。 听见这话,王老伯几乎又要落下眼泪来。 “果真吗?” 王老伯几乎站立不住了,他一手扶住大门,一手拉着万鲁手腕,粗粝的手掌按在那一个“沧”字上,似乎是想要从中汲取力量。 “自然是真的,我们带了好多药材和粮食来。而且啊,楚州牧连沧州别驾和自己的医师都派了来,一定能帮助桐昌城度过这次危机的。” 王老伯热泪盈眶地连说了三个“好”字,赶忙撤开一步,将大门口让了出来:“你们辛苦了,快进来喝口茶水歇一歇。” 话音刚落,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将万鲁往外推:“可不能进来,我们家里除了我都染了时疫,别把你们也染上了。” 闻言,万鲁一笑,安抚道:“老伯,我公事在身,便不进去坐了。但是你们啊,不是染了时疫,而是中毒了。 王老伯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道:“我们是中了毒?” “可不是嘛,我们已经来了好些日子了,原先也以为是时疫。后来军中有人染了病,这才叫咱们姜先生查出来是有人在环江里下了毒。”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心狠!什么仇什么恨,要叫我们一城的百姓丧命? 王老伯捶胸顿足,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儿媳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自己的小孙子奄奄一息,他就止不住地去恨。 第196章 “唉,”万鲁也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咱们杨大人倒是抓住了几个朝江里下毒的,只可惜,暂时还没能撬开他们的嘴。”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只是他们一群从沧州来的外人,同桐昌城百姓本就没有建立什么信任关系。 若是贸然指认下毒之人是他们一直敬仰爱戴的州牧,只怕会被人不由分说地扔一身臭鸡蛋。 所以,揭露周珩的罪行,还未到时机。 王老伯听说抓到了下毒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还请大人一定为咱们做主啊!” 万鲁郑重地点点头,随后从怀中拿出一沓人丁造册。 这簿册正是他们从太守府里找出来的,现下用于统计倒是正好。 “王伯发,家中可是四口人?几人喝了太守府施药痊愈了?几人喝了自家熬的药?” “草民王伯发,家中确是四口人。只我一人喝了太守府施的药,只有我的小孙子一人…”王伯发下意识地回答道,忽的又顿住。 半晌后,他才难以置信地问道:“莫不是那药方有什么问题?” 说这话时,王伯发的眼神已然有了些许警惕,话语也不像先前那么热切,甚至脚步也往后撤了些许。 那药方是州牧大人派来的医师开的,必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反倒是眼前这人,难不成他说是来帮桐昌城的便是了吗? 竟然还敢偷偷说他们州牧大人的坏话! 万鲁自然看出了王老伯的心思,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后正色道:“药是好药,用来治疗时疫自然不错。但你们是中了毒,喝这药怎么能对症?” 听到这儿,王伯发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就说嘛,那药方怎么可能有问题?那可是周医师开出来的 ,是州牧大人派来的。 可万鲁的下一句话顿时叫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更要紧的是,这环江水里的毒和药方里的一味药材相生相克,形成了一种奇毒。这药越喝啊,是越要命!” 王伯发简直是如遭雷劈。 这些日子,他们一家为了救孩子而省出来的药,竟然成了几乎害死孩子的催命符。 他原先还奇怪呢,怎么孩子的身子越来越差,桐昌城里死的人越来越多。 竟是被这一碗药害了! “王老伯,你别担心。环江中毒和这奇毒咱们都制出了解药,保证药到毒除。只是这两种毒不同,解法自然不同。你细细同我说明白,家中谁人服了药,谁人不曾服过。” 万鲁怕王老伯伤心过度,连忙安抚道。 王老伯“欸”了一声,擦了擦眼泪:“大人随我进来,家中有笔墨伺候。” 他自然发现了万鲁手中是他们这个村子的人丁造册,这每家每户的详细信息光靠脑子是记不住的。 好在他们家世代耕种,勤劳肯干,到这一代也小有家底,便将孩子送到学堂,也能识得几个字。 因此,家中亦有笔墨,能给眼前这位大人一些方便。 万鲁笑着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一只铅笔:“多谢王老伯,如此便可。” 说着,他在簿册上王伯发那一栏中打了一个勾,说明了家中确有四口人尚在。 灰色的笔迹在洁白的纸上那样清晰。 “这,是何物?” 王老伯见过孩子用来写字的毛笔,绝对不是这样的。 而且,这种笔竟然不需要沾墨汁便能书写?实在是世所罕见。 万鲁见状,颇为自豪道:“这是我们楚大人做出来的,叫铅笔,可方便了。” 王老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感慨道:“这位楚大人真是不凡。” 这样的对话在桐昌城的各家各户上演。 一时之间,城市重新喧闹起来,有了人间烟火气。 与此同时,那位宅心仁厚又敏智多思的楚大人,也在百姓当中口口相传。 而沧州城中,楚霁也终于等到了风尘仆仆而来的卓询之。 自东门始,楚霁带着卓询之边走边看。 街上人流不息,却因为左右走道的划分而一点都不显得嘈杂拥挤。 两旁商铺林立,商贩虽多却被管理得井井有条,整座城池端的是一派繁华喧闹的景象。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卓询之看着眼前之景,不由得感慨道。 沧州曾经是何等的荒凉冷僻? 现如今这番沧桑巨变,是任何一个没有亲眼见过的人都难以想象的。 更何况,这还是沧州经历了去年岁末那场雪灾之后再度振兴的场景。 这叫人如何能不侧目? 道路两旁的树木卓询之倒是不大认得,这树长得十分好看,笔挺遒劲,弯曲盘旋,下垂的枝干上丛生着龙爪似的绿叶。 “这是什么树种?老夫竟不识得。”卓询之心生好奇问道。 楚霁看着那随风而摆的树叶,眼底闪过一抹温柔笑意。 他轻声道:“这是槐树。卓大人不识得也是寻常。” 听见这个答案,卓询之不免有些震惊。 这槐树在大雍可是不祥之树啊,槐通人鬼,几乎少有种植的地方。 楚霁不言其他,只是温声道:“沧州以北便是成片的大漠,每到春夏之际,便有狂风卷起黄沙漫天,搅得全城难有宁日。而这槐树生命力旺盛,能适应沧州的干冷环境,且其根系发达,枝叶茂盛,能够挡住自北方而来的风沙。” 第197章 其实能起到防风固沙作用的远不止是槐树。 只是楚霁总有私心。 他总是记得少年人装着醉,伏在他肩头,嘟囔着要吃槐花糕。 院中移栽的槐树远不足以平他心中波澜涛涛,唯有以满城槐花相赠才能勉强聊表心意。 每每他瞧着秦纵从槐树下走过,便仿佛能够见到遍植槐树的涪州城中,秦家小公子明快地成长着。 那时,他身后是秦家满门忠烈的荣光,是自己天赋卓绝的明朗,是可以预见的青云直上。 好在,今日沧州城中的秦小将军,被他养得也不差啊。 沧州城中的百姓对于他要种植槐树并不曾有过什么异议。 什么防不防黄沙的他们倒是不在意,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 可一听说这是秦将军家乡的树,一个个都铆足了劲儿,自发地组织起来,同衙门的人一起挖坑种树。 秦将军瞧着年纪就小,听说又早早没了父母亲族,若是他们连替他种一些家乡的树都做不到,那还凭什么被秦将军保护着呢? 想起当时沧州百姓的反应,楚霁轻笑出声:“槐通人鬼,可焉知这些不是他们的挚友亲人呢?或许便是这些魂魄,正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 一如秦纵的父母和将士,也一定在守护着他。 楚霁带着卓询之粗略地参观了一番沧州城,便在醉乡楼里给卓询之接风洗尘。 酒足饭饱后,楚霁半是玩笑半是正色道:“沧州之景,比之盛京如何?” 卓询之何等人物,怎会听不出楚霁话中之意? 楚州牧这是在问他的打算呢。 可关于留在沧州还是回到盛京,在离开金殿朝堂时,他便早有决断。 卓询之站起身来,向后撤了一步,恭敬拱手道:“此间风景独好,绝胜皇都靡靡烟柳。” 楚霁展颜一笑,亲自将卓询之扶起:“得卓先生此言,楚霁心安矣。现有一事,还请卓先生相助。” 卓询之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从袖中拿出一沓折叠整齐的纸:“主公所想所需,便在这几张纸上了。” 楚霁大喜过望,将那纸展开,上头力透纸背的字迹清晰地写着此间文字的注音之法。 一圈一横,都是卓询之和楚霁的心血。 自从决定研究拼音以来,楚霁与卓询之的书信往来便不曾断过。 楚霁将自己从大阙古籍中得到的灵感汇集起来,卓询之又凭借自身博学,结合了楚霁的这些灵感,终于在前几日来到沧州的途中完成了拼音的编纂。 “有此拼音,何愁天下文脉不通?”卓询之见楚霁捧着那些纸,半晌也说不出话,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几月前,当楚霁来信说要给天下文字统一注音拼读之法时,卓询之便被他的这份智慧和胸襟震撼了。 字同音,使其传之天下,而后启民智,使天下慧矣。 当然,在此之前,楚霁要先解决胶州一事。 有了拼音,便能更加便捷地使用活字印刷。 是以,楚霁便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发行胶州时报。 胶州农业极盛,远比沧州富庶,多的是耕读之家。 待到时机合适之时,只需将胶州时报在胶州大面积地发行开来,必然最先引起读书人的震怒,从而席卷全城。 而此时,远在洵州的秦纵,正在为楚霁创造这个时机。 第九十七章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近一个月, 大约蔡旷也终于按奈不住准备起兵,洵州城内已成戒严之势。 城门口处的守卫逐渐收紧,每日往来人员都要接受盘查。 城内大约也是接到了风声, 商铺闭门不开者有半数之多。尤其是瓦舍勾栏之类,再无了往日的夜夜笙歌。 客栈酒馆看管得格外严格,往来住店的几乎每日都要被衙役官兵问询。 秦纵虽不惧这些, 但能少些麻烦便最好。 是以,在一日他以明面上的身份正大光明出城后,又半夜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回到了洵州城中,住进了钱庄的后院。 这日一大清早, 秦纵便收到了楚霁亲笔。 信上说卓询之已然安全抵达沧州、又告知了他周珩下毒一事,好在薛正他们已经初步控制了桐昌城……近日来发生的一干大事,写得是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秦纵却撇了撇嘴 ——楚楚变坏了。 大半个月才寄来这么一封书信, 还说的都是旁的男人。 对于自己,那是一句也不提。 不就是他上次借着钱庄每月例行传信汇报之时,在一干公文里头夹了一张字条嘛。 上书“楚家小郎医术精进,甚慰矣。” 小郎指家中幼子,楚霁在家中行三, 本就最小, 如此称呼倒也不算是过分。 可坏就坏在“小郎”二字亦可指医馆里的学徒,结合着那一整句话的意思, 楚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小混蛋这是调侃他呢。 秦纵离开沧州时,楚霁心下担忧, 什么解毒丸、金疮药、消炎散……都是他亲自到药庐取来包好的。 而后, 他又一字一句地叮嘱着秦纵如何使用的,全然忘记了秦纵自己就是个医术高明的。 偏偏秦纵也不点破, 楚霁说一句他便认真地应一句。 现下楚霁又亲自包了意为相思的当归红豆送来,又问能不能解疾,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医馆小郎嘛,还是个念着心上人的医馆小郎。 第198章 楚大人身居高位多年,向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 他自认比秦纵年长,又占着主公的名头,鲜少去做这些相思情长的小儿女姿态。 正所谓关心则乱,当初秦纵离沧赴洵,单枪匹马地去直面原书中的“大反派”,楚霁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那日这个小崽子写了那么个长篇大论来,假借踏雪的名义朝着自己撒娇,一时心软,才叫楚霁失了理智。 被秦纵的一张纸条点破心思,楚霁自然羞恼万分。 更何况,还是夹在那么一堆正经严肃的情报和账簿里。 秦纵几乎可以想象到楚霁当时的表情。 那一双桃花眼含着薄怒,眼睑处的那颗小痣也显出几分盛气凌人,却又无端透着楚楚可怜。 秦纵仗着房内无人,兀自捂着脸偷笑。 平日里小将军的威严荡然无存。 笑了好半晌,秦纵才敛下神情。 思索片刻,他提起笔正色写下回信。 直到月落乌啼之时,秦纵才放下狼毫。 “八百里加急,送回沧州。”招来管事,秦纵严肃吩咐道。 这封信关系着能否一举平定胶州,万万马虎不得。 管事应声而退,秦纵淡淡地扫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随即,他戴上那张面具,换上黑衣,直奔蔡旷府上而去。 一日后,洵州城城门紧闭,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任何一个角落都被仔细搜查。 三日的搜查无果,让蔡旷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 他原先的起兵意图便十分明显,只不过恰巧卓询之撞上了他的地盘。 这样的一位“天下文宗”,让蔡旷起了好好利用一番的心思。 自古以来,不论皇帝多么荒唐可笑,也总有酸腐文人护着,反而大写文章去痛骂那些真正能领导百姓的人。 蔡旷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人。 他可不在意那些沾着文人臭气的笔墨,但若是能叫他的称帝之路更顺畅些,他可以留着卓询之的命。 现如今,卓询之大约还是被南奚的人劫走了,他虽生气,气的却不是卓询之不能为他所用。 他向来看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兵力才是实打实的保障 。 有卓询之的支持,于他不过锦上添花。 他只生气,他这沧州城,竟然能被区区南奚弹丸之地的人来去自如。 岂不是都被人把巴掌扇到脸面上来了? 是以,蔡旷决定,当即起兵。 什么劳什子的“一州守军不过三万”? 只要他不再做大雍的臣子,想要多少兵马都能有。 有了地盘,有了兵马,才好去找那萧彦算账,才能把那荒唐皇帝拉下马。 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赵协坐得,萧彦坐得,他蔡旷自然也坐得。 蔡旷终于揭竿而起,口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当取天地而代之。 此举一出,受尽压迫的百姓当即投入蔡旷的阵营,大批青壮自请加入蔡旷的军队。 于是,蔡旷顺势自称洵州王,命手下兵马围住了胶州一众官员的府邸,问他们降还是不降。 降者则保留原本官位,不降者则就地斩杀。 七日后,整个洵州皆以蔡旷马首是瞻。洵州牧也将自己的州牧府让出,给蔡旷修建王府所用。 一时之间,四海听闻皆为之所动,京师震颤。 皇帝连发十二道诏令,命与洵州接壤的定州、燕州州牧调集兵勇,守住州府的同时,平定洵州之乱。 尤其是燕州,乃是盛京门户。 燕州若是失守,蔡旷便可长驱直入,直取盛京。 诏令晓喻天下十六州时,胶州却无暇再顾及此时。 胶州百姓是这样,周珩亦是如此。 不过一夜功夫,一种名叫《胶州时报》的报纸便传遍了整个州府。 莫说是繁华的城中,便是阡陌小道上亦四处飘散着这份报纸。 书院书肆门口更甚,就连衙门和军营外头都码放着大摞的《胶州时报》,随风飘进院墙之内,任人拿取。 原先众人不过是见地上又纸张飘落,下意识地捡起罢了。 书籍珍贵,纸张亦然。 这纸上竟然瞧着还是有字的模样,便更加难得,没有人会让它们就这样散乱在地上。 寻常人这样,书院里的学生夫子更是不得了。 这样的行为真是暴殄天物,在书院里不知要被罚戒尺多少下! 这纸虽比不得玉版宣纸金贵,但看着色泽白亮,光滑如油,便知价值不菲。 更遑论那纸上远远看看,一行行字迹工整极了,笔酣墨饱,好似有大家之风。 一个个顾不得满腹疑惑,慌慌张张地捡起那些就要随风飘散的纸张,这才定睛翘起上头的字来。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报纸正中,笔走龙蛇的赭红色大字几乎力透纸背。 “胶州牧周珩投毒环江,杀害桐昌城数万黎民以谋图皇位” 围绕着这些大字展开的,是一篇完整的文章。 从今年开春起,一直讲到桐昌城被迫城门紧闭。 从周珩在环江中下了何毒,到桐昌城里的“时疫药方”这一出阳谋。 从桐昌城里虚假的“青黄税”,到周珩如何在皇帝那里添油加醋,说动了皇帝下旨火烧桐昌城。 第199章 整篇文章行云流水,逻辑清晰,一字一句皆有迹可循,绝非出自凡俗之手。 更何况,为了证据确凿,纸张翻开的另外三版上,还明明白白地印着那些下毒之人的招供和手印。 白纸黑字,千真万确。 读懂文章内容的人宛若雷劈一般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一旁不识字的人见此情状,原先不以为意的人都纷纷上前,问询了起来。 多番盘问之下,旁边的人才抖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出此事。 阡陌街道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宁静。 长久的沉默与震惊后,是铺天而来的怒意。 他们并非不思往日恩情的人,这么多年,周大人在胶州造福万民,从没有一件事做得不好的。 可是结合着眼前的证据和事实,这么多年周大人在胶州的所作所为,都更像是一个可怕的陷阱。 在获取了他们所有人的信任与仰赖后,再杀死他们的同胞并嫁祸旁人,从而完成对他们的彻底的驯服。 真是好一个顺天意得民心。 真是好可怕的心计,叫人不寒而栗。 为了他周珩能名正言顺地起兵造反当皇帝,桐昌城数万百姓的命便都如同草芥一般吗? 可是,要踏着他们这些“贱民”的尸骨走上皇帝的位子,也要看他们答不答应。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振臂一呼,随之一呼百应。 到州牧府去! 这报纸上说,州牧府里便栽种着大片大片,害死了桐昌城百姓的两仪花。 他们倒要去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州牧府内,周珩听见下属来报,神色狰狞地摔了手中茶盏。 茶盏落地,应声而碎。 周珩亦在此时脚尖一点,来到下属跟前。 他五指成爪,在下属的脖颈处收紧。 原本跪在地上的下属不得不把头抬起,眼球几乎要被勒出眼眶,也不敢有一声求饶。 许久过后,周珩才豁然松开手。 下属死里逃生,跌坐在地上,却不敢大声喘着气。 “大人不好了!军营里头也闹了起来!” 就在这时,兵曹疾步走了进来,不敢有一丝耽搁地回禀着。 “今日军营里头飘进了那几张纸,里头桐昌城来的兵都疯了,叫嚷着要找大人您算账了。” 周珩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次蹭的点燃。 文人物议如沸本就难缠,但只要有重兵在握,这些人便也难成气候。 可军营里的兵也闹起事来,这于他的大业才是万分的不利。 他沉思片刻,睚眦俱裂,终于咬牙切齿道:“都杀了,闹事的都杀了!” 兵曹也被周珩此时的疯言疯语惊到了,迟疑着问:“都杀了?” “杀鸡儆猴。若是谁再敢提及桐昌城一事,五马分尸,祸及家人。” 这倒不是周珩失智疯了。 军营里头其实早有猜测,几个校尉和部分士兵皆知道桐昌城一事。 否则,又哪里来的人驻守在桐昌城外呢 现如今这个情况,他再如何解释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就此镇压,反倒能损失地少些。 “那围在州牧府外的百姓呢?里头可有不少读书人,杀不得。” “先将街上的报纸都收走。只抓领头的,其余百姓遣散送回。告诉他们不要闹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周珩双目眯起,却笑呵呵道,“时间久了,他们就会忘的。人嘛,向来如此。” 下属点点头,又颇为遗憾道:“只可惜没能抓住三波之人,一个个泥鳅似的,滑手得很。否则,定叫他们吐出背后主使。” 周珩冷笑一声:“除了沧州那一位,还有谁能知晓桐昌城一事?还有谁有如此财力洒下这全城的报纸?” 下属立马心领神会:“属下即刻整兵,攻进桐昌城。” “不必。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周珩看向西北,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楚霁。” 轻语呢喃间,仿佛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 沧州城中,万鲁从弋江乘舟而回,赶回州牧府向楚霁汇报桐昌城的情况。 书房内,楚霁立于沙盘旁,手持长剑,剑锋直指桐昌城。 “如何了?” “回主公,桐昌城内如今一切安好。” 环江中的毒素解了,百姓又喝了药,很快身上的毒便都解开了,身体也都在逐渐恢复。 但是桐昌城内几乎粮食断绝,杨佑便想到了开仓放粮。 实际上,府衙里的粮草早就被周珩命人搬空了。 但为了揭露周珩的嘴脸,杨佑这才慎而重之的邀众多百姓一同至太守府衙,与太守相商放粮一事。 到了太守府衙门口,百姓们才发现太守早就弃城而走,府衙的粮仓里一粒谷子都没有了。 在此情形下,杨佑才将桐昌城一事和盘托出。 此时百姓们才惊觉,桐昌城的城门守军早就换了一批人。 而城门迟迟不曾打开的原因,竟是周珩命大军驻扎在城外,一旦城门打开便要将他们尽数绞杀。 杨佑只得同百姓们解释请罪,言说自己发现了周珩的意图,不得已之下才擅作主张命手下替换了桐昌城守军。 百姓们哪里还会怪杨佑? 本来这半个月来,桐昌城百姓便与沧州军建立了极为良好的关系。 第200章 这些士兵们对他们关怀备至,无一处不细心,无一处不周到,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危难存亡之时,叫他们如何不喜爱? 又常常听他们说起那位派他们前来的楚大人,说是哪怕去岁沧州遭遇了特大雪灾,沧州十万百姓也不曾因雪灾死亡一人。 他们早就对这些士兵、对杨大人还有那位传闻中的楚大人好感倍增。 现在,周珩的狼子野心已是铁证如山,若不是有杨大人未雨绸缪,他们早就都死了。 如今有的,只是全然发乎内心的感谢。 “亲身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桐昌城百姓曾经有多么敬爱这位周大人,现在就有多么憎恶。要不是杨大人拦着,几乎一个个都要冲出城去,与那些士兵拼杀。” 说到这里,万鲁也是颇为感慨,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楚霁薄唇微抿,手中剑锋从桐昌城移向胶州城。 他手腕轻动,用剑锋淡淡地在城池上画了一个叉。 “周珩以君子之名,行小人阴狠毒辣之计。多行不义必自毙。 有秦纵亲至胶州,必可毕其功于一役。 楚霁从不怀疑这一点。 哪怕是此刻,周珩率大军压境,已然兵临沧州城下。 第九十八章 蒯民随行一旁, 楚霁登上了城墙。 远远的,激起了尘土喧嚣的,是黑压压的军营。 连成一片, 形成合围之势,将沧州城与外界彻底隔绝。 楚霁扬起唇角:“周珩还真是看得起我。” 蒯民擦拭着手中长弓,面色凝重道:“周珩来势汹汹。斥候来报, 城外的胶州军有四万之数,大约是咱们的十倍之多。” 沧州原有守军两万,现如今却只有五千人守城,其余的尽在胶州。 “无妨, 我相信阿纵。” 四万之数虽不少,却也没超出楚霁所想的太多。 根据楚霁手中掌握的情报,周珩手中的胶州正规军是满额的三万人, 再加上他暗中培养的私兵, 统共将近六万人。 现在陈列在他沧州城下的四万人,那么胶州中守军便大约只剩下两万人。 如此,秦纵他们的速度应当会更快一些。 楚霁也并不十分担心。 沧州城前护城河波涛辽阔,钢筋水泥城墙高大坚固。 士兵训练有素,士气高涨, 立于城墙之上的十发连弩箭无虚发。 再加上城中粮草充足, 足以撑到秦纵回援。 倒不是楚霁贪心,冒着置沧州于万劫不复的风险也要拿下胶州。 而是周珩绝不会善罢甘休。 若是不能先行拿下胶州, 反而让周珩以整个胶州为补给,同沧州打一场持久战, 那么沧胶两州才会被拖累到一蹶不振, 耗费尽人力物力。 所以釜底抽薪之计,唯有先定胶州, 彻底斩断周珩的后援。 楚霁的目光向近处收,城墙下是大片的血迹、杂乱的尸体和密密麻麻的羽箭。 昨夜,周珩已然强攻过一次沧州城门了。 夜袭,自然是极好的法子。 可楚霁早有准备,城门上的守军也及时发现了周珩的大军,传信回到东郊大营。 虽然周珩来势汹汹,但在十发连弩的攻势下,终于是有惊无险地逼退了胶州军。 “主公,阵亡士兵共计一百七十二人。” 蒯信穿着一身带血的铠甲,大步走到楚霁身边,哑着嗓子道。 楚霁心中一颤,有些堵得慌。 他垂下眼睫,默然良久,任由血腥之气侵扰鼻尖。 沧州城中士兵死亡近两百人,城外躺着的胶州军只会是这个数字的十倍不止。 但正所谓破而后立。 大雍早已从根本上腐朽,如今群雄割据之势初起,如周珩一般 的人不在少数,更进一步地蚕食搜刮着百姓仅存的血肉。 只有将这腐朽的躯干连根拔起,才能重新建立起稳定的秩序。 以战止戈,才是楚霁真正想做到的事情。。 若是不能认识并直面战争的残酷和牺牲,一味地庸懦仁慈,反而会造成更多的不必要的流血。 再睁开眼时,楚霁的眸光已无半分动摇。 他只是沉声道:“按规矩发抚恤金。” 这规矩是秦纵一早便定好的。 凡是在战争中牺牲的士兵,全部一次性发放十年月银作为抚恤金。家眷每月还可去官府领取相应的粮食和布匹,以保证烈士家眷衣食无忧。 城墙下,战士们的精神倒还算不错,正排着整齐有序的队伍打饭。 如今正是战时,东郊大营离得远,再回食堂吃饭并不方便,楚霁便命人在城墙下就地摆起大锅饭。 晨风吹过,城内的血腥气尽数散去,袅袅炊烟起,是沧州城内的百姓自发前来帮忙。 昨夜周珩率兵攻城的动静那般大,百姓们自然也都是听见了。 早先便听闻那个洵州兵曹起兵造反,众人一时之间惶恐万分,却恍惚间听见沧州军守城的号角,于是才心下稍定。 但战火当前,到底是辗转反侧,夜难安眠。 翌日一大早,听见外头鸣金收兵,知晓是敌军退了,这才敢出门查看。 城内并没有什么异样,虽说开门的商户不多,平日里摆摊的西市也没了往日的热闹,但衙役们依旧在尽心尽责地巡逻,面上没有一丝一毫惊恐的表情。 第201章 可直到走到了城门口,众人才看见了神情坚毅却衣衫染血的将士们。 显然是经过了一夜的苦战。 再回想起城中的祥和宁静,百姓们几乎要落下眼泪。 城中是为桃花源,将士血肉以守之。 恰在此时,黄均几人走了过来。 为防城中恐慌蔓延,楚霁命官员一早便要到市井中安抚百姓。 见到了神色有异的百姓们,黄均停下脚步。 “诸位莫慌,我等必然身先士卒,人在则城在。” 百姓们闻言渐渐聚拢过来,经过这么多个月的重新相处,大家对于原先的沧州城官员已经没有了敌意,反而因为他们切实地给大家做了不少事,名声口碑蒸蒸日上。 按照楚霁的命令,黄均几人并没有隐瞒百姓发生了何事。 得知是胶州牧周珩想要攻占沧州,百姓们一个个都愤怒地不得了。 这周珩在桐昌城里做的好事,醉乡楼里的说书先生早就讲得明明白白,他们是越听越生气。 沧州百姓曾受贪官污吏迫害多年,知晓了周珩的恶行后,对胶州百姓更是感同身受。 现如今这人还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要来他们沧州作恶,起兵攻打他们好不容易才重建起来的家园,百姓们自然不能答应。 一瞬间,众人的血性都被点燃,激愤不已,口中大喊着要保卫家园。 好在黄均几人将百姓及时拦住。 他们的目的可不是要百姓们上战场。 只是未来的几个月里,周珩攻城之举只会越来越多。时间久了,次数多了,百姓 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陷入恐惧慌乱中,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 “大家放心,有楚大人和秦将军在,必然要叫那周珩付出代价!” 半晌过后,众人才终于安静下来。 一抬眼间,众人发现食堂挪到了这里来,而那边的将士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开饭呢。 可这城墙下边儿就连灶台都才刚刚搭起来,火都没生上呢,这可不叫大家等得饿坏了肚子? 就那么几个火头军负责烧饭,能够什么用的? 于是乎,众人袖子一撸,不约而同地上前帮忙,倒是把火头营的人吓了一跳。 了解到百姓的来意后,炊事长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一转念又想到了秦将军常说的军民一家亲,便不再拒绝,反而是有条不紊地给大家安排了工作。 或是切菜炒菜,或是帮忙煮饭,还有的绞了热巾帕,递给将士们,让他们能擦擦脸上的血和汗,也稍微松快些。 不多时,将士们倦容消散,各自捧着饭碗,头也不抬地干饭。 唯有最后一批从城墙上换防下来的士兵,刚刚击退了胶州军,此刻一个个也顾不得吃饭,倚在墙根底下,抱着武器便睡着了。 这可叫众人犯了难,炊事长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更何况是军营这样的地方。 这军营里头原先是有规矩的,到点吃饭,过时不候。 可这些士兵刚刚才在城墙上击退了敌军,现如今睡着了,也不知该不该将他们喊起来吃饭。 若是不喊,他们便要饿着肚子到晌午;若是喊,可不是吵了他们的觉? 适时,楚霁从城楼上下来,路过此处,准备同将士们一起吃饭,以作鼓舞军心。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楚霁轻声道:“非常时期,不必拘泥。先别吵着他们了,让人先休息。灶膛里的火别填,等他们醒来就能吃上。” 众人顿时噤了声,不敢再上前打扰。 就让保卫家乡的英雄们,酣然入梦吧。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周珩不断下达攻城的命令。 胶州军进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一开始的五六日一次,到现在的两三日便会组织起一场大规模的进攻。 弄得沧州城内的士兵疲惫不堪,即便是楚霁已然安排了最好的后勤保障,也指定了更为详尽科学的轮班制度,还是依旧挡不住士兵们的身心俱疲。 反倒是那些胶州军,越战越勇,不知疲倦一般地冲锋。 只要有号角吹起,在没有完全断气之前,他们哪怕是化身人性屏障,也要为后面士兵的冲锋提供帮助。 现如今,沧州守军的伤亡已经扩大到了近千人,胶州军的尸体更是几乎填满了护城河。 浓重的血腥之气一日都不曾消散,昔日风景如画的沧州城外,已然是一片人间炼狱。 可楚霁却觉得,这事情处处都透着诡异。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胶州军久攻城池不下,士气必然会一次比一次弱。 可现在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即便是周珩统领有方,可以使手中军队跳脱出这个规律,胶州军也不应当如此拼命才是。 更准确来说,他们绝不会为了周珩如此。 周珩在桐昌城所做的恶事人尽皆知,也足以让胶州百姓恨他入骨,要将周珩绳之以法尚且不足以平息恨意。 胶州军也是由胶州百姓组成,或许其中有周珩心腹,愿意为了周珩不惜性命,但绝不可能人人如此。 周珩在军营里屠杀了大批来自桐昌城士兵一事楚霁也有所耳闻,但这至多能让士兵短暂地产生惧意。 可恐惧,并不足以让血性男儿,为了一个恶魔这般不顾性命。 第202章 想到姜木说过,周珩是个用毒的高手。楚霁担心,该不会是周珩给胶州军下了什么药吧? 这个猜想让楚霁心头一紧,他急忙叫来蒯民,让他派人去查。 这事儿在蒯民心中也一直有个疑影,现在楚霁下令要查,他丝毫不敢耽搁地派出人手。 几日后,正值午饭时间。 城墙上的狼烟警报再次燃起,远远地又听到了敌军整兵冲锋的号角。 “他奶奶的,还来?” 蒯信一把扔下饭碗,豁然起身,脸上的络腮胡随之抖动,“全员列队,跟我上城墙。” 他身后的士兵也立即放下饭碗,应声而起,带上兜鍪,拿起武器,跟着蒯信疾步登上城墙。 可这一次,胶州军的进攻更是异于往常的猛烈,带着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视死如归。 城墙上下喊声震天,漫天血污,在半空中喷溅,染红了城外的护城河。 两方相对,互不相让。 “不要停,给我打!连弩瞄准!” “右翼人手不足,八队十对转移过去。” “一队二队撤下,七队九队顶上。” …… 蒯民箭术高超,手执长弓,瞄准战场上的漏网之鱼; 蒯信力大无穷,原本需要三个人才可控制的十发连弩,在他手中如玩具一般轻巧。 两人一边全力防守,一边指挥着战场上的动向。 沧州守军密集的防守下,胶州军伤亡惨重。 可饶是如此,他们前进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下。 他们似乎全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哪怕身上插着数只羽箭,但只要那口气还没有断绝,他们便会继续往前,哪怕是爬着,也要将云梯再向前推进一寸。 云梯终究还是被推进到了城墙之下,随即缓缓升起。 胶州军迫不及待地 攀上云梯,守城的将士们迅速集中火力,这才将率先登上云梯的第一批胶州军击落下去。 可一批被击落了,另一批便补上。 他们前赴后继地攀爬着,更有甚者,直接就将被击倒的同伴挡在身前,一步步向上。 而那些被充当挡箭牌的同伴脸上没有丝毫不愿,,反而甘之如饴一般地闭上双眼。 面对这样的胶州军,哪怕是沧州守军再训练有素,也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低迷之态。 敌人视死如归,全然抛却自己的血肉之躯,这样的意志比之沧州的钢铁城墙更叫牢不可破,比之他们手中的连弩更加锐不可当。 再如此下去,只怕沧州城便守不住了。 “咻——” 一支羽箭飞出,穿行过湍急的人流。 敌营中那个一直指挥着进攻的大将被羽箭直插命门,直直地从战马上倒了下去。 喧嚣的空气为之凝滞了一瞬。 这是何等精准的箭术,才能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那倒地的人大家自然认得,那人便是胶州兵曹徐锐,是周珩的心腹大将。 便是他,在后方指挥着胶州军的进攻方向,给沧州城的守卫制造了极大的麻烦。 将士们纷纷循着羽箭射出的方向看去,他们这才发现,沧州牧楚霁不知何时来到了城墙上。 他身形单薄,即便穿着银白铠甲,依旧显出些许瘦削,显然是文弱书生,富贵公子。 沧州城中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楚大人竟也有如此身手。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唇瓣轻抿,眼神坚毅,手指长弓,直取敌军大将性命。 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有了力敌万钧之态,比之秦纵将军,不仅不逊分毫,反而更胜出几分。 众人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一种此战必胜的决心升腾而起。 “桐油来了!” 纪安虽然只是楚霁的侍从,但他此刻也换上了戎装,根据楚霁的命令,在城中调集来了大量桐油。 云梯依旧架在城墙上,但沧州军心中却再无一丝惧意。 大量的桐油被泼洒下去,顺着木质的云梯流淌。 等桐油完全浸湿了云梯后,火把便被点燃扔下。 霎时间,桐油滚滚燃着烈火,顺着云梯,一直燃烧到城墙脚下,几乎将护城河都一并点燃。 血腥之气被席卷,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燎原的烧焦味,弥漫开来。 楚霁强忍着胃袋中的翻腾,再一次搭弓射箭,瞄准了远处战马上的一个个胶州军官。 这一战,从骄阳烈日时分一直打到月出西山。 夜幕被火光照亮,又燃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亮之时,才仿佛完成了使命一般地熄灭。 沧州城内仅剩的四千名战士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轮换,精神早已无力支撑,仅仅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射出弩箭、点燃云梯。 胶州军终于如潮水一般地退去了。 众人顾不得其他,除了必要的留守在城墙上放哨的兵士外,所有人都力竭般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身体是万分疲惫的,但精神却在这一刻振奋。 “敌军退了!终于退了!” 他们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脚边是终于能够放下的武器。 他们的脸上一片模糊,血液、汗水和眼泪交织在一起,他们一边囫囵地擦拭着,一边高声呐喊。 在众人狂呼之际,楚霁手中长弓也轰然落地。 他几乎站在城墙上一整夜,手中箭矢一刻不停地射出。 第203章 他深知自己必须站在这里,他就是整个沧州的军心。 楚霁耗尽了全部的心神,双手扶着城垛,顾不得空气中难闻的气味,大口地喘着粗气。 就在他心神稍稍放松之际,楚霁恍惚间好像看见,远处的车辇中走出一个满身华服的男人。 他知道,那就是胶州牧周珩。 登上城墙之际,他的第一打算便是射杀周珩。 但显然,这个想法并不现实。 周珩是胶州牧,现如今的胶州军统帅。他躲在车辇之中,被胶州军团团围住,拱卫于其中。 然且,他处在整个列队的后方,楚霁力气不足,手中长弓的射程并不足以达到。 他这才转换了目标,一击毙命射杀了胶州兵曹。 好在,此举依然起到了他想要的振奋军心的作用。 远远的,楚霁看见,周珩下了车辇。 他朝着后方深深地看了一眼,目标正是楚霁。 相隔深渊,楚霁看得并不真切。 可在周珩目光投来的那一刻,楚霁只觉得遍体生凉,寒气陡生,像是被什么暗处阴鸷的毒蛇盯上了一般。 楚霁闭上眼睛,狠狠地甩了甩头。 他想,大约只是今日太累了的缘故。 平复好心境,楚霁在众人的目光中下了城墙。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轮值的守军,随后慢条斯理地接过百姓递来的巾帕,擦了一把脸。 热气在脸上蒸腾,稍稍缓解了楚霁额头处的钝痛和跳动的青筋。 或许是偶然,这一方帕子上沾染的恰好是槐叶香气的肥皂水。 槐香入鼻,楚霁此刻仿若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适时,旁边有百姓招呼楚霁一同吃早饭。 这些日子以来,楚霁也时常到城门口处巡视。若是正值饭点,楚霁便也干脆与将士们一同吃饭。 是以,大家现在都已经习惯了,那看着金尊玉贵的楚大人,也是会和将士们一样,席地而坐,大口扒拉着碗中饭菜的。 只有一点不好,楚大人的饭量忒小。 百姓们看在眼里也很是心疼,花样百出地做着饭菜,只想楚大人能多吃一些。 这么些日子来,楚霁的胃口没涨多少,反倒是军营中的伙食水平直线上升,叫一干将士们吃得肚皮滚圆。 但现下,楚霁却轻轻摆了摆手,只说是让将士们先吃,他回府中还有要务处理。 众人原先还想再劝,但见楚霁态度坚决,便也不好再坚持。 只是心中对楚大人的感恩敬佩更加深了一层。 离开了众人视线的楚霁此刻头晕目眩,猛地一个趔跌就要跌到在地,好在一旁的纪安及时将他扶住。 “公子,你怎么了?”纪安自己也累得很,但却顾不得这许多,焦急地询问着。 楚霁此刻全身上下都透着疼,尤其是心脏处,一突一突地猛烈地跳动着,似乎要耗尽全部的力量才能勉强支撑这副躯体的运转。 他这副身子到底还是弱,比不得将士们。 好在,这一次,胶州军元气大伤,要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这些日子里,周珩应当不会再发动进攻。 沧州军能借此机会休整一二,他也能暂时地喘一口气。 从怀中拿出保心丹,楚霁吞下两粒药碗,觉得心脏处异于寻常的跳动终于平静了些许。 这药是秦纵后来配的,比原先姜木配置的药效更好上一些。 楚霁已经许久没再吃了,只是以防万一,总是随身携带着。 气息稍缓,楚霁松开扶着纪安的手,整理了一下折皱的衣袖。 他又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楚大人了。 就在他走到州牧府前时,发现了许多守在州牧府门口等他的百姓。 楚霁快步走过去,询问发生了何事。 “大人,我想参军。将士们都那么辛苦,就连大人都亲自到城墙上御敌,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躲在这里?” “大人,我也想到城墙上去杀敌!” “我也是!我要保卫我自己的家园。大不了,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 …… 连日来,将士们浴血奋战,,楚霁身先士卒,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使得沧州百姓深受感染。 尤其是那些青壮们。 他们自觉正值青壮之年,身强力壮,有的是一把子力气,也有的是一股不怕死的勇气,怎么能安居一隅,逃避在这沧州城内的桃花源中? 大难当头之际,若是不能像那些士兵一样上阵杀敌,保卫家园,如此则不可称为大丈夫也。 于是,在又一次看见将士们在楚大人的带领下击退洪水猛兽一般的敌军时,众人的情绪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们此刻便想披上戎装,穿上铠甲,手持利刃,同所有的沧州守军一样,登上城墙,击溃敌军,保护他们共同建造起来的家园。 人声嘈杂,楚霁却只觉得欣慰。他看见了一颗颗赤忱之心,那样直白地坦然地一股脑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楚霁眼眶微热,却依然摇了摇头。 楚霁明白,大家想要保卫家园之心。你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是沧州的好儿郎。但你们虽正值壮年,却不像士兵们一样受过正统的军营训练,在战场上也更容易受伤。” 随即,他朝着众人一拱手,继续道:“楚霁和将士们受百姓供养,食百姓之粮,便应当为了守护百姓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家也看到了,沧州的状况并没有那么差,我们能守得住,我们必然守得住,楚霁誓与沧州、与百姓共存亡。” 第204章 “若是楚霁与将士们当真有不得不历经劫难那一日,还请诸位不要嫌弃楚霁无用,楚霁定然开口向诸位求援。” “若是此间事了,楚霁也向大家承诺,只要你们想参军,我随时欢迎。届时,还望各位能踊跃参军。” 百姓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只是不住地叮嘱楚霁,若是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还请一定要开口。 在他们心中,楚大人还有沧州的所有官员和士兵,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待百姓散去,楚霁这才终于又卸下一些心头的包袱。 纪安看着自家公子倔强的背影,暗自摸了一把眼泪,哑着声音说了句:“我去给公子请大夫。” 话音落下,便跑走了。 楚霁看着纪安跑走的背影,眼瞧着是拦不住的,便摇了摇头。 随他去吧,纪安知道分寸。 他自己这副身子,也的确是该找个大夫来开一剂方子补一补了。 也省得他万一撑不住,在城墙上晕过去。 白白损失战力不说,还容易动摇军心。 秦纵不在,战士吃紧,药膳这种费时费力的东西,楚霁自然是一早便叫人停了。 食补虽好,但终究不及一碗药下去来得药效猛。 楚霁这边还没等到纪安请来医师,便等到了疾步而来的蒯民蒯信二人。 二人步履匆匆,面上怒火难掩,一看便知是有急事。 “这是怎么了?” 书房内,楚霁一边问话,一边示意二人坐下。 蒯信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喘着粗气,脸上的络腮胡都被气得发抖,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到底还是蒯民稳重,他思虑一番后,终于开口道:\"主公,先前派出去调查胶州军一事的人,传回消息了。\" 楚霁立马正襟危坐:“快讲。” 在周珩对于桐昌城的阴谋被楚霁戳穿后,胶州百姓便对周珩失望至极,军营中也是军心涣散。 正如楚霁所想,周珩当时屠杀了一批士兵后,的确短暂地控制住了军营中的形势。 但在周珩下令出兵沧州时,大部分人终于忍无可忍,撂挑子不干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份《胶州时报》出自沧州。 是沧州牧为他们揭露了周珩的罪行,与此同时,那报纸上既然能将桐昌城百姓中的是什么毒写得明明白白,那么他们必然也就能够为桐昌城百姓解毒。 沧州牧是桐昌城的恩人,便也是胶州的恩人。 他们不知有多少挚友亲朋生活在桐昌城,又为沧州人所救。 周珩此举,不过是愤怒于楚州牧揭露了他的罪行,想要泄愤而已。 但这样恩将仇报的事情,胶州军又怎么会答应? 周珩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胶州百姓不服他的有很多,军营中不满他的士兵也有很多。 但那又怎么样?他有的是手段能叫人听话。 于是,在周珩整军出发之前,他随即抽去了一千名士兵的家眷,压在军营之中,随他们一同拔营,来到沧州城外。 这些人可不是被带来洗衣做饭的。 周珩的丧心病狂让人难以想象。 他为了能让这些人起到所谓的鼓舞军心的作用,每日一早便随机抽取十人,将其压至大营前。 而后杀之,称为祭旗。 沧州城一日不下,周珩一日便杀十人,直到攻下沧州城为止。 到今天,这些别压着随军的士兵家眷,已然不足七百人。 士兵们为了自己的家人,哪怕是昧着良心,也不得不臣服于周珩。 他们唯恐哪一日便抽到了自己的家人,因此在战场上十足地卖命。 只想着能早日夺下沧州,救下自己亲人的性命。 这种这种牲畜不如的行径实在是可恨 但周珩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的行为。 楚霁听完整个世界心下谓之大颤。 他原本以为周珩是给士兵们下了什么毒药,控制了他们的思想行为,或者说是麻痹了他们的感官,这才让胶州军在战场上表现的那般勇猛,无畏生死。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周珩竟然能想出这样恶毒的计策。 恐惧的确不足以让血性男儿屈服,可因爱而生出的畏惧,却带着这样的力量。 楚霁坐在书桌前默然良久,不知在思考着些什么 蒯民蒯信也各自坐定,等待着楚霁发话。 不知过了多久,楚霁突然抬起头。 他定定的看向蒯民,一字一句道:“我要救他们。” 蒯民站起身,面露悲痛:‘’属下便知道,主公会如此,本不想将此事告知。属下初听闻此事时,心中的震颤并不比主公少。可是,主公仁爱是为民之大幸,但主公如此妇人之仁,只怕会是造成更多的不必要的牺牲。” 楚霁之所以看向蒯民而得蒯信,就是因为他知道,蒯信并不会阻止他,反而是蒯民,他太过理智。 “何为妇人之仁?何为更多的不必要的牺牲?” 楚霁很少有这样不听劝的时候,但这一次他却意外倔强。 “主公不是不明白,胶州军的那些家眷被关在军营后方,想要营救绝非易事。现如今,沧州城守军不足四千人,守城尚且不够,如何才能分得出精力去救他们?” 第205章 蒯民说的这些话,楚霁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道理他也并非不懂。 可是,他只要一想到那些无辜的妇孺,因着两军交战而白白丧命,他心里便堵得慌。 战场上两军的厮杀,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所效命的人不同,所要保护的人不同。这样造成的牺牲在所难免。 可是,常言道,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又怎么会殃及到这些无辜的百姓。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楚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他的心在一遍又一遍地叩问着自己,这些年来他为了推翻大庸的统治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对的。 可如果这些都不是对的,那么什么才是对的? “蒯民,我不是在同你商量,这是军令。我命令你,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营救那些百姓。” 楚霁看着蒯民的眼睛,终究态度强硬地吐出了这句话。 “主公言说这是军令,按照沧州大营的规矩,如此大规模的调兵,应 当有秦将军与主公共同的大印。” 他的话音顿了顿,干脆跪在了地上,继续道:“若是主公独断专行,蒯民亦难从命。为了救胶州的那七百人,主公可曾想过,这就有可能要牺牲上千的沧州军。以一千沧州军换七百胶州民主公可曾算过吗?” 楚霁霍然起身从书桌后走到蒯民身前。 他赤红着双眼,眼底似乎有泪意闪过。 他声音嘶哑有些失态,伸手一把揪住蒯民的衣领:“蒯民,在你心中,人命便是如此算的吗?天下兴亡,苦的都是百姓,是那些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沧州与胶州为何有此一战?为的不就是去守护这些百姓吗?而现在看来,我的所作所为,竟有些本末倒置了。” 话音刚落,楚霁便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面色也迅速地灰败下去,身子摇摇欲坠。 这可吓坏了蒯民蒯信。 蒯民离得最近,伸手便要去将楚霁扶住,却被楚霁一把挥开。 好在蒯信的动作也足够快,他虽然离得远些,却也在楚霁摔倒之前及时将人扶住。 “二哥,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蒯信第一反应便是去骂蒯民,“主公的打算有什么错?难道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百姓去死吗?”、 但骂完蒯民之后,蒯信又担心主公当真要治自家二哥的罪,又连忙补了一句:“现如今主公被你气成这样,你只看将军回来削不削你便完了。” 说完这话,蒯信又眼巴巴地去看楚霁,生怕他真的命人把蒯民拖出去斩了。 楚霁借着蒯信的力道慢慢坐了下来,看蒯信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他轻轻摇了摇头:“药在桌子左边第二格抽屉里,你与我取两粒来吧。” 蒯信诶了一声,连忙翻找起来。 跪在地上的蒯民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见楚霁这样,他也有些后悔,方才说出口的话有些太重了。 他不该如此与楚霁讲话。 主公素来有心疾,他们都是清楚的。 从前,他们连与楚霁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嗓音高了,惊到了楚霁的心脏。 后来,姜木到了楚宅,帮楚霁调养身子,楚霁的脸色这才一日一日地好起来,但终究还是体弱。 那时,楚霁找到他们兄弟三人,说是想要习武。 楚霁是他们的主子,主子说话,他们自然没有不从的。 但后来,他们发现,楚霁的身体莫说是习武了,便是学习骑马的激烈程度都无法承受。 他们犹豫许久,在害怕冒犯主子威严与担心主子身体之间,他们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与楚霁说明了情况。 未曾想,楚霁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说,他们的行为很好。 楚霁说,他只是一个人,难免有不擅长,考虑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他们不吝赐教。集思广益,才能少犯错误。 也是从那时起,蒯民才真正地认可了这位主公。 经过三年的调理,楚霁的身体越来愈好,尤其是秦纵来了之后,楚霁犯病的时候便更少了。 再加上他心性异于常人的坚定,从来不是个轻易抱病喊痛的,所以渐渐的,大家都几乎要忘记这位主公曾经是把药丸当饭吃的人。 于乌、万鲁他们这几个新来的,还有一众的沧州百姓,从来都不知道,楚大人非但不是个钢铁铸成的人,更是个体弱多病、先天不足的。 可这一次,楚霁本就为了沧州守城一事殚精竭虑,多日来食不下咽。昨日他又在城墙上浴血奋战,与将士们共同进退,甚至比将士们都更加辛苦。 他本就体力不支,今日就连饭也不曾吃上一口。 方才自己与他言说周珩恶行,他本就被气得气血翻涌,后来自己又说了那么一箩筐子的混账话,才害得主公心疾发作,吐血不止。 “主公如何责罚属下不要紧,还是请主公以自己的身体为重,请医师来看一看吧。” 楚霁看了一眼蒯民,淡淡道:“无事,纪安已经去请了。” 这话一出,蒯民更是愧疚。 原来主公的身体早就是在强撑着的了。 楚霁话音落下,蒯信也终于找到了药丸,取出两粒来,片刻不敢耽搁地递给楚霁。 楚霁实在是难受,也无暇再叫人倒什么茶水,干脆将药丸扔进口中,囫囵咽了下去。 第206章 药是秦纵亲自配的,药效自然不必说,服下后楚霁便觉得周身松快许多。 心跳渐渐平缓,喉间的血腥之气也渐渐散去,楚霁也总算是冷静下来。 蒯民说的那些话,楚霁并非不懂。 他知道,从大局的角度上来说,沧州城门不可破。 保存守军的实力,的确比营救那些百姓重要的多。 可是楚霁,总觉得自己应当在多做些什么? 就像是蒯信所说,他绝对没有办法做到,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百姓一日一日的,在绝望中等待死去。 在这一个瞬间,楚霁突然觉得自己那样地想念秦纵。 只可恨,自己没有亲自那样天赋卓绝的军事领导能力。 若是秦纵在,今日的情形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哪怕是在沧州只有4000守军的情况下,他也能够做到用兵如神,既能解沧州之困境,又能救胶州无辜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若是秦纵在,他必然会支持自己的想法吧。 忽然,楚霁的目光看向沙盘,秦纵为他制作的沙盘。 沙盘上,在沧州城的位置外面,是一条横亘着的护城河。 可是护城河下却有一处拱起。 那是在修建护城河时,秦纵特意让杨佑留下的。 那时,秦纵对他说,这是一条地道,向前挖通,可至沧州城外。 在秦纵寄回来的回信上,他也提到了这一条地道。 那封回信详细的安排了此次平定胶州的战略方法。 只留5000人守沧州,秦纵领1000人守住沧胶边境,薛正、万鲁领余下的14000人攻下胶州。 这是属于秦纵的自信,兵力的计算精确到每一个人。 在那封信的最后,秦纵便再一次的提到了这一条地道。 他说,若遇情急之事,可用之。 这是秦纵给楚霁留下的退路。 用兵如神的秦小将军并不怀疑自己对于兵力的安排,也不怀疑自己训练出来的沧州军。 与此同时,他也绝不怀疑楚霁誓与沧州共存亡的高洁品格。 但作为爱人,秦纵却依旧想要给楚霁留一条能保证他活下来的后路。 万一呢?因爱而生怖,不就是如此吗? “蒯民听令。”楚霁终于开口。 蒯民猛然抬起头。 “我命你召集乡民,从护城河下过,挖通一条地道,直至周珩大营。” 听到地道二字,蒯民便明白了楚霁的打算。 这条地道若是能运用得当,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那些胶州百姓。 “可是,即便是咱们救出了这些百姓,周珩大可以传信回到胶州,命人再搜刮一匹百姓过来。” 蒯民思虑周全,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楚霁轻笑出声,脸上扬起笑意;“你忘了,有阿纵替我守着。任何人、任何信,都别想越过胶州边境。” 胶州与沧州的交界处是一座边陲小城,川门县。 这座小城放在整个大雍的地图上来看,实在是小的可怜,几乎都找不着影子。 但是仅仅只论胶州与沧州的话,却是咽喉要道。 尤其是对于周珩来说。 信息的传递、物资的补给,都要经过这座小城才能流通。 对于这样的一座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的城市,周珩自然是不惜兵力地守卫着。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竟胆大到如此地步,明晃晃地埋伏在他的身后,打着这座小城的主意。 况且,周珩手下的兵力也是有限。 其他城池的守卫也需要人手,尤其是桐昌城外,周珩担心楚霁会弃沧州城于不顾,取道弋江,到桐昌城求得庇护。 因此,桐昌城外兵力最多,川门县其次。 但即便如此,这座小城全副武装,也不过只有五六千守军。 面对这五六千人,秦纵可不会手软。 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受周珩压迫的穷苦百姓。 这里的守军,全部都是周珩的心腹,与周珩沆瀣一气,帮着他坏事做尽,就如同桐昌城外的那些守军一样。 否则,周珩也不会如此放心地将守城工作交给他们。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秦纵便带着手下的一千兵马,以极为强势轻松的姿态,打开了川门县的大门,又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城中守军尽数俘虏。 此战下来,川门县守军死伤无数,更有俘虏三千余人。 在秦纵这里得 手后,薛正与万鲁也迅速行动起来。 捷报一日一日地传到秦纵手中。 倒不是薛正他们手里的信鸽够快,而是但看各城各县向着周珩发去的八百里加急的求援战报更快一些。 只不过,这些战报都落在了秦纵的手里,一封也不曾越过川门县。 只怕时至今日,周珩都还以为自己的胶州城一片太平,能够任由他搜刮民脂民膏。 川门县西南角的城楼上,秦纵目光古井无波般地看着外面的尸体。 就在刚才,秦纵率领着手底下的人,击退了想要夺回川门县的胶州军。 他身旁的士兵也同他一样,驻守在城墙上。 他们手持武器,连成了一条线,注意着胶州的一举一动。 秦纵擦拭着双月画戟的手柄,那上头是楚霁亲手为他纂刻的“秦纵”二字。 他身后,百十公里开外,便是楚霁战斗的地方。 第207章 但是秦纵没有回头。 他的任务,是守好这座关口。 守住这座关口,便是守住了胶州边境,也守住了两座州府的人民,更是是守住了楚霁未来的万里江山。 第九十九章 蒯民办事效率极高, 很快便根据沙盘制定好了营救路线,又发布了召集乡勇的告示。 百姓们本就一腔热血无处挥洒,恨不得能为这次战役多出一份力, 一看到这告示当即便报了名。 接下来的日子里,胶州军依然保持着高频次的进攻。 城墙之上,硝烟四起, 战火连天。 城墙下的青壮们也不闲着,热火朝天地挖着地道。 如此又过了十几日,沧州守军早就与胶州军又打了几个来回,地道终于是挖通了。 这一次的营救蒯民准备另辟蹊径, 没有选择夜黑风高的晚上。 一来,为了防止被夜袭,胶州大营在夜晚必定是守卫重重, 难以得手。 二来, 每日一早周珩便要随机斩杀十人,半夜动手留给他们转移的时间太少。 是以,在胶州军再次倾巢而出之时,楚霁再一次登上城墙,同守军们共同奋战。 与此同时, 蒯民则带着一百人从地道前往胶州营地, 营救被捕的百姓。 临行前,楚霁也来不及多说些什么, 但还是郑重道:“一切安全为上。” 话落,楚霁便背着长弓, 疾步走上城墙。 不是他不愿与蒯民多言, 实在是守军警报当前,无暇再说。 这些日子蒯民的日夜不休他看在眼里, 也意识到那一日他对蒯民说话也的确太重了些。 下属直言不讳,本就是他自己乐见其成的。 更何况,以当时当日的情形,蒯民说得也没有错。 若真是要怪罪,便实在是他这个主公太不通情达理了。 蒯民看着楚霁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动容。 从那日起,蒯民就没再奢想过来楚霁会再像从前那般待他。 可今日楚霁对着一句话,便让蒯民知晓,他依旧时主公的左膀右臂,是主公心中值得信赖的下属。 这么些日子下来,蒯民已然想清楚了。 依照主公的性子,他知晓周珩的所作所为吼,一定会排除万难去解救那些百姓,就像是去年化解沧州雪灾危机一样。 若非如此,那么便不是主公了。 也就不是他蒯民曾经立誓要永远仰赖追随的人了。 而他作为下属,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协助主公达成目的。 蒯民朝着楚霁的背影作揖,随即向着与楚霁相反的方向转身,带着此次行动挑选出的人手,脚步坚定地向着地道走去。 这次的行动十分顺利,由于胶州军倾巢而出发动进攻,所以蒯民一行人赶到的时候,营地里留守的胶州军倒不太多。 一行人没有着急先去救人,否则也太过显眼了些。 当务之急是将这些人的目标转移集中到旁的地方去。 蒯民一声令下,按照原定的计划兵分两路。 一队前往粮仓,一队悄悄靠近被关押的胶州百姓。 他们的目标只是为了转移营地中所有守军的注意,而不是要作死,所以只是在隐蔽处绕着粮仓外围放了一圈火。 火势渐涨,浓烟四起,很快引起了哨兵的注意。 众人惊慌不已,只当是沧州军偷袭营地,妄图烧了他们的粮草。 粮草那是行军打仗的重中之重,哪怕此刻胶州大营背靠川门县,但粮草再运输过来也要十天有余。 留守在大营中的胶州校尉费千是周珩心腹,他想的比旁人还要再深一层。 沧州人如今冒着这样的危险前来烧粮草,只怕已是强弩之末、黔驴技穷。 这可当真是一个好消息。 但此刻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粮草要是守不住,最后死的是他们。 费千连忙召集营地中的人手,除去留下少部分的人看守马匹和营帐,几乎所有人都前往了粮仓处。 灭火的灭火,看守的看守,搜人的搜人。 誓要叫今天前来放火的沧州人有来无回。 也是蒯民他们幸运,大火在粮仓周围蔓延,升腾而起的浓烟顺着风向飘散到马厩上方。 马儿被这浓烟惊吓到,霎时发了性,全都变得狂躁不安。 更有甚者,几乎要互相踩踏,冲破围栏。 让本就紧张戒严的营地变得更加糟糕。 费千只得调集更多的人手前去马厩。 是以,整个营地之中除了少部分看守营帐的士兵以外,所有人都集中在粮仓和马厩处。 蒯民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 “要是能再往里头十来米,这火肯定能烧到粮仓去!” “就是,今天这风向好,老天爷都帮咱们呢。” “真想再回去烧一把火。” …… 一行人一边脚步如飞地往地牢走去,一边不由自主地小声讨论着。 “莫要贪功,救了人咱们就回去。” 蒯民正色出声提醒,众人立马噤了声。 很快,他们一行人便来到了地牢处,这里没有旁人,只关押着那些胶州军的家眷。 看着眼前的场景,众人心中只有出离的愤怒。 对于周珩攻打胶州的行为他们自然是恨的。 昔日宁静祥和的家园不复存在,前一秒还在一同训练的战友转瞬便失去了生命。 第208章 这叫他们如何能不恨? 顺带着的,他们自然也厌恶那些胶州的士兵。 简直是忘恩负义之辈。 是他们大人不惜人力物力,戳穿了周珩的阴谋,拯救了桐昌城的百姓。 而他们却帮着周珩强攻沧州。 但在知道周珩的所作所为时,恨意便消减了大半分。 尤其是现在,看着眼前的这些人。 距离开始挖地道那日,又过去了十几日,这里又少了一百多人。 现如今,也只剩下不到六百人了。 他们全部都是老人妇孺,是谁年迈的父亲母亲,是谁心爱的妻子,是谁尚在襁褓的孩子…… 所有人都用绳索缚着,连孩童也不例外。 浑身破烂的衣衫,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他们就像是,像是等待挑选的牲畜一般,被困在这狭小黑暗的地牢中, 身旁是不知什么时候送来的残羹剩饭,隐隐泛着馊味。 见到有人来了,一个个全都惊恐不已,蠕动着身体向后躲去。 有的人流着眼泪,生怕这一次被带走的就是自己;有人狠狠地瞪着眼,大有视死忽如归的决然。? 蒯民心生疑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胶州军的衣服呢。 这也是为了方便行动,他们特意换上的。 他们被误以为是周珩的心腹了。 蒯民当即将那件外袍掀开一角,露出里头那件沧州守军的军服。 “别害怕,我们是沧州来的,来救你们出去。” 听见这话,地上的人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外头,不是正在和沧州打仗吗? 这些沧州人,又怎么会来救他们? 这话,该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但是转念一想,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好图谋的呢? 他们被周珩抓在这里,唯一的用途就是被用来威胁他们的家人。 到了沧州人手里,最差也不过是这样了。 从周珩的筹码变成那位楚大人的筹码罢了。 但再如何,也好过在周珩手里。 至少,周珩做出的事情天理不容,他们也实在不愿自家顶天立地的汉子受到这样的人的威胁,为这样的人卖命。 况且,周珩为什么突然发了疯一般地要攻打沧州? 他们也早就听说了,真是楚大人戳穿了周珩的阴谋,惹得周珩恼羞成怒,这才决意发兵。 楚大人是拯救桐昌城的大英雄,是桐昌城的恩人,想必绝不是周珩这样的人。 这样想着,原先那个狠狠瞪着蒯民的女子眼中杀意不再:“多谢这位大人相救。” 有了女子的这句话,众人也纷纷反应过来,请求蒯民救他们。 蒯民点了点头,和手下的人一同帮这些人将绳索割开,又趁着营地里乱成一团的功夫,带着这些人一同转移。 尚有力气能够行走的,便被众人护在当中,快步行走着。年老体弱者或是黄发小儿,便由将士们背着,也走在众人中央。 好在地道的位置挖地巧妙,正好绕过胶州军营,位于隐秘丛林中。 可进入地道后,蒯民依旧不敢放松心神。 这条地道必须封死,不然被周珩找到,就会为祸到整个沧州。 于是,一行人又分成了两波,一波带着救出的百姓往沧州方向全速前进,一波则拿起堆放在地道中的工具,一边赶路,一边将身后的道路封锁。 前头赶路的人群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蒯民紧张问道。 前头是通往沧州的,蒯民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 “校尉,那些人说要帮咱们一起填地道,怎么也劝不住。” 士兵挠着头,为难道。 蒯民的心脏骤然落回原本的地方,随之而来的是万千感慨。 有胶州百姓这么一句话,便不枉大人执意要救他们了。 “便说他们的好意咱们心领了,不必……” 话还没说完,方才那个最先开口的女子便走了过来:“这位大人,我们在家里也都是做惯了农活的,有把子力气,绝不会拖你们的后腿。人多力量大,老人孩子先走,咱们有力气的都来帮忙,也能快些。” 也许是脱离了周珩的掌控,眼前这位女子的状态竟比先前在地牢里好了不是一星半点,神采奕奕的,倒有些大将风范。 话都说到这份上的,蒯民倒是不好拒绝。 他一拱手道:“夫人真乃豪杰也。” 女子摆摆手,随即便拿起墙边的铁锹,铲起土来。 她身后还有上百民百姓,同她一起动作起来。 蒯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倍感欣慰的同时,也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第一百章 地道里的这条路似乎格外漫长。 好在地道中有早已安排好的食物和水, 倒也给众人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不知走了多久,前头终于传来些许光亮。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蒯民出声鼓励众人。 话音刚落, 便有脚步声轻轻地从地道的那一头传来。 “总算是回来了。” 楚霁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声音在狭长的地道中消散,随之而来的是一位身穿银白铠甲的疏朗公子,后头还跟着一队士兵, 一个个神采奕奕,身姿挺拔。 第209章 众人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些胶州百姓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来人。 这是什么天上下凡的神仙公子吗? 尤其是站在前头的那位。 眉目浅笑淡然,周身尽是不似凡俗中人的矜贵。 他身后那些士兵简直就是拱卫着他的天兵天将。 就在这时, 胶州百姓发现原先一直带领他们的蒯校尉疾步走上前去:“大人,幸不辱命,无一伤亡。”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就是沧州牧楚大人。 这一路上, 这些沧州士兵给他们讲了不少这位楚大人在沧州做的好事。 按理说,他们此刻应该是害怕这样的人的,至少心里会存一个疑影 ——胶州的周大人曾经也是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谁又敢保证这位楚大人不是怀了同周珩一样的心思? 可渐渐的,他们又意识到了这位大人与周珩实实在在的不同。 周珩说得多,却做得少。 周珩说他已然尽全力想为百姓们免除青黄税, 但奈何皇帝不允。 可沧州不仅没有这什么劳什子的青黄税, 去年楚大人更是直接将农税降到了十五税一。 周珩说一定会救桐昌城百姓于水火,可他却依旧关闭了桐昌城城门。 可去岁沧州大雪, 楚大人却给各家各户发放了棉衣棉被,不曾落下一个人。 …… 这一路的闲聊, 已然让他们从内心里认可了这位楚大人。 这位不顾两军交战之仇, 毅然决然派人前来营救他们的楚大人。 是他们的大恩人! 意识到这一点,胶州的百姓在狭窄的地道中排开, 随之齐刷刷地向着楚霁行了跪拜大礼。 楚霁连忙摆手,也不说什么,只说早就备齐了饭菜,就等着各位了。 再次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眼泪都几乎要落下来。 春末夏初的暖阳荡涤着所有阴霾,就连空中漂浮的尘埃也闪着光亮。 这是他们久违的也曾经以为要永别的人世间。 而将他们带回人间的,便是这位楚大人。 在这一刻,这些胶州百姓无比确信自己先前的猜测 ——这人是下凡的神仙公子。 他们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少爷,敌军又来了!” 纪安急匆匆地赶来,身上是来不及换下的戎装。 自从那日胶州军来袭被他们击退后,第二日一大早,胶州军再次发起攻城。 蒯民一去便是三天两夜,这三天两夜里,胶州军在周珩的指挥下,一日不曾离开过沧州城外,不时便会命小股部队发起车轮战。 显然是周珩发现了地牢中的“筹码”不见了,手忙脚乱之下只得改变策略,命胶州军将沧州围住,不敢叫那些人发现此事。 这些天几乎所有士兵都严阵以待,一刻不敢脱下铠甲、放下武器。 是以,这一波的进攻来得虽快,却也在楚霁的意料之中。 楚霁神色一凛,随即有条不紊地安排道:“纪安,将人安顿好。蒯民,带着你的兵去休息。其余的人,跟我走。” “主公,还是让我去吧。您休息。” 眼瞧着楚霁转身欲走,蒯民连忙将人拦住。 楚霁的状态并不好,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回去休息,这是军令。”楚霁深深地看了蒯民一眼,无奈道。 蒯民一走便是三天两夜,原先的儒将风姿全然不见,脸上胡子拉碴的,瞧着和蒯信还当真是亲兄弟。 “主公……” “楚大人,我们随你去城墙。” 蒯民还欲再说些什么,就被一道女声打断。 他转头看去,正是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 当时他们去往地牢时,便是这位女子目露凶光地瞪着他们;也是她最先开口表示愿意相信他们;在地道中,她又主动过来,要帮着他们一起填地道。 那女子一拱手:“大人,我想到城墙上去,告诉我的家人、我的父老乡亲们,不要再替周珩卖命了。现在我们已经安全了,他们不用再受威胁了。” 人群中渐渐的有人又站了起来,走到那女子的身后,用行动表达着自己的 立场。 楚霁看着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人群,直到全部的人都站在了他的身侧,不免也为之动容。 他救人全凭本心,并不为什么旁的。 却不想,现在却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楚霁想起,曾在秦纵的兵书上瞥过一眼“攻心为上”。 古有四面楚歌,那今日,他便也效仿而行之。 沧州城墙内外,两军对垒,各不相让。 他们都有要守护的人,所以不得不倒刀戈相向。 战争一触即发之时,一群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样对峙的局面。 沧州守军虽然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什么突然带着这么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上城墙,但还是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而当他们站上城墙的那一刻,外头的胶州军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这不就是他们的家人吗? 三日前的那一场攻城之战当然又以失败告终,但他们还未来得及退回营地,便又被周珩发号施令,全部都聚拢在沧州城下。 众人想不明白周珩又要做什么。 第210章 但唯一让他们庆幸的,便是因着这几天大家不曾回到营地,周珩没有再阵前杀人。 若是能如此,叫他们在沧州城下一辈子也愿意。 可是现在,原本被关押在周珩手里的家人,怎么会出现在沧州? 莫不是沧州的人抓了他们,要和周珩用一样的手段来威胁他们? 这种事情,胶州军几乎不敢再想。 家人在周珩手中,只要他们攻下沧州,家人便尚且有活路。 但落在了沧州人手中,他们与沧州交战多日,家人又怎么会讨得着好? 胶州军一个个都红了眼,看见了亲人家眷的,更是睚眦俱裂,想要不顾一切地冲进沧州。 就在这时,城墙上爆发出一声大喊:“张大壮,是楚大人救了我们!楚大人和周珩不一样!男儿顶天立地,不要再给他卖命了!” 喊话的正是那名女子,名叫朱芸。 朱芸与张大壮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 两人在很小就定了娃娃亲,后来张大壮父母双亡,便毅然从军,说是要挣一个好前程再来娶朱芸。 张大壮在军中一直表现优异,现如今已经是一位百夫长了。 是以,当知道自己的未过门的妻子被抓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但事实摆在眼前,周珩吃准了他没有家世背景,但在军中又有一定的地位,这才决定拿他开刀的。 张大壮站在队伍的前方,朱芸的话他听得清楚。 七尺男儿再看到生龙活虎的未婚妻子,脸上原本的狰狞荡然无存,反而泪流满面,手足无措。 城墙上的人纷纷开始喊话,向自己的家人控诉周珩无道的罪行,讲述楚霁派人营救他们的故事。 胶州军如何不知道周珩的恶? 只不过是有软肋被周珩捏在手中,不得不与虎谋皮罢了。 可现如今,局势逆转了。 军心的溃散就在一瞬间,泪水模糊双眼之时,他们几乎全部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全然顾不上后头冲锋的号角。 见此情景,楚霁连忙示意蒯信喊话。 蒯信福至心灵,想起自己曾经当山大王时那些来“剿匪”的官兵的话,扯着嗓子大喊:“只要放下武器,沧州必然既往不咎。只要归降沧州,与沧州军享受同等待遇。” “别给那个周珩卖命了,那就是一个阴毒小人。我们楚大人才是真的善待百姓、体恤将士,人人称颂。” 说着说着,蒯信冒出了些许真情实感。 他自己也是从旗峰山上那个流寇被楚霁带着,成为了一州的校尉。 再高的赞誉,在蒯信心中,楚霁也配得上。 胶州军的队列之中,周珩被自己的亲信保护着。 前头发生的事情他都已然尽数知晓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漫延上心头,与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若说楚霁戳穿了他在桐昌城的阴谋,他只是感到愤怒,却不并十分恐惧。 那么此时此刻,便是局势几乎失去控制。 但也仅仅是几乎而已。 “这七百人没有了,便回胶州再抓就是。胶州有的是人!” 周珩一把掀开车辇的帷幔,失态地低吼着,吓得一众亲信跪地请罪。 恰在此时,他们身后的军队也一齐乱了起来。 哀嚎嘶鸣遍野,无一人在意军中的号角。 “大人,收手吧,我们不能……” 一错再错。 校尉费千跪在地上,可剩下的话却再没有机会说完。 周珩一把抽出侍卫的剑,结束了费千的性命,也封住了他的未尽之语。 军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简直要冲破他的耳膜,将他拉入无尽的深渊。 “放肆!你们都放肆!谁若是再敢有动摇军心之语,杀无赦!” 周珩手中长剑铮然触地,生生没入土地半寸有余。 透过战车的帷幔,周珩隐约能看见孑然立于城墙之上的楚霁。 没有兵甲利刃的守护,却在万民拱卫之中。 周珩的目光骤然凶狠。 不,他还没有输。 周珩从车辙上翻身而下,拉过战马,拿起长弓。 城墙之上,蒯信依旧在激烈地讲着话。 从楚霁将他这个土匪头子带出旗峰山,再到今天沧州城内人丁繁盛、六畜兴旺的现状。 放下武器的胶州军越来越多,就连沧州军也受到了感染。 蒯信打小是个不爱念书识字的,不像他的两个哥哥那般能言善道,可他所说都发自肺腑,反而更有朴实真切的力量。 “咻——” 长箭破空而来。 出自周珩之手,目标是阵前形容激动的张大壮。 而此刻的张大壮满心满眼地盯着自家未婚妻子,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袭来的箭矢。 楚霁薄唇轻抿,连忙搭弓。 弓弦撤手的瞬间,将原本袭向张大壮的箭矢击落。 可就在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周珩已然脚踏马背,凌空而起。 长箭直直地朝楚霁而来。 方才射向张大壮的一箭不过是掩饰,这一箭才是周珩真正的目的。 谁也没有想到,周珩会将自己暴露在半空之中,不顾被沧州军射成筛子的风险,也要对着楚霁放出这一箭。 第211章 周珩此时得意极了。 楚霁此刻身旁并无护卫,孤身一人地站在那群老百姓里头。 他若是想活,只要抓过身旁百姓挡箭即可。 否则,必死无疑。 周珩真的很想知道,在这个关头,这位所谓的爱民如子的楚大人,会如何选择。 楚霁并不善武,唯一擅用的只有弓箭。 但此时再搭弓瞄准必然是来不及的了。 闪着寒芒的箭镞迎面而来,楚霁瞳孔骤缩。 “大人!” 死亡的威胁逼近,耳边是远处蒯信的嘶吼。 楚霁紧紧拧着眉,脑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是该怎么向自家的秦小将军交代。 他还没有陪着秦纵,打回南奚,把萧彦的脑袋悬在菜市口上挂十年呢。 “铛——”箭矢被打偏,钉在城墙上。 “阿纵。” 楚霁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方才还在他脑中闪过的人影。 只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踏雪嘶鸣着从胶州大营的队伍中冲出,彻底冲垮了整个胶州军。 秦纵还保持着侧身跨马的动作,半个身子都贴在踏雪的侧边,只有一只修长有力的大腿搭在马背之上。 他手中是刚刚情急之下随手从地上捡起的石子,还有一颗尚未曾扔出。 原来,之前胶州军后方传出的喧闹之声并非因为他们军心大乱,而是被秦纵命人分左右两翼合围冲散。 是整个队伍都乱了。 秦纵调整回策马的姿势,从踏雪背上一跃而起。 他朝着楚霁扬唇一笑,见到楚霁点头,秦纵脚底蹬着城墙而上,拔下了那支被钉在墙壁上的长箭。 霍然转身后,秦纵握着箭,几步来到周珩身前,眼底是一片寒冰。 周珩尚且还未从方才的变动中反应过来,秦纵已然来到了眼前。 他不认得 这人是谁,但下意识地知道此人之恐怖。 能以一颗石子弹开他全力射出的一箭,便可见一斑。 但此时人事到此事已为时太晚。 秦纵怎能容忍有人伤害楚霁? 纵使周珩使出浑身解数抵抗,秦纵还是轻而易举地将人打落在地。 手中紧握的箭矢穿透铠甲,正中周珩的心脏。 鲜血喷溅而出的那一刻,秦纵的心慌才稍稍得以缓解。 没有人知道,当他看见箭矢飞向楚霁的那一刻,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缰绳,要从马背上摔落。 还好,还好,赶上了。 胶州收兵的号角很快响起,周珩血流如注的躯体也被他的一众亲信拼尽全力夺回。 那伤在心脏上,哪怕抢回去了也活不成。 胶州军仓皇散去后,楚霁大开城门,将秦纵和他的将士迎回从城中。 随着秦纵的归来,整个沧州城中阴霾霁散。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仗就快要结束了,而且是会以沧州大获全胜的结局。 州牧府中,凯旋的秦小将军却第一次对楚大人发起了火。 拒绝了楚霁伸手摸自己耳朵的动作,秦纵冷声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主公难道不懂吗?” 听见这一声主公,楚霁才知道这是把人都气到这个地步了。 还真是别说,秦小将军冷下脸来,还真是唬人得紧。 楚霁实在看着手热,不顾秦纵的推脱,还是十分霸道地将两手放在了小将军的耳朵旁。 说出口的话却十足温柔,带着笑意的:“三个月不见了,小将军一回来就这么凶的呀。” 秦纵的气势瞬间消散:“是三个月零十二天。” 楚霁噗嗤一声笑出来,毫不客气地搓揉着手下散着热气的通红的耳朵。 第一百零一章 现如今, 秦纵归来,便代表着整个胶州已然尽收楚霁囊中。 周珩被沧州军合围在沧州与胶州交界之出,孤立无援, 彻底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是以,沧州城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 土地蓬勃生长,农民忙碌耕种, 商贩往来售卖,店铺满目琳琅。 曾经的那个沧州城回来了。 不,他们相信,此番过后, 沧州城只会越来越繁华。 此时,沧州城中的慈安堂也迎来了新的客人——蒯民从胶州大营带回来的那些胶州军家眷。 这些人自然是要回胶州的,但不是现在, 怎么也要等到此间事了过后。 在这个期间, 楚霁将他们全权交给纪安安顿。 纪安早就做好了打算,将他们安顿在慈安堂。 六百多名胶州军军属被分成二十或三十人不等的小队,一起跟着纪安来到了慈安堂。 这慈安堂倒不稀奇,不止是沧州,但凡是大一些的州府都会设立, 专门抚养失去父母的孤儿。 可眼前的这个慈安堂却与朱芸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这哪里是那个狭小拥挤的慈安堂? 除了位置偏远了些许, 这分明是一座烟火气十足的小村落。 阡陌小道纵横,道旁绿树成荫, 整齐的砖头瓦房排列有序,仿佛在专程迎接他们的到来。一座三层高的建筑上炊烟袅袅升起, 看着很是壮观, 又很是温馨。 看得他们啧啧称奇。 “咱们沧州的慈安堂同别处不同,”领着众人进了大门, 纪安便介绍起情况来。 这慈安堂里的诸多事宜,虽说楚霁给纪安也安排的人手帮忙,但主要是由纪安一点一点完善起来的。 第212章 纪安原本就是孤儿,却因当地官员昏聩,被慈安堂给忽略了,不曾接去抚养,这才流落街头。 小小年纪的他一路乞讨,又被人贩子给抓了起来,卖到益州给富贵人家当奴才。 也是源于此,他才进了楚家。 他是因为慈安堂无能受过苦的,现在对这些事情自然上心,对整个慈安堂都了如指掌。 “咱们现在走的是主干道,直通大门的。左手边是孤儿院,和别处的慈安堂一样,是收留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的。再看右手边,是养老院,专门赡养没有子女的六十岁以上老人的。” 这养老院便是与旁的慈安堂最大的区别了。 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便不再成为劳动力,不能再创造所谓的价值。是以,大雍之中鲜少有官员在意他们的死活。 可是,正所谓幼有所长,老有所终,楚霁正在全力践行这一点。 纪安正说着,朱芸便看到右手边的瓦房前头,三五成群地坐着或是闲聊,或是做着女工,亦或是下棋会友的老人们。 他们瞧见纪安走在前头,还热情地打着招呼,叫他小纪大人。 纪安自然扬起笑脸回应。 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本不过是少爷身边的一个小侍从,现在却也别人家发自内心地叫一声小纪大人了。 单是从这些老人的状态来看,就知道他们在这里过得很是舒心。 朱芸他们一行人只觉得心中无比安定。 他们原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必死的命运,不想峰回路转,沧州的楚大人救了他们。 不,现在也是他们的楚大人了。 他们方才也听说了,那位突然出现救了楚大人的是沧州的秦将军。 当时楚大人就是为了救她的未婚夫才差点中了周珩那歹人的箭,她当时都已经扑出去了,准备给楚大人挡箭。 还好,那位秦将军回来了。 这一路上,为了叫他们安心,负责安顿他们的小纪大人便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原来这位小将军这些日子不在,就是到胶州去了。 从今往后,胶州不必再被周珩祸害,也能在楚大人的手底下管着。 看着这一路过来,沧州百姓虽历经战争却笑容不减的样子,众人便知道,楚大人是实打实的好官。 “你们就暂时先住在这一片吧。这里住的人少,空房间还多得很待会儿他们会领着你们去住处的。” 对着朱芸他们说完这话,纪安又转头朝着等在那里的几个负责人交代了几句。 “小纪大人放心,一应的床铺被褥和生活用品都准备好了。”一位瞧着年岁不小的婆婆慈眉善目道。 “你们都跟我来吧。”见纪安点头后,老婆婆便对着朱芸他们这一队说道。 老婆婆姓柳,是去年随着流民一起进入到沧州城的。 她的老伴和儿女都死在了流亡的路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好在,进了这养老院之后,不仅衣食上有官府养着,她也遇见了不少好姐妹,每日说说笑笑的,日子又能过下去了。 “我先带你们去小院安顿下来,洗漱一番,换身衣裳,然后再……” 柳婆婆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的人仓皇地打断:“不,不用的。我们身上这个洗洗就行,不能再麻烦了。” 他们会被周珩选做人质,家里实在是没有一丁点儿的背景,全都靠着在地里刨食。 但是现在朝廷收的田税越来越高,他们又不得不把地卖给那些不用交税和服徭役世家大族,给他们当佃户,一年下来实在是落不到几个钱。 他们实在是没有银两去负担一件新衣裳。 “别担心,”柳婆婆单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他们的想法,她当初刚入慈安堂收到新衣裳的时候,那反应跟他们差不了多少。 “我们慈安堂中,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春夏秋三季各能领两套衣裳,冬天还能领一套冬衣呢。虽说你们不能算是慈安堂中的人,但方才小纪大人也传了话来,说是楚大人为了褒奖你们登上城楼的壮举,特意让人准备的。” “这,这么大数量的衣裳,能供得上吗?” 朱芸自己本就精通纺织手艺,这套短褐加上裤子,一人少说也要大半个月才能做好。 他们现如今可是有六百多人,一夜之间楚大人便变出了这么多的衣裳来? “这个自然。我们沧州城内有纺织厂,今年年初,大 人又在底下的两个城里也建了同样的纺织厂。招了许多女工,一个月可有一两半的工钱呢。据说她们制出来的衣裳啊,楚大人就会卖到全大雍去,还有的甚至都能卖给北边的大阙人。” 朱芸她们简直是被惊掉了下巴,是被这工钱惊到的。 一两半,那都比得上她们家里的汉子在军营里头卖命得来的俸禄了! 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机会进这个纺织厂。 说话间,柳婆婆已经领着他们进了一座院落。 “这个大院子正好能住二十人,你们便暂且先住在这里吧。” 小院外头用竹子篱笆围住,他们方才在外头便瞧见了,有好些二层的小楼,青瓦白墙,当真是好看极了,清雅极了。 “这么好的房子,是楚大人特意为了慈安堂建的吗?”看着眼前的小屋,朱芸不由得发问。 第213章 这疑惑她在一踏入慈安堂时便产生了。 沧州远不如胶州富庶,可即便是胶州的慈安堂,对比起这里的来,简直像是贫民窟。 “这儿倒还真是楚大人建的,但原先不是当做慈安堂用的。”柳婆婆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去年我们沧州下大雪你们知道吧?” 朱芸被这话问住了,只以为是不小心说到了柳婆婆的痛处,连声道歉。 毕竟这大雪灾的,那有不死人的的?至少家里的那些个鸡鸭鹅猪是别想活了。 柳婆婆原先还没反应过来,随即又脑子一转,懂了,这不是造成误会了吗? “没事儿,去年啊,咱们老百姓是一点损失也没有。因为有楚大人在啊,不仅没人被这雪灾害死,而且楚大人还提前出钱买走了我们养的牲畜。就连些房子,也是楚大人害怕积雪山脚下的百姓遇害,这才建起来给他们住的。” 听见柳婆婆说这话,这些人又想起了今年桐昌城的灾祸,这样巨大的对比落差让他们唏嘘不已。 但只要一想到以后楚大人也是他们的父母官,他们也对于未来的日子也觉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那这些人现在是迁回积雪山下去了吗?”有人问道。 “那哪能啊?要是再下大雪怎么办?”柳婆婆故作玄虚,心中却暗下决心,今日势必要让这些胶州人知道我们楚大人有多好。 “是啊,可不能再回去了。这些人现在住在哪儿呢?”众人被柳婆婆这样子勾得好奇不已,连忙追问。 柳婆婆一抬手,指向远处层层山峦,语气骄傲:“他们现在啊,被楚大人分了梯田,都住在这些山底下呢。” “梯田?”这未曾听说过的新事物叫一众胶州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着他们疑惑的表情,柳婆婆笑着:“这梯田啊,就是在山上开出来的田。我们沧州原本山多地少,现在啊,有多少山就有多少地。这法子,也是咱们楚大人想出来的。不仅如此,他还免费把这些田地分给百姓,让咱们啊,都有地种!” “诶呦,那这楚大人还真是活菩萨。” “我一瞧着便觉得是个神仙人物,还真是的!” …… 话音刚落下,柳婆婆便听到一连串发自内心的感慨。 她不由得挺起胸膛道:“那可是。我们楚大人的好处还多着呢。还有秦将军,带领我们沧州的血性男儿赶跑了多少坏人!谁要是说他们一个字不好的,我们全沧州的人都不能答应!” 第一百零二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沧州百姓此时自不必说,胶州百姓的生活此刻也逐步走回了正轨。 杨佑和薛正几人还留在胶州主持大局,楚霁便干脆给杨佑传回一道手令, 命他兼任胶州别驾,总领胶州一切民生;薛正暂领胶州大营将军,重整胶州兵马。 明眼人都知道, 此刻胶州已然尽在楚霁掌握之中,对于他的手令,还没有找死的敢挑衅。 至于这胶州牧的位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了吗。 杨佑上任以后, 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抚民生,打消了众人对于胶州易主的恐慌。 有他们营救了桐昌城的群众基础在,胶州百姓很快便对他们建立了信任。 随后的事情便容易了许多。 周珩为了发动战争, 强征了百姓的田产粮食, 杨佑便做主将其归还百姓,一并免了胶州当年的农税。 原本全城戒严,商户闭门不出,小贩百姓不敢上街,杨佑便鼓励经商, 降低商税, 楚家名下的商铺率先启动起来,又由霁月钱庄牵头, 给百姓们发放购物津贴。 这一点他倒是和楚霁学的。 楚家从商多年,自打楚霁来了之后, 又提出了许多新的想法。什么储值卡、优惠券, 花样层出不穷,倒是好好地让这些古人吃了一惊。 杨佑一点即通, 有样学样地在沧州发行过购物券刺激消费,让楚霁这个现代人啧啧称奇,感慨杨佑智慧之深。 闹事的自然也有,大多是周珩的残余势力。 这便是薛正分管的内容了。 战争的磨砺使得薛正更加成熟,原先那张青涩外放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沉毅内敛。 军营之中的周珩余党自然要肃清,去年楚霁初初入主沧州时便留下经验。 凡是作恶多端,为虎作伥的,一律斩杀,受其庇护的亲眷亦视其情节轻重,或是斩杀,或是接受劳动改造。 其余士兵,不知者或被迫屈服周珩者,则尽数收编,编入新的胶州军中。 一段时间之后,田地里又站满了劳作的农民,侍弄着一年的希望;街上的商铺全都恢复了营业,大街小巷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但是这就苦了杨佑了。 整个胶州现如今从文书小吏到一州从事,全部都空缺地厉害。 文书小吏好解决,他选一些稳重又识字的顶上便好,但太守、从事一类的,却要等楚霁来决定。 于是,杨佑只好每日伏在案前,宵衣旰食地处理公文。 杨佑如何暂且不论,姜木对此可是“怨言颇深”。 每日里,他还没醒,杨佑便去了衙门;他等得都睡着了,杨佑还没从衙门回来呢。 严重影响夫夫生活和谐! 为此,还不等杨佑付诸行动,姜木便等不及了。 一连写了三四封书信传回沧州州牧府中,问楚霁什么时候能把胶州官员的窟窿都填上。 第214章 收到这些信札的楚霁颇感无奈,这字里行间,姜木的幽怨都要溢出来了。 可这倒不是他不愿意尽快选拔官员,而是他另有打算。 翌日一早,楚霁亲自拜访卓询之,为了胶州官员选拔一事。 但在商议正事之前,倒还有一些不得不进行的礼节。 楚霁带着秦纵一同入卓询之府第时,卓询之正在练字。 他到沧州也有些日子了,楚霁虽对他礼遇有加,却不曾给过什么任命。 这倒是让卓询之想不明白了。 为此,他也只好每日在家练字,以此静心。 这刚搁下笔,一抬眼,卓询之便瞧见了楚霁,身旁还站着秦纵。 他连忙上前行礼,又呵斥府中下人不懂事,竟让主公等着。 卓询之现如今可不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雍的御史大人了,比起这风雨飘摇的王朝,他更愿意相信楚霁能给百姓带来不一样的未来。 楚霁笑着将人扶起道:“见先生练字认真,不忍打扰。我们二人瞧着亦是受教。” 这便是楚霁的好处了。 卓询之也不得不感慨,楚霁待人不见丝毫礼贤下士中隐约透出的上位者的高傲,反而叫你亲近,不自觉地生出好感来。 就在卓询之想要询问楚霁来意时,楚霁便已经一把拉过身旁的秦纵。 “我带阿纵来给先生赔罪了。” 楚霁先前便好奇秦纵是怎么把卓询之带出蔡府的,昨日盘问了秦纵他才知晓。 可怜卓大人年近古稀,又是一辈子的清正文臣,被秦纵一个手刀砍在后脖颈晕了过去不说,还在不省人事中又被扛麻袋一样 扛出了蔡府。 虽说这也是情急之中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场三人无不心照不宣。 当年在盛京之时,卓询之没少对着楚霁指桑骂槐,到后来真的就是几乎要指着楚霁的脖子骂乱臣贼子了。 秦纵自然要给楚霁小小地出一口气。 见卓询之愣怔半晌不说话,楚霁又笑着说:“阿纵被我惯坏了,性子难免莽撞些。先生若是要罚,我也绝不护着。” 卓询之不说话,到不是因为旁的。 他只是见到,楚霁那般自然地就牵过了秦纵的手,被惊到了而已。 现下又听了楚霁的话,卓询之不由得失笑。 楚大人还说不护着?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就没分开过! 从秦纵出现在蔡府地牢的时候,卓询之就知道这位南奚的少帅彻底向楚霁献出了忠诚。 可他万万不敢想,二人竟然是这样的。 楚大人天人之姿,世人见之无不惊叹,在盛京之时卓询之便早有听闻。 况且,楚大人又是这般心性,这般才智,可谓是水晶玻璃心肝一般的人儿,无论得到谁的倾心,都不足为奇。 可偏偏是这位秦将军。 万中无一的帅才,楚霁逐鹿之途上最大的助力。 卓询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盼着两人一直都这般携手而行。 毕竟,楚霁的目的是那个位子,得秦纵真心,只会事半功倍。 但正因为楚霁的目的是那个位子,他日后必定是要娶妻生子,绵延后嗣的。 仅凭卓询之对于这位秦少帅微薄的理解,他也知道,以秦纵的高傲,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卓询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他现在初至沧州,既不了解情况,在这种事情上又不好开口。 按下心思,卓询之只得拱手笑道:“还未感谢秦将军救命之恩,何谈怪罪?” 见卓询之这般反应,楚霁满意地点点头,顺势便要放开秦纵的手。 谁知这小崽子竟只做不知地反握住他的手,随即秦纵便得了楚霁的一个轻瞪。 可到底楚霁没再松开手。 罢了,罢了。 反正今日他带着秦纵来卓询之府上的目的之一也的确就是这个。 卓询之对秦纵原先是什么态度?那简直比对楚霁还差上十分。 在卓询之看来,之于大雍王朝,秦纵是南奚的乱臣贼子;之于楚霁,出身南奚又是战俘的秦纵亦非可完全信任交托之良臣。 可楚霁今日就是就是要向卓询之表明,秦纵是他的人,任何人都置喙不得。 好在,卓大人在官场上沉浮多年,一眼便知晓了楚霁的来意,又有这救命之恩在上头,卓询之自然不能再对秦纵发表什么意见。 “可与卓先生进书房议事否?本官此行还有一事。”楚霁道。 卓询之本以为今日全是为了秦纵之事,原先还在心里暗自琢磨着,不想楚霁竟还有旁的事。 回过神来,他连忙道:“主公折煞臣下了,快请至书房。” 书房里,卓询之极为自然自觉地将主位和上首让给了楚霁和秦纵。 可卓询之是天下之文宗,楚霁自然不会当着让他如此卑躬屈膝。 是以,当楚霁坐于主位之时,秦纵都无需楚霁眼神示意,自然而然地站在楚霁身旁,成守卫之态,却又暗藏着占有和主导,绝不会让人误会只是楚霁的侍从而已。 见二人如此,卓询之心下的真心实意更是又添了几分。 “我此行前来,亦是为了胶州选官一事。”楚霁开口正色道。 这可是个大事。 胶州之事卓询之自然知晓,那篇《胶州时报》上的文章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第215章 周珩作恶多端,实在不配为百姓父母官。 楚霁将胶州收入囊中,实则是挽救了数十万的胶州百姓。 现如今,楚霁已然是名副其实的坐拥两州的西北之主了。 他一人精力有限,需要下属全力协助才行,所以官员任命一事上自当慎重。 卓询之严肃起来:“主公请讲。” 楚霁却先是抛出了一个问题:“先生认为,本朝实行的察举制,有何利弊之处?” 卓询之立刻意识到这是楚霁的一个考验,在他给出答案之后,楚霁会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惊喜。 沉吟思考片刻,卓询之道:“在本朝之前,实行的是世卿世禄制。无才无德的世家子弟世世代代受祖宗荫蔽,最终成为了腐蚀国家的蛀虫。然且,官职来于世袭,宗族的力量远胜朝廷,皇帝的政令甚至比不上一道家法。是以,本朝为了革除世卿世禄制的弊病,太.祖皇帝下令实行察举制。由地方长官向上推举可用的人才,察其孝廉而举之,则为察举。” 抚着斑白的长髯,卓询之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大雍初立之时的场景,举贤荐良,政通人和,一片融容。 “可是现如今,”卓询之长叹道:“察举推选出来的人,多是空有虚名的沽名钓誉之辈,所谓名士皆以臧否人物为雅,空口议论者多,实干为民者寡。其二,地方的察举全力被地方官僚、名门世家所掌控,出身望族者无论学问品行皆可举荐,寒门子弟无出头之日,官场之上浊气满眼,俨然又是另一种世卿世禄。” 说到此处,卓询之眼前原先济济人才经纬天下,物阜民丰、时和岁稔之景轰然倒塌,在他眼前的只剩下这污浊的官场和残破的人间。 让卓询之不由得老泪纵横。 “先生可愿与我一同选贤与能,准许天下读书人怀牒自试?” 一道清音出来,将卓询之从万千思绪中拉回。 他连忙拱手请罪:“臣失仪,还请大人责罚。” 还不待楚霁说话,卓询之又陡然想起方才听见的话,也顾不上什么是失仪不失仪的,急忙问道:“大人方才指的是?” 楚霁无奈摇头,这卓大人有时候还当真是个老小孩儿。 “本官准备以胶州为试点,改察举制为科举制。凡是自认才能出众者,皆可应试,大小官员的任命便以其考试结果为准。” 话落,楚霁将一枚印章交与卓询之手中,笑着道:“还请卓先生为我主考官。” 卓询之还深陷在方才楚霁的那句话给他带来的震撼之中,手中印章的棱角将他的思绪唤回。 他拿起印章一看,那印章的底部朴实无饰,大有返璞归真之韵,印章正中纂刻十六个大字—— 怀牒自试,选贤与能。 燮理阴阳,梧凤之鸣。 卓询之只觉得脑中灵台从未有过如此清明之时,他跪伏在地,叩首道:“臣定不负主公所托。” 第一百零三章 回程路上, 楚霁与秦纵携手走在城中主干道。 卓府是楚霁特意修建的,离着州牧府很近,两人便干脆步行回去。 槐花正好, 香飘满城。 道两旁是已然恢复了经营的商铺小贩和往来购物的人群。 瞧见自家楚大人和秦将军,众人也不以为奇,他们还是像寻常那般或是吆喝生意或是采买所需, 并不上前打扰,更无需跪拜行礼。 春末夏初的风拂过,摇落几片花叶在眼前。 楚霁方要伸手去接,就被秦纵拦住动作, 反而将他身上的披风拢紧了些。 自从那日秦纵归来大退周珩之后,大约是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放松,楚霁的身体便一直不太好, 整日里畏寒怕冷的, 哪怕是在这时节,也依旧披着一件挡风的披风。 “阿纵,我又不是陶瓷做的,碎不了。”楚霁捉住停留在脖颈处的手,颇为无奈。 可刚说完这话, 楚霁便即刻松开手, 转而握拳抵在唇瓣,溢出两声轻咳。 “你何止不是陶瓷做的, 分明是那明纸糊的美人灯。” 风吹两下就散了。 楚霁好不容易稍稍养好的 身子,经过这一次平定胶州一事, 又与从前差不多了, 去年秦纵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昨日夜里楚霁还在发烧,若不是他很快便退了高热, 科举一事又实在紧急,秦纵说什么也不会允许他这个时候出门,还与卓询之耗费心神地商议这么久。 楚霁的咳嗽还是没有止住,秦纵只好半拥着楚霁,一边让人窝在他的怀里,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帮他平顺气息。 半晌过后,楚霁抬起头,朝着秦纵歉意又心虚地一笑。 秦纵都要被楚霁这副模样给气笑了,真是恨不得直接把人抱回州牧府,塞在床上,再不许他起来操劳政事。 但奈何,这是在大街上,哪怕前方不远处便是州牧府,这道两旁也那么多的百姓看着呢。 楚大人是绝不会允许的,多半是会板着一张既严肃又好看得紧的脸,说他胡闹。 却不想下一秒,原本言笑晏晏的楚霁忽地将自己整个都塞在秦纵的怀里,柔软微凉的唇凑近秦纵的耳朵:“浑身难受得紧,抱我回去可好?” 语调温柔,尾音缱绻。 那日秦纵回来,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他处在生死边缘,千钧一发之际。 再后来,他又身子不济,连日的发烧,秦纵守着他好几日都未能合眼。 第216章 小将军心里的害怕,他怎么会感受不到? 至于胡闹什么的,反正也就这几步路了,便先都由着他吧。 耳畔气息温热,秦纵眸光倏然一暗,当即双臂发力,将人打横抱起,疾步朝着州牧府大门走去,步履匆匆,却足够平稳。 * 人果然是不能念叨的。 躺在床上的楚霁如是想。 方才他刚说自己浑身难受,现下便又这般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了,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里头都泛着酸。 都说久病成医,不用秦纵把脉告诉他结果,他也知道自己是又发高热了。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耗费心神又在路上着了风的缘故。 楚霁又悄悄瞧了一眼秦纵,小将军黑着一张脸,正坐在床侧给他把脉呢。 这时候,楚霁不免有些心虚——今日出门之事,秦纵本就不同意。 “科举之事实在要紧,从筹备到实施都需要时间,等不得。” “卓询之年近古稀了,我总不好叫他跑一趟吧?” “沧州经此大战,我总得出去瞧瞧民生啊。” …… 楚霁絮絮叨叨地说着,秦纵虽没说什么,手上切脉的动作也没停,脸色却有些缓和。 松开手,秦纵写下一张方子,交给一旁同样焦急万分的纪安。 纪安得了药方,脚步不停地跑去煎药了。 眼瞧着秦纵应当是不生气了,楚霁刚要松一口气,秦纵的眼神陡然凌厉:“什么人惹你生气了?” “啊?”楚霁被这话问得懵住了,下意识地疑惑出声。 “你如今的脉象气血两亏,内里虚透,隐隐却燃着一把肝火。是谁不要命了,敢气得你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此时的秦纵,浑身都散着冷气,直嗖嗖的。 楚霁: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老中医吗? 看着秦纵这样子,楚霁往被子里缩了缩,只留下一双眼睛还露在被子外头。 他眨着无辜的桃花眼,小小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闷闷的:“没人气我,真的。” 实在不是楚霁要说谎,他是怕供出了蒯民之后,不说直接提刀去找蒯民,秦纵也至少要在校场上让蒯民脱掉一层皮。 眼前这场景,差点让秦纵都没绷住表情。 好在楚霁一门心思地盘算着怎么替蒯民打掩护,尚不曾发觉秦纵这点微小的表情变化。 但随之而来的,秦纵又有些吃味。 吃醋的情绪一上来,秦纵的演技更是多了十分的真情实感。 清了清嗓子,秦纵凶狠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蒯民不是?我找他算账去。” 话落,秦纵转身便要走,大有要去横刀立马之势。 “诶,做什么!”楚霁一把撤下被子,叫住了秦纵的脚步。 这像什么话?搞得他还好像小孩子受了欺负找大人告状一般。 到底谁才是这全沧州说一不二的州牧大人啊? 秦纵顿住脚步,转过头,脸上分明带着笑意。 楚霁刚要气恼,可还没等开口,秦纵便已然来到跟前。 他原先也就是脚步声响了些,实则走出去还没有两步。 秦纵坐到床边,将楚霁滑落到肩膀处的被子朝上拉了拉,又将他那因为汗湿而别黏在脖颈处的长发撩开。 他捧着楚霁因为着急羞恼而泛着桃红色的脸,轻笑道:“出了汗,高热便解了。这急出来的汗,也称得上珍贵。” 楚霁身子常年手脚冰凉,莫说是出汗了,一个人更是怎么也捂不热被窝的。 叫他自己个儿在被子里捂汗能将高热退了,还从来没有过。 关于蒯民一事,他自己早就像秦纵坦白过了。 秦纵倒没说什么,一是蒯民当时的顾虑不无道理,二是楚霁吐出的那口血本就是他因着周珩一事郁结在心的污血,吐出来之后反而能松快些。 高热的侵袭让脑袋变得迟钝,楚霁此刻的脑子里离一团浆糊也差不了多远。 也许是病中的人心思情感格外敏感,楚霁只觉得一别三月,秦纵好像大不一样了。 长高了,今天在路上楚霁便发现,他现在大约只到秦纵的鼻梁那里了。 可远不止与此。 他在自己跟前还总是卖乖撒娇的,可偶尔也会流露出这般霸道的时刻。 少年轻笑,却不再是楚霁熟悉的朗然。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楚霁鼻尖,成熟而不老成,亲昵而不轻佻。 以楚霁现代人的视角看来,应当把这种东西称作荷尔蒙。 楚霁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有点快,不是心疾发作时的难受,但依旧有些闷闷的。 像极了那一日大年初一,装醉的少年也是这般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又大胆直率地说:“我的。” 这种悸动,比之那日,更强烈许多,许多。 两人就这样相互看着。 这一次,既没有以楚霁为主导的带着溺爱语调的羞恼,也没有以秦纵的脸红为终章。 直到纪安端着药急匆匆地跑进卧房,两人才再次错开视线。 纪安不知道两人又在做什么,但这种情况他早就习以为常。 心中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觉得对不起大少爷二少爷的嘱托后,纪安默默地放下药碗,自觉地一路小跑着退了出去。 “瞧瞧你给纪安吓的,都不敢看我们了。” 第217章 趁着秦纵起身端药的空隙,楚霁终于小小地找回了州牧大人的气势,嘴上不饶人地呛声道。 “无妨,次数多了便习惯了。”秦纵坐回床边,边说着边将药碗递给楚霁。 在楚霁这里,可不兴整什么一勺一勺地喂药这一套,那对于他来说简直不亚于酷刑一场,更别谈什么温情温存了。 秦纵对着楚霁事事上心,从第一次给楚霁端药起,便没做过这种蠢事。 直到楚霁将药一饮而尽后,他才给人塞了一颗蜜饯,是楚霁最爱的紫苏梅子姜。 懒懒地躺在床榻被褥之间,咸甜的口味带着丝丝的酸在唇齿间蔓延,楚霁满意地眯起眼睛。 药力的作用很快便让他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楚霁感觉到秦纵的手掌抚在他的脸颊上,掌心带着微有些粗粝的茧,是一只武将的手。 让楚霁心安,也心软 ——这是沧胶两州的战神秦将军,也是他楚霁一个人的十六岁的小将军啊。 好像听见秦纵小声地说着些什么,楚霁努力地让自己清醒了一些。 “居然为了蒯民骗我,该怎么补偿我?” 混沌的脑子、悸动的心脏和向来“争强好胜”的性子三者聚合在一起,让楚霁做出了下意识地反应 ——他睁开眼睛,在被窝里蠕动 半晌,终于给外侧留出了可供一人安睡的空隙。 桃花眼里闪着些许似乎应该称为挑衅的光:“补偿你啊,为我温席暖床。” 楚霁原以为会看见秦纵红到充血的耳垂,不想,他只看见了一双几乎要烧出火的眼睛。 秦纵喉结滚动,迎着楚霁的目光,解开了外衫的扣子。 在床榻的另一侧陷下去的瞬间,楚霁的睡意陡然消失。 俊朗坚毅的面庞在眼前陡然放大,楚霁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远胜于他的力气按住。 隔着里衣,秦纵将楚霁拥入怀中,眼睛一闭,只吐出了两个字:“睡觉。” 原来还是害羞的嘛。 楚霁心里好受多了,倦意让他很快也阖上双眼。 多年用汤婆子才能暖起来的被窝里第一次自然地生出热意,暖和和地包裹着楚霁。 好像还不错…… 带着这样迷糊的想法,楚霁酣然入梦。 两人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等秦纵醒来时,屋里点着昏黄的烛光,照亮一小片角落。 想必是纪安来过。 果然是见得多了,便能习惯了。 身旁的楚霁依旧睡得深沉,暖黄色的烛光在他脸上洒下小片的阴翳,却又给眼睫晕染上几分温柔。 秦纵不由得弯下腰,在楚霁的脸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第一百零四章 出了房门, 秦纵准备去给楚霁做些晚膳来。 虽说好眠难得,但今日的午膳楚霁便错过了,若是连晚膳都不吃, 明日胃里必定要难受。 刚走出去没几步,秦纵便看见纪安焦急地跑过来。 “这是怎么了?” 在秦纵跟前立定,纪安气都还没有喘匀, 大口呼吸着说道:“城外的胶州军营着火了,烧了好大的一片。咱们发现的时候,那周珩都烧成灰了。” 秦纵神色一凛,大步朝着外头走去, 纪安连忙一路小跑跟着汇报情况。 “那火是从主帅帐中烧起来的,所以周珩才首当其冲地被烧死了。其余胶州士兵虽说死伤人数不多,但也是乱成一团……” 前头的秦纵倏然停下脚步, 纪安来不及停下, 一个踉跄就要向前倒去。 好在秦纵及时将他拉住,虽然是像拎小鸡仔一样地被拎住了后颈。 纪安欲哭无泪,正在感慨将军的双标之时,又听见秦纵传来吩咐:“不用跟着我了,去给楚楚准备晚膳吧, 一个时辰后再叫他。” “得嘞!”纪安连忙应道。 什么也没有他家少爷的身体重要。 再说了, 这事有秦将军处理呢,忽然就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 待秦纵处理完胶州大营失火一事, 再推门走进楚霁房门时,楚霁正半倚在床头。 一旁的纪安站在那里, 忍不住开口劝道:“少爷再吃一些吧, 只吃了那么一点儿怎么行?” 说完这话,纪安便听见了推门的吱呀声, 转头一看,是秦纵回来了。 他仿佛找到什么救星似的,连忙道:“小将军快来管管少爷,晚膳只吃了两口。” 楚霁瞪大了眼睛,这个纪安居然当着他的面就敢“勾结外人”! 他少爷的威严何在? 秦纵笑了笑,走到床边,纪安也自觉地给人让出位置。 秦纵的身躯高大,正好挡住了床头的烛光。 阴翳投下,楚霁不由得向后缩了缩——今日真是太丢脸了。 他那句“温席暖.床”不过是仗着秦纵脸皮薄胡乱说的,谁知这小混蛋一别三月,竟飞速成长了。 在某种意义上,脸皮这玩意儿是守恒的。 秦纵的脸皮厚了,晓得顺杆往上爬,楚霁的脸皮便薄了起来。 好在他醒来时没见秦纵,但身旁还未散去的热气清晰地提醒他,这里不久前还睡着那个他心仪的少年。 一时之间,他竟也琢磨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滋味。 秦纵却只当没看见楚霁退后半步的动作,俯身将手搭在楚霁的额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他笑着说:“不烧了便好。” 第218章 随即,他收回手,问向纪安:“你家少爷今晚都用了些什么?” 听到这话,纪安可就有的说了,他指了指楚霁榻上的那张琉璃小几,小几上头摆着许多菜色。 “少爷一共只喝了小半碗鸡丝粥,吃了两个水晶蒸饺,旁的一口都没动,平日里的一半都不到,却又和纪安闹脾气,非说吃不下了。” “吃饱了?”秦纵只问楚霁。 楚霁倚靠在床头,被子一直拉倒脖颈处,将他整个人像个茧蛹似的包裹其中。 听见秦纵的问话,楚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像个小猫似的,胃口像,人更像,秦纵不止一次曾这样认为,此刻尤甚。 “吃饱了便可,你家少爷肠胃弱,叫他硬吃下去反而不好。”秦纵对着纪安道。 楚霁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被纪安一直念叨着了。 果不其然,纪安听了秦纵的话立刻放下心来,不再劝楚霁吃饭。 可楚霁的少爷脾气上来了,他窝在被子里,小小地抗议道:“好你个纪安,亏得少爷对你那么好,你却只听外人的话。” 谁知纪安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少爷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秦将军却绝不会啊。” 楚霁被这一句怼得哑了火,一双桃花眼只得瞥向秦纵 ——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 “眼瞧着我这州牧府就是你当家了。” 秦纵哪里不知道楚霁的性子,初见时只觉得如月之高华,可越加亲密后,才会发现这是个要顺着毛撸的。 这是只有秦纵才能看见的楚霁。 他顺势坐在了床边,隔着那张摆着各式菜色的小几,与楚霁四目相对。 “岂敢?还请大人赏末将一口吃的?” 楚霁这才一时到秦纵还不曾吃过饭,午饭晚饭都还没来得及吃便去处理了周珩一事。 “怎么不就近在大营里吃饭?”说着,楚霁又连忙吩咐:“纪安,传膳。” “这个便很好。”秦纵阻止了纪安,顺手将楚霁面前那一碗鸡丝粥端到了自己跟前,喝下一大口。 “诶,那是我吃剩下的。”楚霁连忙出声。 秦纵将头从碗里抬起,又囫囵一口吞下去两个蒸饺,筷子上还夹着一个小笼包。 嘴巴占满了,手上亦不得空,他便只朝着楚霁眨眨眼,向来凌厉的凤眼显出十分的无辜。 在接收到眨眼的那个瞬间,楚霁只觉得心软。 放着东郊大营的伙食不吃,非要来抢他的这一口剩饭。 从今日察觉到秦纵的变化后便有些异样的心情再一次向着情感屈服。 改变的又何止是秦纵一人呢? 秦纵变得成熟,他自己反而更加幼稚。 这种感觉,就目前来看,楚霁也不得不承认,他非但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喜欢。 向来坚韧的楚霁,似乎也有了能够撒娇打诨的人。 “罢了,纪安再去拿两碗米饭,一笼包子来吧。” 秦纵不仅是小混蛋,还是个大饭桶呢。 等秦纵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晚饭,纪安也撤走了琉璃小几上的那些空盘子,两人才说起正事来。 “今日我赶到时,周珩和他几个亲信的营帐已经烧得只剩下灰烬了。” 楚霁 蹙眉问道:“尸骨可有找到?” 秦纵摇了摇头:“没有尸骨,只有一堆一堆的骨灰,还勉强能所在的营帐和还未燃尽的铠甲甲片分辨出身份。” “周珩的呢?”楚霁连忙追问。 “周珩的也是如此,主帅营帐处只剩下烧剩的骨灰。” “能确定是周珩的吗?” 楚霁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周珩便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若说周珩最后是死于那日秦纵造成的箭伤,那么他毫无疑问。 可就在这个关头,胶州大营竟起了大火,还恰巧是从周珩营帐中燃起来的,楚霁怎么都觉得这事透着可疑。 “我暂时也还不能确定。但在胶州时,我在周珩府上发现了大量的两仪花。根据古籍记载,服食过大量两仪花的人在死后七日身体会呈现出淡淡的紫色,骨灰亦是如此。我已命人将那处发现的骨灰保存起来,只看七日后了。” 秦纵自然对于周珩之死也是怀疑的,是以一早便有了决断。 楚霁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可现下一时还得不出结果,他总还是不免担心周珩借着这一场大火逃出了生天。 看出楚霁的眉间愁绪,秦纵干脆起身坐到了楚霁跟前。 “一个周珩而已,不必担忧。” 楚霁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眼前已然长成的少年。 眉目俊朗,眼神坚毅,唇边轻笑淡然,仿佛可与天地较高低。 的确是没什么好怕的,若是一个周珩便能叫他这般,那日后这前路艰险,又要如何度过呢? 更何况,他从不是一个人。 “是,有阿纵在,莫说一个周珩,便是有千万个,我亦无惧矣。” 可秦纵的反应却与楚霁所想截然相反,他脸上原本睥睨风云的笑容不见,反而盛满了委屈。 “那方才楚楚还说我是外人?” 楚霁好一番思索才回想起来,自己方才不过是随口调侃了纪安一句,却被这小混蛋记得这样清楚。 还是那么爱吃醋。 第219章 “不是外人是什么?内人吗?阿纵若是——” 楚霁话音落下的瞬间,秦纵忽然发力,将楚霁扑倒在床榻之上。 “这是做什么?” 身下的床榻足够柔然,楚霁倒是没有被嗑着,只是他下意识地动弹了一下双腿。 谁知这一下的幅度大了些,险些碰倒了榻上的那张琉璃小几。 好在秦纵及时出手,一掌出去,小几稳稳地落在了床角不碍事的地方。 楚霁松了一口气,秦纵却懊恼地垂下脑袋,像只犯了错误等待主人责罚的小狼犬。 那琉璃小几看着不大,却很是有几分重量。 若是倒下砸着楚霁的腿,少不得要青紫上一大片。 若不是他方才拉着楚霁胡闹,便也不会有此一事了。 眼前的脑袋低垂着,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发旋儿,楚霁自然感受得到秦纵所恼所想。 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至多是腿被砸着一下。 秦纵此时会这般愧疚,只是因为对于他太过珍视的缘故。 即便秦纵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即便是在生死边缘游走,他楚霁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 正是因为全然知道秦纵的这份心意,楚霁甚至都不舍得他愧疚太久。 “我那小几可是从前朝传下来的,六百多年的老物件儿,天水碧的底子衬三色琉璃,世间仅存这一张,乃我心头挚爱。若是弄坏了,你当如何赔我?” 楚霁故意拿话去逗眼前的这个小发旋:“小将军当以何,赔我所爱?唔——” 楚霁话音未落,便被秦纵吻住了唇瓣。 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感受到秦纵的手掌拖住了他的后脑勺,那样用力又那样小心。 这并非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却最为激烈,让楚霁沉溺其中。 过了许久,两人才分开。 楚霁淡色的唇瓣染上殷红,颊若桃花,眼尾隐隐沁着水光,脖颈处是秦纵的喘息,热烈的,湿漉漉的。 而那张世间仅存的前朝琉璃小几,再珍贵无匹,此刻也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床角,无人在意。 第一百零五章 七日之后, 军营里传回消息,那具发现的疑似周珩的尸骸上果然呈现出淡淡的紫色,正是服食过大量两仪花的特征。 听到这个消息, 楚霁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思索片刻后,他信步去了卓询之府上。 既然周珩已死,胶州已定, 那么此时要做的,便是上奏给盛京那位身处惊惧恐慌中的皇帝,好让他知晓自己的“忠心”。 这世道再如何乱,也终究还没乱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帝赵协依旧还好好地坐在那张龙椅之上, 一道诏令下来,可省了楚霁诸多麻烦。 只是要如何说得入情入理,让赵协愿意乖乖照做, 就要看卓大人的本事了。 奏章内容由卓询之亲自起草编纂, 对皇帝不再抱有希望的他,帮着楚霁忽悠起赵协来可真是丝毫不手软。 * 八百里加急的奏章,这些日子来皇帝已经收到太多,每一封都让他怒火丛生又惊惧胆寒。 “滚出去!” 金龙殿中,赵协喝得醉醺醺的, 醉意却在听到孙常侍一句“沧州八百里加急军报”时陡然退散。 一开始是南奚, 后来是洵州,前日是定州, 昨日是燕州,日日平叛, 日日告急, 听得赵协头疼,只想每日沉溺温柔乡, 不再去理凡间事。 纵使现在龙榻上的天子再不成样子,一声怒喝下来,孙常侍也还是怕的。 可是再怕,他也要硬着头皮上。 皇帝再生气,总不至于砍了他这个忠心多年的老奴。 可沧州的那位主,可是个十足十心狠手辣、说一不二的。 孙常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手向上举起,恭恭敬敬地把奏章呈上。 “陛下,这可是楚霁楚大人传来的,说是有好消息。” 听见“楚霁”二字,赵协才脸色稍缓。 自从去年年末吃了楚爱卿献上的仙丹,赵协的身子很是松泛了一阵子。 后来又陆续服用了两颗,果然效果卓著。 只是近日来,为了蔡旷起兵一事,自己这身子似乎又不如从前了。 看样子,是得让楚爱卿再为自己好好寻摸一番。 这样想着,赵协抬手接过了奏折。 刚打开奏折看了一眼,赵协便龙心大悦,抚掌大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跪在地上的孙常侍只做不知,连忙询问陛下发生了何事。 赵协原先的阴郁一扫而空:“楚爱卿最得朕心,平定了胶州之乱。” 此时的赵协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蔡旷起兵一事让他头疼不已,派过去平定叛乱的燕州军和定州军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不能为他分忧解难不说,甚至燕州竟隐隐有失守之势。 可是那个无用的燕州牧,每日也只会八百里加急地传奏,说些什么请求支援、望圣上增派援军这样的空话。 阿史那钜把他手里的皇城军看得比什么都重,无论如何也不愿领兵出征。 好一番交锋下来,赵协竟也被阿史那钜说服了。 到底是阿史那钜会找理由开脱,到最后赵协也觉着,拱卫自己的皇城军怎么能轻易离京? 可虽说赵协同意不再命阿史那钜领兵出征,但心里到底是藏了个疙瘩,对着阿史那钜的态度大不如从前。 第220章 未曾想,蔡旷之乱未平,周珩那厮竟敢意图效仿,起兵攻打沧州? 沧州蛮荒之地,赵协倒并不十分在意。 可偏偏,那能让他长生不老的蛟龙便藏在沧州海域之中。 沧州若是失守,那无异于是要了他赵协的命。 好在,楚霁当是他的心腹良臣。 早些日子楚霁便传回奏章,说是平定了沧州百姓之乱,随着奏章传回的还有两颗仙丹。 正是因为有这两颗仙丹相护,他才没被这朝堂上的一众奸佞贼臣气晕过去。 现如今,楚霁又平定了周珩起兵一事,当真是比起那起子无用之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从前,赵协只觉得楚霁面容姣好又懂事孝敬,不曾想竟还有如此之才。 实乃国本之幸,他赵协之幸也。 孙常侍早已起身,侍候在一旁。 听完赵协长篇大论的“肺腑之言”后,他眼珠子一转,附和道:“楚大人对陛下自然最为忠心,定然是要为了陛下殚精竭虑的。” “不错,”赵协点了点头:“你说,朕该赏他些什么好呢?” “诶呦,老奴那里懂得这些?”孙常侍故作为难:“只是,这周珩已然伏诛,待明日诸位大人知道了这事儿,定然要为了胶州牧这个位子吵得不可开交,陛下不如先思量着?” 闻言,赵协只觉得豁然开朗。 胶州乃是农耕兴盛之地,虽比不得益州之流富庶,但也财力颇丰。 不知 有多少朝廷重臣想着要将自己的亲信捧到那个位子上去。 当年周珩便是因为没有家族可以依靠,赵协自认为能将人完全拿捏住,这才力排众议地让他当了胶州牧。 赵协并不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 他只是认为,这么多年,胶州牧锦衣玉食的生活将曾经那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人改变了。 可楚霁却不同。 楚霁出身皇商楚家,自幼长于益州,再多的锦衣玉食也受享过,又对着自己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因为外力所改变。 倒算得上是个合适的人选。 “你这个老东西,虽说大字不识几个,说起话来还倒是有几分道理。楚卿乃是此次平定胶州之乱的大功臣,朕便下旨让他兼领胶州牧。” 左右暂且也想不出更合适的了,一番犹豫过后,赵协便让孙常侍研墨。 孙常侍眼瞧着赵协的意志并不坚定,说不准明日被旁人一忽悠,胶州牧的位子便又要另给他人了。 朝令夕改的事儿这位陛下不是没做过。 孙常侍眼睛咕噜一转,当即忧心忡忡道:“陛下,这可万万使不得。老奴听说,大将军和楚大人结怨颇深,若是让楚大人又当了胶州牧,大将军定然会不高兴的。” 此话一出,当即把赵协点得像个炮仗似的。 “放肆!他阿史那钜算什么东西,朕让他做大将军那是抬举他。前些日子朕让他发兵燕州,竟然敢找那么多的理由借口,只怕是哪一日,便会连朕也不放在眼里了。” 赵协怒喝一声,却越说越觉得自己让楚霁兼领胶州牧是个再明智不过的想法。 楚霁与阿史那钜不和,那便表明了他不会同阿史那钜一起同流合污。 此番让他顺势总领西北,也好搓一搓阿史那钜的锐气。 “不必等到明日,你即刻传旨,晓喻天下,命楚霁兼领胶州牧。” “老奴遵旨。” 跪在地上的孙常侍悄悄抬头,看着赵协远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还好完成了楚大人交代的任务,这个月的解药算是保住了。 * 收到赵协命楚霁兼领胶州牧这个消息时,大司农贾业成正在和谋士宦汲在府中的湖心亭下棋。 宦汲是去年来投靠他的,一张从楚霁那里寻摸来的制冰方子帮着贾业成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宦汲帮着贾业成搭上了阿史那钜,他这才发现宦汲的能力可远不止是能为他赚钱那么简单。 在宦汲的帮助下,这大半年来,贾业成不仅同阿史那钜走得越来越近,而且在朝中也是如鱼得水,处处逢缘。 为此,他也越发地信任宦汲,倚重宦汲。 跪在一旁的仆从小心翼翼地将事情汇报完,贾业成气得将手中青玉制成的黑子甩了出去。 黑色棋子落在下方湖水之中,惊得群鱼四散而去。 宦汲却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不紧不慢地在棋局上落下一颗白子。 接着,他开口道:“看来这盘棋,大人是没有心思再下了。” 贾业成自然是没了那个心思,原本下得兴味盎然的棋局此刻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那楚霁与我向来是不对付,眼瞧着他手中权力愈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只怕是都要超过大将军了,说不准哪一日便要向陛下进献谗言,连大将军都保不住我。” “既如此,陛下庸懦,大人何不与大将军相商?”宦汲抬起头,笑望着贾业成,轻描淡写地落下这一句。 贾业成只觉得恍然大悟。 何止是他一人与楚霁有仇?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亦与楚霁结怨已久呢。 “还得是你,看东西一针见血。”说完这一句,贾业成便急匆匆地走了。 他身后的宦汲笑而不语,垂下头看着眼前这棋局。 原本两方相持不下的局势已然改变,白子呈现鲸吞之势,只要稍加变换便能将黑子一网打尽。 第221章 * 楚霁兼领胶州牧一事,在满朝文武、叛军门阀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此事在胶州却未能引起许多震撼。 从周珩兵败身死的那一刻起,楚霁在整个胶州的地位已然奠定。 皇帝的这一道圣旨甚至不如月前楚霁那一道“科举取士”的政令引起的讨论大。 按照察举制的规定,一州州牧本就有选拔地方官员的权力。 在周珩正式落败之后,楚霁作为胶州的实际掌权人,拔擢官员本也是应尽之责。 早在一个月前,楚霁便已然命人进行了院试和乡试,选拔出了童生和秀才。 童生可以参加乡试,通过考试者则成为秀才。 秀才可以参加下一等级的会试,会试选出的便是举人,举人则可担任官职。 圣旨传至胶州之时,胶州正紧锣密鼓地筹办着会试一事,这道圣旨也只不过是让这科举一事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只是,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官员一事,终究还是惹起了胶州中世家大族的不满。 沧州本为蛮荒之地,最有权势的也不过是当年的沧州别驾和兵曹,两人在去年便倒了台,家族也随之败落,整个沧州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世家大族可言。 可胶州却不同。 胶州农耕繁盛,本是富庶之地。 周珩本无家族势力可以倚靠,到了胶州上任以来,自然少不得要给这些世家大族们送些好处。 为了获得世家的支持,周珩多次放权,让士族子弟担任各处要职,又给予这些家族诸多实惠好处,愈发养大了这些世家们的胃口。 此次楚霁入主胶州的那一场釜底抽薪的战役,一举拔除了这些在原有官职上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本就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现如今,楚霁又一改往日的察举选官之制,以科举考试的方式选拔官员,一切皆凭真才实学,哪怕寒门学子亦可与这些世家子同朝为官,这更是触了那些世家眉头。 他们给予楚霁的第一个反击,便是集体罢考。 这个思路本应当是正确的。 世家之中,纨绔之辈固然不在少数。 可是整个胶州中绝大多数的教育资源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也就是说,那些掌握了知识技能的,绝大多数也都出自世家。 若是他们全都罢考,莫说是按照楚霁的想法进行三次选拔层层筛选了,只怕是参加院试的人都凑不齐。 到最后,楚霁必定是要亲自登门赔罪,才能勉强得到他们的“原谅”。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楚霁手里手里握着能号令天下学子的重要筹码——卓询之。 卓询之在沧州并担任主考官一事自然不能暴露,否则还不得引起蔡旷的打击报复? 可卓询之却还有个独子,卓范。 早在周珩起兵前,卓范便收到了楚霁的传信。 按照信中指示,他迅速行动起来,向赵协请命,要到沧州来当钦差。 他只说父亲在前往沧州赈灾途中下落不明,自己应当接过父亲的衣钵,完成父亲的未竟之责,以表对陛下的忠心。 赵协本就烦透了卓家人,想都不想便同意了此事。 科举一事传出之后,世家纷纷闹出罢考一事,衙门口报名参加科考之人果然寥寥无几。 可还没等他们得意几天,卓范的出现便叫他们惊掉了下巴。 明面上,楚霁便让卓范主理此事。 天下学子本就为了卓询之失踪一事痛心疾首,一听说他唯一仅存的骨血在沧州之时,便全迫不及待地奔赴沧州。 早听闻卓范最得卓询之真传,不能聆听卓先生的教诲已是毕生大憾,但若是能与其独子切磋学问,倒也能稍稍弥补。 不仅是这些学子,便是胶州世家之中不少原先反对科举之人,也没能经受住这样的“诱惑”。 如此一来,科举一事,倒还真是让楚霁办了起来,还办得格外精彩漂亮,不少学子出了考场后都直呼,这考题出得大有卓询之先生之风。 这下子,可把那些不许自家子弟参加科举的世家们给气得七窍生烟,暗地里却又不得不商量着,是和楚 霁斗到底,还是就此收手求饶。 世家掌权人之间的心思几番轮转暂且不论,只说那些受家族荫蔽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们,近日来又在胶州城内寻摸到了好去处。 第一百零六章 醉乡楼在胶州城开了一家分店, 每日来生意十分红火。 一间酒楼而已,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更何况还是间如此平价的酒楼。 莫说是什么翅参鲍肚这样的名贵食材, 便是少见些的山珍海味也没有。 若是寻常来说,自然不会引起这些世家子弟的关注。 可偏偏这酒楼中的菜式极为新颖奇特,纵使是吃惯了珍肴异馔的贵族公子们也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花样, 一个个都被勾得馋虫闹起了五脏庙。 更何况,这酒楼的老板也当真是个妙人。 知道他们不爱同那些平民百姓一同用膳,还特意在二楼隔出雅间。 不过几日,醉乡楼便吸引了大量的士族子弟在此聚会。 这一日, 胶州五大世家之首王家的长房长孙王裕约了好友,严家家主嫡出的老幺严祈在醉乡楼一聚。 二人之间虽说差着辈分,但年岁相当, 又臭味相投, 爱干些蝇营狗苟的算计,自幼便是在一起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第222章 这醉乡楼今日又推出了新奇吃食,二人便约着一同来尝尝鲜。 酒过三巡之后,二人皆是上了头,对着彼此大吐苦水。 其中讨论的重点, 自然是楚霁推行了科举制。 “若非那楚霁要办什么科举, 我等只需等着补缺即可,凭着你我的出身, 何位居不得?” 王裕大着舌头,囫囵又狂妄地叫嚷着。 “正是这个理儿。我听说, 你们家要有大动作?可得好好惩治楚霁一番。” 严祈醉意熏熏地附和着王裕的话, 忽的话锋一转,低声问道。 “哼, 楚霁此番能把科举推行下去,实属侥幸。但他只怕是没听说过,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离了我王家的扶持,他这州牧的位子还想做得稳当?” 王裕当着好兄弟的面儿也是毫不避讳,楚霁此举本就犯了众怒,他祖父父亲已经在悄悄联系各大世家和在朝中为官的族人亲朋,准备给这位还没上任的州牧大人一个下马威。 出身楚家又如何?“皇商”的名头说破了天,也不过一介商户。 百年来也只不过是出了一个楚霁而已。 论家世背景,楚家如何能与王家相提并论? 王家枝繁叶茂,家族庞大,雄踞胶州,在朝中高官厚禄者甚众。 还怕他一个楚霁不成? 州牧大人又如何? 胶州可不是那苦寒的沧州,能由着他楚霁作威作福。 胶州亦不是盛京,没有那糊涂皇帝替他撑腰。 天高皇帝远的,还能让他楚霁继续横行霸道吗? 王裕与严祈大放厥词之时,却不知,楚霁正在他们隔壁的天字一号房内喝茶。 作为醉乡楼实际上的主人,这并不对外开放的天字一号房自然是专门为楚霁留的。 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醉乡楼的雅间全都做了极好的隔音处理。 但墙上暗藏机关,能使这隔音处理形同虚设,只楚霁一人知晓。 此时,王、严二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落在了楚霁的耳朵里。 叫嚷之声不绝,难听又刺耳。 落在几人的耳朵里,却与跳梁小丑无异。 哪怕是秦纵,也并未过分生气。 楚霁是不会将这样的蝼蚁放在眼里的,他若是计较,反而是给楚霁跌份儿。 几人今日在这里,倒还真不是为了旁的。 讨论的,恰好也正是如何整顿世家之事。 “入胶州前,我曾说过的,胶州五大族,我不会全留。” 楚霁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又轻飘飘地落下这么一句。 杨佑神色为之一凛:“主公的意思是,可以对王家和严家下手了?” “不,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杨佑略一思索,便知楚霁所指何事。 既然王家要有动作,那么便不怕抓不住错漏。 然且,这胶州的五大世家里最不缺少的便是纨绔子弟,干的那起子腌臜事,虽说都凭着家族力量和周珩的帮助摆平了,周珩却是个有心眼的。 那些卷宗档案上不曾记录的事情,周珩却另有造册,事无巨细地记录详实,大约也是为了日后能够以此拿捏这五大家族。 这些把柄,自然现在就落在了楚霁的手里。 杨佑又与楚霁商议了一番具体的事宜,便回府衙忙着安排去了。 楚霁倚在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热闹的人群,笑着对秦纵道:“随我去凑一回热闹?” 楚霁难得病愈又清闲,恰逢今日胶州城内有集市,自然要好好地闲逛一番,权当是看看世情百态了。 今日气温适宜,阳光也正好,既不会过分灼人,又洒下丝丝暖意。 知道这些天楚霁是闷坏了,秦纵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醉乡楼位于闹市之中,出了醉乡楼的暗门,转过街巷,便是热闹的集市了。 耳边叫卖之声嚷嚷,楚霁显然是感兴趣极了。 每路过一个摊位便要走上前去,与摊主热切地交谈一番,末了还要顺带着买上一些。 这蜜饯瞧着新奇,见秦纵点头说他能吃,买了。 这花儿开得正好,当下时节种下也能发芽,买了。 这珠络的配色与夏日正相称,一问还有不同手艺编制的,都买了。 …… 不一会儿,秦纵的手里便拎满了大包小包的物什。 再往前看,倒有一家店吸引了楚霁的目光。 云裳阁竟也开到了这胶州城来。 他在这异世之中,好友并不多,一只手便数得过来,但云裳阁的夏旻的确算的上一个。 两人因着楚霁画的几张样衣图纸结缘,夏旻见了那图纸,当即将楚霁引为至交,又奉为云裳阁贵宾。 现如今,沧州城中纺织厂每日运作产出的布料,便是有了夏旻的帮助才能畅销全国,有的便干脆由云裳阁收了。 “进去逛逛。” 楚霁迈着步子,带着秦纵,悠然地进了云裳阁。 还是在盛京时熟悉的布局陈设,倒让楚霁有些怀念。 小伙计并不认得楚霁,但面对顾客的态度自然没的说。 “不知公子想要看些什么料子。” 楚霁对着云裳阁熟门熟路,径自上了二楼,只挑着挂得最高的成衣看。 这里头有不少款式还是出自他之手呢。 第223章 那儿便挂着一件。 楚霁指向那件衣裳:“我瞧着那一件便很好。” 小伙计顺着楚霁手指的方向看去,眼中闪过一瞬的惊喜,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为难道:“那件衣裳是香云纱制的,料子没得说,颜色也极好,唯独有一点,和公子的身量不太合。” 要不说夏旻这人是楚霁的好友呢? 这衣裳楚霁一打眼便知道是为了秦纵特意裁制的。 现如今他府里一年四季的各式衣衫大半还是由着云裳阁定制,千里迢迢从盛京送来的。 他和秦纵的身材尺寸夏旻自然知晓。 不久前,夏旻还写过书信来,笑问他与秦纵一事。 这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件香云纱制成的衣衫,十足的珍贵难得,正是楚霁的尺寸。 夏旻也不说旁的,只说另一件留着惊喜给他。 惊喜便是这般出场的吗? 楚霁虽搞不懂夏旻在玩些什么新奇的花样,但还是看向秦纵道:“要不要试试?” 秦纵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跟着小伙计便去后间换了衣裳。 楚霁只等了一小会儿,秦纵便从后间推门出来。 少年走出房门,换上了那件浅云色的衣衫。 秦纵多着黑衣,便是那件铠甲,也都是黑甲红袍的配色。 平日里,楚霁只觉得他一身玄色,利落俊朗,穿着红袍黑甲时更添气韵。 这少见的浅色衣衫,让楚霁不由得眼前一亮。 可眼前一亮的又何止是楚霁一人? “不愧是你看上的,的确有一副刀削斧凿的好皮囊。” 楼上走下一人,他一边抚掌,一边对着楚霁笑道。 “夏旻,别打他的主意。” 楚霁话虽说的简短严厉,唇边却依旧噙着笑。 秦纵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他连忙走到楚霁身旁,微微俯身,对着楚霁耳语。 “那我即刻便脱了这一身,可好?” 出彩的是这衣裳吗?分明是穿着衣裳的人。 楚霁用手掌推开秦纵的脸,无奈道:“省省吧你。” 被推开了秦纵也不恼,只站在楚霁身旁低低地笑着。 可没过一会儿,秦纵便笑不出来了。 “三少爷好是无情,有了小将军这个新欢,便忘了旧人?” 夏旻故意做出伤心的模样,若是个不知情的,只怕会被他这样子骗到。 “什么新欢!什么旧人!” 秦纵听见这话可就不干了,当即要和眼前这个叫夏旻的男人掰扯清楚。 楚霁一把将人拉住,对着夏旻没好气问:“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 “楚霁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句‘别打他的主意’,到底有多不值钱!”说着,夏旻下巴一挑,正是对着秦纵:“怪道能在一起,这护食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楚霁可不怕被他说,眉峰一扬:“衣裳我家阿纵穿走了,钱便算了。” 说完,拉着秦纵的手,脚步飞快地下了楼,又“逃”出了云裳阁,还不忘叫秦纵把他买的东西也拎上。 “楚霁,你这个无赖,你知不知道一匹香云纱多少钱!” 云裳阁二楼,夏旻眼瞧着追不上了,趴在窗口对着底下的二楼大喊。 “知道。” 楚霁摆摆手,带着秦纵扬长而去。 两人走出去好远,秦纵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 “夏旻是谁?他和你很熟吗?他为什么说是你的旧……” 话还没说完,秦纵就收到了楚霁的白眼。 秦纵不敢再问,撇撇嘴,还是觉得委屈、无助、酸…… 还想再争取一下…… “夏旻生性风流,最喜欢你这样的。” 楚霁冷冷的一句话,成功让秦纵闭了嘴。 可看着楚霁越走越快的背影,秦纵倒琢磨出些许旁的意思来。 楚霁,莫不是也在吃醋? 反应过来的秦纵脚步加快,巴巴儿地凑上去。 明明穿着最昂贵香云纱,却手里拎着各式小玩意儿,乐呵呵地走在楚霁身旁。 第一百零七章 楚霁非常有钱。 这不是秦纵第一天知道这个事实。 但曾经在沧州时, 明面上他也实在没有什么机会看到楚霁花钱,所以关于这一点,秦纵并没有什么实感。 直到刚刚, 楚霁又随口谈下了一家要售卖的铺子。 两人不过是在这西街逛了个把时辰,这却已经是楚霁看上的第四家店铺了。 这还不算一个时辰前,楚霁在东街看上的那几家。 这店铺位置极好, 比起醉乡楼也分毫不差。 这铺子的主人祖上往上数三代,倒是实打实的世家出身,这才能有这么一个好位置。 只不过三代过后,这一支已然没落, 又没什么经营的本事,这才决定出手折现。 价钱自然不会便宜。 可楚霁二话不说,便将这铺子买了, 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出手之阔绰, 实在是让“穷”惯了的秦小将军惊了一把。 和卖家约好三日后到府衙办理过户后,楚霁瞧着秦纵这“没见识”的模样,决定带他好好地去见见世面。 转过街角,楚霁进了一家玉器店。 三层小楼、雕梁画栋的建筑,只一眼便知道这店铺定然不俗。 第224章 虽说这一路闲逛下来, 秦小将军手里更添了许多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但玉器店的伙计却态度极好,不曾露出丝毫的鄙夷不屑。 店铺里瞧着人流并不大, 只有约莫十数位贵妇或公子在挑选着玉石。 但这里的物什,任意买一件, 那便是千金乃至万金之数。 并不以人流取胜。 楚霁倒逛得和自家后花园似的。 他随手拿起一块黄玉, 黄如蒸梨,那是黄玉中的极品。 伙计一看到楚霁选中这块玉, 便知道遇见了大主顾,还是个行家。 他连忙开口:“公子真是好眼光!” “你觉得呢?回头让他们把这玉石破开,做成一对玉佩。”楚霁显然也极为喜欢这玉石,拉过秦纵询问着。 秦纵并不懂得这些,但他知道“一对”是什么意思,当即眼睛亮晶晶地点着头。 楚霁失笑,对着伙计道:“回头出几张图纸,我好好选选。” 这家玉器店里都是提供设计服务的,客人选中的玉石若尚未经过雕琢,便可以根据他们的想法定制设计,算是这店铺的亮点之一。 伙计是个健谈的,见楚霁这般熟门熟路地就指出了店铺的特色,笑着道:“客人瞧着面生,却对小店极为熟稔,想必是从别州来的公子。 说着,伙计就让身后跟着的小伙计上前,接过楚霁手里的黄玉。” 小伙计手里捧着个漆器托盘,上头垫着柔软的锦缎,专门用来盛放客人选中的玉石。 楚霁也不说旁的,只说自己是从沧州来的。 伙计一听便来了劲儿:“难怪呢,我们东家也是沧州的。” 楚霁只笑着说是缘分使然,倒让秦纵有些疑惑。 这玉器店规模不小,他虽不懂玉,但也看得出件件珍品。 整个沧州,除了楚霁,哪里还有人做得起这样的生意? 虽然心有疑惑,但既然楚霁自己不想点破,秦纵便也不多说什么,只耐心地陪着楚霁一同挑选。 “这羊脂玉无一丝杂质,触手温润,做个镇纸倒合适。” “这抹翠色倒好,又通体澄净,可以掏出两个酒杯来,盛葡萄酒一定漂亮。” “这籽料的皮色不错,有几分山水泼墨的韵味,便制成十二根扇骨吧。” …… 楚霁每看中一件玉石,两个伙计的眼睛便更亮一分。 要知道,这每卖出一件玉器或一块玉石,他们都是要得抽成的。 待楚霁逛到玉器店的三层,就连掌柜的都出来亲自接待了。 和掌柜的定好了料子加工的工期,便终于到了结账的环节。 几个账房先生手中的算盘几乎都打出了残影,好半晌才算出账单。 柜台上,伙计恭恭敬敬地将账单推到楚霁跟前,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知客官怎么结账?是霁月钱庄的银票,还是小的派人到您府上去取?” 楚霁示意伙计稍等,随即撤后半步,对着秦纵小声问:“昨日我给你 的印信呢?” 秦纵的双手都被大包小包占满了,腾不出手来自己拿出印信,楚霁便打算自己上手。 秦纵自然看出了楚霁的意思,但他却对着楚霁眨眨眼睛,小小地摇了摇头。 “这是怎么了?弄丢了?” 楚霁瞧着秦纵这反应,不由得猜测,但即便丢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丢了便丢了,也……” “没丢。”楚霁话还没说完,秦纵便连忙开口。 楚霁给他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会弄丢? “在,在这个荷包里。” 少见的结巴,脸上可疑的红色,叫楚霁愈发好奇起来。 那荷包便挂在秦纵的腰间,和那块狼王啸月的墨玉珮放在一起。 楚霁接下那荷包,拿在手里看了看。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寻常荷包而已,只是垫起来倒有几分重量。 拉开荷包的一瞬,秦纵的耳朵几乎都要烧起来了。 楚霁看见了什么呢—— 若说这一捧槐花,一把红豆,几片当归都能勉强称得上起到香囊的作用,那旁的东西可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一截布料,楚霁记得是去年二人相识不久时,他情急之下撕下的衣角,用来给秦纵包扎伤口。 一方锦帕,是去年秦纵教会了楚霁骑马后,自己送给他擦汗所用,明晃晃地绣着一个“霁”字。 更不用说那几张折得仔细的纸,不需要打开楚霁便知道那必定是自己写的信。 这些东西,就那么和州牧府的钥匙、统领万军的虎符、秦纵将军的私印……全都放在一起。 难怪秦纵的脸那么红,一开始的态度那么奇怪。 “那么早就开始了啊,小将军。” 楚霁低笑着说完这一句,便不再看秦纵,修长的手指在荷包里挑挑拣拣,终于将那方印信拿了出来。 不大的印信在那账单上盖上一个古朴却不失精致的印。 “掌柜的来瞧瞧,这样可行?” 掌柜的眼神中闪过诧异,告罪一声便将账单拿起,透过窗子,在日光下仔细辨认那印信。 伙计不认得这印信,瞧着很是疑惑。 方才这两人之间就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拖着迟迟不付钱。 现在这人又随手在账单上盖印,便以为能不付账了吗? 第225章 可这两人无论是气质容貌,还是单从身上穿的衣衫来看,都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正在这时,掌柜的已经确认好了印信的真伪。 他连忙对着两人作揖,尤其是对着秦纵,格外恭敬:“东家怎么有空来店里视察?属下等都得罪了。” 掌柜的可没有记错,这印信是从旁边这男子的荷包里拿出来的。 直到从玉器店里出来,秦纵都觉得自己脑袋瓜子嗡嗡的。 楚霁轻轻弹了一下秦纵的脑门,轻笑问道:“怎么,连自己的产业都不认识了?” “所以,我还有旁的铺子?” 秦纵直觉,以楚霁出手的阔绰程度,定然不止是一间玉器店那么简单。 “呐,瞧见那家瓷器店没有?”楚霁随手指向一家店铺。 这瓷器铺子与玉器店隔街相对,一样的三层小楼,装修得辉煌大气。 “也,也是我的?”秦纵不可置信地问。 “想什么呢?”楚霁被秦纵这没见识的模样可爱到,笑着说:“那是我的。那牌匾上的图案可以辨认。高山之月为我,啸月之狼是你。只是根据经营内容不同略做变体,不至于被旁人认出。” 秦纵的记性一向好得很。 他恍惚见记得,两人从东边四条街一直逛到西边这四条街,约莫有半数的铺子的牌匾上有这两种图案。 小到粮油铺子,生活百货,大到那霁月钱庄。 秦纵这才意识到,一夜之间,自己好像拥有了小半个胶州城。 各种意义上的。 秦纵曾经发过誓的,他绝不能做吃媳妇儿软饭的男人。 可这一刻,他突然福至心灵,脑子里只闪过六个大字:“我不想努力了”。 但很快,被财富冲昏的头脑恢复了理智。 这不对。 他对楚霁是了解的。 若说他开什么玉器店、瓷器店、酒庄……这些消费极高的铺子那只是寻常事,但每条街便有一家的粮油店、百货铺,却不是楚霁的风格。 他虽不精通商业,但也知道,这些并不赚钱。 乃民生之所需。 楚霁盘下的那些店铺,只怕是也另有用处。 第一百零八章 夕阳将落之时, 楚霁终于是逛累了。 “我背你回去?”秦纵看楚霁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气息也有些不稳,心疼地提议道。 楚霁却眼睛一斜, 故意不满道:“少爷我不要面子吗?” 在沧州时胡闹也便算了,他与秦纵之间的事情,基本上是人尽皆知的了。 这种事情自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但盖不住秦纵是个有“心机”的, 亲自给醉乡楼的说书先生写了话本,将他和楚霁之间的相遇相守写得那叫一个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几乎是叫人肝肠寸断。 渐渐的, 沧州城的百姓几乎每日都要到那醉乡楼去催着说书先生讲下一章的剧情。 末了还要抹着眼泪感慨一下,这真是双向奔赴的爱情。 但楚霁这才刚刚入主胶州,情形与在沧州时大不相同。 这里离着州牧府还有好些距离, 若是叫秦纵就这么一路将他背回去, 明日这满城的百姓还不知要怎么议论呢? 那蠢蠢欲动的五大族,只怕也会抓住此事不放,给楚霁这位上任新官一个下马威。 秦纵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说背着楚霁回去是真心的,但会被拒绝的结局也早已料到。 所以, 他只是低低地笑了一会儿, 提议着先到醉乡楼歇一会儿,再回州牧府也不迟。 两人一路慢慢地逛回醉乡楼下, 还未进去,楚霁便被街边的一个小摊儿吸引了目光。 是一个卖香饮子的小摊, 摊主是一位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客官, 要不要来一碗甘豆汤?消暑解渴的。” 见到有人光顾,老婆婆连忙招呼起来。 “先来一碗。” 楚霁捧着那透亮的褐色汤饮递给秦纵, 眼睛里满是期待。 他的一饮一食秦纵都要过问,尤其是这夏日里消暑的东西,大多是寒凉之物,秦纵是万万不许他吃的。 今日在这集市上,秦纵都不知将多少他想吃的新奇玩意儿放回去了。 秦纵两手都不得空,便就着楚霁的姿势抿了一口。 好看的薄唇终于是吐出了一句楚霁爱听的:“可以喝,甜的。” 楚霁的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对着摊主婆婆道:“再来一碗。” 是甜的,那秦纵肯定也喜欢。 美人皓齿明眸,巧笑倩兮,落在了楼上二人的眼中。 正是王裕和严祈。 两人喝得醉醺醺地,正在临窗吹风醒酒,这一瞥,就看见了站在摊位前的楚霁。 实在绝色,也实在眼生。 应当是个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 否则,若是出身五大族,他们自然没有不知晓的。 正因着两人以为楚霁出身寒微,这才动了邪念。 楚霁刚从摊主婆婆那里接过香饮,就听见不远处的楼上传来极为轻佻的口哨声。 “美人可否赏脸,往我这天字二号房一坐?” 他本不欲理会,可秦纵已然速度极快地挡在自己身前,随手捻起一片花叶。 秦纵倒不是要伤人,因为楚霁向来不喜这样的行为。 只是叶片飞出,分别擦过了王、严二人的发冠。 第226章 力道之大,让那两人不自主地朝后狠狠仰过去。 全然只是警告而已。 若是寻常人,见到楚霁身边有这样武艺高强的人,必定是连声告罪,不再敢招惹半分。 可偏偏这二人是这王家和严家娇生惯养出来的,自幼便是无法无天的主儿。 先前二人又喝了那么许多的酒,此刻被秦纵的行为完全激怒,脑子里早就失了理智。 两人仗着 自己跟着武学师父练过几年,径直便从二楼的窗户上跳了下来。 只是姿势略显笨拙,逗得楚霁嗤笑一声。 “惹麻烦了。”楚霁对着秦纵耳语,轻轻淡淡的,声音轻缓懒散。 秦纵同样启唇一笑:“要善了吗?” “你能忍?”楚霁闻言,脸上满是戏谑的笑。 秦纵眉峰一挑。 州牧大人都发话了,那自然不必再忍。 秦纵和一旁摊位上的老婆婆道了声抱歉,说是要和她借个凳子。 借凳子当然是小事,寻常食客若是不打包带走的话,也是在她这里坐在凳子上喝完再走的。 老婆婆显然有些担心他们俩,慌忙地叫他们快走,千万别得罪了那两人。 楚霁见此,心中微暖,悄悄告诉了老婆婆自己的身份。 老婆婆这才放下心来,心里也隐隐期待着新来的楚大人要怎么惩治这两个世家恶霸。 将楚霁安顿在凳子上,打开那香饮子,又挑了一包楚霁爱吃的蜜饯,秦纵甚至还有功夫叮嘱楚霁少吃些零食。 随即,他转过身来,将已经偷偷奔袭到身后的王裕一脚踹飞出去。 王裕被这一脚踹得趴在地上,连挣扎着起来都做不到,当场不省人事。 严祈也被秦纵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尤其是在看到王裕呕出来的鲜血时。 照这个情形,他只怕是没办法和王家主交代。 虽同为五大世家,但严家显然是要矮王家一头的。 如今之计,也只有将眼前这两人抓回去,才能给王家一个泄愤的出口了。 恰在此时,两人带出来的仆从和护卫也从醉乡楼里冲了出来。 乌泱泱的有二十多人呢,其中更是多半为身材壮硕的护卫。 瞧着还真是有几分唬人。 但很显然,眼前这么几个人,让秦纵热身都不够格。 若不是这两人今日对着楚霁语出冒犯,只怕是他们连向秦将军领教的资格都没有。 应当是真怕楚霁坐在那里吃零食吃多了,秦纵很快便解决了战斗。 二十几人被分成两堆,叠罗汉似的一个叠着一个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只余下一个严祈还全乎人地站在那里,却也被秦纵的一个眼神,吓得连连后退,直到跌坐在地上。 “什么人在此闹事?” 一队衙役穿过人群,看着眼前的景象,严肃问道。 严祈眼前一亮,连忙道:“赶紧将这两个刁民抓起来,竟敢伤了王少爷和本公子。” 说完,他满眼得意地看着秦纵和楚霁,仿佛已经看见了这两个人被打入大牢的惨状。 而此时,坐在凳子上喝甘豆汤的楚霁,眼中却流露出点点赞赏。 杨佑的办事能力果然没得说,街道上的巡逻工作安排得非常好。 从秦纵出手到现在,也不过才半盏茶(五分钟)的功夫,衙役竟然已经赶到。 这效率,真是没话说。 衙役都头是杨佑新换上来的人,能力自然没的说。 他对于严祈的德行也有所了解,所以并没有因为得严祈的一面之词就抓人。 “不知这位公子,为何当街伤人?”都头向着秦纵严肃问道。 秦纵冷冷道:“他对我家公子出言不逊。” 衙役这才注意到,这人身后还坐着一位公子,华贵无匹,云淡风轻。 想必来头不小。 可即便如此,他的侍卫也不能这样当街伤人。 那与王裕、严祈之流又有何分别。 都头正色道:“若只因口角便当街伤人,乃是重罪。还请二位随我走一趟。” 态度不卑不亢,倒是叫楚霁很是欣赏。 他站起身来,笑道:“但王、严二人乃是白身,辱骂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朝廷命官?”都头疑惑问道。 “薛正,还看热闹呢?” 楚霁的话音落下,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从中走出的,正是现在统领胶州军马的薛正将军。 薛正原先只是散职路过此处。 今早杨大人便交代过的,主公今日会到胶州来,让他晚上一同到州牧府给主公接风洗尘。 但民众都围在这里,又能听见里头清晰的哀嚎声,连衙役都惊动了,薛正自然要来看看。 他原先以为,是今日大集市,有商贩发生了冲突。 可一看见严祈,他便知道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这个严祈,可不只是个纨绔子弟,强抢民女,草菅人命这样的事情干得可不少,只是他有严家傍身,暂时还不能腾出手来办他。 昏倒在地上的那个王裕也是一样,都不是好鸟。 薛正便不由得有些好奇,是哪路豪杰把严祈、王裕和他们的一众打手整治成这个样子。 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不正是他们家主公和将军吗? 第227章 王家和严家那两个作死的,惹谁不好,敢惹到这么两个活阎王头上! 他刚想出声,便被楚霁点破。 薛正快步走过去,路过秦纵时,先是恭敬行礼道:“将军。” 原先还胜券在握的严祈懵了,迷茫地看着薛正的态度,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薛正他还是认识的,威名赫赫的沧州校尉,现在统领着胶州所有兵马。 整个胶州,居然还有能让他叫“将军”的人? 薛正可顾不上他,又赶紧往后走了几步,劲装一撩,跪地道:“大人。” 严祈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恨不得当场就像王裕一样昏死过去。 原以为是哪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美人,抢回去便抢了。 不曾想,竟踢到了全胶州最硬的铁板。 今日在醉乡楼中所言,不过是醉酒之后不知天高地厚的发泄之语。 就连家中长辈也不止一次地告诫他们,在有完全把握扳倒楚霁之前,尽量不要去招惹这位以铁血手腕平定胶州的楚大人。 楚霁摆摆手,让薛正先起来:“都带走吧,押回大牢。” “是。”薛正领命,当即吩咐衙役将那群人给捆了。 原先的衙役都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在地,向着楚霁告罪。 让都头没想到的是,州牧大人不仅没有怪罪他,反而夸他是非分明,条理清晰。 心里正不知该怎么感激时,都头便又听见了楚霁的吩咐。 “请王家主和严家主,到府衙来见本官。” 都头不敢耽搁,当即领命而去。 第一百零九章 “楚大人在朝中多年, 难道不知道以和为贵的道理吗?” 府衙之中,当王家主和严家主匆匆赶到时,王裕和严祈已然被打入大牢, 几人连面都未曾见得。 王家主也没有料到,楚霁竟这么快就来了胶州,还一来就与他们撕破了脸。 听到王家主的话, 坐在上首的楚霁淡淡一笑,将手中的一张纸交到了秦纵手上。 秦纵接过纸张,手腕蓄力,将那张纸甩了出去。 轻飘飘的纸张似乎被赋予了什么力量似的, 一角直直地钉在了王家主与严家主中间的茶几上。 入木三分。 可以想见,若是这纸张的方向稍稍有那么一点儿偏差,他们此刻只怕就不能坐在这儿了。 这个楚霁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一出手便是毫不掩饰的警告, 全然不顾及他们两家在胶州的地位。 暗自思忖着楚霁的目的,王家主故作镇定地拿起了那张纸。 只一眼,就让他几乎绷不住世家大族的脸面,恨不得破口大骂。 一旁的严家主自进来后便不曾说过话,此刻也不由得从王家主手中拿过那纸。 那纸上密密麻麻的, 赫然是王裕和严祈这些年来犯下的事。 桩桩件件, 皆是死罪难逃。 真是好一个楚州牧楚大人,竟连这些隐秘之事也能知晓。 严家主的脸几乎都要绿了。 论起来, 这事儿到底是他严家更丢脸些。 王裕再是长房长孙,那也只是小辈。 而严祈则不同, 是他的嫡亲弟弟, 严家的二老爷。 就这么被公然下狱,实在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严家的脸上。 “不知楚大人意欲何为” 到底还是王家主沉得住气, 在短暂的失态后,很快便又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若是楚霁当真要治王裕和严祈的罪,绝不会将这些东西摊开在他们眼前。 定然是另有所图。 但既然楚霁有所图,那么王家掌握着博弈的筹码。 鹿死谁手,还真是尚未可定论。 楚霁掀起眼皮,淡漠的目光落在王家主身上。 没有一丝温度,说出口的话却让人又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 “今日之事,免了他二人的死罪也并非不可。” “楚 大人请讲。” 严家主连忙道。 他也实在是心急,严祈是他的亲弟弟,一母同胞。 倒不是他和这个弟弟有多亲厚,只是他们的母亲尚在人世,对着这个幺儿最是疼爱。 严老太太出身高门贵女,又是长辈,这要是闹起来,严家主都得跪祠堂。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楚霁随意把玩着腰间玉佩,语气散漫轻快:“本官自幼便向往山野民间之景,听闻王、严两家最是土地广袤、沃土千里。本官心向往之,欲派人前去探查勘测一番,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楚霁的话让两人懵圈了。 王家和严家能成为大族的根基之一,便是这以各种名目得到的土地,田连阡陌,一望无际。 大雍朝对于官员、世家等多有特权,尤其是胶州,周珩上任以后,为了得到五大家族的支持,对着他们更是多加拉拢,尤其是在这税收之上。 除却原本的农税和各类杂项以外,百姓还需要缴纳“丁银”,也就是人头税,无论年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那么便要缴纳丁银。 但世家官员却不同,只要家里有人是官身,那么全家老小,包括奴仆下人,都无需缴纳人头税。 这可就给了世家们极大的操作空间。 百姓们若是实在交不起这丁银,便可以将土地献给他们,他们再大发善心,允许这些百姓成为他们的佃户,这样便也能免却了人头税。 第228章 到底还有个活下去的可能。 否则便只能到山林里隐居起来,当个与世隔绝的黑户,不在朝廷府衙的人丁造册之中。 朝廷征收丁银,原是为了使国库富裕起来。 但世家大族却能从中找到规则的漏洞,以此获利。 最后的结局便是国穷、百姓更穷,只有这些世家富得流油。 否则当日,周珩便不会以“青黄税”为由,在造反前最后再捞上一笔。 实在是穷啊。 听到楚霁想要丈量土地,王家主心中警铃大作,却又搞不清楚楚霁想要做些什么。 莫不是,楚霁以此为警告,想要叫他们两家献地上去,消财免灾? 可是,这楚霁出身楚家,自幼就是金尊玉贵的主儿,哪里是缺这些土地银两的人? 必然是另有所图。 可他图的是什么,两人一时之间还真是猜不透。 正在二人思量不定之时,楚霁施施然起身道:“二位可以慢慢考虑。” “送客。” * 说是让王家主和严家主慢慢考虑,但楚霁的行动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儿。 翌日一大早,胶州城中往来的百姓便发现,在菜市口,王裕和严祈被绑在了柱子上。 也不是说施展什么酷刑,就是把两人绑在那里,周围还一圈士兵守着。 这两人的嘴并没有被堵上,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气势汹汹的模样,嘴里是一句好话都没有。 可慢慢的,太阳升上来了。 今日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的。 又是初夏,日头一天比一天毒,今天比之昨天,明显更热了不少。 两人从一开始的破口大骂,逐渐到现在的口干舌燥,嘴唇龟裂,嗓子冒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甚至,这两人身上还穿着昨天的那件衣裳,大牢里待过的,被太阳这么一晒,隐隐透着酸臭味,百姓们路过时都屏着呼吸,离他们远远的。 当王家老夫人和严家老夫人闻讯赶来时,两人已经耷拉着头,连骂也骂不动了。 “你们,怎么敢!”严家老夫人看着自家出气多进气少的小儿子,顾不得世家仪态,指着士兵便怒气冲冲道。 她的小儿子,自幼便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王老夫人看着王裕,也是心疼不已,虽没说话,但看向士兵的眼神满是怒气,显然也是质问的意思。 士兵可不理这二人。 楚大人说了,只要将这两人看好了,就能叫世家们把吞下的地吐出来。 他们多是胶州穷苦人家出身,自幼便见惯了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们把土地贱卖或者直接就送给那些世家,求着到人家去当佃户,这样才能不交那劳什子的人头税。 即便是他们自己,也是长大了,参军之后,家里才被免了一小部分的丁银。 因此,他们对这些世家的老爷老夫人们可没什么好脸色。 “这二人犯的乃是死罪,按律本应游街。楚大人宅心仁厚,特意免了这二人的游街,只在此处示众便可。你二人休得胡言,否则当以妨碍公务论处。” 一句话,怼得严老夫人几乎要晕过去。 她原是盛京的高门贵女出生,虽说是个庶女,但嫁到严家也是低嫁,处处受人尊敬。哪怕是王家老夫人,看在她来自盛京的份上,也要让自己三分。 多少年了,她都不曾听过有人以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 严老夫人正要发怒,就见到那边的士兵已经抽出了半截佩剑。 那架势仿佛就在说,妨碍公务者,斩立决。 严老夫人的脸当即就白了。 她再怎么作威作福,也都是仗着严家的势,什么时候见过这阵仗? 恰在此时,这边的动静让严祈终于醒了些神。 一睁开眼睛,他就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严祈顾不得其他,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哭喊大叫着:“娘,你可一定要救我!要救我!我不想死啊!” 王裕也勉强睁开眼睛,对着王老夫人一口一个“奶奶救我”地叫着,叫得王老夫人肝肠寸断。 回到家后,两人皆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骂自家的家主不争气,那楚霁要什么给他就是,自家的孩子怎么能受这样的苦。 就瞧着今日这架势,可便是真的判了死罪了。 严家主是严老夫人的儿子,虽说不喜母亲自小便宠爱幼弟,但一个孝字压在头上,他也只得乖乖听训。 王家就更不用说了。 虽说王家现在的家主还是王裕的爷爷,王老夫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敢多说些什么,但王裕终究是他的亲孙子,是长房的嫡子嫡孙,他的心疼不比王老夫人少。 可以说,楚霁这两个人实在是抓得妙,逼得两家不得不低头,旁人都没有这个分量。 顶着正午十分最烈的日头,王家主和严家主备了厚礼,亲自到州牧府求见楚霁。 州牧府门口有门房守着,即便是见到了他们二人也丝毫不退让,只问他们有没有拜帖。 若是在平常,他们二人无论是到谁府上,那都是主家夹道相迎的待遇。 可如今这形势不同了。 楚霁是胶州新主,他们又是来求人的,只得乖乖拿出拜帖,请门房代为通传。 烈日炎炎之下,二人苦哈哈地等着。 第229章 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即便是有仆从撑伞遮阳,也依旧觉得头昏脑涨,双颊赤红,汗流浃背。 好半晌,门房终于回来了,客客气气地将拜帖送回。 态度没得说,可所出口的话就不那么动听了。 “对不住,我们楚大人到府衙去了。” 你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咱们楚大人向来奉公勤俭,只怕是要散职时分才回来,少说也还有两三个时辰吧。 两人也没想到楚霁是这么个爱岗敬业的人。 一般来说,州牧作为一州之长,其府邸州牧府便也兼具了行政办公的职能。 是以,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先来这州牧府拜谒。 但没法子,楚霁不在,两人也不想白跑这一趟,否则不只是王裕和严祈还要受苦,他们无果归家,少不得又要被家里身份不低的女眷念叨许久。 来都来了,好在府衙也不算远,二人登上马车,朝着府衙前进。 可未曾想,两人在府衙门外又扑了个空。 府衙说,真是不赶巧了,楚大人不久前才往胶州大营去了。 这下可真是找不到人了。 胶 州大营是什么地方?军事重地,寻常人等不可接近半分。 都到了这个时候,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霁这是明着耍他们呢。 这事儿还真不是楚霁想出来的。 实在是秦小将军心眼儿小的很,王裕和严祈敢那样和楚霁说话,若只是让二人受那么一点儿轻微的皮肉之苦,那可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偏生楚大人也护短得很,秦小将军不高兴了,要做些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情,他自然要全力支持。 王家主和严家主身处高位多年,被这么戏耍一番,心中不忿愈加浓烈。 这恰恰也是楚霁想要的效果。 然且,二人再不忿也要暂且先咽下了这口气。 如此这般,王家主和严家主奔波了三天,等得王裕和严祈都晒得蜕了一层皮,二人才顺利见到了楚霁。 丈量土地一事便这么被定了下来,虽说楚霁并没有释放王裕和严祈,但让二人稍感欣慰的是,王裕和严祈也终于不用整日被曝晒在阳光之下。 土地勘测一事由王家和严家最先开始,随即又在整个胶州实施。 对此不满的自然不在少数,但五大族之首的王家都松了口,其余的世家和豪绅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可有些土地,实在是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甚至还为此闹出过人命来。 这种时候,当然没有家族愿意认领这些土地。 倒是好办,没人认是吧,楚霁印信一盖,从前的地契悉数作废,直接充公。 这可叫那些人肉疼不已。 这些土地能让他们不惜人命也要抢过来,可以想见,是何等良田。 事到如今,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后悔也来不及了。 时间一格不错地往前走,在胶州的土地被一尺一寸地丈量时,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场也如期举行。 这一场科举在两百多名秀才中又选出了五十名进士,这些人根据考试排名和在答卷中展现出的特质被任命为胶州的大小官员。 在这些官员走马上任的当天,楚霁亦公布了一项新政 ——摊丁入亩。【1 】 废除了从前朝起便承袭而来的人头税,按照个人所拥有的土地面积摊入田赋之中。 楚霁丈量土地的目的,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田少者则赋税少,田多者则赋税多。 为官者和从军者稍有福利,按照职位高低,能减免赋税的土地不等,但数量也并不大。 超出这一部分的土地,则与平民百姓相同,需要缴纳同等的税赋。 这可让整个胶州炸了锅。 平民百姓奔走相庆,在州牧府前长跪不起也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 世家豪绅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下楚霁的一块肉来。 第一百一十章 摊丁入亩的政策推行下去不过是一道政令的颁布, 可若是想要取得预期的效果,却是件久久为功的事情。 因着有在沧州实施摊丁入亩政策的先例和经验,楚霁在原有的政策上做出了一些改进。 胶州的人口数量和耕地面积已经做好了统计, 按照土地多少,楚霁将税赋分为了五个等级。 拥有耕地少于十亩的人,属于贫苦农民, 这一部分人约为整个胶州人口的18%,其生活极其艰难。好在,在楚霁实施的新政之下,这一部分人既不需要缴纳人头税, 也无需缴纳土地税,大大减轻了他们的生活成本和土地负担。 拥有土地数量多于十亩,少于三十亩的, 为土地不充裕的自耕农, 这部分大约占胶州人口的65%,这部分人所需缴纳的土地税较少,在他们能够负担得起的范围之内。 这两类百姓加起来,已然超过了胶州人口的80%。由此便可以想见,整个胶州世家豪绅土地兼并的现状有多么严峻。 下一层级的便是拥有土地三十至六十亩的百姓, 这部分人属于中等偏上的收入水平, 约占人就的10%,拥有整个胶州州15%左右的土地。按照新政的政策, 他们属于正常缴纳税赋的人群,并不会受到新政实施的太大影响。 随之便是对新政颇有异议的地主乡绅, 他们占整个胶州人口的3%, 却每人拥有六十至一百亩的土地,总数约是胶州土地的25%。 第230章 这部分人的税收比例较高, 这一点自然引起了他们的不满。但他们也只不过是普通百姓,或许手中有那么一点儿权力,或许背后有那么一二靠山,但面对楚霁,无异是以卵击石。所以他们虽心有不满,倒也没有动什么歪心思。 反应最为强烈的自然是五大家族。 对于拥有土地面积在一百亩以上的人,楚霁要求额外征收土地税,税赋高昂。也就是说,在这样的税收比例下,买地买佃户对他们来说不仅毫无裨益,甚至是一件有损利益的事情。 久而久之,世家们不得不放手,土地也就会渐渐地回到百姓手中。 可楚霁有心整顿世家,剪除一二,等不了这么久。 王家和严家的事情已经铺垫了这么久,自然要再添上一把火。 近日来,王、严两家的来往愈发频繁,另外三族亦收到了王家的邀请,平白使得胶州的空气中都隐约透露出紧张的氛围。 五大世家中的另外三家现在还处于观望状态,既不与王、严两家过从亲密,也不对楚霁的新政予以支持。 但王家和严家可是快要坐不住了。 新政摆明了是针对的五大世家,王家更是首当其冲,严家亦是如此。 新政对于为官者和从军之人有所优惠,从军自然不在世家子弟的选项中,那么便只剩下为官和考取功名了。 可在楚霁入主胶州之前,他便已然将两家在胶州为官的子弟一把撸了个干净。 你说你家有人在盛京为官?不好意思,甭管你在盛京是多大的官职,在这胶州地界上也不管用。 两家又因为抵制科举制度,两家子弟纷纷罢考,现如今,想要在胶州官场上找到哪怕一个姓王或是姓严的,都是奢望。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着自己的脚了。 “严老弟,我听闻令堂出身靖北侯府?不知可否说动一二,请靖北侯为我等筹谋?” 王家的会客厅中,王家主屏退下人,只留下严家主细细商量如何应对楚霁新政一事。 虽说楚霁已经按照约定将王裕和严祈放归家中,但新政一事,实在是一件动摇世家根本的举措,让王家主如鲠在喉。 说起靖北侯,严家主那是颇为骄傲。 他母亲便是已故老靖北侯的第三女,虽说不是嫡出,但身份地位在整个盛京都是数得上的。这论起来,当今的靖北侯还得称他一声表哥呢。 再者,靖北侯虽说是个侯爵,但并不如严家扎根胶州那般家底深厚,每年严家上供给靖北侯府的节礼那可不在少数。 “这个好说,待我修书一封,送到盛京。想必以靖北侯府的地位,拿捏一个楚霁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向眼高于顶、只手遮天的王家主这般好声好气地同自己说话,严家主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说话间也带上看得意的神情语调。 王家 主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心里却有些不屑。 严家原算不得什么大族,后来有幸娶了靖北侯府的三小姐,这才一跃成为了五大家族之一,能与他平起平坐。 面上不显,王家主也附和道:“我也会联系在京中的亲戚好友,设法打压楚霁的嚣张气焰。” 二人商量了好一番功夫,发往盛京的书信一连十日不停。 这些事情楚霁看在眼里,却也没拦着。 他倒要看看,盛京城中的大小官员,还有哪个是脑子里拎不清的。 果然,能在盛京城内摸爬滚打多年而屹立不倒的,就没有脑子犯糊涂的。一个个都对此事避之不及,叫楚霁很是满意。 他们给王家严家的回信,都是先被送到楚霁的桌案前,然后才送到两家手里的。 全都是劝着两家莫要再与楚霁作对的车轱辘话。 这结果并不难预料。 论官职,哪怕是最被两家寄予厚望的靖北侯府,也早已是风光不在。不过就是个祖上世袭下来的虚爵而已,说得好听,却无实权。比起楚霁这个手握军政大权的两州之主来说,还真是有些不够看。 论帝心,楚霁在盛京时,便少有人能出其右。现如今,他又有寻找仙药和平定胶州这两大功绩在,何止是简在帝心? 论兵权,皇帝曾下旨,许楚霁在沧州养兵五万。现如今楚霁又统领胶州,胶州守军自然也可有五万之数。这加起来,楚霁便可手握十万兵马,而且还是名正言顺的那种。 已然起兵的蔡旷尚且不论,大雍仅剩的十五洲,楚霁独占其二,又统兵十万,哪怕是大将军阿史那钜,也要避其锋芒。 没人想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死。 收到盛京的回信时,王家主与严家主二人几乎气了个仰倒。 一个一个的不敢出头也就罢了,竟然还说那么些倒霉丧气的话。 亏得他们平日里举全族之力,扶持他们在盛京发展,未曾想,竟然就是一群活脱脱的白眼狼。 两人正长呼短叹之时,忽然有下人闯了进来。 下人也顾不得请罪,喘着大气,断断续续道:“不好,不好了,外头来了,来了好些官兵,说是,说是要抓人呢?” 什么! “抓什么人?” “回家主的话,说是要抓三老爷、大少爷、四表少爷……”下人呼啦啦说了一长串的称呼。 随着下人说出口的话,两人只觉得脊背发凉。 第231章 官兵要抓的这些人,正是那日在府衙,楚霁扔给他们的纸上,明确记录了罪状的人。 哪怕是王裕,也赫然在其中。 “那严家呢?”严家主忙不迭问道,心中却早有猜想,只怕是用王家的遭遇不会有什么分别。 果然,下人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无暇再去深思楚霁的用意,两人步履匆匆地向外头赶去。 果不其然,一队官兵正在院子里抓人,偏生他们手里又拿着州牧大人的诏令,任谁也奈何不得。 再往门口看去,一个黑袍小将正手持双耳戟,伫立在王家府邸大门之前。 高大的朱漆木门,在少年的映衬之下,无端就短了一截气势。 两人自然认得,这是那日跟在楚霁身边的人。 王家主和严家主毕竟远离盛京和官场多年,自然不晓得秦纵的出身。 他们只听说这小将军是姓秦,却不知是什么来头,竟有这般的本事,也竟然这般得楚霁信任。 这一场抓捕并没有持续多久,倒不是只有王家和严家的子犯事弟被抓,五大家族无一幸免。 只不过,另外三家都还算得上是不太糊涂,教出来的子弟也不像王家严家那般,倒没犯下什么杀人放火的重罪,尚有可恕。 在楚霁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之下,王家和严家终于忍无可忍。 他们也的确无法再忍耐下去,家中嫡系子孙几乎皆被下狱,实乃是亡族之像。 他们也必须做出反抗,让这位不过二十来岁的州牧大人知道,五大家族能在胶州只手遮天近百年,也绝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芒种之日,正是小麦夏熟之节。 农民忙着在田地里收割麦子,只要这一茬的麦子丰收了,那么便意味着青黄不接的时节过去,家中便能够有所余粮了。 可也正是这一天,蝉鸣呱噪,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闭了。 旁的倒不是要紧的,可这粮油店铺的关闭,引起了百姓极大的恐慌。 在麦子完全收获以前,他们要靠着在粮油店购买粮食才能维系生活。 在麦子收割之后,若是能有余粮,他们也希望在这时节能卖出最新一季的小麦,以求能换个好价钱。 可这时节,真是买卖各有所需的时候,作为中转的粮油铺子竟然大门紧闭了。 除此以外,涉及到百姓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的店铺悉数关闭。 也就是这时候,百姓们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多年一直赖以生存的商铺,竟全数掌握在五大世家的手中。 恐慌在群众之中蔓延。 很显然,以王家为首的五大家族想要以商业民生来要挟楚霁。 “他们是不是忘了,我叫楚霁,益州楚家的那个楚?” 靶场之上,楚霁随手射出正中靶心的一箭,手上的动作十足狠厉,语气却懒散随意,似乎当真是疑惑极了。 秦纵站在一旁,一手为楚霁打着伞,一手将箭羽递上:“还请主公示下?” 那态度,和楚霁是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随意极了。 “呵,”楚霁接过箭羽,搭弓射箭:“既然铺子不愿营业,日后也便不需再营业了。” 楚霁此前的布局在这时全然派上了用场。 正是因为五大家族传承百年,家族庞大,所以才有不少子孙,祖上也曾是嫡系,只是后来慢慢没落,不得不出卖家产来维系生活。 这背后的大主顾自然是楚霁。 不过半日的功夫,楚霁名下的各式店铺全盘营业,以极大的资金水准和库存数量再次盘活了整个胶州城的民生。 不止如此,楚霁正式下令,将一众涉及民生的产业,如粮食和油一类的,归于官府经营。 青黄不接时,由官府出面售卖粮食;五谷丰收时,亦有官府出资收购百姓手中余粮,以免出现谷贱伤农的情况。 大局已定,在王家和严家还在垂死挣扎之际,另外三家已经极快地反应过来。 他们不仅迅速令手下的店铺再次开张营业,更是以家中有子弟在官场为官,须得保持廉洁清正为由,献上了家族中的大部分土地,请楚霁划归官府所有。 他们这个反应,楚霁早已料到。 这三家家风尚可,被抓捕归案的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庶出旁支,并不会伤筋动骨。他们又有子弟通过了科举考试,在地方上任职为官。 这其中孰重孰轻,他们能够分辨清楚。 对于三家称得上是赔罪的行为,楚霁表示,伸手不打笑脸人,此事便算是就此揭过了。 三家献上的土地全部归为官府所有,后又分给了少地无地的穷苦百姓,极大地改善了胶州的民生,形成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自然,这是后话。 此时,王家和严家的犯事子弟,处斩、流放、监.禁,该如何便是如何。 在楚霁的连番打击之下,王家和严家再不复往日荣光,逐渐落败下去。 顺利地整顿了胶州世家,一改其官场的往日风气后,楚霁便和秦纵一同回到沧州。 以两年为期,他们必须全力以赴,让手中的势力成长壮大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科举一事落下帷幕, 打破了世家大族对官场的垄断,让寒门学子也有机会为官。 可上哪儿去找那么多的寒门学子呢? 第232章 胶州较为富庶,约莫还能情况好些, 能有不少耕读传家的人,但沧州可就苦寒多了。 百姓们世代都在那地里刨食,这地还贫瘠得可怜。这么多年, 百姓们又备受也颇,能活下去就已是难得了,还指望有那个闲钱闲工夫读书识字吗? 好在,现在大伙儿的温饱需求已经基本满足了。 楚霁曾说过的, 他要的是有文化、有思想、有判断的天下苍生。 那时候,他正好是为了方便工厂里的工人上工,修建了一座学堂, 给无人看管的孩子们免费读书习字。 有此先例, 楚霁干脆大笔一挥,招聘劳工,在沧州三城十一县和胶州五城十九县,大兴土木,兴建书院。 书院的规模大小取决于当地的人口数量, 但无论规模大小, 里头都必须配备教室、食堂、宿舍、图书馆和运动场地。 教室自是不必说,食堂 和宿舍则是提供给师生食宿所用。 楚霁规定, 凡是到书院求学的学子,无论年龄、家境、身份, 其食宿都必须在书院里解决。 定七日为一周, 上五休二,月末还有四天休假, 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 之所以这样规定,是楚霁考虑到了那些住穷苦百姓家的学子,他们会占据书院学子的绝大多数。 若是家中不缺钱财的,一般会有族学,或是干脆请了夫子到家中授课的,并不需要到书院来。 这些穷苦学子多半住在村中,即便是乡镇或是县里,也在比较偏远的地方。 但给每个村子都建一个书院也并不现实,财力物力什么的倒另说,但主要是夫子数量远远不够。 这样,他就只能在相对中心的地带建一座较大的书院,广纳周边的学子。 提供食宿,一来是减轻了学子上学的负担,而来也能稍稍减轻些他们家里的负担。 只有这样,愿意把孩子送来上学的人才会多起来。 书院被分为三个级别的学堂。 一是用于学子初步识字,用来考童生的初级学堂,一般是由此次考取举人落榜的秀才担任夫子。 其余的是考秀才的中级学堂和考举人的高级学堂。这两种学堂一般都采用自学研学的方式,但定期会有已经考取举人的人和当世大儒,比如卓范等人,前来讲学。 除此以外,楚霁还规定,无论贫富,凡是读初等学堂的学子都只需要每年缴纳一百斤大米即可。 中级学堂和高级学堂的学费束脩稍高,但也都在他们能承受的范围内。 别看这数量挺大的,但不过只是一个孩童一年所需食用的大米数量。 这样也就是相当于,上学是免费的,住宿也是免费的,各人只要准备好自己的米饭即可,更何况,食堂里还会额外提供营养均衡的菜式。 这样的事情,对于老百姓来说,简直比天上掉馅饼儿还让人惊喜呢。 为了让自家孩子早点能去书院读书习字,众人干起活儿来更是卖力。 更别说,楚大人也有丰厚的工钱给到他们呢。 但在书院里学习也不是没有期限的,否则难免会产生偷奸耍滑之人。 每一级以六年为期,若是六年内考取了再上一级的功名,那便可以升学,进入更高一级的学堂,再学六年。若是六年之期已过,还是考不上的学子便只能退学。 楚霁并没有指望所有人都能考取功名,这必然不现实。但只要在学堂里能习得些常用的字,对于他们日后也是大有裨益的。 图书馆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书籍十分珍贵,价格高昂,寒门学子也多有向同学或者书肆借书抄书的传统。 在书院里的图书馆便承担了这样的职能。得益于更适用于书写的竹纸和便捷的活字印刷,图书馆里面收录了各类书籍,经史子集,卷帙浩繁,应有尽有。 更要紧的是,在图书馆里头的借书并不会像普通书肆那样苦难。 只需要凭着学生证便能借阅书籍,一月为期,按时归还即可。 这种福利,是哪怕富贵人家的子弟也很少能够享受的。 也正是得益于图书馆,后来的曙霁书院,成为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向往之所。 曙光初现,云销雨霁,曙霁书院由此得名,也流芳百世。 除却图书馆,楚霁还额外强调,一定要修建能够给学子用以运动的场所。 蹴鞠、骑马、射箭、马球……等活动都可以在此开展。 为的就是让学子们好好锻炼体魄。 旁的尚且不论,一场考取举人的乡试下来,对于体力的消耗是极大的。 此前在胶州举行的考试中,就有不少学子晕在了考场中,未能完成试题的作答。 运动场的围栏处张贴着标语,上面写着“为人民健康工作五十年”。 这也是楚霁所祈盼的。 在每一座曙霁书院旁,还要专门的女子学校,她们在学校里,能够接受和男子同样的教育。 原先楚霁是想要直接下令允许女子入校学习的,可杨佑却劝阻了他的行为,让他暂且不要一步跨得太大。 让女子求学为官本就够惊世骇俗了,在这个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时代,若是楚霁再让男女同堂求学,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对于思想上的顽固,楚霁也只能慢慢来,这才有了额外建立的女子学校。 第233章 说到这事儿的起因,还是因为那日在乡试的考场中,发现了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学生。 自古以来,封侯拜相,为官做宰,似乎都是男人的特权。 无乱是前朝的世卿世禄制,还是在本朝的察举制下,都没有让女子为官的先例。 是以,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认为参加科举的只能是男子。 一开始,就连楚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可当那女子被人赶出考场时,当她问出“我难道算不得天下读书人?”时,楚霁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他是愧疚的,他没有考虑到女子在这个时代所受到的不公待遇。 他也是愤怒的,眼前的女子已然通过了秀才考试,其真才实学毋庸置疑。只答了一半的试卷上针砭时弊,可见一斑;说话时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可此时,她却只因为是女子,所以被人灰溜溜地赶出了考场。 但楚霁,也是庆幸的。他庆幸自己尚且拥有一些能力,去改变这些,去自上而下地推行平等的观念。 楚霁向着那女子鞠躬致歉,秦纵也护佑的姿态守在一旁。 两人亲自将女子送回了考场,让她完成了答题。 女子亦不负楚霁的期望,顺利考取了举人功名,现在已然在地方上为官了。 虽然截至目前,女子学校报名的生源极少,可楚霁相信,只要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就会吸引更多的亮光。 而他,愿为点灯人。 女子学校一事在沧州和胶州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除了女子学堂外,楚霁还干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 这就不得不先说到楚霁先前制出的简易铅笔了。 这些铅笔原先是为了方便携带所制成的,但现在用来给书院学生们用以习字却也十分便捷便宜。 铅笔虽然叫做铅笔,其最主要的成分确实石墨和黏土。 这两样东西都是现成的,并不难得。 石墨和黏土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之后,再放入窑里烧制,便能形成较为耐用的铅笔芯。 现代社会的铅笔是笔芯放在两块木板中间,然后通过高压压制而成的。 楚霁现如今自然造不出这样的压芯机,所以他只能使用更为原始古老的方法 ——选取软硬质地合适的雪松木或椴木作为外头的保护层,将其中穿孔凿出合适大小的洞,再将笔芯严丝合缝地穿进去,最后用胶将顶部封严实即可。 这法子制出来的铅笔质量上来说,肯定是离现代工艺的产物差得远了,但胜在便宜。 比之动物毛发制成的毛笔和松 烟捏合而成的墨块,实在是价值低廉了许多。 关于铅笔笔迹如何被擦除的问题,楚霁也想尽了办法。 直到不久前,二哥派人送来了楚家船队第二次出海带回来的东西。 各式宝石作物自然让人眼花缭乱,可最让楚霁惊喜的是,二哥派人给他带来了一个小玩意儿,一个极具弹力的小球儿,是那里的孩童最喜欢也最常见的玩具。 这那里是什么玩具?这分明是天然橡胶! 是橡胶树流出是树胶乳,拥有弹性、可塑性、防水性、低密度等特性的天然橡胶,简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理想材料。 好在这一次二哥命人送来的天然橡胶不少,又从海外带回不少橡胶树的种子和树苗。 益州气候适宜,栽种下去的橡胶树也多半存活了,让楚霁十分欣慰。 天然橡胶的其他用途尚且有待开发,但是楚霁却顺利地利用最常见的热硫化技术,将天然橡胶制成了好用的橡皮。 将天然橡胶用在这上面,自然是大材小用的。 但楚霁却以此为契机,成立了化学实验室。 化学,听起来是一个空中楼阁般遥远的东西,却无时无刻不在生活中发生。 当粮食被酿成美酒,当泥土成为瓷器,甚至当食物腐烂……人类生存发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遇见化学。 只是现在的人们,还不把这些解释为化学。 可楚霁,却想要以一己微薄之力,将这一切科学的科学,引入到这个远称不上发达的异世。 在这个实验室里,他们不需要做什么旁的。他们只需要拥有奇思妙想,拥有探索世界本源的好奇便可。 这些人有的是炼钢坊的匠人,有的是肥皂厂的女工,还有的是醉心炼丹的道士……这些楚霁都不在意。 楚霁会去引导他(她)们思考,铁为什么成钢,油为什么皂化,火为什么燃烧 …… 楚霁坚信,他和她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属于科学的力量,揭开天地蒙昧的面纱。 化学实验室一事虽然新奇,但在官员和百姓看来,远不如女子学校那般离经叛道。 为了女子学校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楚霁恩威并施,好一番连消带打,这才将这纷纷议论压了下去。 好不容易处理完手中的文书,楚霁搁下笔,捏了捏酸痛的指尖和手腕。 “阿纵怎么还没回来?” 瞧着外头天色已晚,楚霁不由得问道。 平日里秦纵还是呆在军营里,但明日是休沐,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少爷你忘啦,今日军营里头有演习,将军自然要晚些才能回来,”纪安答道。 “可是这也太晚了。”楚霁皱着眉,思量着要不要劝劝秦纵。 第234章 再怎么练兵,也不是这么个练法啊。 纪安原先还没说什么,一听见楚霁的话,不满地嘟囔道:“少爷也知道很晚啦?您最近也太忙了,每日都要处理公文到深夜,今日就连晚饭都险些没吃。您若是再这样,纪安我可要告诉将军了,若是将军知道了,肯定要……” “好了,好了,好了。”楚霁连忙摆手,“少爷我啊,真是怕了你了。我即刻便洗漱睡觉,可好?” 纪安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唠叨了些还爱告状得很。 从前是告诉大少爷,二少爷,现如今是告诉秦将军。 楚霁也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入夜,楚霁有些辗转反侧。 近日发生的事情不少,都在他心里头压着,难免有些睡不着。 睡不着觉,楚霁自然心情不虞,总觉得是那烛火晃的。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去灭了那烛火时,有人推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像是生怕吵醒了他。 是秦纵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半夜的, 秦纵回府不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反而往楚霁这儿来,自然不是为了扰人清梦的。 实在是楚大人心软, 禁不住那一日秦小将军的“撒泼打诨”,准了这人搬进主屋。 回到沧州之后,秦纵更是“变本加厉”, 连带着被褥衣衫和一应的洗漱用品,尽数搬进了楚霁房中。 事情还得从杨佑和姜木大婚那日说起。 杨佑和姜木并没有跟着楚霁一起回到沧州,胶州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以杨佑之才, 是最适宜的。 杨佑都不走了,楚霁的身体又有秦纵照顾着,姜木自然也跟着留在了胶州。 二人本就是准备今年成婚的, 便干脆趁着楚霁和秦纵都还在胶州, 就将这婚宴给办了。 虽说大雍的贵族阶层都有些喜好南风的癖好,但那都是私底下所谓的附庸风雅之事。 若这事儿论在了台面上,旁的说不准,但反正整个盛京只有男妾而无男妻,便是男妾的地位也比女妾低上不少。 这杨大人身为一州别驾这样的高官, 非但不是娶男妻, 这合婚庚帖上写的是,两人结为夫夫, 互为嫁娶。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仅是百姓之间,胶州的官员圈层里更是议论纷纷。 百姓里头倒是没什么, 杨佑为了整个胶州做出的功绩实事儿有目共睹。 只要他还在胶州别驾的任上, 时间长了,百姓们哪里还会管官员和什么人成婚?他们最关心的, 是田里的庄稼能不能长出来,今年的税赋能不能承担,日子能不能越过越红火…… 而关于这些,杨佑有绝对的信心。 难办的是官员那里,特别是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待嫁的人家。 楚大人出身楚家,身份贵重又手握两州,说起联姻一事,他们自然是想的,但也自知高攀不上。。 但杨佑不一样啊,杨佑官位虽高,却无家世倚仗,是联姻的上上之选。 都知道杨佑是楚霁信任的重臣。 现如今天下这形势,若是给最炙手可热的那么几人排个号,楚霁不说榜首,那也是名列前茅的。 这杨佑未来的发展,可以说是不可估量。 可这姜木是谁?只知道他医术极好,原是在楚家替楚霁调养身体的医师。 说白了,家世不显,地位不高。 其实什么男人不男人的,一众官员也没有那么在意,只是他们的心思不好道破,只能以此为借口宣泄不满,希望杨佑知难而退罢了。 可杨佑宣布与姜木成婚的时机,选得十分合宜。 那时候,楚霁刚刚料理了王家和严家,正是人心震动,人人谨慎,生怕被抓住错漏的时候。 哪怕是心里对这事儿再不满,也不敢摆到明面上说。 只要他杨佑一日是楚霁的心腹重臣,这些人便只能乖乖闭嘴。 不仅如此,还必须要盛装出席他和姜木的婚宴,备上厚礼,恭恭敬敬地说上一句“杨大人新婚快乐”。 这事儿杨佑并没有自作主张,一早便同楚霁商议过了。 楚霁没什么好不同意的,杨佑是他的心腹,姜木是他的好友,又是秦纵的师兄,他当然希望两人能美满幸福。 成婚当日,两人是互为嫁娶,自然没有谁盖着盖头这一说,都是一身的新郎服饰,在厅堂招呼宾客。 楚霁和秦纵一同前去祝贺。 送上厚礼的时候,秦纵的一句“师兄”,不仅叫众人吓傻了眼,更是让姜木也红了眼眶。 他难以自抑地一把抱住楚霁,带着哭腔对楚霁道谢:“楚霁,谢谢你。替我捡了杨佑,又给我捡了一个师弟回来。” 姜木的身世楚霁也想过去查。 可姜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谁是,只晓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便走丢了,被他师父捡回去传授了医术。 姜木走丢时还很小,记忆都不全,他师父无患子又不见踪迹,纵使楚霁有心也无处可查。 姜木就这样无亲无友的,虽说平日里他是个心大的,但总也有难过的时候。 直到楚霁把他带回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是很感激楚霁的 。 楚霁知道姜木此刻的心绪翻涌,他轻轻拍了拍姜木的后背:“别哭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哭了可就丑了。” 第235章 姜木连忙抬起头,偏头瞧向杨佑。 “好看得很。” 说着,杨佑伸出手指,拭去姜木眼角的泪水。 他不是在哄姜木,姜木确实天生好颜色,今日又逢喜事,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实在动人。 四个人的对话声音不小,坦坦荡荡的,在做宾客都能听见。 若说秦纵的那一声“师兄”只是让众人震惊的话,姜木直呼楚霁姓名,那才是最叫他们忌惮的。 论身份,姜木不可能有资格这般,那便只能是关系真的好了。 看来,的确得重新审视一番这个姜神医了。 四人却不打算管这些宾客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对话还在继续着。 楚霁给了姜木一方印信,道:“若是杨佑对你不好,便回州牧府去住,回沧州也是一样的。永远给你留着地方。” 秦纵也郑重地点头。 他自己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了,除了楚霁,关系亲密的,也就只剩师父和师兄了。 姜木满目感动地收下印信,杨佑却在苦哈哈地讨饶。 在四人的笑作一团中,姜木与楚霁和秦纵非同一般的关系,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胶州大小官员的耳中。 一时之间,议论之声戛然而止。 参加完二人的婚礼,楚霁与秦纵二人便打道回了州牧府。 入夜,楚霁刚准备睡下时,便听见房门被笃笃敲响。 他原先还以为是纪安有什么事情,便叫人进了来。 未曾想,他看见的竟是秦纵,只穿着中衣,兀自抱着薄被和枕头。 还没等楚霁的脑袋上冒出问号,秦纵便率先开了口:“楚楚你是个负心人。” 脑袋上的问号终于是冒了出来,还是个大大的问号。 “什么?”楚霁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整个人还是懵懵的。 抱着被褥枕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秦纵站在床边,撇了撇嘴:“哪有像咱们这样,还要分房睡的?” 先前还在沧州的时候,因着楚霁的一次口误,秦纵终于算是住进了楚霁院中。 可到了胶州之后,秦纵又被侍从领去了旁的院子里。 都不用想,秦纵也知道这是楚霁的意思。 虽说是满脑子的委屈,但他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处处都听楚大人的。 谁让他在楚大人的床榻之上,实在是难以克制自己。 可楚霁却还是不愿意正面回应他,总是在情动之时将他推开,用慵懒的带着哑的嗓音,说他还小。 秦纵原先是不解的,按理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都已成婚,甚至有的连孩子都有了,楚霁怎么总是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后来他才恍然意识到,楚霁来自旁的地方。 既然是楚霁家乡的传统,秦纵当然要尊重。 可他想要给尊重,楚大人却不让他有机会表明尊重了,直接将人委婉地请出了房间。 这怎么能忍?! 是以,他才借着这么个机会,可怜兮兮地叩开了楚大人的房门。 楚霁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咱们这样?咱们那样了? 楚霁面无表情地开口:“呵呵,成亲的是人家杨佑和姜木,又不是咱俩。” 还说呢,今天的婚礼真是叫秦纵羡慕又嫉妒。 人家都成婚了,自己还在这里“无名无分”的。 没个名分也就罢了,反正只要有他在,什么心腹重臣蒯息、大阙的小侯爷鲜于博、益州牧家的独女严小姐……都别想靠近楚霁半步。 可两人自到了胶州后,便一直忙碌着,至少也有那么七八.九十日不见了吧。 也不说想我。 于是乎,说完这话的楚大人当即发现,眼前之人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脑袋低低地垂着,从楚霁的角度只能看见头顶的一个小小的发旋儿。 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小狼犬,可怜极了,就连耳朵也耷拉了下去。 虽然知道秦纵这副模样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但楚霁一直以来都那么吃这一套。 一人便可敌千军万马的少年将军,也只会在他面前这般。 他何其有幸。 将人拉在床边坐下,楚霁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秦纵思考了一番,抬头看向楚霁的眼睛,认真道:“我会尊重楚楚家乡的规矩,会一直等到你说可以的时候。但是,楚楚也不要对我太疏远,我会害怕的。” 楚霁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没想到,秦纵会用“害怕”来形容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情。 “害怕”二字,似乎与秦纵生来便是不搭的。 楚霁知道,秦家一族流放南奚时,八岁的秦小少爷没有害怕;初次上阵杀敌,十三岁的秦小先锋没有害怕;十万秦家军葬身沁叶城,自己孤身一人被俘时,十五岁的秦少帅没有害怕…… 但十六岁的秦纵坐在他楚霁的床前,说自己的疏远,会让他害怕。 楚霁的心脏像是被泡在柠檬水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但这又是一杯加足了蜂蜜的柠檬水,酸软的,甜蜜的。 他之所以一直不肯,除了一方面确实是觉得秦纵年纪小以外,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什么人,更别说是在这异世之中爱上一个男子。 关于两个男子之间的那档子事儿,楚霁自然是知晓的。 第236章 两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出力的都会是秦纵。 若是他非要秦纵躺着,秦纵必然也是应允的。 可他,怎么舍得? 所以,现在的楚霁也处于一个有些拧巴的状态。 不是感情不够,而是实在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 但是今夜,小将军的到来,似乎有些打破了这个藩篱,让楚霁涌现出些许的冲动。 他与秦纵对视良久,终究前倾身子。 双臂软软地搭在秦纵两肩,附在秦纵的耳边,楚霁的声音很轻:“要不要?” 回应他的是秦纵激烈的吻,炽热缠绵,让楚霁的眼中都夹杂了些许妩媚的色彩。 唇舌相缠,秦纵的一只手来到楚霁的衣摆处,从楚霁的腰间一直向上,直到那一对漂亮的蝴蝶骨。 常年握戟的手,掌中带着茧,与肌肤相触的瞬间,楚霁浑身都为之战栗。 两人都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一吻闭,秦纵抱着楚霁,在他的耳边喘息,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止。 “不要。” 低哑的声音在楚霁耳边响起,让楚霁的心也落回了实处。 秦纵并非不想,今日楚霁主动提出,也必然是出自真心。 但秦纵也清楚,这里头还有楚霁的冲动和退让。 若是他今日真的做了,日后楚霁也不会说什么,反而两人就能这么顺理成章地水到渠成。 但这不对,可就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他会尊重楚霁所有的意愿,不愿让他有丝毫的勉强。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相拥着,平复喘息。 良久,楚霁才开口:“睡吧。” 也就是从这日起,秦纵正式住进了楚霁房中。 回到沧州后,更是直接“登堂入室”,成了这州牧府主院的另一个主人。 明日是休沐,今天秦纵必然是要回府的。 只是今日他有事耽搁了,这才回来得格外晚。 原不想吵了楚霁好眠,自己回院子里对付一晚也就罢了,可转念又想起楚霁是个心思重的,今日从燕州传来的情报定然叫他睡不好了,秦纵这才又折返到了主院中。 果不其然,推门进来时,楚霁还没睡呢。 “睡不着?” 秦纵走上前,一边问着,一边替楚霁掖好了被角。 楚霁笑着摇了摇头,只是道:“快去洗漱吧,时辰不早了。” 倒不是楚霁要瞒着秦纵,只是他以为今日东郊大营举行军演,燕州情报应当还没来得及汇报给秦纵。 今日探子来报,燕州大将战死,燕州牧殉城,不出两日,这燕州便要落日蔡旷之手了。 按照原书中的进度,再往下,蔡旷便要整军以发,剑指盛京。 而赵协在得到消息后,便会在阿史那钜的劝说下,弃城而走,迁都南下,避于蜀州。 蔡旷攻下燕州的速度比之原书中更快,楚霁隐隐有些意识到,这是因为他而产生的蝴蝶效应,所以心中紧迫烦乱,睡不着觉。 他本是想着今日待秦纵散职回来再与他讨论的,却不想正巧撞上了例行的军演,绊住了秦纵的脚步。 这讨论起来也不是一时一刻的事情,他若是起了这个话头,两人今夜只怕是不用睡了。 秦纵在军营里辛苦,楚霁想着,无论什么事 儿,明日再说也无妨。 秦纵听了楚霁的话,也没说什么,只以为楚霁当真是困了,快速地洗漱之后,便也躺上了床。 两人现在不仅不是分房睡,甚至都不需要分被褥了。 秦纵吹灭床头的烛火,钻进楚霁的锦被中,极为自然地将人揽住。 他俯身亲了亲楚霁的额头:“晚安。” 这叫晚安吻,楚霁教他的。 楚霁也回了秦纵一句晚安,可过去许久,秦纵依旧觉得身旁的呼吸并不那么平稳。 他是习武之人,即便有些困意,但他的心神都在楚霁身上,自然发现了楚霁还没睡着。 “是为了燕州的事情?” 秦纵怕吓着楚霁,先是将人揽紧了几分,让楚霁感受到动静,这才开口。 “你收到情报了?” 楚霁虽不想打扰秦纵睡觉,但既然秦纵发现了,左右两人都睡不着,不如摊开讨论一番。 明日休沐,便睡他个天昏地暗。 “收到了,今日军演结束得早,恰好情报送到了东郊大营。” 秦纵今日正是为了这个耽误了回来的时辰,他继续说道: “蔡旷攻下了燕州,便也是两州在手。盛京皇城军皆在阿史那钜手中,他只怕是会主张迁都。如此一来,盛京防守空虚,蔡旷很快便能拿下,手中势力愈盛。” 楚霁知道迁都一事,是因为看过原书,可秦纵此番,竟能凭借推理,将形势说得分毫不差。 “阿纵如何看?”楚霁的困意彻底消散,在秦纵怀中调整了一下姿势。 黑夜之中,秦纵凭着感觉,替楚霁将长发撩至脑后,以防被自己压着。 “为今之计,我们也只有广积钱粮,韬光养晦,征召士卒,以待时机。” 楚霁点了点头:“薛正也留在了胶州,但只他一人还不够。我准备在现存的胶州军里提拔几个好苗子,一同辅助薛正。你替我先留意着。” “这是自然,先前在胶州大营我便观察过,人员名单已经拟好了。” 第237章 “真的?”楚霁眼睛一亮,“让我看看。” 秦纵无奈,将要起身的人按住:“名单在那儿跑不了,先睡觉。” 楚霁虽然停止了动作,但显然还不想睡:“如今东郊大营里就剩下你们四个,很快又要征召新兵,会不会忙不过来?” “我准备把于乌、洪瑞先提拔上来,还有几个也不错,可堪大用。” “名单也拟好了?”楚霁的手指绕着秦纵的墨发打圈儿。 “是。明日给你看。” “什么时候拟的?”楚霁问。 “今晚。” 楚霁觉得,自己最近好像很容易被感动到。 他吸了吸鼻子,嘟囔着问:“还有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秦纵却听懂了。 他知道楚霁心中的紧迫和担忧,所以在接到燕州的情报后,连晚膳都没吃,连夜就拟出了相应的方案。 “沧州人口不多,胶州经过上次,人口也是锐减。今年征兵,沧州先招满三万,胶州招满四万。咱们继续接纳流民,安顿民生,到明年,两州定然能招满十万人。” “除却两州守军外,州牧豢养私兵也是寻常事。待到明年,还可以养三万私兵,我亲自带他们,很快就能成为精锐之师。” “两年后,可先取云州以卫后方。益州与云州、南奚相接壤,但从云州入益州,易守难攻。可取道南奚,先平南奚,再定益州。” …… 秦纵的嗓音低哑沉稳,带着魔力一般娓娓道来,让楚霁紧迫的心脏重新归于平静安定,很快便睡着了。 指尖却还抓着秦纵的发尾,不愿放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寒来暑往, 秋去春来,时间很快来到了宏光九年。 两年,听着不短, 实则转瞬即逝,天下风云变幻。 天下十六洲,再加上一个南奚, 一个东蛮,一个大阙,不知分成了多少股势力。 皇帝迁都蜀州,整日沉溺温柔乡, 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亦有不少传言,说是皇帝陛下已经命不久矣, 现在整个人昏迷不醒, 不过是拿汤药吊着命而已。 真相如何,世人不得而知,但摆在明面上的却瞧得清楚。 阿史那钜和贾业成逐渐把控朝政,连带着早就消散殆尽的东蛮,都有几分崛起的势头。 蔡旷攻下燕州后, 便挥师东进, 只用三月时间便占领了盛京。 入主盛京的蔡旷没有停下扩大版图的想法,以洵州为中心, 用一年的时间,终于是啃下了定州这个硬骨头。 再下一步, 北上则吞并州, 南下则攻益州。 但益州牧也并非全无行动,就楚霁得到的情报, 益州牧与云州牧过从亲密,往来颇多。 再说回楚霁所有的沧胶两州。 沧州的棉花成熟了两茬儿,胶州沃野亦分出了三分之一的土地种植棉花。 棉花制成的棉被棉服洁白柔软,不仅温暖了两州数万百姓,更是售卖到全国各地,物美价廉,广受欢迎,帮助无数平民度过了腊月寒冬。 芝麻、土豆、红薯都迎来了一茬又一茬的丰收,极大地丰富了百姓的生活。 楚霁的试验田也获得了不小的成功,用“稻鸭农法”种植出来的大米软糯香甜,颗颗饱满,不仅百姓们喜欢,在互市上也十分受欢迎。 各式各样的工厂作坊在两州八城三十县拔地而起,经营范围囊括了百姓的衣食住行,弹棉厂、纺织厂、肉联厂、印刷厂、酿酒坊、琉璃坊、肥皂坊、造纸坊…… 让人目不暇接的产品,被往来商队带到了全国各地,极大地促进了两州经济的繁荣。 楚霁也终于不用再自掏腰包,去支持两州的发展。 去年一年,光是商税便足够官府的一应开支了。 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1】,曙霁书院的招生也在这一年的新春迎来新的高峰,有三分之一的适龄孩童被父母送进了曙霁书院。 这个比例乍一听并不大。 但要知道,两年前,整个沧州还是人均文盲的程度,就连所有衙役召上来都得先恶补三个月的文化课。 女子学堂的议论之声渐渐平息,毕竟在沧州和胶州,女子能顶半边天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借着这个时机,卓询之也终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细数了自己是怎么被蔡旷扣押,秦纵又是如何救了他,到了沧州后,楚霁又如何地以礼相待。 这个消息一出,天下读书人都为之哗然,纷纷指着蔡旷不仁不义,狼子野心,让蔡旷本就不太讨喜的口碑更差了许多。 天下讨蔡檄文如雪花一般纷飞。 蔡旷是如何焦头烂额地想要按下各地的反对之声暂且不谈,卓询之又言明,两年前胶州科举选科的题目乃是出自他的手笔,让无数当初不曾参加的学子懊悔不已。 但很快,他们又得到了好消息,今年沧州又要开恩科了,主考官还是卓询之。 一时之间,天下衣冠尽数北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尤其是外头乱做一团,沧胶两州几乎是所有难民心中的桃花源。 这两年,楚霁从没有关闭过城门, 接纳流民的政令从未有过更改,越来越多流离失所的人民来到两州,在这里渐渐扎根,成为建设家园的一份子。 除了接纳流民以外,楚霁推行的摊丁入亩政策,取消了人头税,使得两州婴孩的出生率大大提升。 第238章 现如今,两州的人口已从当初战后的不到四十万人,发展到了超过六十万人。 其中不乏青壮,感念楚霁恩德,志愿参军,在这乱世之中,守护两州安宁。 沧州盐湖出产的雪盐风靡全国,备受世家贵族的追捧,其收益已远超楚霁的其他产业,日进斗金都是过分谦虚的形容词。 只是这些银子,全都填了军队这个大窟窿。 两州守军按照秦纵的规划,已然有了十万之数,再加上楚霁的私兵,一共是十三万。 虽说是这么多张嘴要吃饭,但只需从官府惯例的军费中拨出即可。 但禁不住秦纵是个“败家”的。 他说要给楚霁训出一支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自然一丝一毫都不会含糊。 铠甲、武器、战马……一应物什都是最精良的,其中耗费可想而知。 再加上秦纵训练有方,军队上下团结一心,此时楚霁手中的军队,比之当年让大雍闻风丧胆的秦家军,更胜一筹。 只是旁的装备都好说,楚霁有钱又有势,还有铁矿,铠甲武器都来得容易,但上等的战马却难寻。 原先天下还算太平时,楚霁能倚靠官职和楚家商队掩护,从东蛮买进战马。 但如今天下大乱,阿史那钜凭借蜀州与东蛮相近的地理优势,逐步重新掌控了东蛮。 战马又是极为紧缺的物资,纵使是楚霁,也难以施展开来。 好在,大阙亦有宝马出产,甚至比之东蛮的还要好上几分。 楚霁知道,大阙愿意将马匹卖给自己,鲜于博在其中出力不少,自己算是欠了个人情。 因此,这一回鲜于小侯爷写信相邀,还是以大阙王室的名义,楚霁还真是不好不去了。 * 大阙王城巍峨的城门下,王世子宗政延亲自在城门口迎接等待着,一旁是明显有些兴奋的鲜于博。 城门大开,世子相迎,侯爷接待,两侧文武百官夹道而立,是一国接待使臣的最高礼节。 按理说,楚霁不过只是大雍的一个州牧而已,并不适用这样的礼节。 但这几年来,互市亨通,两族百姓互通有无,大阙又从两州百姓那里获得粮食无数,这才安稳地度过了日子。 真论起来,楚霁不仅让大阙百姓不再饥饿,更是让大阙王室免于动荡,再高规格的礼仪也受得起。 再者,现如今的大雍是什么形势? 旁人或许看不清,但大阙王在位多年,又是个励精图治的,旁的不说,这分析局势的眼光差不了。 大阙皇室现如今避居于东南一带,已然是一片颓败之势,大厦将倾,再难挽回。 那位洵州王蔡旷虽说现在瞧着锐不可当,也的确是占着中原四州,可此人短短两年便扩张至此,便知他穷兵黩武,只晓得一味用蛮耍横,却很少行安定民生、休养生息之策。 现下的势如破竹不过是一时的,再过两年,民不聊生之下,后继无力不说,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反噬来。 还有别的大小州的州牧或高官,虽说没像蔡旷那般自立为王,却也各有各的心思。 大阙王知道,楚霁也不例外。 但在他看来,这天下鹿死谁手,虽说尚未能有定论,可终究楚霁的赢面更大。 别看他手里只有两个州,但这仅从互市的繁荣便能看出两州的繁盛。 更何况,楚霁手里不知多少万贯家财专门养着军队,光是他买战马的钱,便能低大阙一年国库的收益。 有秦纵这样的人为他训练军队,当年的大阙军队在不到两万人的沧州军面前都溃不成军,可以想见其现在的恐怖实力。 百姓安居乐业,军队强悍勇猛,俨然是一副龙兴之像。 大阙王邀楚霁前来,实际上是有事相求呢。 并州牧眼馋互市的繁荣,想要据为己有。 但现如今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沧州大将乃是当年那个被带到盛京城的俘虏,南奚秦家军的少帅,秦纵。 成为沧州主将后,他带着一万人击退大阙军,生擒其主帅三人;他单枪匹马闯入洵州城,救出被蔡旷扣押的卓询之;他与楚霁配合地天衣无缝,两个月拿下了周珩雄踞多年的胶州…… 秦家少帅的过往已足够精彩,现如今的秦纵将军翻过篇章,书写着新的传奇,为了他献上全部忠诚的主公,楚霁。 并州牧不想触了秦纵的霉头,两州之间又有高山相隔,他便将主意打到了大阙头上。 虽说现在还都只是小股兵力的试探,但谁也说不准并州牧什么时候便会大军来袭。 大阙是个小国,人口不丰,钱粮亦不丰,这两年靠着互市和楚霁买马的钱,这才好过不少。 当年,大阙想要偷袭沧州,都要举全国之力。 现如今,面对并州牧的强势,他们也感到些许的疲于应对。 在宗政延和一众人等焦急又祈盼的目光中,官道上那个的队列终于近了。 虽说隔着不远的距离,瞧着并不十分真切,但他们依稀可以看到,在队伍的最前方,一个青年身跨黑马,端的是气势不凡。 再往后看,队列之中赫然是一架宽大的马车。 离得远,旁的看不清楚,但能看得出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听说是沧州那里的新奇玩意儿,说是用一种橡胶的东西包裹在车轮外头,车子就怎么也不会颠簸打滑了。 第239章 整个队列被上百士兵簇拥着,一个个都骑着千里宝驹,穿着精铁制成的铠甲,手里的武器闪着仄人的寒光。 这便是楚家军当中最为精锐的骑兵了。 能被这样的队伍一丝不苟地拱卫着,不用想也知道,最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便是秦纵,也是这支骑兵的统帅。 而马车里坐着的,定然是沧胶两州之主楚霁了。 正如大阙众人所想,在整个队列最前方,骑着踏雪的,正是秦纵。 两年的时间过去,秦纵更加英武了。 不同于原书中的这个时候,秦纵历经艰险才悄悄回到南奚,眉眼满是阴鸷。 此时的他,更像是一柄绝世神兵,似乎能荡涤时间一切不正之气,与他手中那柄双月戟显得相得益彰。 不见一丝阴霾。 秦纵目力极佳,远远便瞧见了大阙王廷外为首的那一人,认出了是大阙王世子,后头还跟着那个“阴魂不散”的鲜于博。 心思一转,秦纵掉转马头,来到楚霁的马车旁,一个闪身钻了进去。 马车内的楚霁将将才放下手中毛笔,文书上朱笔批示的墨迹还未干透。 这两年他一直都忙得很,各地的文书都需要等他批示决策。 到了大阙,只怕是没有时间理会这些事务,便也只能偷个空儿,在马车上都一一批示了。 好在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车里头空间又大,办公环境算是不错。 这才说着空间大,马车里便钻进来一个人,放着小几另一半的空位不去,偏往他这里来。 楚霁这两年容貌并没有什么改变,可久居上位的威严尊贵将昳丽的颜色中和掉几分,让他周身的气质更是满蕴华章,不可侵犯。 但一见了秦纵,什么威严,什么华章,尽数变成了笑颜,嘴上说着这人无赖,却还是挪动身子,让出不小的地方。 秦纵最爱这样的楚大人,心里欢喜十分,坐在他旁边,伸手将人揽了过去。 楚霁随手将文书阖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想要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却感到身后那人将手从他身后绕过,掌中的薄茧与后颈的肌肤相触。 “别闹。” 楚霁小声地嘟囔着。 这两年,两人的感情愈发地好,除了还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其余的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做得差不多了。 两人早约定好了等到秦纵十八岁,眼下翻过了年,秦将军可不就是年满十八了嘛。 可正值多事之秋,两人忙得几乎连面都见不上。 去年岁末,秦纵刚好在胶州边境剿匪,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但那山下又发现了铁矿,这才劳动了秦纵亲自出马,连年也没来得及回来过。 他刚剿匪归来不过两三日,楚霁又要亲至大阙,秦纵心心念念的那档子事儿便又被耽搁了下来。 出使大阙途中的这十数日,秦纵几次瞧着楚霁,眼睛里都蹭蹭冒着火。 楚霁此时也早已想通了,在上在下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只有这个人罢了。 他并非不愿,可秦纵不想在这途中委屈了楚霁,这才一直忍 着。 此时此刻,楚霁叫秦纵别闹,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一来他身子还是不很好,伏案工作久了,现下有些疲累;二是马上便到大阙了,不能失礼于人。 “不闹你。”秦纵说着,手上动作却没停,只是与楚霁所想的不一样。 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温热,贴着楚霁雪白的后颈。 指尖微微用力,按揉在适当的穴位上,极大地缓解了楚霁颈间的不适。 “你一人处理这么些劳什子也太辛苦了些,平白养着黄钧赵协这起子人,都是吃白饭的吗?” 这可真是太冤枉黄大人赵大人他们了。 现如今的沧州和胶州,官员廉洁,一心为民,又因着上一次科举考试最终选出的人还是不十分足够,有时都需要一人身兼数职。 这大小官员们身上的担子,一个个的也都不轻,说是为了两州的发展殚精竭虑也不为过。 怎么到了秦纵的嘴里,都成了吃白饭的人了呢? 饶是楚大人再偏心秦将军,此刻也得睁开眼睛,斜斜地睨了秦纵一眼:“别胡说。不过等杨佑那里的秘书处建好,我手头的事情也能松快些。” 今年楚霁又举行了一场科举,拔擢了不少有用之才,将两州人员的空缺都补了上去,还余下不少尚未任命的举人。 楚霁便想着让杨佑从中挑选合适的人,成立秘书处。 秘书处的这些人并无什么实权,但最要紧的是忠心二字,才干也十分重要,所以马虎不得。 他们负责替楚霁将各类文书进行初步的筛选,再呈交到楚霁那里的,都是整合分类好的信息,而楚霁只需要做出决策和批示即可。 但是重要的文书可用红纸固封,上戳徽记,可直达楚霁桌案,任何人不得私自拦截或拆阅。 这事儿计划了不短时间,只是秦纵出征剿匪去了,楚霁这才没来得及告知。 秦纵不懂这个,洞察局势,领兵制敌他在行,政事上便不太精通了。但听到这能大大减轻楚霁的负担,他便也高兴。 两人又腻歪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外头一士兵道:“大人,将军,大阙王城到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240章 大阙王城到了, 士兵禀报的声音隔着马车车帘传来。 楚霁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精神放空,任由秦纵帮他打理好稍有些凌乱的发丝和微微折皱的衣衫。 这些事情, 两年来小将军做得实在太过顺手,楚大人便也从一开始的无奈纵容,变成了现在的放任甚至享受。 秦纵笑意盈盈, 从一旁的暗格里拿出一枚佩饰,正是他当日亲手所雕的虎牙珮。 明目张胆的,秦将军擅自解开了楚大人腰间原本的玉佩,将那虎牙珮扣了上去。 全然是仗着楚大人宠着他罢了。 楚霁瞥了眼腰间佩饰。 他自己不是什么有太多仪式感的人, 这虎牙珮虽是秦纵送的定情信物,但楚霁只珍而重之地收着便是了。 总不可能日日都佩在身上,否则岂不是白瞎了他府里那满目琳琅的各样佩饰? 虽比不上这虎牙珮难得, 但好歹也各个都价值连城呢, 总要搭配着来不是? 就好比他今日是一身白衣,虎牙珮饰于腰间,几乎与衣衫融为一体,都要看不出了,自然称不上什么好的搭配。 反倒是秦纵, 向来都是一身玄色劲装, 腰间那块狼王啸月的玉佩也是墨玉制成,不搭得很, 偏生他日日都要戴着。 “幼不幼稚?”楚霁调笑道。 秦纵是什么心思,楚霁一眼便瞧得出来。 这长大了两岁, 连带着醋劲儿都一块儿增长了不少。 因着要从大阙买马的事情, 这两年楚霁和鲜于博的联系便没有断过,此次楚霁又应邀前来大阙做客, 秦纵的醋坛子都要打翻了。 理智上知道楚霁有正事是一回事,但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儿。 秦纵扶着楚霁站起身来,却故意使坏地让人身子前倾倒在自己怀里,又借着姿势附在楚霁耳边问:“你只说你依不依?” 那语气,可怜又霸道。 这个小混蛋,向来是恃宠而骄的。 楚霁无奈道:“只得依你了。快下车吧,莫要失礼。” 秦纵满意了,这才转身率先掀开了车帘。 二人一下了马车,除了宗政延以外,大小官员皆行跪礼相迎,就连鲜于博都躬着身子行礼作揖。 如此大礼,实在是不该对着一位州牧和将军。 楚霁和秦纵快速地对视了一眼,看来情报所言不假,大阙的确是遇到困难了。 此时,唯一还站着的宗政延走了过来,对着二人拱手道:“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楚霁淡淡一笑:“世子言重了。得大阙相邀,亦为楚霁之幸也。” 说着,楚霁让大阙的一众官员免了行礼。 鲜于博几步走上前来,满脸兴奋的刚想说些什么,一眼却瞥见了两人腰间的配饰,顿时被噎住了一般,甚至有几分无语。 一黑一白的颜色,互补的形状,寓意相通的图案,无一不彰显着契合。 两块珮饰乍一看毫不相干,但细细品味之下,便能看出几分不为人道的默契甜蜜。 更何况,那个秦纵南奚来的傻小子没品味也就算了,如果不是定情信物,楚霁怎么可能在腰间佩戴这么不搭的配饰。 可心思一转,鲜于博又有些咬牙切齿地想,谁说秦纵没品味了? 才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知道把楚霁往自己的窝里叼了! 但这也是楚大人允许他叼。 几人又寒暄了一番,楚霁和秦纵被领进了距离王宫最近的驿馆,他们带来的军队也没有按照常理留在城外驻扎,反而一起进驻了驿馆,保护楚霁的安全。 整个驿馆中最尊贵的房间自然归楚霁所有,秦纵次之。 大阙中人又不知晓楚霁与秦纵的关系,唯一知道些内情的鲜于博又有私心,两人当然不可能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 但秦纵可不管这些,宗政延等人前脚刚走,秦纵便进了楚霁的房间。 楚霁知道这人赶不走,自己也早就习惯了,只好选择了纵容。 但秦纵也不是胡闹的人,楚霁身子不好,又是一路舟车劳顿,此时已是累极,晚上还要去出席大阙王准备的宴会。 于是乎,两人只是在床榻上相拥着,酣然入眠。 一直到日落西山,外头候着的婢女轻轻敲响房门,秦纵才率先醒来。 “在外候着吧。”知道楚霁不喜人伺候,秦纵出声阻止了婢女的动作。 随即他轻柔地将楚霁唤醒,倒了杯水让楚霁边喝边醒神。 大漠不比沧州,总是更为干燥的。 这些事情三年前的秦纵做不好,甚至有时会惊扰了睡梦中的楚霁,但现如今,他已经做得驾轻就熟,细致入微。 就连纪安也时常自叹不如。 房间里面一室温情,外头候着的婢女却瞪大了眼睛。 难怪秦将军那边怎么敲都没有人应答,还是院子里的士兵好心告诉她,先到楚大人这里来即可。 可方才屋内传出的,分明是秦将军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的,两人虽都是男子,但楚大人的声音清越温润,秦将军的声音低沉磁性,但又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 她该不会被灭口吧…… 就在婢女越来越紧张时,她身侧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头走出来两个男子,叫婢女一时看呆,竟连行礼都忘了。 第241章 两人皆着雪青色衣衫,身形高挑,形容俊美。 倒也不是全然一样的衣裳,楚大人的长袍以白色为衬,清俊风雅,腰间的弯月形虎牙珮显得相得益彰;秦将军的劲装以黑色为底,威势千重,腰间的玄色玉佩古朴沉稳。 二人相携走着,仿佛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他们更相配的人。 * 接风洗尘的宴会设在大阙王宫中,二人几乎是最后到场的,便连大阙王都已坐在上首,一身的君王衮服,庄严肃穆。 楚霁敛目,瞧了瞧自己和秦纵的衣衫。 贵倒 是真的贵,比起大阙王的衮服也不遑多让,但若是论正式,却远远不如了。 可这正是楚霁要的效果,既不显得随意,也不过分庄重。 他现如今不过是大雍的一个官员,可大阙王却有求于他,两方相抵,如此便是最合宜。 果不其然,看到楚霁与秦纵的样子,大阙王眼中郑重更甚。 他果然没有看错,这楚霁七窍心思,必成大事。 于是乎,还不等楚霁和秦纵行礼,大阙王便忙不迭地起身,让他们二人随意即可。 当然,他也不知道楚霁会不会行礼便是了,这也是先给自己找好台阶。 楚霁从善如流,任由婢女将他们引到座位上。 楚霁与秦纵的位置挨着,坐在下首左侧,对面便是王世子宗政延和世子妃。 这位置可谓是别有深意。 大阙王自是不必说,作为东道主,他坐在上首毫无疑问。 可当世以左侧为尊,也就是说,楚霁和秦纵坐在了比王室继承人更尊贵的位置上。 不光是旁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纷纷侧目,就连上头的大阙王也是不是用视线探测着。 楚霁二人只当是不知,敬酒便回,但被秦纵挡回去不少。 次数多了,众人便晓得他们不喜人打扰,倒也清净下来。 一场宴会酒过三巡,最自在的竟成了远道而来的楚霁和秦纵。 楚霁随手夹起一块糕点,想要压一压。 秦纵不许他喝酒,方才喝了不少这大阙特有的奶茶,正腻得慌。 不想这时,秦纵却凑了过来,小声道:“不许你吃这糕点。” “嗯?”楚霁稍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了? 总不可能是这糕点里有什么问题吧?大阙王看着也不是个脑子坏掉的啊。 被楚霁的桃花眼看着,秦纵轻咳了两声,摆出神医的架子:“吃多了不好克化。” 楚霁对秦纵有多了解呢? 至少比对手里的账簿还要更了解几分。 “说实话。” 秦纵嘴巴一撇,小声道:“我方才听见人说,这糕点是鲜于博特意命人按照益州口味做的。他都当着我的面撬墙角了。” 楚霁失笑,却还是伸出了筷子。 “诶——”秦纵的话音未落,那双筷子拐了个方向,一块糕点落在了秦纵的碟子里。 “甜的,你喜欢。” 益州的糕点自然是合楚霁口味的,但他这时候正喝奶茶喝得腻了,再吃这个反而不合时宜。 正巧秦纵喝了不少酒,又是个嗜甜的,楚霁起了都逗弄心思,才有了这一遭。 秦纵反应过来,夹起那糕点,咬下一大口,还不忘朝着鲜于博得意一笑。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殿中原本柔婉的歌舞停了,转而响起的音乐有些气势十足的肃杀。 只见殿中一女子,身着劲装,手持长剑,随着鼓点,挽出一个又一个利落的剑花。 楚霁的唇边带着笑意,目光中是全然的欣赏。 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英姿飒爽,目光坚毅,漂亮的剑花更是衬得她身姿不凡。 让楚霁想起了那一日为他舞戟的秦纵,也是十六岁呢。 少年的神兵被重新握回手中,戟侧双月似的利刃在空中闪出仄人的寒光。 恍然若天神下凡,神威千重。 秦纵可不知楚霁所想,他只知道,楚霁看起来很喜欢这支剑舞。 他的目光也不由得落在了舞剑女子的身上。 哼,虽然已经很不错了,是有几分真功夫在身上,但离他还是差很远的。 激烈的乐点戛然而止,殿中女子顺势收剑,朝着上首的大阙王行了一个武将的礼:“父王。” 原来是大阙的公主。 大阙王大笑着让女子免礼,随后对着楚霁二人笑道:“这是小女和晋,在秦将军面前班门弄斧了。” 秦纵暗自撇嘴,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公主英姿,何谈班门弄斧。” 他总不好在人家老爹面前说人家不好吧,更何况,这位和晋公主确实功夫很不错。 “哈哈哈哈哈,”大阙王又笑了起来:“楚大人以为如何?” 秦纵眼神一暗,楚霁却淡淡一笑:“的确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如此便好,楚大人,本王有一事还想同你商议。若是楚大人同意,日后大阙定然鼎力相助。”大阙王朝着楚霁举起酒杯。 大阙王的目的,楚霁隐约猜到几分。 按理说,以公主之尊,和晋公主何必在这宴会上表演什么剑舞。 唯一的解释,是大阙王想要联姻。 楚霁能想到的,秦纵自然也发觉了。 他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闪着寒光,尤其是在楚霁也举起酒杯的时候。 第242章 仿佛只要楚霁应允下来,他就会当场将大阙王和公主拿下。 他有这个自信,哪怕是他今日带来的骑兵只有千人,也足以叫整个大阙天翻地覆。 桌案之下,楚霁握住了秦纵的手,手指轻轻敲着,安抚住秦纵的情绪。 可秦纵这时候哪里还顾得来旁的? 他一言不发,有些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楚霁。 秦纵不认为楚霁会答应大阙王,否则在三年前,他就不会拒绝益州牧联姻的请求。 可是,显然因为刚刚的那一支舞,楚霁对那公主是欣赏的。 秦纵吃醋,不是一般的吃醋。 楚霁暗自挑眉,小将军这气性醋劲,真不是一般的大啊,这都敢瞪着他了。 楚霁与秦纵所想不同,他并不认为,大阙王看中的联姻人选是自己。 但为了防止秦纵的情绪失控,楚霁做了个有些失礼的举动。 他复又放下酒杯,甚至不曾站起,只是坐在玉案前:“大王请讲。” 好在大阙王一门心思地想要促成这门联姻,并未在意这些细节。 他说:“不知秦将军可曾婚配否?” 话音落下,楚霁感觉到那被自己悄悄握着的手都僵硬了。 不等楚霁和秦纵说话,大阙王又继续道:“小女和晋二八年华,本王欲以秦将军为小女良配,共结秦晋之好。” 秦纵的脸都白了。 完蛋,我刚刚是不是对楚楚生气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和秦纵联姻, 是大阙王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若是和晋能与秦纵成亲,那么日后大阙便与楚霁绑在了一起,同气连枝, 相互照应。 大阙能为楚霁提供上等良马,保证北边大漠的安定,也能防范住并州军的偷袭。 而同样的, 楚霁也会继续将互市开展下去,在必要的时候派兵保护大阙,不受并州所扰。 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至于大阙王为什么不想与楚霁联姻呢? 并非是楚霁不好,恰恰是楚霁太好, 这才叫大阙王改了心思。 和晋说是他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自幼便是个自由散漫的,无论爱好些什么, 大阙王都全力支持。 这才让和晋学了一身的好武艺, 便是她哥哥宗政延也要甘拜下风。 更何况,大漠儿女舞刀弄枪本就是常事。 可显然,和晋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符合中原对于大家闺秀的要求,想来是入不得楚大人青眼了。 反倒是秦将军,年少成名, 威名赫赫, 与和晋倒是良配。 若说和晋贵为大阙公主,身份贵重, 这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个优势,可对于楚霁来说, 却绝非上佳之选。 楚霁的目标是逐鹿中原, 若有一日他当真登上大宝,还能让身为异国公主的和晋占着正室的名头吗? 可大阙王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做妾。 到那时, 两厢为难间,才真是坏了情分。 都说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大阙王也是如此。 更何况,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女儿的幸福,大阙的万千百姓都是他的子民。 好在,看和晋的反应,对于这位秦将军也是十分满意的。 可大阙王笑意满面之时,楚霁却暗自皱了皱眉。 联姻一事,大阙王大可私下与他,与秦纵商议,不必在诸事未定之时,便拿到这大殿中来说。 那一句“若是楚大人同意,日后大阙定然鼎力相助。”摆明了是把秦纵看做是他的附庸,是可以拿出去作为“交换”的存在。 如此这般摊开来堂而皇之地讲,只怕是大阙王心中已然认定,他楚霁会为了和大阙长久的合作,应下这门婚事。 甚至隐约的,还有几分胁迫的味道。 大阙王并未察觉楚霁的不快,反而问道:“不知楚大人意下如何?” 这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秦纵年幼失祜,自十五岁起便跟在了楚霁身边,又担着主公的身份,在大阙王看来,楚霁是唯一能做主秦纵婚事的人。 在某种程度上,大阙王想得的确没错。 可回应他的,是楚霁似笑非笑的脸。 说实话,楚霁心中虽不喜,却也明了,大阙王会如此想如此做,是站在一个君主,一个父亲角度上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秦晋之好”四字,虽然在今日已被衍生成为单纯的永结姻缘之好的意思,但这个词语的诞生之初,便饱含了政治的意味。 今日坐在这里的,换了楚霁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答应。 这是一位有野望的有远见的主公,会做出的必然选择。 可偏偏,楚霁是不同的,正如秦纵所想,哪怕他们只带了骑兵千人,依旧有让大阙天翻地覆的资本,只是少不得要吃些苦头罢了。 喧闹的宴会突然沉寂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看两个上位者之间无言的争锋。 鲜于博也隐隐有些后悔。 舅舅想要让和晋与秦纵成亲一事,他是知晓的,也是赞成的。 他想着,再如何,秦纵和楚霁也不可能真的成亲吧? 一个是手握两州的主公,一个是执掌兵马的将军,两人必然是要娶高门贵女的,哪怕是为了问鼎中原,他们也必须这样选择。 而集大阙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和晋公主,当真可称为上上之选。 第243章 所以,为了少生事端,鲜于博并没有将楚霁和秦纵之间的事情告诉他舅舅。 毕竟这种事情,暗地里没人会置喙,但要是放在明面上,一定会让二人声誉受损的,也不利于此次联姻。 可是现在,看楚霁这个态度,显然并不这样想。 鲜于博一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对于楚霁吧,三年过去了,当年的那种感觉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两人就这么做合作伙伴,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然,鲜于博也没有机会得到旁的选择。 可此时此刻,鲜于博也必须得承认,他就那么该死的,羡慕秦纵。 大阙王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犯嘀咕,不知道楚霁这是打什么哑谜。 莫不是,要他做出公主嫁妆多少的承诺?? 那这未免也欺人太甚。 和晋见自己的父王和楚大人之间好似有火光迸发,刚想着调和,便听见那位楚大人终于开了口。 “霁可不是什么独断专行的人,要与阿纵商议一番才行。” 在场众人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呼吸都有了余地。 大阙王此刻也觉得自己明白了问题的症结。 看来这位秦将军在楚霁心中的地位比他想的还要高,方才的确是他说话太不谨慎了。 和晋也按下心绪,微微带着些期待地看着楚霁和秦纵的方向。 从一开始,和晋便没有反对过这桩联姻。 她是大阙的公主,受万民供养,为了大阙的稳定繁荣,她是愿意联姻的。 更何况,这天下,谁没有听过秦将军之名? 他手中一柄双月戟,让天下军士不敢向西北而望。 不管旁人是如何想的,楚霁看着显然是个开明的“家长”,不会擅自决定自家小少爷的婚姻大事。 他朝着大阙王歉意一笑,随即低声在秦纵耳边问道:“秦晋之好呢,小将军。” 小将军的醋劲儿太大,居然还差点儿误会自己是会为了权势联姻的人,那他这坏人岂不是得要做到底? 不然多亏啊。 “只许秦晋好,便不许秦楚好吗?”秦纵突然反问。 楚楚总是这样,嘴上不饶人,其实心软着呢。 方才楚霁的反应,秦纵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会儿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正感动着呢。 “说什么胡话呢?”楚霁失笑,他这是把秦将军给感动糊涂了? 秦小将军虽说心思都在兵法兵书上,但自幼也是读了一肚子的经史子集,怎么连这话都说得出来? 【1】近千年前,真是天下群雄纷争之时,天下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国家,其中便有秦、晋两国,两国相邻,又皆为强国,世代之间多次通婚联姻以示友好联合,这才有了秦晋之好。 至于秦楚嘛,那还真是不太好。 正所谓“亡秦必楚”【2】,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逐渐演变,只剩下七雄并立,其中又以秦、楚最为强盛。两国都想完成大一统,因此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从而衍生出无数典故。 楚霁曾以为,他和秦纵之间,便会如此。 只不过现在嘛,他瞧见秦将军信步走到殿中,朝着大阙王抱拳。 “多谢大王厚爱,只是秦纵已心有所属,”说着,秦纵的目光投向楚霁:“非卿不娶。” 青年的声音沉稳无波吗,但“非卿不娶”四字却一字一顿,格外认真。 楚霁的目光与之相汇,随后眉峰上扬,嘴角轻挑。 不待旁人说话,秦纵继续道:“所谓秦晋之好,纵心中并无所念,唯有对他一人的承诺。忠诚于我们之间的任何一种关系,携手走过岁月长河,只有慕楚,而无朝秦,任由风云变幻,诱秦诓楚,哪怕分隔千里,秦树楚天。”【3】 一个“秦晋之好”,引得秦纵这般秦啊楚啊地说了一堆不着调的话,楚霁却只觉得胸口发热,心口滚烫。 他不过一句调笑之语,秦纵却一字一句皆是认真,生怕他们之间当真有什么不好的寓意。 十八岁的告白啊,场合不对,时间不对,嘉宾更不对,可就是让楚霁那样喜欢。 炙热的,直白的,大胆的,不合时宜的…… 在珠履三千的满座高朋中,秦纵没有给楚霁留下一丝一毫遮掩的余地。 但恰好,楚霁从不需要这样的余地。 在秦纵含笑的双目中,楚霁伸出手:“阿纵,你许久不曾为我舞戟了。” 秦纵眼睛一亮,受到蛊惑一般的,回握了那只素白的手。 而随着秦纵的这一举动,宴会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只是这一次是全都呆住了。 这任谁也没想到,楚大人和秦将军是这样的关系! 难怪方才楚大人面露不虞。 自然有心生不屑者,但一想到互市的好处和沧州的兵马,就只能在心里犯嘀咕,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更多的人,只是震惊。 这种事情,你越是遮掩,旁人越是会生出无限的猜想。 可两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摊开剖白,反而叫人敬佩起来。 更难得的是,二人甚至为此拒绝了大阙的联姻。 一时之间,宴会上甚至有女眷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就连被拒绝的和晋公主也两眼放光地看着二人牵起的手。 第244章 若是楚霁看到她的反应,大概会知道她现在的表情该如何翻译——磕到了。 只可惜,现在的楚大人,满心满眼只有自家莽撞又赤诚的小将军。 待秦纵坐回座位,楚霁这才站起身来,端起了酒杯。 “阿纵被我宠坏了,实在不是公主良配,还请大王见谅。其实公主年岁尚小,又天生丽质,巾帼英姿, 实在是不该便宜我家的这个小混蛋。” 大阙王连忙摆手,说着无碍。 他哪里还敢说什么!他只恨不得时光倒流,让他能收回方才说出的联姻的话。 他一向知道秦纵在楚霁那里的地位很高,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高法。 这要是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着让女儿和楚大人“抢人”。 再者,楚大人的场面话实在说得漂亮,给足了自家女儿面子,虽说是拒绝的话,但大阙王心里也舒坦。 和晋公主此时也颇受触动,身为王室的公主,她再清楚不过,拒绝这场联姻会让楚霁失去多大的助力。 可身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这样一份摆在她眼前的感情,才恰恰最振动人心。 “先前是和晋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将军莫要放在心上。”说着,和晋公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祝愿楚大人和秦家军百年好合,只羡鸳鸯不羡仙。” 楚霁本就对和晋观感很好,现在和晋的所言所行,更是让他刮目相看。 “借公主吉言。” 楚霁和秦纵一同举杯,倒是让和晋吓了一跳。 这可是她父王都没享受到的礼待,不过和晋还是落落大方地又饮了一杯酒。 箜篌笙竹之声再次响起,可就在众人觥筹交错之时,一身穿盔甲的士兵疾步跑入殿中。 他手里的是传递紧急军情的旗帜,没人敢拦着他。 “大王,并州军来犯,兵临城下。至少有五千之众。” 第一百一十六章 并州军来势汹汹, 又猛又急。 好在大阙也早有防范,在大漠上每个百米便设一烽火台,这才及时将消息传递, 又关上了城门。 此时的并州军正驻扎在南城门外不足千米的地方,扬起喧嚣的尘土,一副整军待发的模样。 “咱们先回去吧。” 秦纵在城墙上观察了一会儿, 对着楚霁说。 王城遇袭,原先大阙王的意思是让楚霁二人先回驿馆,那里也能更安全些。 但楚霁还是想先来看看局势,大阙王想到二人带来的骑兵, 便也同意下来。 城墙上的士兵态度都十分恭敬,知道这是大王请来的贵客,是那位楚大人。更别说这些守城士兵中, 还有不少楚霁熟悉的面孔 ——那一排都是在沧州挖过梯田的。 此刻楚霁听见秦纵这么说, 不由得目露疑惑:“今日打不起来?” 他还以为,并州军这般火急火燎地赶来,是要来一招兵贵神速。 秦纵摇了摇头:“他们没准备打东城门,此处易守难攻。” “你是说,并州军的大部分兵马不在东城门?” 楚霁瞳孔微缩, 他并不怀疑秦纵分析战场的能力, 但眼前的五千兵马已不在少数,若是还有更多的军队隐藏在其他地方, 那么即便是秦纵也救不了大阙。 大阙的烽火台,也不应当没有反应才是。 “不, 并州牧调不出这么多人。” 并州南边便是蔡旷所有的洵州, 此时大部人马驻扎在并州南线,以抵御随时可能发动进攻的洵州军。 “并州牧联合了其他的大漠部族!” 楚霁也不是个傻的, 秦纵都提示到这个份上了,他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结论。 真是好一个并州牧,为了吞下互市这块蛋糕,竟然联合异族。 大漠广袤非常,自然不可能只有大阙一个王朝。 楚霁读过不少鲜于博寄去的书册,知道在大阙的周围还有不少王朝、部落、氏族。 各个都凶悍无比,只是处于大漠之中,受天然条件所限,无法真正发展起来。 与异族联合,这其中要给出的好处。 并州牧能拿出来的,便只能是割城让地,引异族入中原,而这也恰恰最具吸引力。 “别着急,但现在似乎人还没到。”秦纵知道他在生气,连忙安抚住楚霁的情绪。 他继续说着,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大约是‘分赃不均’,还没谈拢吧。” 大漠的风带着特有的粗粝,拂过脸颊。 楚霁沉吟片刻,桃花眼里闪过些许危险的光,他轻笑道:“并州牧谈不拢的,不如让我来谈。” 话锋一转,楚霁正色道:“秦纵。” 秦纵单膝跪地:“主公。” “领兵一千,出大阙,入大漠。” 秦纵抬起头:“八百即可。” “嗯?”楚霁微微歪头。 “剩下的保护你。” 楚霁向来拿秦将军没办法的,即便是此刻已然摆出了主公的架势。 更何况,秦将军说八百人,那必然是够了。 时间紧迫,两人没工夫再依依惜别。 只是在临别前,秦纵给楚霁拢紧了脖颈间的大氅。 初春时间,乍暖还寒。 秦纵走后,楚霁又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并州营地,距离甚远,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 第245章 并州牧实在太过荒唐,但不得不说,他的这一举动倒是误打误撞,让楚霁的计划能更顺利地推行下去。 楚霁又在城墙上待了一会儿,直到冷风又起,才悠悠地朝城墙下走去。 他若是吹病了,秦纵回来又该念叨了。 楚霁觉得,这真是个有点甜蜜的小烦恼。 他心情不错,又在下城楼时遇上了领兵而来的和晋公主,微微愣怔后,便笑着与人打了招呼。 此时战争还没有正式打响,城墙上的士兵每隔两个时辰便要换防一次,以保证他们有足够的体力精力。 只是楚霁没想到,这一轮换防的将领竟然是和晋公主。 和晋公主的身量并不矮,虽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但楚霁目测她大约有一米七多的样子。 应当是习武的缘故。 她一身红色的盔甲,手里拿着的也是红缨枪,兜鍪上的红穗随风飘扬,当真是一副英姿飒爽的将军模样。 楚霁刚准备让出道来,就见到和晋迈着步子噔噔蹬跑到他面前。 “楚大人,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多危险啊!秦将军去哪里了?他也不知道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小姑娘的腮帮子鼓着,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是真的在为他打抱不平。 楚霁知道她误会了,笑着解释:“阿纵忙去了。再者,我呆在王城内,很安全。” 和晋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秦将军忙也是应该的,她自从进了军营之后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事务需要将军去处理。 而且楚大人说得对,他们是绝不可能让并州人闯进王城的。 “楚大人放心。”和晋认真说道,随后她看了看楚霁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大人快会驿馆休息吧,外头风大。” 和晋觉得,楚大人实在是生的好看,就是身子不大好,脸上都没什么血色。 若是寻常人,面无血色肯定是不好看的,但放在楚大人身上又别有一番感觉。 和晋是今年才被父王允许进军营历练的,虽说武艺不凡,但终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 她看着眼前的楚大人,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话本。 她记得那些话本里,英雄总是 要配美人的。 在父王告诉她希望与秦将军联姻时,虽是政治目的,和晋心里也不是没幻想过。 谁不知道,秦将军少年英雄,守卫着大雍西北的安宁。 可之前在大殿上,她看见秦将军握住楚大人的手,被那场景美得说不出话来。 话本的主角从此就有了脸。 还有,为了彼此拒绝公主,是什么话本里才会有的情节! 只是寻常话本里都免不了要来一番生离死别,肝肠寸断,恶毒公主仗着权势一定要将两人分开。 但楚大人和秦将军就是那么与众不同,比起话本里的主角硬气多了! 当然啦,她和晋也是不同的,她才不要做恶毒公主。 她已经不想着嫁给秦将军的事情了,她只想看着楚大人和秦将军一直甜下去。 楚霁不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已经在自己面前脑补了这么多的剧情,他面露笑意:“多谢公主关心。楚霁告辞。” 和晋点点头,等楚霁下了城墙,这才命令身后的士兵跟上。 楚霁下了城墙后并没有回到驿馆,反而去了大阙王宫。 王宫的守卫认得他,又早早收到了不得阻拦的命令,恭恭敬敬地将人请了进去。 大阙王此时正在殿内批阅奏折,听内侍回禀说是楚霁来了,连忙让人请进来。 “楚大人可是有事?” 大阙王询问着楚霁,态度却温和,不是上位者的姿态,也不见丝毫讨好。 楚霁虽说只是个州牧,但大雍现如今这个状况,便是称他一声西北王也不为过。 大阙王多半能猜到楚霁来意,方才秦将军领兵出了城,他也是知晓的。 可现如今正是并州来犯的时候,楚大人怎么会让秦纵带走大部分的骑兵呢? 只是大阙王心中虽然疑惑,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虽有求于楚霁,但却不想让楚霁认为大阙需要依附他才能生存。 并州不过五千兵马,大阙尚且能应付得来。 只有让楚霁看见了大阙的实力,他们之前才能更好地合作。 楚霁自然晓得大阙王的心思,也知道这是让大阙王低头的绝佳时机。 他这样想着,抬头看向墙壁,却没看到熟悉的长剑。 楚霁这才反应过来,无奈地摇摇头。 在沧州时,他的书房里有秦纵为他造的沙盘,两人每每讨论局势时,他便会从墙上抽下长剑,以剑尖指向目标。 暗自捻了下指尖,楚霁径自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旁边的案几上有一杯茶,是方才大阙王命人上的。 楚霁抿了一口。 嗯,是益州翠茶,虽非顶翠,在这大漠中也十分难得了。 楚霁慢悠悠地品着茶,素手青瓷,茶香袅袅,全然没有了来时的焦急。 按理说,这场景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但大阙王心里那叫一个着急啊,可楚霁不着急啊。 毕竟被列兵城外的又不是他家。 就在大阙王忍不住要再开口催促时,楚霁放下了茶盏。 杯底触碰桌面,发出轻响,大阙王的心却奇异地随着这声轻响也落了下来。 第246章 “霁有些许好奇,与大阙相邻的还有哪些地方?” 楚霁没头没尾的问话让大阙王一愣,但还是答道:“大阙以北有大渚,以西有大支,以东有大枫和桤木一族。若是再远,我也不甚清楚了。” 楚霁点点头:“与大阙关系如何?” “大漠生存资源紧张,各族各国之间自然免不了……”说到这儿,大阙王突然顿住,看向楚霁的目光带着惊疑:“楚大人的意思是……” “益州翠茶,大王喜欢,想必旁人也喜欢。” 楚霁巧笑倩兮,大阙王却寒从脚底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阙其实比另外几个王朝大上不少, 近几年又因为互市的原因愈发,隐隐在这大漠中有称霸的趋势。 但大阙王始终心存谨慎地提防着,几个王朝为了能在大漠里更好地生存, 成了世代的宿敌。 之所以面对并州的进攻会显得稍有些力不从心,其中大部分的原因便是大阙不得不分出大批人马抵御随时有可能从另外三个方向发起进攻的敌人。 一家两家的,大阙或许还可应付。 但若是这几家联合起来, 再加上并州的助力,大阙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大阙王低着头,双眸紧闭。 他一向知道的,大阙和沧州互通集市, 让不少王朝都眼馋得很,但收益总是与风险并存的。 比起百姓被饿死渴死,比起王朝一直穷困潦倒, 大阙王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是了, 互市。 互市真正的主人就坐在他眼前,正捧着一盏茶,端的是从容优雅。 若不是心中已有成算,楚霁绝不可能如此淡然。 心中波浪滚滚,挣扎半晌, 大阙王终于问道:“楚大人可有退敌之策?” 大阙王知道, 他问出口的这句话,无异于求救。 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 大阙就处在了弱势的地位。 他知道楚霁并非什么真正纯善之人,定是有所图谋。 当初他命大军攻打沧州, 沧州取胜后并未纠缠, 反而是主动提出了贸易,让大阙王险些都看走了眼。 可随着沧州大雪的消息传到大阙, 大阙王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当时当日,他若是不与楚霁签订和平贸易合约,那么待到沧州大雪之时,大阙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若是狠下心苦战,直接吞下整个沧州也不是没有可能。 要知道,当时的沧州不过是一只刚出生的乳虎,气势再强盛,到底还没成长起来,连沧州军统共也不过两万之数。 但当大阙王反应过来时,楚霁已然攻占了胶州。 一时之间,谁敢妄动? 到了后来,互市发展得越来越好,大阙王的那些心思也就歇了。 没有永远的朋友,但是有永远的利益。 这是他作为一国之君必须要考虑的事情。 大阙王原先是想通过联姻稳住楚霁,但这条路显然是行不通了。 现下求人的话已经说出口,便不知道楚霁要开出什么条件了。 是战马,是互市,是奴隶,还是土地…… 大阙王有些失了上位者的风度,他盯住楚霁的脸庞,等待着楚霁开口,又害怕他开口说出残忍的条件。 受制于人的屈辱,大阙王鲜少有这样的体验,此刻却感受得实实在在。 楚霁秀眉一挑,一脸的无辜:“既然他们也喜欢,便也分些给他们?” “什么?”大阙王的大脑突然懵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他总觉得这不是一句什么特别糟糕的话,也不是一句由于楚霁过于天真或惧怕才导致的胡言乱语。 他心中酝酿的那些子负面情绪尚未来得及积攒,便被这么一句话打乱,无处安放。 楚霁搁下茶盏,目光在殿中逡巡半晌,终于是啧了一声。 “有舆图吗?”他问。 实在是楚霁被自家秦将军惯出胃口来了,没有沙盘总觉得不够清晰,这时候也只好用舆图勉强代替了。 “有。”大阙王不知道楚霁要做什么,但还是命令内侍抬上来一副极大的舆图。 楚霁还算满意地点点头,拿起一旁的手杖。 “我会扩大互市的面积,丰富经营内容,完善准入制度。”说着,楚霁一动手杖,从互市划到大阙。 “以大阙为中心,连通大渚、大支、大枫和桤木一族,共同贸易,互利互惠,秋毫无犯。” 楚霁话音落下,大阙王两步走到舆图旁,不可置信地问:“那就是说,大阙是互市的枢纽,贸易往来都要经过大阙?” 这其中的利益,对于大阙来说,不亚于天上掉馅饼。 在大阙王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目光中,楚霁点了点头。 “届时,粮食、茶叶、瓷器、丝绸、美酒……都会出现在互市上。” 大阙王被楚霁说得热血沸腾,都想给楚霁磕一个了 。 互市的扩大能带来多少利益,大阙王都数不过来。 更重要的是,大漠五国能够通过这条互市联合起来,化解世代的仇怨,成为利益的共同体。 大家都是为了生存才刀尖舔血地打来打去,这要是能解决生存问题,化干戈为玉帛,那么和平稳定的生活比之利益更加诱人。 不,是十足的诱人。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楚霁绝对还有话没有说完。 第247章 果然,他听见楚霁淡笑着补了一句:“但我并非没有条件。” 大阙王思忖片刻,郑重道:“还请楚大人明示。” 他想,只要不是割地这条底线,楚霁要再多的战马金银,他咬咬牙,也能给。 “我会在互市到大阙的这一段路上兴建新城,派遣驻军,设立都尉府。这一段划归沧州所有。” 大阙王觉得自己被楚霁玩了一个文字游戏。 这若说是割地吧,但这一段本就是无主之地,一片荒芜,在互市开通以前,比现在更要荒芜百倍。 这若说不算是割地吧,但原先大阙能自由畅通的道路,又被楚霁派兵驻守,划归沧州所有。 “霁并无它意,在此处驻军也只是想要保证贸易畅通罢了。只不过,若是有人想要破坏互市的和谐,都尉府就会出兵征讨,任何势力不得干涉。” 楚霁的话语郑重,语气有些冷,但笑容太过温和,太具有欺骗性,大阙王几乎就要点头答应了。 但恰恰是眼前的利益太大,才让大阙王勉强能维持一分理智:“楚大人何必做到如此?莫不是圣人不成?” 大阙王是三分玩笑的语气,但两人都知道这言下之意。 大漠本是沧州和大阙之间的天然屏障,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保护大阙不受侵害。 但楚霁一旦将沿途划归沧州所有,那边与大阙便是接壤的关系。 若是楚霁反悔,不出半日,新城中的铁骑就能踏入大阙国土。 楚霁脸上露出几分嗤笑,那笑意看得大阙王心中生出些许惊惧。 他知道的,此时此刻的大阙其实并没有什么谈判的资本,但身为国君,他必须为自己的子民再多争取一些。 “不是圣人,我只是不想再有蠢货,做出引狼入室的糊涂事来。再者,我是个商人。” 楚霁一边说着话,一边顺势收起手杖。 木质的手杖在他手中也挽出了一个漂亮的花儿,其气势不输于当世任何一柄神兵。 大阙王却因为这话稍稍放下了心来,若楚霁当真无欲无求,那他才会真的感到害怕。 并州联合另外四族,可不就是引狼入室嘛。 即便大阙王清楚自己也是楚霁口中的“狼”之一,也并不感到生气。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大阙王执掌朝政多年,懂得这个道理,也晓得这是上位者的永远的顾虑。 像大雍皇帝或者并州牧这般的,还真是少数。 大阙王又不由得想到了秦纵。 但转念一想,秦纵虽出身南奚,之于楚霁倒不能算是异族。 都知道南奚原先是大雍的流放之地,只是后来萧彦自立为王,才从奚州改为南奚国的。 而楚霁的后一句,让并不精通于商业一道的大阙王这时才猛然想起,互市的扩大,贸易的亨通,大阙虽能盈利不少,但最赚的一定是楚霁。 除了粮食以外,互市的税比之寻常商税稍高,但因着东西在互市上更能买的上价,所以规模很是巨大。 而这些税,尽数归为楚霁所有。 这一点,大阙王没有异议,互市设立在楚霁的地盘上,没有楚霁的推动更是无法成立。 再者,大阙的商人在互市上买到稀奇玩意儿,回到大阙再后卖出高价,同样也要交上一笔商税。 大阙王依旧有的赚。 “楚大人,你当真就不想一统天下?”大阙王再上前一步,定定地问着楚霁。 楚霁唇边突然绽开一抹笑。 “天下?大雍再加上大漠便是天下了吗?五湖四海,天下何其之大,茫茫大漠中,渺渺汪洋处,便没有王朝国家了吗?” “若说一统,那我也只想结束大雍如今的乱世。我要别人家的土地做什么?呵,我没有那个做侵略者的兴趣。” “战争只是手段,和平才是目的。” 大阙王自认身居高位多年,见多识广,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 自古以来,在位者皆以疆域的扩大为无上功绩,如今这样的机会就摆在楚霁眼前,几乎唾手可得。 可楚霁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舍弃了。 楚霁放下手杖,又悠然地坐回了案几旁,捧着那杯茶。 那个位子是殿中的下首,并不是最尊贵的。 “若说野望嘛,自然是有的。” 大阙王转身看向这个仅仅只有二十四岁的青年,一个好看得不像话的青年,带着点病弱。 青年说:“我要万国来贺,衣冠拜冕旒。” 此刻的青年只是一身的常服,没有金龙盘飞的衮服,更没有十二旒依次垂坠的冠冕。 但大阙王几步上前,右手放在胸口,鞠下一躬。 * 果然如秦纵所预计的那般,并州军在城外驻扎着,却没有丝毫进攻的意图。 直到第四天才派出小股部队偶尔骚扰,做出一副试探军情的模样。 小股部队自然是被击败了,连并州军都往后撤出了些许。 只不过众人心里都知道,战争远没有过去,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股部队的试探愈发频繁,城内的氛围愈发紧张。 城中兵力部署的调整,将这种紧张的氛围再一次加强。 这得从三日前和晋公主在城墙上巡防开始说起,她心细地发现并州军在转移兵力。 第248章 并州军原先驻扎在南城门外,统共是五千人。 和晋记得,第二日中午时也是她在城墙上巡逻,百无聊赖时数了一下并州军大营里燃起的炊烟。 统共是升起了一百股袅袅炊烟,也就是每五十人做一锅饭。 但那日她再巡逻时,陡然发现远处营地升起的炊烟变少了,细数一下居然只剩下不到半数。 虽说并州派出的小股兵力试探时有所伤亡,但也绝不会又如此之多。 如若不是已经在悄悄撤退,那么就只能是将兵力转移到别处去了。 南城门易守难攻,但别处可不这样。 只是因为并州将五千兵马都陈列在南城门外,大阙这才也将大部分兵马驻守在南城门。 和晋立马回到军营,向主帅贯丘珪和表哥鲜于博说明此时。 两人不敢耽搁,急忙派出斥候,从四个方向出城门,细细打探。 三日过后,斥候终于全数回来了,身上也没留下什么伤口。 这是好事,代表并州并没有发现他们。 只是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十分好,并州军果然没有撤退,反而是将大半兵力转移到了东城门,就连在南城门外后撤都只是障眼法而已。 听到消息的鲜于博暗骂并州军的狡猾,故意陈兵在南城门,让他们不得不抽取了其他地方的防守兵力。 要知道,没有任何地形优势的东城门原先才是他们守卫的重点,现如今也不得不是兵力空虚的状态。 大阙处于大漠之中,其地形防守只有和大阙交战百年的四族才知晓。 那么并州军从一开始屯兵在南城门便不是巧合,大阙地形,必然是四族给并州先喂去的一点儿好处。 好在和晋心细,及时发现了这一点。 贯丘珪和一众将领商议一夜,这才重新制定好防守的兵力部署。 和晋立了大功,大阙王心里骄傲得不行,就连兵临城下的紧张感都冲淡了许多,高兴得非要拉着楚霁喝酒。 自那日大阙王给楚霁鞠躬之后,两人的关系倒愈发地不错。 大阙王已经不想着结亲家的事情了,若是能把楚霁处成忘年交,也实在是不错。 “和晋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大 阙王大口喝了碗酒,目光中露出追思,半晌后又转为叹息。 他偏头看向楚霁:“你都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说服自己,才决定要把和晋嫁给……” 大阙王虽说喝得有些多了,脑子还算清醒,看见楚霁不善的目光,连忙话锋一转:“才决定把和晋嫁出去。” 楚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比起大阙王豪放地对碗吹,实在优雅了不止一个度。 两人之前虽多有交锋,但总体是友好的,大阙王所言所行也都是为了大阙子民,称得上一位贤明君王。 最近的闲聊,更是让楚霁对大阙王观感倍升。 他也是这两日才知道,大阙王的子女不多,只有世子宗政延和女儿和晋。 宗政延、和晋是一母所生,他们的母亲是已故的大阙王后。 大阙王倒是个痴情的,只娶了王后一人,在王后诞下世子后,便力排众议遣散了后宫。 王后也是位女将军,大阙王早年在军营里历练时,对她一见钟情。 嫁入王室后,王后也时常领兵出征,自有大阙王为她平息议论。 用大阙王自己的话说,“我怎么忍心把她拘在后宫里?她是大漠上翱翔的鹰。” 只是王后早年在战场上受了不少暗伤,生下和晋后不过几年,便旧伤复发,撒手人寰了。 大阙王后来却不曾再娶妻纳妃,可以说是又当爹又当娘地将一双儿女养大。 现如今看到和晋越来越有她母后当年的模样,真是又欣喜又紧张。 “我瞧着和晋倒是天生的将军,比她哥哥合适。” 虽说现在的楚霁不过二十四岁,但毕竟前世活到二十七岁,这辈子又活了六年,心理年龄加起来都三十三了,看着十六岁的和晋,当真是看小辈一样的心态。 楚霁也知道能及时发现并州军的动向,是多亏了和晋,自然不吝夸赞。 “那是。”大阙王嘿嘿一笑:“延儿像我,和晋像她娘亲。” 说到这儿,大阙王突然顿住了:“太像她娘亲也不好……” 楚霁哪能看不出来大阙王的担忧呢?王后就是因为早年间在战场上受伤,才英年早逝的。 大阙王害怕女儿也会这样,这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和晋贵为公主也免不了要去拼杀。 但楚霁那里听得了这个? 自家小将军还在战场上没回来呢,一去便是大半月,也不知传个消息回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这些个做什么?” “是,是,儿女都长大咯。”大阙王又干了一碗酒,和喝水似的。 反倒是楚霁有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不过,我这儿女双全的,朝上也没人敢说什么。你和秦纵呢?就准备这么着?那帮子老古董老顽固能允许?” 大阙王忽然问道。 两人能拒绝一次异族公主的联姻,难不成还能永远拒绝? 楚霁的目标是那个位子,事成之后是当真有皇位要继承。 他若是没有后嗣,文武百官的折子能把御书房给淹了。 第249章 但大阙王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两人都是情深之人。 情深之人,往往也最为决绝。 若是两人中有任何一人另寻配偶,这段关系可真是从此便断干净了。 只是心里留下的疤,却永远也平复不了。 楚霁却觉着,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 哦,是卓旬之问过的。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若有一日我能登位,必不会负了阿纵,也不会允许阿纵负我。” 两年时间,足够卓旬之了解这位新主公的手腕和魄力,对于此,他丝毫不怀疑。 “那后嗣当如何?” 卓旬之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再强盛的王朝,没有继承人,便是动摇了根本。 楚霁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它不姓楚。我便是在慈安堂里收养一个孤儿,教他治国理政之道,又能如何? 卓旬之为了这个答案沉默了良久,显然是被吓到了。 楚霁想了想,为了不再把已经喝醉的大阙王震惊得清醒过来,还是莫要这样讲了。 他微微一笑,骄傲道:“你家王后是战功赫赫的将军,我家阿纵便不是?只要他手握重兵,谁敢说一个不字?” 大阙王被这话酸得眉头一紧,但也知道这话说得不错。 政权初立之时,是武将最为功高之时。 只是旁人都害怕武将功高震主,也就只有楚霁会这般想了。 “谁说你不是圣人?我瞧着倒是个情圣!”大阙王又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杯酒,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爱人。 说话间,他又想给楚霁的酒杯也满上,未曾想,却被拦了下来。 “你就这酒量?”大阙王疑惑道。 楚霁施施然搁下酒杯:“我家阿纵不让。” 酒这东西,小酌怡情,痛饮伤身。 再者,楚霁的身子本就不十分好,酒水一事上,秦纵管得还是挺严的。 他这模样让大阙王简直没眼看,挥挥手让楚霁赶紧走。 楚霁也不在意,只是吩咐内侍多照看着些他们大王,便甩甩袖子离开了。 楚霁走了,大阙王却已经直接抱着那酒坛了。 他双目迷离,显然是醉的不轻。 仰头喝下一口闷酒,大阙王一直呢喃着“卿宁”二字。 那是王后的闺名。 * 入夜,楚霁睡得并不安稳。 他今日喝了酒,虽不多,但也有些醉意。 下午和大阙王的谈话,他不免有些揪心。 卿宁王后是因为在战场上受过伤才早逝的,他不由得想起秦纵。 秦纵受过的伤,比之卿宁王后,只多不少。 原书中秦纵不曾入过大漠,就连大阙都没有丝毫着墨。 脱离剧情的新版图,让楚霁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其实楚霁早就知道,原书的剧情因为他的出现而支离破碎,但秦纵是战神这一点,毋庸置疑。 大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努力回想原书中的结局,可迷迷糊糊间也只记起来,剧情在天下一统,盛世太平时戛然而止。 那时的秦纵,好像是三十多岁的样子。 唯一让楚霁庆幸的是,他当日在角斗场救下了秦纵,没叫他再落下头疼的毛病。 门忽然开了,“吱呀”的声音显然被人为控制过,很小。 楚霁却陡然惊醒,黑夜之中,他看不清来人,悄悄摸向袖口。 被秦纵改造过的暗器更小,杀伤力却更大。 “还是吵醒你了” 来人声音熟悉,就连那点子小小的懊恼都十分清晰。 是这暗器的主人回来了。 楚霁顿时松了一口气,将来人抱住。 也许是夜风寒凉,秦纵漏夜而回,身上还带着寒气。 但这一刻,一切一切的担忧都被驱散到旷野,只余下安心。 并州兵马未退、四国虎视眈眈、新城还需筹备,秦纵又多日没有消息…… 楚霁今日喝的酒,比之往日已经算多的了。 带着薄茧的手触碰到脸庞,凉意安抚着楚霁因为醉酒而发烫的脸颊。 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楚霁的嗅觉很好,秦纵身上没有带着血腥味,让他可以确认眼前的人没有受伤。 如今秦纵平安归来,便代表危机已解。 但比之危机的解除,楚霁此时才发现,更重要的是秦纵的安全。 心在此刻安定,进驻港湾。 “喝酒了?” 秦纵轻声问。 “有酒气吗?”楚霁问。 秦纵摇摇头,楚霁显然是沐浴洗漱过了,身上只有淡淡皂香和一贯以来的药香。 让秦纵闻着便全身心地放松。 只是手掌下的脸颊微微发烫,秦纵略一想便知道了,也明白楚霁喝酒的缘由。 这大半月来,他也是这般地思念着楚霁,担忧着楚霁。 炙热的吻在唇瓣上落下,楚霁却伸手推了推压着的人。 “一身的泥,胡子也没刮?” 他被秦纵的胡茬扎到了,这对于楚霁来说,是一次新奇的体 验。 秦纵长大了,十八岁了,自然该长胡子了。 只是他往常起床练兵得早,又自己偷偷刮了,楚霁还真是没见过。 往常秦纵在自己跟前,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哪怕在战场上归来,也要先将自己打理地无一处不精致帅气。 第250章 “你嫌我脏了?” 语气是十足十的委屈。 楚霁那力道哪里推得动他?只是被这话“伤”到了,秦纵不可置信地将人放开。 往常从战场归来,是因为知道楚霁安安稳稳地被保护在沧州里面,他才有心思拾掇自己。 但现在楚霁孤身一人待在旁人家的王廷里,他哪还顾得了这么多? 这在人家的地盘上,夜半领兵进城不方便,他连踏雪和双月戟都没带,孤身一人就跑了回来。 秦纵表示真的受伤了,要主公主动亲他才能好。 楚霁哪里不知道他?这哪里是什么开屏的花孔雀?还是楚霁最熟悉的小狼犬,惯会这样让他心软的。 小声地骂了一句“无赖”,楚霁主动将自己的唇瓣送了上去。 两人吻得动情,唇舌相缠。 呼吸被掠夺,空气也变得稀薄。 楚霁只觉得酒气蒸腾,醉人得很。 他双目失神,就眼睫也沾染上点点水光,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呜咽。 良久,两人才分开,楚霁大口地喘.息着。 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棂,窸窸窣窣地洒在楚霁身上。 他的面颊泛着红,一截细长雪白的脖颈也透着粉意。 月光仿佛最上成的布纱,笼罩在他的身躯上。 秦纵紧紧盯着楚霁半敞散乱的领口,变了目光。 月光下的人不知道自己有多美,或者他就是月亮本身。 而此刻,楚霁的理智才将将回笼。 “怎么一个人……唔”回来了? 楚霁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从脖颈处开始,传来细细密密地吻着。 带着点胡茬的扎人,让楚霁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肩膀。 待秦纵吻够了,他才喘着粗气,抬起头,回答了楚霁未问完的话。 “骑兵营在城外,入夜了,怕把大阙王吓着。” 楚霁点点头,但到底还是记挂着正事儿,还欲开口再问。 “嘶——” 小狼崽子再落下的吻似乎是惩罚性的,带着些许疼痛,逼得他止住话头,又逼出细碎的呜咽。 作恶的人半晌才终于抬起头,他问:“主公确定要在这种时候,和末将谈论这些?” 楚霁觉得这人实在是混蛋极了,甚至还不如初见时可爱。 说是不要谈论政事,却一口一个主公、末将的。 楚霁当然知道秦纵,若是没有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他是不会这样就回来了的。 他不过是习惯使然,不免要多问几句,小混蛋便这样欺负他。 缠绵又扎人的吻已经来到腰腹处,那是楚霁最为敏感的所在。 楚霁的上衣已然散乱,不知是初春夜的风,还是旁的什么,让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颤栗起来。 看着眼前一身戎装的秦纵,他忽然有些不忿。 秀眉微蹙间,动作快于大脑的思考,楚霁双手用力,两颗扣子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楚霁却顾不得这许多,借着月光,他勉强可以看见青年劲瘦的身体。 秦纵的身材真的很好,说是天工造化也不为过。 瘦一分则柴,失了战神威严;胖一分则壮,失了青年风度。 只是这身体上纵横着大大小小的疤痕,月色朦胧,亦难遮掩。 像是神兵落入凡尘,被打上烙印。 楚霁温润微凉的唇,轻轻贴住这些伤痕。 忽的,吻突然变成咬。 ——秦纵的手伸了进去,握住了他的…… 月光充当帷幔,衣衫散落满地。 欲.望在彼此的手中释放,如同他们曾共枕而眠许多个夜晚。 楚霁被秦纵伺候得舒服,窝在他怀里放空自己。 半晌过后,他又垂下眼眸,轻轻扫了眼秦纵。 秦纵那儿显然还不曾偃旗息鼓,楚霁以为他要继续。 秦纵忍得辛苦,他也不好受。 可就在此时,秦纵却摇了摇头,只是低而轻柔地去吻他桃花眼底的那颗小痣。 以前是楚霁觉得秦纵还小,不肯和他做到最后,现如今却是秦纵顾着楚霁的身体,再小心不过。 先前便说过,秦纵向来是个有仪式感的。 楚霁身子不十分好,现如今又在大阙的驿馆里,他就更不愿意了。 楚霁见他要鸣金收兵,不满地踹了他一脚。 他这心理建设做好都大半年了,这人如今倒是学会收敛了。 力道不大,秦纵笑嘻嘻地受了。 两人身上都出了些薄汗,却亲密地搂着,彼此平息。 “互市的事敲定了,没一个说不的。摆在眼前的好处,由不得他们不心动。” 秦纵知道楚霁还是忧心正事,捡着话儿轻描淡写地说着,其中的刀光剑影倒是尽数隐去。 楚霁睨了他一眼。 这会子知道说正事了,方才拿话噎他的时候哪儿去了? 楚霁原不想理他,却在瞥见秦纵眼底乌青时,难以抑制地心软。 秦纵话说得轻巧,可若是只有利益,而无实力,就会成为一盏人人都想分上一杯的羹,趋之若鹜,又如跗骨之蛆,甩都甩不掉,最后只能被瓜分蚕食殆尽。 正如原书中楚家的结局一般,也如楚霁曾学过的史书上数不清的政权王朝。 但兵马给了楚霁底气,是秦纵训练了这样一只虎狼之师。 第251章 让他即使身处大漠险境,也依旧拥有谈判的权力,甚至是处于上位者的资格。 大阙王为什么在楚霁几乎无礼地提出要建立新城、派遣驻军时,保持了听下去的耐心? 便是因为他知道,若是轻易动了楚霁,整个大阙都有倾覆的可能性。 但楚霁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他拥有让大阙王无法拒绝的好处和实力,但他也给了大阙王足以安心的承诺。 半月时间,只有八百骑兵,却使得三国一族心悦诚服地退兵,并且转而与自己合作,楚霁知道其中的艰险,即便秦纵不吐露半分。 再者,今夜秦纵本实在不必赶回来。 他大可领兵在城外休整一晚,却还是这般做贼一样地溜了进来,连胡茬也来不及刮。 楚霁知道,这无外乎是他太过担心自己的缘故。 万一他和大阙王谈不拢,或者是并州军突然发了疯要强行攻城,无论哪一种,楚霁的处境都不会好过。 楚霁伸手摸了摸秦纵短短的一截青色胡茬:“何必这么赶,我会等你。” 秦纵最见不得楚霁这般神伤的模样,哪怕是为了他也不可以。 于是,秦纵笑着去吻他的手指:“可我不想让主公独守空房啊。” 秦纵果然最了解楚霁,一句话,让楚霁心头那些个悲春伤秋的情绪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那一双桃花眼此刻正瞪着人,只是还含着水汽,眼尾绽出桃花一般的色彩,没有半点儿主公说一不二的威严。 “从哪里学来的浑话?起开,我要沐浴。” 作势,楚霁便要推开秦纵。 羞恼是真的,要沐浴也是真的。 虽说方才秦纵拿着里衣给他擦过,但身上不免还是有些黏腻,他不舒服。 秦纵一把将人按住,低声地哄着:“是我说错话,莫生气了。便罚纵为主公提水擦背,可好?” 楚霁向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但奈何哄他的人是秦纵。 半晌过后,浴桶里水汽氤氲,楚霁不可避免地被秦纵拉着胡闹了一回。 累极了的他被爱人抱回床榻上,睡梦中那些让他不安的因素尽数退却,唯余好梦清甜,槐香为伴。 …… 次日一早,楚霁醒来时,身旁已没了秦纵的身影。 若不是他颈间红痕尚未来得及消散,楚霁几乎会以为昨夜是他思念至极而做的一场梦。 床榻边是秦纵为他放好的衣物,楚霁拿起一看,是件领子稍高的衣裳。 还算这个小混蛋有良心。 穿戴洗漱后,楚霁出了房门,早有留下的骑兵在候着。 被留下的两百骑兵是秦纵 特意挑选的,是他的亲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骑兵见楚霁出来,上前两步,回禀道:“将军回城外去了,说是午时再从西门入城。” 楚霁点点头,知道秦纵的用意。 若是让大阙王知道,秦纵能视大阙城门守卫如无物,悄无声息地进了王城,又行动自如地进入离王宫最近的驿馆,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忌惮之心。 秦纵不欲给楚霁多生事端,看到楚霁入眠,借着夜色便又出了城。 楚大人眼波流转,决定原谅秦将军这一番很容易被误会成“渣男”的行为。 * 秦纵领兵归来,八百人的目标并不显眼,更何况他们各个都训练有素,未曾让并州军发现一丝一毫,一如半月前他们出城时那样。 大阙王也收到了好消息,三国一族的国书被摆在他的桌案前,他还从没有过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 对于这三国一族,他有没有过恨? 这是自然的。 过去的几百年间,大阙每年都会因为与这四家发生冲突而牺牲众多士兵百姓,也曾被掳掠去不少粮食,甚至人口。 就连他的卿宁,也是因为多次与这三国一族交战,才落下暗伤的。 可大阙王到底是一国的君主,和平和触手可得的繁荣就摆在他的眼前,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将最后一册国书阖上后,大阙王的眼底带着泪。 “多谢楚大人,多谢秦将军。” 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但大阙王不能失礼于二人。 强自压抑下翻滚的杂陈五味,他对二人诚挚地道了谢。 “此刻还未到庆贺之时。大王,是该反击的时候了。”楚霁说道。 反击,之于此刻的大阙,并不是件难事。 驻守在南城门外的并州军越来越多了,东城门外只余下些老弱病残,每日强装出人马众多的模样。 转移过后的并州军早就被他们摸透,不止是暗中藏匿的地点,就连换防时间也了如指掌。 特意挑选了一个黄昏,正是并州军换防之时,又人困马乏,大阙军队倾巢而出。 大阙王到底还是有私心的,没叫女儿做先锋。 和晋的武艺才干,做个先锋绰绰有余,更不要说她已然立有军功在身。 被父王暗箱操作拿走了先锋名头,和晋公主很不高兴。 她早就恨那群并州军恨得牙痒痒了。 若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派兵来侵扰,父王怎么会想着让她和秦纵和亲? 差点害她成为破坏楚大人和秦将军感情的恶人! 和晋表示,完全不能忍。 时机选得巧妙,大阙军队又士气高涨,一路势如破竹。 第252章 在楚霁的安排下,秦纵亦领兵出了城,却不是在大阙队伍中。 他领着兵马,另寻山路,连夜奔波,提前驻守在了大雍边界外。 并州军节节败退,不出半月功夫,便被打回了家门口。 再退一步,便是被打到并州界内了。 最后一场战役打响之前,最为疲累的不是两方的士兵,反而是和晋公主的鹰隼。 往来书信不断,为的就是软磨硬泡,让她父王同意自己打先锋。 和晋年纪小,本不应该这么早就获得进入山谷的资格。 可大阙王原先以为女儿定然是要嫁去沧州了,若是没个方便通信的,那他这个老父亲可该怎么办哦? 大阙王便大手一挥,特地恩准和晋进入山谷之中,捕来一只有缘的鹰隼。 却不曾想,和晋不用去沧州了,宝贝女儿的鹰隼却变成了天天来烦扰自己的了。 大阙王有苦说不出,曾经是怕女儿日后没得信件传来,连日后自己暗自抹泪的场景都幻想过了。 可现如今,他只要一听见外头的鹰隼叫唤就头疼,连自己的那只也赶得远远的。 后来的大阙王也不知道是不胜其烦,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和晋公主顺利在最后一战前拿下了先锋名额。 和晋的怨气积攒已久,各种由来的,此刻尽数发泄到了并州军身上。 并州军大将李霸领着一群落败之军,丧家之犬一般往并州境内逃窜,还无招架还手之力。 和晋却不想要放过他,一马当先,纵马向前跃进。 手中长枪红缨飘飞,将李霸扫落马下。 和晋看着已经完全丧失战斗能力的人,举起了长枪。 “铛——” 长枪被兵器挡住,力道之大,震得和晋差点将武器甩出去。 和晋心中暗道不好,她没想到并州军中竟还有这样武艺高强的存在。 可再定睛一看,眼前的哪里是什么并州军中的人? “秦将军?你——” 和晋不解,秦纵怎么会在这儿,又怎么会将她拦下? 莫不是他…… 可还没等和晋的话问完,已然得救的李霸却不知道哪根筋抽了,认出了秦纵后便开始破口大骂。 “我说呢,大阙军队怎么会脱胎换骨了似的。秦将军,你怎么在这儿?莫不是沧州待不下去,又投奔大阙去了?不,听说楚霁对你可好得很呢,那是不是说,楚霁他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你胡说,楚大人才没有通敌!到底是谁联合了大漠三国一族,是谁想要割地求助?” 和晋身为公主,知道旁人不知道的内幕。 此时她心直口快,直接便骂了出来。 “蠢货。”秦纵一句话骂愣了两个人。 和晋呆呆地抬头看他,以为秦纵骂的是自己,可是她也没说错啊,本来就是并州先做小人。 再一看,哦,秦纵是对着那李霸说的,那没事了。 “秦将军,让我一枪了结了他。”和晋说道。 秦纵却调转马头,身后出现了上百骑兵,横向延长成一条线。 “和晋公主,还请带你的人撤出去。再往前,便是中原了。” 并州牧和并州将领的做法固然可恨,但士兵终究还是汉人。 他们跑到人家地盘上去侵略,那么造成的死伤秦纵可以不管。 但现在是中原边界。 和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领兵进了并州界内,这要不是秦纵认识她,可能就要把她当成侵略者了,被了解的那可就是她自己了。 可叫和晋就这样放弃她也不甘心,倒不是说要攻占领土,只是这可恶的李霸便杀不得了。 哪有跑人家地盘上,还杀人家族人的呢? 再如何,李霸那也是汉人。 秦纵的话让和晋纠结万分,却叫李霸得意起来,作势便要上马。 可下一瞬,他就发现自己被拎了起来。 眼前的景事物模糊起来,直到身体坠地的痛感传来,李霸才发现自己是被人扔了出去。 动手的,正是秦纵。 秦纵对着和晋点头:“还有一米,公主请便。” 和晋眼睛一亮。 她就知道秦将军一定不会放过说话特别难听的李霸,谁让他刚刚骂了楚大人呢! 李霸死在了和晋手中,临死时他的眼睛还瞪得老大。 他想不通,他都已经到了并州界内,怎么还被活生生扔出来了? 李霸都死了,并州军一时之间作鸟兽散。 方才的对话有不少人听见了,一传十十传百的,军中人人都知晓了。 逃回并州就安全了,那个沧州的秦将军会保护他们。 不一会儿的功夫,战败的并州军在几个校尉的统领下,勉强整顿起队形。 朝着秦纵的背影行了一礼,几个校尉带着手底下的兵走了。 和晋自然也早已整兵退回,莫说她没有那个入侵中原的想法,便是有,那谁敢和秦纵碰去? 贯丘珪敢吗?鲜于博敢吗?她王兄敢吗? 是的,都不敢。 此时的秦纵已经转过身,和晋看见的,也是他的背影。 高大的背影,在大漠黄沙中。 和晋觉得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譬如战争,譬如和平…… 秦纵转过身来,看到的是远去的并州军。 第253章 以战止戈,是他和楚霁共同的目标。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些并州军,会成为他们收服并州的助力,让楚霁的一统之路,再减少些杀戮流血。 再减少些。 * 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但后续还有许多事宜需要处理。 关于互市和都尉府的具体章程,关于与大漠中的另外三国一族建立邦交……都是需要楚霁出面的事情。 楚霁一连又忙活了大半个月,秦纵倒变成了闲人,最多也就是挑选挑选都尉府的驻军人选,给楚霁烹饪药膳,顺便再拒绝一下鲜于小侯爷的盛情邀请。 这一日,终于所有的事宜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楚霁心情颇好。 他告诉秦纵,再过两日,他们便能回到沧州。 楚霁原以为秦纵会高兴,没想到秦纵却沉思了片刻。 摸不着头脑的楚大人很是疑惑,这种疑惑在秦小将军说明日要出门一趟时达到了顶峰,更古怪的是,同行人员竟然是鲜于博。 “去哪 儿?” 楚大人刚刚被按在椅子上亲吻过,明明是气势汹汹的质问,也叫秦纵听出撒娇的意味。 “明日我回来你便知晓了。”秦纵又凑上去亲了一口。 “现在不能说?”楚霁眉峰微挑,大有威胁之意。 但这色厉内荏的模样只会叫秦将军更加欢喜,只是一味的强势对着楚大人可不管用。 思路瞬间转变,秦小将军又变成了秦小狼犬。 他将脑袋搁在楚霁肩头,闷声道:“现在说了,还能叫惊喜吗?” 楚大人为官多年,什么诡计不能识破? 可他明明知道这人是故意装乖,还是不忍心戳破。 再者,秦纵又从不曾哄骗过他,说了是惊喜,那便必然是惊喜。 他只需要安心等着便是。 楚大人好不容易放下了心思,可第二日一早,秦纵在出发前,却又偏要来招惹他。 说什么一定要在傍晚去城门口等他。 楚大人不由得觉得自家小男朋友有些粘人,但谁让人家才十八岁呢? 这么想着,楚大人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和他商议饯别事宜的大阙王都发现了。 “你今日是怎么了?总是问什么时辰做什么?”大阙王在楚霁不知道第多少次询问内侍时,终于忍无可忍。 楚霁蹙了蹙眉:“阿纵让我傍晚去城门口等他。” “那到时候就去呗?”大阙王觉得自己看不懂年轻人的热恋了。 想当年,他和卿宁如胶似漆的时候,也没像这样吧。 楚霁却微微摇了摇头:“我忙起来便会忘了时辰。你不知道,这个小混蛋醋劲儿大得很,要是去晚了,不定怎么闹呢。” 大阙王:……你要是嘴角的笑意收敛一些,我或许会相信你是真的在抱怨了。 好不容易忍受楚霁到傍晚,大阙王一刻不停地将人送走。 他终于承认自己看人的眼光实在是不太好了。 他原先以为楚霁是个野心家,可那次书房的谈话让大阙王改变了看法。 他后来以为楚霁是个淡泊君子,最多是有些爱炫耀自家那个小将军罢了。 到今日他才知晓,哪里是有些? 就是特别非常十分! 谁还没有个知心人了!当年他的卿宁,肯定在旁人面前也是这么炫耀他的! 大阙王的怨念楚霁不知晓,他只知道,此刻的他,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落日余晖,洒下一片金黄。 大漠扬起黄沙,在踏雪四只雪白的蹄子下溅开。 少年骑着马,一声黑袍,红色的内衬随着翻飞。 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臂上,停留着一只雄壮的鹰隼。 比楚霁见过的任何一只鹰隼都更加威武。 爪尖锋利而巨大,紧紧地抓在秦纵的臂膀。 通体全黑,羽毛油亮,只有一只巨大的钩状喙闪着近乎金色的光。 少年将军纵马而回,却稳稳停在了楚霁身边。 秦纵说:“楚楚,喜欢吗?” 楚霁喜欢极了,却不是说那只鹰隼。 不待楚霁说话,秦纵微微侧身,手臂环住楚霁的腰身,一共用力便将楚霁也拉到马上。 鹰隼随之煽动翅膀,飞上半空,给楚霁留出空间。 将军接到了他的心上人,他们在大漠里纵马,守护大漠的鹰隼此刻守护着他们。 * 楚霁和秦纵终于要告辞了,大阙王在城门口送别他们,几乎留下一把老泪。 不是因为舍不得楚霁二人,而是舍不得那只鹰隼。 那是他们山谷里鹰隼的王! 要是知道有人能把这只鹰隼降服,大阙王昨日能比楚霁更着急一万倍。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哦,祖宗在上,他们山谷里的鹰隼之王被一个外人带走了。 想想他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以后下去了都没脸见了。 那只鹰隼他馋了好久,从少年时期开始。他原以为这么些年,感情该淡了,没想到只是因为没见上面罢了。 不愧是山谷里的王者,大阙一族最勇猛的象征。 没瞧见他们那几只平日里活泼得让人牙痒痒的鹰隼,此刻安静得就和小鸡仔儿似的,还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你躲什么躲啊你,尽给我丢脸! 第254章 还有鲜于博那个混账小子,亏得自己平日里那么疼他,巴巴儿地领着人去把鹰隼之王带走了。 鲜于博自己也觉得委屈啊。 秦纵真是拽得很,孤身一人就进了山谷,一个侍卫兵卒都不带,就单枪匹马的。 当时秦纵在里面待了好久,吓得鲜于博立马组织士兵准备进入山谷。心里担心着万一秦纵真的出了事,他该怎么给楚霁一个交代。 可就在他整军待发的时候,他发现秦纵居然没事人一样的,又骑着那匹四蹄皆白的马,悠然从容地出了山谷。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肩膀上站立着一只鹰隼,巨大的鹰隼。 那只鹰隼,像极了大阙王室千百年来传承的图腾上的那一只,甚至比那一只更加威风凛凛。 鲜于博刚想走上前去祝贺,就发现自家的小隼吓得连飞都不会了,一个俯冲就降落在了他的肩头,畏畏缩缩的躲在他的身后。 这是来自血脉和实力的威压,让所有的鹰隼都忍不住臣服。 但能降服这只鹰隼的秦纵,无疑才是最恐怖的存在。 鲜于博在他姑父的怒视下,也悄悄地缩了缩脖子,像极了他那只小隼。 忽地,他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脑袋来。 他姑父也并不比它强多少啊,他可是听和晋说了,大王已经有了向楚霁臣服的念头。 经过那一场反击之战,鲜于博丝毫不怀疑,这一定是最正确的选择。 楚霁和秦纵打道回府,却没准备按照原来的路线。 二人在即将进入沧州时转了个弯,转道去了沧州盐池。 “蒯息还是没答应回来吗?”秦纵问道。 楚霁并没有坐马车,反而是骑着玉顶,同秦纵一道儿。 春天渐渐接近尾声,夏天就要来了,天气也转热了起来。 楚霁不愿意再闷在马车里,骑着玉顶倒也舒心。 他听见秦纵的问话,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所以这才请小将军出山,替我劝劝他。” 这两年盐池的生产和经营已经步入正轨,不再需要蒯息时时刻刻的盯着,楚霁便想着将人召回来。 可不曾想,蒯息居然拒绝了他,一连两年皆是如此。 盐池距离沧州并不算太远,若是一路纵马,一日之间便可来回。 但两人都不是特别着急,所以就在路上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全当是春游了。 就在两人快要行进到盐池时,忽然听得喊声震天,是短兵相接的声音。 是敌袭。 盐池向来有重兵把守,本不需要太过担心,只是此时的喊声不由得让楚齐有些心惊。 他和秦纵对视一眼,扬起马鞭,急速朝前行进着。 好在两人尚还未来得及回沧州城,身后近千名骑兵也依旧还是跟着。 眼瞧这两人骑马越跑越远,一众骑兵也迅速扬鞭跟上。 楚霁马术终究不及秦纵,他心中担心盐场安危,便让秦纵骑马先走。 他是无关紧要的了,但只要秦纵能早一刻到达盐池,便有更大的可能能稳定局势,转危为安。 秦纵知晓楚霁的意思,他毫不拖泥带水,迅速做出决断。 自己带走了八百骑兵,跟着他全速前进。 而剩下的两百骑兵,还是像在大阙时一样,保护楚霁的安危。 那只鹰隼也被留了下来。 楚霁对此安排并无异议。 敌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沧州盐池,便也很有可能在这条路上埋伏,以防止援军的抵达。 他是州牧,若是落入敌手,会让秦纵他们陷入极大的被动。 看着秦纵领兵而去的背影,楚霁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有秦纵在,没在怕的。 曾经坚韧决绝的楚大人自己也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他逐渐依赖上这位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小将军了。 只是在旁人面前,他依旧还是那个杀伐果断的 楚大人啊。 楚霁的身体并不适合太过剧烈的运动,平日里偶尔与秦纵赛赛马便也就罢了,那也只不过是短时间的。 他本就在日头下骑了将近一日的马,原先秦纵还想着过一会儿就让他回马车里休息。 可现如今显然是不能了。 楚霁咬咬牙,扬起马鞭,一刻不敢耽搁的带着身后的骑兵,追逐着秦纵的背影。 好在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伏击,秦纵的背影虽然很快就消失不见,楚记心中也更多的是放心。 可当他赶到沧州盐场时,他几乎睚眦欲裂,双目猩红。 一支箭直直的射向蒯息面门,几乎是一击必中,竟然会要了蒯息的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秦纵从马上跃然起身,推开了蒯息。 可那支利箭,却穿进了秦纵的左肩,霎时鲜血迸出,染红了一大片。 “秦纵!” 楚霁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比之上次在沧州城墙上,他面对那支利箭时,更加惊惧万分。 射出利箭的人原先被突然出现的秦纵吓了一跳,甚至为了没有能够杀死蒯息而感到懊恼。 可当他看见秦纵那张脸庞时,剧烈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 既然是三年前,那个杀了镇南大将军的秦家少帅秦纵。 这张脸即便是过去了三年,他也一分一毫都不曾忘记,也不敢忘记。 第255章 那时的王宇不过是镇南大将军帐下的一个校尉,那一日正好跟在镇南大将军的身边。 他自己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竟然亲眼目睹了秦纵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一柄双月戟便要了镇南大将军的命。 视万人如无物。 何等勇猛,何等万人敌。 今时今日,他因为在那场战役当中活了下来,一路平步青云,取代了郑南大将军原本的位置,掌管整个云州的兵马。 云州地理位置特殊,因为与南奚相邻,所以州牧只是名义上的最高军政长官,真正掌权的是镇南大将军。 为了对南溪起到更好的牵制作用,朝廷特意委任了镇南大将军,统领云州兵马。 但是这天下形势他看得清楚,现如今的朝廷算什么,皇帝又算什么,远不如做个一州州牧,掌一州军政大权,来的逍遥快活,受人尊重。 他不是没有这个心思独占云州,自立为王,但却被云州牧抢先一步。 云州牧与益州牧联合起来,一同夺了他的兵权,又美其名曰的给了他一个总兵头衔。 只不过,他这个总兵,却被云州牧远远调派开去,到这沧州来抢夺盐田了。 这倒是功劳一件,只不过盐田这种地方想想就知道是重兵把守的,抢夺盐田的功劳不可谓不大,可这份功劳也得有命能吃得下去。 王宇原先是准备放弃的,干脆便带着手底下的这班兄弟,随便寻个山头,当个山大王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就在不久前,他遇见了一个裹着黑袍的人。 那人给了他一包无色无味的毒药,说是只要想办法撒在水源中,就能把所有的守军都晕倒。 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掉馅饼的事情,便问那人想要什么作为回报。 可那人却只是摆了摆手,发出几声尖锐阴鸷的笑,随即扬长而去。 这倒是个怪人。 王宇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还真是让他找到了时机,悄悄地将要下在了井中。 守军果然被无声无息地药倒了,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扬名立万的机会。 只要攻占下盐田,回到云州后,他的待遇绝不会逊于原来的镇南大将军。 可他没有想到,这里的守军竟是这般的训练有素。 即便是中了药,在遇到敌袭时,还是全凭本能的站起来抵抗。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支秦家军,是所有的云州将领都不愿对上的,可怕到让人敬畏的军队。 但再如何,这群士兵也都被下了药,不过是在负隅顽抗罢了。 可就在他即将取得战局的胜利时,不知从何处竟闯出那么一支军队来。 是最为精锐的铁骑,比之当年的秦家军更加强悍。 战局在一瞬间被扭转,无奈之下,他只能兵行险招,悄悄地靠近那个叫蒯息的男人。 他知道,他是这个盐池的首领。 终于在兵马的掩护下,蒯息进入了他的射程范围之内,搭弓射箭。 在那个瞬间,他几乎看见了胜利的希望。 但他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救了蒯息。 他更没有想到,这个被他射伤的人,是秦纵,是那个一戟挑云州的秦家少帅。 可这股狂喜上没有来得及从心头蔓延到脑海,他便被另一道锐利的眼神锁住。 血红的双目,让他有一瞬间以为如坠冰窟。 楚霁本就精通箭术,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个罪魁祸首。 就在他准备发号施令,命令众人将那个男人抓住时,鹰隼突然展翅而去。 鹰隼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顺着主人目光所指方向,锐利的鹰爪准确无误的抓住了那个射出冷箭的男人。 主帅被抓,军队自然不攻而破。 战场上的残局很快被收拾好,秦纵和楚霁带来的骑兵以风卷残云之势,将那些云州军尽数俘虏。 秦纵中箭并未立刻晕倒,他自己医术不凡,知道并未伤到要害,反而是强撑着安慰了楚霁几句。 见楚霁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大量失血终于让他眼皮沉重,晕倒在楚霁的怀里。 * 秦纵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楚霁。 他身边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 这让他有些不满,还有些伤心。 楚霁一贯都是很忙的,他知道这一点。 可现在他重伤未愈,楚霁竟然也不来看他吗? 门吱呀一声响了,秦纵眼睛一亮,偏头看去。 可来人却不是他心中所想之人,反而是不怎么愿意看见的蒯息。 “怎么是你?”秦纵不满地问道。 他对于蒯息是没有任何的不满的,但显然,此刻他最想看见的人是楚霁。 秦纵偏过头去看蒯息,他与蒯息也是将近两年的时间,未曾见面了。 蒯息大约是在海边吹多了海风,整个人倒不像两年前那样温雅如玉,有些黑。 他知道蒯息为什么不愿意回去,不仅仅是为了他和楚霁的事情。 盐田的事物的确繁杂,所产生的利润也足够动人。如果不是他亲自看着,他总是不能放心。 但秦纵却不这样想,蒯息是楚霁最为信赖的伙伴之一。不可能永远让他蜗居在盐田这里,他应该是发挥更大的作用。 第256章 但是也好在,蒯息先前并未离开盐田,所以这一次他才和楚霁亲自到这里来劝他,也才顺利的扭转了这一次的战事。 蒯息听见秦纵不满的问话,只是笑了笑。 他将手里的药碗搁下,伸手想要将秦纵扶起来喝药。 秦纵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可以。 蒯息无奈,只得放开手,看着倔强不已的秦小将军挣扎着起来。 这也的确是秦纵会做出来的事情,在这种重伤初愈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会允许楚霁以外的人 去触碰他? 更何况还是自己这个曾经的情敌。 “把药拿来吧。” 秦纵终于坐起了身,不甚在意的伸出了手。 蒯息从善如流的将药碗端上,又看着秦小将军豪迈的一饮而尽。 秦纵倒是没说话,反而皱着眉头,思忖半晌。 “这药的味道似乎不大对?”他疑惑道。 秦纵在战场上多年不知喝过多少伤药,从战场边随手采集的草药到价值千金的千年山参,他都喝过。 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医术高明的。 这绝不是简单的治疗箭伤的药物。 蒯息沉重地点了点头:“你身体里有两仪花毒。” “是那箭上带的!” 明明是一句疑问,秦纵却无比笃定。 “是的,射箭的人是云州的镇南大将军。我们已经撬开了他的嘴,他说那是下在井水中的药物,一个穿着黑袍的人给他的。而我们所有的人,体内都有两仪花毒。还是主公从定州招来了姜木,这才调配出解药。那人也说了,是因为见这药似乎有奇效,所以才将它抹在箭矢之上。” “周珩他竟然没死。” 秦纵的眼睛微微眯起,在思考着这件事情的始末。 蒯息点了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的。那个穿着黑袍的人便是周珩。你昏迷的这几日,姜木翻阅了众多的医书典籍,也亏得他最近在编纂医书,手头的资料丰富。还真是让他找到了。” “当日的周珩中了你的箭伤,被伤了心脉,绝对是活不成的。但古书记载,以两仪花混合数十种毒药,浸泡全身,勉强可护住心脉,留得一条性命。只是被这种药水泡过的人,会全身溃烂,面目全非。” “所以周珩才裹着黑袍见人?当日的那一场大火,也是他为了逃脱才使出的诡计。” 秦纵很快想到了问题的关窍,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半晌过后,他又迟疑的问道:“楚楚是因为这个在生气吗?人都不来见我。” 当日是他信誓旦旦地向楚霁承诺,周珩必死无疑,这才让楚霁放下心来。 可没想到,就是因为他的自大,才差点酿成了沧州盐田的大祸。 秦纵是了解楚霁的,楚霁应当不是因为这个在生他的气。 可楚霁又是严厉的,很可能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在这位在战场上几乎就没有吃过亏的秦小将军,长个记性。 蒯息倒是没想到,秦纵的心思,竟然拐到这里去了。 他失笑道:“主公心疼你还来不及,昨夜守了你一宿,半个时辰前才将将去睡了。” 秦纵连忙点头:“那莫要叫人去告诉他我醒了。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蒯息不由得感叹,这两个人还真是一对儿。 你说这秦纵怎么就如此笃定地知道,楚霁在去睡觉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只要秦纵醒了,便立马去叫他。 只不过,这到底该听谁的呢? 蒯息也有私心,稍一思索便从善如流地听从了秦纵的吩咐。 “你怎么会去救我?”蒯息突然问道。 秦纵的伤其实很险,姜木说,只差一寸便伤到了心脉。 秦纵那样扑出去救他,依照他的本事,不会看不出其中凶险。 可是蒯息,与秦纵只不过有数面之缘,还是秦纵曾经的情敌,是喜欢过主公的人。 秦纵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他勉强咧着嘴笑了一下:“我没那么高尚,但是我知道,你要是为了守护这个盐池死了,在楚霁心里可就永远抹不去了。我才不会允许他的心里,除了我有另外一个人,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再说了,你死了,楚楚会伤心的,我舍不得。” 蒯息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他以为,秦纵还和他扯上那么一大通,什么同僚的情谊,什么共同扶持主公大业的道理。 他想,这或许才是楚霁真正喜欢秦纵的原因,是秦纵这个不过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就轻易的打败了他们这一帮子人的原因。 在他心里,楚霁是第一且唯一,旁的都无所谓。 两人正在说着话,楚霁便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了。 他在睡梦中也总是不安稳,心里一直记挂着秦纵,倒不如干脆便赶来看看。 一推门,竟然发现秦纵已经醒来,还和蒯息正在说话。 蒯息瞧着楚霁进来,无奈地朝着秦纵耸了耸肩。 这可不是他派人去通知的。 楚霁几步走上前来,问道:“药喝了吗?还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连串的问题,实在不像是楚大人平日的作风。 但亲眼看着爱人倒在血泊之中,靠近心脏的位置渗出汩汩鲜血,楚霁哪里还顾忌得了什么风度温度的? 秦纵倒没什么意见,知道楚霁是关心他。 握着楚霁的手,让人顺势坐下,秦纵一一作答:“药喝过了,伤口还有些疼,但没有别处不舒服了。” 第257章 是很诚实的。 果然,伤口疼的小将军立马得到了主公关切焦急的目光。 “我再让姜木过来看看。”楚霁连忙道。 眼看着楚霁要走,这可不是秦纵卖惨的目的,但伤口疼的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这时候当真是覆水难收了。 还是蒯息看出了秦纵的心思,笑着解围道:“拔箭时是姜木用了麻沸散才不疼的,现在麻药劲儿过去了,自然是疼的。” 楚霁这时也反应过来,是他紧张过度了,差点都闹出了笑话。 蒯息尽到了自己的使命职责,便也不愿意再待在这看两人亲密。 再怎么说,喜欢这种东西不是能轻而易举放下的。 但秦纵是他的救命恩人,蒯息日后绝不会再对着楚霁抱有下属的忠心以外的任何情感。 那厢蒯息出去了,秦纵有些羞愧地问楚霁:“是我的错,竟然让周珩逃脱了,差点造成大祸。” 楚霁眉头一皱:“说什么胡话呢?若是你的错,那岂不是我这个主公更错?分明是那周珩狡猾,贼心不死。但好在咱们已经知道周珩还活着,不至于让他完全躲在暗处,让咱们摸不着头脑。” 秦纵想了想说道:“周珩现在活命想必离不开两仪花,他先前拿出药物,也需要使用到大量的两仪花。咱们先紧着适合两仪花生长的地方盘查。” 两人又商议了片刻,秦纵还欲说些什么,楚霁突然站了起来。 “我都糊涂了,姜木说你醒了要给你换药,竟然叫我忘了。” 楚霁连忙取来伤药,便要掀开秦纵的衣衫。 秦纵一把握住楚霁的手:“你别看了,我自己来。” 他心里清楚,那伤口必然狰狞得很。 “怕我吓着?”楚霁笑着挣开,动作强势:“我什么伤口没见过?还怕区区箭伤?” 秦纵明显感到楚霁的情绪不是太对,他将人抱住,楚霁不敢挣扎,怕叫他崩开了伤口。 “楚楚别怕,我好好的。” 秦纵轻轻拍着楚霁的背,此刻他们的年纪好像发生的调换,秦纵变成了年长的那一个。 他恍惚想起,那日他在晕倒前,看见了楚霁猩红的眼,盛满了泪水和血丝。 楚霁终于软下身子,小心避开秦纵左肩的伤口,伏在他的右肩,哭出了声来 眼泪有点烫,烫进了秦纵的心里。 好半晌,楚霁才哭够了,他似乎在为他这个年纪还窝在十八岁少年的肩头哭泣而感到些许羞恼,埋着头不愿意抬起。 秦纵耐心地哄着他,用没受伤的右手轻抚他瘦削的脊背。 “秦纵,要是你不在了,我会活不下去的。我是,为了你才来的。”楚霁小声地说。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爱意已然弥散至他的四肢百骸。 秦纵的动作停了一瞬。 “楚楚放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蒯信和薛正已经领兵出征去了, 兵临云州,两面夹击。” 楚霁和秦纵又温存了一番,在给秦纵的伤口换药时, 楚大人才想起来这么大的事儿好歹得和秦小将军商议一番。 他和秦纵原先就商议好的,秦纵掌军,而他自己掌政。 话虽这么说, 但楚霁作为主公,还是可以越过秦纵发起战事的。只是这三年来,他还从没有 使用过这项特权。 以秦纵在军事上的敏锐和直觉,他做出的军事决定, 才会是利益最大化的,楚霁又信任他,所以从不干预。 这还是在秦纵总领两州兵马后, 楚霁第一次发号施令。 只是看着秦纵昏迷, 久久不醒,楚霁心中的怒火怎么也无法平息。 除去整顿加强盐场的防范措施,通缉搜捕周珩以外,便是调集了两州兵马,发兵云州。 三年前的秦家军动不了云州, 不代表他楚霁动不了。 既然伤了他的人, 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此时说这话,有些许的心虚。 倒不是因为战事上出了什么问题, 而是他未曾与秦纵商议,擅自出兵。 他和秦纵为爱人, 亦为君臣。 小将军刚刚给了自己永远忠诚, 永远信任的承诺,自己就利用身份越过了他的军权, 实乃是君主与将军相处的大忌。 更何况秦纵和秦家军是被南奚王深深辜负过忠诚的,对于这种事情的态度和敏感,不言而喻。 楚霁做这事儿是为了秦纵,可却触及了秦将军心底的伤疤。 秦纵闻言,果然沉默了一瞬。 就在楚霁不自觉地停了手上的动作时,秦纵开口了。 “打到哪儿了?” “今日一早传来的战报,已经拿下三座城池,蒯信和薛正在彭越城会合了。” 秦纵的伤靠近心脉,又中了两仪花毒,这一昏迷便是大半个月才醒来。 楚霁当时怒不可遏,动作极快地调了兵,又有蒯信和薛正两个大将,短短半个月便已有燎原之势。 而且不知为何,云州军似乎全然放弃了抵抗,蒯信和薛正都说这仗打得不痛快,行军赶路的时间比攻城略地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听到这个结果,秦纵也有些许诧异:“他们两人动作倒快。” “待会我让人把战报送来……”楚霁刚点点头,突然惊喜道:“阿纵,你不生气?” 秦纵突然笑得恣意:“有楚大人为我冲冠一怒,我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第258章 他知道楚霁在想些什么,更是为此心动不已,如有擂鼓。 笑意突然在楚霁的唇边蔓延,不久前才哭过的淡红眼尾也呈现上扬的弧度。 楚大人没有出声,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片刻后,秦纵的肩头上又出现了那个幼稚精致的蝴蝶结。 秦纵伸手出来戳那个蝴蝶结:“在这个蝴蝶结第一次落在我的手背上时,我就知道你不一样。” 他与楚霁初见的那一天,明明还是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可楚霁却非要逗弄他,这才把纱布扎成了蝴蝶结, 精致的蝴蝶结沾染了楚霁的药香,或许从那一刻起,就飘进了秦纵的心里。 *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秦纵这样靠近心脉的伤口。 秦纵又被楚霁勒令着休养,在床上一躺便是一个多月。 知道楚霁是担心他,但楚大人每日亲自为他更换伤药纱布,微凉指尖在肩头胸膛划过,秦纵又不是那劳什子的柳下惠。 每每他被楚霁撩得心猿意马,罪魁祸首却总是用心疼又严肃的表情看着他,最多是好心地施舍一个亲吻,便怎么都不肯再近一步了。 小将军憋了一肚子火,各种意义上的。 好在每日都有战报从前线传来,都是捷报,也算勉强打发了时光。 这日,蒯信和薛正率领兵马已然军临云州城下,战报再次传来。 楚霁和秦纵凑在一块儿看着,却不想是一封来自云州牧张舜之的邀请。 邀请秦纵亲赴云州城。 若是秦纵赴约,则将云州城拱手奉上;若是不赴约,他就将此事宣扬出去,叫秦将军赫赫威名荡然无存。 楚霁只瞧了一眼便蹙起眉头。 秦纵和张舜之的恩怨他也有所了解,再者,秦纵的伤还未全好呢,怎么能叫他一个人去? “阿纵,即刻传信叫蒯信他们攻城。死人的嘴是不会说话的。” 楚大人的话说得残酷冷血,但这副霸道护短的模样,实在是叫秦小将军心花绽放。 “莫生气,我还偏要去。” “怎么说?”楚霁知道秦纵并非意气用事的人,如此这般说来,便是心中早有成算了。 秦纵的思绪飘回了还在沁叶城做秦家少帅的那几年。 他曾与张舜之打过几年的交道,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 人又坏,嘴又毒,心还狠,在战场上什么阴招损招都能出,没有半分正经可言,曾经也让初出茅庐的秦纵吃过不少苦头。 南奚与云州、益州皆毗邻,从沁叶城北上则为云州,东进则是益州。 当年南奚政权稳定之后,萧彦便有了扩大版图的想法。 柿子自然是要挑软的捏。 益州自古繁华,兵强马壮,且与沁叶城中有山路断绝,并不适宜行军。 但云州便好拿捏得多。 萧彦思量过后,便命秦屹亲赴沁叶城。 那时候秦纵才十岁,又没了母亲,秦屹不舍得将秦纵留在王都,便将他一起带去了沁叶城。 也是在那里,秦纵第一次显露出军事上的惊人天赋。 但云州牧张舜之远远超过了萧彦的预料,在秦家十万兵马的多年攻打之下,还是守卫住了云州。 直到那一场倾覆了十万秦家军的战役。 当日是张舜之主动出兵来犯,倾整个云州之力,不要命一样地攻打着沁叶城。 沁叶城外,秦家军拼尽全力击退了张舜之,却在力竭之时遇见了领重兵而来的阿史那钜。 他们退守沁叶城中,却被萧彦派来的人打开了城门。 在这件事里,秦纵并非不恨。 但他生性通达透彻,时常连楚霁都自愧不如。 他分得清,这件事是萧彦和赵协共同谋划的,目的就是要逼死十万秦家军。 无论是阿史那钜还是张舜之,也只不过是为人臣子,忠心其主罢了。 说起来,张舜之是救过秦纵的。 秦纵忽然看向自己右腿,那个膝盖下的一圈伤疤,是当初阿史那钜用长刀砍的。 “是又疼了吗?” 楚霁看到秦纵的动作,急忙动手就要撩开秦纵衣裳的下摆。 这个伤口又长又深,还没能得到及时的妥善处理。直到现在,每当秦纵受伤时,还会引发起这个伤口的疼痛,伤疤也会变得又红又肿。 “欸!”秦纵连忙一把按住楚霁的手,小声嗫嚅道:“你要是旁的时候也这么想扒我的裤子就好了。” 楚霁眼睛一横,没被按住的手顺势给了秦纵一个脑瓜崩。 “没个正形。” 但楚霁也松了一口气,看秦纵这样,便知道他不是因为伤口的缘故。 秦纵被弹了脑门儿也不生气,反而朝着楚霁大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也实在怕把人惹恼,这才敛下笑意,从尘封的记忆里挖出那段往事。 三年前,当楚霁第一次见到秦纵的这个伤口时,便想起了原书的剧情。 阿史那钜的长刀原是想砍下秦纵的腿,却被秦纵用戟拦下,腿虽然保住了,但却留下了这样的伤口,就连那柄双月戟都折断了。 只是后来阿史那钜不知为何改了注意,要留着秦纵的双腿和性命,将他带到盛京去。 原来是张舜之出言阻止了阿史那钜。 用的是让阿史那钜日后好好折磨秦纵的借口,却私下给了秦纵一瓶伤药。 第259章 否则那日,楚霁看到的伤口,只会更狰狞百倍。 “我总觉得,他这人性子古怪得很,却并非全然荒唐。” 楚霁听完默然半晌才道:“他若真是个好的,等他献出了云州城,高官厚禄、金银财宝,只要他想要,都能给他。” 声音带着些哽咽。 这些过往,楚霁有时甚至比秦纵还在意。 秦纵将人揽过,亲了亲他微红的双眼,玩笑道:“善待降将?” “且算是谢他救你的恩情。” 楚霁的感情多数时候是内敛的,他少有这般外放直白的时候,明知秦纵想要听什么羞人的话,他竟也就这般说出了口。 这些改变,都出现在秦纵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之后。 叫秦纵如何不喜欢?如何不心动? * 两人甜蜜温存之时,千里之外的益州牧府中却不太平。 近日来,沧州捷报频传,云州节节败退,益州牧严翕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他原以为,张舜之能抵御秦家军五年之久,必然是不俗之辈。 未曾想,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要被人打进老家了。 看来,还真是他看错了人,那么严家二小姐与云州牧的婚约,自然不必再存在。 正这样想着,突然一个丫鬟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老爷,不好了!小姐晕倒了,求你便允许大夫给小姐治病吧,小姐她知道错了!” 严翕闻言,眉头紧蹙,狭长的眼睛里闪出晦暗不明的光。 严家二小姐严毓,端赖柔嘉,盛名远扬 ,令天下英雄豪杰无不趋之若鹜。 是他精心培养多年的王牌,如今却因为不肯和云州牧联姻同自己离了心。 但好在,现下也实在不必同云州牧联姻了。 那位沧州的楚大人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一如他曾经所想的那样。 楚家,楚家楚霁,当着不凡。 即便楚霁那小儿不识好歹,拒绝过严家二小姐又如何? 他总能想出法子来,叫楚霁无法拒绝。 但此时,严翕立马做出一副紧张的模样:“我糊涂的女儿啊,快请大夫来为二小姐医治!” 就在秦纵准备出发前往云州城时,楚霁也收到了来自益州牧的邀请。 说是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他这个从益州走出去的“青年才俊”。 楚霁捏着书信嗤笑一声,这个严翕,数月前还和张舜之来往热切,现在眼见着云州将被他收入麾下,便又贴了上来。 不过,他也的确许久未曾回益州了,此番回去顺道见识一下益州牧的手段,倒也不错。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从定州到云州彭越城的官道上, 一行车队不紧不慢地走着。 最前头的两匹高头大马上,相携而行的正是楚霁和秦纵。 身后鹰隼盘旋,巡视领空一般。 益州与云州相隔并不远, 楚霁接到益州牧的盛情邀请后并未立即动身,反而是等到秦纵的伤口全好了之后,两人才一起出发。 自然, 在这段时间里,楚霁也没闲着,倒是让他又掌握了不少有利信息。 两人从定州出发,入云州境内, 一边行路,一边算是视察民情。 自古以来,城破必然伴随着家亡。 但在秦纵的统领下, 楚军军纪严明, 不奴役、不掳掠、不烧杀。 蒯信和薛正二人也践行着这样的准则,每到一处必定会约束好手下的士兵。 待到楚霁派人前来掌管官府,实施下安抚民生的政策,他们才会继续向前进发。 这样一来,楚军和楚霁在百姓心中声望极高。 百姓们原本以为, 城门大开后迎来的会是惨无人道的屠杀, 不曾想确实更加安定美好的生活。 那么,关于地盘到底是谁的, 寻常百姓并不在意。 出了彭越城,郊外, 便是云、益两州的交界处, 两人也需在此分别。 “益州牧没安好心,你定然要前千万小心。” 秦纵知道楚霁已然做了完全准备, 但还是忍不住担心,恨不得就跟着楚霁一起去益州。 都是那个张舜之,非要见他。 待见了他,非要多给他几分颜色瞧瞧,“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楚霁无奈一笑:“我那是回楚家,谁敢动我?” 说着,他又捏了捏秦纵的耳朵:“倒是你,去那云州城,才要注意。张舜之此人为官倒是不错,但为人如何,尚未可知。” 秦纵不舍地用脸颊蹭了蹭耳侧的手掌。 楚霁说得没错,楚家的根基在益州,百年世族,鼎盛至今,益州牧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如今这世道,谁又说得清呢? 权欲繁华,不知叫多少人迷了眼,盲了心。 萧彦如此,周珩亦如此……这一路走来,他们遇到过许多这样的人。 但好在,他们也遇到过磊落之人,如彼此,如卓询之,也或者包括张舜之。 两人又相互叮嘱了一番,楚霁扬鞭策马而去,身后的骑兵在荒芜的郊外扬起草屑尘土。 秦纵看着楚霁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云天那头,才不舍地收回视线。 有杨佑和洪瑞跟着,又有数百骑兵跟着,秦纵本该放心了的。 但他此刻更担心另外一件事儿,楚霁的大哥二哥都还不知道自己和楚霁的事情呢。 第260章 楚家如今备受益州牧忌惮,不久前甚至把楚霁名下的铁矿收归官府所有了。 不仅如此,楚家的一举一动都在益州牧的暗中监视之下,这两年莫说是让大哥二哥离开益州了,便是传信都极少。 这一来二去的,便没机会向两位哥哥坦白此事。 另一方面嘛 ,自然也是因为秦小将军心虚了。 楚雩和楚霄疼眼珠子似的疼爱着幼弟,一心想着给楚霁找一个温柔持重端庄大方的女子为妻。现如今,楚霁却被自己这么个和温柔持重端庄大方搭不上一丁点儿边的人,还是个男人给拱了。 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火气呢。 征战沙场,刀光剑影里也毫不眨眼的秦小将军难得地抖了一下。 扬起马鞭,秦纵带着几十亲兵全速前进,往云州城方向赶路。 无论两位大舅哥要发什么脾气,他总得把云州城的事务先解决好了,让楚楚多给他说些好话儿。 云州城外,军马驻扎处,蒯信和薛正一早便恭恭敬敬地等着秦纵到来。 二人远远瞧见了秦纵的身影,当即策马,前去相迎。 秦纵随二人回了营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入帅帐之中。 “说说形势如何。”秦纵坐定后,当即说道。 薛正道:“回将军,我们已经围困了云州城月余,只怕城中所剩粮草无几了。一切只等将军定夺。” 若是秦纵下令攻城,虽是一场苦战,但应当最多十天便能将云州城拿下。 但既然秦纵亲赴战场,便是说明他同意了云州牧的要求,想要单刀赴会,兵不血刃拿下云州城。 “那个云州牧奇怪得很,”蒯信接着说,“每天都坐在那个城墙上弹琴喝茶的,自在得很,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秦纵听到此处便知道,张舜之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拿准了自己定然会赴约。 策马来到云州城下,两军对垒阵前,云州城墙上,张舜之果然一袭白衣地端坐着,悠然自得地品茗抚琴,倒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 远远的,张舜之瞧见了秦纵的声音,当即放下茶盏,准备放几句话逗弄一番。 话还没说出口,便瞧见那秦纵跃马而起,拉满弓弦。 冷汗甚至都来不及流下,箭矢便擦着张舜之耳边,直直没入一旁的柱子里。 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这是秦纵缔造的传说。 张舜之听闻过,但还是第一次这般真切地感受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口口相传的故事。 秦纵所处的位置距离城墙少说五百米,这是何等臂力能拉开这样的弓箭。 箭矢又是那样一丝不苟地贴着他面颊而过,又该是怎样的准头。 张舜之在这一瞬间有些卸力。 张舜之不是什么圣人,也并非没有野心,否则他何必与那益州牧联合在一起呢? 现如今的中原,中间被蔡旷占据,再往东是大阙的皇室,他能够图谋的也就是西边的这几个州。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那么早和楚霁对上。 原先按着张舜之的打算,是想要逼走王宇的,那沧州盐场是什么地方? 守着盐场就守住了金山,楚霁派再多的兵马把手也不为过。 张舜之了解王宇那个人,就是借再借他十个豹子胆,他也不敢强攻。最后的结局要么是王宇败退回城,要么是他带着将士出走。 这无论是哪一种结局,他都能在不得罪沧州的前提下,逼走王宇,独占大权。 如此一来,有了益州的财政做支撑,便能把云州发展起来。 在这乱世里头,守着两州,也并非没有一争之力,就如同那楚霁一般。 张舜之万万没想到,王宇真有那个胆子去进攻沧州盐场,更要命的真是伤了秦纵,让沧州那位找到了发兵的由头。 从与楚霁的第一战开始,张舜之就知道自己是在螳臂当车。 张舜之当即就转了个心思,这再有野心,也得把命留着不是? 再者,以他看来,那蔡旷现在虽说勇猛无匹,但再猛能猛得过秦纵? 益州牧虽然富可敌国,但现在再富能富得过楚霁? 不如投敌。 把那些个城池无风无波地过渡到楚霁手上,也能讨个巧儿。自己再攥着云州城,约着秦纵来商谈商谈,给他 透点益州牧的老底,保不准还能留着个高官厚禄。 那个益州牧,做出那档子的腌臜事,张舜之现在倒也并不想和他威武。 他再怎么千方百计地给自己筹谋,终究也还是有底线的。 再者,若楚霁真能有成事的一天,自己封侯拜爵也并非没有可能。 何乐而不为? 但秦纵只用一箭,就让张舜之认清了现实。 他手里哪里还攥着云州城?只怕这小命都在人家手里头捏着。 额间的冷汗终于坠了地,啪嗒一声,倒让张舜之又回过些神来。 秦纵这不是没杀他嘛。 张舜之也算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当即对着秦纵一拱手,意为谢他不杀之恩。 旋即,转身去拔那柱子上的箭矢,他瞧着那箭羽后头绑了张纸。 握住箭身,手上用劲,箭矢纹丝不动。 张舜之的呼吸再次窒了一瞬。 无法,他不想再自取其辱,干脆给那纸“松了绑”,拿在手里展开。 第261章 “明日午时,三十年陈酿。” 张舜之眉毛一挑,喜上眉梢,看来自己的投敌大计还有戏? 要不说是这么多年和秦将军“相爱相杀”呢,想必也是在楚州牧那里给自己说了不少好话。 不就是三十年陈酿吗,就是要五十年的也得安排上啊。 这三十年的陈酿,倒是楚霁那头先喝上了。 楚霁回到益州,还没来得及回家与两位哥哥见面,在城门口便被州牧府的人拦住了。 说是拦住倒也不恰当,毕竟楚霁不是从前那个商户之子,他是手握两州的楚大人。 但毕竟是在益州的地盘上,益州牧派人在城门口恭恭敬敬地迎着,一个劲儿地请他往州牧府去。 规矩礼节上挑不出半点儿错。 楚霁倒是无所谓,虽想念两位哥哥,但益州牧都这般作态了,他也很想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宴席依旧是那无趣的老样子,无非就是满盘珍馐,歌舞齐奏。 倒是这酒还有些意思。 平日里秦纵管他管得严,因着他身子弱,并不许他贪杯。前次在大阙倒是有机会,但又因为满心担忧着秦纵,楚霁也喝得少。 反正有姜木提前给他配置的各色药丸,也不怕这酒里添了什么东西。 楚霁一杯接一杯地品着,心里还在想着益州牧何时动手,眼神自然有些放空地落在前头。 楚霁的这副模样,落在益州牧眼里,便是满腹愁肠,失意不得志的模样了。 再瞧楚霁的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歌姬舞姬身上,更是笃定了他的猜想。 益州牧心中大喜,当即朝着斟酒的侍女使了一个眼色。 下一秒,侍女打翻了酒壶,馥郁醇香的酒液洒了楚霁满身。 楚霁暗自啧了一声:就这? 第一百二十章 楚霁原以为益州牧要和他玩什么“楚大人醉酒误入小姐闺房”这样的把戏, 他早有会会这位二小姐的心思,便任由这前头的侍女领路,将自己往后院里带。 却不想, 侍女七绕八拐,竟将自己带到了一处凉亭。 不知何时,益州牧严翕竟也离了席, 正在凉亭里等着楚霁。 这厢益州牧瞧见了楚霁,当即热切地将人迎了进来。 楚霁顺势走进去,凉亭势高,夏夜微风袭来, 倒是有几分凉意,吹散了酒气。 楚霁鼻尖微动,似乎闻见了什么香气。 他只做不知, 朝着益州牧行了个礼。 “这是做什么, 且不说你我现在同朝为官,便是从前,严伯父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何时就这么生分了?” 严翕将楚霁扶起,顺着话头自然就讲到了严家和楚家几十年的交情。 一边说自己初到益州为官时, 如何受楚家照拂;又说自己站稳脚跟后是如何地帮衬着楚家。 仿佛这几年来处处打压监视楚家的人不是他一般。 楚霁垂着眸, 并不说话,心里却盘算着自己现在应该作何情态。 那香气里必然是添了些东西的, 但到底是什么楚霁也拿不住。 但开席前他已经服过了姜木特制的药,十二个时辰内普通的迷香情药一概对他不起作用。 他摸不清益州牧这是个什么意思, 便难以发挥演技, 干脆将自己的脸隐在阴影里,倒也瞧不出什么。 严翕瞧着楚霁半晌也不给一个反应, 思索半晌后又恍然大悟一般道:“贤侄,你可是还在为了那铁矿一事和伯父置气?这实在是那蔡旷虎视眈眈,伯父手中又无良将猛士,若是再没些个精良的武器,真是守不住益州这基业啊。你也要知道,你楚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祖宗基业都还在这益州城里呢。” 这话便是实打实的威胁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楚家百年基业,氏族子孙世代都在益州。 但这威胁里头又不乏拉拢的意味,什么没有良将猛士?益州没有,但楚霁手底下有啊。 莫说是秦纵,便是蒯信薛正他们几个,单拎出去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楚霁抬起头,愣愣地看向严翕,似乎是在问他所言何意。 严翕见此颇有些自得,晓得自己是捏住了楚霁的命脉。 楚霁手底下的兵再厉害,也不可能一夕之间就闯进了益州城。谁人不知,益州自古以来便是易守难攻的所在。 只要楚霁敢出兵,一夕之间他就能叫楚家血流成河。 “小女年岁正好,盛名远扬,也不算是辱没了楚大人。” 这弯弯绕绕的,总算是绕回了正题上。 和那桌筵席一般的无趣,找不出什么新意来。 楚霁眼中适时地出现一抹意动,但也不乏挣扎之色。 毕竟他与秦纵可是一对儿,这事儿只要益州牧有心,随便派些人往益沧州胶州走走便能知晓。 即便是楚家处于益州牧的监视之下,但严翕终究还不敢做得太过,只限制了楚家主要的几个话事人的出入,寻常的商路往来并不十分受限。 也就秦纵是个傻的,以为大哥二哥还不知晓二人之事。 现如今,楚霁拿出了十二分的演技——他陡然要做这负心人,没点儿纠结才不正常呢。 “我知晓,秦纵那厮果然是乡野蛮荒之地出来的,竟然敢胁迫于贤侄。贤侄如此人才,怎么能郁郁居于人下?你放心,只要你应允了这一桩婚事,益州便是你的后盾,定然叫秦纵不敢再欺辱你半分?” 第262章 楚霁脸上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 这到底是谁给严翕放出来的消息?秦纵胁迫他?欺辱他? 虽说“居于人下”是真的,但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啊。 楚霁干脆鼻子一抽,做出伤心已极却因为被人戳中痛处而不愿承认的模样,故作坚强道:“伯父可莫要胡说,侄儿乃是州牧,何人敢胁迫与我?” 这话说得强势,可话音落下的同时,楚霁再也抑制不住地滚下热泪。 严翕瞧着楚霁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笃定。见他这般有交心的打算,当即道:“你可莫要再 瞒着伯父了。先头秦纵那厮故意支使着你坐那庖厨之事,折辱于你,为了这事儿,你还气病了两日。” 楚霁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原先还以为严翕所说的什么胁迫欺辱全然出于猜测,毕竟楚霁身处高位,这么多年却与秦纵在一起,二十四岁都不曾娶妻纳妾,各种猜测说法的不是没有。 但严翕竟能说出如此私密之事,看来他州牧府中是有家贼啊。 大阙信奉君子远庖厨,便是一般男子都不会靠近厨房半步,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掌数万人生杀大权的人? 楚霁是个例外,只这两年他都因着事务繁忙不曾下过厨。 只是当时秦纵正在养伤,楚霁舍不得人小将军受这一遭苦楚,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特意做了一份槐花糕, 府中这两年陆陆续续放出去不少到了年纪的侍从仆人,楚霁不喜欢捏着人家的身契不放,凡是表现好的,三五年便能自行选择要不要留在府中继续服侍。 不愿的给一笔钱,消了奴籍便过自家生活去;若是还想留在府里,依旧是消了奴籍,只做是长工,月钱更胜从前。 有放出去的,自然就有新来的。 这些个新来的不了解楚霁的秉性,晓得楚霁亲自下厨无不震惊,更是三推四阻地劝着他。 他当时是怎么说来着? “可是秦小将军他就想着这一口呢。” 当时楚霁不过是无意间带出的宠溺,只怕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曲解了他的意思,再回禀了严翕。 至于被气病了,更是空穴来风。 他当日在厨房里怕热贪凉,又仗着秦纵伤了管不到他,便用多了些冰酥酪,当日夜里便受不住寒气病倒了。 如此一桩事件不知转了几手,传到严翕的耳朵里竟成了这个版本。 虽说现在的消息误导了严翕,对他有利,但无论如何,这等背主之人是留不得了。 “霁听闻伯父膝下无子,若是幸蒙伯父不弃,愿与严家二小姐缔结秦晋之好。” 楚霁眼含热泪,对着严翕就要下跪。 可若是这严家二小姐本不存在,那这可便是一句空话了。 严翕不知楚霁所想,他一把将人扶住,端的是一副慈父模样:“我儿,去吧。” 言闭,便有侍女引着楚霁出了凉亭。 楚霁以为侍女要将他带回筵席,不想侍女领着他继续往内院走去。 想起凉亭中的香气,楚霁意识到这事儿还不曾结束。 只是他有些奇怪,他分明已经应下了这桩“婚事”,怎的严翕还要做这事儿? 按下心中疑惑,楚霁做出迷茫酒醉的模样,任由侍女搀扶着走进房间。 楚霁静静地躺在床上,听见两声门响。 第一声是侍女走了出去,第二声又进来一人。 那人似乎在门口踌躇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悄悄走过来。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抚上楚霁的领口,下一秒却被楚霁擒住。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严二小姐严毓被吓了一跳。 但楚霁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单手便将人扣下。 还不待严毓思考些什么,楚霁突然轻笑一身:“严二小姐,或许,你该是西关镇下刘家村人士?” 此话一出,严毓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原来,严毓自幼时便被严翕从亲生父母手中抱养过来,养在别院之中。 不知是她,别院里还有许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儿。 严翕命人教她们读书习字、琴棋书画、礼仪规矩……她们原以为自己是幸运的,不想自十四岁起,便陆陆续续有人被带离别院。 她们或被送入青.楼,成为妓.女;或是被送给达官显贵,称为瘦马。 只有严毓和另一个姑娘,容貌身段、学问才情无一不顶尖,为了给二人抬身价,严翕对外宣称二人是他与已故夫人的嫡女,因自幼体弱才养在别院。 二人声名远播,求取之人无数。 至于后来为什么府中只剩下了二小姐,便是因为大小姐与人私定了终身,双双殉情了。 这事本不为外人所知,严翕自然对外宣称大小姐是病故的。还是楚霁查到了严毓的身世,顺藤摸瓜之下才查到这些。 “我只问你,想不想出了这牢笼?”楚霁对着泣不成声的人问道。 严毓晃了晃神,又连忙点头:“求楚大人救我。” “那我问你,严翕何故今日设这一局?竟不顾你清白声誉?” 楚霁已应允了严翕的联姻,按理说不应当再有此一回事端。 严毓捂着自己的小腹,闭了闭眼睛,半晌后轻声道:“我腹中已有了萧郎的孩子,只怕严翕此番,是想推到大人头上。” 第263章 这些年来,大姐为了爱情反抗“父亲”的身影一直在严毓脑中徘徊不去,让严毓也越来越不甘于这样被掌控的命运。 去年,她和自己的侍卫相爱了。他原是严翕派来监视她的,二人却暗生情愫。 这事儿自然是被严翕发现了,严翕当即便将侍卫拿下,而二小姐却因深得老爷“宠爱”而逃过一劫,只是被勒令不准再踏出房门半步。 不过半月功夫,严家二小姐与云州牧的婚事便定了下来。 严毓抵死不从,便以绝食相逼,昏倒之后却被查出身孕。 到如今,严翕想找楚霁“接手”,但严毓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严毓下了决心,宁死也不肯打掉孩子。严翕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也不敢太过逼迫。 但今日,严翕也言明,只要严毓今日上了楚霁的床,便允准她保住这个孩子。 虽说楚霁应允了联姻,但他们都是大族人家,走正经的婚配流程少说也有半年,待严毓嫁过去都快生了。 为了让楚霁安心地做“绿帽王八”,严翕想要让楚霁和严毓今日便生米煮成熟饭,日后这孩子便有了出处。 严毓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事情的始末,她以为楚霁会暴怒,任何男人知道自己要做“绿帽王八”都是生气的,所以严毓不敢抬头,拜伏在地,不敢看楚霁的脸色。 可是不过一瞬,她就听见了楚霁温和的声音:“起来吧,今夜你睡床,我睡地。明日我自会去同严翕说。” 楚霁心想,这严毓也着实是可怜人,世道艰险,政治和战争云诡波橘,竟要她一人尽数扛在肩上。 此番益州牧相邀的意图,楚霁清楚,秦纵自然也清楚。 楚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确是在益州牧的掌握之中,暂时应允下严翕的种种要求是不得已之事。 来时他们便有默契,楚霁并不担心秦纵那里。 只是小崽子知道事从权宜,也知道自己定能处理得当,并不会不应允,但免不了要干下几坛子陈醋,须得好好安抚一番。 楚霁躺在冷硬的地板上,虽说夏夜并不寒凉,但终究不太好受。 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想着事儿。 一会儿是秦纵委屈吃醋的眉眼,一会儿是府中尚未揪出的间谍,一夜几乎无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瞧着楚霁自进了房间便不曾再出来, 益州牧当即放下了心。 筵席散时,不见了楚霁的杨佑和洪瑞二人自然要去寻。 严翕想三言两语把人打发了,只说楚霁醉酒, 已然安置下了,随后便命人将二人请出去。 按例他们是别州的官员,应当住在驿馆里。严翕自然也不想留着二人。 杨佑和洪瑞悄悄对视一眼。 “这可不成, 秦将军有令,要我们看好了楚大人。” 洪瑞态度傲慢,说话也极为放肆,听着是对楚霁极大的不敬。 严翕不想着这秦纵竟然对楚霁的掌控欲强烈到如此地步, 就连楚霁赴约也要命人看着。 到底顾念着还守在城外的几百骑兵,严翕放软了态度,对着洪瑞好言好语地劝着。 “楚大人的确已经安置下了, 这若是贸然将人吵醒, 一旦他怪罪下来,只怕二位也是难办。” 洪瑞抿着嘴不说话,倒是杨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那依照严大人看,此事该如何办?” 严翕原先还在因着秦纵的强势, 心里暗暗担心和楚霁联姻风险过大, 可是看这位沧州别驾的态度,楚霁倒也并非没有威势地位。 一颗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他笑着道:“二位只管放心,只放出消息说楚大人随你们一起回驿馆便可, 必然不会叫秦将军降罪于二位。” 见目的达到, 二人也不再与严翕扯皮,故作为难几句便告辞了。 翌日一早, 楚霁出了房门,便瞧见了脸色铁青的益州牧。 楚霁连声告罪,只说自己定会给益州牧和严小姐一个交代。 按照严翕的意思,当然是巴不得楚霁与严毓即刻完婚,那副模样,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会以为严翕是个 爱护女儿的老父亲。 楚霁心下不屑严翕的这般作态,面上却出现了惧怕为难之色,推脱说是现在还不能娶严小姐为妻。 在严翕的连番追问之下,楚霁终于为难地解释了原因。 秦纵是不会允许他娶妻的。 这话是真的,楚霁说起来毫无负担,只是在表情的控制上用尽全力。 为了看起来愁苦怨恨一些。 严翕当即心领神会,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瞬间形成。 压抑下心头的狂喜,严翕对着楚霁便是一通自认为的忽悠。 楚霁只做不知,顺着严翕的话,一步一步地“进了圈套”。 二人终于商讨出一个折中的法子。 楚霁将严毓带回沧州城,明面上只说严毓好奇西北风光,前去做客游览。 另外严翕再作为父亲,以一万兵马随侍,保护女儿的安全。 一万兵马入沧州城,自然不是简单地为了保护严毓,更重要的是,要将秦纵手上的兵权夺下。 楚霁已然给严翕“透了底”,沧州和胶州加起来虽有五万兵马,但真正为秦纵所用的不过三万人,其余的楚霁说话也还算管用,再如何他也是一州州牧。 第264章 严翕心下一盘算,楚霁能用的两万人,再加上自己的一万人,便能与秦纵持平。 更何况,他与楚霁里应外合,必能打秦纵一个措手不及。 到如今,严翕更是觉得楚霁比之张舜之更合适当他的“女婿”,毕竟楚霁软弱,是个好拿捏的。日后要仰仗他这位老泰山的地方还多着呢。 对于严翕做的美梦,楚霁只觉得是异想天开。 这种感觉在见到严翕拨出的一万益州军时达到了顶峰。 这一万人别说是面对楚霁手下的所有士兵了,即便是他此次带过来的不到一千人的骑兵,也不够一盘菜的。 但益州的地形实在是太好,若是从益州正面进攻,必须先攻下拱卫益州的其他三座城池。 即便是秦纵的动作再快,攻打和行军也总要月余。 楚家几百人的性命都在益州城内,现如今严翕是绝不会允许他们离开益州城的, 楚霁不得不暂且与严翕虚与委蛇着。 * “酒已备好,秦少帅请。” 张舜之策马立于城门口,亲自迎接秦纵。 秦纵只一人一马一柄双月戟,来到大开的云州城门前,勒马之时扬起尘土飞扬。 听到这话,秦纵朝着投下一个眼神,倒是轻飘飘的。 张舜之心头一跳,他是了解秦纵的,绝不是因为一句“秦少帅”让他想起了曾经被俘的过往,相反,秦纵一直以自己是秦家军的少帅为荣,绝不会改变。 现如今他这个反应吗,只能是因为,在现在他的心里“楚霁的秦将军”这一身份超越了秦家军的少帅。 秦纵见张舜之噤了声,也不再多言,打马自城门而入,径自往州牧府去。 大阙州府的布局都是相似的,州牧府位于一城正中,秦纵此刻倒是轻车熟路。 仿佛他才是这云州城的主人。 三十年的陈酿的确醉人,酒过三巡之下,张舜之已然一副和秦纵哥俩好的模样。 “喝了我的酒,那可得替我和楚大人说些好话。”张舜之端起酒杯,醉醺醺道。 秦纵也喝了不少,但是他酒量好,此刻并不像张舜之醉得那样厉害。 “大人这是何意?” 知道张舜之有服软的意头,秦纵顺着话他的说。 “这年头,守城难啊。”张舜之忽地一笑:“但攻城也难不是?” 张舜之说的是实话,秦纵手下的兵虽说个个神勇,但在云州军全力抵抗的第一座城池下,两方也僵持了近十日。 再往后,张舜之明显放了水,蒯信和薛正的动作才能那么快。 这倒并不是说云州军对上二人有一战之力,但到底不会像如今这般,两厢阵亡受伤的士兵都减少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张舜之有意为之,秦纵和楚霁都心知肚明,对他的印象倒是不错。 “条件呢?” 秦纵没接张舜之的话茬,反而直接将事情挑明。 昨日他给张舜之漏了一手,张舜之不敢再狮子大开口。 张舜之撇撇嘴。 他原先的打算,是继续做这云州牧的。 虽说是归降了,但依旧保留着他云州牧的地位,总领一州事务。 楚霁手下已经有了两州,云州再归降之后,便是直接祭天告祖,称王也并非不可。 手底下的这几州定然是要有州牧管理的。 张舜之知道,楚霁虽为沧州、胶州两州州牧,但胶州的大小事宜都是由别驾从事杨佑总领,说杨佑是实际意义的胶州牧也不为过。 他也想这样,还恋着这权势是真的,但云州是他一手发展起来的,故土难离,舍不得也是真的。 当然,楚霁的地位是超然的,不能简单地以州牧论之。 可现如今多半是不可能了,是秦纵提不动戟了,还是他张舜之飘了? 他一个外人,和秦纵曾经又多有龃龉。 张舜之愁啊,要求都不敢提了。 但真叫他拱手把云州献上,他又不甘心。 既然如此,还不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云州的将士都是骁勇善战的,”说着,张舜之苦笑一声:“和你手下的当然不好比,但我也算是用心了。你把他们收编了吧,不用担心他们的忠诚。王宇手下镇南将军派系的,我都已经清洗过了。” 张舜之知道,胶州初定之时,胶州军被清扫的不在少数。 这是政权更迭之时必然伴随的,但他终究不忍云州子弟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这话说得秦纵不高兴。 “主公最是良善。”秦纵皱眉道。 张舜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管雄踞两州之主叫最是良善? 当初楚霁是怎么料理了沧州内乱,怎么平定的胶州反叛,是什么很难知道的事情吗? 就算他张舜之是个消息再不灵通的,楚霁是怎么以他云州之人出兵沧州为由,派出两名大将撵得他云州守军像狗一样,他可是亲历的受害者! 见张舜之不信,秦纵道:“主公初到沧州时,那些人百般刁难,最后主公只将主犯斩首,祸不及旁人。周珩恶行尽人皆知,主公也只是处置了其亲信随从,反而厚待胶州士兵。” 张舜之心头不由得生起些许羞愧。 清算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还以为楚霁定会借机一同清扫。毕竟没有谁不是这样做的。 第265章 他胸膛中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刚想说些什么。 “至于这次主公动了大气,多半是伤着了我的缘故。” 话落,秦纵笑得得意。 张舜之好不容易聚起的感慨万千像是卡壳儿了一样: 秦将军,您真不适合这样。 。 。自打他在战场上遇见秦纵开始,他就没见过秦纵这样。 不过,恋爱脑也有他的好处。 张舜之脑子一转,痛心疾首道:“那你怎么就没替我吹吹枕边风呢?” 三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求到秦将军面前,让他朝着主公吹枕边风。 张舜之这话说得他秦纵好像是什么祸国妖妃来的。 不过他喜欢,难得地给了一句准话:“吹过,主公也应允了。” 张舜之陡然燃起了希望,还没待他细问,眼前出现了一只手。纵使他喝得再烂醉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心中暗自诽腹着秦纵的无情,却还得乖乖地交出州牧印信和兵符。 虽说是老交情了,但秦纵还是仔细查验了两方信物:“既然云州易主,那便迎大军入城吧。” 这话实在扎心,张舜泽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你说你惹他俩干什么? 但再后悔,云州也是人家的了。 云州城门大开,等在外头的蒯信当即就乐了。 不愧是他们将军,他们围困云州城这么久,云州牧咬死不松口,非要见他们将军。 蒯信都害怕是将军在外头欠下的什么风流债,那这以后 还能有安稳日子过? 若是敢辜负主公,是龙是虎都得趴着挨打。 还好薛正及时敲了他的脑袋,秦将军被主公救出来时,才刚满十五岁。 到哪里去欠这风流债? 昨日将军一出手,就知道这云州城已是囊中之物。 今日将军单骑赴会,不出两个时辰就大开了云州城门。 蒯信真是觉得不服不行。 这厢蒯信和薛正领兵进城,那厢张舜之抱着酒坛哭得难受。 秦纵嫌弃地看了一眼,好好的三十年陈酿被霍霍成这样。 实在不忍美酒蒙尘,秦纵随手扔了个东西在张舜之的怀里。 张舜之正哀嚎着呢,希望以此能激发出秦纵少得可怜的同情心,下一秒就被怀里的东西惊得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州牧印信,他方才交出去的那个! “这,这……”张舜之这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一双手也是进退两难,他想把酒坛子放下,可那印信就不偏不倚地落在因为他抱着酒坛而形成的膀弯里。 秦纵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伸手将酒坛拿起,顺势又给张舜之倒了杯酒。 “主公说了,是谢你当日搭救于我。” “我何时救的你?” 张舜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人家都这么认为了,你可就偷着乐吧,还这么刨根问底的! “就在沁叶城破的那一天。”秦纵低低地说了句。 张舜之这下是真想把自己这张破嘴给割了,还指望靠着人家过活呢,他这怎么还专门往人家伤口戳呢? 不过被秦纵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了。 他当初不过是看不惯阿史那钜的嘴脸罢了,无论南奚如何,秦家如何,那也都是他们自己家的事情。 哪里有他一个东蛮蛮夷竖子指手画脚的份儿? 可是他也深知阿史那钜深得皇帝信任,不是他能够抗衡的,这才出言替秦纵说了话。 哪里想到,秦纵人这么话,还记着这一茬呢。 此番对比之下,张舜之更觉得自己不是人了。 不过,他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 “那你可是得好好谢谢我,要不是有我,哪里有你和你那主公今日呢?为了你一句话,你那主公便把州牧印信给了我呢。” 张舜之瞧着秦纵只归还了州牧印信,而兵符还自己收着,便知道这是只给行政大权,而不许他再掌兵权了。 能有这样的结果,实在已经超出张舜之的预料了。 至于兵权,他倒是想要,也得有那个命啊。 没瞧见这么尊大佛还在这坐着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张舜之归降之后, 整个云州便被收入楚霁麾下。 秦纵作为目前云州的最高话事人,一时还真是脱不开身,直到杨佑出了益州, 从彭越城转道而来,秦纵这才松了一口气。 反倒是楚霁早早地就回了沧州,在和益州牧“商议妥当”后, 他只回家待了一天,便拨冗而回,带着严毓和益州牧派来的一万士兵,浩浩荡荡地回了城。 楚霁带了一万士兵回来, 众人倒觉得不稀奇。一万士兵算什么?咱们家州牧和将军出去一趟,少不得要带点什么回来的。 什么大阙的主将啦,叛军的俘虏啦, 又或者是哪里的铁矿, 不足为奇。 但楚大人还带了一个女子回来,又安顿进了州牧府,一时之间倒是议论纷纷,尤其是沧胶两州不明真相的官员们。 要知道,楚大人和秦将军这两年感情甚笃, 尽人皆知。 两人一人执政, 一人掌军,从无嫌隙。 政治和军事两大因素的平稳, 是沧胶两州能发展得如此迅速的重要原因。 为此,就连卓询之都亲自上门询问情况。 楚霁自然相信卓询之, 便直言自己另有计划, 事关能否迅速平定益州。 第266章 卓询之一听更是不得了,这女子便是益州牧的独女, 如何迅速平定?那还不是得娶了人家的女儿? 秦纵岂不是要闹翻了天去! 他生怕楚霁因蔡旷势强而出此下策,反而坏了自己势力发展的根基。 瞧卓询之这般着急,几乎要让这位老大人忘却了平生最注重的一个“礼“字,楚霁心下微暖。 卓询之并非他原本组建起来的班子里的人,而是被他半路薅过来的,现在也如此敬他爱他,这叫楚霁如何不动容。 楚霁连忙将卓询之扶了坐下,笑着解释此事秦纵也知,便是他们商议出来的。 他并非是要娶那严小姐,只是现如今还不方便言明。 卓询之这才放下心来,也不追问是何计划,只是捋着胡子笑道:“你们二人心中有数便可,一路扶持不易,万不可贪图捷径而坏了彼此缘分。” 时间转瞬即逝,秦纵整顿好了云州军务,又留下薛正坐镇,辅助杨佑和张舜之推行一系列的政策改革,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沧州。 沧州景象如旧,楚霁也如同从前每次秦纵出征归来一般,站在城门下亲自迎他入城。 秦纵入了沧州城,策马入了城中,夹道百姓相迎。 这场景也是常见,只是今日他却听见几声议论。 关于他和楚霁的,哦,还有那位严家小姐。 说是将一万益州军安顿在东郊大营也就罢了,就连那小姐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州牧府。 这还得了? 秦将军剑眉一竖,当即调转马头。行至楚大人的马车旁,一个纵身翻了进去。 楚霁正坐在里头翻文书簿册,秋收将至,今年又是一个丰年,三年前那些开辟出来的梯田也到了该收税的时候,事情自然又杂又多。 本也不至于这么忙,但云州刚刚划入他的势力范围,那边的益州又不安生地很。 这才叫他几乎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掐算着时间,楚霁将笔墨文书收起。秦纵向来见不得他这般辛苦,若是瞧见少不得又将他手底下的一大帮人臭骂一顿。 果然,东西刚收拾好,秦纵便进了马车。 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却在看见楚霁的一瞬间转为笑脸。 “都听说了?” 楚霁随手捻起一块糕点,却被眼前的泼皮凑近叼走。 秦纵拿起巾帕替楚霁擦手,嘴里又吃着糕点,便只点点头,示意楚霁继续说。 寻常百姓再怎么议论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儿说,这定然是楚霁故意安排的。 关于严毓的身世遭遇,楚霁知道了,便等于是他也知道。益州牧想的那些个心思,两人也早有预见,只不过是要等楚霁到了益州之后,具体地随机应变着罢了。 两人并非寻常小儿女,感情一事上向来坦荡,何况又是关乎家国动乱的大事,更不可能扭捏着。 没有那些个狗血苦情的情非得已的你瞒我瞒,只有最大程度的信任和坦诚。 关于楚霁接下来的计划,杨佑到了云州后便全然告诉了秦纵,此事还当真需要秦纵配合,除了他以外都不行。 但现如今还不到他“粉墨登场”的时候啊,怎么楚 大人还临时给他加戏呢? 指尖甜点的碎屑被擦拭干净后,秦纵不愿放手,楚霁也不舍得抽开,便任由着秦纵握住把玩。 “东郊大营那一万人倒是不安分,整日里耀武扬威的。”楚霁反客为主,用指尖摩挲着秦纵掌中的茧。 那一万益州军是严翕的亲信,楚霁一时之间还真是不好拿他们怎么样。 但若是叫他再容忍这些蛀虫在他的军营里白吃白喝几个月,楚霁怎么都觉着不爽。 更何况,东郊大营里还有个火器营,寻常士兵都不得靠近,更何况是让那些益州军整日晃荡在军营里? 至今楚霁也还不打算让火药正式问世,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这么早便让热武器出现在大众的视野。 秦纵听到此处,便晓得了楚霁的用意。 这时候,正是需要他这个“权倾朝野”手握兵权又性子火爆占有欲极强的醋缸来发挥作用。 楚霁的指尖撩得他心痒,秦纵手上稍稍使劲儿,将楚大人拉入怀中,直勾勾地盯着人。 楚大人既然要他做这恶人,那可不得先讨些福利? 楚霁满眼笑意地献上唇瓣,在城门口时,他便想吻他了。 直到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稀薄,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秦纵随手撩起车帘,怒喝道:“蒯信,过来。” 蒯信正满心疑惑焦虑地坐在马上,同为习武之人,他耳力虽不如秦纵,但那些个议论他也听见了。 方才秦将军怒气冲冲地就进了大人的马车,蒯信实在是觉得自己为他们二人操碎了心。 秦纵一声怒吼差点惊得蒯信摔下了马,连忙稳住身形,打马来到马车旁。 “东郊大营来了些生人,你领兵前去,就地斩杀。” 蒯信不敢误了军令,当即点了一队人马,全速朝着东郊大营前进。 马车也很快行驶到州牧府的门口,车帘被仆从掀开,楚霁被秦纵抱在怀中下了马车。 只是二人之间的氛围却不太对。 楚霁发丝凌乱,身形狼狈地在秦纵怀中挣扎。他红着眼,双手狠狠地撕扯着秦纵的铠甲,用力到指尖泛白。 第267章 这场景可是吓坏了纪安。 纪安从今年起已经不再是州牧府的大管家了,而是被楚霁委任了官职。 楚霁倒是没给他开特别大的特权,只是做了个小官儿,专门分管慈安堂一事,他倒是做得得心应手,没有辜负楚霁的期望。 他平日里有自己的府邸,就像蒯民蒯信他们一样,都已经搬出了州牧府。 独秦将军没有搬出去,不仅还住在州牧府里头,更是住在楚大人的房间里。 纪安从没见过二人之间产生这样的龃龉,即便是秦将军刚到盛京楚宅时,二人也不像今日这般。 “少爷,将军,你们这是……” 纪安疾步上前,刚刚开口询问,话还没说完,却被秦将军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那眼神既凶狠又残忍,像是狼一样,纪安立时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也就趁着这个功夫,秦纵不顾楚霁的挣扎,将人用力揽住,大步朝着卧房走去。 两人走出去老远,纪安和周围的一众仆从这才觉得有了喘息的空气。 “小纪大人,这是,怎么了?”当即就有人过来询问情况。 纪安抹了一把冷汗,苦笑道:“只怕是严二小姐的事情,将军已经知道了。” 说完这话,纪安咬咬牙,脚步匆匆地追了上去。 纪安刚到门口,便听见“砰”的一声从房内传来,似乎是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随即,楚大人的一声痛呼显示出,这是他被秦将军摔在床上的声音。 纪安心下着急,但身为下属,他又不能闯门进去,只好在门口大力地敲门,敲得震天响,只怕府中的人全都听见了。 “滚出去!全都滚!”房内传来秦纵的暴呵。 纪安白了脸色,讷讷半晌,却怎么也不敢再动作。 那可是在战场上尸山火海杀出来的秦将军,谁敢在这个节骨眼触他的眉头。 万般无奈之下,纪安只得退了下去,顺带着让门前廊下的一干仆从尽数离开。 房间内,楚霁被秦纵放在床上。秦纵脱下铠甲,重重地扔在地上,几十斤重的铠甲发出巨响,楚霁适时补上一声痛苦的惊呼,保管所有在外头候着的人都能听见。 “后院里的那个女人,今日我便提刀宰了。”秦纵恶狠狠地说道。 “放肆!”楚霁声音暗哑地喝止住秦纵的动作,但声线里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是啊,我向来放肆,无法无天。这一点,楚大人不是最清楚了吗?” 秦纵将人按倒在床上,说话间便要动手撕扯衣衫。 楚霁一边朝后躲着,一边泣道:“别这样,秦纵,别这样。” 秦纵似乎有些心软,动作停了一瞬。 楚霁顾不得脸上的泪痕,将衣服拉好,又哀求着:“秦纵,我求你,别动她。” “她是益州牧的掌上明珠。旁的不论,她若是有一星半点儿的闪失,我楚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祖宗的百年基业,只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秦纵的眉头拧起,他显然不想要考虑这些利害关系,但美人垂泪在前,他又不得不耐下性子来。 他低声哄着楚霁:“别怕,明日我便领兵,踏平了益州城。” 楚霁忽然冷笑出声:“秦将军莫不是失心疯了,益州城向来易守难攻,等你闯进了益州城,我哥嫂族人早就在黄泉路上了。” 秦纵也有些急了,楚霁的话又质疑了他的能力:“那你说待如何?” 楚霁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直接破罐子破摔:“秦纵,方法就摆在我的眼前,只要我取了严小姐,一切都不是问题。” 秦纵一把攥住楚霁的衣领:“那我算什么!” 秦纵这一句差点让楚霁笑出声来,他也没想到让秦纵自由发挥,还整出了一句后世经典咏流传的苦情台词。 但戏已开场,总得好好演下去。 “我们这样算什么?”楚霁突然愤怒地嘶吼起来,丝毫顾及不了形象:“我楚霁出生望族,名门之家,身居高位,若不是你趁我不备夺了兵权,我又怎会屈居人下,受尽你的折辱?” “严大人说得不错,秦纵,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想摆脱你的控制!” 秦纵怒极挥起拳头,却终究是不忍对着楚霁下手。一圈挥出去,打碎了一旁的琉璃花樽,稀稀落落碎了一地琉璃。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纵使知道楚霁是在演戏,但听见这些话从楚霁口中说出,他才能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后怕。 好在他和楚霁是相爱的,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像是现在两人所演的这样,为了得到楚霁不择手段,甚至悄悄夺了军权,胁迫于他。 秦纵顾不得满地碎茬,失神地退后几步。 “既然如此,你便是铁了心要娶她了?” 楚霁也痛苦地别过头:“我意已决,秦纵,你走吧。” “我走?你叫我走到哪里去?” “带着你的三万人走,我这里也不便容你。”楚霁直视着秦纵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好好好,楚大人果然耳聪目明,就连军营里有我三万亲信都知晓。看来不容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楚霁似乎是有些不忍:“去南奚吧,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秦纵显然是被这句话触动了,他思索片刻,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第268章 只是在出门时,将房门摔得震天响。 守在不远处的纪安见秦纵走远了,当即三步并作两边,推开了楚霁卧房的门。 房间内自然是凌乱的,秦纵走的又气又急,连铠甲都不曾拾起来穿上,更不用说碎了满地的花樽。 纪安也没心思管这些,连忙倒了一杯茶端给楚霁润喉。 方才少爷喊得有多大声,半个府里的人都听见了。 秦将军也真是的,虽说做细要逼真,但少爷的身子不好,他竟连杯茶都不倒。 清茶入喉,勉强缓解了那一股撕扯沙哑之感,楚霁道:“好好看着府里的人,抓住那个和外界通信的家贼。” 纪安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他虽然已经半年不在府中管事了,但能力和威信还在,又是楚霁最信任的,是调查这事儿的最佳人手,否则楚霁也不会将他召回。 “少爷放心。我先叫人进来收拾一番。” 楚霁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把阿纵的铠甲放到我书房去。” 先头阿纵到云州一去便是两月,这次回去南奚,少说又要两三个月,这大半年来两人光顾着聚少离多了。 怎么可能不想,但再思念也只能睹物思人了。 楚霁平日在书房里呆的时日最多,书房又是府中重地,寻常人等不得靠近。秦纵的铠甲放在里头,倒是也免得叫旁人怀疑。 楚大人和秦将军彻底决裂了,这事儿不出半日功夫便传遍了州牧府。 州牧府向来规矩极严,有关主子的任何事情,只要楚霁不 许,一个字儿也不许飘出州牧府的大门。 为此,沧州众人只以为秦将军又率军出征去了。但总有有心之人,让州牧府里的消息传出了城。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秦纵率军三万, 自沧州城出,取道云州,一路上畅通无阻。 大军行进不过半月, 已然到达了云州南部,再往南行进几十里,便出了云州界。 这次秦纵随行的副将是蒯民而非蒯信。蒯信他正因为擅自处置了益州军而被楚霁压进了暴室, 等着“秋后问斩”呢。 一想到蒯信被羁押下来之后那个震惊的表情,秦纵便觉得好笑。 “咱们大军的速度极快。至多三日,便能抵达沁叶城了。”蒯民一边骑马,一边研究着手中舆图。 “是啊, 就算为了蒯信的脑袋,咱们也得速度快些。”说话的是蒯息,这两位丝毫不担心自家弟弟的性命, 反而开起了玩笑。 这是蒯息第一次随军, 秦纵便和楚霁商议着,没有让他做什么率军打仗的将军,反而是领了军需官的差,专门负责替秦纵筹集押送粮草辎重等一干军需,又兼职管理军中繁杂的事务。 蒯息在商场纵横多年, 心思缜密如发又有手段心计, 即便是第一次当军需官也有模有样,大小事□□无巨细, 全都处理得合宜得当。 秦纵满意极了,觉得这才是蒯息真正该发挥作用的地方。 眼瞧着时近中午, 秦纵便命令军队就地休整, 待吃过了午饭,下午便全速前进。 盛夏的骄阳透过树林投下窸窸窣窣的光影, 蒯民倚着树,连他那宝贝舆图都不看了,反而颇为感慨地盯着秦纵一个劲儿地瞧。 “看什么呢你。”蒯息走过去,给蒯民递了一碗水。 “我看将军啊,”蒯民喝水斯文,保持着他的儒将风范:“将军才十八岁,这么一瞧,还只是一个翩翩少年郎呢。” “但他已然坐镇沧州、镇乱胶州、平定云州,现如今剑指南奚,以图益州,令天下武将士卒不敢向西而望。” 蒯息接下了蒯民的未尽之言。 他的感慨并不比蒯民少,甚至他不是第一次惊诧于秦纵的年少。 明明秦纵的年岁一年不差地在长,但这种从心底升腾起的羡慕和敬佩,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越发地强烈。 秦纵察觉到二人的目光,却也并不十分在意。 趁着休整的当儿,他席地坐在林间,抚摸端详着那枚狼王啸月的玉佩,满心满意地想着沧州城里的心上人。 世人皆以为他和楚霁决裂,这也是他将蒯信留下的原因。蒯信这两年也是凭着一身神力和战场上的勇猛而声名在外。即便是他走了,有蒯信在,旁人想要动楚霁也需要多加思量观察一番,不敢立时轻举妄动。 他表面上是带着三万精兵出走,却不知,他身后的粮草辎重,楚霁调派了十足十的量,还派蒯息替他看顾安排着。 一应的武器装备,汗血宝马、精铁铠甲、弩床车、投石机、攻城梯……应有尽有,就连火器营都让他带走一半,以备不时之需,生怕他在南奚吃了亏。 楚霁那一句“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这一切里头,何尝又不包括他自己? 秦纵知道,楚霁是叫秦纵把他给夺回来。 休整的时辰已到,秦纵跃马的动作干脆利落,却在马背上闭起了眼睛。 下一站便是沁叶城,十万秦家军的长眠埋骨之地。 压抑良久的仇恨在心底翻涌,当日沁叶城流血漂橹尸横遍野的情景似乎又在眼前重演。 秦帅带着被自己人出卖的残军退守沁叶城,固守城门对于向来坚毅不拔的秦家军来说并非难事。可他们却在紧要关头再次被出卖,萧彦安插的暗桩趁他们不备,打开了沁叶城本就斑驳残破的城门。 第269章 鲜血染红了沁叶城荒芜的土地,让这座向来贫瘠的城市被迫多了逼人的艳色。 杀.虐的欲望从四肢百骸中上涌,却在指尖触摸到那枚玉佩时消退。 秦纵知道自己从不是什么朗月清风之辈,相反,他幼时家中遭变,进入军营后便开始了十步杀一人的生涯。十五岁时,他从尸山火海中幸存,在刀尖上舔着血走过,他心底一直埋藏着狠厉残忍的一面。 但楚霁不想他这样,秦纵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也尽力掩藏心思,学着如何一派飒爽,少年意气起来。 倒不是说他如今的模样都是在楚霁面前装出来的,反而是楚霁的信任、包容和爱一直都在安抚着他,让他渐渐变成了楚霁喜欢的模样。 阴暗藏于深渊,少年的心得以安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秦纵连日行军的日子里,楚霁也没闲着,终于是抓住了府中的细作。 “宋城,少爷召你前去书房。” 宋城正坐在房中,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他认得这声音的主人,是纪安,府中现在人人称他为小纪大人,原先也不过就是大人身边的一个仆从,摇身一变就成大人了。 不过大人待他真是亲厚,这些日子里楚大人因着秦将军的事情伤心动怒,只允许纪安一人陪着。 知道这人惹不起,宋城按下不屑,略有些心虚地问道:“还请小纪大人指点,大人是何事要召了我去?” 纪安只笑得亲切:“大人说你近日账目核算准确,毫无错漏,正要赏你呢。” 听到这儿,宋城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 楚大人的书房是府中重地,莫说是他,便是他师父,这府中的大账房也从未来过。 宋城一进了书房,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楚大人的书房占地极大,这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但他从未想到过,真正泼天富贵人家的书房是这般模样的,这里头摆的东西他连名字都说不出。 书房正中占地最大的一块儿,是一幅铺在地上的图。这么形容并不准确,因为这幅图是立体的,仿佛舆图中的山川河流道路曲折都摆在你面前一般。 宋城是账房先生的学徒,自然认得字。他瞧见那写着“沧、胶、云”的三处都插着一面小旗,上头写着一个楚字。 由此宋城推测这是一幅舆图,但到底是权势滔天的楚大人会来事儿,小小的一幅舆图也能做出这许多花样来。 纪安一领着人进来,便径自关了房门。宋城那厢早就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连行礼也忘。 “这药苦得我舌头发麻,不如倒了省事儿。”楚霁放下药碗,朝着纪安抱怨。 宋城听见楚霁的话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之间跪在了地上请安。 楚霁也不理他,只顾着同纪安说话。 纪安见楚霁这般,上前几步无奈道:“但这是秦将军特意交代的,您可不能耍性子不喝。” 说着,他又抽开食盒下头的小抽屉:“知道少爷怕苦,这不是给您准备了 蜜饯嘛。秦将军说您近来爱吃兰香居的糖渍杏子,一日吃上三五颗也无大碍。” 亏得纪安那日还说秦将军不体贴,连杯给少爷润喉的茶也不曾倒。未曾想秦将军回了军营便拟好了少爷这些时日将养身子的药方,又事无巨细地交代了许多,一并写在方子上,特意让亲兵送来。 楚霁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原先也不过就是体虚气虚进而有了许多并发症而已,只是要格外精细地养着,身子便一日胜过一日了。想要根治几乎是不能,但只要别情绪起伏过大,于寿数上也不算有损。 那日他同秦纵虽说是演戏,但到底是歇斯底里了一番,有些伤着了。 论说开些将养方子不是难事儿,任抓一个医师来也开得,但秦纵连姜木都不放心,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假手于人? 楚霁想起秦纵便笑了出来,也不嫌弃药苦了,一口便闷了下去。 跪在地上还没起来的宋城彻底慌了神。 不是说,秦将军和楚大人彻底闹掰了吗?不是说,楚大人实则对秦将军不满已久吗? 能在楚霁府中做账房,哪怕还只是一个学徒,也是极聪明的。 楚霁特意将他叫来,又故意透露他和秦纵并无龃龉,这摆明了实在警告他,已经知道了他随意向外人透露府中事务。 这是府中规矩的第一条,在州牧府里头做事不仅月钱丰厚待遇好,出去也是面上有光的,人人抢破了头想往里头挤,但最要紧的便是嘴巴要严实。 若有违反,便是先仗责一百再赶出府去,一百棍刑,便是军营中人都不太受得住,更何况他一个文弱书生?不死也得残废。 想到这里,宋城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如此看来,你是知罪了?”不知何时,楚霁已然来到宋城跟前,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宋城不敢抬起头,只敢悄悄瞥一眼视线中出现的华贵靴子。 他强自镇定下来,小心地咽了口唾沫,眼里逼出两行泪:“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在外头大嘴巴,求大人绕了奴才,求达人饶了奴才。奴才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要孝敬。” “本官不会杖责你。” 眼前的靴子移动了两步,宋城的眼里显出了希望。他就知道,楚大人是个心软好骗的。 第270章 “但以叛国罪处,你是株连三族的死罪。” “死…死罪?”宋城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不过就是在外头寻花问柳时吃醉了夸耀自己的地位,怎么就成了叛国罪犯?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沧州原不繁盛, 西北边地加上话事人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并没有什么闲钱闲工夫去花天酒地,连带着的瓦舍勾栏一类都鲜少存在, 仅有的几家也在钱马二人倒台后愈见寥落。 但随着沧州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后来同属楚霁势力的胶州又本就更富庶一些,一来二去的, 这些寻欢作乐之地便又死灰复燃起来。 软红醉是沧州老牌的青.楼,钱马二人还掌权时,是专为这两人及其党羽而开的,楚霁成为州牧后, 倒是也曾清缴过其势力,主要是为了防止二人还有党羽线人藏匿于此。 因着楚霁的清缴,软红醉一度陷入关门倒闭的危机中。 但三年过去, 软红醉凭借些许暗.娼生意竟神奇地存活了下来。今年, 随着花魁竺听的正式挂牌,不可谓是不红火,浑然是一个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销金窟。 宋城听闻花魁娘子的盛名,心里头痒痒得很,趁着休假便进了软红醉。 他家里原是贫寒, 又有年迈母亲需要赡养, 他一介文弱书生也干不来跳河挖沟的重活,家中几亩薄田又为了给母亲治病而尽数卖了。 宋城无法, 今年初自愿卖身为奴,一纸契约把自己卖去了牙行。 府中的新管家去挑仆从时, 觉得他孝心可嘉便将他也带了回来。后来他读过书的优势逐渐显露出来, 又对数字格外敏感,楚霁考校过后也很满意, 便让账房先生带着他做学徒,日后若真是可用的,便替他销了奴籍,不拘着是留在府中管账,还是到外头铺子庄子做个管事,也算是熬出了头来。 真论起来,州牧府的账房先生是受人尊敬的,但宋城到底才刚来做个学徒,又是奴籍出身,在软红醉这种地方真是不够看。 但平日里州牧府事多但主子少,只有楚霁和秦纵,两人事务繁忙,自宋城进府做事以来,两人统共在府中呆了没有两月时间,宋城连主子的面都少见,但只听说都是待下人极好的。 账房先生是楚霁从盛京带来的,又管着府中账目,地位并不低。宋城虽说还只是他的学徒,但府中的仆从婢女也都敬着他。时日久了,宋城当着以为自己是主人来的,自觉高人一等,也渐渐学会摆起谱来。 尤其是真正上手管理起一部分的账目开支来,上头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银子,又海水倒灌一般进账的银子,几乎让宋城眼珠子都惊得掉进账簿里,更觉自己地位超然,这海一样的银子都要从他手里过呢。 但府里的人敬着他,可不代表在外头的人也是如此,更何况是面对软红醉这种声名鹊起的青.楼,这迎来送往的谁不是家财万贯?州牧府的待遇再好,宋城的月利银子也不够看。 软红醉的人对他并不热络,莫说是同人竞拍与竺听一夜风流了,便是寻常姑娘他也消耗不起春风一度的银钱。 但他抹不开这个面子,也舍不得走,便在大堂里头点了酒,一边吃酒一边看舞姬起舞。 这酒劲儿上了头,看着旁人美人如云作伴,自己这边鲜有人问津,情绪便一下子上了头。 他到底还是知道自己什么最拿的出手,勾着旁边的人就说自己是州牧府的账房先生。 旁人自然不信,他便拿出州牧府里当差的印信,又大着舌头说些州牧府里平日楚霁和秦纵的饮食起居,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旁人倒是不得不信。 一时之间,众人都对着宋城热络关切起来,毕竟想走州牧府门路的人可多。 宋城享受这种被吹捧的感觉,更要紧的是,花魁娘子听说他在州牧府里地位超然时,都亲自前来相迎,让自己做了她的入幕之宾。 宋城到软红醉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来二去的竟对竺听动了几分真心。但竺听见他引入房中,每次与他行那是之前,总要先问问州牧府里近日如何,尤其爱问楚霁如何。 楚霁是何许人也?莫说他的泼天富贵权势,名门令族的出身,便是那仙姿佚貌也使得他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在知晓楚霁和秦纵二人是一对儿后,沧州城中少女放心碎了满地。 这世间只怕没有女子会不喜欢楚霁,宋城也是这么认为的。 宋城对楚霁原本是感激的,他卖身为奴,是楚霁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机会。但自从看到州牧府的账簿后,这种感激便逐渐变了味儿。 楚霁有那么多的银子,却只肯给他五两的月钱,即便外头寻常人家的账房学徒都是二两银子,但谁让楚霁有钱呢? 再者,楚霁是地位尊崇的州牧,怎么他就是下人呢?不都是在州牧府里住着吗?平日里楚霁管的事还不如他多呢。 若说宋城原先对楚霁只是心存不满,那么经过竺听事件后,对楚霁便是极大的怨怼了。 说是情爱诱人让他迷了眼也好,说是宋城本就天生的坏坯子也罢,他对着竺听极尽诋毁之词。 宋城本就是这般想的,他愈发觉得楚霁不过是侥幸生在了楚家而已,又生的好看,诱惑着人为他卖命。 但楚霁同男人搅在一起能是什么好人? 第271章 宋城到州牧府当差的时间短,又不是什么核心人物,寻常也接触不到楚霁和秦纵,便自己一味凭着恶意揣测。 但宋城哪里知道,那竺听是益州牧派来的细作,也是当初被他培养的那些女孩儿里的一个 。她潜藏在软红醉里,专等着州牧府的人和一众官员上钩。 好在州牧府里少有拎不清的,现如今的官员也都是楚霁千挑万选出来的,倒是不曾有逛这些秦楼楚馆的。 好不容易让竺听逮住了一个州牧府出来的,自然是宋城说什么便信什么。 听到竺听的身份,宋城知道自己此番是死定了,眼泪鼻涕留了一大把,作势便要抱住楚霁的脚。 楚霁嫌恶地退后一步,伸腿将人踹翻在地。 楚霁力道并不大,不像秦纵似的能一脚将人踹出好几米,但他出手狠辣不逊秦纵分毫,一脚正中宋城心窝。 宋城没想到向来温和宽仁的楚大人会这般不留情面,这一脚踹的他眼冒金星,忍不住便要呕出血来。 楚霁有些后悔下手这么重了,这是秦纵为他布置的书房,是两年前的新春礼物。 “脏了我的书房,让你凌迟三千刀。”楚霁说到做到。 宋城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恐慌,他听说秦将军军规最重,铁面无情,所以也不敢太过编排于他。 未曾想,这论起凶残来,楚大人竟然不输分毫。 楚霁最终还是没有凌迟宋城三千刀,也没有诛灭他的三族。宋城的确身世飘零,三族搜刮个遍也只有一个老母亲,楚霁没必要非和一个老妇人过不去。 再者,宋城到底不是故意向益州传递消息的细作,若是刑罚过重难免人心惶惶。 只是楚霁放过他的三族,却依旧判处了宋城死罪。单凭他散布谣言动乱人心又倚靠着在州牧府当差便滥用身份谋取私利,楚霁便容不得他。 听闻了这事儿,州牧府里的账房先生和新管家都来找楚霁请罪,毕竟人是管家选进府的,又是账房先生的学徒。 楚霁倒是没怪罪他们,他当初也觉得宋城是可用的,这才让人当了账房学徒。若是二人有错,他岂不是更有错? 只能说是宋城自己心术不正,在州牧府里待上几日便自觉高人一等了,全然没摆正自己的位置,又生了背主的心思。 两人知道楚霁不曾怪罪他们,心下感激的同时,管理州牧府的大小事务和一干仆从更加尽心尽力,让州牧府上下人心更齐了,楚霁对此十分满意。 处置了宋城,楚霁倒还有一件事想办,他想要普天之下再无逼良为娼之事。 不只是因为软红醉里被安插了奸细,也是因为他深深地被无数个“严毓”,还有那些遭遇比严毓更悲惨百倍的女子触动了。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来遏制这股不正之风。 只是自古以来便有无数文人墨客在青.楼妓.院留下“十年薄幸名”,此事牵扯颇多,现如今秦纵归来一日便再次领兵而走,有心之人间不乏议论之词,若是此时实施下去,只怕会使局势更不安稳。 但楚霁也不想就这么干等着,当即召来卓询之和簿曹刘为商议此事。 “回禀大人,下官查过了,光是记录在案的青.楼,沧州有51家,胶州有147家,云州的一干文书簿册属下还没有来得及整理,但三州总数加起来应当不少于300家。” 这还只是记录在案的,即便是一家青楼按照十人计算,成了□□的姑娘也不少于三千人。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逼良为娼的事情更是不知几何。 刘为这两年不止是在沧州城衙门里办事,他到过许多地方,也深知,即便是吏治清明如沧州,暗地里也潜藏着不少黑暗之处。 “大人的意思是要严加整治了?”卓询之是一辈子清正的大儒,对于出入烟花之地很是不屑,也知道那些妓.院娼.馆里头是什么样的藏污纳垢之所。 这个世道,男子或许尚有出路,女子的命又哪里能由得自己做主呢?明面上瞧着那些个红颜头牌千金买笑,但要是能过正常日子谁又愿意这么过活下去?待到年老色衰了,不仅贫穷困苦,更严重的还染了一身的病,生不如死。 “不是要严加整治,而是彻底取缔。”楚霁正色道。 二人并不怀疑楚霁的决心和能力,这位主公有远超俗人之思想,更有非比寻常的手段魄力。 但青楼已经存在了数百年,要想拔除绝非易事,里头的要处理的环节多着呢。 “那取缔之后,这一干人等该如何处置呢?”刘为问道,他是簿曹,本就该管理这些事情。 “这些人也是有不同的,”楚霁也仔细琢磨过一番:“青.楼查封后,没收所有财产充公。所有的老板、邻家和老鸨全要集中审讯,视情节轻重定罪论处,寻常的茶房伙计一律遣散。至于□□,便恢复他们的良籍,该治病的治病,想回家的回家,若是想要购买土地家产,也与普通民众等同。再不济便统一组织起来学习技艺,从事生产。任何人不得歧视和冒犯。”【1】 刘为听这话便知楚霁是已然深思熟虑过的,拿起笔便飞快地记录起来。 卓询之捋了捋胡子道:“在将她们恢复良籍之前,还要对其进行思想改造。她们之中大多数幼年便踏进了烟花之地,有的一曲万金,难免会有不劳而获的思想,又有的受尽苦楚,自卑压抑。对于她们,都要采取合适的方法去引导开解。” 第272章 楚霁觉得卓询之不愧是搞教育的,一下子便能看到人的思想层面:“如此便再无不妥了。” “只是此事还急不得,得从长计议。”卓询之又提醒了楚霁一句。 秦纵前些日子领兵出城,必定和益州之事有关。卓询之虽不知全部内情,也知道现在是紧要关头,若是大刀阔斧地改革,只怕会起乱子。 只是现在还有刘为这个完全不知情的在,卓询之不好直接同楚霁明说。 楚霁知晓他的意思,也只说此事事关重大,前期要做的准备不少。 这倒不是来搪塞刘为的借口,青楼取缔后,那些女子安顿在哪里,该对她们怎么进行思想改造,该让她们学习什么样的生产技术……桩桩件件都是细碎又重要的事儿,的确要先仔细规划着。 楚大人又开始忙碌起来,好歹算是冲淡了些许心头的思念。 第一百二十五章 眼前的沁叶城远远超过秦纵的想象。 他一直都知道的, 楚霁这几年暗中将楚家的工匠旁支一点点地往沁叶城转移,就是为了防止某日益州牧突然发难。若不是楚家嫡系都在严翕的严格监视下,楚雩和楚霄早带着妻子儿女转移过来了, 沁叶城条件再艰苦,也有楚霁派的驻军守着,比呆在益州任人宰割好多了。 这事儿楚霁征求过秦纵的意见, 虽说在三年前沁叶城便在云州和朝廷的两厢推诿下几乎成了无主之地,但秦家少帅毕竟才是这里曾经的守护者。 秦纵自然没有什么不应允的,只是担心楚家众人无法习惯沁叶城一贯以来的贫瘠,更不要说自三年前沁叶城中因十万秦家军殒命而传出的可怕流言。 白骨露於野, 鲜血凝夜紫。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相信鬼神之说,就连沁叶城的百姓都因为这一场惨烈的战事,宁愿冒着成为流民的风险, 也要弃城而走。整个大雍朝廷更是因为心中有鬼, 竟无一人敢领沁叶太守。 楚霁便恰好抓住了这一点,将楚家族人和工匠安顿进了沁叶城。 沁叶城与益州城离得极近,但中间有山脉隔断,若想东进就必须绕道云州。 可楚霁有火.药啊,遇山开道, 无有不通。只是这事儿得暗中悄悄地做, 进展便也缓慢。也是直到今年初,这才陆陆续续有楚家人转移进来, 连带着的还有一万沧州军。 至于楚家人和沧州军为什么不怕?当然是因为秦小将军啊。 正如楚霄当日说过的,他去沁叶城必定安全, 他是秦少帅的二哥啊。秦家军泉下有知, 见了楚家的人,也只会保护他们。 楚家上下都坚信, 这是楚霁结下的善缘,更是楚霁赋予楚家的绝处逢生。沧州军是秦纵一手训练出来的,更是没什么好怕的。 秦纵以为,区区一万守军,再加上不到一万人的楚霁旁支和工匠,再怎么也没法儿让沁叶城重焕生机。 但眼前的一草一木,都告诉这秦纵这个事实。 初进城是还不觉得,为了不让外人起疑,沁叶城依旧保持着它斑驳的血色城墙,从城墙入城走进几十里,也是昔年荒芜之景,甚至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更显破败荒凉。 但若是再凑近,便会发现里头竟有一座内城,城墙虽不十分高大,却很是坚固。 内城里便是在沁叶城生活的近两万人,各司其职,毫无怨言地重建着沁叶城。 “将军,这些房子是我们后来才建的,大人的族人们便住在这里。” 前来迎接秦纵的沁叶城守将叫郭承安,原是秦纵手底下提拔起来的一个校尉,后来被楚霁指派到这里来的。他正领着秦纵和三万沧州军进入内城。 秦纵想着,自己该是去拜 会一番楚霁的族人的,但他又有些心虚自己拐走了楚霁,不知道该到底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叩门。 沁叶城都没能叫他升起来的“近乡情更怯”,在站在这个不太大的房子前涌上心头。 正在他犹豫之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爷子。 秦纵一眼便认出这是楚家人。 楚家人长得都好看,更是以楚霁为最。眼前这人虽说上了年纪,但眉眼之间还是看得出几分楚家人的影子,年轻时必定也是名动益州的美男子。 还不待秦纵打招呼,郭承安也没来得及介绍,便也老爷子笑呵呵道:“这便是霁小子找的夫婿?果然生得俊俏,和他相配。” 什…什么夫婿?这,这事儿怎么楚霁的家人也知道啦? 秦纵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他这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啊?这种感觉还挺怪的,怪叫人害羞的。 “来来来,第一次见,七叔公给红包。”老爷子拄着拐,走路的速度却不慢,几步来到秦纵跟前,也不计较秦纵不答话,反而从怀中摸出一个红封。 “七,七叔公?”秦纵双手捧着从老爷子手中接过红包,他的有礼和称呼让老人家更是高兴。 “瞧瞧,多好,我就说霁小子的眼光错不了。这般人才,楚雩和楚霄还不满意,得亏叫我老头子逮住了一顿训。” 老爷子对着秦纵打量一番,真是越看越满意。他是楚霁爷爷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算起来是正儿八经的楚家嫡系,是楚霁的正经长辈。 他这一把年纪了,正是看事情通透,小孙子看上的是男人又有什么关系,真心最要紧。 第273章 秦纵本来被七叔公夸得还有些美,七叔公是家中长辈,又能亲切地叫楚霁为霁小子,想必关系极为亲近。 但又听七叔公说楚霁的亲大哥二哥对他不满,一颗心又立时吊了起来。 “七叔公,”秦纵立即将人扶住:“小子不懂家中的规矩,要是日后哪里惹恼了大哥二哥,您还多替晚辈说说话儿?” 七叔公被秦纵说得开怀大笑:“你放心,叔公替你做主。” 一偏头,七叔公又看见了立在一旁的郭承安,又猛地意识到这位孙婿还是位大将军,怎的今日到这儿来了? “还有事情要忙吧?”七叔公问道。军务上的事情,即便他是楚霁的七叔公也不该随意打听,所以他不问秦纵来意,只问他是否忙碌。 秦纵是有些事情,但倒不是为了军务,有蒯息蒯民在,他也能放手不少。 但此处离当年的秦帅府极近,秦纵想去看看。 将七叔公送回了家,又应允着晚上来陪老人家吃饭,秦纵这才脚步匆匆地去了昔年的秦帅府。 “这是怎么回事?”秦纵不禁问向随行而来的郭承安。 秦帅府已经三年不曾有过人迹了,即便是上天再如何怜惜,也少不得要破败几分。但眼前的秦帅府一如昔年旧景,就连推门时都不曾有灰尘落下。 秦纵心中隐隐猜到几分,果然郭承安的下一句话就印证了他心中猜想。 “楚大人特意叮嘱了,秦帅府的一草一木都要尽力保留,所以属下等到了沁叶城后至多只是修缮府中已然腐朽的门窗等。每隔一段时间便派人前来打扫,但也只清理灰尘而已,不敢改变原有的布局陈设分毫。” 看着眼前之景,听着耳边的话,想着心里那人,战神小将军被铁血磨砺得比世间提炼最精纯的钢铁还坚硬的心,此刻也软得像是一汪春水,被春风拂过吹皱,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到楚霁身边。 秦纵在府中悠游地走着,走过他曾研读兵书的小书房、练习画戟的演武台、随父出征的军令堂…… “我父亲呢?”他问。 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从军营归来后,就迫不及待找父亲讨教的秦少帅。那个时候,秦纵在军事上的天赋早就展现了出来,谋篇布局不输秦帅,但在武艺上却还略逊一筹。所以每日从军营归来,找父亲切磋武艺是必行之事。 秦纵记得,他在将将十五岁时,已经能和父亲打成平手了。现在论起来,他定然比父亲厉害许多了,但却再也没机会切磋。 郭承安听见秦纵的话一愣:“在东郊。” 那里曾是秦屹的练兵之地,当年蒯息奉楚霁的命令进入沁叶城为秦帅处理身后事,便将人埋骨在那里。 郭承安进城后另辟了西郊为军营,而东郊则以秦帅墓地为依托,修建了一座秦帅祠。 每每楚霁派人住进沁叶城时,这些人入城的第一站便是前往秦帅祠祭拜。 建立祠堂受人间香火,若是以南奚和大雍的关系,秦屹算是叛将,当不得如此尊崇。但南奚人与中原人士乃是同族,南奚本就是为了反抗大雍的黑暗统治才诞生的政权,至少秦帅初心如此,亦一直如此践行。秦屹是真正为了百姓谋求幸福光明生活的人,为此殚精竭虑,直至付出生命。 更何况,在大雍为将时,秦屹带领着秦家军,东拒蛮族,守卫着涪州安宁。 无论怎么论,秦屹都配得上一座祠堂。 秦帅祠的香火不算鼎盛,毕竟城中人口尚少,不过万余人。 但此刻却人口攒动,只是人人肃穆,一派庄严。是蒯息蒯民正带着士兵前来祭拜。 秦纵领兵进城后,便将士卒交由二人领着。二人知道他重临故地,心中必定感慨万千,所以二话不说便接过了责任。 原先两人都带着士兵们到西郊安顿了下来,但士兵们在大营里听说了来人都会先到秦帅祠祭拜时,便也都想着前来给秦帅上一炷香。 秦帅的故事他们不知听说过多少次,那是保家卫国,带领人民反抗的大英雄,更何况还是他们秦将军的父亲。 蒯息和蒯民一合计,觉得此事当行。于是便有了秦纵眼前所看到的场景。 秦纵难得鼻子一酸,他强自压抑几番,走到二人跟前。 “多谢。”秦纵说。 蒯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秦纵这是谢他当年孤身入沁叶城,安葬了秦帅,也处理好了十万秦家军的尸骨,既让他们魂有归处,也避免了因为大面积的尸体可能引发的灾疫。 蒯息受了这一声谢:“进去瞧瞧吧。”他看得出,秦纵的情绪已经有些难以控制。 没让任何人跟着,秦纵进了秦帅祠的深处,这里安葬着他的父亲,还有一座与之紧挨着的空冢,是他母亲的墓。 秦纵的母亲在秦氏一族被流放南奚的途中殒命,秦家父子二人甚至来不及将她埋葬。待秦屹起势后,能够再去寻她的尸骨时,哪里还找得到?早就化作一抔黄土。 楚霁有心,知道秦屹死时怀中还揣着亡妻的一缕发丝,便也命蒯息一同为秦母修建一座坟冢,将秦帅的墓变成合葬墓。虽说既无尸骨也无衣冠,但有秦屹珍藏在胸口的发丝,也便足够了。 秦纵看着眼前的合葬墓,难以自抑地跪倒在地,滚下了眼泪。 他不说话,甚至痛哭也是无声的。 第274章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轻抚,耳畔传来树叶摩挲作响。 秦纵抬起头,这才发现秦帅祠中种满了槐树,是涪州传说中能联通生人与死者的桥梁。 他知道,这定然是楚霁命人栽种的,槐树都还只是幼苗的状态,却已然可见其郁郁葱葱。 一颗心涌上无数滋味,他恨不得把心捧上,任由楚霁揉捻。 这一天,秦纵待到日暮西山才回去,他跪在父母墓前,说了很多话。 他与父亲讨论兵书军事,分析时局动态。他说自己投靠了沧州牧楚霁,是他救出了身陷角斗场的自己。他说父亲别担心,楚霁不是萧彦那等虚伪做作之人,他更不是因为楚霁的救命之恩才效忠于他的。他说楚霁可为天下明主,安抚民生,发展经济,最得民心。他说秦家训练骑兵之法被他传承下去,训练出来的沧州军比之往日的秦家军更为强悍…… 面对母亲,秦纵说自己现如今身量多少,相貌如何,自己又爱吃何种吃食,不过到底最爱的还是槐花糕。母亲做得槐花糕最是美味,但现在有人做得和母亲一样好了。 眼见着太阳都要落山了,秦纵又端正起了跪姿:“父亲,母亲,我有心上人了。” 头顶槐叶轻响,秦纵微微一笑。 “我若是说出来,父亲可不要怪我悖逆,母亲也切莫生气。我的心上人便是我的主公,从我被他救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在我的世界里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既危险又可爱,既果决又仁慈。即便父亲骂我是欺君罔上之臣,要拿家法惩治我,我也还是心仪于他。您知道的,他有多好。” 楚霁为秦屹修建了秦帅祠,便是给秦屹正名。秦屹不是赵协以大雍皇帝之名宣布的乱臣贼子,而是心系天下苍生的英雄。 此间之人最重生前身后名,待他日楚霁若是登上帝位,秦帅祠公诸于世,秦屹的声望会是可想而知的高。 所以秦纵想,秦屹知道楚霁有多好。 “母亲别忧心,他也是心系我的。我知道您并不在意我是否能为秦家延续香火,只是怕我受单恋相思之苦。您得相信您的儿子,我脸皮多厚啊,主公再矜贵我也敢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总算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郑重地在父母墓前磕头:“如今这局势您二老也是知道,楚楚这次不能来看二老,他让我代他向您二老叩头问好。” 秦纵抬起头,一片槐叶正巧落在他面前。 他捡起叶片,珍重地收入怀中,笑了:“我就知道,喜欢楚楚是全天下最理所当然的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严毓就这样在州牧府里安顿下来, 虽说因着楚大人的吩咐暂时只能在州牧府后院活动,但她却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活自由过。 尤其是在楚霁渐渐地将她从益州带来的丫鬟仆从都看管起来之后。严翕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严毓心中对他多有不满, 他不可能让人就这样鱼入大海一般地进了沧州。 除却一万益州军以外,严毓的一干随侍婢女全都是严翕的人,甚至连医师都配了两位。 只不过嘛, 这进了沧州,连一万益州军都被楚霁干脆利落地解决,更何况是这些人? 楚霁将他们朝着益州发出的消息尽数拦截,审讯过后又掌握了这些人的底细来路。 这几年杨佑培养了一些能和他一样模仿他人笔迹的人, 楚霁便命他们给益州牧传递他想让严翕知道的消息。 杨佑为人谨慎细致,他培养的人也不差,就连语气习惯都模仿地惟妙惟肖, 由不得严翕不相信。 严翕虽心痛震怒于一万益州军的损失, 但也知道这无可奈何,楚霁碰上秦纵都要低头,更何况是旁人?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秦纵的亲兵竟有如此实力,他的一万益州军毫无抵抗之力。 但此事也并非全无好处, 也不知是秦纵当真痴心一片, 还是权衡之下更看重那三万精兵,还真是领兵出走了, 不曾同楚霁闹起来。 虽说这样会让楚霁手中的势力有所削弱,可严翕本就不想让楚霁太过强盛。 他这一生穷尽方法也没能有个亲生儿子, 甚至连女儿都没有, 楚霁这个名义上的女婿,他自然是要好好想法子操控的。 如今万事皆备, 严翕给楚霁去了信,意在问他何日同自家小女成婚。 这种事情楚霁自然是能拖就拖,只做是未曾收到讯息,反正这年头天高路远的,谁也不敢保证信息一定送达。 严毓现在每天的生活很简单,每日看书抚琴莳花品茗,但最多的还是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缝制衣衫裤袜。按照时间来算,孩子应该会在明年初春降生,她想孩子一出世便暖和和的。 每每做针线活儿时,她心里虽有对未来的无尽期待,但只要一想到孩子的父亲还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她就忍不住有要落下泪来。 好在,楚大人已经在帮她设法营救萧覃了,条件是日后她要为楚霁揭穿严翕的恶行。 这算是什么条件呢? 她并非贪图名利之人,虽然此事一出,她便不再是锦衣玉食的益州牧家的小姐,但她本就不是啊,她本就只不过是个农户家的女儿,被严翕抓来成为联姻的工具。当严二小姐的日子她何尝有过一日喘息的机会?不过是身如浮萍一般地任人操控罢了。 与其这般,不如与萧郎做一对儿自由的贫贱夫妻,至少还能知道自己是谁。 第275章 这样想着,严毓又忍不住落下眼泪。她连忙用帕子擦拭,上次姜先生说了,孕中不可频繁落泪。 “严小姐,我扶您到院子里坐坐吧,正好这些针线布料也都拿到院子里,日头已经不那么毒辣了,您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做多好啊。”小丫鬟如霜一见严毓落泪,连忙劝道。 如霜是新指过来伺候严毓的,约莫知道些许弯绕,但却是个嘴巴严的。 严毓被她说动,主仆二人便相携着来到院中,坐在桌子旁。 刚坐下,便听到三声叩门。 “楚大人,您怎么来了?”严毓赶忙让如霜将人迎进来,却瞧见他身后还跟着纪安,手里还拿着什么。 楚霁这月余和严毓也是熟悉了,看她和看自家小妹似的。但二人进来后却没关上院门,也是显示清白尊重之意。 “严小姐,我是拜师来了。”楚霁笑着坐下,一旁的纪安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在严毓疑惑的目光中,楚霁将盒子打开,里头满是不同粗细的红色绳子,还有许多一眼便知价值连城的玉石珠串。 “这是?”严毓问道。 楚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曾答应过阿纵,日后要亲自给他串一红绳。只是……” 当日秦纵告白不成,却还是黏黏糊糊地撒娇,说是想把腰间那个玉佩上的绳结换成红的。 “幸蓝桥玉杵先投,信月书赤绳难换。”红绳定情,楚霁一语便点破了小孩儿的心思。 但终究不忍他太过伤心,于是便许下了未来二人若是心意相通,他便亲手打络,替他换一赤绳的承诺。 心意自然早就相通了,但楚霁尚还未来得及兑现承诺,正好趁着此次闲暇,秦纵出征,楚霁便想着给他一个惊喜。 奈何叫楚霁的这双手策马搭弓可以,捣鼓些酒精肥皂也在行,偏偏打络编绳难住了他,半天也不得章法。 还是纪安提醒,说是严小姐是个中高手,他这才忙不迭地拜师来了。 严毓听完楚霁的讲述也笑了。 进入沧州后她便知晓,楚大人和秦将军是沧州城中人尽皆知的一对儿。两个男子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相爱相许,还是这样两个身居高位的男子,这实在是让严毓不得不震撼,震撼于二人的感情。 后来得知秦将军因为她而和楚大人闹得不愉快时,严毓万分自责,还是后来楚大人说这是他与秦将军在做戏,严毓才发现是她自己狭隘了。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又怎么会因为她而有所不虞呢? “楚大人和秦将军是至情至性之人。”严毓说。 楚霁摆摆手:“实在是阿纵 年纪小爱闹腾,让严小姐看笑话了。” 知道楚大人这是不好意思了,严毓也不戳破,反而细想了一下道:“那我便教大人编同心结如何?简单,寓意又好。” “画得春山眉样好,百年有结是同心。”【1】同心结寓意恩爱情深,永结同心,楚霁也觉得很好。 严毓稍稍迟疑了一瞬,又道:“若是,大人不介意,可以将头发以三股结的方式编入红绳,再用红色编同心结。这三股结也寓意着缘定三生。” 这个词楚霁喜欢,当即便命纪安拿剪刀来。反倒是纪安也迟疑下动作。 “无妨,拿来便是。”楚霁知道为何两人都心存顾虑,此间之人都极为看重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甚至把头发减掉的髡刑都被视为五大刑罚之一。寻常人等如此,对于楚霁这样身居高位的,头发更是不可冒犯。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那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头发也被视为代表坚贞和深情的最高信物。 更何况,缘定三生这个词,楚霁喜欢极了。 严毓并未去拿楚霁盒中的红绳,反而命如霜另去取了一些绳子来,灵巧的手在绳子上翻飞,不一会儿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同心结。 楚霁一开始虽不得章法,但也渐渐掌握了技巧,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是学会了。 将自己亲手编制藏了头发的同心结收好,楚霁道:“不日,楚霁将有谢礼送上。” 严毓哪里还能收楚霁的礼,连忙拒绝:“大人实在不必如此多礼,大人的恩情严毓此生无以为报。” 楚霁摇摇头:“我救姑娘,不是为了姑娘,而是为了楚家。这谢礼姑娘必定喜欢,还请勿再推脱。”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严毓哪里还能拒绝得了,只得再次谢过了楚霁。 这在这时,方才出去的纪安匆匆赶回:“少爷,杨大人请您前去议事。” 楚霁见纪安神情严肃,像是有什么事,也不耽搁,辞别了严毓便出了门。 杨佑鲜有着急的时候,却又不是全然的焦虑,反而隐隐带着喜色。 “大人,收到盛京密报,皇帝要不行了。” 楚霁眉峰一挑,轻声一笑,又转头吩咐纪安:“你亲自去请卓大人,到州牧府议事。” * 大军在沁叶城休整,秦纵召来诸位将领议事。 除了蒯息和蒯民以外,还包括郭承安和来自云州的一位守将白鑫。 明面上秦纵是领三万精兵出城,但楚霁哪里舍得只给他这些人手? 当日两人不过初识,剑拔弩张地相互防备着的时候,楚霁尚且能大气地承诺出三万精兵,更何况如今? 第276章 除却整齐划一的三万精兵,另有六万云州军,跟着他们的大将云锋自云州城出,一同跟随秦纵,此外还有沁叶城的一万守军,也听从秦纵的调遣。这样一算,便是十万人。 十万人想要拿下南奚,兵力并不算多。但论起对南奚的熟悉,尤其是关于兵力的部署和对地形的把握,无人能出秦纵之右。 虽然他不在南奚已有三年之久,但南奚的军防是他父亲亲手建立起来的,以萧彦的能力不足以进行修改,哪怕是改了,也只会漏洞百出。 “我计划先从沁叶城西行,十万大军先夺棘阳关。随后兵分两路,一路南下夺渔阳城,截断南奚大军的退路。” 秦纵将眼前的舆图铺展开:“还有一路北上,夺取田阳、洳阳,歼灭其主力部队。” 自萧彦放弃沁叶城后,南奚大军便退守棘阳关。只要夺下了棘阳关,便能成瓮中捉鳖之势。而后兵分两路,虽然有兵力分散之险,却是拿下南奚最快的法子。 不过十万军马,不仅要夺下南奚,还要力求速胜。这是只有秦将军才能有的自信和野望。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夏秋之交, 黑云压城,孤烟冲云霄。 秦纵亲率十万兵马,至棘阳关外。 棘阳关的守将荣泰宁是他父亲的旧部, 能够在秦家军覆灭之后依旧成为把守南奚入口的主将,其心机算计不可小觑,秦纵自然要去会会。 大军行进, 如一把利剑直插,棘阳关也同样收到了敌军来犯的消息。 棘阳关下,十万南奚兵列队成阵,整齐划一, 与秦纵所率之军遥相对峙,瞧着还真是有几分万夫莫开的架势。 秦纵一身玄色铠甲,张扬的红色长袍在风中飘扬。他遥看着眼前的南奚列队, 眼中划过嘲讽。 这方阵, 还是他父亲在世时所创,就连那些骑兵秦纵都觉得隐隐有些许眼熟,分明是他父亲所训练出来的。三年了,南奚的布防没有一丝一毫的进步。萧彦在军事上能力不足,却独断专横得很, 想必也是不允许守将擅自更该一丝一毫的。 自己父亲当年, 不就是一边背着萧彦的糊涂军令抵御下大阙的进攻,一边被萧彦暗暗记恨的吗? 眼前的方阵的确与棘阳关地形结合得很好, 将棘阳关现有的兵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秦纵并不着急进攻,反而兀自欣赏了一番。 战鼓声忽然擂起, 是棘阳关一万步兵的先锋号角, 他们率先行动起来,试图先发制人。关口之上, 又有三队弓兵轮流替换,以漫天箭矢为他们的步兵开道。 秦纵不慌不忙地施号发令。 一万重甲盾兵抵御在前,他们的盾牌皆为精铁所制,寻常箭矢很难穿透。他们掩护着身后的枪步兵紧随其后。待南奚步兵行进到跟前,便冷不丁地从盾牌后插出长枪,收割其性命。 与其同时,秦纵亲率三万骑兵也动了起来,分开两股,从两翼包抄过去。 他们的目标是南奚的骑兵,因着棘阳关重要的军事地位,十万南奚军里头骑兵就占据了半数。 但秦纵手下的骑兵丝毫不惧敌多我少的情况,手持陌.刀,所到之处南奚骑兵人马俱碎。红袍黑甲的秦将军更是勇猛无匹,无人敢近其身。 一万重甲盾兵,两万枪步兵,三万骑兵在前进攻,四万步兵紧随其后,秦纵所率之部,以快速而坚定的步伐逼近棘阳关。 “将军,对方就要打到关隘之下了!”有一士兵急忙回去将战况报告给棘阳关守将荣泰宁。 “什么!”秦帅留下的阵法怎么会被攻破?还是以如此之快的速度? 荣泰宁不敢相信,他焦急地在帐中踱步,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近乎是抖着唇在问:“对方的主帅是谁?”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隔得太远,瞧了并不真切,只知他一身红袍黑甲。” 红袍黑甲,不是他记忆里的少帅,荣泰宁有些许失望。可他仍旧不死心地问:“可曾瞧见他使的是什么武器?” 那所到之处便要人性命的武器显然给士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一柄画戟,双月弯耳!” “快!传我军令,收兵!” 荣泰宁因震颤激动而浑身发抖,是秦纵回来了,他就知道,少帅终有回来的一天。 南奚鸣金收兵,秦纵也没有穷追不舍。 收兵的原因他大抵能够猜到,来南奚前,楚霁便凭借着记忆将那些日后会归顺于他的父亲旧部尽数告知。 秦纵对于楚霁所言自然不存疑虑,但楚霁却忍不住叮嘱他还是要好好甄别。这个世界因为楚霁的到来早就变了模样,所说对南奚的波及极小,但那些原书中的昔年旧臣还得试探一番。 棘阳关收兵,便是通过了秦纵的第一个考验。 入夜,秦纵还在帅帐中,和蒯民几人一同研究舆图。 “将军,棘阳关派使臣来求和。”帐外传来士兵的禀报之声。 秦纵敛起神情,将舆图卷起收好,示意蒯民几人先退下。 旁人不解,蒯民蒯息却大致知晓秦纵的意图,二话不说就退下了,见二人退下,郭承安自然跟着,倒是云州来的大将白鑫还有话说。 “将军,那棘阳关的守将可是秦帅的叛将,您……” 白鑫虽为云州城守将,但是对秦屹和秦家军却是颇为佩服,只是当初碍于立场不同,这才不得不兵戎相见。 第277章 当初那场覆灭秦家军的行动他并未参与,但得知结果后痛心疾首。他祈盼的是和秦帅在战场上正面相对,而不是使用这些下作的手段。 白鑫只知现如今的棘阳关守将是当初秦帅的旧部,却在事发之前离开沁叶城回南奚王廷去了,实乃是叛徒行径。 秦纵算是知道为什么张舜之特意举荐了白鑫过来,白鑫倒是真有几分武将纯臣的气概,近来与他手下原先的将领士卒也相处甚好。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放心,我心中有数。”秦纵言语温和,却倏而话锋一转:“若荣泰宁当真是背信弃义之徒,我今日可顾不上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白鑫这才放下心来,退出了帅帐。只是在回到自己营帐的途中预见了已经被带进来的棘阳关来使。 来便来呗,这人还藏头露尾的,一点儿也 不见诚意。这样想着,白鑫不由得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一眼让本来还算镇定的来人瞬间就没了底,该不会少帅今日要宰了他吧? 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绪,他进了帅帐之中。 眼前的少年将军逐渐与他记忆里的形象重合,荣泰宁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秦纵淡淡扫了一眼来人:“将军既夜访秦纵,何不敞亮一些?” 荣泰宁抬手揭下伪装,苦笑道:“末将如何当得起少帅这一声将军?” “哦?”秦纵嗤笑一声:“将军唤我为少帅?秦纵寥寥白衣,何来少帅之称?” 见秦纵如此,荣泰宁更是心痛万分。 也不知少帅被俘到盛京去,是怎么样历经千辛万苦,怀着怎么样复仇的决心才活下来的。虽说后来跟了那沧州牧,但不知又是怎么样寄人篱下,为了沧州牧的野心出生入死,这才换来了今日。 都是萧彦和大雍皇帝造出来的罪孽! 来之前荣泰宁便想好了,无论少帅要如何折辱于他,他都认了。可是少帅他,没对着他说一句喊杀喊打的话,却仿佛是血淋淋的刀子在剜他的血肉。 “少帅,您何苦这般折辱你自己!只要您一声令下,不只是我,还有渔阳的老焦、鑫阳的老吕,咱们都等着给秦帅报仇雪恨呢!”荣泰宁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如此情态是万万伪装不来的。 秦纵似乎想起了什么,态度也软和下来,但还是问:“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荣泰宁听这话便知道少帅对他的话信了三分,抖着手从怀中拿出一封陈旧的书信,纸页上泛着黄。 “少帅请过目,秦帅的字迹末将等是万万不敢作假的。” 当年荣泰宁并非因为和秦帅不和才离开沁叶城回到王廷的,而是因为收到了秦帅的密信。 秦屹并非愚忠之人,也并非未曾察觉到萧彦的不耐。他从军多年,太知道功高震主的下场,也寻求够手段最大程度地保全自身。就像当年赵恒意图以谋逆之罪处死整个秦氏一族,秦屹尚且能够背水一战,直捣东蛮王室,这才立下莫大功劳。万民请命,虽还是被流放南奚,但终究保住了秦家众人的性命。 沁叶城一事秦屹早有预料,但此时的他已经退无可退,还不如牺牲他和秦家军,让并非秦家出身的将领避退回王廷,只说是与他不和,这样至少还能保住一部分有能力的将领。 否则,若是南奚再无大将,那么等待着南奚的只有大雍军队的长驱直入。 若是只有张舜之率领的云州军也就罢了,至少张舜之为官有道,比之萧彦还强上不少。但大雍派遣而来的主将是阿史那钜,何等残忍嗜.杀之人,若是让他破了棘阳关,那么整个南奚百姓都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到时候流血漂橹的可就不只是秦家军了。 秦屹并非不想保全秦家和秦家军,但身后的百姓还需要他来守护。 秦纵从来不知自己的父亲竟然是提前做好了安排的,手中薄薄的一张信纸,此刻竟重若千钧。 “自从知道少帅还活着,末将等无一日不盼着这一天啊。”荣泰宁跪在秦纵跟前,似是怀念又似是释怀。 秦纵郑重地将信纸收起,又几步上前将荣泰宁扶起:“是我错怪将军了,还请原谅秦纵不懂事。” 荣泰宁被秦纵这一扶彻底感动了,更何况又说了那样的话。他只觉自家少帅实在是一片玉壶似的冰心,即便受尽千难万苦,也不改其风度和纯白的本心。 “少帅只要还肯接纳末将,末将万死不辞。” 秦纵却摇了摇头:“莫要再叫我少帅了,应当唤我秦将军。” 荣泰宁此时怎一个心痛了得?自己好好的一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少帅,现在却不得不屈居人下当一个将军,也不知那沧州牧待少帅好不好? 无法,他也只得顺着秦纵的意思改了口,但还是忍不住心疼地看向秦纵。 荣泰宁眼神里是什么意思,秦纵一眼就看得出。 至于沧州牧待他好不好嘛,只怕日后会惊掉这位老将军的眼睛。 “那后来,将军又是怎么坐上棘阳关守将之位的呢?”二人闲话叙旧一番,秦纵问出了心中疑惑。 棘阳关乃是南奚门户,在当初事发之前,虽然荣泰宁已经与秦家撇清了关系,但终究是和秦家有过故交的人,萧彦怎么会允许他当上棘阳关主将? 说到这里,荣泰宁倒是默然良久,半晌后,他才沉声道:“我对不住我的妻儿。若不是将她们留在王廷为质,萧彦,是万万不会信任我的。”? 第278章 自古以来,将在外,必以家人为质。 当日真是因为秦屹带着秦纵和秦家人一同上了战场,一个个都和孤狼似的,无妻无子的,了无牵挂。奈何萧彦又实在需要这些人打天下,又不得不放任人上了战场。 只是后来,南奚局势稍稍稳定,萧彦的猜忌就忍不住都冒了出来,这才造成之后的悲剧。 忠义难两全,若是可以,荣泰宁又何想如此? 更何况他若是不做这个棘阳关主将,当年阿史那钜夺下沁叶城之时,便已长驱直入,从棘阳关进入南奚,肆意残害南奚百姓了,到那时,他的家人也不会幸免于难。 如今秦纵归来,他觉得若是由秦纵来做这个南奚之主,比萧彦好上上万倍,百姓也就不至于过得这么苦了。 只是这般,只怕他的妻儿不保。想到这里,荣泰宁痛苦地闭上眼睛。 荣泰宁的痛苦秦纵尽收眼底,秦纵忽然神色一变,厉声道:“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秦纵一声令下,帐外冲进来两个亲兵,也不问缘由,当即将荣泰宁一左一右缚住,速度之快荣泰宁都无从反应。 “少,秦将军这是?” 秦纵向荣泰宁点了点头,随即大步走出帅帐。 “棘阳关主将被俘,即刻整军,随本将拿下棘阳关。” 荣泰宁被绳索绑在帐中,却懂了秦纵的意思。 他若是降将,妻儿必定被萧彦斩首,以震慑人心。可自己若是被俘却不降,便是南奚的功臣纯臣。秦纵率军而来,势如破竹,萧彦为了安抚和激励其他将领,只会待他的妻儿更好。 少帅瞧着冷心冷情,实则比谁都心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幕低垂, 月色晦暗,偶有鸦雀惊疾掠过。 一道身影翻入了沧州州牧府内,直冲后院而去。 来人显然功夫了得, 雁过尚且留痕,他却悄无声息地穿梭自如。 州牧府占地极大,哪怕仅仅是后院在夜色之中也宛如迷宫。 萧覃只知严毓此刻在沧州牧府中, 却不知具体在哪个院落之中,他只得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去寻。 萧覃本是益州牧的心腹侍卫,功夫了得,在州牧府的院落之间小心穿梭, 未曾引起府中侍卫的丝毫察觉。 忽的,萧覃痛苦地皱起眉头,一声闷哼又被他生生止 住。 恰在此时, 一声犬吠响起, 萧覃的心提了起来,立在原地不敢动作。但随之,犬吠声却久久没有再出现。 他不由得暗自庆幸,好在自己来之前把伤口都狠狠地裹上了几层,不至于让鲜血渗出来, 否则血腥味一定会引起那只大黄狗的注意。 终于, 萧覃看到一处院子亮着灯,透过屋内的烛火, 窗上的剪影映出他心上人的模样。即使隔着窗看得并不真切,萧覃就是知道, 那是严毓。 萧覃心中大定, 就这么趴在房顶上,看着对面窗子里映出来的人。 知晓严毓安好便好。 今日萧覃的目的并不是要带走严毓, 他再自认武功高强也没有把握贸然从州牧府带走严毓。况且他身上还有伤,此时并非全盛状态。当务之急是先把伤养好,再看看能不能寻到法子再带走严毓。 只是他实在是太想她了,也顾不得满身重伤,夜探州牧府,只为悄悄看她一眼。 但悄悄看一眼就好,不必见面,日后若是事发,有什么罪责都是他一人的。 萧覃不知在房顶趴了多久,直到那院中的烛火熄灭,他才起身准备离去。 今日看过便行了,日后在完全安顿下来之前,萧覃决定不会再来,免得给严毓招惹上麻烦。 忽的,他脚下的房舍门吱呀一声打开。 “哪里来的毛贼,竟敢夜探我州牧府?”一声极清越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若不是这话点破了他的隐藏,萧覃一定会真心感叹这声音极为好听。 萧覃眉头一皱,脚下准备运力,想要逃离州牧府。 倏然,整个院落灯火通明,暗处潜藏数百弓箭手尽数显出身形。 萧覃呼吸一窒,僵硬着身子转过来,看见院子正中站着三个男子,为首的那人通体的尊贵,正是方才说话的人,也不难看出,此人便是楚霁楚州牧。 “壮士不准备到院中一叙吗?”楚霁语含笑意,不知情的只怕还真的以为楚州牧诚意相邀。 但即便楚州牧并非真的热情好客,萧覃此刻也不得不下去。 到院中周旋或许尚有活路,哪怕是被羁押下去也有若是逃走必死无疑,这点判断萧覃还是有的。 谁料,楚霁并不按照萧覃的想法行事,反而道:“请严二小姐出来吧。府中竟出了让毛贼靠近严小姐院子这等事,本官当亲自赔罪。” 话音落下,侍从领命而去,楚霁意料之中地发现萧覃面色有异,只是隐藏得不错,寻常人发觉不出。但偏偏碰上楚霁这个知道内情的。 他故作兴味十足道:“我瞧着壮士神色激动,莫不是此行与严小姐有关?” 萧覃的面色发冷,冷声道:“草民不过一介下民,如何得知严小姐是何许人也?” “哦?”楚霁嗤笑一声:“一介下民竟也敢夜探州牧府?老实交代你的目的,本官或许可放你一条生路。否则,若是有半句不实,刺探一州军政重地,是五马分尸的死罪。” 萧覃虽不知楚州牧素日为人如何,却也熟知此间男子的秉性。若是真让他知道自己和严毓有关,只怕严毓要受到的牵连比他严重百倍。 第279章 此刻,萧覃已经后悔下来院中,方才便让州牧府的侍卫乱箭射死也就罢了。 “我听闻楚大人富可敌国,府中有稀世之珍宝,故而日思、夜想。” 这理由倒是成立,毕竟人为财死,富贵险中求,普天之下觊觎楚州牧之财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夜来探财的又不是头一遭。 可这话楚霁怎么听着怎么牙酸。 什么府中有稀世之珍宝,他府中确实集天下之珍,要什么样的宝贝都有。 但这话从萧覃口中说出,以楚霁的耳朵听来,摆明了是说严毓是稀世珍宝,叫他日思夜想。就连站在楚霁身后的姜木和杨佑也听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偷笑着。 楚霁正要再说什么,忽的他眸光一闪,抬起左手射出一针暗器。 兵刃相撞之处迸溅出银光,萧覃显然没想到楚霁竟反应如此之快,阻止了他自杀的动作。 那是秦纵亲自为楚霁改造的暗器,其力道大得出奇,萧覃原本横在自己脖颈间的短匕脱手便飞了出去。 萧覃被州牧府中的侍卫彻底缚住,楚霁摇着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另吩咐了侍从:“现下去请严小姐吧,便说是故人到访。” 楚霁此话一出,萧覃立刻意识到,楚霁从始至终都知道他和严毓的关系。那方才的一切是为了什么?若是因为愤怒,方才何必阻止他自杀?若是想成全,又何必……萧覃想不通。 楚霁并不再说话,只是随意地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又吩咐侍从放开萧覃。 不多时,严毓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原先还想着楚大人的话是何意,现下却愣在了门口,久久也挪动不出一步。 此时的萧覃虽尚未从惊惧疑惑中缓过来,但已经全凭本能地看向门打开的方向。 灯火阑珊之处,严毓还是那般的温婉动人,但只要萧覃知道她柔婉的外表下有着怎么样一颗坚毅的心。 “怎么愣住了?”楚霁笑问道。 严毓第一时间却没去到萧覃身边,反而朝着楚霁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感谢楚霁,楚大人竟这样快地便将萧郎带回了她身边,便也顾不上自己六个多月的身孕,在如霜的搀扶下快步走到楚霁身旁,跪下感谢。 楚霁哪里能让孕妇给自己行跪拜大礼,连忙将已经泣不成声的人扶起。 萧覃这才看清严毓的身形,小腹隆起,显然已有了身孕。一时之间,只有一个想法涌出脑海,是楚霁强迫了严毓! 萧覃无法压抑心中怒火,作势便要暴起,连身旁的侍卫都控不住他,被打伤十数人。 不远处的弓箭手看萧覃杀意大甚,纷纷搭弓拉弦,只待楚霁一声令下。 “萧郎,你怎么了?”严毓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是换唤回了萧覃的理智。 萧覃愣怔在原地,直直地看着严毓,更准确来说,他在看严毓的肚子。 “他竟是不知道你已有身孕的吗?” 楚霁一直以为自己明白得很,怎么现在搞得他和萧覃一样迷糊呢? 楚霁一开始是不喜萧覃的,尤其是知道严毓有了身孕之后。 萧覃是严翕派过去监视严毓的人,他自然知道严毓的身份和处境。诚然,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情是这个世界最无解的东西。萧覃在日夜监视严毓后,对她暗生情愫也由不得他自己控制。 但他至少应该管住自己。 纵使严毓与他两情相悦,但以二人当时的身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善果的。 若是萧覃是个有担当的,他便应当舍了他益州牧府侍卫的身份,另谋出路。凭他的武艺,无论是投靠哪一方势力,都未必没有出头之日。到那时,他想求娶严毓,便名正言顺。 即便他没能想到如此,那也应该控制好自己,不该在严毓那等处境之下还同她发生关系,日后事发只会将他们二人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也果不其然,严翕知道了严毓怀孕之事,若不是现在局势复杂,楚霁又故意想引严翕入局,严毓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再退一万步讲,这个时代对女子极为严苛,哪怕二人是寻常人家相恋的一对儿,二人尚未成婚便有了孩子,那叫无媒苟合,传出去被万人耻笑的也只会是严毓。 楚霁本人朗月清风,于严毓本也有利用她入局的愧疚,所以对着这么一个不负责任又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实在没有好感,也不认为他是严毓的良人,只不过碍于严毓所求,这才出手营救。 但在他的人救出萧覃后,楚霁想着严毓对萧覃的用心,所以也准备给萧覃一个小考验。 在萧覃利索地准备自杀时,楚霁便已经对他产生了改观,还不算无可救药,所以他才命人将严毓带出来。 严毓听完楚霁的一番话,便知道这其 中有误会了,但果然楚大人是顶顶好的人。 她笑着解释道:“楚大人的用心,严毓很感动。但是大人误会萧郎了,那日,是我给他的茶中下了药。算起来,是我强迫了他。” 楚霁万万没想到事实的发展竟然是这样:“严小姐果然女中豪杰。” 面对楚霁的感慨,严毓坦然笑道:“我喜欢他,也知他喜欢我。只是他碍于身份,总是一味退缩。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楚霁越发觉得这位严小姐实在妙人:“小姐坦荡,亦通透。” 第280章 这时,萧覃也反应过来,狂喜过后尚且还记得感谢楚霁的恩情。 楚霁摆摆手:“是我误会于你,该是我向你道歉。” 严毓却道:“不,若不是大人这一出,我还不知他竟对我已如此情深。”说着,严毓对着萧覃轻哼一声:“我只当那日,全是因为药物的缘故呢。” 这话萧覃实在冤得慌,也顾不上其他,连忙低声哄着严毓。 楚霁瞧着眼前的二人,眉峰一挑。过程虽然曲折了些,但他也算是做了一回月老? 但是谁要在这里看人家谈甜甜的恋爱啊! “姜木留下给萧覃看看伤,杨佑随我去议事。” 哼,谁都别想谈。楚霁不由分说地做了安排,反正这里他最大。 “楚霁,你过分!” 姜木在他们身后气得跳脚,杨佑不得不安抚姜木几句,这才哄得姜木允许他去书房议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楚霁召杨佑议事, 还真是因为今日有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传回。 杨佑双手接过两封密信看了起来。 从皇帝现在所在的蜀州传回的密信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贴身照顾皇帝的孙常侍,因着需要“解药”的缘故, 他已然和楚霁安排在太医院的太医精密联系在一起;另一个便是潜在大司农贾业成身边的谋士宦汲,向楚霁报告贾业成以及阿史那钜的动向。 近来楚霁命人给皇帝体内的慢性毒喂了点解药,看着倒是又好了不少, 贾业成和阿史那钜便越来越坐不住了。因此,孙常侍和宦汲两人的密信几乎一日都未曾间断过。 “贾业成给皇帝下毒了?这对于主公来说倒是好事,日后不论做什么都师出有名了。”杨佑一目十行,速度极快地看完密信, 又给出了分析。 “自然,贾业成和阿史那钜狼子野心,竟敢毒害陛下。楚霁身为人臣, 怎能不为吾皇尽忠, 挥师东进,以清君侧?”楚霁话里满篇的忠君,面上却是戏谑。 杨佑显然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现如今益州未定那个,秦将军还未回来, 皇帝若此时没了, 只怕要起大乱子。” “放心,”楚霁摩挲着腰间的虎牙珮:“我已命太医院的人手, 无论如何吊着皇帝的命,让他死在该死的时候。” 楚霁神色温柔, 语气淡然, 可说话的内容却足够残忍。无论如何吊住皇帝的命,那便是不管不顾赵协如何痛苦不堪, 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喘着便是。 但杨佑却不觉得楚霁太过狠辣,若是想为人君者,没有这份狠心决绝又如何成事?更何况,赵协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本就不值得同情。 至于楚霁要的师出有名,不仅是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更要紧的是列土称王,形成强有力的政权领导。 按照楚霁的想法,便定国号为楚,称楚王,划定沧、胶、云、益和奚五州为大楚国土。 楚霁本不想另外再修建王宫,省得劳民伤财,卓询之却不同意。在某种意义上,王宫作为礼法的外在表现形式,必定得修建,而且还得修得巍峨耸立,不可侵犯。 卓询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楚霁考虑过后,准备把原本沧州境内的大雍皇帝行宫改制为楚王宫,如此倒也方便些。 从赵协的祖父起,便是处处搜刮民脂民膏的糊涂皇帝,下令在大雍十六州各处修建行宫,以便皇帝出巡游玩起居,即便沧州西北苦寒,皇帝从不曾巡幸至此,但也不得不依照皇命修建行宫。 楚霁自到沧州赴任后,因着这是皇帝留下的,以他身份立场倒是拆不得。 现如今,这座行宫反而便宜了他,只要稍加改制,便能作为楚王宫使用。 只是楚霁也言明,不必太过奢华,合乎规制即可。卓询之这下倒是没有反对,他有预感,楚霁不会在这沧州的楚王宫里久留,终归是要到盛京去的,现下也不必太过铺张。 百官的任命名单杨佑也正在筹备罗列着。 这其中的复杂之处,便是楚霁要改原本的三公九卿制改为三省六部制,设立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其最高长官分别为中书令、侍中、尚书令,同为宰相,分管起草、审议和执行君王的诏令,现有的秘书处也并入三省之中,三省官员相互制约,也与皇权形成制约。 六部分为吏、户、礼、兵、刑、工,每部辖四司,共分为二十四司。 按照楚霁的意思,再将大小官员分为九品,每品又有正从之分,一改大雍以俸禄评定官职的旧俗。 一品文官为虚衔,再往下的尚书令为正二品,为百官之首,楚霁有意让杨佑领受此职。 一品武官只设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元帅人选,楚霁不做他想,唯有自家现在还远在南奚的秦小将军。 其余的文武官职各有品级,亦设立公侯伯子男各级爵位,但爵位只得降级承袭,直至最后收回。也就是说,男爵不可承袭,公爵在第五代时也要被收回。除此以为,无论是何爵位,均不享食邑封地,只是虚爵而已,如此也能大大地减少土地兼并和独占一方的情况。 杨佑听到此也不由得一愣:“主公的两位哥哥和秦将军也是如此吗?” 楚霁点点头,楚家众人和秦纵也不例外。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是楚霁最亲近的人,必须要以身作则。两位哥哥楚霁会予以公爵,同样是承袭四代,子孙后代若是再想封爵荫荣,便也只能自己建功立业。 第281章 至于秦纵,他会是楚霁钦点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唯一的实权一品官,凌驾于百官公爵之上。天下兵马大元帅楚霁只设这一朝,未来无论何人,最高只能官至骠骑大将军。 天下兵马大元帅是楚霁对秦纵的偏爱和补偿,但往后不设此职,是因为此职地位超然,为了防止武官兵权太甚。 “卓大人说,他不想领礼部尚书,他年纪大了,”杨佑又想起这个颇为头疼的问题,干脆抛给楚霁。 礼部掌管一国典制、祭祀和外交,最主要的是楚霁要推行科举,此事也要由礼部负责。卓询之是当世大儒,冲着他名头来的学子不少。 楚霁倒是能理解卓询之,他从大雍的官场斗争上好不容易保全自己,此时想急流勇退也是常理:“那便由他的儿子卓范担任亦可。” 这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个答案显然没叫杨佑松一口气:“主公,卓大人说他想担任太子太傅,等着日后为主公好好培养继承人呢。” 楚霁这下才懂了杨佑的为难,他和秦纵哪里生的出什么太子来? 杨佑今日的用意,也是叫他必须要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说实话,在见到秦纵之初,楚霁有想过,要是秦纵能归顺于他,待日后事成,自己干脆便封他为太子,叫他继承皇位。 楚霁暗自挑眉,现在这想法只怕是行不通了。 “莫说太子太傅,太傅卓先生也当得。日后,总有继承人给老先生练手的。”楚霁笑眯眯地结束了话题,又命人将杨佑好好地送出去。 杨佑也理解楚霁,他自己和姜木便是这样,这辈子注定是没有子嗣的,只是他们二人比起楚霁和秦纵要自在多了,毕竟未来,这么多兄弟拼杀换来的安稳王朝,需要有一个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继承者。 但杨佑始终相信,二人能处理好这个问题,否则也是太小看这两位了。 自己实属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杨佑摇摇头,寻自家爱人去了。 * 秦纵领兵入棘阳关后,除却战死的南奚士兵,共有七万人降了秦纵。南奚士卒几乎所有人自从军起便听说着秦帅的传说,又见识了秦少帅远胜于秦帅的能力,早就不满南奚王室压迫的他们,几乎没有迟疑地就选择了归降。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很多。 按照他一开始定下的行军路线,蒯民领兵五万南下去夺渔阳城,截住南奚军队的退路,白鑫领八万兵马北上,与南奚的主力部队交战,而秦纵亲率四万兵马,取最近路,直往南奚王廷而去。 如此安排众人皆无异议,但白鑫却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将军,我乃是云州降将!”直到军令下达到白鑫手中,他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将军一共领兵十七万,却将近半数的兵马交付于他,还是最重要的和南 奚主力交战的任务,这叫白鑫如何敢当。 秦纵却摇摇头:“云州已属主公,你便也是主公帐下大将。你与南奚交战多年,对其北部的了解甚至在我之上,你是最佳的人选。” 其实,秦纵从一开始便是信任白鑫的,张舜之既然能将人亲自推荐过来,必然不会自己找死。但若是没有荣泰宁来降那一晚,白鑫的肺腑之言,秦纵也不会将八万大军尽数交到他手上。 白鑫凭借着自己的赤忱耿直获得了秦纵百分百的信任,也为自己的未来铺上了锦绣青云路。 对于秦纵的话,白鑫感动万分:“末将一定誓死拿下南奚,必定不负主公和将军所托。” 拿下南奚并不是什么难事,南奚虽还有近二十万兵马,但萧彦早就尽失民心,若不是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被大雍流放至此的“罪人”,在大雍的待遇只会更差,他们才不会为了萧彦卖命。 现如今是秦帅的儿子回来了,他们就知道,南奚真正的救星回来了。有秦少帅在,那么就不会让萧彦再继续对他们实行惨无人道的统治,也定不会让大雍再欺辱压榨他们。 所以秦纵一路打过去,一路便有人归降。待他打开南奚王廷的大门时,手下兵马已有三十万之众。 荣泰宁已经被秦纵放了出来,他口中渔阳的老焦、鑫阳的老吕此刻都策马立于秦纵身侧,随秦纵一同来到萧彦王宫外,蒯民他们几个知道将军此刻心绪驳杂,没有跟着秦纵一起过来,主动捉拿萧氏王族,处理起城中的事务。 眼前的王宫早就变了模样,比秦纵曾经见到的更大上数倍不止,尽管战火已经让他破败颓唐,但在颓墙处依稀可见其曾金粉为饰,极尽奢华。 宫中早已空无一人,太监宫女听说王廷被破的消息,早就卷起金银跑路,连地砖缝隙里镶嵌的宝石也不曾放过。萧彦被婉仪公主下了药,没有生育的能力,自然也就没有子嗣,至于他的那些后妃们,在萧彦得知城破的一瞬间,便被他尽数杀了,大约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便提前让人给他陪葬。 “少帅,我们去把萧彦捉出来!”荣泰宁憋屈了许久,此时也是憋着一口气要发泄。 “不必。”秦纵轻拉缰绳,踏雪似有所感,站在了王宫的中轴线上。 秦纵望向坐落在中轴线上的承运殿,那里是文武百官议事之所。萧彦是从庶出的位子一步步爬上来的,此生最放不下的便是他君王的权势地位,此刻必定坐在那张龙椅上。 第282章 秦纵没再说话,踏雪带着他沿着中轴线,向着承运殿飞驰而去。 三年了,该做个了结了。 第一百三十章 萧彦一身衮服端坐在龙椅之上, 昔日辉煌盛大的承运殿风采不再,反倒叫萧彦那明黄的一身显得格格不入。 听见脚步声,萧彦抬起头, 殿门处走进来一个身影,恍惚之间,萧彦竟觉得是故人魂归, 但秦纵像他的父亲,却比他父亲更狠心更隐忍。 “纵儿回来了,都长这么大了。” 萧彦笑着向来人打招呼,似乎一切还是昔年旧景, 年少的秦家少帅随父得胜归来,踌躇满志的君王在群臣议事的承运殿亲自为他们接风洗尘。 萧彦和秦屹着实是有过一段君臣相宜的时光,他们一同起兵, 召集乡勇, 赶走了鱼肉百姓穷凶极恶的大雍驻军,建立了南奚王朝。 王朝初立之时,大雍日日派兵前来平乱征讨,秦屹便带着南奚一群几乎没有经过训练的士兵远赴了沁叶城。为了尽快建立起强有力的军队,秦屹带着整个秦家亲自上阵, 就连当时才十岁的秦纵也不例外。 而那时候的萧彦也称得上一句守成之主, 虽能力不显,但兢兢业业, 安抚民心,颁布利民的政策, 努力地做好一个君主, 名声很是不错。 但随着秦家在边关屡立战功,秦屹的赫赫威名人人传颂, 萧彦那些猜忌多疑统统冒了出来。 再后来,萧彦因为一直无子,便动了广纳后宫的心思,最终沉溺进去,一发不可收拾。秦屹自然要规劝萧彦,却引起了萧彦更大的不满。 事情便一步一步地发展到今天。 秦纵看着眼前这位全然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君王,军靴踩在地上,一边走近龙椅,一边笑道:“承蒙国主惦念,秦纵回来了。带着三十万大军,国主可满意?” 秦纵一步步走上玉阶,来到萧彦眼前,军靴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时间倒数的滴漏。 承运殿采光极好,哪怕今日黑云压城,但回廊和窗户的巧妙设计还是让萧彦所坐的龙椅处极为光亮。 萧彦这才看清秦纵的眼睛,一双意气风发中带着点点嗤笑的眼睛。 不,不应该是这样!十万秦家军被屠戮致死,秦屹战死,秦纵被俘,一个当过俘虏满心仇恨的丧家之犬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和他第一眼见到秦屹时一样的讨厌。明明是个流放之人,还是一个快要病死的人,满脸的傲气·。 而他萧家在南奚经营多年,他虽是庶出,却已经是萧家唯一的继承人了,竟然要对着这么一个罪臣礼贤下士忍气吞声极尽拉拢。 即便他一路领兵攻入王宫,但整个秦家军曾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秦纵是来复仇的,他应该双目猩红,他应该满身狼狈,他应该有大仇得报的近乎癫狂。 萧彦之所以能收拾好自己,坐在龙椅上和秦纵那般对话,是因为他以为这样会刺激到秦纵,会让这位重新拾起秦屹威名的秦家少帅失态。秦少帅失态癫狂,他便也是看到了曾经的秦屹失态癫狂,这让萧彦畅快。 他一直为没能看到秦屹死前的狼狈模样而感到惋惜,在知道秦纵回来寻仇而南奚大军节节败退投降时,萧彦知道回天无力,反而是想看秦纵的反应压过了亡国的恐惧。 但秦纵的表现,却将萧彦彻底打入谷底。原来,一直以来的小丑,竟然都是他自己。 其实从两年前起,秦纵的名字便再次出现在世人的耳中,是那个沧州牧楚霁说秦纵为他心腹大将,是平定胶州之乱的首功。若有质疑者,便是亦有叛乱之心,一句话堵住了众口悠悠。 那个时候,远在蜀州的大雍皇帝已然不理世事,终日沉迷享乐,以致于某天马上风晕倒在了后妃的宫殿里。大雍皇帝无法再对于秦纵的再次扬名做出任何反应,也便只得任由楚霁颠倒黑白,但萧彦却因为这个消息惶惶不可终日。秦纵不光没有死在盛京,居然又投靠了一位主公,又成为了大将。 萧彦突然桀桀地笑了起来,他从龙椅上站起:“秦纵,你以为你的新主公便当真全然信任你吗?我们都是当主公的人,我了解他的心思。正所谓鸟尽弓藏,你今日手握重兵,战功赫赫,来日楚霁当真能容你?” 主公的猜忌,一定是秦纵的心病。萧彦不知道 秦纵为什么今日能这般如常地前来,但他知道,一个人心中生出的梦魇是不会被轻易消除的,沁叶城的覆灭之战,就是秦纵永远的心魔。 萧彦以为自己的话会像一把尖刀插进秦纵的胸膛,不想少年将军嗤笑一声:“你比我更了解,我的爱人?” 萧彦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秦纵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深,直到透着温柔:“初入沧州,他只带一百士卒闯匪山,却命我相随,将全部身家托付;周珩兵临城下,他却只留五千人守城,其余兵马随我平定胶州;今日他信我攻下南奚后,即便手握三十万兵马,也定会去解救他在益州的家人。” 论起来,楚霁是首先交付信任的人,并且这样的信任在两人的相处中愈发深厚。 萧彦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秦纵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反倒是国主,不知近年来旧人可曾入梦?” 萧彦忽然倒地,君王的冠冕摔落在地上,发出金玉碰撞的碎响,可萧彦的一只手还牢牢地扒住龙椅的一角。 第283章 秦纵的军靴踩在萧彦的脖颈下方,稍稍用力便踩断了一根锁骨。 “不,秦纵你不能杀我,我是南奚君主,按例哪怕是楚霁也不能杀我,杀了我,他会受到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这是萧彦仅剩的底气,当今讲究善待降将,更何况是萧彦这个一国之主。即便他是亡国之君,大雍也得给他封侯进爵,更何况是楚霁这个小小州牧。 秦纵俯下身:“可我与楚楚商议过,要将你枭首示众,挂在城门口十年。” “秦纵你敢!”死得不留全尸,死后还被悬挂首级,这对于奴隶来说都是莫大的羞辱,更何况是对于萧彦。 “我是不会如此。” 秦纵踩碎了萧彦的另一根锁骨,刚想叫嚣的萧彦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萧彦说的没错,若是杀了他,难免会对楚楚的名声造成影响。 想到这里,秦纵便觉得心口发软。 这么多年,楚楚苦心经营着名声,从不曾踏错一步,无论是在文人政客还是平民百姓中都享有极高的声望。但当日的楚霁,哪怕还未对他有情,却也尽主公之义,愿意为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承诺允他日后杀了萧彦报仇。 如此深情厚谊,秦纵心中感动,却不会真的置楚霁的名声于不顾。 “我不会杀你,但是会永远囚禁你,命人每日从你的身上割下一块肉,用最薄的刀片下肉来,直到露出骨头,需要一万刀,三十年。” 秦纵言语温和,倒有几分楚霁的样子:“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用最好的药,保住你的性命,让你寿、终、正、寝。” 可即便他的语气再温和,此刻的他在萧彦眼中也如同魔鬼一般,这时的萧彦才意识到,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秦纵,到底有多可怕。 秦纵一声令下,等在外头的荣泰宁等人带着手下走了进来。 “末将这就捆了他,让他受今日的第一刀。”荣泰宁只觉得少帅这法子好,削下萧彦一万块肉,才勉强对得起死在沁叶城的秦帅和十万兄弟。 萧彦浑身发抖,被拖拽着往殿外去:“秦纵,霁还当着是能屈能伸,为了让你尽忠,竟愿意委身于你!但你别忘了,狡兔死走狗烹,你现在给他那么大的屈辱,日后你也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萧彦已经疯了,每日在绝望中等到刀片的来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其可怕。 荣泰宁几人也没想到自家少帅和那沧胶云三州之主是这关系,萧彦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几人霎时都愣在了原地。 “很好,”秦纵走到瘫软在地的萧彦跟前:“第一刀,先挑了他的舌头。” 少帅下令,荣泰宁必须执行,他压下心中情绪,抽出腰间短刀,一人便制住萧彦,又捏住他的下巴。 不过眨眼间,血光四溅,只余下萧彦喉间痛苦的挣扎,只不过没了舌头,他再也嘶吼不出了。 萧彦很快被拖下去止血,可不能让人死了,荣泰宁三人却站在秦纵身旁,欲言又止。 “少帅……” 话还没说,便被秦纵制止:“你们也都知道了,那便应该也知晓,我不会再做你们的少帅,只会做楚霁的将军。” “少……”荣泰宁被秦纵的一个眼神钉住,只好改了口:“将军,这南奚是您父亲的心血,您又将它从奸人手中夺回,您当真要将他再拱手旁人吗?” “那个萧彦脑子虽不清楚,但话有几分道理。咱们现在有三十万大军,您登基称王,才叫弟兄们心服口服。至于楚霁,您要是真喜欢,咱们就去抢回来给您做王后。” 焦虎也连忙说道,却被站在他一旁的吕战用胳膊肘捅了一个孤拐:没瞧见少帅脸都黑了! 秦纵虽不高兴他们将楚霁当做萧彦一流防备,但也知道他们实在是被三年前的事情搞怕了,生怕又来一个萧彦这样的人,那以后他们几十万人的性命和这些年的隐忍就全部付之东流了。 “诸位请放心,主公与萧彦决然不同。”秦纵朝着三位老将行了一礼:“日后你们见了他,便知晓他是何等为人。” “既然将军都这样说,那么我们便相信将军。俺老吕跟定将军,将军认谁做主公,俺就认谁。” 秦纵却微微皱眉,他自己于军中的威信固然重要,但楚霁身为主公,他才是所有人该真正信任臣服的那一个。 但他也知道,这几人是父亲旧部,又亲眼见秦帅被主公背刺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难怪如此。 秦纵干脆放出大招:“主公已然重建了沁叶城,还为父亲修建了秦帅祠。” 果然,此话一出,三人瞬间寂静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我还真是有些相信这位楚州牧了。” 秦纵走出承运殿,已是黑夜,但外头却被月光照得亮如白昼。 “今儿倒是稀奇,白天那么阴沉,晚上月亮却好。”荣泰宁也跟着秦纵出来,却不由得感慨。 秦纵淡然一笑,笑意直达眼底。 楚霁就是这永远皎洁的月,高悬天上,平等地将每一个人照亮。 从今以后,南奚也会沐浴在月华之下。 而此刻,秦纵要去给月亮写一封撒娇的信。 第一百三十一章 蒯息、蒯民和白鑫三人动作极快, 趁着秦纵去找萧彦时,便将萧氏一族的其他人等,王族亲眷和亲信党羽下了大狱。是生是死, 全看秦纵的决断。 第284章 对于旁人都好说,萧彦没有孩子,萧氏嫡系到他这里便彻底断了, 其余的人不过是萧氏旁支。萧彦大权独揽,又因没有后嗣而满心猜忌不准旁支掌权,真论起来,这些人不过空有虚名而无实权罢了, 只需将他们都贬为庶民,再看管起来,按照在南奚时的作恶程度不同, 拉到矿山或是旁的地方做几年劳改也就是了。 但婉仪公主却不同, 她虽未女子,确实萧氏嫡系嫡长女,又终身未婚,经营多年,其影响力并不比萧彦差多少, 却不知这几年为何突然出家为尼, 带发修行,不再理会世俗中事。 还有婉仪公主的那个弟弟, 萧家嫡幼子萧译,秦纵原以为萧译已经被她寻回护在府中, 不想此番清算倒是未得见。 秦纵倒是去大狱中见过婉仪公主一回, 跪坐在牢狱之中的女子褪去了满头珠翠华贵,反而一身素服。也是了, 蒯民他们是在公主府的小佛堂里找到这位公主的。 平心而论,若不是当初这位婉仪公主执意要嫁给他的父亲,秦纵对她是并无恶感的。想反,婉仪公主比萧彦清醒,也比萧彦有手段。只是偏偏,这位过于有手段的公主直接断了萧彦的生育能力,也算得上是萧彦变得暴虐荒淫的导火索。 秦纵来时,婉仪正跪在地上念佛经,不曾睁开眼瞧上秦纵一眼。秦纵也不在意,反而他觉得,这位前朝公主面色灰败,似有心灰意冷 的轻生之像。 这副模样出现在婉仪身上,实在违和,秦纵隐隐觉得这事儿和那位消失多年的萧家幼子有关。 也不知这人到底被婉仪找到没有,不知他是否知晓自己身世,更不知他是否心存复国之念。 所以为了防止后患无穷,秦纵倒是不得不弄清楚其中发生了何事。 “去查查这几年萧婉仪都发生了什么,必须事无巨细。”秦纵对着蒯息吩咐道。 蒯息刚准备领命,忽然进来一个士兵:“将军,外面有一人自称是无患子,想求见将军。” 无患子?那不是他师父嘛,秦纵找他许久,却都不曾得见踪迹。 秦纵眼睛一亮:“快请。” 蒯息不知无患子的身份,但看秦纵的反应便知此人与秦纵关系深厚,于是拱手道:“末将这就去查。” “不必查了,我知道。”无患子还是那般仙风道骨,一身鹤衣大氅。 他快步走进来,只听得蒯息说了这一句,便知道秦纵是让人查什么。 秦纵原本的欣喜消散掉大半:“师父是为了萧婉仪而来的?” 无患子叹了一口气:“纵儿,你既然称我一声师父,那便是定然还记得,我曾说过,你若要谢我,便在日后答应我一件事。” 秦纵自然记得,便是因为记得才警觉。萧婉仪身份特殊,秦纵不可能说放便放了,更何况,她身上还牵扯着萧氏王族的最后一个嫡子。但他秦纵也并非背信弃义之人,更何况这还是传授他医术的师父。 无患子看出秦纵的心思,说道:“且听我说完这段往事烂账,你自会有所决断,不必为难。” 蒯息知道后面的密辛他再听倒是不合适,看了秦纵一眼,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营帐内只余下秦纵与无患子两人,秦纵请师父上座,又亲自奉了茶。 “纵儿可知四百年前的河东崔氏?”无患子喝了一口茶,在茶香袅袅中终于开了口。 河东崔氏,即便秦纵并不通晓史书也听闻过一二,前朝大齐时最富盛名的家族,族中尽出天下能人异士。据说他们当中有人能推演天象,知晓天地玄机;又有人极善岐黄之术,能活死人,肉白骨。 无患子笑着摇了摇头:“先祖到底如何我也不能得知,只是传到我这一代,便也只是略通医术,懂得些观天法门罢了。” 秦纵也是真的没想到,无患子竟然是河东崔氏的后人,不过想到他那一身医术,秦纵倒觉得此事并非无迹可寻。 只是无患子突然提起河东崔氏,这让秦纵不得不想起了已经灭亡的大齐,四百年前,河东崔氏随着大齐王朝的覆灭一同消散,只给世人留下了无数传说。 无患子见秦纵的反应,长舒一口气,讲起了他口中的往事烂账。 前朝大齐皇帝虽一代一代地昏聩下去,以致于王朝覆灭如大厦之倾,不过一瞬之间。但齐后主在亡国之前却突然醒悟,自知无可逃避,便将尚在襁褓的太子托付给崔家和一众齐氏家臣,请求他们悉心教导,将太子改姓为复,以图日后的复国大业。 大齐皇室于崔氏先祖有恩,崔家不得不接过重担。齐氏家臣也都忠心耿耿,舍弃了家业带着小太子隐姓埋名,甚至洛家把刚刚出生的长房嫡孙留在皇宫里,就是为了代替小太子,掩人耳目。 这往事还真是够往的,时间一拨就是四百年前。 秦纵皱着眉问道:“师父,您该不会说萧婉仪是大齐皇室后裔吧?若如此,徒儿便更不能放了她。可是她怎么会姓萧?萧彦和大齐皇室又有何关联?” 这便是秦纵觉得古怪之处,若是无患子想承先祖遗志,保大齐皇帝后嗣,那前几日便该来了,毕竟现在的萧彦已经不成样子,连话都不能说。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萧婉仪是嫡出,和萧彦并非一母所生,那么早已亡故的萧老夫人便是大齐皇帝后裔了。 无患子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秦纵:“自大齐亡国后,不知为何,后人皆子嗣单薄,崔家先祖穷尽医术也不得医治。至第十代时,先主公复衍只得两女。因这几百年的苦心经营,复家门风 第285章 鼎盛,有隐世大族之态,于是复家长女便嫁入当时的萧州牧家为嫡妻,又生下一子一女。” 秦纵大约懂了这些齐家旧臣的心思,当日大雍初立之时,真是民心所向,他们无法寻得机会复国,但却也在暗中积蓄力量。这些人出身士族,各个都是不凡的,几代经营下来复家自然鼎盛。后来大雍皇室昏懦,又恰逢复家无子,继承了祖先遗志的新齐家旧臣们便另寻了出路,将小姐嫁与权贵,再悉心辅佐其后代,便也勉强算是大齐皇室之后。 其实几百年过去了,若是说对大齐皇帝有多忠心嘛,或许刚开始的那一辈的确忠心,但数百年过去了,这些人还在坚持着,无非是因为当初为了光复齐朝,整个家族都已经交付进去了,想要再抽身又如何舍得祖宗的百年心血付出? “所以萧译并不是在流放途中走失的,而是被他们带走的?”秦纵漠然问道,甚至有几分嗤笑的意味。 这些昔日忠心耿耿的齐家旧臣,已然变成了一群疯子赌徒。萧译还未长成,萧家却已然获罪流放,甚至牵连复家,一蹶不振。 可他们已经在这场托孤里付出太多,无论如何都要捞回本的,所以秦纵只觉得讽刺。 但这份嘲讽并不是对着无患子,且不说无患子是秦纵的师父,单凭秦纵对无患子的了解,以及今日他主动来找自己袒露旧事,秦纵便知道他定然是不赞成此事的。 “所以萧译现在何处?姜木便是萧译?不,姜木不知自己来历……” 秦纵记得萧译走失时已经大约有了七八岁,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已经有了记忆,若姜木是萧译,他不会对自己的来历全然不知。然且,姜木与楚霁年岁相当,可萧译至少三十有五了。 “不,不是姜木。” 提起姜木,无患子的情绪显然更波动了些,毕竟姜木尚在襁褓时就是无患子一手养大的。说完这话,无患子闭上眼睛,良久才颓唐道:“萧译,便是周珩。” 周珩在桐昌城所做这事,无患子是知晓的,甚至在听说了桐昌城时疫时,无患子心里便有了猜测。只是当他赶到桐昌城,姜木已然将时疫控制住了。 无患子自觉周珩变成这副模样也有他一份错失,所以羞愧之下不敢露面,这才又暗自离开。 “当年复家荣光不在,他们将萧译带回后,又凭借仅剩的积蓄疏通关系,给他买了一个良籍,改姓为周。萧译一开始是极尽反抗的,我舍不得那孩子,便想着将他送走,可不想却被他们发现。最终他们对萧译实施了更残忍的手段,他们叫他主公,告诉他是百年复国的希望,却无时无刻不在控制他的一言一行,不允许任何外人靠近,要求他杀死自己的宠物……如此种种,不可胜数。” 无患子那时候是心疼周珩的,他想着总有一日要把这孩子救出去,可崔家到他这里也只剩下他一人,他一人之力如何抵抗其他几大氏族的联合? 直到姜木的到来,无患子发现周珩真的变了,变得比那些人想要的模样更可怕。 因为担心周珩也如他外祖父一般子息单薄,那些人便又去四处寻找复衍的二女儿所生之子。当年的二小姐不满家族为她安排的婚事竟逃婚去了,最后和一山野之人相爱,生下姜木。这些人寻到姜木之后,由于害怕二小姐泄露秘密,竟将二小姐和她的夫婿一同杀了,将尚在襁褓的姜木带回抚养。 周珩是最不能适应姜木到来的人,他那个时候已经被洗脑成功,他自认肩负使命,是大齐皇室唯一的遗脉,是以后唯一的天子,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的地位。 于是,十二岁的周珩举起平日练武的剑,趁人不备便要杀了姜木。 危急时刻,是无患子将姜木救下,同时也下定了要离开的决心。周珩的悲剧已经造成,他不能做再让一个无辜的孩子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后来,周珩当上了州牧,权势愈盛,竟渐渐找到了我和木儿的藏身之处。” 秦纵听到这儿已经理清了思路,无患子所言虽让他震惊,倒也并非全然在意料之外。 周珩虽然可恨,不想却也有可怜之处。只是再可怜,也无法抵消他在桐昌城做下的恶。 而无患子将姜木救出,秦纵便知自己没有拜错师父,于众人癫狂之际清醒抽身,又尽力保全了无辜之人,当得起德高二字。 “那为何你还会离开师兄身边,反而到南奚来?” 姜木只习得了医术,却不通武艺。若无无患子在身旁保护,只怕更危险。 按照秦纵的推测,若是在楚霁所知晓的历史中有姜木存在的话,那么楚霁不 会对于无患子是他师父这件事如此震惊。 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这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无患子没有到南奚去,也许是无患子还未同他相见便提前离开,而能让他离开的原因只有一样,那便是姜木出事了。 可偏偏楚霁与姜木相遇是偶然,他并不知道姜木此人的存在。那么在原来的轨迹中,姜木被周珩抓住了,使得无患子不得不提前离开。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秦纵不敢想。 “崔家人有推算演化之能,我当年隐约推算出天下明主在南方,又花了几年功夫确定了此人是你,但也推定你日后必有劫难。所以我来到南奚,授你医术,希望关键时候能保你性命。但我又存了私心,希望你日后能庇护姜木,便又提了要求,所以不敢以师父自居。” 第286章 秦纵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无患子是特意为了他才到南奚的,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若是没有无患子传授的医术,他在沁叶城一战中定会落下病根。 结合楚霁初见他的反应,生怕他哪里有什么毛病命姜木格外小心照看。秦纵知道,在原本的时间线中,无患子没来得及教他医术,让他落下了很严重的毛病。 “师父,您即便不认徒儿,可我已然唤了姜木两年的师兄。”秦纵的态度比之方才更为敬重,朝着无患子单膝跪下。 无患子一时泪流满面,又连忙将秦纵扶起。 “好徒儿,师父是怕你不肯认我。”无患子抹了一把眼泪,到底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婉仪也实在是可怜。四年前,她便全然知晓了真相,从此心灰意冷,不再理会俗世。” 秦纵与萧婉仪是有恩怨的,当年的宴会上,萧婉仪极为强势地提出要嫁与秦屹做续弦,还与萧彦一唱一和,惹得秦纵当场掀了桌子。 可当时的萧婉仪却并非出于本心要强嫁秦屹,而是她收到了一封信,关于萧译的下落。 婉仪公主全力寻找走失的弟弟多年谁人不知,所以寻常婉仪也并不会相信,但偏偏随信而来的是萧译的贴身玉佩,婉仪也有一块,是萧家嫡系嫡出才有的,连萧彦都没有。 婉仪抓住了唯一的希望,但对方的要求却是只有婉仪嫁与秦屹,想办法获得秦屹信任,拿到兵权,然后才会告诉她弟弟的下落。 于是这才有了当日宫宴之事,但秦屹不愿,秦纵强势,此事又不得不作罢。婉仪悲痛万分,却被知晓真相又恰在南奚的无患子撞见。 给婉仪写信的不是旁人,正是周珩设计的。他知道自己的姐姐是南奚公主,也知道姐姐如何寻找思念他,可是那时他刚当上州牧,正是缺钱缺兵马的时候,所以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亲姐姐的头上。 婉仪这么多年在南奚与萧彦明争暗斗,甚至为了帮萧译守住地位不嫁,也愿意为了萧译的一点儿消息全然奉献自己,到头来竟然全部都是亲弟弟的算计。 她得知实情之后,万千亲情,连同她的俗世之念一起斩断。 秦纵听完默然良久,半晌才道:“我会给主公写信,商议萧婉仪一事。” 其实不用商议秦纵也知道,楚楚最心软,知晓此事后必定不会再追究这么一个可怜人。 只是主公的君权不可逾越,在这一点上,秦纵一直做得很好。私底下他们怎么亲昵都没关系,明面上必须一切以楚霁的意愿为准绳,这是他们作为最高掌权者相爱相守的相处默契。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二合一) 楚霁和秦纵养的那只鹰隼, 取名叫做同风。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1】 楚霁觉得,这只鹰隼神勇非常, 又是自家小将军费心抓来的,即便不是传说中的大鹏神鸟,也丝毫不逊, 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这两三个月来,同风可是累坏了,来回给它的两位主人来往书信。即便它比一般鹰隼更擅长飞行,更不用说寻常信鸽了, 但从沧州和南奚往返也需十日。 同风从南奚带着秦纵的书信飞回时,楚霁却不在府中。 今日是沧州最后一座百业学堂落成开学的时候,楚霁听课去了。 这百业学堂和曙霁书院不同, 曙霁书院培养的是想要考取功名的学子, 授课的夫子都有功名在身,但百业学堂却面向普通的群众,尤其是村子里的农民。 百工学堂也教人认字写字,但却不是教天地炎黄、经史子集,反而更落在实处, 比如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去富户家里上工的契书怎么认,受骗了该找谁主持公道, 再教一些简单的算术,让他们能在务工时免受坑蒙拐骗。 毕竟农民是按照天时吃饭的, 农忙时他们在田地里头忙碌, 但农闲时他们却不会真的选择闲着,反而会去富人地主家做短工或是做跟着人盖房子一类的活计。 楚霁再怎么管理, 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往常也经常发生被奸商坑了的农民,但是他们不识字,契书上写的什么都看不懂,拿到了衙门一看,白纸黑字都是对他们不利的内容,却还明晃晃地按着红手印。 所以楚霁便想着建扫盲性质的学堂,不用他们学多高深的文化,但至少叫他们识得一些常用的字,这样也便是够用了。现在和楚霁当初生活的地方不同,商终究是商,也是平民百姓,不敢随便去钻法律的空子,玩什么文字游戏,至多也就是仗着农民不识字坑骗他们。 他先是在五柳村进行了试点,在两年前就建好了百工学堂进行授课,成效很是不错,他便在今年初进行了推广。 当然也不能光教授识文断字这类,毕竟学习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既然事情办了,楚霁总是想着要更落到实处地发挥作用。 因此,百工学堂还会不定时地请村子里庄稼种得特别好的、家畜养得特别肥的、针线活特别好的……只要是有长处又是农民生活所需的,都有可能成为百工学堂的老师,由官府给予他们奖章和薪水,请他们给村民传授传授经验。 楚霁不是没想过将这些法子直接登报,但是这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又哪里是会去买报的呢?买了也看不懂啊。 蒋老三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基本上都是村里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不由得紧张地搓了搓手。 第287章 “老三啊,你就大胆地讲,楚大人说不怕讲错,就怕不讲。”村长见蒋老三紧张,便出言鼓励他。 这里是蒋家村,村长算起来也是蒋老三的族叔,自家后辈这么有出息被选中当着学堂的老师,他面子上不知道多有光呢,逢人就夸自家这个侄子有本事。 不过蒋老三的确有本事,他家里兄弟多,分家出去的时候一共就得了二亩水田三亩旱地,但每年这五亩地的产量抵人家七八亩,今日便是请他来分享经验的。 蒋老三哪里会不讲,他早得了官府的奖励,那奖章是能别在衣服上带出去炫耀的,那十两银子更是实打实的。 要说他怕不怕被别人学去自己增产的法子?蒋老三是不怕的,他自己就是蒋家村里的人,村里大部分人都是他的族亲,他也想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再者说了,现在他们的粮食可不是由城里那些粮行商户来收,往年收成好的时候,因为卖的粮多,那些人反而会故意压他们的价。现在是由官府统一定价来收,价格不知公道上多少倍。而且就算谁家急着用钱,卖了大量的粮食也不用担心,现在粮食的售价也是官府统一定的,除了贡米珍珠米这些名贵品种,寻常地里长的粮食也不像从前那么贵了,倒也能叫人一天至少吃上一碗干米饭。 这以前也不是他想藏着掖着,他都没想到还能通过讲课的方式把他的想法告诉给大家。 清了清嗓子,蒋老三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大声问:“大家都是种地的,咱们最恨地里有什么?” 底下本就不算安静的教室顿时又更热闹起来,大家都相互讨论起来。 楚霁看得也是稀奇又满意,想不到这个蒋 老三上起课来还有模有样的,还知道先来个提问,设置悬念啊。 他自然知道蒋老三今天要讲什么,事实上这种关乎民生的大事楚霁也不可能任由着瞎折腾,有的人家的确是庄稼长得好,但那是因为土地本身肥沃,而不是因为精心侍弄的功劳。所以每次选出来授课的人都是分管农业的大小属官遴选出来的,又和西郊农场里的人进行过交流,认为是切实可行的才将他们选来学堂讲课的。 至于有些人家的确是让贫瘠土地长出奇迹的,楚霁也不想放过。这些人要是有想法,楚霁便拨一块田给他实验,只不过这在旁人看来像是瞎折腾罢了。若是没有想法,楚霁便商量着让农场的人帮主人家干一季农活,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也许能有些门道。 所以楚霁有心培养,想着说不定日后就能出些个伟大的农学家呢? 农业是国之基础,现如今哪怕是沧州境内也还有吃不上饭的人家,更不要说全国了。但这却是客官原因造成的,人口年年增长,但土地就那么多,再不在亩产量上下功夫,吃不上饭的人只会更多。 楚霁记得后世水稻亩产最高记录是1052公斤,这里头有超级杂交水稻的莫大功劳,这楚霁是万万不敢想的,但好歹也不能像如今这样大部分人家亩产只有一百来公斤的。 反正楚霁有钱,搞科研求进步嘛,就是得舍得银子让人家折腾。 “诶,小兄弟,老师提问你呢。”楚霁忽然被旁边的人用胳膊捅了一下,顿时回过神来。 大约是楚霁看着眼生,不是蒋家村的人,所以方才课上的第一个问题,蒋老三喊了他来回答。 但蒋老三倒不是因为针对楚霁是外乡人,反而是蒋老三记得楚大人说过,要一视同仁地接纳其他村来听课的人,别村的人都想来听他的课,这只能说明他粮食真的种得好啊。 所以为了让这个外乡人感受到他们蒋家村的热情,蒋老三第一个就喊了他回答问题。当然啦,这也又他的私心,这外乡人实在也长得忒俊了,十里八乡他都没见过第二个,一看就让人想跟他说话。 “小兄弟,你家里也有田地吧?”蒋老三见楚霁愣愣的不说话,还当是自己太凶了,连忙更和蔼了一些:“平日里你们最恨田里有什么?” 楚霁这下也彻底回神,站起来笑着道:“家中是有些田地。若是说平日里最恨什么,自然是田里的害虫了。” 楚霁的回答当然是对的,毕竟他可是手里握着标准答案的。 果不其然,蒋老三笑眯眯地点着头让人坐下:“不错,这位小兄弟答得很好。快坐下吧。 楚霁坐下后,蒋老三又继续道“这些虫子,不仅会吃掉我们辛苦种下去的种子,在水稻麦子长大之后,又会吃到叶子和谷子,实在可恶。” 此话一出,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是啊,每年我们家的水稻,叶子上都是虫眼。” “还有不少没发芽就被吃了,根本长不出来。” “要是有什么办法治一治这些该死的虫子就好了。” …… “大家稍安勿躁,”蒋老三摆摆手:“我要说啊,我们家的田里的害虫比你们家的都要少!” 一语激起千层浪,怪不得蒋老三家只有五亩地,每年粮食产得还那么多,原来是有法子治这些虫子! 眼见着自己成功地调动起乡亲们的好奇心,蒋老三也觉得很是满足:“那是啊,因为我和我媳妇儿特别勤快!” “放屁,咱们庄户人家,哪家不勤快!” 这话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不满,蒋老三说得好像他们不勤快一样。但大家都知道,种地辛苦,都是力气活儿,人人都得勤快才能把庄稼种好。 第288章 “大家别急,别急,”蒋老三也不是故意嘚瑟的人,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每年秋天,大家伙儿收了水稻,是不是就把田放在哪儿不管?等到来年春天再去耕地?” 村里向来是这样的,冬天太冷,家家户户都是猫冬的时候。可以说,秋收过后便是难得的清闲了,谁还去地里? 哪怕是收成特别不好的年份,为了能有银钱粮食过冬过年,大家也是到镇上县里去找短工做。这时候还往田里跑什么?寒冬腊月的,还能长出大米来不成? “每年收完水稻之后,我和我媳妇儿俩人就会把地里和田埂上的杂草全部清理掉,然后再引水进来,把水田全部浸漫,这样很多害虫还要它们留在地里的卵就全都死了,要么淹死要么冻死了。你们想啊,虫卵都没了,来年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害虫!” 底下的人都是种了多年庄稼的人,一听这话把大腿拍得直响。 一些人恨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个法子,但更后悔的是那些曾经看见过蒋老三两口子往水田里灌水的,当时他们看两人累得大喘气,还问了两人在干嘛。 那时候人家也没藏着掖着,说是感觉这样能让虫害少一点。可那时候他们也没相信啊,但现在人家不仅庄稼长得好,更是得了官府的表彰。官府的表彰还能有假?这法子肯定管用。 “现在最快也只能等明年了,眼下稻谷都要熟了,咱们家里老老小小的都在地里守着,一看见虫子就掐死。但密密麻麻的,哪里忙得过来!” 一时之间,长吁短叹之声不绝,方才提醒楚霁答题的小伙子更是懊恼地和楚霁诉苦:“我家里今天特地派我来和蒋老三学学怎么能叫粮食多产,不然我还在地里抓虫子呢!” 楚霁看他实在可怜,现下正是蚊虫多的时候,他想必是家中的主劳动力,今日白天不在,晚上肯定也要在水田里捉虫子外加喂蚊子。 “别着急,说不定蒋老三还有旁的法子呢?要不你问问他?”楚霁好心提醒。 “也对啊。”小伙子一拍脑门儿,也是个放得开的,当即站起来问:“蒋老…蒋夫子,你有没有法子能让现在的虫子也少一些?实在是再多一些,我怕把我一起给吃了。”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但这虫子不吃人,地里的蚊子可是要吃人的,白天也就算了,夜里还要呆在田里,实在是要命地折腾人,所以也都关切地看向蒋老三。 哦不,是蒋夫子。蒋成才那小子就是机灵,还知道改称呼呢。 蒋老三还真是有法子,就是用菟丝子捣出汁来,混在水里,再喷在庄稼叶子上,这法子不光能用在水稻上,麦子也能用。 当初他是发现自家有一块地里长了菟丝子,但他们家就俩人,实在忙不过来了,虽说经过冬天浸水那一招,地里的虫害减少了,但也不是没有了,两人也忙着捉虫子呢。那块地又不肥沃,便没去除这地里的杂草。 但没想到,这块地里的收成意外的好,虫害比旁的精心侍弄的田地都少。蒋老三左思右想,觉得是菟丝子的功劳。第二年再种 庄稼时,便特意将菟丝子捣碎混在水里,喷洒在田里,效果果然不错。 今年年初县里负责农收这一块的大人找到他,说是要请他在百业学堂教教大家怎么增产,问他愿不愿意。蒋老三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的两个法子贡献了出来,自从知道他们村子也要建百业学堂之后,蒋老三就一直想去自荐来着。 后来那位大人把他带到了楚大人的农场,农场里的大人们又和他一起试验了菟丝子的那个法子,最后还搞出了改良版,效果更好。 将菟丝子煮熟之后,再和水还有盐混合在一起,开火熬煮,变成绿色的药液,再洒在庄稼上,就能使虫害大大减少。【2】 菟丝子本身就是一味药材,虽然随处可见不值钱,但却肯定对人体无害,所以这法子用起来也放心。 蒋老三没有藏私,更是没有独吞功劳,说这是楚大人农场里的人和他一起改良出来的方子。 一听见楚大人三个字,这个方子立马就被众人认可了。 不仅是村民们激动,村长更是激动。这个法子推广下去,蒋家村产粮能翻番,对于他这个村长来说,那可是极大的功绩。 看众人还在七嘴八舌激动地说着话,又恨不得立刻回家去试试,村长终于一拍板:“散课,大家回去都试试这个法子,拿不准的多去问问老三。” 接着,村长又嘱咐蒋老三:“他们要是不懂的,你多帮衬着。” 蒋老三当然没什么不答应的,农场里的大人们也说了,希望这法子能帮助到更多的农民,能种出更多的粮食,让大家都能吃饱肚子。 众人这便要散了,当然也有意犹未尽还在继续讨论的,楚霁的“同桌”,那个叫蒋有才的小伙子就是这样。 “你见过楚大人不?”蒋有才问着楚霁。 楚霁也不能对着人家撒谎吧,便点了点头。在镜子里见过,应该也叫见过吧? 蒋有才顿时更加兴奋了:“你说,楚大人怎么就那么好呢?对咱们这么掏心掏肺的,楚大人果然是仙人下凡,专门救苦救难来了。我听人家说,楚大人长得还特别好看,是不是比你还好看啊?我真想也见见楚大人。” 蒋有才自觉和人家做了同桌,又是自来熟的性子,说话也没什么拘束。他觉得自己这同桌已经够俊的了,要是比他这同桌还好看,他还真是想象不出来。 第289章 忽然间,他想起自己还不知同桌姓名呢,这样也好下次来听课还坐在一起。他这同桌不仅俊俏,而且脑子也活络,既能回答出蒋夫子的问题,还能提醒他问蒋夫子问题。 他正准备说话,天上突然疾风袭来,一声长啸鸣于半空。 在场的所有人都仰起头,看见了一只双翼展开的鹰隼,威势非常。 压迫感让蒋有才呆愣在了原地,偏偏那鹰隼还直直地朝他俯冲过来!蒋有才想逃,想喊娘,但他害怕地腿都要抖了。 可下一秒,他就看见那鹰隼乖巧地落在了他那同桌的手臂上! 楚霁原先见同风寻来是高兴的,这意味着阿纵又给他写信了。但很快他意识到同风吓到了这些村民,便赶紧让同风收敛起来。所以除了蒋有才因为离楚霁太近,直面同风才吓得腿都,旁人这时候都满眼稀奇地看着这极为罕见的鹰隼。 “抱歉,同风吓到你了。这是我的宠物,并不伤人。”楚霁将蒋有才扶好,又朝着他道歉。 蒋有才这才勉强回神,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实在丢脸,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小兄弟好兴致啊,养的宠物,这般…神勇。” 他也实在找不出旁的词来形容了,这满沧州哪有人把如此猛禽当做宠物的啊! 还真有。人群中好像有人认出了同风:“我看着,怎么那么像是楚大人带回来的那只鹰隼呢?” “是了,之前楚大人回城,我正巧在城里做工,是看见了的,那只鹰隼也像这么大。” “我听说,楚大人那只鹰隼是秦将军特地打大阙那边弄来的呢。” …… 众人议论中,楚霁倒是不好就这么走了。此时村长也听到议论,连忙从前头赶过来。 旁人不认得楚霁,但村长认得啊!村长虽不算是朝廷官员,但因为蒋家村离沧州城近,村长到城里办事时见过几次楚霁。 “楚大人!草民竟不知您也来了!”村长此话一出,惊呆了一大片。 竟然真的是楚大人,他们和楚大人呆在同一个课堂里听了一堂课! 最震惊的当属蒋老三和蒋有才了,蒋老三是因为方才课堂上居然提了楚大人来回答问题,蒋有才更是觉得自己简直大逆不道了! 他刚刚干了什么!他给了楚大人一胳膊肘,上课和楚大人说小话,居然还问楚大人见没见过楚大人。 蒋有才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旁人见此,连忙哗啦啦跪了满地。 楚霁无奈地摇摇头,他本就是仗着村子里的人几乎不认识他才来的,村长虽见过他几面,但这次村长在前头主持课堂纪律,楚霁特地躲在了后排,果然也没引起村长的注意。 这下倒好,被同风的出现破坏了。 楚霁让跪了满地的人都起来,又对蒋有才笑着道:“这下你也见着啦,也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不是什么仙人。” 蒋有才连连点头:“是,是,是,见着了,我也见着楚大人了!”说完这话,竟然还有些哽咽。 楚霁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再在这里他们都要拘着礼,便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离开了。 他没叫村民跟着,但远远地听见村长也鼓励了大家几句,又说明日会有沧州城的大夫来教大家一些简单的急救知识,让大家都来听课,别辜负了楚大人的心意。 楚霁的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又伸手摸了摸同风的羽毛。 同风茫然地看过来,楚霁抱着它,笑得温柔:“和你主人一样,小混蛋,总是搞破坏。”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秦纵的来信很频繁, 正经的却少。 比如说上次攻入南奚王廷,秦纵下令割了萧彦的舌头,这么大的事居然也只是在信上几笔带过, 余下的满篇都是黏黏糊糊的。 楚霁以为这次也是的,进了马车后便随手打开同风送来的信件。 不想却关乎着这么多人的身世, 对于周珩的来历他早有怀疑, 一个小士族出来的官员,怎么会有两仪花这种前朝禁物,用的还如此纯熟?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位竟然还有个双重“皇子”的身份呢。 周珩的确可怜,被那么一群疯子教导, 任谁都有可能变得心智失常。 楚霁同情他的幼年的遭遇,但悲惨的童年不应该成为杀害他人的借口和屠刀。若是真论起幼年的悲惨,楚霁的遭遇也并不比周珩好多少, 甚至楚霁才是真正在流血和死亡中长大的人。 周珩年仅十岁就能因为担心姜木影响他将来的地位, 就对襁褓中的姜木痛下杀手;会因为想要秦屹手中的兵权,逼迫唯一对他真心实意的亲姐姐嫁人;能因为他所谓的复国大业,就残害桐昌城数万百姓的性命……楚霁实在没有办法仅仅因为他的悲惨童年就理解他的种种行径。 倒是萧婉仪,楚霁对她倒是非常同情。她被亲情束缚了一生,被亲弟弟吸血利用, 实在是可怜。他也曾听说, 婉仪公主是很厉害的存在,即便是秦纵不喜萧婉仪曾威逼着要与他父亲联姻, 秦纵也不得不承认,萧婉仪是比萧彦更适合也更有手段当好统治者的。 秦纵师父想要带走萧婉仪一事, 楚霁自然同意。萧婉仪已经没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 又有无患子看着,不会再对楚霁产生任何的威胁。 至于姜木, 楚霁不打算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姜木的性子他了解,他被无患子保护得很好,还和小孩子似的,杨佑曾经对感情的回避已经是他遭遇的最大困境了。姜木一定不愿意知道自己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身世,还是让他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神医吧。 第290章 秦纵也赞同楚霁的决定,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姜木的年岁和楚霁相同,但他的这位师兄啊,最是“没心没肺”了, 这早就过去几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不可能再死灰复燃,又何必叫他徒增烦恼? 收到楚霁回信的当天,秦纵便将“主公同意释放萧婉仪”的决定告诉了无患子,同时他也邀请无患子到沧州常住,带着萧婉仪也无妨,主公不会将她视作罪人。 无患子却不愿意,只说日后有缘定会再相见。秦纵无法,又不能将人强留着,便也只能任由无患子再度云游。 也不知无患子是怎么同萧婉仪说的,萧婉仪出了牢狱之后整个人瞧着倒是好了不少,至少不像是之前四大皆空的模样,身上的海青大袍也换了下来,只是款式朴素,再不复往日华丽之姿。 临行前,萧婉仪特意去辞别秦纵,态度倒十分恭敬,秦纵按照楚霁所说,劝她放下往日之事,开启新的生活。 萧婉仪很是赞同这话,她说决定跟着无患子一同云游,即便她年纪大了,此时再学医术已经太晚,但也能够稍尽绵薄之力。也能离开这几乎困住她一生的南奚,到处走走看看。 说这话时,萧婉仪好像又多了些鲜活的气息。 * 在这十日里,秦纵也已经厘清了南奚内部的事务,任命了一位清正廉洁的官员暂领奚州牧,又将三十万大军重新整编,秦纵留下五万人作为奚州守军后,带着其余二十五万人自棘阳关出,从沁叶城轻装简行,通过已经被打通的长云山脉来到了山脚下。 再往前不过五十里,便是益州城。 固若金汤的益州城唯有此处是破绽,秦纵就要给严翕来一个出其不意,瓮中捉鳖。 “蒯民、 白鑫、荣泰宁听令。”帅帐中,秦纵铺展开舆图,发号施令。 “末将在。”三人一同保全答话。 “本将命你们三人各领八万人马,分别至郁南、何川和樊城,五日后卯时(凌晨五点)一同攻城。” “末将领命。” 这三座城池是拱卫着益州城的,严翕这个老狐狸,将手中的益州军尽数分布在这三座城中。秦纵要打益州城,也得防着这三座城池的益州军回援过来。 但也真是如此,益州城中守军人数不足,秦纵只留一万人攻城,足矣。 “蒯民,你去联系西城门守军,想办法给楚家主传信。”秦纵从怀中拿出信件,交到蒯息手上。这是楚霁给楚家大哥的亲笔信。 西城门便是靠近长云山脉的一处城门口,因着背靠山脉天险,自带屏障。若非山脉早被楚家打通,此处是无非容纳大部队行军的。所以此处的守卫向来松散,也不受严翕重视,倒是让楚家安插进不少人手。 几人各自领命而去,秦纵带着剩余的一万人手原地休整。 蒯息办事极为靠谱,顺利同楚家联系上了,又与其里应外合,安排了楚家的人手在第四日夜间值守城门。 夜间正值宵禁,秦纵带着一千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了城门,随后又速度极快地控制了整个西城门,引一万军马悉数入城。 命洪瑞领兵五千前往控制益州城的军营,点了三个校尉各领一千人去控制剩下的东、南、北三处城门,秦纵又命蒯息带着一千人前往楚家,保护楚家的安全,以防益州牧狗急跳墙。 秦纵倒是想自己去保护楚家,也好叫两位舅哥知道他的英武,是配得上楚霁的男人。但秦纵又怕两位哥哥把他给打出去,听七叔公说,两位哥哥可反对他俩这桩姻缘了,这个想法只得作罢。 看着剩下的一千人,秦纵眸光一转变得狠厉,他要去宰了严翕,害他和楚楚又分别了三个月! 严府被攻破的时候,严翕正在床上做着美梦,府中的叫喊和刀甲相撞之声将他吵醒,严翕只觉得火大。 可还不等他发作,下一秒房门就被人踹开,两个他不认识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 两人皆着劲装,腰间佩刀,一看便是军旅中人,但显然不是益州军。 严翕这才意识到今夜有敌袭,可敌军都闯到他府中来了,他竟然没有受到一点儿消息! 这不可能,益州城向来易守难攻,绝没有人能够在一夜之内攻进来。 严翕疯狂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两名沧州校尉可等不了,将军有令,一定要活捉严翕。 严翕被两个校尉绑起来押解到院子里的时候,其余人已经将整个州牧府控制了起来,秦纵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 严翕不认得此人,但依照他的猜测,应当是蔡旷手底下的人。眼前这位话事人又年纪极小,怕是哪家放出来历练的少爷。 还真把他益州当做软柿子来捏了?严翕大致猜测这位小将军想要冒进领功,带着千余人从小道而来,妄图来一个擒贼先擒王。也只有这样,才能勉强避过郁南、何川和樊城的搜查。 不过这怕这位小将军的主意打错了,益州自古繁荣富庶,人口繁盛,严翕又筹谋多年,州府境内所辖兵力不下十万,哪怕益州城守军不多,也万人有余。 待城中守军反应过来,便是攻守易型之时。 严翕正默不作声地思考如何拖延时间,却听得忽有一人疾步走进府中,对坐着的人道:“将军,益州城守军尽数拿下。” 秦纵点点头,笑看着已经因为震惊而抬起头的严翕:“严大人,久闻大名。” 第291章 严翕此时不得不对眼前之人重视起来,但他只是稍有些震惊,很快恢复了气定神闲:“既然阁下对益州如此了解,应该知道,益州真正的防守并不在益州城内。” 秦纵看他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所谓益州城真正的防守,不就是拱卫着益州的郁南、何川和樊城三座城池吗?三座城池加起来约有守军十万,且距离益州城极近,若是知道益州城破,必定会全城戒严,发兵回援,秦纵所率的一万人便变成了被瓮中捉鳖的那一个。 这可惜,严大人此时还不知这三座城池发生了什么,自以为手里握着莫大的筹码,竟然敢和秦纵谈判。 严翕看秦纵一脸的无畏,更是坚信了自己的猜测,这只怕是蔡旷帐下大将家养尊处优的少爷,空有立功之心,却无统兵之能。 但形势比人强,现在的事实就是他落在了人家手上,只得先小心斡旋着:“益州城背靠长云山脉,东、南、北三城成犄角之势,若益州城有失,大军不过半日便到,那是小将军该如何自处?” “严大人这是威胁本将?”秦纵眉峰一挑,压着严翕的士兵当即将匕首横在了他脖间,锋利的刀刃当即划出血痕。 “不敢,”见了血,严翕的态度明显恭敬下来:“三城守军只由我号令,我愿率益州七城归降洵州王。” 秦纵甚至还疑惑了一瞬谁是洵州王,然后才恍然大悟,那不是蔡旷吗?严翕竟然以为他是蔡旷的手下。 秦纵嗤笑一声,也不打算和他再打什么哑谜,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便有一身穿益州守军军服的小卒匆匆跑了进来,背上还背着一面赤色旗帜。 是八百里加急的标志,秦纵一个示意,他的手下将人放了进来。 小卒一进州牧府便懵了,这是什么情况?因为背着赤旗,一路上无人敢拦着他,就连在城门口也照旧放行,可州牧府里这情况,显然是连益州都失守了! 小卒不知道的是,秦纵特意吩咐了,三人夺下城门后一切照旧,不得阻挡百姓正常往来行走。 这也不知是谁的恶趣味,竟连这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都放了进来。 此时,严翕的眼睛里只余下惊恐,秦纵淡笑:“说吧。” 小卒不敢不说,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何川城外有敌袭,少说有五万人。” 秦纵点点头:“看来是白鑫动作最快。” 此话一出,严翕难以置信地问:“白鑫不是云州大将吗?你是楚霁派来的!” 这怎么可能?楚霁不是已经答应同自己联姻了吗?而且,听这话的意思,是三城外都有不下五万人马,即便是吞了云州,楚霁手下也不可能分得出这么多人来攻城,他就不怕万一失手,楚家不保吗? “呵,原来大人不认得我,那先前是哪里来的言之凿凿?” 秦纵一想到就是这个人害得他不得不和楚楚做戏吵架分开三月,心里就火大。 严翕这才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少年将军,理出了一条思路。楚霁手底下没有这么多兵马,但南奚发展多年,别说十五万兵马,三十万也凑得出。 所以,“你是秦纵!”严翕几乎要呕出血来,他被这两个人耍了! 秦纵也不欲再与他废话,挥手让人将严翕押入地牢。 严翕突然爆发出力量,朝着秦纵扑过来,他实在是恨,筹谋多年,竟然被两个加起来还没有他年纪大的人耍得团团转,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两人。 秦纵一个转身,长腿扫过去,严翕被踹翻在地。 “回去各领二十军棍。”秦纵没有理会严翕,反而对押解着严翕的两个士卒道。 “是。”两人低着头,满心羞愧地应声。的确是他们疏忽了,一时不察才让严翕挣脱束缚。 “秦纵,你以为你会有好下场?楚霁是什么身份的人,能真心对着 你伏低做小?我且在底下等着你的下场,绝不会好过我!” 秦纵眉头一皱,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相信他和楚楚是真爱? 严翕辱骂之语还在喋喋不休,秦纵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脖子,压得严翕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知道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什么下场吗?”秦纵倏而一笑,明明是张俊朗不凡的脸,却只让严翕觉得可怖。 “回将军,萧彦每日被剜肉一块,距今已四十二天,右小臂仅余白骨。”方才回来的洪瑞领会到将军的意思,大声回答。 “别让人死了,这才到哪儿?” 秦纵这才抬起脚,挥手让人将严翕拖走,一转头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眼前的男子与楚霁长得很像,但比楚霁面部的线条更棱角分明些。 秦纵是认得二哥楚霄的,那这便只能是大哥楚雩。 秦纵顿时慌了,明明想好了要在大哥二哥面前展现他是个温柔体贴稳重可靠的人,即便是个男人,也绝不比两位哥哥理想中的弟媳差。 但他刚刚干了什么?易怒、残暴、杀人不眨眼……秦纵眼前一黑,狠狠地瞪了一眼洪瑞。 洪瑞:……将军的心思真难猜。 “大哥,我……”平时不这样的。 秦纵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楚雩的脸色更冷了半分,当即闭了嘴。 楚雩一甩袖子:“叫什么大哥?你同阿霁还未成亲,这成何体统。” 秦纵脑袋一垂:“楚家主,我……” 第292章 不对,刚刚大哥说什么?成亲! “大哥,我叫秦纵,涪州人士,现居沧州,是楚楚帐下上将军。大哥,我爱慕楚楚已久,是为两情相悦。大哥,不知益州风俗,这成亲……” 楚家大哥已经甩袖走出了州牧府,秦纵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一点儿脸面也不要,誓要问清楚成亲一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秦纵终究没有在益州逗留太久, 他收到了楚霁传令,命他速回沧州。 大雍皇帝赵协死了,比原书中的时间线提早一年有余。此时消息尚未传遍十六州, 但阿史那钜和贾业成已经在密谋着,召楚霁去蜀州为皇帝服丧,其中用心, 昭然若揭。 楚霁在沧州,两人奈何不了他。但他若是回蜀州,州牧入朝,需卸甲不得带兵, 到那时还不是任由阿史那钜和贾业成说了算? 好在,接下这个任务的是孙常侍。两人都知道孙常侍曾到沧州宣旨,与楚霁十分地不睦。 两人想要借题发挥, 楚霁却提前知晓, 便可早做打算,反将一军。 月色如洗,沧州城坚毅的钢铁城门外,秦纵领兵漏夜而回。 18岁的少年将军红袍黑甲,手持银戟, 单膝跪地。 城楼上灯火通明, 暖光之处站着他此生所衷之人。 他说过的,愿我的楚楚高居明堂, 便可抚绥万方。纵,将悬旌万里, 使万里亦同风。 “末将领兵而回, 献上西南两州十三城。” 收服南奚,攻下益州, 他的楚楚便是执掌整个西地五州的王,足以和这天下任何人一试锋芒。 依照礼制,臣下不得直视主公,但此时,二人目光灼灼相成。 “开城门,迎小将军回家。” 这一刻,楚霁不想天下,只想眼前人。 身后的三十万大军无暇顾及,也不愿去思考明日该如何揭露严翕的罪行,更分不出心神去筹谋已经在路上的宣旨队伍,秦纵放肆大胆堂而皇之地将州牧大人从城门处掳走。 夜间正值宵禁,街上空旷无人,马背上的两人彼此拥吻,踏雪四蹄飞奔,踩碎夜色,勉强能看到秦将军飘扬在身后的赤色披风。 精铁制的铠甲和香云纱的长衫一同坠地,温软和金戈缠绵。 将楚霁拥到州牧府的沉香木床上时,残风饮霜惯了秦小将军竟在一瞬间满心安慰。 层层叠叠的喘息从唇瓣相接处溢出,楚霁即便在床榻上也不是被主导的那一个,一双素手直接撕破了秦纵的里衣。 旷久的分别才更知道相思的滋味,唇瓣分开时,银丝从嘴角滑落,楚霁却无暇顾及。 向来苍白的唇此刻染上殷红的色:“占有我。” 秦纵眸色一暗,却轻轻摇了摇头。 这下轮到楚霁迷糊了,脑袋都清醒了几分:这是不爱了,还是不行啊? 秦纵被他看得脸红,红色一直蔓延到耳廓。 他低下头,附在楚霁耳边,泛着热意的耳朵贴着楚霁的面颊:“我想在你穿龙袍的时候……” 楚霁向来冷淡自持,如月色高华,若是一身龙袍衮服,则更添矜贵神圣,不可冒犯。而这样的人,只为他面染桃花,青丝散乱,该是何等人间绮丽绝色? 楚霁实在没想到,小将军年纪不大,竟满脑子的黄色废料。他羞愤难当,一把捧起小将军还在他颈间作乱的脑袋,狠狠地揉搓了两把小狗耳朵:“小混蛋!” 秦纵抓住楚霁的手,露出个泼皮的笑来:“我就是!”紧接着,吻从指尖而下。 距离楚霁正式穿上龙袍还需等些时日,但并不妨碍他现在要干些别的。 * 孙常侍看着不远处城门口浩浩荡荡的人群,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楚大人什么时候是这么听话的人了? 先帝驾崩,并没有留下后嗣,大将军阿史那钜从赵家的旮旯犄角里找了个三岁的娃娃,扶持着登上的皇帝之位。 三岁的娃娃能懂什么?于是大将军便自立为摄政王,统领天下,言行排场,一如皇帝。 此次孙常侍正是带着摄政王旨意来的,传召楚大人赴蜀州为先帝奔丧,随行的还有两千兵马,由大将军,不,现在应该叫摄政王了。其亲信徐用为统领,为的就是一定要将楚大人平安地护送到蜀州。 但孙常侍心知肚明,名为护送,实为押解,摄政王在还做大将军的时候,就和楚大人积怨已久。 徐用为人倨傲,又深谙阿史那钜的用意,所以传信命楚霁率百官臣民,至沧州城门接旨。 这样的要求,孙常侍原以为楚霁定然会拒绝。 从秦纵声名鹊起的那一天起,孙常侍就知道先前在沧州时,他被楚霁给耍了。 可那又怎么样?皇帝已经不理世事,醉生梦死,他偏偏又上了楚霁这条“贼船”。 所以这次摄政王一提出命人前往沧州宣旨,孙常侍便忙不迭地主动请缨,尽数他在沧州时楚霁对他的欺辱。阿史那钜对此求之不得,当即命孙常侍出发宣旨。 但孙常侍再如何不明事理,也知道阿史那钜是蛮人,非我族类,怎能叫他擅自专权,改换江山?所以他在出发前,便已命人快马加鞭地给楚霁送去消息,叫他早做打算,小心为上。 可这就是楚霁的早做打算? 孙常侍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押错了宝。这楚霁怕不是个傻的吧?他身后百官列队,万民相随,待到徐用行至沧州城门口,圣旨一宣,这君臣的大义压下来,楚霁可就进退两难了。 第293章 接旨,便要回蜀中,那是死路一条 ;抗旨,便是上万双眼睛都看到了,楚霁是大逆不道,他能被天下酸腐文人一人一口唾沫骂死,就像是如今的蔡旷一样,再手握重兵,也是乱臣贼子。 哪怕大雍王朝再丑陋不堪,也从不缺乏自诩正义的卫道士,他们才不在意谁的死活,只要那龙椅上坐的是赵家皇族便可,哪管什么真正的掌权人是谁。 而这些人却往往具有极大的煽动性,轻易得罪不得。不是所有人都有卓询之那样的眼光和胸怀,是真正心系苍生的大儒。 “见过楚州牧。” 再如何不想,孙常侍一行也很快来到了沧州城门处,他有意投靠楚霁为新主,态度自然恭敬。 可徐用就傲慢多了,楚霁位及三公,他非但不行礼,甚至高坐马上:“楚大人,接旨吧。” 楚霁倒是神色淡然,只作揖行礼:“楚霁接旨。” 这个反应可不能让徐用满意,他突然喝道:“大胆楚霁,竟敢不跪接圣旨。” 楚霁抬起头,定定道:“先帝已逝,新主年幼,乃是摄政王监国。霁为两州州牧,只可贵天地君亲,如何能跪摄政王!” 这话很好理解,楚霁就差指着徐用的鼻子骂,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实在是窃国小人。 “你!”徐用刚要发怒,却又突然大笑:“楚大人果然是忠君之士,难怪深得先帝喜爱。” “楚霁接旨,命你速速回朝,为先帝奔丧守孝。”徐用神情傲慢地将圣旨垂下,示意楚霁接过。 这可是楚霁自己说的,他只忠于先帝,那么这道圣旨他不接也得接。 楚霁淡淡一笑,伸手便要接过,孙常侍在一旁急得简直要跺脚!这圣旨一接,还有活路吗? 就在楚霁的指尖触摸到那抹明黄时,身后突然传来战马嘶吼,他身后百官万民自动散出一条路来,秦纵领兵而来,双月戟的锋刃割破明黄的布帛。 徐用不知发生何事,拔出剑来便要御敌。 “秦纵,放肆!”楚霁大惊,回头发现是秦纵,当即呵斥出声。 秦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末将收到消息,阿史那钜联合贾业成谋害先帝。” 都等不及徐用说话,楚霁比他更急:“你说什么?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信口雌黄!” 秦纵一挥手,士兵压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大人应当认得,这是先帝身边的李御医。末将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被阿史那钜的人追杀。大人一问便知。” 楚霁还未说话,那人就仿佛看见什么救星似的,快速膝行着到楚霁脚边:“楚大人,救命!是大将军让我给陛下下毒的,我也是……” 话未说完,李御医的胸口就插了一把剑,他不可置信地望过去,竟发现了动手的是阿史那钜身边的徐用。 徐用下手突然,秦纵也“来不及去救”,楚霁显然愤怒极了:“徐用,你为何不让他把话说完!是否因为他所言皆属实,你这才迫不及待地杀了他!” 徐用也没想到,他并未动手,但刚刚他手中剑柄却受了外力,脱手便飞了出去,还正好刺进了李御医的胸膛。 这下子他才是浑身是嘴都讲不清呢,原先他是想借着人多逼楚霁接旨回朝,不曾想却被楚霁反将一军,被众人口舌架起来烤的人竟变成了他。 没看见文武官员和一众百姓都议论开了。 “徐用显然也参与了谋害先帝一事,拿下!”楚霁一声令下,秦纵领兵而动,埋伏在城外的士兵一拥而上,不过瞬息就将徐用及他的一干手下尽数拿下,就连孙常侍也不例外。 若不是孙常侍被堵了嘴,他这时候一定要大骂楚霁。他真是吃力不讨好,千里迢迢地给他传消息,竟然用完就扔!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一辈子也没跟上一个好主子。 心里的悲愤更甚,但就在孙常侍挣扎时,却瞧见楚霁朝他眨了下眼。孙常侍立刻不做声了,楚霁简直是个黑心汤圆,他先前都是白担心。但总算是好不容易攒了点好感,还是别作死了。 确如孙常侍所想,那李御医当然不是凭空被秦纵遇见的,他替阿史那钜做了事,阿史那钜却要杀他灭口。关键时候,是宦汲出手将他救下,还示意他往沧州方向逃命,又一路派人暗中跟着,这才叫他在逃了出来。刚刚那一剑,自然也是秦纵动的手,只有在话说到最高.潮时戛然而止,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 徐用一干人等被押住,楚霁正准备将人带回去审问,秦纵突然双膝跪地,这是从未有过的大礼。 楚霁伸手要去扶,未想秦纵身后的士兵也尽数跪了下来。 “先帝蒙害,贼子窃国,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大人本为先帝纯臣,内匡社稷,外御贼寇,平战乱、收失地。末将斗胆,请大人进位为王,以清君侧。” “请大人进位为王!”万千士兵跪地脱帽,齐声大喊。 百官万民看着,也都有所意动。只是这样的大事,他们一时被惊住了,倒是都还未做出反应。 楚霁一甩袖子:“秦纵,本官愈发纵了你。” 话落,楚霁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秦纵还领着军营的兄弟跪着,大喊:“请大人进位为王!” 喊声之大,楚霁都有些心疼秦纵的嗓子。但三辞三让是礼制规矩,卓询之为着楚霁的名声考虑一定坚持,楚霁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自然领情。 第294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人, 卓先生领着门生官员跪在了衙门口,您快去看看吧。” 一大早,楚霁正在衙门里同几位大人议事, 衙役突然跑进来,打断了众人。 门外,卓询之双膝跪地, 双手高举着一张纸,身侧跪着孙常侍,再往后头还跪着他一众门生,百姓亦纷纷围观, 将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一见到楚霁出来,卓询之见那纸捧得更高,大声道:“大人, 徐用审过了, 阿史那钜和贾业成谋害先帝,意图篡国,桩桩件件皆属实。” 楚霁接过那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随后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 若不是身后的官员扶着, 楚霁几欲摔倒。 “他,狼子野心, 竟敢如此!” “先帝一向身子强健,又有大人仙丹相佐, 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一病不起呢?奴才如今细细想来, 才发现其中蹊跷。”孙常侍接过话茬,声泪俱下。 孙常侍此话一出, 众人皆哗然,若是徐用一人的招供还不足,那孙常侍可是陛下的宠宦,说话更加可信。 卓询之抬起头,继续道:“我本为陛下之师,既有君臣之义,也有师生之谊。如今陛下蒙害,奸佞当朝。老臣恳请大人进位为王,率领我等清君侧,靖国难。” 话落,卓询之向着楚霁行叩拜大礼,楚霁身后的几位官员见此,也跪在卓询之身后,大小官员书生皆叩拜行礼,满目悲怆。 楚霁却摆摆手,正色道:“卓大人不必如此。楚霁为大雍之臣,食君之禄,即便不做王上,也一定会为陛下报仇。大人请回吧。” 卓询之执意不肯起来:“还请大人为百姓考虑。大人一日不列土称王,西地五州便还是归阿史那钜的伪朝廷所有。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哪日一声令下,五州百姓就又要过从前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从前是什么日子?苛捐杂税,巧立名目,徭役不止,兵役不休,饥寒交迫,狗官当道。 卓询之此话一出,原本围在衙门外头的百姓炸开了锅。 “求楚大人垂怜百姓!”百官叩首号呼。 百姓也纷纷下跪:“恳请楚大人称王!” 正在楚霁左右为难之际,秦纵大步而来。他手中拿着玄金龙袍,不由分说地披在楚霁肩上。 “纵死罪,请大人进位为王。” 龙袍加身,楚霁辞无可辞,将秦纵扶起,并肩而立。 * 既然要列土称王,便要先划定国界。北至沧州景门县,也就是与大阙的互市所在;南至奚州渔洋关; 西至云州,东至胶州益州之接,国土囊括沧、胶、云、益、奚五州。 卓询之亲自选了吉日,定在九月十五,秋收已过,五谷丰登之时,便是楚国的建国大典和楚霁的登基大典。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杨佑的新官员名录已经拟好,文武官员的官服形制也都定了下来,正在赶制着。 最特殊的当为楚霁的龙袍,大楚定下以玄色为尊,不同于秦纵的玄衣红底,楚霁的龙袍以玄色为底,金龙盘飞,交织成玄金之色,尊贵无匹。 龙袍的制作复杂,还需要楚霁时常试穿以保证各个方面合适,楚霁便“只好”穿着龙袍整日地在秦纵眼前晃悠,看得秦纵眼睛都直了。 但秦将军,未来的秦元帅是个仪式感十足的,非要等到登基大典的那一天,楚霁实在是享受这种乐趣,每天都吊着胃口。 只是楚大人,未来的楚王殿下此刻还不知道,憋了太久的狼会有多么可怕。 孙常侍在这次事件中立了功,他又有意投诚,楚霁思虑一番还是接纳了他。到底不是无恶不作之人,从前宫里也的确是吃人的地方,他若是不心狠手辣些,只怕早就变成了黄土随风散去 而且难得的是,国家危亡之时他能有气节,知道阿史那钜是东蛮异族,不愿为其所用,不知比那些朝堂上自认读了多年圣贤书的官员强上多少倍。 孙常侍正式留了下来,还是做自己的老本行。他是太监嘛,楚王即将登基,又怎么能身边没有称手的内侍呢? 以后宫里若是添了什么贵人娘娘,这样也方便些不是?于是孙常侍自告奋勇,要为楚霁训练宫侍。未料此话一出,那本来看着就火气很大的秦将军霎时间就黑了脸。 孙常侍吓了个一哆嗦,在宫里训练出来多年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跪地请罪,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楚霁眨眨眼,笑着说:“阿纵,这龙袍领口的盘扣好像有些紧,快帮我解下来。” 秦纵脸不黑了,只是眸色更暗,舞戟破阵的手轻柔地落在楚霁颈侧。 孙常侍被二人这一通惊呆了,这是搞什么!没看见我这么大一个活人还跪在这儿吗?太监的命也是命! “往后楚王宫里没有太监,只有丫鬟和侍从。”楚霁的颈间终于松快了些,也给了孙常侍回答。 他又不是那些个心理变.态的人,非要把好好的人弄得残缺了再来伺候自己。 “可是,若没有太监,侍从进出后宫总是不便。”孙常侍道。 楚霁和秦纵两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再者,寻常官宦富贵人家都是使的侍从和丫鬟,也少有用上太监的。说到底,还是皇权太甚,生杀予夺,总要寻摸些和旁人不一样的。 “本王却只有一位王后,无甚不便。然且,从本朝起,楚国国君只娶妻,不纳妾,二人同吃同住,并不分开。” 第295章 孙常侍从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他惊愕地抬起头,却发现楚霁满脸正色,才知道这位王上是来真的。 一时间,孙常侍脑子短路,闷声问:“敢问王后是何人?王上何时迎王后入宫?” 此时恰有府中侍从来报:“楚大少和二少一家都来沧州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楚霁拉过秦纵,头也不回去接哥哥嫂嫂们了,只留下孙常侍细细琢磨这话,却在看见二人牵着的手时突然梗住。 楚雩和楚霄一收到楚霁要他们去沧州的消息,家里的大小事宜都顾不上,连夜交代几句便带着一家子北上沧州。 沿途守军自然知道这二位的身份,不敢有丝毫怠慢地一路护送着几人,路上又听说了楚霁要称王的消息,两位哥哥不知是喜是忧,只得更加快了脚步。终于也算是顺顺利利地到了沧州。 楚霁和秦纵赶到时,二哥楚霄正得意地显摆着。 “大哥,这路比益州的青石路还平坦吧,水泥路!” “这城墙,没见过吧,这叫钢筋水泥!” “瞧瞧这护城河,两面通闸,绝不会倒灌进城!” …… 楚雩难得没有端着家主的架子,也不似本来那般要保持大哥的稳重,哪怕楚霄的嘚瑟劲儿都要漫出来了,楚雩也高兴。 这是他弟弟搞出来的,造福万民,富国强邦。 “是小叔叔!”一个被楚雩的夫人抱在手里的小男孩儿突然惊喜出声,肉嘟嘟的小手指朝来人的方向指过去。 楚霁走上前,接过大嫂手中的小男孩:“勋儿真乖,还认得小叔叔。” 楚勋今年才不满三岁,第一次见楚霁还是上回楚霁回益州的时候,但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又比父亲好看温柔的小叔叔。 “小叔叔好看,勋儿喜欢。” 楚霁抱着他晃悠,又引着他看秦纵:“认不认识这个叔叔。”看勋儿点头,楚霁将小家伙递到秦纵怀里。 可怜秦小将军铁血戎马,怀里突然被塞了一个肉墩墩,还是楚霁心爱的小侄儿,一双手进退两难,不知是抱紧些好还是抱松些好。 楚霁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上前帮着他一起抱住小楚勋,小勋儿的视野一下子变高,心中欣喜不已,对着秦纵露出大大的笑容。 “注意分寸,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楚大哥终于绷不住了,对着二人严肃开口,端的是一副大家长的模样。 他的儿子,他的弟弟,都对着别的男人笑得那么灿烂,算怎么回事! “大哥,还没认清现实呐?”楚霄扇子一打,案首阔步:“阿霁,阿纵,带着哥哥好好逛逛。” 楚霁摇头笑笑,领着一大家子进了沧州城。 九月十五,大吉,诸事皆宜。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建国大典如期举行,卓询之亲自担任司仪。 殿宇巍峨,延王宫的中轴线位于丹凤门上,穿过龙首渠的御桥走到广场尽头,是楚王宫的主殿,太和殿。 太和殿左右两侧的坡道宛如金龙垂尾,盛大辉煌。此时的坡道上楚字旗飘得张扬,文武百官按照品阶在坡道上次第排列。 他们有的从一开始就是楚霁的拥趸,是他的挚友亲朋,杨佑、姜木、蒯息、蒯民、蒯信、薛正、洪瑞…… 他们有的半路追随楚霁,一直走到今天,也获得了楚霁的信任和器重,卓范、万鲁、黄钧、刘为、赵恒,甚至是张舜之、白鑫…… 但最多的,其实是科举取士,可称为楚霁门生的官员们,他们从会试中脱颖而出,怀揣着经世济民的理想,成为了楚霁扶绥万方不可或缺的人才。 “乐奏始平之章,迎苍天!” 吉时一到,卓询之出列,主持大典。 礼乐声起,楚霁身着冕服,从楚王宫昭享门出,步入圜丘坛,手持玉圭,一步步地步入上层,跪拜苍天排位,为祭天告祖之意。 礼毕,楚霁转身,背对祭坛,面朝群臣。 “吾王楚霁,惟汉中之君。北定大阙,南归奚州,使海内土疆,免于分崩。文武百司、众庶黎民,合辞劝进,尊尔为王。今祭告天地,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楚!” 在卓询之抑扬顿挫的宣告中,百官众臣行三跪九叩之礼。 “吾王万岁!” 楚霁立于玉阶之上,耳边听得山呼万岁,心中五味难以言说。 近十年夙愿得成,楚霁紧握着手中玉圭,秋日的暖阳斜射下一道光,照耀在楚霁的指节与玉圭交界处。 我要给这天下海晏河清,万里同风。 祭天礼毕,便是封赏功臣。 楚雩和楚霄分别被封为成国公和安国公,为从一品公爵。卓询之为天下文枢,又曾为大雍帝师,楚霁任命其为从一品太子太傅,只是现如今楚霁膝下无子,他便兼理科举之事。 杨佑为尚书省主官尚书令,官居正二品,黄钧为中书令,另有一人是上届科举状元,被任命为侍中,分别为门下省、中书省主官,与杨佑互为制衡。 设六部尚书,卓范为礼部尚书、蒯息为户部尚书、王超为工部尚书、赵恒为吏部尚书,其余两位尚书和二十四司官员亦早有安排。最值得一提的是,当年被楚霁任命为军器署官员的班如,也是楚霁任下的第一位女官,成为了兵部库部司的郎中,掌兵器。 第296章 封赏蒯信为镇国大将军,薛正为怀化大将军、蒯民为云麾将军、万里为归德将军、白鑫为忠武将军。秦纵父亲的旧部,他从南奚带回来的几人,楚霁也没有忘了,封赏了三品或四品将军,倒让他们倍感惊喜。 一干人等皆有封赏,众人无不拜谢。可一长串的名字封号念到最后,愣是没有听到秦纵的名字。 秦纵是在楚霁心中是何等尊崇,在场众人无一不晓,单看他位列百官之首,甚至在两位国公之前,也知道其地位超然。 按理说,对一个封赏的便该是秦纵了,众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就连一贯没给秦纵好脸色的“大舅哥” 楚雩都忍不住蹙眉,关切地看了看秦纵的脸色。 只一眼,楚雩就觉得牙酸得很,他何必自讨苦吃! 今日是新王登基,即便是身为楚霁的哥哥,楚雩心中也天然地浮现出敬畏,并不直视楚霁。 但秦纵却全然不同,在一众敛眉低目的新贵旧臣里,唯有他一人面上含笑,遥望高台之上的楚霁,仰慕的,爱恋的,炽热的,就是没有一点点的担忧和畏惧。 “阿纵”礼官宣读完毕,高台上年轻的君王伸出一只手。 秦纵像是收到神明的指引,快步向高台上走去。 不同于楚霁的威严端正,秦纵脚步轻快,满是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走向他的爱人,他的君王。 今日之事,楚霁没有事先和秦纵商议过,就连两个哥哥都不知道。唯一知情的也许只有主持大典的卓询之。 但这丝毫不妨碍秦纵此刻的健步如飞,他可不舍得让楚霁一个人在孤寒高处等太久。 秦纵握住楚霁的手,当微凉的指尖染上热度,楚霁让秦纵更上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太和殿上,霎时间鸿雁齐飞,盘旋吭鸣。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乐官唱喏着这首古老而神圣的诗歌。 两人对视一眼,秦纵知道,这是楚霁给他的回应。 当年来沧州的路上,一条无名的山间小溪旁,秦纵给楚霁猎了两只大雁。 少年人不知在打猎时是否想到了大雁求亲的寓意,但他想到了楚霁苍白的脸色,大雁味美滋补,勉强可用。 但正是这两只大雁,射在了楚大人的心里。 乐官唱罢,卓询之高声宣告:“兹有秦家秦纵,笃生望族,少随我主。拓土开疆,石勒燕然。冠绝三军,威震九天。特封为正一品天下兵马大元帅,一切军事用兵,皆尊秦帅知令。位列三公之上,见君王而不跪!” 圣旨宣读完毕,秦纵欲跪谢君恩,却被楚霁一把拉住。 借二人相对而立的姿势,楚霁放下玉圭,拿出了那枚狼王啸月的墨玉佩。 这枚玉佩前几日便被楚霁要了来,秦纵也没问,但心中早隐隐有所猜测。 玉佩上的豆绿绳结被卸下,换成了一枚赤绳所系的同心结。 “我手艺不精,你勉强收下。”话落,楚霁方才给天地祭拜焚香的手落在秦纵腰间,将赤绳与玉佩系上。 秦纵握住将要抽离的手,楚霁这才发现,向来生死也无畏的秦小将军,哦不,应该叫秦帅了,手心微微沁出汗湿,灿黑的眸子紧紧盯住楚霁,片刻不肯移开。 “赤绳系定,天地为媒,山河为鉴。今楚王楚霁与元帅秦纵,遂定良缘,嘉礼初成。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卓询之唱礼完毕,缘定礼成。 楚霁与秦纵一同面向群臣,接受叩拜祝福。 从今日起,生同眠,死同穴。同临高山之巅,共俯沟壑溪流。 * 楚霁为开国之主,大典极为隆重。白日的礼仪流程走完之后,晚间还得鸣钟击鼓,赐宴群臣。 大殿里头觥筹交错,举杯畅饮,可秦纵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他是楚国的兵马大元帅,也是和楚霁拜了天地的大楚“王后”,此刻正与楚霁同坐主位。 因为要登基祭天,楚霁提前三日便斋戒焚香。他不喜欢龙涎香的气味,反而是命人调了槐叶香气,又掺进去几味好闻安神的药材,本该是肃穆庄严的,可秦纵怎么闻着怎么勾人。 瞥了秦纵一眼,楚霁在桌案下悄悄捏了捏秦纵的手。 恰逢此时烟花放起,天空绽开火树银花千重,吸引了众人目光。 秦纵借此机会,对着孙常侍说了几句,当即将楚霁打横抱起,往后宫中走去,只留下孙常侍欲哭无泪,他待会儿该如何向群臣交代! 沿着步道更能看清空中的烟花,在皎洁月色的映衬下美不胜收。 秦纵脚步不停,楚霁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微颤的眼睫含着笑意:“不忍了?” 秦纵一脚踹开寝殿大门,却发现里头已经被布置成了新房的模样。王上登基,寝宫自是焕然一新,但是也绝无这样处处红锦,鹣鲽鸳鸯的新法儿。这定然是楚霁特意安排的。 一想到白日里的那场盛典,腰间系着的楚霁亲手结成的赤绳,秦纵将人轻柔地放在床上,指腹摩挲着楚霁领口盘飞的金龙:“天下是你的,但你是我的。” 所以不必觉得你是抢了我的,不必心怀亏欠补偿。能拥有你,比坐拥天下更幸运。 楚霁听懂了秦纵的未尽之言,主动吻上那坚毅的唇瓣。 红烛帐影,灯火被隔在窗幔之外,给内里留下的只有旖旎。 第297章 玄色的衮服更衬得楚霁肤白胜雪,但又很快因为秦纵的动作泛起樱红。 庄严神圣的君王青丝散落身后,甚至有几缕随着动作遮住来了他的脸庞。桃花眼尾染上红晕,鸦羽似的长睫颤出几滴泪珠。 但秦纵此刻也没好到哪里去,身上的袍子早就不成样子,露出精壮的胸膛和纵横斑驳的伤疤。 秦纵动作霸道,但真到临门一脚却十足温柔。楚霁感受到轻微的疼痛,不自觉地微微蹙眉,秦纵便立刻停下动作:“可以吗?” 楚霁睁开眼睛,故作倨傲地不满:“别扫本王的兴。” 秦纵得了圣旨,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沉,大开大合地动作起来,任凭王上再如何下旨,也依旧尽心尽职地让王上尽兴,欺君罔上。 被翻红浪之间,天狗食月之象陡生。 狼犬的身躯笼罩着月亮,轻柔地舔舐着明月纯净的光辉,知道月亮渐渐呈现出带热意的红。月亮终究纵容着这只小狼犬,让他以近乎放肆的动作侵入月亮。 二者终于融为一体,半是月明半是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光已然大亮, 但透过帷幔,日光也显得分外柔和。 秦纵抱着怀里的软玉温香醒来,不由得微微侧身, 瞧着还在安睡的楚霁。 楚霁在外人看来是无上君王,救万民于水火的神明,上位者之尊尽显, 但在秦纵面前向来是个娇气的。 就好比昨夜吧,慢了要闹,快了要哄,楚霁颈边的吻痕和秦纵胸膛的抓痕都昭示着昨夜的疯狂和欢愉。 刚伸手拨开楚霁耳鬓濡湿的青丝, 楚霁却在此刻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还没等秦纵说话,楚霁忽地凑上前去, 在眼前的唇瓣上咬了一口。 “嘶—”其实并不很疼, 但秦纵还是夸张地皱起眉,委屈道:“殿下真过分,吃完便不认了?” 这话实在不讲理,楚霁身上现在没有一块儿好肉,大大小小的指痕吻痕遍布在白玉瓷瓶一样的身子上, 到底是谁比较过分? 方才楚霁发狠咬他, 也不过是羞恼这人,昨夜自己都让他停下了 , 他还说什么一定要让王上尽兴的话,不肯放过他。 读出了楚霁眼底的控诉, 秦纵轻轻在泛红的指痕上落下一个吻:“末将给殿下赔不是了。” 可吻着吻着, 秦纵便不再是赔罪的意味了。 “唔——”楚霁推开秦纵,想要说些什么, 却被秦纵撩拨得不得不住口。 “殿下,您有三天婚假,便可怜则个吧。” 秦纵知道楚霁想说什么,楚国的朝政、大雍的怒火、洵州王的窥探、民生的安顿、军营的重整、新兵的入伍、亟待加强的边防……只要一下了床,有数不清的事务等着楚霁和秦纵。 但楚霁在内宵衣旰食、秦纵在外戎马征战的日子两人过了太久,只有在帷幔之内才是两人的桃花源。 天下未定,三日一过,两人又要过聚少离多的日子,楚霁知道,所以纵容。 三天婚假,楚王殿下几乎是被自家元帅大人按在床上度过的,知道上朝那日的清晨,楚霁的双腿还在发软大颤。 秦纵殷勤地地上衣衫龙袍,楚霁这才笑着施舍了一个吻。 太和殿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大朝会,楚霁高坐上头,冕旒遮住神色,孙常侍领命宣读圣旨。 “其一,楚国境内皆以科举取士。明年春特开恩科,无论世家庶民,不论士农工商,皆可依律参加科举。” “其二,全国皆行摊丁入亩,不再收受人头税。商税依律例征收,不得巧立名目。” “其三,责令刑部修订法典,名为《楚律》,大小事宜,皆要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其四,责令礼部修撰史册,以史为鉴,以警后人。” 楚霁的四条政令都是利国利民的,即便科举一事对其他州府来说有些惊世骇俗,但因着在沧州和胶州实行过三年,反对之声倒并不很大。 即便有世家想要保全地位,恨不能极尽谩骂之词抨击楚霁离经叛道,但再离经叛道的事情楚霁也做了,他能在登基大典上与兵马大元帅成婚,还有何事做不得?如此一来,这些人的笔杆子倒不敢随意挥洒了。 对于此,楚霁乐见其成。他要好名声不错,但空有名声只会叫人觉得你软弱可欺。反而这好名声里再掺杂着些许违背世俗的强硬,偏你还有这个手段实力去强硬,这样才会人人对你心悦诚服。 楚霁的这几条政令对于商人来说极为有利,但因为楚霁本就是皇商出身,商税所带来的巨大利益有目共睹,所以向来自视甚高的士族倒也不敢大唱反调。 除此以外,楚霁还实行大力发展,加强基建的政策,将楚国境内的消费和生产都拉动起来。 就在楚国内的发展建设搞得如火如荼之时,楚国初立的消息也终于传到蜀中。 “楚霁,楚霁终究还是反了!”相较于阿史那钜的愤怒,贾业成更多的是恐惧。 当日他瞧不起的,他手底下的买官小吏,摇身一变已然成了一国之君,这叫他如何不后怕。 “放肆!”阿史那钜怒喝一声,将手中报纸用力地砸到贾业成头上。 一张报纸并无多重,但贾业成还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铺陈在他眼前的报纸上的文章文才斐然,洋洋洒洒,满篇都写着阿史那钜如何毒害先帝,奸贼窃国。 第298章 “都是废物,连一个御医都抓不住,本王还要你们何用?”阿史那钜几乎是咬着牙说话。 本想着将楚霁召回朝中,或杀或囚都好,只要楚霁离了沧州,那西边五州还能归他所有,不至于被蔡旷那厮逼迫至此。 可谁料,楚霁竟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王!但他毒害先帝叫人拿住了实证,再经由卓询之的笔墨润色,楚霁登基称王竟成了民心所向,占尽天意民心。 “王爷,不若招安蔡旷,给他个名正言顺的王位封地,让他出兵征讨楚霁。”贾业成突然道。 “名正言顺?”阿史那钜细细琢磨着这话,又看了一眼龙椅上蜷缩着身子的小皇帝,忽而大笑:“好一个名正言顺。” 楚霁再师出有名,皇帝在他手里,天理正道就自然而然地在他手里。蔡旷野心不小,却也不似楚霁手握重兵又国库充盈这般难缠。 蔡旷这个洵州王当得受尽唾骂,说到底是觉得他得位不正,那么大雍皇帝就给他一个异姓王的封号,再将他手中州府赐为封地。 一来,蔡旷为天子所封,他便能挽回些许颜面;二来,两虎相争,他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阿史那钜算盘打得叮当响,但蔡旷却也不是个傻的。楚霁立国一事,他大有文章可做。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楚霁占着道义,阿史那钜占着正统,他想要夹缝取利,便要先叫着二人斗起来。 阿史那钜的招安旨意送到洵州不几日,便收到了蔡旷递回来的国书。同他所想的一样,蔡旷被文人口诛笔伐之下焦头烂额,又因连年征战大失民心,若是大雍皇帝能正式地封他为异姓王,他愿意去征讨楚霁。 只是那时他为大雍之臣,一应军费粮饷皆当由大雍朝廷承担,他粗略一算,约莫是军费百万两,粮饷数万石。 蔡旷已然算准,此时无论阿史那钜允与不允,他都不亏。反正无论如何,阿史那钜是不会从出兵洵州的,他是被自己从盛京城赶出去的,没有那个胆量自取其辱。 事实也如同蔡旷猜想的一般,此时的蜀州小朝廷正为了这一封国书吵得不可开交。 “王爷,蔡旷这是狮子大开口,竖子不知天高地厚,万不能答应!” “抚远将军这话说得好轻松,若是不允,难不成你去平乱吗?” …… “放肆!”阿史那钜被一群人吵得头疼,国书一摔,朝堂上倒是安静片刻。 阿史那钜不想与蔡旷发生正面冲突,他知道蔡旷打起仗来有多疯。 若是早上个十年,阿史那钜会与蔡旷一争,但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东蛮质子,而是手握大权的摄政王。 他不想出现任何意外。 “蔡旷那里,还需要稳住他,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王爷,楚国初立,楚霁虽富,兵力却不足。不如先取楚国,尽得其财,再以此养兵,北上伐洵。”忽有人提议道,并且这个意见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附和。 阿史那钜几经思量,终究还是点头同意发兵楚国。 柿子都要先捡软的捏,楚霁出身巨富又身为州牧,盘算多年,却也不过另得了四州;蔡旷却是白手起家,三年时间得占七州,怎么看都是楚霁更好对付。 楚霁近来依旧是忙,但由于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处理事务的效率倒是高了不少。 时近寒冬,沧州地处北方,冷得很,好在御书房里有暖阁。若是不召见大臣,楚霁便独自窝在暖阁里批奏折。 冬日里军营的训练却不曾减少,每日天未亮,楚霁上朝之时,秦纵也前往军营练兵,直到天黑才回。 “王上,益州急报!”兵部尚书辽通亲自来报,孙常侍不敢耽搁,连忙禀报。 “命他在正殿候着。”楚霁面色一冷,也快步出了暖阁。 楚霁一目十行地看完军报,上头的内容倒是不出他所料,阿史那钜果然出兵了。但动作却比他想的更快,而且居然是往益州逼近,倒是意外。 “秦帅可曾知道了?”楚霁正问着,秦纵便从外头进来,看样子也是收到了消息。 辽通连忙给秦纵行礼,又道:“伪朝廷几乎全军尽出,四十万大军很是棘手。” 楚王军加起来也不过四十万有余,其中精兵也就只有十多万,更多的是刚刚从益州和奚州收编的降军,战斗力良莠不齐,还需训练。 “阿史那钜发兵益州倒是好事。”秦纵忽然道。 “阿纵,你说什么?”不知是楚霁疑惑,兵部尚书也一脸疑惑地看着秦纵。 秦纵牵着楚霁来到沙盘旁,这个秦纵制作的沙盘也被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御书房,现如今已经有五个州府上插着玄色楚字旗。 这个沙盘是秦纵制作的,却不仅起到了讨楚霁欢心的作用。将舆图变成实体,也让他对各处地形了如指掌。 辽尚书也跟着二人来到沙盘旁,只见秦纵将脚步停在了最南边,益州边境。 “益州以南是南海!海域广袤,遍及整个伪朝的东南之境。”楚霁忽然出声。 楚家也在海上行商,以外虽只是往西行船,但楚霁显然比旁人更了解此处。 秦纵笑着点头:“阿史那钜的大军若想从蜀州前往益州,必须要从东南沿海行军。四十万人,沿途少说也要走四月之久。若是我们从益州行船背上,便可以在他们行军途中登陆,攻其不备。” 第299章 此话一出,辽通倒吸一口凉气。 但他本就是 胶州将领出身,受伤退了二线才被任命为兵部尚书的,又很快看出了不妥之处。 “海上行军不是易事,何人通晓水性能训练水军尚且不论,便是这足以乘风破浪的大船,又改何处去寻?” 胶州临江,他也是见过水师训练的,可即便是最大的船,在江中尚可,到了汪洋里实在不够看。 秦纵却是看向楚霁,满眼含笑。 楚霁读出了他等夸的意图,从善如流道:“楚家有船,秦帅善水。” 楚家出海行商的船,是楚霁亲自画图纸设计的,称为宝船,以钢铁为龙骨,最大的长四十四丈,宽足有十八丈,可以容纳上千人,破浪乘风,跨浪渡海如履平地。【1】 秦纵更是不用说,他出身涪州,也属沿海一带,在原书中更是数次描写他领军海战的英勇身姿,只是这些年来,秦纵的主战场都在内陆,以至于楚霁几乎都忘了此事。 敲定了要从东南沿海登陆的方针,二人就又得分别了。 秦纵需得前往益州组建海军,虽说还需要从益州征召水性好的新兵入伍,好在胶州曾有过水军,这些人在秦纵帐下三年,可堪大用,倒是省下不少功夫。 第一百三十七章 时逢阳春三月, 南海之滨晴空万里,海面风平。 忽的,海面泛起巨浪, 浪花汹涌地拍打着岸上礁石,海天相接之处陆续出现了一艘艘巨船,巍峨耸立, 踏浪而来。 蔚蓝色的大海忽然风起云涌,卷起的浪花大力冲刷着大船的木板,也不能撼动他分毫。 此时的一艘宝船上,一众士兵正围着甲板欢呼。他们看着海面上的动静, 丝毫不惧,反而目露兴奋。 “将军怎么还不上来?” “是啊,咱们都还等着将军加餐呢!” “再不上来, 咱们可要下去捞将军啦!” “小兔崽子, 胡说什么呢!”一个壮硕的声音冒出海面,手里举着一条巨大的海鱼,正是蒯信。 蒯信原先是怕水的,但秦纵实在不想浪费了这么好的战力,直接将人提溜到海边, 一脚踹了下去。 几次挣扎之下, 现如今的镇国大将军已经不需要再劳动秦帅大驾了,俨然是游水的好手。 他仗着神力, 一手将鱼扔上甲板,随后利索地爬上甲板。 众人正围着大鱼欢呼, 蒯民走了出来, 无奈摇头。这几年他们的性子都稳重了些,唯独蒯信还是莽撞直率, 自从熟识了水性,在岸上一天也待不住。但也正是因此,蒯信和他手下的兵关系更好,打成一片。秦纵见他有自己的带兵章法,倒也不拘束着他。 “元帅喊咱们去议事,你快去换身衣裳,别耽误正事。” 蒯信接过下属递来的毛巾,一边擦着一边答应,临走前还不忘交代:“拿去瞧瞧这鱼能不能吃,能吃的话给元帅也尝尝鲜。” “将军您放心,少了谁的,也不能少了元帅和您几位的啊!” 蒯民实在服了这个弟弟,这时候也忘不了吃的,催着人赶紧走。 “今日一早的消息,大雍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益州卢阳关外,约有十万人。”见几人都来了,秦纵率先开口。 蒯民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好元帅早有准备,早就派了荣将军前去,应当无甚变故。” 卢阳关是进入益州的必经之地,早就重兵把手,坐镇的又是老将荣泰宁,并不足为虑。反倒是眼前更为重要。 “传我军令,兵分四路,蒯信、蒯民、薛正,分别领军五万北上,从任州、宗州、用州沿岸登陆,合围蜀州。” 蜀州作为大雍陪都所在,便是占据着易守难攻的地形,但只要攻下了其外围的四州,便能形成合围之势,瓮中捉鳖。 这最后一座州府嘛,自然是涪州,秦纵阔别十余年的家乡。 二十万大军尽数而出,秦纵带着其中五万人从涪州海岸打了涪州守军措手不及。阿史那钜从没想过有人能够从海上行军,所有沿海的守卫极其薄弱。 但也仅限于沿海而已,秦纵率领军队很快赢得了海上的胜利,并顺利占领了涪州沿海的三座城池。 但陆上战争却并不十分顺利。秦纵带来的士兵只有五万人,而这些士兵都是更善海战的海军,在陆地上远不像楚国陆军那样战力强悍。 而且,阿史那钜的反应也不慢,在发现秦纵等人从沿岸登陆,卢阳关又无法占到好处之后,不仅立刻命十万大军回援,更是让还在行军途中的大雍军转为就地作战。 蒯信三人还好,他们遭遇的大雍军已然行军了至少两个月,距离蜀州也距离较远,后援补给不能十分及时送达,所以三人攻占城池虽艰难,却也十分强硬。 倒是秦纵那里,涪州离蜀中最近,却离益州最远,所以大雍军队补给充足,秦纵反而难得地打了一个不富裕的仗——涪州这些年真的太穷了,流民饿殍遍地,让秦纵连就地补给都做不到。 这也是涪州必须由秦纵亲自领兵攻打的原因,就在阿史那钜以为秦纵会继续往涪州城方向进攻时,秦纵线路一转,调转方向,攻向了与涪州相邻的东蛮。 东蛮这些年在阿史那钜的扶持下,可谓是过得风生水起,又不时掠夺涪州的资源,这才更进一步地导致了涪州的贫穷。 第300章 要想在草原上孤军深入,就必须要有骑兵,秦纵的目标不大,只需一万骑兵,他就能拿下整个东蛮。 所以第一战,不过打在了东蛮的边陲小城,羊坳城。这座小城是东蛮人游牧之时春夏之交所处之地,并不强大。 “洪瑞,你率领一万人围困羊坳城,分成两股,士兵轮班倒,每隔两个时辰发动一次小规模的进攻。莫要恋战,扰敌即可。” 秦纵一身玄色劲装,端坐在帅帐之中发号施令。 突如此来的敌袭让羊坳城的守军措手不及,但好在羊坳城的城墙是新整修加高过的,坚固非常,倒是给了他们反应的时机。 “不过区区五千人,也敢来攻我城池?” 城墙上,一个满身横肉的高大男人哈哈大笑,他是这羊坳城的城主,每年这个时候,是牧民们将羊群赶来吃草的时节,也是他一年之中油水最丰的时候,绝不允许有人来破坏。 “传我军令,把这些竹竿一样的中原人打得跪下叫爷爷!” 城主一声令下,羊坳城守军大开城门,倾巢而出。 洪瑞谨记秦纵军令,边打边退,羊坳城城主见这些人泥鳅似的抓不住,害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追出不过数十里远便又率军回城。 如此这般,过了三日,羊坳城守军只觉筋疲力尽,在白日追击之时,洪瑞已然觉出他们的颓势。 当日夜间,秦纵终于又下达了一道军令:“全军而动,夜间攻城。” 子夜十分,草原上夜色如墨,一片漆黑。 五万大军尽数而出,攻城所用的投石机和战甲车陈列在羊坳城外,可此时的羊坳城守军已经完全没 有了防守的机敏和精力。 草原上点起的火把将半边天空照亮,投石机将压实密封在铁罐中的火药点燃,火药雷在空中划出弧线时,引线燃烧殆尽,在被投进城墙内时轰然爆.炸。 这种火药雷制作不易,一旦质量不合格便会在军中自行爆炸,反而伤了自己人。因此,秦纵此行也不过带了五百枚。 但这个数量也已绰绰有余,东蛮人何时见过这种动静,一时间还以为是上天降下神罚,恍然不知所措。 羊坳城守军本就人困马乏,现下被这火药雷吓得军心尽散,毫无抵御之力,就连城主阵前斩杀十数人也没能威慑住。 军心涣散的羊坳城守军在楚王军的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组织起弓箭手向下射击。 但重甲盾兵组成的方阵将所有箭矢抵御在外,掩护着攻城兵攻城撞门,战鼓之声越擂越激烈,天边也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夜过去,羊坳城城门大开,全城守军尽数溃散。秦纵策马横戟,活捉了羊坳城城主。 在看见秦纵之时,那城主仿佛见了鬼一般。这张脸,叫他想起了十数年前整个东蛮的噩梦,他可以肯定,这是秦家的人,让每一个东蛮人闻之丧胆!果然,他听见旁人称之为“秦帅。” 攻入城池后,秦纵并没有屠戮普通的东蛮百姓,但却狠狠将城主府和一众城中高官的财产搜刮了一番。 这本就是个游牧途中的城池,并无什么完备的设施,此时大军席地而坐,烹羊宰牛。 “这草原上的羊,是香啊,我要吃一整只!”洪瑞此次领兵立了大功,也是所有将领中承受压力最大的,此刻正坐在篝火旁,等着好兄弟给他烤羊。 “是啊,兄弟们都多长时间没吃上新鲜荤肉了?海里的家伙事儿乍吃着是香,就是不抗饿啊。”说着,樊川将羊腿掰下,递给了大功臣洪瑞。 洪瑞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香得他眯起眼睛:“还好有这些羊,兄弟们都能吃好喝好了。” 秦纵一人独坐篝火旁,没叫亲兵动手,自己就烤了羊肉,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其实很简单,有羊群,有草场,有战马,更有秦纵,那么就有了一支难以战胜的骑兵。 攻入东蛮王城的时间没有用了太久,秦纵一面率军攻破草原上的各个城池,一面又不断壮大着自己的队伍。 东蛮王城里的小王爷不过是阿史那钜的傀儡,他年纪太小,出生不久后秦家已然获罪流放,但在听见“秦帅”二字时,便已心如死灰,主动褪下龙袍归降求饶。 秦纵一戟劈碎了那龙袍,也就意味着从此刻起,东蛮不再拥有自己的王,而将被楚国收归所有。 东蛮有沃野千里,秦纵想着楚霁定然喜欢,忙不迭地写了信,让同风给送回去,也好早日派人前来接受行政管辖,他是万万做不来这个的。 而后,便是秦纵对于涪州的全面进攻。他此时兵强马壮,手下的士兵经过此次历练也更加老道成熟,在战场上更加应对自如。 任凭阿史那钜如何痛心疾首气急败坏,也无法阻挡秦纵破竹般的攻势。 在罕见的大雪降临涪州城时,涪州城终于又迎回了他阔别十数年的统帅,秦家的元帅。 城中一木一景已与当年大不相同,那时满城垂槐,此时只剩矮枝残桩;那时虽边境袭扰,城中百姓却安居乐业,此时满城飘雪,流民遍野。 秦纵回忆着楚霁初到沧州时的所言所行,学着他的样子,命令士卒帮忙休整房屋,安顿百姓,赈济灾民。 他独自一人走在涪州城疮痍的大街上,脚步不自觉地来到当年的将军府。 第301章 当年秦家获罪流放,将军费府是何景象他也不知,但无论怎样,结局总不会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秦家流放奚州,将军府便被下旨烧毁,现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即使在大雪之下,也能依稀看出当年火烧的痕迹。 忽然,他听见有儿童嬉笑之声,掩藏好身形探查过去,这才发现当初的将军府虽付之一炬,但因规模巨大,倒也有几间房屋残存。 现如今在这里的人,秦纵并不认得,但从他们的衣着上可以辨认,也都是被逼无奈的穷苦人家,大人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大大小小的补丁。 他们显然不止有一家人,而是许许多多的难民,将军府当年建得气派,即便屋舍仅存,也能勉强给他们提供躲避风雪之所。 秦纵微微一笑,如此,便也很好了。 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极为局促的汉子,他见秦纵一身戎装,紧张得搓着衣摆。 秦纵没有说明身份,只告诉他们,楚王军进了城,正在布施冬衣和粮食,莫要忘记去领。 那汉子这时才松了一口气,对着秦纵千恩万谢,又向他细细询问了到何处去领,如何能领。 再冒着风雪而归时,秦纵心境已与来时不同,再看街道上已然组织起来,布施的、修葺房屋的、维持秩序的,井井有条,他脚步轻快地回了军营。 刚到军营口,亲兵便火急火燎地来报:“您可算是回来了。” 秦纵眉头一皱:“何事?” 若只是寻常小事,亲兵不会这般失态。 谁知亲兵嘿嘿一笑:“您自个儿回帐中一看便知。” 不需回帐中看了,秦纵心中所思所念之人,一手拨开帅帐的门帘,倚门而笑。 秦纵快步走上前去,将人拥住:“外头风雪大,别冻着。” 尊贵的楚王殿下被拥入炽热的怀抱,只觉着一月来风雪兼程,皆有归处。 第一百三十八章 行军途中条件简陋, 莫说是和楚王宫相较,便是东郊大营也不能相比,即便是秦纵的中军帐中也同样如此。 但楚霁一来, 秦纵便觉得整个营帐中大不相同了,看哪里都觉得美好稀罕。 在外是号令三军的统帅,可一进了营帐, 秦纵便将楚霁扑倒在榻上,毛茸茸的脑袋埋在颈间,标记领地似的嗅着。 “楚楚,你怎么来了?”秦纵嗡声问道。 楚霁揉了揉作乱的脑袋, 故意道:“东蛮沃野千里,我自然要来亲自主持大局。”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秦帅满意,但东蛮一事是正事, 秦纵抬起头, 神色倒少见地认真:“东蛮王室已灭,但还剩下十数万平民,应该如何?” 若是全杀了,并非秦纵所愿,楚霁也不会同意。但东蛮又与大阙不同, 东蛮人曾经对着涪州烧杀掳掠, 无恶不作。若是任由他们继续发展,待他们再壮大起来, 涪州又无宁日。 “这也不难,东蛮既然被你打下, 那就归入楚国国土, 定为靖州,大小官员皆有朝廷认命。另外再重新划分州府、城池和牧区, 不可依照东蛮旧制。所有东蛮人皆改称靖州人士,入大楚户籍,学汉话,着汉服,与我朝通婚。如此下来,几代过后,便不足为虑。” 楚霁显然是细想过的,就连新任的靖州牧都认命好了。 秦纵突然笑起来,定定地看着楚霁。 这几年,他一直觉得楚霁心软良善,却差点忘了初见时楚霁的强硬手腕。 美丽危险,异常动人。从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开始,这颗心就只为眼前人跳动。 “怎么这样看我?”楚霁问。 秦纵一把将他重新扑倒:“殿下安顿完苍生黎民,便也安顿安顿我吧。” 楚霁任由他的手作乱,忽然又变了声调,唔地一口咬在肩膀:“小混蛋,都不说想我。” ……害得我亲自来寻。 * 楚王亲赴战场,给予了全军将士莫大的鼓舞。 拿下涪州全境之后,很快向蜀州发动进攻。不仅秦纵这里势如破竹,另外三个战场也同样捷报频传。 蜀州阿史那钜统帅的军营,也是大雍仅存的兵力,此刻中军帐中,惶惶然跪了一地谋士将领。 “三十万大军压境,谁来告诉本王,何至于此 !”阿史那钜神情阴鸷,透过中军帐子昏沉的光打在脸上,更显可怖。 他从没有想过,出兵楚国,换来的是如此惨痛的代价。 若是早知如此,不如就向着洵国进献百万军饷也就罢了,也好过今日被人兵临城下。 “王爷,蜀州城易守难攻,城中粮草富足,我等死守即可。楚军远到而来,补给不足。待其粮草尽绝,定会退兵。” 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唯有仗着蜀中地形与楚军耗着,才能勉强获得喘息之机。但只要楚军退了,他们便还有后路可寻。 阿史那钜此刻也称得上黔驴技穷,若是他手中尚有五十万大军,若敌方主帅并非秦纵,他都认为自己有一战之力。 但他这名声实在难听。若是骂他挟持幼主,奸佞窃国,他倒并不在意,毕竟他向来认为高位能者居之,他筹谋多年,忍气吞声,不就是为了登上那至高之位吗?只有温吞没本事的烂好人,才不招骂名呢。 但不知何时起,城中的报纸童谣,处处都在传他是个缩头乌龟,只敢躲在这城墙只内,却不敢与楚军一战,实在窝囊。 第302章 若他此次当真龟缩在城中,靠楚军自己断粮退军,岂不坐实了传言?他身处万人之上,又怎能被如此折辱? 就在阿史那钜举棋不定之时,突然宦汲出声嘲讽:“楚军补给不足?楚国国君不日前亲至涪州城,押送粮草辎重无数,与咱们耗上一年不成问题。王将军,您的情报也太落后了。” “宦汲,你!”王将军早就看这个白脸是书生不爽了,此时被他这一通嘲讽,老脸哪里还挂得住。 宦汲可不怕他:“你不信?那楚王可就在涪州大营里住着呢!” “都住嘴!”阿史那钜将大刀拍在桌上,这才勉强止住了争吵。他直直地看着宦汲,忽然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旁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宦汲也扑通跪倒在地,小心翼翼道:“微臣是说,楚王,不,楚霁那厮正在涪州大营里。” 阿史那钜忽然笑得阴狠:“不错,是楚王,楚王此刻,正在涪州大营。”他兀自大笑了一会儿,下令道:“宦汲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楚霁留在涪州军营和众人一起过了年,刚开春,二月初三,大军开拔,秦纵亲征蜀州城,楚霁却还未离开涪州。 楚霁一直待在涪州城不出,秦纵又留了不少兵马守城,这让一心想要“擒贼先擒王”的阿史那钜心急如焚。 但一个年节都等下来了,不差这几日。阿史那钜穷途末路,趁着这几月功夫,已经和蔡旷谈妥了条件。 待到蔡旷向着胶州发兵,边境告急,楚霁这个王是一定要回到楚国主持大局的。只要楚霁出了涪州城,他便有的是法子擒住楚霁。 终于在二月底,收到胶州急报的楚霁,带着一万人马,乘船离开了涪州城。 初春的天气较为晴朗,海面风平,再有一日便要出了涪州地界,楚霁难得站在甲板上放松。湛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叫人心胸开阔。 “王上,刚磨的豆浆,您尝尝。”洪瑞此次被秦纵安排来保护楚霁安全,他本就是当年楚宅的人,楚霁用起来也比旁人都更顺手。 这豆浆是楚霁特意吩咐人磨的,不仅是豆浆,船上还会发豆芽和磨豆腐,为的就是补充维生素。海上航行的时日长,新鲜的蔬菜难以供应,维生素也就得不到补充,很容易得坏血病。 原先那些个海军中还有人不在意,但是在口角生疮、视力下降之后,也全都乖乖地每天喝一杯豆浆,午饭晚饭也都不再挑食,专捡那些荤肉来吃了。 楚霁刚喝完放下杯子,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他眸色一敛,洪瑞随即也发现了问题,当即传令全军戒严。 那些船不像他们所乘的宝船那么大,船上也未曾扬着楚字旗,显然不是自己人。船虽不大,但数量极多,洪瑞一打眼看去,少说有近百艘大船,用铁索相连,才使得它们能在海面行驶。 “靠岸,保护王上离开!”洪瑞立刻命人升起桅杆,调转船只方向。 但那些船只的速度显然更快,它们数量众多,将楚霁和部下所乘的三只宝船团团围住。 “盾兵在前,掩护弓箭手进攻。枪步兵压阵,以防有人登船。”楚霁见敌军来势汹汹,自知避无可避,当即发号施令,不见一丝慌乱。 楚霁所带的人手虽少,但各个都是精兵,楚霁一声令下,立刻组织起了抵抗。 盾牌相接,在甲板上形成屏障,保护着后方的士兵;弓箭手分成三轮,轮流搭弓射箭,抵御着敌军。 但从天边驶来的船只源源不断,至少是楚军的五倍有余。更是出现了一只由十数只小船拱卫的大船,甲板上观战的正是阿史那钜 看着他手下的船只一步步逼近楚霁的宝船,阿史那钜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得意。只要拿住了楚霁,答应给蔡旷的割地和白银还叫事儿吗?到那时,这个楚国都是他的,要什么没有? 知晓此计已成,阿史那钜大步回到船舱,痛饮美酒。 天色渐暗,两方的交战愈发激烈,大雍军虽还不足以登上楚军的甲板,但海面之上箭矢纷飞地更厉害了,夜色涌动之下,海水渐渐被染成猩红之色。 “王上,小船已备好。若有不侧,末将等殿后,您乘小船回涪州去。”洪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神色沉重。 楚霁却不答话,只是静静站着,望向不远处阿史那钜的船只。 海风忽起,拂过他的发丝,带来海水和血水的腥咸。在船帆和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时,楚霁下达了第二道命令,掷地有声:“枪步兵退下,弓箭手皆换火矢,向远处船只投掷火.药雷” “遵命!” 漫天流火在被射出,投掷到敌船上,霎时点燃船只,烧起了一片火海,又因着船只铁索相连,一只烧着便连带着下一只,避无可避,大雍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被点燃,全员打捞海水救火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引火烧身。 “王爷,不好了,楚军用了火攻!”士兵仓皇来报。 阿史那钜只以为楚霁疯了:“如此更好,入夜海上北风正劲,楚霁引火自焚!” 士兵痛心疾首:“王爷,方才风向变了,此刻刮的是东南风!” 阿史那钜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冲到甲板上,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船只被烧成一片的场景。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砍断铁索,给我突围!” 但他的命令终究是无人执行了,楚军备好的小船并没有用来逃命,反而轻舟疾行,此刻楚军已经登上了阿史那钜的大船。 第303章 直到被擒,阿史那钜依旧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被五花大绑跪在甲板上,却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和他一同饮酒的功臣站到了楚霁身后。 “宦汲!你卑鄙小人,临阵叛变!”阿史那钜青筋暴起,眼神几欲吃人。 宦汲嗤笑一声:“我本就是楚王谋士,尚书令杨佑门生,何来临阵叛变?” “你潜伏数年,为的就是将我引入如此境地?” 都到了此刻,宦汲不介意再给阿史那钜戳上一刀:“你看似勇猛无匹,实则贪恋富贵权势。若不是让你觉得尚有翻盘之机,又怎能引你出盛京?若不是在这茫茫海上,你便是穷尽方法也要苟活,岂不是个无穷无尽的麻烦?” 楚霁不欲与阿史那钜废话,直截了当道:“打断他的双腿,废去手筋,扔进地牢,严加看管。” “是!”洪瑞亲自上前将人架住,心里不由得感叹还是王上想得周到。阿史那钜虽然现在还不能杀,但断了腿断了手,人也就彻底废了。 其实楚霁却没想到这个,他只想着秦纵双腿膝盖骨下骇人的伤,那是阿史那钜用长刀留下的。 第一次见到那个伤口时,楚霁便下定过决心,这笔账总是要找阿史那钜细细算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宝船再次扬帆, 不过却是原路折返。 阿史那钜所作所为皆是楚霁安排宦汲引导的,不仅是今日的海上一役,就连阿史那钜北联蔡旷也在意料之中。 楚国内政有杨佑把握大的方向, 楚霁自然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万鲁和白鑫也早就领兵去了胶州,严阵以待洵军的到来。 本该高坐明堂的楚王大胜归来,迈步走下甲板时满目意气风发。 原在前线统军的秦帅站在岸边, 面色不虞,扭头不看来人,却被刚刚踏上海岸的楚王殿下走过去抱住。 秦纵严肃的表情霎时久绷不住了,楚楚还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主动抱过他。 更要命的是, 楚霁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回来了,怎么还生气呐?” 以身涉险诱敌,是楚霁最惯用的计策, 也最具成效。此番有机会一举拿下阿史那钜, 且兵力损失最少,楚霁岂能错过? 但秦纵却不同意。理智上知道这是绝佳的法子,但情感上他无法接受。 若楚霁只是寻常主公,秦纵只会叹服于他的魄力和决断,更加忠心征战。但身为爱人, 他又怎能眼睁 睁地看着楚霁涉险? 两人为此闹得很是不愉快, 一个是王上,一个是元帅, 谁也不低头,只苦了军营里的人, 每日氛围骇人不说, 训练更比往日强了数倍。 但秦纵哪里能倔得过楚霁?正月一过,秦纵虽不吭声, 但还是依照楚霁的计划领兵出城。只是在出城前,将身边亲兵精锐尽数留下,又下了军令,不许他们离开王上半步。 “不是生你的气。”秦纵将人搂紧,只觉得自己真不可理喻,明明就是因为这样才爱上楚霁的,却想要以爱为名将他束缚。 他若是真生什么气,那也只能是气他自己不够强大,竟还要楚霁去以身犯险。 楚霁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我的小将军,不必自责。是我贪功,时机不够,偏要赌这一把。” 他也只是仗着前世学过的那点子微末知识,判断出晚上海域必起东南风,这才大胆走了这步棋。好在,他走对了。 阿史那钜被擒,仅剩的大雍军军心涣散,丝毫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陪都蜀州的沦陷不过一瞬之间。 不,这不叫沦陷,应该是忠诚于大雍皇帝的楚王殿下,领兵得胜而来,清君侧,除奸佞,一肃朝堂。 数年战乱,政治昏暗,蜀中早不复往日繁华,但今日却格外不同,一群几日前还在痛骂楚霁窃国的大臣,此刻毕恭毕敬地列队在城门口,等待楚王的到来。就连小皇帝和他的母亲淑太后的仪仗也一同等着。 楚霁名义上说自己是回朝拜见陛下,可任谁都知道,蜀州大门是被楚军用攻城木撞开的。 恭候着楚霁回朝的人里,不乏心思活络的,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想看楚王会如何对待那仪仗里的小皇帝,会不会命他的秦帅直将小皇帝从龙座上扯下来。 小皇帝赵璁还是个五岁的娃娃,全然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肃穆的氛围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寻求母亲庇护。 淑太后将儿子搂在怀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城门口的方向,眼中滚下两行泪。她什么都不要,什么至高皇权,什么荣华富贵,都比不过她的孩子。 千呼万唤始出来,楚王的仪仗终于出现在了城门口。 与众人所想不同,楚王仪仗并没有超出普通异姓王的规格,甚至连当初的摄政王阿史那钜都不如,更不要说比肩帝王仪仗了。可眼前的队伍,却比城内小皇帝的仪仗更加让人忍不住拜伏。 从仪仗中原本承担礼仪职责的仪卫,到队尾簇拥王驾的队伍,皆被换成楚王的精兵,一等一的楚国骑兵。 骑的不是白马而是战马,执的不是礼器而是陌刀,个个神情肃穆,只有战场才能磨砺出这样的队伍。 两厢对比之下,大雍皇帝的仪仗队花哨有余,而底气不足。 玄色的楚字旗在烈日里肆意张扬,猎猎作响,车驾终于停在了众人面前。 “恭迎楚王殿下!” 在场之人,无论心中所思所想,面对着这样的一只队伍,唯一的选择只有臣服。 第304章 随侍在车驾旁放下凳子,秦纵率先掀帘而出,走下车驾,面向群臣。 在场大多数人是大雍在盛京时的旧臣,大多是认识楚霁的,毕竟楚霁那张脸,见之难忘。 眼前之人他们却不大认得,但此人容貌俊朗,是不在楚霁之下的另一种好看,又身长九尺,身形甚伟,通身威严之气,逼得人不敢抬头。能和楚王同乘车驾,除了那位楚国的兵马大元帅不做他想。 谁也不曾想到,当日在斗兽场里求生的战俘,此刻已经是他们所有人都要俯首仰望的存在。 视线扫过跪地的众人,又将视线落在小皇帝和淑太后身上一瞬,秦纵转过身,掀开车帘,将车驾中人迎了出来。 楚霁一身玄色衮服,眸子微挑,视线却不落在任何跪地之人的身上,端的是满身金昭玉粹,比之小皇帝更显天家威仪。 众人跪拜在地还未被准许平身,忽然淑太后牵着赵璁来到楚霁身旁,跪倒在地。 楚霁伸手要去扶,淑太后却行了一个大礼:“臣妇有罪,楚王殿下容禀。” 话落,淑太后身旁的宦汲也跪倒在地,他双手高举着托盘,那托盘上是一方玉玺,正是从前朝大一统皇帝传承而来的传国玉玺。 “当年,先帝驾崩却未有后嗣,阿史那钜为挟天子以令诸侯,选了我儿赵璁登基为帝。可我夫家与皇室并非同宗,而是出自范城赵家。一切皆因阿史那钜贪心不足,生怕选皇室之子日后长大会生出反抗之心,才选了非皇室血统的我儿。我儿本非天家子,又如何能恬居皇位?罪妇只盼国本归正,今将传国玉玺奉上。” 所有人都以为今日会是一场逼宫的大戏,不想其中竟有如此荒唐又巧合之事。 现如今去哪里找什么国本归正?当日赵璁登位,赵氏宗亲不满者甚多,对阿史那钜的态度自然也不恭敬。他们本就是宗亲,也不需对谁恭敬。所以在这些年阿史那钜的授意下,死伤不少,再加之夭折、内乱、战事,这满朝之中想找一个赵氏皇族,还真是个难事儿。 这楚霁的运势也未免太好离开些,莫不是天命所归? 但也有政治嗅觉灵敏的意识到,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呢? 要知道,赵璁能被阿史那钜选为傀儡,就是因为他这一脉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一对孤儿寡母,这才便于拿捏。因此仅凭淑太后一张嘴,她说赵璁非皇室之子,那便只能如此。 只是,既然他们能敏锐地发现其中的关窍,也自然知晓,还是不要多生事端惹怒楚霁为好,否则那楚军的铁骑可全然不介意在今日刀锋饮血。 所以只能有一个真相,赵璁非皇室后裔。 众人心思流转间,楚霁已命人将赵璁和淑太后扶起。 “淑夫人高义,楚霁敬佩。还请夫人放心,楚霁定当竭尽全力,寻找皇室遗孤,以使国本归正。” 楚霁此话一出,众人无不附和,高呼叔夫人高义。 方才楚霁的话算是一锤定音,他称淑太后为淑夫人,那便是不再承认赵璁的皇帝之位,但也理解他们是被阿史那钜所胁迫的,亦不曾降罪。 “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楚王殿下不辞辛劳,代执国玺,主持朝政。” 宦汲复又跪下,将传国玉玺捧在楚霁眼前。 在场官员无一不认得宦汲,这是从前的摄政王和太傅贾业成身边的那个谋士,也是唯一从楚王与阿史那钜的那一场战役里活着回来的大雍高官,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 回到蜀中后,他又迅速夺权,将贾业成和他的一众党羽发落,自己登上了太傅之位,拥有了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地位。 众人都以为楚霁是要通过宦汲操控皇帝,不料他更狠,直接釜底抽薪,让淑太后否认了小皇帝的血统。 此时宦汲连传国玉玺都捧出来了,赵家皇室无后,楚霁手握重兵,又是扫除奸佞的至功之人,礼法道义和形势所迫,都站在了楚霁那一边。 不只是谁率先做出附和,请楚王主持朝政。 霎时之间,宦汲交上玉玺,秦纵亲自捧着玉玺站在楚霁身后,赵璁被脱了皇帝服制,换上了寻常衣衫。 蜀州陪都的金銮殿里仿佛什么都没变,至高处的龙椅,龙椅旁的王座,还是像往常一样摆着。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椅上不再坐着年幼无知的小皇帝,皇位空悬,国无主君,只有一方传国玉玺摆在龙椅上,王座上掌生杀大权的人从摄政王阿史那钜变成了楚王楚霁,朝堂上分列的文武官员,最前头的变成了秦纵和杨佑。 楚王殿下似乎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以雷霆之势将满朝文武换了个便。王朝不过是还披着一个大雍的壳子,内里却只有一个声音,大楚的声音,言楚语,行楚制,用楚官。 楚霁暂时还没有称帝的打算,蔡旷未平,战事未休,百姓贫苦,并不是称帝的好时机。 主持朝政之后,楚霁首先要将在沧州的楚国小朝廷和现如今的大雍朝 廷合并,沧州官员不能都变成京官,大雍旧臣也不能全部罢免,大小官职该如何分配,都全等着他安排。 如同在楚国时同样,楚霁废除三公九卿制,设立三省六部,权力制衡,职责明确,又精简人员,将原先大雍官僚体系里冗余繁杂的部分全部剪除。至于世袭爵位,不好意思,楚王治下没有这种东西。 第305章 又实行摊丁入亩,重新丈量土地,将土地分给百姓平民,鼓励农耕生产,减免税收,朝廷控制粮食买卖,决不允许有打压或哄抬粮价的行为。 世族豪绅一个个都黑了脸,但百姓却高兴极了。忍不住嚎呼,要是楚王早几年来就好了。 楚霁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很畅快。他宁愿趁着自己新主入朝,先将这三把火烧得旺起来,从一开始就让朝政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也好过现在图省事儿,却为以后埋下无尽隐患。 早朝时分,楚霁又和满殿的新官旧臣几经辩论,终于将科举一事完完全全地推行下去。现在不比在楚国,每一处土地都是楚霁用心经营来的,政令推行自然畅通。短短两年时间,楚军的锋刀就接连拿下了五座州府,各座州府里世家林立,楚霁手段再狠也不能将反对者全都一刀切了,但他不愿妥协,那便只能恩威并施,缓缓图之。 下了朝,楚霁不愿回那空落落的寝宫,干脆脚步一转,又去了御书房,今日该有战报传回了。 秦纵出征三月有余,翻过寒冬又是春天了。北边每半月都有战报传来,几乎都是捷报,若是未有战事,秦纵也会传信回来,从北边天寒怀念家中温床到春寒料峭不及蜀中花开烂漫,总是黏糊得很。 楚霁不喜人伺候,御书房里除却来往运送奏折的宫人,再无旁人。今天时日尚早,北边的战报还没送到,楚霁叹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走到沙盘旁。 秦纵送他的新年礼物,哪怕他身处战场,这些年也从没断过。这些礼物倒并非各个金贵,毕竟楚王殿下要什么金贵物件儿没有,只是秦纵心意难得,全部都是他亲手制作,楚霁每一个都视若珍宝。 但其中他最喜欢的却还是眼前的这个沙盘,从沧州的州牧府,搬到楚王宫,再到如今的蜀州皇宫,全都摆在他每日处理政务的地方。 此时这大气磅礴的沙盘上,有大半州府插着玄色楚字旗。 三个月的时间,蔡旷的军队节节败退,蔡旷的属地也从原本的七座州府缩减为四座。秦纵正率军一步步向盛京逼近。 只要平定了蔡旷,楚霁便能完成大一统,结束自南奚立国以来的割据局面。只要大阙不作妖,在都护府的监督之下,他和秦纵也就不必再像如今这般聚少离多了。 “殿下,北疆战报,秦帅又下一城!”孙常侍一路小跑,捧着军报,满脸喜气。 楚霁急忙将军报展开,战事吃紧,秦纵也无暇多言,只写了一句:燕州大定,剑指盛京。 楚霁捧着军报走到桌案前,御笔朱批:吾爱战无不胜,惟愿早日凯旋。 第一百四十章 “殿下, 折子是怎么也批不完的,您先把药喝了吧。”御书房中,孙常侍端着一碗药, 小声地劝着楚霁。 楚霁这两日夜不安枕,总是在半夜惊醒,宫中御医瞧了, 说是思虑过度的缘故,开了安神的方子。 被孙常侍打断思路,楚霁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这两日总觉得心烦意乱, 御医开了多少药都不见好。 楚霁接过药,刚喝了一口,就听见拂尘掉在地上的声音, 一转头, 侍从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奴才死罪,殿下饶命。” 那侍从是在打扫御书房中的沙盘,楚霁眉头一蹙走了过去,发现是沙盘上盛京城门处被碰掉了一个角,一个小石块滚了下来。 “怎么做事这么不当心?”孙常侍赶紧呵斥, 他知道这个沙盘是秦帅所送, 楚王视若珍宝。 楚霁俯身将那个被碰掉的石块捡起,摩挲着, 暗自叹了一口气,也就只有等阿纵回来再修了。 侍从还在求饶, 楚霁不欲苛责:“下去吧, 罚一个月月俸。” 听到只是罚俸,侍从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却在出门时和一人撞到一起,来人风尘仆仆,是楚霁的传信兵,八百里加急而来。 顾不得被他撞倒的侍从,来人跪地痛哭:“殿下,元帅中箭,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楚霁懵了一瞬,孙常侍愣愣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御书房一片死寂,楚霁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轰鸣被拉得无限远。 “殿下!”楚霁吐出一口血,差点摔倒,孙常侍赶紧过来扶住他。 掌中石块尖利的角戳痛了楚霁,他方才还说,要等阿纵回来修沙盘。 三日前,同风还带回消息,秦纵说已经兵临盛京城下,军队驻扎在一片槐花林中。 五月又到了,楚霁回信说,待到进了盛京城,再给他做槐花糕吃。 “备马……”楚霁咽下口中腥甜,推开了扶住他的孙常侍,再睁开眼时,眼睑处的泪痣都逼出了血色。 “殿下…”孙常侍还欲再劝,楚王方才吐了血,再怎么也得先看了御医啊。 “牵我的马来!”楚霁怒喝一声,双目遍布血丝,泪珠在眼眶里倔强地不肯掉下,他的马术都还是秦纵教的。 孙常侍不敢不从,但他好歹是宫里长大的,随大雍皇帝经历过几次大变,趁着备马的功夫赶紧命人通知了杨相国和驻守蜀中的薛将军。 楚霁不由分说地命传信兵领路,策马北上,宫门口杨佑和薛正也及时赶到。 “薛正,你带着人随殿下前去,朝中有我。”杨佑最先反应过来。 薛正也顾不得其他,点了三千骑兵就追着楚霁去了。 第306章 从蜀中到盛京城外的这一段路,楚霁只觉得格外漫长。玉顶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不用楚霁扬鞭,也全力地奔跑着。 原书中没有这一遭的,秦纵从没受过什么致命的箭伤。他的出现早就打乱了一切,是他…… 楚霁入了军营,下马直冲营帐。 随军的军医跪了一地,就连姜木也在其中,他哭着走上前:‘’楚霁,我没用,我救不了他……” 楚霁无暇顾及,踉跄着脚步来到秦纵榻边。 秦纵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双眼紧闭,胸中还插着一把箭,暗红的血色洇透大半胸膛的衣衫。 这把箭是特制的,箭上的两仪花提纯了十足十的量,又正中胸膛,封住了心脉。若是不拔,便会因为两仪花的药效让人暂且活着,但血却无法止住,人就会在一日一日的失血中渐渐死去;若是拔了,心脉震动,霎时便会血涌如柱,扁鹊再世也救不回来。 楚霁握住秦纵的手,闭上眼睛,两行泪却还是掉了下来。 秦纵的手向来是暖的,楚霁总是喜欢让秦纵给他捂手取暖。可现在,因为 失血,秦纵的手比楚霁的还要凉,只有被楚霁捂住的时候,才会染上一点点温度。 “实话告诉本王,你们有几分把握?”强行忍住脑中的眩晕,楚霁睁开眼。 一众军医又跪在了地上,低着头,一个也不敢说话。 “若是救不了元帅,本王杀……”楚霁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却被手上的力道止住。 “阿纵,你醒了!”楚霁回过头,空着的手抚上秦纵的脸。 秦纵眉头一蹙,勉强发出声音,却十分严肃:“是谁泄露军机?竟敢将此事告诉你?” 楚霁知道秦纵的意思,他有气虚血溢之症,心平气和地将养着,并不是什么致命的毛病,甚至这几年他已经有足够的精力去处理繁杂的朝政,也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的损伤。但这个毛病最忌情绪波动,所以他才会在听见秦纵负伤时吐血。 哪怕到了此刻,秦纵最先想到的,也是他的身体。 秦纵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用握住的右手回握住楚霁,秦纵道:“师兄,给我熬一副补血的药,带着他们都出去吧。” 一声师兄叫得姜木眼泪更止不住了,但也知道秦纵这是要和楚霁私下说话,他赶紧带着那群满头冷汗的军医出去。 等人都走了,楚霁才放任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他俯身附在秦纵肩头,滚烫的泪滴落。 “我不该来的,我不该要这皇位,我…是我害你这般。” 秦纵轻轻摇了摇头:“你若不来,谁救百姓于水火?是我自大,惹你伤心。” 在沧州城外逃生的周珩跑到了蔡旷的地盘上,蔡旷眼见就要兵败,也顾不得什么名声,竟听从了周珩的计策,以百姓性命威胁秦纵退兵。 从当日楚霁冒险救下胶州军家眷,周珩便知道楚霁是个爱护百姓的。这种事情,在他看来是十足的弱点。他倒是很想看看,面对这象征正统的盛京城,楚霁会如何选。 他们将城中百姓押到城墙上,只要楚军向前一步便杀一人。那日两军僵持不下之时,一个孩童突然大喊:“能得楚军进城,我甘愿赴死。”说着,他便自己跳下城墙。 秦纵被那孩童的话震撼,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摔死,当即一跃而起将那孩子接下,不料这时却中了蔡旷射出的冷箭。 蔡旷此人也是万夫莫开之勇,箭术极佳,竟正中秦纵心脉,当时若非踏雪是一匹神驹,否则只怕秦纵就回不来了。 秦纵有心给楚霁擦一擦眼泪,但他是手却已经抬不起来了,他沉默半晌,郑重道:“一个月后,殿下于阵前诱敌,可派蒯信绕道西城门……” “闭嘴,别再让我听见一句不想听的。” 楚霁抬起头,血红的桃花眼定定地看着他。他问过姜木了,若是不拔箭,秦纵至多还有一个月。那他就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去找无患子,掀翻了整个大楚,楚霁也要把人找出来。现在秦纵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开口就是一个月后,叫楚霁怎么冷静?” “阿纵,”楚霁把秦纵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单配偶制的法令已经拟好了,只有衙门盖了章的婚书才是唯一承认的配偶。你还没有给我婚书呢,你说回去要同我一起盖章的。” 秦纵用指腹轻轻地摩挲他的脸,却不正面回答:“让蒯民给我送药进来吧,楚楚,我想吃槐花糕了。” 是他思虑不周,竟还想着这时候让楚霁冷静下来听他讲攻城之策。但盛京城象征着正统地位,一日不拿下盛京,楚霁就一日无法名正言顺地称帝。他能清醒的时候不多了,总得将一切交代好。 楚霁怎会不懂秦纵,但这是他第一次不想懂。站起身,楚霁仿佛又是楚王殿下了,他的爱人年纪比他小,他自然要处处纵容着,他轻点了下秦纵的额头:“这么馋的呀。” 话落,楚霁擦掉眼泪,给秦纵掖好被角,转身出了营帐。 槐花糕的做法楚霁早了然于胸,再不需要像六年前在盛京时那样对着本涪州《风物志》边学便做离开。这六年来,每逢槐花开时,他便会做上一些。只是这一次,他身边没了那个帮他和面的人。 匆匆做好了槐花糕,楚霁正端着盘子快步走向中军营帐,姜木便脚步匆匆地跑来。楚霁以为是秦纵情况不好,赶紧也加快脚步。 第307章 “你别跑,我……”姜木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向楚霁跑来,楚霁那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姜木怕他再跑动起来晕过去。 “没事,呼……”姜木躬身双手扶着膝盖,一边大喘气:“我,我师父,来了!” 手中盘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糕点滚落满地,楚霁却也无暇顾及,阿纵有救了! 营帐内,秦纵已经又昏迷了过去,无患子三指按在秦纵左手寸关尺,双目微闭。在场几人皆屏气凝神,生怕干扰了无患子的判断。 半晌过后,无患子睁开眼:“婉仪,拿我的保心丹来。” 萧婉仪如今做药童已经得心应手,听见无患子的吩咐赶忙从药箱最下层拿出一个想小盒,盒子里是一颗黑褐色的药丸。 无患子将药丸放入秦纵口中,姜木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对着楚霁小声说:“你放心,师父的意思便是还有救。” 楚霁心神一震,对着无患子鞠躬行礼:“还望您救一救阿纵。” 无患子摇了摇头:“殿下无须多礼,纵儿是我的徒弟,又是因我之罪孽才遭此横祸,无论如何我也要救他。” 姜木见师父来了,心里已经有了底。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用胳膊肘捅了捅楚霁:“放心,师父一定能把师弟救回来。论起来,你也应该叫师父啊。” 楚霁知道姜木有心怄自己笑一笑,也随着他的意思,唤了无患子一声师父。 拔箭一事宜早不宜迟,无患子将军营里的一众军医叫去商议了方法,又给各人安排了相应的工作,便准备动手了。 这下楚霁倒成了个碍事的,一来他不通医术,帮不上一点儿忙,二来他身份在这里,无患子和姜木还好,但寻常军医难免会束手束脚。 “无论发生什么,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楚霁被姜木赶出了营帐,这时候也就只有姜木敢这么做了,楚霁知道他的用意,方才自己不过皱了下眉,就叫一个军医打翻了药瓶。 “你放心,有师父在,一定没事的。”姜木宽慰他:“你现在这么憔悴,叫师弟醒来见到多难受啊,先去休息,结束后第一时间叫你。” 话虽如此,但楚霁此时哪里还有那个休息的心思,只是他也不愿就这么干等着。 楚霁召来蒯民,细细问了那日秦纵交代了什么。 那日他耍性子,秦纵竟也就让他意气用事了,只是在事后将一干事宜交代给了蒯民。现在知道秦纵有救,楚霁心里对蔡旷和周珩恨意滔天,自然是决意要攻下盛京,用两人祭旗。 听完蒯民的讲述,楚霁眼中闪过危险的光:“命蒯信领两万步兵,即刻去办。” 蒯民蒯信领命而去,楚霁又坐在原地,脑中什么也没想,就那样看着天色从大亮变成泛着黯淡的蓝。 “殿下,元帅救回来了!” 亲兵的声音将楚霁的思绪拉回,楚霁顾不上旁的,起身大步就往帅帐走去,甚至在起身时摔了个踉跄。 帐中的军医散去大半,只有无患子开着药方,姜木收拾着药箱。 秦纵依旧是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眼睛闭着,胸膛的起伏也十分微弱。 “姜木……”楚霁看着姜木,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祈求。 “没事没事,失血过多晕过去了。等夜间发了烧,挺过去便无碍了。”姜木扶住楚霁的肩膀,也说出了让楚霁心安的话。 “谢谢。”直到这一刻,楚霁才觉得自己喘过了一口气,拥有了呼吸的权力。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着眼前的秦纵, 楚霁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在盛京楚宅的那个晚上。 那天是他们初见,他将秦纵从斗兽场中带出, 两人还是各怀心事地相互提防着。那夜秦纵也是因为伤口发了高烧,自己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边研究着涪州的《风物志》,一边回忆着原书剧情, 想着该如何和这位原书男主斗智斗勇,将他收入麾下,叫他替自己出生入死,封狼居胥。 现在的楚霁不想他出生入死了, 只想他平安醒来,回皇宫去做他的爱人。 秦纵身体一向很好,六年前因为医治及时并没有落下什么病根, 所以极少生病, 更莫说是像今日这样了。 楚霁记得六年前,发烧的秦纵很喜欢自己将手放在他的额头,因为他的手带着凉意,能缓解他的痛苦。 秦纵的眉头果然舒展下来,楚霁轻声一笑, 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 借着暖黄的烛光, 楚霁端详起二十一的秦纵,满脸稚气褪去, 是楚霁曾预想过的俊朗深邃。 那一双曾经凌厉疏离的丹凤眼,楚霁总以为要紧闭时才能显出几分温和, 现如今却是只要一看着他, 便什么寒冰都融散了。 秦纵好似又在呓语,楚霁记得他上一次发烧时还是个会在梦里喊“娘 ”的“小娃娃”, 这一次他再俯身时,毫不意外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小混蛋,楚楚就在眼前,也不醒过来。”楚霁悄悄搓了一把秦纵的耳朵,手感还是那么好。 那一年,还是楚大人的楚王殿下因为这一声呓语心软,留下来照顾了人大半夜,临了还被抓住了身上最值钱的玉佩,那枚狼王啸月。 今夜的楚王殿下不心软,只心疼,被抓住的是一颗全然鲜活跳动的心。 * 清晨,秦纵睁开眼睛,身旁的楚霁还在安睡,仿佛无数个他们相拥而眠的日子。 第308章 楚霁没有傻乎乎地守秦纵一整夜,秦纵也舍不得。等姜木确认秦纵烧退了,楚霁便沐浴更衣躺在了秦纵身边。 军营里没有楚霁的衣裳,他干脆穿了秦纵的里衣,蜷缩在秦纵身旁。 他的睡相一直很好,往日里若不是秦纵非要抱着,他是绝不会挪动分毫的,所以并不担心压着秦纵的伤口。 无论如何,他都要让秦纵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上一次秦纵受伤醒来没见着他,可是生了好大的委屈呢。 秦纵能感受到胸膛上插着的箭已被拔出,身体里逐渐涌现出力量。师父和楚楚的对话他其实都听到了,只是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拔箭的过程凶险万分,秦纵一心只想着楚霁说的那句,他们还没有婚书,这才逼着自己保持意识。 好在师父将楚楚赶了出去,否则一定会吓着他。 军营里的条件不比宫中,楚霁的床幔都是上好的软烟罗,日光再刺眼也会变得柔和。但此刻初夏的阳光直白地洒在他脸上,楚霁却没有醒来,显然是累极了。 秦纵有心替他遮一遮刺目的日光,不想他刚一动,楚霁便醒了。 “阿纵,你醒了!”四目相对时,楚霁的眼睛里突然绽出神采,他急忙起身要下床:“阿纵,要不要喝水?有没有哪里难受?还疼不疼?我去请师父来。” 秦纵声音沙哑却不让楚霁下去:“我很好,只是很想你。” 说完,他张开手臂,楚霁小心避开他的伤口,搂住他宽厚的肩膀,眼泪自眼角滑落。 若秦纵这次活不成了,楚霁不敢想他会变成什么样。 近乎生离死别过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相拥,任光影交错斑驳。 * 秦纵身体底子好,伤口一日一日地渐渐愈合,人也愈发精神,楚霁的身体却日渐颓败下去。 那日心悸吐血,让楚霁好不容易维持的健康表象彻底崩溃。原先他心里记挂着秦纵,一时倒显不出来,现下秦纵无事,他心头松懈下来,竟病得比往常都厉害。 “这半个月熬过去,以后就能跑能跳了。”无患子拔下楚霁后背上的最后一根针,今日的治疗 便算是结束了。 “多谢师父。”此刻楚霁已经疼晕了过去,秦纵心疼地握住楚霁的手,撑起身子对无患子道谢。 无患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让秦纵赶紧躺下。这一个伤员一个病号,没一个省心的。 楚霁的体弱,秦纵当年在南奚时就和无患子商量过,只是这病症若想根治,讲究的是一个不破不立,需得在心绪振动之下,先将身体里的瘀血吐出来,而后才能施针。 只是寻常人吐血都是对身体极大的损失,就更不要说楚霁了,必定是凶险万分。所以无患子的意思是不若就好好养着,虽说身体弱些,但调养得当,于寿数也无损,何必再去吃这样的苦。 不想此番事件,靖无意间交楚霁完成了破而后立。好在有无患子在,否则姜木一人实在无法顾全这一对儿。 无患子走后不久,楚霁也醒了过来,看见秦纵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不由得噗嗤一笑。 “笑什么?”秦纵问。 “我笑咱们两个,一个只能躺着,一个只能趴着,还偏要看对方。”说着,楚霁伸手去镍秦纵的耳朵:“好丑哦,我的大元帅。” 秦纵任由楚霁对着手作乱:“可我的殿下还是特别好看。” 养病的日子过得漫长,前方也一直未有战事。他们都知道,蔡旷是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等到秦纵身死的那一天,他就要进行全面的反扑。 只可惜,他的算盘必然是要落空了。 有秦纵和一众将领在,楚霁全然不需要操心这些,养病养得他实在无聊,倒琢磨起旁的事情来。 “你觉得你那日救回来的孩子怎么样?”楚霁刚喝完药,秦纵拿帕子给他擦嘴,末了却听得楚霁问了这么一句。 “小小年纪,既有气节,又有胆量,很好。”秦纵回想起当日情景,难得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对吧,我也这么觉得。”楚霁来了兴致,拉着秦纵讨论起来。 当日那孩子被一同带回军营,只是当时秦纵受伤,军营里乱作一团,没人顾得上他。他倒好,自己跑去后勤兵里帮忙,择菜洗衣扫地,样样都干。秦纵是为了救他而受伤的,众人难免迁怒于他,他也不悲不恼,只是更卖力的干活,儿了。 楚霁觉得自家的侄儿侄女已经是难得的好孩子了,不想却被这孩子给比了下去,心思转了几转,命人去调查这孩子。 就在今日,调查的结果出来了,小孩儿竟是忠烈之后。当年盛京城被蔡旷攻破,唯有一将领死守不降。蔡旷入城后,便下令屠尽他满门,其中唯有一个三岁小少爷被仆人护着,趁乱逃了出去。只可惜那仆人一年后也病死了,只剩下小少爷一人。 “楚楚是想?”秦纵懂了楚霁的意思,大费周章地去调查一个八岁孩童,还能是为了什么。 “我把他领回去,也就省得太子太傅卓大人成日忧心忡忡地念叨了。”楚霁朝着秦纵挑眉,两人都想到了卓询之揪着白须叹气的模样,不由相视一笑。 不一会儿,小孩儿被亲兵领进帅帐,看见楚霁和秦纵的瞬间,吓得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第309章 “参见王上,参见元帅。” 说到底,这些日子在军营里再怎么强装镇定,也不过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他知道是自己害了秦帅,处处都小心谨慎着。 “起来说话吧,秦帅的伤已经快好了。”楚霁见他诚惶诚恐,又安慰了一句。 小孩儿果然很快爬起来,悄悄地看秦纵。 “看来这孩子还是和你亲哦?”楚霁对着秦纵咬耳朵。 秦纵轻笑一声:“我和你亲。” 没个正形!楚霁暗自翻了个白眼,又正色问:“那日在城墙上,为什么那么说?” “蔡旷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但元帅却因为我们被挟持到城墙就不再行军,说明楚军爱护百姓。 如果我死了,楚军就能进城,那我愿意。“ 小孩儿显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说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是个卓询之会喜欢的学生。 楚霁招手让他上前来,小孩儿还穿着破烂衣衫,脸上满是细小的伤口。 “有名字吗?”楚霁问。 小孩儿难过地摇了摇头,他依稀记得自己以前是有名字的,但后来养他的人去世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了。 “你若是愿意,便叫我一声父王,叫他一声父帅。”楚霁指了指秦纵又继续道:“以后便是我们的孩子。楚家这一辈从力,劼者,谨也,勉也。楚劼是大楚太子的名字,你要吗?” 小孩儿不知怎么了,豆大的泪珠淌下来,啪嗒啪嗒地砸着地面。 “我与元帅太吓人了?”楚霁揽着小孩儿笑问。 小孩儿胡乱擦了把眼泪:“那我以后有名字了?” 楚霁点点头。 “我以后就叫楚劼了?” 楚霁又点头。 “我以后就有爹爹娘亲了?” 楚霁纠正道:“是父帅和父王。” 秦纵却赶忙补了一句:“也可以是爹爹和娘亲。”随后成功收获了楚王殿下的一个白眼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禀报大王, 成了!那大楚军营满是缟素,白幡遍地,那大楚元帅命丧黄 泉了!” “果真吗?”探子来报完, 还不待蔡旷说话,周珩便率先一步发问,戴着面具的脸上也是显而易见的疯狂。 “回军师的话, 千真万确!” 蔡旷不悦地看了一眼周珩,但念及他在此事中的功劳,终究不曾发作。秦纵乃是他的心腹大患,用兵如神又勇猛无匹, 自己不知在他手上吃了多少亏。 如今大楚没了秦纵,那便是猛虎被拔了獠牙,不足为惧。 “军师, 你说下一步当如何?”蔡旷摸着腰间长刀, 凶狠的眼眸中露出野兽般的残忍。 “屈居于这盛京城自然是不行的,咱们得找机会突围出去,收复城池。”周珩看着蔡旷,藏于面具下残破的脸上却是不屑。 蔡旷以百姓性命胁迫楚军,这辈子他是别想成为正统了, 至多做个流寇。待寻到机会, 他不介意取而代之。 “整军待发,听我号令。”蔡旷只觉胸中舒出一口浊气, 这一年来被楚军压着打,终于要等到反击的时候了。 楚军逐渐组织起攻城行动, 但其章法凌乱, 胡来一气,全然不复秦纵在时的整齐划一, 儿戏得简直让蔡旷忍不住发笑。若不是那些士兵心中憋着一口气要给元帅报仇,疯起来不要命,蔡旷几乎都不想理会。 “再去探来,如今是何人坐镇楚军军营。”今日又将楚军逼退了二十里,蔡旷心中正得意。他一边捧着酒盏,语气中尽是嘲弄。他心中已有成算,再将楚军逼退五十里,他便能率大军出城,一举反攻。 很快,蔡旷就得到了一个几乎要惊喜到将他砸晕的消息,楚军中如今指挥的竟是楚王楚霁。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若是能拿下楚霁,他便能扭转乾坤,一步登天,成为天下之主。 只是他心中还残存着一些警惕:“楚霁如何会亲至?” “大王容禀,属下或知晓一二。”一人站起身恭敬行礼,此人真是埋伏在蔡旷身边的霁月钱庄管事朱延,若不是他里应外合,秦纵也不会如此迅速地就接连攻破了蔡旷的数座城池。 自周珩到来,朱延在蔡旷身边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二人又时常背地里密谋,朱延这才没能提前知晓两仪花一事。但进来朱延却发现,周珩为人傲慢轻狂,蔡旷对其渐生不满,这才让他又重新抓住了机会。 蔡旷看朱延态度如此恭敬,又想他这些年来对自己在财力上的帮助,对他更是满意,随意一点头让他说下去。 “这楚王和秦纵乃是拜过天地的,说是恩爱非常。此番秦纵身死,楚王自然是昏了头。” 蔡旷听罢,哈哈大笑,满脸嘲弄: “若不是有秦纵在,楚霁一个商户之子哪里镇得住满朝文武?他也是没了倚靠,干脆出昏招,指望着挣个军功回去,还能震慑得住朝堂。” 朱延自然附和,心下却满是不屑。 蔡旷鼠目寸光,坐井观天,认为自己是靠一身武力当上洵州王的,便也如此揣度旁人。 殊不知,楚王殿下施行仁政,励精图治,使无数百姓吃饱穿暖,不再饱受饥寒;又开办科举,兴办学堂,让寒门学子也能鱼跃龙门;改革税收制度,扫除苛捐杂税,使百姓身有余粮,人口也极大增长。论起功绩,楚王和秦帅一文一武,不相上下,但若论民心,楚王殿下无人能及。 第310章 蔡旷兀自沉浸在美梦中,楚霁在军事天赋上的匮乏他已充分瞧见,秋节将至,中原又是丰收的时候了,怎么能没有他的一份儿? “王上,元帅,蔡旷领兵而来,向我军逼近!” 楚霁霍然起身,握住了身侧秦纵的手。不枉他漏洞百出地演了这么多日,终于将蔡旷诱出了盛京城。 这盛京城他出来容易,想再回去可就难了。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势在必得。此为最后一役,拿下蔡旷,楚霁便能稳坐朝堂,一统山河。 九月的盛京城天空一碧如洗,晴空万里无云。 楚霁领兵立于阵前,左右两侧分别是蒯民和薛正,在他们三人的身后,是整齐列阵的四十万楚军。 楚字旗迎风猎猎,将士手中武器在日光下折射出寒光,与他们身上的铠甲交相呼应。骑兵高举各色旗帜,在队伍中有序跑动,及时准确地传达着军令。 遥远空旷的沃野上忽然扬起尘土滚滚,耳边是急促的马蹄阵阵。 蔡旷领兵几乎是倾巢而出,五十万大军带着决意而来。 盛京被围困半年有余,城中余粮所剩无几,他们唯一的出路便是今日大退楚军,五十万洵军鬣狗一般凶狠地盯住前方,像是在看冒着油花的肥肉。 两军阵前,两王对峙,两面王旗在风中作响。 蔡旷看着楚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贪婪:“谁能擒得楚霁,本王以王爵待之,共享天下!“ 此话一出,蔡旷手下的人看楚霁的目光更加疯狂。 话楚霁听到了,不仅丝毫不惧,更是嗤笑一声。若不是蔡旷挟持百姓一事,楚霁还能勉强称蔡旷一声乱世枭雄。但现在,他只为那洵字王旗蒙羞。 楚霁勒马,傲然立于军前:“此役过后,世间再无屠戮,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你们的亲人不再担惊受怕,你们的儿女自由出入学堂,你们的名字,永载大楚史册!” 话落,楚霁纵马,亲手敲响了第一声战鼓。 天地之间风云突变,秋日爽朗尽数褪去,天地之间反而显出凝滞之感。 “杀——” 大楚士兵率先冲锋,盾兵的步伐整齐划一,保护着重步兵冲入敌方阵营。 洵军亦领命而动,挥舞着手中武器,与楚军厮杀。 凝滞的空气被划破了,随着楚军的鼓声愈发密集浓烈,楚军的攻势也愈加勇猛。 这一场以百万人计的旷世之战,愈发激烈。嘶吼声不绝于耳,铁器相撞,皮肉绽开,血流汩汩。 两军交战处拼杀不断,楚军押后的连.弩营推出几百架十发连.弩,漫天的箭矢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冲进洵军阵营,力道之大能一箭穿透数个士兵。 待连弩营扫射过三轮,两军交战之处已被向洵军阵营逼近了数百米。 洵军方向更多的士兵投入战场,楚军中的轻骑兵也从两翼杀出,向战场中心横扫过去。他们手持红缨枪,精铁所制的枪头轻易洞穿了洵军的铠甲,精湛的马术帮助他们成功避开来自四面八方的伤害。 楚霁被一众将士保护其中,时刻观察着战场中的局势。 楚军之中忽然旗帜变动,玄色旗迎风飞舞,重骑兵手持陌刀加入战场,神色冷峻,无悲无喜。 这是楚军精锐中的精锐,每一员重骑兵都是秦纵亲自挑选,亲手操练。身上马匹上的铠甲皆是最上乘的精铁,绝非蔡旷军中武器能轻易攻破的。 重骑兵在战场中出入自如,难以捉摸。各自行动 时,他们是锋芒毕露的利器,神出鬼没地收割洵军性命。但他们又不止是善于单兵行动,每当楚军之中鼓点变幻时,他们便组成阵型,或是掩护楚军进攻,坚不可摧;或是粉碎洵军攻势,锐不可当。 他们是秦家骑兵的最强形态,是另一种意义上,秦纵为楚霁平定天下的镇军之戟。 随着重骑兵的加入,洵军愈发难以抵挡,节节败退。蔡旷瞧着局势大变,心中已然觉得不妙。今日楚军用兵极有章法,全然不似月前那般,反而隐隐有秦纵的风格。 但今日必须一战,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不会选择退守盛京城。今日若是回去,日后再想重整旗鼓可就难了。 洵军之中号角陡起,蔡旷看着被大军拱卫的楚霁,终于带着身边最后的十万精兵冲入战场。 只要抓住楚霁,一切都会改变! 蔡旷视楚霁为救命稻草,拼尽全力也要抓住,殊不知楚霁也在步步盘算,该怎么要了蔡旷的脑袋。 在王爵的诱惑下,蔡旷身边的精兵叫嚣着,怒吼着,杀红了眼地跟着蔡旷拼杀,就连马匹扬起的尘土都染着血红之色。 天下是否定局,皆在此一役。 楚霁身边的护卫被撕开一个口子,楚霁只得一手持弓射箭,一边驱马后退。 见楚霁有退意,蔡旷更加兴奋。他长刀一挥,终于将楚霁身边最后一个护卫斩于马下。 他离楚霁更近了,皇位、天下、生杀予夺之权他唾手可得,蔡旷的眼中几近癫狂。 毫不犹豫地再次挥动长刀,在蔡旷的全力一击之中,他忽然看见楚霁的脸色露出一抹极美艳极嗜血的笑容。 “铛——”长刀被挡住,力道之大,震得蔡旷虎口发麻,但这不是让蔡旷最震惊的,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眼前出现的人,是他以为早死了几个月的人。 第311章 “秦纵!竟使计诈我!”蔡旷睚眦欲裂。 秦纵手中双月戟带着锐意横斩而出,将蔡旷逼退几步。他眉峰一挑,回头对楚霁笑得温柔:“接下来,便交给我吧。” 话落,秦纵亲兵尽出,将楚霁重新保护地滴水不漏。而秦纵跃马向前,与蔡旷战在一起。 一统乱世的王,只会是他的楚楚。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结局) 盛京入秋多雨, 雨幕忽然从天而降。 秋雨寒潮,在战场上扬起一阵阵血雾,大地之上一片泥泞。马蹄声碎, 仿佛要踏平这破碎山河。 两军的交战并没有因为大雨滂沱儿停下,反而愈加激烈,两军皆是精锐尽出, 个个杀红了眼,誓要杀出个高下,谁主沉浮。 秦纵单手持戟,策马向前, 划破雨幕,与蔡旷交战。 蔡旷堪堪躲闪过身形,猛然回头间才发现自己中了连环计。他竟然已经深入楚军腹地, 与其他的洵军分隔开来, 孤立无援,只能他一人带着十数亲兵与秦纵交手。 秦纵的恐怖他领教过,当日在洵州,他折损了手下数名大将才勉强逃生。心中惧意陡生,蔡旷且战且退, 想要与大军亲兵会合。 秦纵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意图, 一戟横扫过去,拦截了蔡旷的退路。 忽然盛京城内燃起狼烟, 雨天之中,黑色浓烟愈发明显, 直冲云霄。 楚霁亦没有打伞, 他走向高台,抬手一挥, 楚军的鼓声忽然一转,像胜利的凯歌。 如此变化,蔡旷和洵军自然有所察觉。 此时,护着楚霁的亲兵齐声大喊:“盛京城破,缴械不杀!” “盛京城破,缴械不杀——” “一派胡言!若有逃兵,杀无赦!” 蔡旷抓起长刀全力砍出,再一次挡住了秦纵的攻击,他大声呼喊,希望能以此稳定军心。但他一人的声音又哪里抵得过千军万马,再者,盛京城上燃起的狼烟可算是铁证。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蔡旷挡不住秦纵的攻势,手臂被双月戟划开,深可见骨。 但他无暇顾及伤势,他还是不敢相信,千年帝京,又怎会如此轻易被攻破?就连他当日杀进盛京城,也是有内应开城门的缘故,莫不是,他军中也有楚军的内应? 洵军之中确实有楚霁的内应,但朱延更多的是担任谋士的角色,他若是贸然去开城门,只怕还未接近,便已被洵军当场拿下。 数月前,蒯信领兵而去便是为了今日。 当日秦纵中箭昏迷,却在昏睡中陡然想起了他曾经待过的斗兽场。 斗兽场是赵恒敛财之所,声色犬马之地,修建得极为辉煌,一跃成为了盛京城中最高大的建筑。 如此建筑,自然要大兴土木,开采无数巨石。赵恒为了迅速落成,命人开采石块运至盛京的同时,竟暗中直接拆了西城门城墙的一小段,从中间错开地抽取石块,又偷工减料地将城墙补上。 那时候秦纵被俘虏,正是从西城门被押解进京的。他所有的残存的精力全部都放在了寻找出路上,无意间发现斗兽场的部分石块与西城门处相同。 楚霁初听到时只觉得醍醐灌顶,原书中有提到过,秦纵在斗兽场中挣扎三年,终于趁着皇帝身死蔡旷叛乱,逃出了盛京城。那时候他走的便是西城墙的破洞。 原来在一开始,秦纵敏锐的洞察力就已经将一切都奠定。 只是这一世的秦纵早早被楚霁带出来斗兽场,也就没有三年时间摸清具体情况,所以一开始也未曾想到这一点。 蒯信便是被派去探查此事的。不仅如此,楚霁当机立断,命蒯信在找到西城墙弱点后,使用火攻。 盛京秋日多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楚霁命蒯信在城墙下悄悄挖一条地道。千年帝京的城墙下凿极深,当然不是能轻易挖通的,楚霁也不用它被挖通。 只要在靠近城墙的底下,天降大雨时,支起木杆,燃起火焰,石头在热胀冷缩的作用下,自然坍塌。 楚霁为秦纵的计策补上了最后一环,也是最关键的一环。若是不在今日夺下盛京,蔡旷便永远有退路。 摩挲着腰间的虎牙珮,大局已定,楚霁竟还有心思想着,沙盘上那一段被碰掉的盛京城墙,暂时是不用补了。 战局已定,楚军势不可挡,洵军退意渐生,十不存一。两队大楚骑兵将仅存的骑兵包抄,里头是放下武器只求生存的洵军。 蔡旷眼见如此,带着最后的愤怒将长刀挥得虎虎生风,困兽犹斗,仗着一寸长一寸强,瞄准了楚霁方向,扬起手,准备将长刀掷出。 电闪雷鸣之间,秦纵双月戟脱手,戟侧锋利的月牙横过长刀锋利的刀刃,迸出火光四溅。 长刀俱碎,秦纵从马背上跃起,握住长戟,双月戟尖精准地刺入蔡旷咽喉,双月戟侧割下了他的头颅。 云销雨霁。 秦纵来不及抹去脸上的血水,他单膝跪地,面向高台:“吾皇万岁,功炳千秋!” 在场将士,无论是楚军,还是投降的洵军皆跪倒在地,三跪九叩,高声呼喊。 “吾皇万岁,功炳千秋!!!” 楚霁长舒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虎牙珮,稳步走下高台。 靴子踏过满地血水,楚霁走到秦纵身前,素手拨开秦纵额前发丝,擦拭掉眉眼间的血水。 “朕的秦帅,同垂不朽。” 第312章 秦纵却还是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那双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楚霁,盛满了楚霁最熟悉的深情:“末将还有一事请求陛下。”? 楚霁挑眉:“嗯?” 秦纵从怀中拿出一张纸,薄薄的纸被他护在心口,不曾被雨水淋湿半点。 “陛下,你和末将的婚书,末将私自盖了帅印,该您盖玉玺了。” 楚霁俯身,吻住说话的唇:“准奏。” ——(全文完)—— 后记: “陛下,这厮可算是抓住了,竟然还想着逃跑!” 大军刚进城,蒯信就压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过来。那人不愿下跪,被蒯信一脚踹了跪在地上。 此人正是容貌尽毁的周珩,即便被蒯信压着跪倒在地,周珩看楚霁的眼神也满是恶毒 。 就是这个人,坏了他的复国大计,让他功亏一篑,又害他变成了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陛下,您一声令下,我立马一刀劈了他!”蒯信大马金刀地站着,心里也是觉得千刀万剐周珩都不解气。 “楚霁,”周珩终于开口了,声音像是被火燎过的粗粝:“你不过商户之子,那是卑贱之躯。更是和你身旁的这个男人苟合,更是恬不知耻。天下人又怎么会允许你这样的人登上皇位!” “你!”蒯信气极便要抽刀,却被秦纵一个眼神止住。 “周珩,或者萧译?”在周珩震惊的目光中,楚霁继续不紧不慢道:“南奚亡了,大雍也亡了,至于大齐,五百年前就亡了。你又算哪门子的出身高贵?” “你知道了?”周珩目露凶光。 楚霁却不回答:“在本王治下,万民平等,爱而自由,无论贵贱。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们拥我为主,不因朕是否出身高贵,不看朕与谁偕老,只为了本王能给他们天下太平,繁荣富强。” 一字一句,掷地铿锵。 楚霁牵起秦纵的手。他的天下,是他的秦帅一寸一土替他打下来的,他的民心,却是他楚霁自己一点一滴的心血浇筑起来的。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而后才得天下真心拜服。 “拖下去吧,给他一个痛快。”楚霁不欲与周珩再多言,抬手施令。 “是!”蒯信来了精神,一把拎起周珩。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将军且慢!” 蒯信回头,认出了来人是无患子。 他知道这是元帅的师父,但他只听陛下和元帅的,所以一根筋的蒯信并没有停下动作。反而楚霁看到无患子被姜木和萧婉仪扶下马,让蒯信先放下周珩。 无患子见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待气息平复,无患子走到楚霁身前,躬身行礼:“陛下,我,还请陛下看在老朽的份上,饶恕周珩吧。只要留他一口气喘着,您要如何都行。我日后,定好生管教于他。” 秦纵伸手将无患子扶起,但在接收到无患子的眼神后并不回应。此事楚霁心中自有决断,他不会干预。 周珩见有人起来,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到了两个他恨之入骨的人。 “崔贺,姜木!你们竟然是躲到楚霁帐下,难怪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们!” 姜木眉头一皱,崔贺谁是他不知道,但周珩怎么会认识他呢?还说这些奇怪的话。 “老家伙竟然没告诉你?”见姜木一脸茫然,周珩冷笑一声,今日他的死已成定局,但死之前无论如何也要再恶心楚霁一番。 “姜木,你我本我前朝皇子,生来尊贵,又怎可曲奉他人?” 姜木满脸惊恐,这个周珩在胡言乱语什么呀?他每天当大楚军营的神医,当大楚元帅的师兄,当宰相的“小祖宗”,不知道有多快活!这周珩和他有仇吧! 他看向楚霁,指了指自己:“我?” 姜木的反应在楚霁意料之中,楚霁被逗笑了,安抚道:“不是大雍,是大齐。” 姜木长舒了一口气,吓死他了,忽然他又反应过来,嫌弃道:“大齐都亡国五百年了,算哪门子的皇子?” 他语出率性,却给了周珩极大的打击。 楚霁勾唇一笑:“对,不是皇子,是大楚小神医。”话落,他又看向无患子:““师父认为周珩罪有可恕吗?” 无患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当年周珩被一群老家伙虏来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是他没能及时规劝,才让周珩误入歧途,一发不可收拾。 但周珩残害百姓,挑拨战事,当真还有可恕吗?可若是他不救周珩,崔家先祖百年的遗训,又当如何呢? 楚霁转头又看向萧婉仪,萧婉仪虽陪着无患子一同来了,可从方才下马便不曾看过周珩一眼。 “萧小姐,你可要为他求情?” 楚霁问完这话,原本垂着头的周珩忽然看向萧婉仪,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萧婉仪瞥了一眼周珩,自嘲一笑:“他何曾把我当做亲姐姐?” 萧婉仪果然是个难得通透的人,楚霁勾唇一笑,又随手抽出身旁亲兵的佩剑。 “师父,周珩罪孽深重,我定不能饶他。”说着,楚霁将佩剑放在无患子手中:“大齐后主的嘱托本就是天方夜谭,大齐亡于暴.政,又有何脸面光复?” 无患子握着剑,颤抖着手,定定地看着周珩。 秦纵走到他身边:“师父,世代的枷锁,您也该卸下了,何必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