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一章 刺王杀驾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抓刺客,抓刺客,穿黑袍的就是刺客!” 殿外的吵闹声,吵醒了昏昏沉沉的朱翊钧,他茫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张大床,三面屏式床围,檀木黑中泛紫,显得古朴深邃,散发着幽雅的光泽,烛光之下,能够辨析出雕刻着数条五爪金龙。 “嘶,好疼。”朱翊钧揉了下额头,似乎是撞到了,他揉搓的动作为之一停,呆滞的看着自己稚嫩的双手,有些不敢置信,这完全是一双小孩的手。 自己昨日喝了一顿大酒,难不成还有返老还童的功效? 他慢慢的站了起来,打量着周围,头顶是雕栏画栋,脚下是遍地的金砖,雕五爪金龙屏风之后,是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两侧是两盏鹤形宫灯,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之下,烟气缭绕,倒春寒的冷气带着檀香味吹过了他的鼻尖。 “陛下,陛下,臣救驾来迟,陛下没伤着吧!”一个面净无须的男子,身着大红色宦官服,急匆匆的跑进了殿内。 这宦官听到了喧闹声,就用了最快的速度冲到了乾清宫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倒春寒的天气里,鼻子里喷着两条气龙。 这宦官在过门槛的时候,似乎是因为跑的太急,被门槛绊了一下,猛地摔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十分丝滑的跪在地上,跪在地上,一边往前爬,一边痛心疾首的说道:“陛下,臣罪该万死!臣来的太迟了,陛下!” 朱翊钧近乎于本能的开口说道:“大伴来了?” 他眉头一皱,用力的吸了口冷气。 额头又开始隐隐发痛,脑壳儿有些发胀,眩晕感一阵猛一阵,无数的画面充盈在他的眼前,飞快的闪动了起来。 “陛下没事吧!”跪在地上的宦官赶忙上前,想要扶住朱翊钧摇摇晃晃的身体。 朱翊钧却伸手荡开了宦官的手,扶着圈椅的扶手慢慢坐下,开口说道:“朕无碍,只是磕了一下。” 这宦官见状,浑身抖了一下,吊着公鸭嗓子,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陛下被刺客伤到了!快通禀太后!” “我儿如何了?”一个贵妇,从门外走了进来,急切的问道,贵妇身后跟着两排宫女,静静的站着,手里提着宫灯,一动不动的站定,不敢抬头。 宦官赶立刻再次跪下,面色悲苦的说道:“回禀慈圣皇太后,已经宣了太医,臣跑过来的时候,没看到那贼人。” “太后,这群乱臣贼子,太猖狂了!” “我儿如何了?”贵妇根本不理会宦官的招呼,急走到了朱翊钧的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扶住了十岁孩子的手,缓缓打开了伤口。 还好,只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红色印记。 朱翊钧脑海中那庞大的信息流,终于停止了灌输,眼前的画面不再闪烁,他搞清楚了状况。 他穿越了。 穿越成为了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年仅十岁,他穿越到了万历元年正月十九。 先帝隆庆皇帝去年六月龙驭上宾,留下了三位辅国大臣,张居正、高拱、高仪,这个时候,高仪已经病逝,高拱被驱逐出了内阁,三位辅国大臣已去其二,只剩下了张居正一人。 而面前这位嘴唇瘠薄,鼻梁高挺而分节,印堂窄小,略显阴鸷的宦官,正是小皇帝的大伴,宫里的老祖宗、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而面带关切的贵妇,则是小皇帝的生母,有徽号的慈圣皇太后李氏。 此时的张居正、冯保加上李太后,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总览天下政务。 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如履薄冰,主少国疑,未能亲政,朝中大小事务,跟他这个皇帝并没什么关系。 他的处境极为艰难,李太后约束极为严苛,稍微晚睡晚起,就会招致斥责,稍微品行不端,李太后就让张居正直言极谏,写下罪己御札,让小皇帝跪在先帝灵位之前,诵读数遍才肯罢休。 罪己诏不是皇帝写的,也算是寻常。 而宫里的太监们,也都借着李太后的威严,过分的挟持管束小皇帝。 此时的朱翊钧扶着脑袋,看了看极为恭顺的冯保,眼睛微眯,这是个前倨后恭的狗奴才。 冯保不应该当宦官,应该去当影帝。 在李太后面前,这家伙毕恭毕敬,极尽谄媚,可在小皇帝的记忆里,处处都是对冯保这个大伴的厌恶和恐惧。 过分挟持管束说的就是这个冯大伴,整天用李太后吓唬小皇帝,动不动就诬告一番,把小皇帝塑造成一个品行顽劣的混小子,让李太后颇为担忧。 望子成龙是天下每个母亲的期望,李太后也不例外,尤其是隆庆皇帝撒手人寰,偌大的天下交到了一个十岁稚童的手中,而李太后是小皇帝教育的第一负责人,李太后要求严格一点,朱翊钧可以理解。 那这个冯大伴,狐假虎威,约束小皇帝也就罢了,给小皇帝下套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这冯大伴,差遣了一个宫婢半夜摸到了小皇帝的床上,次日小皇帝一醒,就察觉到了不妙,果然同住乾清宫的李太后,立刻知道了此事,将这宫婢仗责,小皇帝被拉到了先帝灵位前,太后跪在地上哭,小皇帝也跪在地上哭。 在短短的十年记忆里,这类的事至少发生了三次。 冯保为何要欺负一个十岁的小孩子,给十岁的孩子下套? 其实很简单,小皇帝都被他手拿把掐,李太后能被他糊弄蒙蔽,宫里的宫人谁还敢违逆他冯大伴呢? 朱翊钧甚至能理解这个狗奴才这么做的动机。 万历小皇帝忍得了,朱翊钧决计忍不了。 李太后一直焦虑的走来走去,她的脚步略显匆忙,宫中发生了如此大事,她一时间有些慌了手脚,最关键的是,自己儿子躲过了这次,躲得过下次吗? 还有这皇宫高墙深院,处处都是缇骑守备,那贼人是怎么闯到了乾清宫,甚至还惊到了圣驾! 如此种种,让李太后有些手足无措,她只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妇道人家,甚至不到而立之年。 夫君走的早,把这么大一个大明留给了年仅十岁的儿子,隆庆皇帝龙驭上宾已有六个月,这段时间,李太后已经用尽了全力维护母子三人的安全,但还是出了这等祸事。 日后,又当何去何从? 殿外的火光已经全然扑灭,而太医也被请到了宫里切脉。 太医刚刚收手,李太后就急不可耐的上前问道:“陈太医,我儿怎么样了?” 太医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脉象一息之间四五至,脉象不浮不沉不快不慢,不强不弱不大不小,节律整齐从容和缓,并无大碍,额头磕了一下,不…日,即可恢复痊愈。” 太医的面色稍微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欲言又止,脉象的确平稳,陛下身体健康,额头的伤,再看的晚些就痊愈了。 但问题是,一个十岁孩子,骤逢如此剧变,守备森严的皇宫,刺客闯到了皇帝的寝宫行刺,作为被行刺的小皇帝,脉象如此平稳,才是最大的问题。 但是这话,太医能说出来?自然不能。 他只是个太医,太医院的汤药连皇帝的健康都保证不了。 “有劳太医了。”李太后示意宫女拿出一锭银子,犒赏太医,看着自己孩子额头上的红肿,悲从中来,将朱翊钧拉到了身边,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哭腔,低声说道:“我苦命的儿呀,让为娘看看伤口。” 朱翊钧被太后拢在怀里,低声说道:“娘亲,孩儿睡得正香,忽然闻到了一股恶臭味儿,一睁眼,就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袍的壮汉,站在床前,正握着一把匕首,向孩儿扎下。” “孩儿猛地窜起躲闪,撞翻了桌椅,这才撞到了脑袋,宫外的宫婢和小黄门们听到了动静,便冲了进来,孩儿昏倒之前,只看到了那刺客翻出了窗栏逃跑,再醒来,冯大伴就来了。” “娘亲不要怪罪孩儿。” 李太后沉浸在悲伤之中,听朱翊钧如此说话,才止住了抽噎,疑惑的问道:“这话从何说起,为娘为何要怪罪我儿?” 朱翊钧心有戚戚的看着撞翻在地,没人收拾的桌椅才略带惊恐的说道:“孩儿,撞翻了宫里的桌椅,还请娘亲,不要怪罪孩儿失仪。” 撞翻了桌椅,也要面临责罚,这不是玩笑。 李太后对小皇帝的言行举止要求严苛到了极致,无论做什么,都要符合一个皇帝的标准,甚至连走路,都不能让自己身上那些玉钩、玉佩、玉珩、冲牙这些零零碎碎发生碰撞,要脚踏四方,要器宇轩昂。 这种不太雅观的举动,通常会被视为失仪。 朱翊钧在发挥着他最大的优势,他只有十岁,他可以装可怜。 谁还不是个影帝呢? “我的儿呀!”李太后闻言,更是悲拗,眼泪夺眶而出,十分用力的抱着朱翊钧,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了小皇帝的身上。 李太后的哭声渐消,只是偶尔抽动一下,悲伤到了极致,发不出哭声来,只是抽泣不断,闷闷的哭着,便是泣不成声。 先帝早崩,留下了孤儿寡母,那高拱在内阁,说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似是要拥立藩王,朝中山头林立彼此攻讦,斗的你死我活,现在孩子,更是在她这个太后的眼皮子底下,被刺王杀驾! 这亲生母亲、大明慈圣皇太后因为皇帝年幼,就住在乾清宫里看顾孩子,居然还能被刺客闯入了乾清宫来。 这帮大臣深受国家厚恩,不思竭忠报主,只知道阿附权臣,蔑视主上,现在,更是连刀子都递来了! 李太后抱着朱翊钧的脑袋,用力的说道:“我儿不怕,不怕,为娘跟你保证,这种事决计不会再发生!若是再发生,为娘跟他们拼命去!” “不怕,不怕。” 气氛已经到这儿,影帝朱翊钧用力的挤了几滴眼泪,宽慰道:“孩儿是大明天子,孩儿不怕,也不用娘亲去拼命,等孩儿长大了,孩儿跟他们拼命去,娘亲不要哭了,娘亲再哭,孩儿也要哭了。” “我儿呀。”李太后听闻更加悲戚。 “冯大伴,朕遇刺时,大伴身在何处?”朱翊钧在李太后沉浸在悲伤之中,忽然开口问道。 李太后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直勾勾的盯着冯保,厉声说道:“冯大珰!皇帝遇袭时,你在何处!” 珰,指的是宦官帽子上的黄金装饰物,意思为大太监。 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政治同盟? 以朱翊钧两世为人的经验来看,这就是个谬论。 政治同盟,牢不可破这两个词,本身就不该放到一起。 第二章 全是妖孽 “臣在慈庆宫仁圣皇太后处巡视,听到了动静,就立刻赶了过来,还请太后明鉴!”冯保看着李太后满是怒火的眼神,跪在地上,逻辑极其严密的回答着问题,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惶恐和些许的决心。 冯保宫里做事,自然严丝合缝,他说在慈庆宫巡视宫禁,那么多的宦官,都可以给冯保作证。 朱翊钧也不认为自己那么一句话,就可以把冯保置于死地,要是这点掌控力都没有,冯保能做得了大明皇宫的老祖宗,司礼监掌印太监? 冯保既然说自己在巡安,那就是在巡安,并未懈怠。 朱翊钧要的就是李太后悲愤之下的一句怒斥罢了,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后开花结果。 李太后对冯保太信任了,这种信任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甚至事事依仗的地步,冯保借着李太后的威严,在这宫里横行无忌,甚至都欺负到了皇帝的头上。 此时的李太后,管着宫内宫外大小所有事务,那高拱,李太后说罢免,一道懿旨,三辅国大臣之首的高拱,就立刻失去了所有的权柄。 李太后掌握如此权力,怎么可以完全信任某一个人。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声,清晰的响彻整个乾清宫,跪在地上的冯保,大明皇宫里的老祖宗,用力的扯了自己左脸一个嘴巴子。 这个嘴巴子如此响亮,就连那两排一动不敢动如同僵尸的宫婢,都忍不住抬起眉毛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一眼,便不敢多看了。 自从这冯保得了势之后,在宫里横行无忌,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 这个嘴巴子实打实的打在了脸上,半张左脸都肿胀了起来。 “啪!”冯保又用力的在自己右脸扯了一个嘴巴子,嘴角都沁出了血来,自顾自的说道:“臣该死!先帝爷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告诉臣,定要小心!臣千小心,万谨慎,还是一个没看住,被人钻了空子。” “啪!”冯保再到自己左脸上扯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次血直接顺着嘴角流了出来,继续说道:“臣失察,臣作为太后、陛下的奴才,辜负了太后的信任,让歹人闯进宫来,是臣失职,这才出了事儿,就该万死!” “啪!”冯保这一巴掌扯在右脸,不仅没有减轻力度,甚至更加狠厉了几分,甚至连血都打了出去,他语气凶狠的说道:“定是那高拱不满自己被罢黜,才阴结歹人,做这等人神共弃之事,臣一定找出证据来!” “啪!” “臣该死,死到临头,还在想着高拱要废了陛下的事儿,臣这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是臣到了下面,见了先帝爷,该怎么回话?” “啪!” “他们这次敢行刺,下次不知道会如何,臣就是死,臣也要把这歹人和歹人背后之人,连根拔起!” “啪!啪!啪!……” 精彩,十分精彩。 旧情、认罪、脱罪、求情,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就像他在门口摔得那个跟头那般丝滑,而后就是不停的扯自己的嘴巴子,似乎李太后不松口,冯保就要硬生生的打死自己。 朱翊钧发现这冯保果然是影帝中的影帝,这段话滴水不漏。 先是把先帝爷搬了出来,这是情,冯保作为王府旧膺,那自然是跟太后和小皇帝一条心,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了出来。 冯保有今天的地位和权势,全靠着先帝爷、太后赏识,没了先帝爷,没了太后,这冯保能有今天? 而后是认罪,主子通常都不喜欢嘴硬的奴才,错了就是错了,好好认错,才有一线生机,冯保自己扯自己的巴掌,一次狠过一次。 脱罪,说出自己怀疑的凶手,高拱。 高拱作为三辅臣之首,在隆庆皇帝大行之后,说出了十岁孩子怎么治天下的话来,那就触碰到了李太后的逆鳞,而后高拱更是上奏要夺了司礼监的权。 第二天,高拱就被李太后一道懿旨给罢黜。 高拱因此对皇帝、对太后怀恨在心,而后阴结路人,挟私报复,便合情合理了。 冯保这几个巴掌,再加上这番话语,句句都说自己该死,却句句都在求情。 “行了行了,别打了。”李太后终究是挥了挥手,示意冯保停下,但是李太后并没有让冯保起身。 宫内发生了刺王杀驾的大事,李太后就是再信任这冯保,此时也不免会怀疑他,这件事到底和面前这个看似忠心不二的大珰,有没有关系? 李太后手指无意识的在扶手上敲动着,显然是在思考冯保的那番话。 朱翊钧看着冯保那张肿成了猪头的脸,微眯着眼,不轻不重的补了一句:“冯大伴辛苦,先帝大行,宫内诸事,皆仰赖大伴张罗。” “提督宫禁要仰赖大伴、司礼监掌印要仰赖大伴、东厂诸番要仰赖大伴、朕读书写字要仰赖大伴,就连这宫内巡安也要仰赖大伴,大伴事务繁忙,一时失察,情有可原。” 朱翊钧嘴上说着不计较,可是这话里话外,全都是计较。 既然太后给了冯保如此的权势,行走宫中百无禁忌,但是冯保把差事办成这样,一句一时失察,就情有可原了? 冯保扯自己几个嘴巴子,就想把这事儿翻过去? 想都不要想。 冯保跪在地上埋着头,咬着牙,今天这小皇帝,怎么这么难缠! 今天这小皇帝撞了一下,这是开了窍,还是通了任督二脉?这话看似都是好听话,说是情有可原,可哪有宽宥之意? 话一句比一句诛心,一个坑接着一个坑,稍微回答不对,就得栽个大跟头,弄不好命都得丢在这儿。 “陛下啊!臣冤枉啊!陛下这般说,臣只能以死谢罪了!”冯保猛地磕头请罪。 皇帝一席话语,直接把罪名从失察,提到了僭越神器的大罪上,陛下看似说的是他劳苦功高,但说的是他的权柄如此之大。 这宫里,到底谁才是主人呢? “砰砰砰!”冯保不停的磕着头,额头沁出了血来。 李太后微微一愣,看着冯保,面色微变。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李太后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冯保,在这皇宫里,权柄实在是太大了些。 若是这冯保,意欲加害她和小皇帝,岂不是轻而易举?鸡蛋都放在一个筐里,是不是太危险了? “砰!” 冯保见小皇帝仍不开口宽宥,用力的磕在了地上,这一下,磕的极重,冯保的身子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两手一摊,直挺挺的躺倒在地。 李太后这才看向了旁边未曾离去的太医,冷冷的说道:“陈太医,看看去。” 太医汗如雨下,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孽! 当值被拉进皇宫里,先是诊了皇帝的脉,一个骤逢大变心湖波澜不惊的孩子,一个扯自己嘴巴子扯到满嘴是血,磕头能把自己磕晕过去的大珰。 陈太医决定了,今晚过后就递交辞呈,这等全是妖孽的修罗地,这辈子他都不想来了! “冯大珰心动徐缓,呼吸浅慢,肌无力,瞳孔略有些涣散,冯大珰这是磕晕过去了,太后,陛下,不能再磕了,再磕,真的死人了。”陈太医查验了伤口,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咬舌是无法自尽的,因为会疼的下意识放开。 冯保最后这一下,真的用了浑身的力气在磕头,奔着把自己磕死在乾清宫的用力。 这还是人吗? “止止血吧。”李太后似乎是有些不耐烦,示意太医诊治就是。 朱翊钧看着李太后的神情,就知道李太后多少有些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是冯保不能用,是不能像之前那般,毫无限制的用。 冯保,毫无疑问是个狠人,不是狠人也在这皇宫内混不出头来,但是冯保还是不够狠,否则这宫里不会出这刺王杀驾的大篓子出来。 “太后、陛下,刺客抓到了!”一个太监和一个缇骑,风风火火的冲到了门前,大声的喊着。 额阔面正、鼻梁高的太监名叫张宏,他浑身是土,胳膊的衣物已经被刺破,还滴滴答答的流着血,伤口深可见骨,血流如注,顺着胳膊汩汩而下,看起来颇为渗人。 而另外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名叫朱希孝,乃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朱希孝为大明缇帅,即锦衣卫指挥使,明朝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的侦缉事校尉又被称之为缇骑,缇骑的老大,被称之为缇帅。 李太后坐直了身子说道:“进来说话。” “臣等拜见太后、陛下。”二人进门,跪在地上,十分恭顺的见礼。 朱希孝跪在地上,看了冯保一眼,才开口说道:“陛下,歹人翻出乾清宫顺西夹道从狗洞出顺贞门,躲藏在了廊下家的枣树下。” “太监张宏听闻呼喊起床,一出门就看到歹人,张宏上前询问,和歹人缠斗在一起,张宏大喊数声,歹人刺伤张宏胳膊,欲夺路而去,张宏再上前拽住了歹人黑袍,缇骑赶到,将歹人制服。” 朱希孝作为缇帅,汇报了抓捕的过程,太监张宏住在廊下家。 廊下家就是小宦官们住的地方,是这皇宫边缘中的边缘,张宏听到了有吵闹声,立刻起床,正好看到了黑影在枣树之下蛰伏。 朱翊钧听闻朱希孝的禀报,对着还未离去的臣太医说道:“太医,快帮张宏包扎一二,娘亲,张宏抓捕刺客有功,理当赏赐。” 张宏胳膊上的伤口极深,血跟不要钱一样的流淌着,张宏面色已然发白,再不止血,怕是命都要没了。 张宏在卖惨,就是为了在皇帝和太后面前露脸,以示忠心,为了博得上位的机会,死罢了,这天底下,比死难受的事儿多了去了。 朱翊钧在试探,试探自己的权力边界。 陈太医再次吞咽一下喉咙,医者仁心,他给刚刚转醒的冯保止住了血,立刻去给张宏检查伤口,打开医箱一边清创、一边给张宏包扎。 这种伤口得缝针,这个时候,只能简单包扎一二,等说完话,再去缝针。 陈太医不明白,这宫墙内的人,都是些什么人? 难道都是不知道疼,不知道怕的妖孽吗? 朱翊钧已经为张宏请恩赏,不再多言,等待着李太后的决定。 第三章 皇帝学武,不务正业 李太后看着张宏,歪着头和一名宫女耳语了几声后,才开口说道:“嗯,张宏擒贼不惜身,忠勇可嘉。” “日后,就到乾清宫来做太监吧,跟着陛下,若是宫里再闯入了歹人,定要护皇帝周全。” “谢太后隆恩,谢陛下隆恩!日后,小的,必当肝脑涂地,护陛下周全!”张宏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坚持不肯包扎前来面圣,耽误伤势,不就是为了谋这天大的机遇吗? 若非如此,他岂能从廊下家的小宦官,一跃成为乾清宫的大太监? 自此以后,他就不用再称奴才,不用再称小的,面圣的时候,可以称臣了,乾清宫太监,是有品秩的内官,是有资格称臣的! 李太后之所以和宫婢耳语,完全是看这张宏有些面熟,问了问身边的宫婢,这张宏果然是裕王府的旧人。 嘉靖年间,隆庆皇帝还是裕王,这张宏时年九岁,就已经在裕王府做事,这裕王登基为帝,陈洪、冯保势大,不说照拂旧人,反而对裕王府的老人们几番打压。 张宏作为潜邸旧人,居然混到了廊下家跟些小宦官们杂居。 李太后如此决定,自然是因为朱翊钧请恩赏,也是因为她已经察觉到了,冯保手里的权柄,实在是太大了,若是这次的刺王杀驾,真的是冯保以刺杀皇帝做局,要排除异己呢? 宫里有个陈洪还在廊下家住着,宫外还有个高拱,那都是冯保生死之敌。 一个成年人手持凶器刺杀一个十岁的孩子,居然还没杀成?到底是没杀成,还是本就不想杀? 拿小皇帝做局,是李太后决计不允许发生的事儿! 张宏为了抓贼,受伤极重,又是裕王府老人,潜邸旧膺,贴身护持皇帝周全,是极为合适的。 张宏磕头谢恩,这胳膊上的伤势必须尽快处置,他紧随着太医,去了偏殿。 “缝针有点疼,咬着这块布,要是疼就喊出来。”陈太医递给张宏一块布,嘱咐着。 陈太医没带麻药,这缝针就是针线穿肉而过,那决计不是一般的疼。 整个缝针的过程,张宏咬着一块布,疼到满身是汗,疼到快要咬穿那块布,都没有发出一声的哀嚎,因为他知道,此时不是卖惨的时候,太后、陛下都在内殿说话,他不能打扰。 张宏拎得清楚,什么时候该卖惨,什么时候不该打搅。 冯保已经转醒,他的面色极为难看,太后、皇帝仍然没让他起身,他便只能跪着。 这宫里的座次排序,谁当老祖宗,并不是论资排辈,完全是看跟皇帝的亲疏远近,这乾清宫太监,和皇帝最是亲近。 这张宏带着条血胳膊面圣,立刻就变成了乾清宫太监,冯保怎能不恨?! 但是冯保也不能发作,一个张宏罢了,还能有陈洪难对付?等到刺王杀驾之事了结,再慢慢计较。 朱翊钧的心神一半在这冯保的身上,另外一半,则是放在了张宏身上,毕竟此人狠辣程度,不输冯保,那条滴着血的胳膊,着实令人心惊。 等了片刻,没听到惨叫声,朱翊钧知道,张宏这人,心性、手腕、耐心皆是上乘,关键是张宏这个人拎得清楚主次轻重。 “缇帅,歹人何许人等?”李太后身上的柔弱尽褪,眼神变得格外的锐利。 李太后本就是裕王府一个普通宫女,数年间,摸爬滚打成为了大明徽号慈圣的太后,隆庆皇帝大行,李太后心力交瘁,孩子遇刺,慌了心神,此时回过神来,拿出了太后的架子来。 此时的她,不是娘亲,而是大明太后。 朱希孝斟酌再斟酌,俯首说道:“臣来时匆忙,简单问讯,此人自述乃是戚家军,戚继光戚将军麾下,臣…不太信。” 朱翊钧眉头紧皱,戚家军的人,入宫行刺? 朱希孝作为缇帅、作为勋贵,都是比较尴尬的存在,勋贵累年式微,随着京营糜烂,五军都督府的权柄转移到了兵部,勋贵在朝堂之上再没多少话语权。 而他作为锦衣卫的缇帅,因为东厂坐大,锦衣卫的权力不断的转移到了东厂。 朱希孝的身份,便是尴尬加尴尬的双倍尴尬。 本来朱希孝不想多言,人抓到了,他已经尽责,那么按照惯例,案犯自然要给东厂审问,朱希孝作为缇骑,职责已经尽到了。 但是作为勋贵的最后一丝尊严,朱希孝还是微微表达了一番自己的态度,刺客,不是戚家军。 李太后问道:“缇帅为何不信?” 朱希孝俯首说道:“戚家军不钻狗洞,若是戚家军当面,太监张宏,早就死了。” 戚家军善战之名远播四海,嘉靖、隆庆、万历年间的定海神针。 戚家军南荡倭寇,北拒胡虏,戚家军的纪律严明,闻名天下,但凡出征时有任何扰民行为的军士,一律斩首示众,绝不姑息。 乃是当世不折不扣的雄军! 此等悍勇男儿,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钻狗洞,手持凶器和一个宦官纠缠脱不了身,这等软骨,这等身手,朱希孝不信歹人是戚家军。 李太后也不信,嘉靖末年、隆庆年间,戚家军彪悍的战绩传到朝廷,是夫君为数不多喜笑颜开的时候,李太后清楚的记得。 戚家军要是这等货色,还平什么倭,拒什么虏? “那此案就交于缇帅督办审问吧。”李太后点了点头,成国公府乃是大明五大世袭国公之一,素来忠贞,既然朱希孝抓捕了歹人,这个案子自然交给缇骑审问。 “臣遵旨!”朱希孝看了看还在地上跪着的冯保,最后还是领命办差。 冯保为人素来谨慎小心,八面玲珑,大概是这次宫里出了事儿,太后对冯保终于不再像往常那般信任了。 “娘亲,孩儿想学武。”朱翊钧看着膀大腰圆的朱希孝,闪烁着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李太后说道。 李太后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说道:“你可知道这习武极为辛苦,你吃得下那等苦吗?还是别学了。” 朱翊钧颇为确信的说道:“娘亲,孩儿曾经听闻,我大明太祖高皇帝马上夺天下,神武定江山,成祖文皇帝更是马背上的皇帝,五次亲征鞑靼,英武不凡,孩儿继位大统,理当以列祖列宗为榜样。” “若是再遇到这样刺杀之事,孩儿不求杀敌,只求自保。” “孩儿,不怕吃苦!” 皇帝学武,不务正业。 若是往常,朱翊钧提出学武,必然引来李太后的申斥。 但今天朱翊钧先是搬出了祖宗之法,这是大明朝最高的政治正确,再加上刺杀之事,小皇帝只能束手就擒,此时提出学武的要求,水到渠成。 朱翊钧是真的要学武,当然是希望在重重迷雾和信息茧房之中,撕一个小口子出来,摸一摸那军权。 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居之。 李太后稍微思忖了下,看着朱希孝说道:“缇帅,可愿教授皇帝武艺?” 朱希孝不想,一点都不想! 刀剑无眼,一旦皇帝伤了、崴了、磕了、碰了,即便是陛下不怪罪,太后能理解,朝中的大臣们,唾沫星子都能把朱希孝给淹死,甚至连成国公府都要受到连累。 大明勋贵的脸面,早就落在了泥潭之中,谁都能来踩一脚了。 皇帝想要不务正业,朱希孝不想。 “太后容禀,陛下有旨、太后有命,奈何臣总督缇骑,公务繁琐,又有刺王杀驾的大案需要查办,臣忧有不效之处,恐难胜任。”朱希孝选择了婉拒。 “娘亲,那就不要为难缇帅了。”朱翊钧听闻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颇为遗憾的看着李太后,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李太后看着朱翊钧纯真的眼神,再看着朱翊钧额头上的伤势,自己这儿子,在面对那歹人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惊恐? 若非孩子机敏,在歹人刺杀前睁开了眼,大明新登基不到七个月的皇帝,岂不是要一命呜呼?! 李太后看着朱希孝语气极为郑重的说道:“缇帅,朝中大臣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不许皇帝主管,我们母子三人惊惧不宁,现如今,连皇帝都遭到了刺客袭扰,勋贵世受皇恩,如此小事,缇帅也要推诿不成?” 朱希孝面色数变,单膝跪下,大声说道:“臣不敢!” 不敢拒绝,不是不想拒绝,朱希孝表达的很清楚,武勋早已式微,这等大事,朱希孝作为成国公的弟弟,自然是能少参与就少参与,但是太后当面诘问,朱希孝便不能再拒绝了。 再拒绝,文官们一个不忠不孝、不体上心的大帽子扣下来,成国公府更是难做。 “那明日起,皇帝就跟随缇帅学习武艺,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李太后思考片刻,还是下了命令,若是儿子再遇歹人,至少要有逃跑的机会。 朱希孝只能领命。 朱希孝带着缇骑离开,陈太医给张宏包扎又叮嘱了一番,也随着缇骑一道离开,除了宫婢之外,这乾清宫内,就只留下了李太后、朱翊钧、张宏和跪在地上的冯保。 李太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冯保,看了许久才说道:“冯大珰。” “刺王杀驾天大的祸事,皇宫戒备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宫墙高深,这歹人是如何一步步的走进了乾清宫来?自然是宫里出了内应,到底是何许人,冯大珰乃是东厂督主,北镇抚司衙门审案,冯大珰就不要去了,把这个内应揪出来,才是正理。” “到时候内应和这歹人的案子,两相对照,这歹人究竟什么来头,就清楚了。” “冯大珰以为呢?” 冯保听闻太后提起了案子,如蒙大赦,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的说道:“太后所言有理,臣定当全力督办!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给找出来,给太后和陛下一个交待!” “嗯,去吧,再晚些,这内应怕不是要死于非命了。”李太后这才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冯保退下办差。 朱翊钧则是一言不发,咂了咂李太后这句死于非命,意思很明显,冯保办这个差事,这内应,必须是活的,一旦这宫里内应死于非命,冯保决计逃脱不了干系。 若是再办不好这个差事,冯保还能有命在? “仁圣皇太后驾到!”一个小黄门吊着公鸭嗓子大声的喊道。 朱翊钧看向了门口,仁圣皇太后。 此时大明有两宫太后,一个是小皇帝的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一个是小皇帝的嫡母,仁圣皇太后陈氏。 陈氏是隆庆皇帝的继妃,隆庆皇帝登基后,成为了陈皇后,隆庆皇帝大行后,按照大明惯例,加了仁圣徽号,尊为了皇太后。 陈氏无害,因为陈氏虽然貌美,却不得宠,反而因为劝谏隆庆皇帝,被打出了坤宁宫,移宫别居。 最重要的是陈太后,膝下无子无女,这是两宫太后和平相处的最大基石。 “拜见太后。”一众宫婢、太监赶忙跪拜行礼。 仁圣皇太后陈氏,挽着裙摆,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来到了小皇帝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松了口气说道:“除了额头这处伤,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妹妹,皇帝可让太医看过了?”陈太后看向了李太后,面色焦急的问道。 李太后笑着说道:“姐姐,看过了,无碍。” 陈氏这才重重的松了口气:“无碍就好,无碍就好,天佑皇儿,天佑大明。” “额头的伤已经快好了,就磕了一下。”朱翊钧站直了身子说道:“歹人已经被缇帅擒获,娘亲已经命冯大伴去找内应,这案子很快就清楚了,母亲不必担忧。” 陈太后是嫡母叫母亲,李太后是生母叫娘亲,这还是明朝,再往前数到两宋的时候,皇子叫生母只能叫姐姐。 朱翊钧简单的说明了情况,两宫太后开始交流,猜测着谁才是幕后指使,猜测来猜测去,也没有个答案。 高拱?张居正?冯保? 还是谁? 第四章 皇权特许 这大明皇宫,四处漏风,跟个筛子,没什么差别。 大明皇帝活的最久的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七十一岁,第二为成祖文皇帝朱棣,六十五岁,第三则是朱翊钧的爷爷,大明修仙皇帝,整天嗑各种丹药的嘉靖皇帝,六十岁。 其他皇帝,没一个活过六十岁。 以嘉靖皇帝,老道士那等宫斗水平,还有宫婢刺杀老道士未遂之事发生。 这皇宫到底是什么样的凶险之地? 其他皇帝,则是各有各的死法,不是虎狼之药配酒吃,就是不会游泳落了水,要不然就是不明不白,善终的都没几个,大明皇帝就这么荒唐,连个善终都落不下? 还有那连史官都无法落笔,比如那明代宗朱祁钰,史书只能给出一个死字,不了了之。 这大明皇宫,发生什么稀奇古怪之事,都不算稀奇。 “娘亲、母亲,天色已晚,孩儿困了,明日还有课业经筵。”朱翊钧眼神纯真,示意两位太后再聊下去,天就要亮了。 李太后和陈太后闻言,都站起身来,李太后又查看了一番朱翊钧额头,才眼眶红润的说道:“课业要做,经筵也要去,苦了我儿了,快去睡吧。” 陈太后面色不忍的说道:“要不明天就停一天吧,皇儿受了如此惊吓,歇上一天也无大碍,朝中大臣还能拿着这事,指摘皇儿不成?一群措大,整日里就知道拿着之乎者也,把皇儿圈在那些个条条框框里,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李太后沉默了许久,看着朱翊钧,极其无奈的说道:“姐姐,歇不得。” 陈太后闻言,也是一言不发,她知道李太后说的是实情,主少国疑,这小皇帝哪有那么好当的。 “唉。”两位太后相顾无言,唯有两声叹息,即便是遭了这等横祸,少年天子,还是得每日课业经筵。 朱翊钧却仍然是满脸的纯真,这个小皮囊很有伪装性,这遍地都是妖孽的大明朝,事事都得谨慎再谨慎。 其实他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就是像历史上的万历皇帝那般,事事都苟且便是。 朱翊钧不愿苟且,也不肯苟且,被宦官欺负、被文官欺负、还特么的被建奴欺负,这皇帝不当也罢。 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念头不通达。 两位太后离开之后,朱翊钧盯着乾清宫高悬的牌额,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敬天法祖”,这是大明朝留下的祖训。 敬,尊敬,法,效法,这四个字的意思是:行天之道,谓之敬天;习祖于慧,谓之法祖。 朱翊钧学武,自然是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不是正途,但是他搬出了祖宗之法来,到底是摸到了军权的边边角角。 只是这块敬天法祖的招牌,过个几十年,就要换成鞑清建奴们用满汉双文写的“正大光明”了。 朱翊钧站的笔直,一直盯着那块牌子。 算算时间,萨尔浒之战,还有四十一年,时间完全足够了,他接受了自己小皇帝的身份,就给自己立了个下限,自己就是只剩下一口气,就是爬,就是用牙去咬,也要把建奴给咬的粉碎。 这大明,亡给百姓可以,亡给建奴不行。 要让大明再次伟大,道长且阻,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相比较让大明再次伟大的宏大目标,首先,要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 “张宏。”朱翊钧看着敬天法祖的四个大字,忽然开口说道。 “臣在。”张宏赶忙回答道。 今天小皇帝的表现,都在张宏的眼里,平日里颇受信任的冯保,居然打成了那般模样,甚至快要磕死了才侥幸过关,那冯保伤的很重,再用些力气,怕是直接死了。 那李太后一向信任冯保,冯保说什么,李太后就信什么,若是只有冯保和李太后,冯保那巧舌如簧,怕是扇几个巴掌,就能侥幸过关。 今天发生了这些事,显然跟面前这个小皇帝有很大的关系,平日里有些唯唯诺诺的小皇帝,今日与往日已大不相同。 “擦擦地,都是血。”朱翊钧略有些不在意的说道。 张宏身后几个小太监立刻就开始擦地,恨不得用舌头把地上的血迹舔干净,这几个小太监都拜了张宏义父,都姓张。 朱翊钧看着敬天法祖的牌额,冷冰冰的的说道:“你故意忍着疼,不肯包扎来面圣,就是为了博一丝出头机会,你博到了。” 张宏心神一凛,更加恭敬的说道:“陛下天慧,臣的小动作,逃不过陛下慧眼!” 小皇帝虽然小,可不代表小皇帝好糊弄。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看出来了,太后看出来了,冯大伴自然也看出来,你如今是乾清宫的太监,等同于和冯大伴亮明了刀枪相抗,那是他的权力,你借着抓刺客,从他那里掏走了一大块,他事后能饶过你?” “冯大伴是朕的大伴,你也是潜邸旧人,也是朕的大伴之一,冯大伴是宫里的座主,你本也是座主,冯大伴眼下在清宫,朕也派你清宫。” “你领朕皇命,知道该怎么做吗?” 座主,是一种政治关系,和座师类似,更通俗的讲,宫里的座主就是大太监给小太监当爹,以利益维系的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宏是潜邸旧膺,自然有人投靠。 “臣知道,只是若是太后知道了,怕是…”张宏稍微犹豫了下,显然还是担心太后的反应。 朱翊钧打断了张宏的话,颇为平静的问道:“你是谁的爪牙?” “陛下的爪牙。”张宏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回答道,陛下尚且年幼,但背影看起来格外的稳重。 有志不在年少,李太后也说了让张宏以后跟着皇帝,那张宏就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面前的皇帝陛下。 朱翊钧转过身来,看着张宏,极其郑重的说道:“太后要是怪罪,朕和太后分说,你是朕的爪牙,太后就是怪罪,也是先怪罪到朕的头上来,朕先挨了骂,你才会挨打,你理解吗?” “臣明白!”张宏这才了然陛下那句,谁的爪牙,究竟何意。 陛下年纪不算大,但是却看的比他通透,张宏清楚了自己身份,他是皇帝的爪牙,这是一种从属关系。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太后真的要是怪罪下来,皇帝会出面分说,甭管皇帝会不会出面,皇帝已经说了,这就够了。 至少陛下肯给承诺,肯开口说。 至于是否兑现,张宏从来没有奢求过主子兑现承诺。 朱翊钧走到了床榻之前,翻动了一下,将一块信牌交给了张宏说道:“朕,不希望,明天给朕梳洗的宫婢、伺候朕起居读书的宦官、为朕引路的小黄门,是冯大伴的人,你明白吗?” “你去找朕的武道老师,缇帅朱希孝,调五十缇骑清宫,谁敢抗命,以谋大逆论罪,立斩不赦!你清楚了吗?” “臣明白!臣清楚!”张宏攥紧了信牌,用力的说道。 张宏这才知道,为何自己的主子非要找缇帅朱希孝拜师学习武艺,原来是在这里要用! 张宏握着手中的信牌,领命而去,他这个主子很好伺候,愿意担责任,还给出了具体而明确的目标,还给出了具体执行的办法,只需要他去执行罢了。 朱翊钧看着张宏的背影,面露思索。 张宏能忍着剧痛,从廊下家一路滴着血来到乾清宫,是个狠人,自己给他撑腰,办得事儿并非难事,若是拿着皇帝的信牌,这等事儿还办不好,那张宏也别想着跟冯保斗了,别想着当老祖宗了,去后山找根儿绳吊死自己得了。 至于清宫的范围,不大不小,仅仅是自己身边的人,若是李太后这都不允,朱翊钧就要另做打算了。 朱翊钧站在皇权这面坚不可摧的盾牌之后,小心的试探着自己的权力的界限。 他必须要主动出击,必须要争。 不争就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等张居正死后,群臣对张居正反攻倒算,他这个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就只能顺着群臣的意见,把张居正和他的新政都清算掉,然后等着朝臣们一本《酒气财色疏》扔在脸上,无可奈何。 万历十五年,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上一道酒气财色疏,怒骂万历皇帝五毒俱全。 万历皇帝有办法吗? 没有。 不争,后果就是:成为一个提线木偶,坐在那天下神器所在的奉天殿上,当个橡皮图章。 不争,后果就是:面对摇摇欲坠的大明国势,束手无策,变成懦夫,躲在后宫里,一言不发。 不争,后果就是:大明的狗都敢对大明龇牙,大明的百姓,任人欺辱。 他要争。 他多少也想要看看,张居正、冯保、李太后这个铁三角,到底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废了自己这个皇帝! 张宏带着自己的几个义子,来到了承天门五凤楼,找到了缇帅朱希孝,亮明了信牌,说道:“陛下有旨,调五十缇骑,清乾清宫!” “你们怎么敢?”朱希孝一愣,面色剧变的问道。 他这才知道,小皇帝拜师,就是打算把他拉下水。 当朱希孝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的时候,悔之晚矣,他还以为陛下就是单纯的因为刺杀事,想要练习武艺,这小小年纪,心思为何这般多! 这缇骑,调还是不调? 张宏用自己受伤的那只手,举着皇帝信牌厉声说道:“怎么敢?皇权特许!” “缇帅,你难道打算抗旨吗!” 朱希孝敢抗旨吗? 第五章 皇帝的信牌 抗旨不遵。 在大明帝制的制度设计之下,抗旨不遵的结果就是人神共弃,皇帝可以启用非刑之正以谋叛论罪,朝中无人敢因为抗旨之事,为朱希孝这个缇帅求情。 而张宏这块信牌,的确是大明皇帝朱翊钧的信牌,即便是大明皇帝不拜缇帅为师,缇帅朱希孝也必须调兵。 “我必须一起前往。”朱希孝没有斟酌超过五息就立刻决定调兵,但是他必须要跟着。 “咱家也不敢自己领着缇骑做事,那不是找死吗?谢缇帅成全。”张宏刚才还怒气冲冲的脸,立刻变得笑容满面,刚才那副逼问的模样,像是从来没有一样。 即便是朱希孝不说要同去,张宏也会要求的缇帅同去,宦官掌兵,第二天就得死在某口井里,那是碰都不能碰的禁忌。 唐中后期宦官掌兵权,惹出了多少的祸患来? 作为乾清宫大珰,张宏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哪些事能做,哪些事儿不能做,他必须清楚。 宦官们翻脸比翻书还快,朱希孝见得多了,张宏和那冯保这翻脸的速度,不相上下。 这大明皇宫里,到底都是些什么妖孽! 张宏带着两个义子和五十缇骑,开始了清理乾清宫,一阵阵的鬼哭狼嚎。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李太后并没有睡下,和陈太后两个人商量着刺王杀驾之事,听到宫外鬼哭狼嚎,李太后询问宫婢何事之后,并没有下令制止。 让张宏到乾清宫是她刚下的令,她就是让张宏彻底得罪冯保,宫里有一个对冯保地位有威胁大珰存在,对冯保是一种鞭策。 张宏本来还担心太后阻拦,太后那边还掌着灯,但是许久无人过来制止,张宏便大胆了起来,伺候陛下的宫婢宦官们,但凡是冯保的人,都被他清了出去。 这清宫,不说是沉井,只是全都送到了廊下家。 太后的人,张宏没动,因为陛下已经圈定了清宫的范围。 李太后住慈宁宫,是朝臣请李太后看护小皇帝,李太后身边的人,都是慈宁宫宫人,张宏一个乾清宫太监,若是把手伸过去,是僭越,皇帝陛下绝对不会给他求情。 张宏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毕竟是个廊下家的宦官,他虽然也是座主,但是这宫里的义子义女数量有限,伺候陛下的“大尾巴”,从近百人,锐减至了六人。 三个宦官,三个宫婢。 “张宏!”冯保听到了消息带着一众番子赶来,面色阴鸷的看着张宏,咬着牙,指着问道:“你待如何!” “诶。”这一喊,冯保脸上的伤势让他疼的直抽抽。 朱希孝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千万不要起冲突,否则领命而来的朱希孝和缇骑们,非常难做。 张宏一甩阔袖,亮明了皇帝信牌,厉声问道:“你待如何!陛下信牌当面,你难道要违抗皇命不成!就是闹到太后跟前,你也说不出理来!” “差事办砸了,就是办砸了!太后、陛下念计旧情,没把你沉了井去,还来纠缠,当真是嫌自己命长了不成?!” 张宏是有些怯的,冯保在宫里盘大根深,根深蒂固,处处都是冯保的人,但是张宏面对冯保的时候,还是硬挺着、强撑着厉声喝问。 他的背后站的是皇帝,这件事是皇帝差遣他做的,太后默许的! 他握的是陛下的信牌。 他就应该理直气壮! 只是,张宏看着冯保,自己手里的这块信牌,真的能制得住这宫里的老祖宗吗? 冯保看见那信牌眉头紧蹙,他当然认识那块信牌,那是印绶监去年六月份,在先帝大行之后,打造的一整套印绶,冯保亲自去取的,呈送给了太后,而后太后交给皇帝的信物。 “拜见陛下!”冯保恭敬的对着信牌行了个礼,才站起身来。 这么多人看着,冯保要是有一点不恭顺,传到了李太后的耳朵里,别说做大珰了,就是活着都是个问题。 “好,好得很!”冯保不停的拍着手,他看着张宏,面色逐渐缓和,笑着说道:“咱们都是给皇爷爷办差,你定要尽心伺候陛下,但凡是出现一点差池,要你好看!” 冯保露怯了! 张宏敏锐的察觉到了冯保的胆怯,一来冯保办砸了差事,二来,这冯保怕这块信牌,这是信牌? 这是皇权。 这块信牌,比张宏想象的好用千倍、万倍!若是没有这块信牌,冯保跟他起了冲突,一百个张宏都不是冯保的对手。 张宏眉毛一挑,笑着说道:“老祖宗这说的哪里的话,都是讨口饭吃,出了差池,哪里用老祖宗出手,我自己就找口井跳下去,省的碍了皇爷爷和太后千岁的眼。” 这话夹枪带棒揶揄了一番冯保,让歹人入了宫,还闯到了陛下的面前,这就是天大的罪责,今天就是老天爷来了,冯保还是做错了,要是冯保没错,他脸上的嘴巴子是旁人扯的?他头上那磕伤,是旁人摁着他磕的? 冯保被这话噎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张宏蹬鼻子上脸,他自然是恨,但是他心里对那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更加憎恶! 怪陛下不宽宥?怪太后不念旧情?怪张宏牙尖嘴利?怪他冯保办事不力?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陛下信牌在此,皇权在上,冯保理亏,就只能任由人攻击,还不了嘴。 乾清宫遣出了二十多个太监,三十多个宫婢,冯保来到乾清宫宫门前还带了十数个番子,虽然都是默不作声看着两个大珰吵嘴,但心里的小九九,那就不足外人道也了。 “老祖宗,太后差遣你去抓内鬼,你这抓的怎么样了?赶明儿个,陛下要是问起来,我也有话说不是?”张宏得势不饶人,反倒询问起了冯保的差事来。 到底宫里谁才是老祖宗! 谁离陛下近,谁离太后近,谁就是老祖宗。 “抓到了,是那陈洪还有他那些儿子孙子们!”冯保没好气的答了一句,一甩袖子,不欲多言,眼下这张宏得了势,再待下去,不过是羞辱罢了。 “送老祖宗。”张宏见好就收,没有再追问下去,陛下的命令是清宫,他已经狐假虎威踩了冯保一下,足够了。 这也是趁着冯保做错了事儿能这么踩一下,要是冯保没出差错,给张宏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春昼自阴阴,云容薄更深。 这春天的早上大多数是阴沉的,云薄而深远,朱翊钧五更天就打着哈欠起了床,张宏已经办完了差回到了乾清宫寝殿外,听到了房内动静,张宏才走进了乾清宫内,打开了门,示意两个等在门口宫婢,进去伺候陛下更衣盥洗。 “朕自己来。”朱翊钧坐定,让宫婢莫要近前,而是自己换了燕弁冠服。 燕弁冠服,这是万历皇帝的爷爷嘉靖皇帝,在大礼议的斗争中,搞得皇帝常服,就是嘉靖皇帝念叨的常服不过四套的那个常服。 冠前装饰五彩玉云,象征五行,冠后列四山,象征四方。 衣身为玄色,领、袖、衣襟等处用青色缘边,前胸绘蟠龙圆补,后背绣双龙方补,前一后二,寓意三才。 这衣服造价可一点都不便宜,就那三条龙的金线,和绣的工艺,那是钱买不到的东西,衣服穿起来并不麻烦,朱翊钧有手有脚,不想人离他太近。 冕服那东西,太繁琐了,他自己穿不起来,得宫人们伺候。 张宏恭敬的跪在地上,看到陛下换好了衣服,盥洗结束,将手中的信牌举过了头顶,朗声说道:“臣办完了差,还请陛下收回信牌。” “嗯。”朱翊钧走到了张宏面前,将信牌拿起挂在了腰间,才开口问道:“起来说话,以后有事说事,也不用一直跪着,那冯保可曾找你麻烦?” 张宏站起身来,俯首说道:“冯大珰知道清宫,来看过一次,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臣,一定好生伺候陛下,不得偷懒。” “哦,没说什么。”朱翊钧继续问道:“这内应,抓的怎么样了?” 张宏稍微思索了一下俯首说道:“冯大珰把陈洪抓起来了,说是陈洪和他那些余孽们做的。” 陈洪,司礼监前任掌印太监,素来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喜欢进些虎狼之药,李太后对陈洪极为不满,隆庆皇帝大行之后,立刻将其所有职务罢免,打发到了廊下家住着去了。 张宏作势又要跪,但是陛下刚说了不让跪,他试探性的说道:“臣有罪,陛下,臣虽然为座主,但是就只有三个义子,三个义女,只能调派这么多人伺候了。” 朱翊钧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少点好,少点管的过来,算你,就这七个人在御前伺候着吧,少了再补,多了反而麻烦。” 组织结构越臃肿,就越为僵化,人员冗多,就是各种勾心斗角,七个人真不算少了。 三丈之内,人越多,越麻烦,人少了些,反而清净也安全些。 三丈之外? 三丈之外,皇权无敌。 用过早膳,李太后又叮嘱了一番经筵之事。 按照大明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她连文华殿都去不得,垂帘听政都做不到,更别说临朝称制了,每次小皇帝去文华殿经筵,李太后都格外的担忧。 说是经筵,其实还有常朝的廷议。 文华殿就是大明廷议的地方,二十七位文武廷臣参与其中,这也叫九卿圆审,决定了大明诸多政务,而奉天殿是大朝会的地方,主要负责宣读廷议决定。 小皇帝年纪幼冲,李太后担心朱翊钧在文华殿上受欺负。 “冯大伴脸上受了伤,今天经筵,就让张宏跟着皇儿去吧。”李太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小皇帝的着装,没有失仪的地方,才宣布了一个决定。 朱翊钧却笑着说道:“张宏不行,还是让冯大伴跟着吧,要不然外臣又该猜来猜去的,反而麻烦的很。” 重大人事调整,不应该如此的突兀,否则会引起诸多的麻烦。 如同筛子一样的大明皇宫,昨日刺王杀驾案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外面,冯保一旦不去文华殿,哪怕是有张居正压着,外臣们又该兴风作浪了。 张居正失去了冯保的帮助,很难说一定能把外廷牢牢地攥在手里。 张居正、冯保、李太后这个铁三角是相互依存的关系,缺了哪一个环,大明脆弱不堪的朝局,就会再次变得诡异起来。 牛鬼蛇神,群魔乱舞。 而朱翊钧清楚的知道,自己手中的力量,实在是太少了。 冯保,或者说宦官,就是皇帝养着撕咬外廷的狗。 冯保脸上的伤不是什么大碍,刺王杀驾案,只要冯保还出现在文华殿上,外廷那些大臣们,就只能继续缩着脑袋。 “也行。”李太后其实非常犹豫。 冯保去不去文华殿? 不去外臣们又要闹腾,可是去,李太后有些担心,是不是冯保联合张居正对小皇帝做局,患得患失,越想越是纠结,这自然难以入睡。 她昨夜一夜没睡,一直在思考这凶手到底是何人,但她连文华殿都去不得,只能事事依仗着冯保,结果冯保也有些靠不住了,让她无比的彷徨。 还没有而立之年,二十七岁的李太后,其实并没有多少主意,既然儿子说要冯保跟着,那就让冯保跟着便是。 到了文华殿,大臣环伺,皇儿觉得冯保跟着不受欺负,那就让冯保继续跟着便是。 朱翊钧没坐轿撵,而是步行向文华殿走去,冯保在身后亦步亦趋,每一步的距离都相同,正好差陛下一个身位。 朱翊钧突然站定,开口说道:“冯大伴,你之前踩着朕立威,朕知道,朕也懒得理你,就给你踩了,宫里这么多人,朕刚登基,你总要有些威风才能做事。” “你立了威,就把歹人放进宫里来害朕?你就是这么做老祖宗的?” “臣该死!”冯保端着万历之宝听闻陛下询问,立刻就跪到了地上,举着万历之宝,两只手都在颤抖。 朱翊钧转过身来,平静的说道:“直视朕。” “是。”冯保抬头,隔着万历之宝的印绶,看着大明皇帝,这个略有些胖的小皇帝,此刻比天还高。 只要一句话,冯保这个老祖宗立刻就得沉到金水河里去。 太监的权势,完全来自于皇权,而面前的人,是皇帝,眼前的万历之宝,不属于太后,不属于张居正,更不属于冯保,而是属于面前的人。 朱翊钧盯着冯保十分平静的说道:“娘亲是个妇道人家,以后不要哄娘亲,眼下陈洪倒了,高拱也倒了,内外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添油加醋,惹娘亲过分担忧。” “起来吧。” 朱翊钧并没有让冯保做更多为难的事儿,他很不喜欢冯保骗李太后。 李太后只是个妇道人家,患得患失的厉害,大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隆庆皇帝又走得早,冯保再一顿胡言乱语,惹得李太后老是半夜惊醒。 冯保恭敬的磕了个头,郑重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此时的冯保、张居正、李太后这个铁三角的政治联盟,是朱翊钧亲政的最大阻碍,同样也是年幼的他,最大的保护伞。 冯保还得用,但不是之前那样,事事依仗着用。 “走,去常朝!”朱翊钧大踏步向前,向着文华殿而去。 “升座!”冯保疾走几步,来到了文华殿内,大声的喊着,将万历之宝放在了丹陛月台的御案上。 四个小黄门抬着龙椅,放在了御案之后,每天常朝之后,龙椅都要抬下去。 “宣文武廷臣进殿!”冯保再甩拂尘,缇帅站在门前,甩了三下净鞭,大声的喊道:“入殿!” 门前的大汉将军搜检了文武大臣们,是否有夹带凶器,群臣鱼贯而入,待到站定,由张居正领二十七廷臣,五拜三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手虚伸半抬,开口说道:“平身。” 朱翊钧打量着正中领班之人,此人正是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 第六章 一千个读书人,一千个孔夫子 张居正人长得眉目轩朗,颇为英朗,略显清瘦,只有一双眼睛,隐隐有精光闪现,站在那里,不显不彰,却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 万历元年,大明已经步入了老年,正是日薄西山之时。 政松国弱纲纪冥堕,武备废弛,京营不过五六万之数,皆为老弱病残;国家财用大亏,税基已经完全萎靡;朝内党锢盈天,冗员无数,吏治之腐朽亦前所未有;百姓苦于生计奔波辛苦,大明已然有土崩瓦解之势。 在这种时候,非有济世之人出世,方能肃清积弊,给大明续命。 严嵩做不到、徐阶做不到、高拱做不到。 朱翊钧的眼前,就是面前的大明首辅张居正,他有手段、有决心、有能力、有才干,他能做到吗? 他其实也没做到,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大明病的又太重了,万历十年,张居正薨逝后,大明最后一次自我纠错的机会在反攻倒算的浪潮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面前这个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首辅,是万历皇帝能三十年不上朝、朝中官员大半阙员之下仍然怠政、胡作非为的最大底气! 只要张居正做的事儿,对大明有益,朱翊钧就绝不会阻拦分毫。 让大明再次伟大,是朱翊钧矢志不渝的心愿。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张居正也在看着小皇帝。 昨天刺王杀驾,刺客闯到了乾清宫内,一刀扎在了床板之上,突遭如此大难,这个年幼的君王,会是何等的反应?是被吓破了胆变得唯唯诺诺?或者是担心自己会被害忧虑至极?亦或者是先帝离世自己连安全都无法保障的悲伤? 张居正都没看到,只看到了气定神闲,还看到了一丝玩味。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大明皇帝的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惶恐,没有悲伤,没有忧虑。 “元辅,可以开始经筵了吗?”朱翊钧问道,按照过往的记忆,他要说一大段文绉绉的话。 大意为:朕年纪尚幼,深深担心自己的德行对不起万民供养,先帝的期望,今天按祖宗之法,希望朝中大臣们能够好好念经,教朕道理,治理好这个国家。 这大段的话就跟念经,其他学的东西记忆早已经淡薄,唯独这段话,记忆格外深刻。 朱翊钧在试,试探自己不肯这么讲,这经筵能不能办。 “谨遵圣命!”张居正一愣,俯首称是。 事实上,不念经,经筵也能开始。 大明权势滔天的二十七臣工,伺候朱翊钧一个人读书,皇帝读书,连书页都不用翻,自然有展书官翻动,伺候朱翊钧读书的还有侍读、侍讲,负责铺纸、研墨,记录讲筵学士们的一言一行。 读书连个笔记都不用做,只需要听就可以了。 讲筵学士进殿,朱翊钧还得站起来回礼,之后才能开始讲课,讲的内容是四书五经,讲筵学士各有分工,都是把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喂到他的嘴里去。 张居正也没闲着,更没有神游天外,而是极为认真的在看着朱翊钧学习。 张居正,没有政治继承人,他也不能有,他朝纲独断,要是有政治继承人,李太后就该寝食难安了,废一个高拱是废,废一个张居正也是废。 对于李太后而言,维护皇帝专管,就是李太后的职责。 张居正的继承人有且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月台之上的皇帝,所以,他在很用心的教导皇帝向学。 朱翊钧也确实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是他听着听着,逐渐琢磨出不对劲儿来,他忽然开口说道:“停一下。” “元辅,朕有疑惑。”朱翊钧对着张居正问道:“这几位讲筵学士,讲的明明都是一句话,却各有各的见解,朕到底该听谁的?” “《论语·为政》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王希烈王学士说是:如果钻研异端学说,危害极大;陈谨学士说:批判不正确的言论,祸害就会被消灭了;翰林院编修汪镗孙说是:攻击跟自己观点不一致的言论,这样很危险。” “元辅,此句,究竟何解?三位大学士一句话,三个意思。” 小皇帝问的这个问题,一时间把张居正都给难住了。 比武定胜负易,而以文会友则难分高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便是这个道理。 文人自古相轻,孔夫子的一句话,一千个读书人,就有一千个孔夫子,各种注解版本层出不穷,各家各派甚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见解。 谁对?谁错?听谁的? 无论此刻张居正说听谁的,都把另外的学士给得罪干净了,张居正倒是不怕得罪人,他要是怕得罪人,就不想着推行考成法了。 考成法就是给百官们套笼头,甩皮鞭,给百官们定绩效考核,最是得罪人。 张居正在思索,怎么教好皇帝。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臣以为,攻,攻读专事;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者。” “宋徽宗向道,自称是教主道君、梁武帝迷信佛学,自称达摩,不免丧身亡国,为后世之所非笑,则异端之为害,岂非万世之所当深戒哉!” 朱翊钧拿起了笔写下了宋徽宗和梁武帝六个字,开口问道:“张元辅的意思是这些宗教之说,方为异端?” “然也。”张居正毫不吝啬自己对佛道之说的厌恶,最主要的便是税基萎缩,这些寺观所辖土地,不纳钱粮,缙绅多挂靠其下。 在大明治下,藏污纳垢,还不纳税,这是大明日薄西山的蠹虫之一。 诸子百家之学,不是异端,那些就是学问,但是蛊惑人心的邪祟,才是真正的异端。 张居正是个儒学士,又不完全是个单纯的儒学士,单纯的儒学士,能搞出考成法这种东西来?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说道:“朕明白了,张元辅讲的是治国,大学士们讲的是道理。” “臣愧不敢当。”张居正听闻,赶忙自谦的说了一句,虽然是自谦,但他并没有任何谦虚的姿态,站的笔直,还有些傲气,几个大学士也是不敢反驳。 高仪死了,高拱被逐出了内阁,张居正的手段霸道,万一反驳了,明天因为左脚踏进了承天门而被罢黜了怎么办? 朱翊钧对这经筵略有些不耐烦,这些大学士们讲话,就跟前世各种大会领导发言一样,全都是有道理的屁话,全都是正确的道理。 但是跟治国,没有任何的瓜葛。 全是废话! 他看着张居正,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笑着问道:“元辅也是读书人吧。” 张居正不知道皇帝为何发问,不是读书人,他能站在这里?他略有些疑惑的回答道:“臣出身荆州府长宁所军户,不才,嘉靖二十六年二甲第九名庶吉士。” 张居正是军户,出身长宁所,二甲第九名。 朱翊钧继续说道:“元辅读书极好,想来也注解过四书五经。” 张居正多少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回答道:“注解过。” 朱翊钧这才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朕以为,现在元辅是大明文渊阁首辅,自然是最厉害的读书人,就用元辅注解的四书五经来读。” “大明廷臣二十七员,公务极其繁忙,部议、部推、部务,都在殿外候着,伺候朕一个人读书,这一读就是几个时辰,内外诸事,不需要商议吗?” “元辅把自己注解的四书五经给朕,每月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让翰林和大学士们来考校,若是无法通过,再这么多人盯着也不迟不是?” “你们在月台下廷议,朕在月台上自己读书,咱们都不耽搁。” 二十七个廷臣在门外候着,纠仪官举着绣春刀,盯着他们,他们连站都的站的有模有样,更别说交头接耳商议国事了。 朱翊钧的这个主意,节省了彼此的时间,增加的效率的同时,还能避免诸多大学士们在学问上的冲突,造成的迷茫。 考成法的核心,不就是节省时间、提高效率、减少大明制度内的僵化吗? 张居正沉思了片刻,翻了翻袖子,掏出了一本《四书直解》递给了伺候在旁的张宏,朗声说道:“陛下圣明。” 答应了? 朱翊钧还以为自己这个小皇帝的意见不重要,但看张居正答应的如此爽快,再看着早就准备好的《四书直解》,便知道,张居正这是早有准备。 君臣二人,其实是尿到了一个壶里去。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说道:“廷议之后,臣单独留下一个时辰,为陛下解惑。” 自从隆庆皇帝大行之后,经筵已经进行了六个月之久,皇帝学习成果如何? 成果为零。 张居正考校过,小皇帝根本没读进去,一个字都没读进去,问什么都只是支支吾吾。 这么大阵仗,十岁的孩子,能读进去才奇怪。 另一方面,各个大学士们,为了一字一句,颠过来倒过去的讲,各有各的见解,这些见解杂糅在一起,别说十岁的皇帝了,就连张居正都听的有些迷糊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注解孔夫子,到底谁有理? 他一直在思考该怎样教好皇帝。 首先不能让朝臣们不见皇帝,高拱之事历历在目,文华殿廷议是商量国事的地方,这涉及到了皇帝专管四个字,小皇帝必须要在,其次还得让小皇帝学业有成。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李太后误会张居正这个首辅要篡位! 教的好好的,突然不让大学士教了,你张居正是何居心? 思前想后,张居正想到了个办法,和皇帝说的几乎没什么差别,只是多了一项,他在廷议之后,留下一个时辰,传道解惑。 “如此甚好,甚好!”朱翊钧翻动着张居正写的《四书直解》,这一本只是注解论语。 最关键的是,所有的注解,都是用白话文写的,那些个大学士们讲起话来,之乎者也文绉绉的太难听懂了。 《四书直解》堪称是四书五经通俗读物,但是通俗不代表简陋。 以论语为例,孔子讲某句话,在什么背景下讲的,对谁讲的,为什么要这么讲,对于治国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对于当下的大明,又有什么借鉴的意义,讲的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臣等告退。”几位大学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俯首告退。 张居正在篡夺皇权,皇帝不仅不防备,还拱手送了一程,大学士们能有什么办法? 哪天这龙椅上的皇帝不姓朱了,陛下才会知道改悔吧! 二十七位廷臣开始上殿,坐在了长桌两侧,开始对国事进行廷议。 而第一件事,就是刺王杀驾大案。 第七章 前首辅高拱授意行刺 负责督办刺王杀驾案的缇帅朱希孝,开口说道:“歹人名叫王大臣,姓王名章龙,南直隶常州武进县人,自述为戚继光麾下浙军,经查实,为京师佣奴,本名叫王章龙,昨日申时三刻,伪着内侍服有菜户营腰牌,自玄武门入皇城。” 张居正听闻之后开口问道:“此人内侍服、腰牌何来?” “自述为陈洪提供。”朱希孝说到了这里,看向了东厂督主冯保,宫内的事儿,他管不到。 朱翊钧坐在月台之上,翻着《四书直解》,听到朱希孝说话,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王大臣之所以能混到宫里,完全是因为有内饰服,有菜户营腰牌。 这王大臣便有了身份。 其实这宫里混入外人,不算稀奇,这是宦官们生钱的门路,有的是人好奇京城皇宫到底长什么样子,愿意掏钱进来看个稀罕。 说起来可笑,礼教森严的大明朝,外人可以拿点钱,就进这守备森严的皇宫来。 这钱谁收了?自然是宦官们收去了。 太监的事儿,缇骑们管不着,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缇骑们要严查,太监们指不定怎么收拾缇骑。 甚至群臣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儿,居然没有一个人指责,是缇帅朱希孝监察不力导致贼人入宫,因为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谁还没往宫里掺过沙子? 锦衣卫和东厂,本来应该是相互制衡的两股特务势力,却因为东厂的坐大,导致了这种制衡能力不断减弱,锦衣卫的权力过于低下已经沦为了东厂的附庸。 朱翊钧这只小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已经展现出了效果来。 本来王大臣案要交给东厂去审问,但是因为朱翊钧一番言论,李太后把案子交给了缇骑去审问。 按照规定,东厂得天亮了开了宫门才能出皇宫办案,那今天早上这经筵,王大臣的真实身份,就无法确定。 缇骑在承天门外有北镇抚司衙门,放个信儿出去,几个提刑千户,就能把王大臣的祖宗十八代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至少确认了,此獠并非戚家军麾下,而是京师一佣奴。 刺客的身份,真的真的非常重要。 缇骑只是权势不显,不是办不了差,做不了事。 冯保脑门上缠着浆纱布,两个腮帮子肿的老高,坐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吊着嗓子开口说道:“咱家与陈洪乃是生死仇怨,昨日已经将陈洪捉拿,陈洪已经承认是他提供了内饰服和菜户营腰牌,由滕祥、孟冲等人出皇城,阴结歹人,才让这王大臣混入了宫中,导致了这恶事发生。” “得天幸,陛下无碍。” “陛下无碍吗?”吏部尚书杨博一甩袖子,盯着冯保,喝问道:“歹人是刺空了,若是没有刺空,又当如何?陛下尚且年幼,受到惊吓又如何论断?你为内相,宫中之事,皆由你负责,放了歹人入宫,你凭什么,还坐在这里!” 杨博,嘉靖八年进士及第,初在地方任事,嘉靖十八年,随大学士翟銮巡视九边,嘉靖十九年,嘉靖皇帝入夜,召杨博入宫奏对,深得嘉靖赏识,自嘉靖二十五年起开始巡按边方。 嘉靖三十三年,鞑靼把都儿汗和打来孙,率领十多万骑兵劫掠蓟镇,杨博与总兵官周益昌奋战,身不解甲据敌,入夜招募敢死士,深入虏营,击退敌人,嘉靖三十四年,杨博再次击退来犯的把都儿汗。 杨博巡按边方至嘉靖四十二年,因蓟辽总督杨选兵败事,转回朝廷任吏部尚书。 杨博为太子少傅,从一品大员,有地方履职经验,有军功在身,他还真不怕冯保这个宦官,因为他是晋党现在的党魁。 晋党,一个盘踞在朝堂之上,根深蒂固的朋党。 又一个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 左都御史葛守礼立刻附和的说道:“冯保!你操重柄于宫闱,太后陛下委于你重任在身,你就是这么做大珰的吗?除了擅威做福索求无度,除了贪银子,你还能做些什么!皇皇思乱岌岌殆哉!” 朱翊钧翻动着手中的论语,偶尔提笔,做一下笔记,他学的很认真,台下的吵闹,似乎没有影响到他一样。 嘉靖虽然不上朝,但是不代表他不参加廷议,老道士总是躲在重重的罗幕之后,拿着个铜锤敲铜钟,敲多少下,敲得轻重缓急,到底在表达什么,全靠朝臣们去硬猜。 嘉靖在文华殿修仙,小皇帝在文华殿读书。 小皇帝读书,廷臣们在月台之下吵吵闹闹,这个画风要多诡异有多诡异,但这是多次斗争以来的结果。 隆庆六年六月,隆庆皇帝大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高拱以元辅的身份,上了道奏疏,这道奏疏冗长,但是里面有一句是[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有未曾发内阁拟票的奏疏,皇帝直接批奏的,需要让廷臣们面奏皇帝,询问明白,才能施行。 高拱不仅说十岁人主不能治天下,还给出了具体的限制,皇帝不能绕开文渊阁,擅自批奏。 皇帝未经发拟,径自内批。 就这一句话,才真正的触了李太后的忌讳。 皇帝批阅奏疏,能用径自二字吗?! 所以,为了能让皇帝专管,本该在文华殿后间读书的小皇帝,被抬到了前殿,坐在月台上,一边读书一边听廷臣们吵架。 这二十七位廷臣,不多久,也就习惯了这种廷议的方式。 冯保此时丝毫不怯,嗤笑一声,看着杨博说道:“哼!咱家坐在这里,自然是太后和陛下信任,才让咱家过来盯着你们!宫里的事儿,还轮不到你们插嘴!” “宫外的事儿,你们要管!宫内的事儿,你们也要管!” “是不是陛下吃什么,你们也要管?” 今天早上,在乾清宫外候着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小黄门给冯保传了消息,太后的意思是不让冯保参加经筵,最后是陛下做主,才让他跟着。 即便是冯保头上顶着纱布,陛下让他起来了。 陛下那番话,也让冯保心有戚戚,原来他那些个小伎俩,都在陛下眼里,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计较,甚至有意让他立威,总管宫内一切事物,结果差事办砸了,他脸也打了,头也磕了,权力也让了,陛下让他起来了。 那就代表陛下还信任他,还让他做事,他还有用,他自然是底气十足,他身后是皇帝,在这文华殿廷议上,他代表的就是皇权在和文臣撕扯。 “陈洪交待,乃是前内阁首辅高拱授意其作为。”冯保不轻不重的扔出了一句话。 此话攻击力极强,群臣立刻沉默了下来,文华殿内极为安静,只有小皇帝在月台上翻书和大黄色的罗幕被风吹动的声音。 冯保在这文华殿内咬人是极为合格的,别看他负伤了,但是攻击力依旧强横无比,三两句话,堵得群臣不能说话,还把刀捅进了文官们的心窝子上。 高拱,前任内阁首辅,高拱当国时,提拔了很多的晋党,高拱要是被扣上刺王杀驾的谋逆大罪,高拱提拔的那些晋党,都要倒霉。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到了左边第一位上的内阁首辅张居正的身上,隆庆皇帝大行之前,任命了三大顾命辅国大臣。 高仪死了,高拱倒了,现在,就只剩下张居正了。 张居正的态度非常重要。 此时的首辅在翻动着案卷,查验着北镇抚司衙门提供的书证、物证、人证。 这个案子,缇骑办得雷厉风行。 戚继光是张居正的人,两个人关系甚笃,若是这歹人王章龙,真的是戚家军出身,戚继光少不了麻烦,就连张居正也要牵连其中。 但是缇帅朱希孝把证据找的十足,这个佣奴在京中生活十数载,生活的轨迹极为清晰,锦衣卫本来就式微,这好不容易捞到了个差事,自然不能办差了。 戚家军、戚继光洗脱了嫌疑,这案子,张居正就可以置身事外的去处置。 置身事外,对于首辅而言,何其的重要?这便有了更多的进退空间。 打一开始,张居正就不信,不信戚家军出身的刺客,连个十岁的稚童都杀不了,连个宦官张宏都对付不了,戚家军不到六千人,人人悍勇至极。 至于东厂拿来的书证、物证、人证,张居正只是简单的翻看了一下,便合上不再多看。 至此,张居正其实也清楚了整个案子的脉络。 陈洪是隆庆皇帝在时,宫里的老祖宗,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御马监太监,可谓是权势滔天,横行无忌,隆庆皇帝大行,陈洪就立刻失去了所有的权柄,而陈洪和高拱二人私交极好,陈洪一倒,高拱也跟着倒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莫过如是。 歹人王章龙的确是陈洪找的,陈洪想要借此契机再起,让暴怒之下的太后,直接把冯保这个第一责任人给杀了,陈洪好借此恢复他滔天的权势。 但是陈洪显然错估了冯保的受信任程度,虽然陈洪计策得逞,冯保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是冯保没有死,那死的就只能是陈洪和他那些个党羽了。 现在的问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在给高拱泼脏水。 “历历有据。”张居正合上了案卷,开口说道:“三法司会审王章龙案吧。” 张居正在案卷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拿出了印章齐缝书押,交给了张宏。 乾清宫太监张宏端着案卷,放到了皇帝陛下的御前,等待着皇帝用万历之宝。 朱翊钧看着那块万历之宝,这是他的玉玺,李太后碰不得、冯保碰不得、张居正也碰不得,外廷之事的确是张居正做主,但是朱翊钧要是不用印,这事儿,办不了。 万历十三年后,万历皇帝开始怠政,朝中阙员大半,万历皇帝就是不用印,朝臣半点办法也没有。 这就是大明帝制的制度设计,离了皇权,万事皆休,大明什么事都办不了。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和冯保,牢不可破的政治联盟,是个谬论。 高拱到底有没有问题,张居正对于此事的态度只有一个,那就是历历有据。 若是高拱有问题,就办,若是三法司会审之后,高拱没问题,就不办。 张居正和高拱只是政见有别,拱掉高拱,只是为了自己实现自己的抱负,完全没到生死的地步。 冯保面色变了变,终究是没有多言,张居正的态度很中性,这一次并没有站在冯保一方说话,而是三法司会审王章龙刺王杀驾案。 三法司为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锦衣卫和东厂协理,牵头的是三法司。 这案子交到了外廷,高拱便死不了。 朱翊钧拿起了朱笔批红,而后将万历之宝盖上,刺王杀驾案,开始进入了下一个流程,审问。 张居正继续主持廷议,而这一轮的廷议,涉及到了大明朝方方面面,户部的财税、兵部边方、刑部刑名要案、礼部的提学、工部的营造,以及吏部的考成法。 考成法就是绩效考核,能者上,庸者下,制度设计已经形成了雏形,但仍在商议之中,给百官们套笼头,百官们自然不乐意,大家论资排辈时间久了,怎么肯内卷呢? 但是张居正执意推行,那就只能将制度完善。 朱翊钧一直在读书,廷臣们形成了决议,就递给张宏送到御案前用印,朱翊钧看完之后,就会用印,他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廷臣在议事,小皇帝在读书,日上三竿时,朱翊钧这论语已经能默读几段,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 “陛下,廷议散了。”张宏提醒着陛下,廷议结束了,二十七位廷臣起身见礼,离开了文华殿。 张居正站在台下,负手而立,俯首说道:“陛下,臣为陛下解惑。” “元辅不用看书就可以讲授吗?”朱翊钧停笔,看着两手空空的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颇为恭敬的回答道:“臣是个读书人。” “论语的论为何读阳平声[lun],而不读去声[lun]呢?”朱翊钧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第八章 大明军容耀天威 论语,读二声,不读四声,这就是朱翊钧的问题。 张居正立刻回答道:“汉书曰: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论,论纂,编纂之意,并非议论之意,所以读阳平声[lun],而不读去声[lun]。” “如此。”朱翊钧这才了然,为何论语是二声,而不是四声,是论纂,而不是议论。 正如张居正所言,他是个读书人,作为二甲第九名,学问上决计没有任何的问题,解答小皇帝的问题,游刃有余。 朱翊钧开始就论语的一些疑惑提问,张居正对答如流,讲解的颇为细致,一问一答之间,时间过得飞快,一个时辰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完了,直到张宏提醒,陛下该用午膳了,才算是停下。 张居正颇为欣慰,他看着这小皇帝越看越满意,今天小皇帝自己读书,比之前六个月经筵的成果都要多,陛下读了书,而且极为认真,还有自己的见解。 比如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陛下解:朋友从远方而来,自然是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志向,自然会做相同的事儿,怎么能不愉悦呢? 是谓曰:同志、同行,方才同乐。 就这一个解释,都让张居正感慨万千,之前六个月填鸭一样填了进去,怎么填进去怎么出来,书读了,但只读了一点点。 而现在张居正终于感觉自己万般辛苦并没有白费。 张居正十分郑重的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跪在地上,诚恳的说道:“臣僭越,臣谨守祖宗成宪,不敢以臆见纷,更为国家爱餋人才,不敢以私意用,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陛下睿哲天成,仍望陛下继今益讲学,勤政亲贤远奸,使宫府一体、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 张居正这话说的僭越,失了臣子的本分,什么人才能对皇帝有期许? 但考虑到皇帝只有十岁,君不振纲的情况下,这番话,是张居正作为首辅,对皇帝的肯定。 朱翊钧却笑着答道:“爱卿平身。” “元辅,王章龙的案子,朕能过问吗?”朱翊钧并未起身,看着张居正开口问道。 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染料就开染坊,他立刻选择了蹬鼻子上脸,继续试探自己的皇权界限。 十岁皇帝怎么了? 皇威不彰,不代表他朱翊钧不是皇帝! 十岁皇帝就不能过问朝中之事了?他可是事主,被刺杀的是他。 朱翊钧这个问题,张居正只能有一个答案,他俯首说道:“无不可,唯理所在。” “冯大伴,你得势已有半年有余,这陈洪跟你有生死仇怨,他心生怨怼,怨太后拿了他的职位和权柄,你为何没有把他早早沉井?若早日如此,还有今天这案子?”朱翊钧首先看向了冯保。 冯保被问的有点懵,这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他才噗通一声跪下,惊恐的说道:“臣以为把陈洪那狗东西打发到了廊下家就足够了,臣也没想到,他如此的不忠不孝,吃里扒外,还请陛下明察,臣有罪。” 朱翊钧摇了摇头,看着冯保说道:“冯大伴,你到现在仍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朕来问你,你若是陈洪,陈洪若是你,你二人换一换,你二人有生死之仇,陈洪六个月前得了势,你今日何在?” “井中枯骨耳。”冯保跪在地上,背后升起了一层的冷汗,换位思考之下,以陈洪之心狠手辣,冯保只有一个下场,早就被扔到了井里去了。 朱翊钧继续说道:“今日果昨日因,你今日脸上的伤,是你昨日种下的因,既然得势,便不饶人,你一念之仁,方酿今日之事。” “元辅方才说,宫府一体。作为宫里的大珰,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你如此权势,真的能让宫府一体?经刺王杀驾大案,太后如何考量与你?你若是不会,掌管不了宫内宫婢宦官,朕来教你。” “你在宫内四处悬挂小箱子,若有不恭顺之言行,甚至谋害之举,皆可塞入箱中检举,父告子、子告父,子女告座主皆可,如此人人自危,自然不敢掩映成林,你这老祖宗的位置,自然稳如泰山,谁还能耐你如何?” “以陈洪案为例,陈洪要谋你的位子,他自己办不成,就要交给同党滕祥、孟冲等人办此事,你觉得这二人,是办事儿,还是检举呢?” “这宫里人人都想往上爬,谁都一步一步爬到最高,爬到你冯大伴的位置上来,做坏事的人,最应该防备的就是同伙。” 新晋乾清宫太监张宏,在旁边听得腿肚子都在打转,陛下这计策,实在是太过于阴毒了! 刺王杀驾,如此滔天重罪,若是能成,受益最大的只是陈洪,而陈洪受益后,为了不让事情败露,绝对会杀了腾祥和孟冲保守秘密。 腾祥和孟冲在宫中多年,能不知道其中厉害? 若是能悄无声息的检举揭发,他们绝对会这么选! “谨遵陛下教诲!”冯保在这个时候,只有一个感觉,宫里的老祖宗应该让陛下来做! 这完完全全就是损阴德的绝户计。 “平身吧,以后机灵些,不要这般蠢笨,被外廷的臣子们揪着小辫子。”朱翊钧并没有再对冯保多言,冯保要是再没办好差,就是井中枯骨,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得皇帝亲自来教,只能说冯保还是有些笨了。 冯保欲哭无泪,他蠢笨?他还蠢笨了?他要是蠢笨,这皇宫里的太监,还有一个伶俐之人? 但是陛下的法子简单、直接、有效。 张居正眉头紧锁,刚对这小皇帝刮目相看,这小皇帝就如此阴狠?但一想到暗流涌动的大明内外,狠辣放在皇帝的身上,似乎又不像是缺点,大明国势日下,阴狠些也好,省的被人欺负。 张居正也不认为是小皇帝的主意,这阳光开朗的笑容,略有些富态的脸蛋,怎么看都不像阴损的模样。 张居正全以为是冯保教小皇帝如此说。 冯保也要给外廷一个交待,出了祸事,补救的措施得要告诉外廷,以安外廷大臣之心。 “元辅。”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又开口说道:“今日廷议,朕断断续续听了一些,朕说说朕的看法,对不对,还请元辅辅弼。” “吏部尚书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看似替朕说话,但朕思来想去,不似忠贞不二、忠心耿耿,为朕思虑,只不过是借着朕的名头,在攻讦冯保,他们的目的其实是保高拱,若非冯保机灵,把话堵了回去,这案子还要横起波澜。” 冯保在一旁听闻,立刻大声说道:“啊,对对对,陛下圣明啊!那杨博、葛守礼就是为高拱张目,把话说在前面!” “陛下圣明,确实如此。”张居正稍微斟酌了一番,选择了实话实说。 吏部尚书杨博的儿子杨俊卿,娶了京营总督王崇古的女儿,高拱、王崇古乃是同窗死党。 同窗、同师、同乡、姻亲的晋党,在朝中根深蒂固。 王崇古领着京营,京营即便是已经糜烂到了五六万之数的老弱病残,仍然是京营。 首辅高拱倚靠晋党做事,吏部尚书杨博是晋党、京营总督王崇古还是晋党,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是晋党。 首辅高拱在灵柩前说: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李太后听闻,会以为高拱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还是以为高拱是因为先帝大行悲愤失语?还是以为高拱是为了专擅国柄僭越神器? 哪怕高拱真的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这种话,能讲吗?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连朱翊钧都知道的话,高拱一个内阁首辅,一个读书人,不知道这话吗? 再加上那句:皇帝未经发拟,径自内批,彻底触怒了李太后。 高拱到底是失了恭顺之心。 打着忠于皇帝的旗子,做些不忠不孝之事,自古以来,都不稀奇,扛着… “如此。”朱翊钧收拾好了自己的书桌,尤其是自己的笔记,完全收入了袖中,才开口说道:“刺王杀驾,乃谋逆十恶不赦之大罪,乃非刑之正,朕为君主,自然有权过问,今日练武结束后,朕前往北镇抚司监审,元辅意下如何?” 张居正立刻反驳道:“陛下,贵人不履贱地。” 皇帝跑到北镇抚司衙门监审,算什么事儿? 十岁这个年纪,就该一心向学,连习武之事,都是不务正业、不学无术之举,这再跑去监审,不是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儿,这不是显得更加不务正业了。 冯保也俯首说道:“陛下,那北镇抚司腥臭之地,陛下前去,万一害了病,臣如何跟太后交待啊。” “北镇抚司乃是官署,何来贱地之说?”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再看看冯保,眉头紧蹙的问道:“元辅和大伴,不让朕监审,难道,是这案子另有隐情?” 什么样的隐情? 陈洪、高拱不满失势,铤而走险是一种情形; 张居正、冯保联合起来,对高拱、晋党进行追杀,是另外一种情形。 现在廷议公论,是陈洪作案,高拱有嫌疑,未确定,张居正和冯保再阻拦,那真的是黄泥糊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张居正发现,这小皇帝居然如此擅辩,三两句话,就把他给堵到了墙角里去,这话,一个回答不好,这冯保再把话送到李太后面前去,这如何说的清楚? 张居正再想到之前经筵时,小皇帝懒懒散散的模样,现在读书几个时辰,就能读的极为通透,难道这小皇帝,之前难不成一直在偷懒? 哪怕是冯保教的,能说的如此清楚,已是大不易。 小皇帝并不笨,甚至非常聪慧伶俐,之所以学业一直得不到讲筵学士的认可,有很大的原因,是小皇帝不想学,敷衍了事,或者说在偷懒。 “臣随陛下同往。”张居正做出了选择。 冯保也赶忙说道:“臣亦随陛下前往。” 午膳之后,朱翊钧休息了半个时辰,开始习武,朱希孝作为缇帅,是纠仪官,他一直站在文华殿外,皇帝和张居正的奏对,朱希孝也听得一清二楚。 对这个小皇帝,朱希孝只有一种感觉,年纪轻轻就被教了那么多阴损的主意,这长大了,绝对是个天大的祸害。 但是朱希孝觉得不算是坏事,祸害就祸害吧,大明都这副模样了,祸害也比平庸强。 朱翊钧换了武弁服,就是习武的衣物,站在武功房内,对着朱希孝说道:“缇帅,朕听闻,成祖文皇帝、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在世时,每日都要操阅军马,巡视京营,是谓:大明军容耀天威!” “至正统年间断绝,我大明皇帝祖宗之法,应习武练枪,不求武艺超群,只求知戎事。” “今日拜缇帅为师,还请缇帅尽心竭力。” 每日操阅军马,军士方知陛下何人,自正统年间,主少国疑,君不振纲,皇帝便再也没去过京营了,朱翊钧想把这件传统捡回来了。 把大明军容耀天威,给捡回来。 大明军荣耀天威,那是何等辉煌时刻,现在… 朱希孝俯首说道:“臣领旨,以什么标准操练?” “以戚家军标准操练。”朱翊钧颇为笃定的说道。 “这……”朱希孝一脸的为难。 朱翊钧略有些疑惑的问道:“缇帅不会?” “会!”朱希孝只觉得自己心里一股火腾就升起来了,他可是缇帅,戚家军练兵的法子,格外有效,他当然打听过,而且戚继光也写了兵书,朱希孝作为缇帅,自然是会的! 瞧不起谁呢! 朱翊钧要的就是这个火,他是皇帝,他不把这个火勾起来,朱希孝不会好好的教,小皇帝年仅十岁,但是这个年纪习武,还是晚了,这习武第一步就是开筋。 “啊!疼疼疼!疼!”年幼的皇帝不停的拍打着自己的腿根,这开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疼得多。 朱希孝面露不忍的说道:“那停下?” 朱翊钧疼的龇牙咧嘴,疼的冷汗直流,但依旧嘴硬的说道:“继续,使点劲儿!缇骑不管饭,还是缇帅没吃饭吗?!” 第九章 再一再二没再三 正在听冯保汇报文华殿经筵之事的李太后,看到朱翊钧疼的如此模样,猛地站了起来,面色数变,厉声说道:“缇帅好大的胆子!快让他停下。” 仁圣皇太后陈氏,反而拉住了李太后说道:“妹妹,要不让皇儿练吧,若是再出了歹人行刺,皇儿打不过,也要跑得了才是。” 孤儿寡母坐江山,怎么一个容易了得? 李太后、陈太后贵为太后,李太后今年才二十七岁,陈太后今年才二十九岁,三十而立,她们连而立之年都未到,面对人老成精的大明朝臣,面对复杂的后宫,她们又有多大的主意? 李太后听到此言,方才再次坐下,冷冷的看了冯保一眼,就这一眼,让冯保打了个寒颤,这种事决计不能再发生。 陛下给的法子极好,阴损归阴损,绝户归绝户,就那么办,才能让这个筛子一样的皇宫,不那么的危险。 陈氏躺在躺椅上,晃晃悠悠的对着冯保说道:“冯大珰,去廊下家找几个十岁的小黄门来,陪着陛下一起习武,这人最怕就是自己吃苦,若是有人一道吃,就显得不那么苦了。” “去吧。”李太后已经听完了冯保奏禀。 最让李太后在意的便是张居正在讲学之后,跪在地上讲的那番话,这是张居正第一次在经筵后,对小皇帝的表现,提出了表扬。 六个月了,朱翊钧的表现,第一次得到了内阁首辅的赞扬,这是一种认可。 按照皇帝和首辅的约定,每月十九,都会有考校,只要陛下能够一心向学,得到大多数朝臣的认可,这江山才算是稳住了,至于大明再兴? 李太后只是个妇道人家,她其实没有太多的主意。 冯保其实不愿意叫小太监一起来,但是一想,太后还是让他去找人,这便是个往皇帝身边塞人的契机,没过多久,十个十岁大的小宦官们被领到了武功房,十名护持的缇骑,开始一起给小宦官们开筋。 惨叫声此起彼伏,朱翊钧之前还有点不好意思惨叫,硬挺着,一看十个小宦官们一起喊,便没什么禁忌了。 习武,很苦。 苦到开完筋的小皇帝,躺在地上,生无可恋。 朱希孝居然敢如此操练小皇帝,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大胆了。 “陛下,要不歇一歇?”看着毫无风度仪礼躺在地上的小皇帝,朱希孝升起了一丝怜悯和后怕来,当时被小皇帝三言两语勾起火来,给陛下开了筋,十岁的身子骨开筋虽然没那么疼,但也是小皇帝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了。 张宏在一旁,也是有些手足无措,他赶忙劝道:“陛下,歇一歇吧,陛下天生神勇,但是陪同操练的小宦官们,有些撑不住了。” 躺在地上的朱翊钧,生无可恋的看着两个大脑袋杵在眼前,用力的吸了口气振奋了精神对着朱希孝说道:“慈不掌兵,戚帅要是让你练兵,怕是早就被倭国杀了,脑袋插在了杆子上,四处游街去了!” 朱希孝的拳头都快握碎了,什么话!什么话这是!他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他大声的喊道:“站桩!一刻钟为一组,一共四组,开始!” “陛下啊,这这这…”张宏完全无法理解,陛下为何一直用话激怒缇帅,加倍的操练他,就是陛下有心摸一摸军权,做做样子就行了,为何要身体力行,如此折磨自己? 沉没成本,朱翊钧为了习武,已经付出了开筋的痛苦,他要是不把这武艺习好了,哪里还对得起自己受的苦? 戚家军卒出身卑微,从军才能吃得上饭,他们都能受得了,他这个衣食无忧的人,凭什么受不了? 朱翊钧站了起来,继续操练。 张宏事无巨细将话传给了两宫太后,李太后到底是听出了问题来了,她满是疑惑的问道:“我儿,为何这般嘴硬?” “自然是为了好好习武。”仁圣陈太后给了一个答案,看似是废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底升起了一股疑惑,万民期许的陛下,或许、可能、大概,真的是个有毅力的人? 大明需要一个有大毅力、有大志向、有大手腕的君主,重振朝纲,再塑钢筋铁骨。 面前的小皇帝,真的能成为那个众望所归的英主吗? 朱翊钧的表现,让朱希孝刮目相看,因为再难,再苦,这小皇帝都坚持了下来,头正、颈直、含胸、立腰、收胯、沉肩,小皇帝的姿势虽然算不上太过标准,但那十个小宦官做的更加丑陋。 百练不如一站,站桩就是习武的入门功,站桩,练的就是下盘,下盘不稳,其他花里花哨,比如那种五鞭腿之类的,只能归为杂耍。 下盘稳,根基在稳,冲杀的时候,才能猛冲猛打,百战不殆,至于在哪里冲杀,那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志了。 “收。”朱希孝看着漏刻,到了时间,立刻说道。 朱翊钧缓缓站起,脚后跟相抵,脚尖外八字,头眼平正,平心静气约十多个呼吸,才锤了锤腿,这副皮囊才刚刚十岁,恢复的极快。 “陛下,该歇了。”朱希孝不待朱翊钧说话,就立刻补充了一句:“过犹不及。” 朱希孝也知道小皇帝在激怒他,但是这小皇帝的嘴太毒了,毒到了明知道故意拱火,但仍然非常窝火,今天已经练了两个时辰,再练天就黑了,过犹不及,伤到了反而歇几日,得不偿失。 在太监的招呼下,陈太医立刻凑了过来,手搭在了皇帝的脉搏上,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说道:“陛下脉象沉稳有力,并无其他心悸之状,可以操练。” 有些人天生无法习武,便是这心悸之征,大约就是先天心脏病,不适合剧烈运动。 朱翊钧没有这种毛病,切脉只是最后的确诊,望闻问切,开筋之后,仍然嘴硬,站桩之时,气息平稳。 皇帝习武,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大尾巴,陪练的小宦官就有十个,太医自然也不例外。 “陈太医名为陈实功?”朱翊钧活动了下手脚,走路姿势虽然有些怪异,可年轻的身体,并没有痛到不能走路的地步,习武的辛苦超过了朱翊钧的想象,这站桩若是再多些时间,他怕是很难坚持了。 小皇帝有点胖,站桩连起来,比旁人更费力些。 陈太医心里发苦,他已经递交了辞呈,奈何院判不准,说是冯大珰和张大珰都要他换药,他还想着换完了药,就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结果陛下连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他赶忙说道:“臣的确名为陈实功。” “可是擅长解刳之术?”朱翊钧思考了下再问。 陈实功一愣回答道:“臣的确擅长外科。” “那便是了,打今儿起,朕习武时候,你就在一旁看着。”朱翊钧看着陈实功颇为确切的说道。 年龄对的上,擅长对的上,医德也对得上,这是个外科圣手,在万历至崇祯年间,陈实功能做阑尾炎手术,解刳就是外科手术,而且陈实功对癌症,也就是失荣症,略有研究。 这等医学圣手,跟着自己才能发挥他一生的本领,将岐圣门庭,发扬光大! “臣…”陈实功想要拒绝,只是一时找不到理由,急的脑门生出了冷汗,他医术了得,可给皇帝看病,是用药也不对,不用药也不对。 壬寅宫变,嘉靖皇帝被宫女刺杀,救了嘉靖皇帝一命的太医院使许绅,刚回家就一命呜呼了。 太医院的太医,给别人看病,都是药到病除,给皇帝看病,却是看好也得死,看不好也得死。 朱翊钧也不跟陈实功墨迹,笑着说道:“那朕问娘亲讨要便是,带着医箱,随朕去趟北镇抚司衙门,给刺杀朕的王章龙切切脉。” 北镇抚司五毒之刑,天下闻名,进了北镇抚司衙门,再壮的汉子,也能变成半残,别案子没审问,人先死了。 到时候缇帅就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缇骑式微,北镇抚司衙门不见得安全。 朱翊钧一瘸三拐的走到了李太后和陈太后的面前,笑着说道:“母亲,娘亲,孩儿练功回来了,腿有些不舒服,不过没什么大碍,小孩好的都快。” “为娘都说了辛苦,你就是不听,今天这是受罪了,明天还练不?”李太后看着朱翊钧一瘸三拐的样子,就有些心疼,这话里话外,有埋怨朱希孝的意思。 朱翊钧颇为郑重的说道:“练,一日不会荒废。” “那就由皇儿去吧。”李太后终究是忍住了内心的慈心,孩子都没喊苦喊累,习武也是好的,再面对刺客,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朱翊钧接着说道:“陈太医以后就跟着孩儿了,若是这练武练过劲儿也能看护,娘亲安心,孩儿带着陈太医去一趟北镇抚司衙门,宫门落锁前就回来。” “外廷的大臣们,为了利益斗的你死我活,这案子,他们办起来,最终要奔着党锢去,孩儿过去看看。” 李太后带着怒气看了冯保一眼,这活儿本来该他干的,他干不好,还落了口实给外廷,否则哪里用陛下出面? 朱翊钧颇为确定的说道:“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找到了,外面勾结之人也要找到,而且要处以极刑,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否则这种事,日后怕是会经常发生,母亲不用担心,缇帅和冯大伴的净军都跟着,不会有事。” “那就去吧。”李太后思考再思考,才挥了挥手说道:“宫门落锁前,一定回来。” “嗯,孩儿告退。”朱翊钧告别两宫太后,向着承天门而去,北镇抚司衙门,就在承天门外,和六部衙门相对,他走的不快,因为腿脚还有些不舒服,走了几百步后,便四平八稳了。 年轻的身体,恢复就是快。 缇骑打开了承天门的正门,锦衣卫们站成了两排为陛下开道,每个人都站得笔直,威风凛凛,陛下出宫了,他们就是陛下安全的保证。 轿撵就在朱翊钧身后跟着,不过他没有乘坐,而是步行穿过了门洞,走出了承天门。 万历皇帝在后三十年,未曾踏出过宫门一步,但是朱翊钧只一天,就走出了皇宫。 他站在承天门前,示意冯保近前来,他低声问道:“冯大伴,出了门,就是外臣的天下,不是宫里,你也看出来,元辅先生也不是一定要站在你这一边,但是你是朕的大伴,是朕的人,到了外面,无论如何,朕会给你站台。” “你现在给朕交个实底儿,到底是陈洪干的,还是你干的?” “无论是不是你干的,这件事只能是陈洪干的,但若是你做的,朕回去再收拾你,万一晋党们拿出不利你的证据来,也要早做准备。” “不是臣做的。”冯保非常确信的回答道,他得多糊涂,为了追杀高拱陈洪,做这等事?陈洪已经失了势,扣个偷盗,就能把陈洪做掉,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冯大伴,记住朕的话,朕只问两遍,没有第三遍,再一再二没再三,朝中晋党独大,你和元辅张先生做局收拾晋党,朕可以体谅,朕的话说的很明白。” “朕第二遍问你,是不是你做的?现在承认,朕饶你一命,金口玉言。” “不是!”冯保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冯保做事,极为周密,可他更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没做就是没做,小皇帝出了事,李太后发起疯来,张居正要倒,冯保更要倒,晋党的依仗高拱、陈洪都倒了,晋党其他人,有的是办法收拾,张居正和冯保,铤而走险行此险招,那是自寻死路。 计划的再周详,也会有遗漏的地方,这就是阴谋诡计的缺点。 冯保、张居正无法保证计划完美实现,王章龙就是最不可控的变数,王章龙闯进了乾清宫内,真的不会一刀把皇帝给杀了吗? “走,去北镇抚司衙门。”朱翊钧看了冯保一眼,点了点头,向着北镇抚司衙门而去。 第十章 一波三折 张居正站在北镇抚司衙门前,身边站着的是次辅吕调阳,二人身后站着的是三法司众人。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刑部尚书王之诰、大理寺左右卿李幼滋、罗凤翔等朝臣,和大明皇帝身后的锦衣卫缇帅朱希孝、东厂督主冯保,共同构成了这次三法司会审的审判团。 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负责纠察,大理寺负责驳正,三法司共聚一堂。 为了专门迎接皇帝的大驾,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扫除,窗明几净,甚至连墙角都用猪毛刷刷过一遍,再点上檀香,这本该阴森的衙门,终于变得阳光明媚了几分。 朱翊钧坐在衙门的后堂,他是皇帝,他在前堂,就得坐正中的位置,那谁来审案? 案犯王章龙从天牢里提了出来,两名身着大红袍飞鱼服的提刑千户负责押送,即便是送入了公堂,两名提刑千户们,也摁着带着枷锁镣铐的案犯,不敢有任何的松懈。 缇帅朱希孝只有一个要求,绝对不能在北镇抚司衙门出任何事。 “啪!案犯王章龙,速速从实招来,何人指使你前往乾清宫行刺?!”朱希孝是堂上官,这里是北镇抚司衙门,自然他负责主审此案,朱希孝一拍手中惊虎胆醒木,威风凛凛,厉声喝问。 王章龙跪在地上,似乎是被这惊堂木给吓到了,哆哆嗦嗦的说道:“缇帅,草民只是进宫偷点东西,哪里是行刺,还请缇帅明察。” “上物证!”朱希孝大声的喊道。 王章龙行刺用的一长一短的两把刀被呈了上来,短的是行刺皇帝的匕首,长的是砍伤张宏的环首刀,极其锋利。 皇帝龙床的一块床板被换了下来,那上面还有匕首插了一个破洞的痕迹,朱翊钧起床后,张宏让张鲸带着人把床板拆下,换上了新的,作为物证送到了三法司的衙门。 朱希孝嗤笑一声说道:“你带凶器入宫,径直前往乾清宫,内官张宏捕你时,我亲自在场,你盗取财物在哪里?总不能说,乾清宫的东西,你都看不上吧!铁证在前,还敢狡辩!” 王章龙眼睛珠子一转,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草民是戚家军军卒!” “草民一时糊涂,听信了歹人所言,是宫里的宦官要草民入宫行刺,说要吓一吓小皇帝,好教他知道厉害。” “一派胡言!”朱希孝嗤笑一声,大声喊道:“带证人!” 数名证人被依次带到了堂前,对王章龙进行了指认,将王章龙的在京为佣奴的人生脉络侧写的极为完善。 王章龙是个赌鬼,赌输了钱,还借了赌坊不少的债,赌坊的东家、掌柜等人,上堂作证的时候,吓得连路都站不稳,就是设赌坊,怎么就被缇骑们给逮到了天牢里来?! 缇骑们的确是失了不少的权势,但那也是在朝堂上,在赌坊的东家眼里,缇骑那是天子班直戍卫,进了北镇抚司衙门,就是进了天牢,那都是诛九族的大奸大恶。 王章龙必须得还赌债,否则追债的堵得他无路可去,他原本想自阉入宫,把自己给卖了换钱翻本,四处打探,找到了入宫的门路,一听有大买卖,便做了。 张居正坐的稳稳当当,他看过了卷宗,缇骑办案,还是那般雷厉风行,张弛有度,但凡是办案,皆是铁案,缇帅说的每一句话,一口唾沫一口钉。 嘉靖年间,陆炳为缇帅之时,北镇抚司的缇骑风头极盛,连东厂都得避让三分,深受嘉靖皇帝信任。 很少有人弹劾陆炳擅权栽赃,连那群最喜欢挑毛病的言官,也只能说一句,陆炳善迎合上意。 作为一个皇帝专门办脏活累活的特务部门,陆炳只被骂一句迎合上意,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锦衣卫有十七所,一所满额1120人,锦衣卫共有19040额员,有侦缉职权的北镇抚司锦衣卫,方称之为缇骑。 缇骑最多时不过六百人,但是办案向来专业,堪称捷爪利牙。 缇明黄,为皇帝专用。 缇骑办案能力仍在,奈何陆炳死后,短短十数年,缇骑地位每况愈下,谁让宦官离皇帝更近呢。 朱希孝再拍惊虎胆醒木,问道:“谁让你假扮戚家军军卒?如实招来,但有再有虚言,定大刑伺候!” 王章龙见自己身份被戳破,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说道:“是宫里的冯保冯大珰让我这么说的啊!他说让我假扮是戚家军军卒,然后污蔑于陈洪,他许我富贵,说即便是被抓了,也是东厂处置,到时候,把我送出去啊!” “缇帅,几位明公,真的是冯保冯大珰教我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几位大臣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冯保的确有动机,给戚继光扣屎盆子。 戚继光是张居正门下,戚继光要是倒霉,张居正也要跟着倒霉。 冯保和张居正的确是政治同盟,但张居正首先是文官,是文渊阁大学士,是首辅。 高拱想要夺了司礼监的权,张居正作为文官头子,就不想了吗? 冯保作为宫里的大珰,趁机教训下、敲打下张居正,甚至逼迫张居正因为戚家军的关系,不得不严厉追查,诘问指使,逼迫张居正跟宦官站一起去,最后把陈洪和高拱都给牵扯出来。 冯保的确有动机这么做,把自己和小皇帝的的命都赌上,换陈洪和高拱去死。 朱翊钧坐在后堂看向了冯保,不出他所料,果然是出现了不利冯保的证词。 “臣没那个胆子。”冯保仍然面不改色,摇头说道,刺客都没行刺成,他差点磕死了才侥幸过关,要真的死了皇帝,他就是没了主人的野狗,只有死路一条的份儿。 朱翊钧看向了张宏说道:“张宏,你去,就说你是冯大伴,让他认。” 张宏领命,走出了后堂,来到了前堂,一甩拂尘吊着嗓子说道:“你这歹人,胡乱攀咬,咱家何时和你说过这番话了?” 王章龙抬头看了一眼,大声哭诉道:“冯大伴救我!冯大伴许了我富贵,怎么和说的不一样呢。” 张宏暗道可惜,这王章龙要是一口否认,或者说没见过他,到是能给冯保泼一头的脏水,他摇头说道:“看着咱家说话,咱家何时许你富贵了!” “就昨日大伴领我入宫时说的。”王章龙抬着头,仍然一口咬定,就是冯保授意。 张宏往前走了几步,慢慢蹲下身子,嗤笑一声说道:“咱家昨天才穿上红袍,你昨日的确见咱家了,咱家是昨天抓你的那个内官!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清楚!” 王章龙这才分辨出,是昨日黑灯瞎火下的张宏,王章龙脸色剧变,想要挣扎,两名提刑千户死死的摁着王章龙。 “几位大臣也都看见了,这人满嘴胡言。”张宏不再多言,回后堂去了。 “还不从实招来?!”朱希孝再拍惊虎胆醒木追问。 王章龙见自己谎话戳破,才选择了老实交待,他只知道穿红袍的是大太监,故此认错。 朱翊钧眼睛微眯的看着左都御史葛守礼,刚才张宏从后堂出去,这葛守礼的食指和中指,就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不自觉的敲着,王章龙认错之后,葛守礼敲得的速度加快了一些。 左都御史正三品,科道言官的头子,这点涵养的功夫都没有? 在座的外臣,只有葛守礼是晋党。 陈洪、腾祥、孟冲等一干太监,也被番子们从东厂提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开始进一步的审讯。 “陈洪,你指认乃是前内阁首辅高拱指使你做的?”朱希孝问到了所有人最关切的问题。 陈洪不得势这段时日,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两腮无肉,眼眶深陷,他跪在地上,略显虚弱的说道:“的确是高拱指使,咱家有证据!” “休得胡说!高公行谊刚方,通海运、饬边防、定滇南、平岭表,制降西虏,乃是社稷之臣,怎由你如此攀咬!”左都御史葛守礼拍桌而起怒斥,他指着陈洪,眼睛瞪圆,显然已经怒不可遏了。 刑部尚书王之诰拉了一下葛守礼说道:“葛总宪何必如此急切,我们看看他的证据又如何?” 陈洪丝看着葛守礼,以前这卑躬屈膝、见了都要叫一声陈公的葛守礼,现在也敢怒斥自己? 陈洪嗤笑一声,看着葛守礼说道:“有高拱手书一封,乃由菜户营传入宫中,咱家认得他的笔记,是高拱家人李实送进宫中的!” “咱家死到临头,何须攀咬,这高拱家人李实仍在京师,将其逮来,一问便知。” “你们这群僭越大臣,依靠着宣大总督王崇古,占着俺答汗的买卖,肆意侵吞,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失去权势的感觉,比死还要难受,既然有机会,陈洪当然想要东山再起,既然事情败露,不过一死了之,他一个太监,也就认了几个义子,他怕什么?他当然要拉人下水。 “手书何在?”朱希孝眉头一皱,从东厂来的案卷里,没提到手书和李实之事。 陈洪这才晃了晃脑袋说道:“在廊下家的茅厕后枣树下埋着。” 朱翊钧看着冯保,这么关键的证据,冯保居然不知? 冯保无奈的说道:“陛下,陈洪进了东厂,就是一言不发,一心求死,臣也是从孟冲和腾祥口中得知了是高拱指使,陈洪就是死,也不肯让臣立半分的功,臣昨日挖地三尺,时日太少,没找到证物。” “臣这就去差人把书证取来。” 陈洪自知必死无疑,怎么会把证据交给冯保?冯保没护住陛下,失了信任,陈洪怎么可能让他办好差? “刘守有,带二百缇骑,将李实逮来,骆秉良,你随冯大珰取书证而来。”朱希孝稍微犹豫了下,还是让提刑千户骆秉良跟着冯保一起取书证,省的麻烦。 “葛总宪不一同前往?”次辅吕调阳提醒着葛守礼,案子是外廷在办,锦衣卫去了人、宫里去了人,葛守礼要是不去,缇骑和番子联手栽赃,高拱可是要倒血霉的。 吕调阳揣着手忽然开口问道:“葛总宪不提,是知道高拱家人李实仍在京师?还是知道这封手书确有其事?” 葛守礼站了起来,甩了甩袖子说道:“一派胡言!我与他们同去!” 书证很快就去了回来,刑部、北镇抚司、东厂,都养着鉴定笔迹之人,各方势力围着手书的笔记开始鉴定了起来。 太阳还没落山,李实就被抓了回来,入城都要路引,非京城人士,投靠何方,都在路引上写着,五城兵马司校尉专门有人核验复查入城投靠,即便是跑了,顺藤摸瓜也找的到人。 李实是被缇骑们拖进来的,腿已经被吓软了,连跪都跪不稳,只是瘫在地上,颤抖不已的说道:“缇帅容禀…草民进城,是被高公遣散,不得已回京投靠亲眷,这…草民…犯了何罪,何至被抓到天牢来?” 明朝明令禁奴仆,为了绕开大明律,大明高门大户收仆人都是以家人为名义,所以李实是以家人被遣散,没了依靠,回京投奔亲友,也是合情合理。 北镇抚司衙门和刑部的文书,将证物放在了堂前,俯首说道:“缇帅,手书为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洪听闻大惊失色,想要挣开番子的手,但是被两个番子紧紧的摁在了地上,陈洪一边挣扎,一边大声的喊道:“那高拱的字,我化成灰都认得!绝不可能是假的!” 葛守礼松了口气,两手一拍,双手一搓说道:“某就知道,定有人栽赃嫁祸!高公虽然急公好义,但决计不会做如此之事!” 第十一章 幕后指使之人浮出水面 笔迹鉴定最早有文可考,是在东汉末年,曹操手下魏郡太守国渊开始,在唐朝正式纳入了刑名侦缉的手段之中,比如张楚金断江琛诬陷刺史裴光案、比如程颢诘翁案,比如谢士元断讼田宅案等等。 刑部、北镇抚司、东厂都养着一群专门鉴定书证的文书,刑部、北镇抚司衙门的文书都鉴定为伪作,唯独东厂的番子们没下定论,但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手书为假。 东厂番子们知道督主恨不得高拱去死,哪怕高拱已经回籍闲住,可是番子们也不好立刻指鹿为马,一口咬定手书为真。 还得等大珰授意才是,到时候无论是伪造另外的手书,还是将高拱的遣散的家人抓几个指认高拱,对东厂的番子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缇骑在外廷,不好伪造,但是东厂的番子,就没那么多的忌讳了。 朱希孝略显犹豫,将书证拿到了后堂,日暮时分,太阳西斜,虽然已经看不清楚,但文书指出的几个比对笔迹错误之处,还是能够轻易的看得出来,的确是假的。 有几个字的笔迹对比之后,全然是高拱入阁前的笔迹。 朱翊钧看了眼冯保才对着朱希孝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太后让朕宫门落锁前回宫,此案,明日再议。” 案子到了这里,朱翊钧其实已经知道了背后指使之人,到底何人。 “退堂!”朱希孝将所有物证、书证收好,把所有的案犯收押,才一拍惊虎胆醒木,结束了今日的三堂会审。 “臣等恭送陛下。”一众朝臣站在北镇抚司门前,拜别皇帝大驾。 朱翊钧在前面走,冯保弯着腰在旁边亦步亦趋,这个姿势其实非常难受,但是他做的非常恭敬。 “冯大伴,你知道谁是幕后指使了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冯保摇头说道:“臣愚钝。” “朕知道了。”朱翊钧一边走一边说道:“陈洪如此胆大包天,一份书信,就能把他哄骗了,这不稀奇。” “人若是没有掌管权力,只会艳羡猜测一二,但是得而复失,那种希望失而复得的念想、从云端掉到地上的落差,就像猫爪子在心里挠一样,一旦有丁点动机,就会不顾一切。” “那是何等的落差呢,人丢了权力,连个鬼都不会上门。” “也就是葛守礼,他是真心担心高拱的下场,才事事忧心,陈洪一指认,他就把高拱的功绩摆出来,葛守礼怕。” 冯保猛地一惊,问道:“怕?” 朱翊钧面色复杂的说道:“葛守礼最怕的就是,高拱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高拱。” 冯保擅长对付文臣,也了解文臣,他闻言也是颇为赞同,这些文人都喜欢在心里竖个标尺榜样来,高拱就是葛守礼心中的那个榜样,对高拱的功绩如数家珍。 冯保有些不明白的问道:“陛下,幕后指使是谁?这狗贼就是在天涯海角,臣也把他给陛下擒来,千刀万剐!” “你真没看出来?”朱翊钧大感惊奇的问道。 小皇帝的眼神让冯大珰真的很受伤,陛下的眼神像是在看笨蛋一样。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你呀你,真的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人在变,书法也在变,绝无一成不变的道理,今天那封手书,几乎以假乱真,是高拱隆庆年间贵为首辅之后的笔迹。” “朕来问你。” “这高阁老自打入了阁,成了明公之后,一副墨宝,价值千金,高拱虽然专横,但为人素来清廉,不会留下卖墨宝这等把柄来,对与不对?” 冯保一琢磨,高拱专横归专横,但的确是个清官,即便是倒台之后,也没人指摘高拱贪腐,不像那徐阶,倒台后,一查,半个松江府都是他家的。 若是高拱贪腐,冯保早就追杀而去,还用等到现在? 冯保赶忙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洞若观火!” 朱翊钧继续说道:“书证上可是洋洋洒洒数百字,绝大多数都是入阁后的笔迹,这高阁老入阁之后,他的墨宝多为票拟,朕来问你,谁能接触到高阁老的墨宝,进而临摹,伪造?” 冯保恍然大悟,左拳击右掌说道:“张居正!定是那张居正害怕高拱复起,故此构陷!全都对上了!” “元辅忙的脚打后脑勺,要是元辅来设局对高拱穷追猛打,他有的是办法,读书人的心思都脏,哪里用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朱翊钧一甩袖子,反问了一句。 朱翊钧看着冯保蠢笨的模样,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说也是宫里的老祖宗,长了个七窍玲珑心,怎么在这件事就是抓不到重点。 张居正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真的要安排已经失了权势,连鬼都不上门的高拱,那还不是三个手指头捏田螺,手拿把攥? 非要和高拱一样,对皇权指指点点,指手画脚,把自己折腾进去才罢休? 冯保赶忙说道:“司礼监也有高阁老的拟票,那就是司礼监,那岂不是说臣,嫌疑最大?” 冯保瞪大了眼睛,两腮肿的老高,看起来格外滑稽,这猜来猜去,自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幕后真凶竟是我自己? 朱翊钧负手疾走,满是嫌弃的说道:“冯大伴啊,要不别当老祖宗了,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朕实在是为你担忧。” 司礼监的那些太监读书归读书,能模仿出高拱的字迹来? 那进士们一辈子都在写字,考进士的时候,那台阁体写的比印刷体还要周正,更别提高拱入阁之后,精气神再发生了变化,司礼监的太监要是有这般才能,宦官文官斗的你死我活,内阁早就被斗倒了,还要什么首辅、次辅? 冯保亦步亦趋的追上,无奈的说道:“还请陛下教臣。” 朱翊钧也懒得让冯保继续猜了,便告诉了一个冯保想知道的答案,摇头说道:“伪造手书之人,正是高拱本人。” 更确切的说,高拱无论是否愿意,这封手书只能出自他的手,查到最后也只能查到高拱头上。 人一旦失去了权势,连鬼都不上门,往宫里塞人说简单,对于某些人极为简单,对某些人来说难如登天。 陈洪只是一个失了权势,住在廊下家的宦官,高拱是住在河南新郑的‘前’首辅。 陈洪和高拱都没那么大的本事,把王章龙送到乾清宫去。 幕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谁? 晋党中的某一个,或者说是晋党的集体意识。 但这个案子,只能追查到这里了,因为继续追查下去,缇骑们能得到的结论也只有高拱,也只能是他。 所有的线索只会指向高拱。 “嚯!”冯保立刻全都想明白了,面目狰狞的说道:“果然是此獠!阴险狡诈如斯,居然伪造自己手书,金蝉脱壳,陛下,发兵高拱旧籍吧,将其擒来,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乱臣贼子了,陛下!” 绕了个圈,还是这狗贼! 先是在先帝灵柩之前,出言不逊,说十岁人主不能治天下,而后更是上奏要夺了司礼监的权,还说皇帝未经发拟,径自内批,毫无恭顺之心,现在居然还做下了如此大局,冯保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刺王杀驾案中,他冯保离死只有一步之遥。 高拱是一个失去了恭顺之心的臣子,他的嫌疑最大。 但这朝中,失去了恭顺之心的何止一个高拱呢? 冯保真的没猜出来,还是配合大明皇帝表演?该配合皇帝表演的时候,冯大珰不能视而不见。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容朕缓思。”朱翊钧停步斟酌了起来,他已经走到了承天门前,在夕阳的余晖下,承天门三个大字,熠熠生辉,此乃当年太祖高皇帝亲笔手书,被成祖文皇帝拓到了北衙来。 从手书是伪造那一刻,案子已经清晰明了。 高拱知道此事吗?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他已经不再是首辅,高拱在刺王杀驾案中死掉,就是他最后的利用价值,有人在榨干他最后的剩余价值。 一旦皇帝、太后、司礼监、张居正要办高拱,朝中的晋党们还不翻了天? 除了葛守礼之外,晋党压根就不是为了救高拱,而是打着救高拱的名义,趁机继续夺权。 王崇古还提领着京营,吏部尚书杨博还是天官,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是言官头子,领着清流,军权、人事任命、朝中风力(舆论),这些都在晋党的手中。 朱翊钧看着那镀了一层夕阳余晖的承天门,最终开口说道:“等等吧。” “等?”冯保疑惑了,呆愣呆愣的,陛下都知道了幕后指使之人正是高拱,等什么?把人拿进京师来,凌迟处死,再振皇威才是。 朱翊钧走进了承天门内,大明皇宫的门吱吱呀呀的合上,将内外完全隔绝。 皇帝走了不多远,就看到了放在宫门口上了锁的铁箱,这是皇帝交待冯保办的差事,这还没入夜,就办好了。 朱翊钧看着那检举箱说道:“宫里出了刺客,冯大伴除了朕教的法子,还有办法吗?” 冯保立刻说道:“有,门禁共八事,一曰易市地、二曰禁穿道、三曰制牌面、四曰重换班、五曰清包占、六曰重赏罚、七曰查内属、八曰重事权,这易市地,就是宫里的采买,直到开宫门的时候,才会告诉出宫何许人也…” “嗯,你办就好。”朱翊钧打断了冯保的话,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具体讲了,他看着铁箱问道:“你说这铁箱的法子有用吗?” 冯保俯首说道:“臣以为有用,制度是制度,这铁箱考量的是人心,只要这箱子放在这,宫里上下皆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得防备身边的人,会不会把他卖了博个前程。” 人心最经不起考验,这铁箱子就是考验人心之物。 至于诬告,这宫里缺诬告这种事? 朱翊钧向着乾清宫而去,继续说道:“你知道商君徙木立信之事吧,这铁箱刚放进去,没人敢举报,你这样,安排个水猴子,不是,安排个内鬼,检举,然后重赏提拔一番,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跟着做了。” “臣已经这般做了。”冯保赶忙回答道,陛下已经给了办法,他要是连这个差事也办不好,那还做什么老祖宗? 小皇帝这番话,还是让冯保心有戚戚,自己这主子,到底是何方妖怪?安排内鬼这种鬼蜮伎俩,就这么平静的、理所当然的讲了出来? 似乎本该如此一样。 朱翊钧非常满意的点头说道:“有几份慧根,外廷掺了不少的沙子进了宫门,你借着这件事清一下宫里的沙子,但是不要全清掉,留几个不是很紧要的眼线,要不然外廷的大臣们,不知道宫里的动静,又该疑神疑鬼了。” “这几个眼线一定不要是紧要位置,能听到消息,但不能窥得全貌,传出去的消息,讲究的就是真真假假,云里雾里、看不清楚才最是上乘,知道,但只知道一点点。” 冯保不是蠢笨,只是刚当上了老祖宗,不是如何正确的行使手里的权力。 乾清宫就在门前,冯保已经没了乾清宫的差事,只好留在门前,长揖在地,大声的说道:“臣尊旨。” “娘亲,孩儿回来了。”朱翊钧换上了阳光开朗的笑容,走进了乾清宫内。 在两宫太后面前,他是阳光开朗小皇帝。 第十二章 晋党的条件,格外优厚 朱翊钧在用过了晚膳之后,把在北镇抚司衙门的事儿,事无巨细的讲给了李太后听,单单把和冯保说的话隐去了。 两宫太后都很年轻,她们面对外廷那群老妖怪,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何必让她们忧心? “皇儿是怎么想到让张宏冒充冯大伴的?”李太后越听眼睛越亮,自己的孩子似乎有了几分早慧,没有王章龙认错人之事,冯保岂能如此轻易摆脱嫌疑,怕是又要多些麻烦。 朱翊钧闪着纯真的大眼睛,理所当然的说道:“冯大伴是宫里的大珰,歹人一个佣奴,何故能见到?哪怕真的是冯保做的,冯保怎么可能亲自出面呢?那歹人王章龙,却一口咬定是冯大伴指使,必然有假。” “好好好,皇儿聪慧,为娘欣慰,想来你父皇也能含笑。”李太后略微有些感动,眼眶有些湿润,丈夫走了,她其实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皇帝没出息,没本事,守不住这基业。 现在好了,经此大难,小皇帝终于表现出了一些改变,哪怕微不足道,但足以让李太后欣慰了。 朱翊钧挑着灯,在灯下看着《四书直解》,看了半个时辰,才揉着眼,打算休息,早睡早起身体好。 张宏伺候着皇帝盥洗,欲言又止,自是想说什么,但是又不好开口。 朱翊钧将方巾递给了张宏,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何必吞吞吐吐?” “陛下,应当不是高拱吧。”张宏终于把自己内心的疑惑说了出来,当冯保问陛下是否发兵擒拿高拱之时,陛下说等一等,这等这一晚,高拱怕是死不了。 张宏以为不是高拱,因为张宏住廊下家,知道到了廊下家的人,没那么大的本事,把人送到乾清宫来。 陈洪做不到,高拱也做不到,因为他们已经丢失了权势。 “是高拱也好,不是高拱也罢。”朱翊钧看着窗外晦暗不明的月牙,颇为平静的说道:“就看明天,能拿这件事,换多少利益出来了。” 张宏为小皇帝放下了床幔,才行礼告退,一直退到了门口,才俯首说道:“臣告退。” 大明太监过了时辰要离开乾清宫,一直要等到五更天的时候,才能回来,崇祯年间,有一个宦官陈德润因为提前了一刻钟,进了乾清宫,直接被贬出了宫去,罪名是擅闯宫闱。 朱翊钧看着檀木雕刻的龙床,将这一天半的事儿,认真的总结了一番,才昏昏沉沉睡去。 残月当空,满天星辰,整个京师只有三三两两的灯火,此时的西城骡马市东口南侧的全楚会馆内,灯火辉煌。 全楚会馆何地? 大明当朝首辅张居正私宅是也。 门前是两头威风凛凛、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夜幕宫灯之下,威风凛凛,这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刻,但是这全楚会馆门前,还是有两人递了拜帖。 宵禁罢了,那都是老百姓才需要守的规矩,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可不敢拦这二人。 没过多久,门房走了出来,颇为恭敬的说道:“我家老爷说了,拜会即可,礼物就不必了。” 门房便示意二人将手中带的礼物放下,才引着进了大门。 张居正收钱,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什么事都收,刺王杀驾这个案子,他不能收,收了明日言官就要连章弹劾,后日太后就要责问了。 全楚会馆,入门即照壁,上书素芬自远四个大字,照壁后是连廊垂拱,行数步,就是一道石桥,桥是汉白玉,共有九折,桥头有百年朴树,石桥两侧为小湖,数棵杨柳树垂绦水面,春风一吹,湖面的月光、星光、灯光全然打散,如诗如画。 过九折桥,则是子午井,左手边是戏楼,右手边是文昌阁,正前方则是楚畹堂,一畹三十亩。 这里只是前厅,后宅还有三十多亩,共计占地七十余亩的全楚会馆,大约相当于七个足球场那么大。 寸土寸金的京师,七十亩的私宅,当真是奢侈无比。 门房再通禀,才将两位客人引进了这五间九架的文昌阁内,这里是张居正的书房,皆为硬木家具,博古架上皆是各种金石名玩,张居正在书房门前候着,待人进门,才互相见礼。 “全楚会馆果然阔气,这绕来绕去,险些把我绕迷糊了。”吏部天官杨博,左右看了看,夸赞了一下。 张居正颇为沉稳的说道:“我这都是同乡们抬举,窃居于此,全楚会馆再阔气,那也没有杨天官的全晋会馆阔气,快请上座。” 全楚会馆是张居正的私宅,却又不在他的名下,乃是湖广学子们集资建造而成,每到恩科的时候,张居正就会开放私宅,供入京的湖广学子下榻楚畹堂。 张居正,现在算是楚党党魁,但是张居正的党羽,大多不是湖广人。 比如次辅吕调阳是广西人,蓟辽总兵官戚继光是山东人、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军务梁梦龙是北直隶真定人,湖广左布政陈瑞是福建人等等。 此时的楚党,仍然没有地域性的结党。 杨博和张居正简单了寒暄了两句今晚阳光明媚后,开口说道:“这次过来,主要还是王章龙的案子。” 都察院总宪葛守礼颇为确切的说道:“根本不是高公手书,三法司已经证伪,东厂的番子再叫嚣,也是僭越神器,定是有人栽赃嫁祸!” “元辅最是清楚,高公为人素来刚方,即贤耶,虽仇必举,即不肖,虽亲必斥!得罪人极多,现在树倒猢狲散,给我数日时间,我定把这贼人揪出来。” 杨博看着葛守礼义愤填膺的样子,吐了口浊气,笑着说道:“葛总宪,要不先去院内赏景?这全楚会馆,素来雅致。” 手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张菊正的态度。 “我现在哪有心情赏景。”葛守礼本欲再言,可是看着张居正和杨博都端起了茶盏,便只能讪笑了一下,去了院落赏景。 大人有话要说,小孩子一边玩去。 张居正放下了茶盏,斟酌了一番说道:“杨太宰乃是硕德之臣,太宰亦与某为忘年之契,陈洪所供手书,到底何人所作,想来杨太宰自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来我这全楚会馆了。” 杨博却颇为确信的说道:“冯保那个太监,不见得能看得出来。” 冯保很聪明,但还是不够聪明,这真真假假,弯弯绕绕,隆庆皇帝大行之后,大明文官和冯保为首的宦官已经过了几招,冯保不足为虑。 张居正则摇头说道:“万一看出来了呢?” 张居正才不管冯保到底能不能看出来,他在拒绝,拒绝杨博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招揽,拒绝杨博提出的萧规曹随,拒绝夺去司礼监之权,拒绝文臣僭越神器。 高拱夺司礼监之权的萧规,张居正不打算曹随,皇帝的年龄太小了,皇威不振,根本无法对抗文臣,要是司礼监再被夺了权,这条凶犬的獠牙再被敲掉,大明国将不国。 张居正深谙大明国家之制,这个制度设计之初,就是离了皇帝根本玩不转。 杨博沉默了许久,大拇指无意识的搓动着食指中节,开口说道:“两宋之时,党锢盈天,为了祖宗之法还是革故鼎新,斗的你死我活,最后把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了金人,才算消停了下来。” 张居正笑了笑,立刻回答道:“我明白杨太宰之意,党锢盈天亡国之兆,不如让缇骑们先查着,查到了证据,就办,查不到证据,就不办,我与高拱素无仇怨,何来党锢之说?咱们以事实说话,杨太宰以为如何?” 杨博摇头说道:“缇骑受东厂督主节制,冯保授意缇帅伪造几份证据罢了,用不了几天,这案子就得办成铁案,这罪名就扣在了高拱的头上,前日是严嵩、昨日是徐阶,今日是高拱,明日就是你张江陵了。” “冯保办事不力,让歹人进了宫,本就死罪,现在如此狷嚣猖狂,我们应当禀明太后、陛下,将他铲除才是。” 晋党想要做什么?晋党想要冯保的命。 敲掉李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个铁三角中,最薄弱的这一环。 这个政治同盟,看起来牢不可破,在大事上,同进退,很容易伤害到晋党的核心利益。 但冯保在刺王杀驾案后,还是出现在了文华殿,参加廷议,此时就应该立刻止损停止,继续下去,对晋党极为不利。 张居正刚要说话,杨博伸手,又开口说道:“白圭啊,我老了,常年镇守边方,旧伤累累,近日旧疾多发,大限将至,我若是走了,也就走了,可是咱们大明江河日下,当年被太祖十三北伐蒙古,成祖文皇帝五伐漠北,北虏望风远遁千里不敢窥探,今日居然要和北虏媾和。” “不提大家说小家,你也看到了,葛守礼为人憨直,王崇古易怒,王国光慎独,张四维…蛇鼠两端、不为人臣也,若是我走了,你这全楚会馆和我那全晋会馆,合为一处,岂不美哉?” “皆时,你想施政,何须千方百计?” 杨博扔出了招揽的条件,在他死后,晋党党魁可以让给张居正,晋楚合流,到那时,别说心中抱负,就是王莽之事,也未尝不可。 宫里不过是孤儿寡母罢了,冯保不过是一条稍微有点壮的狗,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敲不掉冯保,就挖张居正,将张居正变成同路人,冯保和李太后,就只能管管宫里的事儿了。 至于小皇帝?十岁的小皇帝罢了。 张居正看着杨博摇头说道:“我心没那么大,全楚会馆足够大了,我不是山西人,杨太宰错爱。” “我还有个未出阁的女儿,今年年芳二十,待字闺中,貌美,许给白圭,白圭也是我山西的女婿了不是?”杨博似乎是早就想到了张居正会这么说,杨博并没有未出阁的女儿,不过他的家人很多,从中挑选一个立为嫡出即可。 没有女儿,不能创造一个女儿出来吗? 姻亲是一种亲朋关系,主要是为了这层关系。 张居正也结党,但是他的结党既没有明显的地域性,也没有姻亲。 杨博才不管首辅是高拱还是张居正,只要支持晋党,就是好首辅,高拱还是河南人呢,不照样和王崇古穿一条裤子? 条件如此丰厚,张居正仍然不为所动说道:“杨太宰这话说远了,咱们还是说回王章龙的案子吧。” 张居正拒绝了,他为官二十六载,确切的知道,接受了杨博的条件,就只能和晋党同流合污,给晋党让利。 施政抱负?皆妄言。 这已经不是杨博第一次拉拢张居正了,自从去年六月高拱倒了之后,杨博一直在拉拢他。 杨博是真心实意的,提出的条件,一次比一次恩厚,但是张居正多少有些不识抬举。 杨博看着油盐不进的张居正,才开口说道:“考成法,我可以让步。” 终于切到了正题,投降就投降,不拿出点核心利益来交换,就想息事宁人? 张居正稍微掂量了下摇头说道:“还是让缇骑明日去趟新郑,把高拱传到京城,问问清楚比较合适,高阁老美誉,不可轻污。” 追杀高拱,等于追杀高拱提携的晋党,这点利益,不够。 杨博站起身来,看着张居正才叹了口气说道:“京师先行考成法之事,此事事毕,我会致仕归籍,人老了,就该走了,一直待在朝中,人厌狗嫌不讨喜。” “吏部之事,仰赖白圭了。” 张居正终于意动,站起身来说道:“让我想想,明天再给杨太宰答复。” 杨博走到了门口,站定看着面前不到五十的张居正,极为诚恳的说道:“白圭啊,我真的病了,也老了,就和咱大明日暮西山一样,半截身子埋到土里了,这全晋会馆,白圭要不就接了去?” “送杨太宰。”张居正不答话只送客。 第十三章 有辱斯文 张居正看着杨博的背影,对于杨博,张居正是十分尊敬的,那句硕德之臣,不是客气,而是真心话,杨博在辽,则蓟、辽安,在京师,则九边俱安,出将入相四十余年,兢兢业业,守护着大明的江山。 权盛者摧,功高者隳。 这样一个擎天柱石一样的人物,是什么,让他的背影变得如此的佝偻?是什么,让他不得不屈尊来到了这全楚会馆?是什么,让他对一个小辈儿再三祈求? 是晋党,是人情,更是利益。 杨博来到全楚会馆,是为了晋党。 高拱当国时,提拔了多少晋党之人,若是高拱以谋逆罪论,高拱的提拔的那些人,必将被削斥,晋党必然元气大伤。 为了这些人,杨博不得不来到了全楚会馆,和张居正当面,将话讲到明处。 杨博走出了全楚会馆,看着跟在身后的葛守礼说道:“不用担心了,白圭答应了下来,大明每况日下,他不会坐视不理,他要施展心中那些抱负,就不能让这大明乱起来。” “故君子可欺之以方。” “唉。” 杨博很理解张居正,他甚至能从张居正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刚刚进士及第,鲜衣怒马时,他何尝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可是走着走着,就走成了这样。 张居正愿意出手的原因,既不是为了考成法顺利推行,也不是为了吏部尚书太宰天官的位置,以张居正的手段,考成法、吏部尚书,他有的是办法,张居正肯应承下来,只是为了不让大明陷入党锢之祸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罢了。 继续追查下去,罪人只能是高拱,所有的证据也都会指向高拱,那么就必然要对高拱提拔之人削斥,晋党势必绝地反扑,一场波及大明上下的党锢,会耗尽大明为数不多的元气。 杨博就是捏准了这一点,才肯上门,他知道,这个生意能谈成。 “走吧。”杨博挥了挥手,拄着拐杖,离开了全楚会馆。 次日的清晨,文华殿内依旧如往昔那般吵吵嚷嚷,朱翊钧仍然读着那卷四书直解,颇有收获,不断的记录着笔记,刺王杀驾的大案,似乎没有发生一样。 吏科给事中雒遵,弹劾兵部尚书谭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斯洁,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属不称当,亟行罢斥。 谭纶,嘉隆万年间杰出军事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经组建乡勇屡破倭寇,在葛埠、南湾,谭纶和戚继光抵背杀敌,是战友,与戚继光并称谭戚。 谭纶听闻有人弹劾,也未反驳,直接提出了致仕,张居正看完了弹劾奏疏,只好将给事中弹劾的奏疏发往吏部,若是事实确凿,按照流程,弹劾奏疏送文渊阁拟票后,送司礼监批红,走完流程,谭纶便要离任归旧籍。 廷议议论纷纷,朱翊钧一言不发。 廷议的最后一议,则是王大臣案。 葛守礼率先对着冯保开火,葛守礼洋洋洒洒,从三代之上开始说起,再到案子本身,最后要求严惩冯保。 冯保看着葛守礼坐直了身子说道:“孔夫子《礼运·大同篇》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何意?” “孔夫子说,现在,最高秩序也就是道,已经消失了,天下运行,已经背离最初的道,天下所有人都只能顾得上自己小家,人们各自以自己的亲人为亲人,各自爱各自的子女,财物和劳力,皆私,权力、财富、山川河流,完全变成了世袭,并成为名正言顺的礼制。” “到了这个时候,诡伪、欺诈、奸邪、狡猾、勾心斗角便开始发生,战争和天下大乱因此而起。” “葛总宪是读书人,咱家是个太监,咱家这段解读的可对?” 葛守礼眉头紧蹙的说道:“对,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冯保摇头说道:“这怎么是顾左右而言他呢,葛总宪,高拱有了事儿,你就这么急匆匆的跳了出来,三番五次的要把手伸进这宫里来,是不是各亲其亲?眼下大明朋党勾结,彼此攻讦,是不是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天下变成这番模样,你们把罪责都推到我们宦官的头上;现在,王大臣刺王杀驾答案,你们还是把罪责推到我们宦官的头上。” “是高拱勾结陈洪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你却对咱家指指点点,纠缠不休。” “到底是谁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葛守礼指着冯保,居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冯保这番话,逻辑严密,是用他的话堵了他的嘴。 冯保懒洋洋的说道:“你们但凡是对陛下、对太后有那么一些恭顺之心,哪怕是你们对你们读的那些四书五经,对孔夫子有那么一丝恭顺之心,还能犯下如此大不敬之罪?孔夫子教你们犯上作乱,教你们刺王杀驾了?!” 他忽然面色一变,极其凶狠的说道:“葛守礼,你再指咱家一手指头,明天就把你那根手指头给剁了!你是个读书人!孔夫子就教你如此以礼待人了吗!” “简直是,有辱斯文!” 一个宦官痛骂进士、言官头子有辱斯文。 杨博拉了拉葛守礼,示意葛守礼不要再跟冯保辩了,葛守礼骂不过冯保的,这都几个月了,葛守礼哪次在冯保手下讨到好处了? 张居正面色严肃看了冯保一眼,科道言官,连张居正有时候都头疼不已,唯独这冯保,逮着骂起来,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就跟他磕头一样的丝滑。 冯保就是干这个的。 成化年间,内帑太监林绣,专门写了一本《气人经》,专门教怎么气人,这气人经里有很多种气人的法子,最上乘的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显然,冯保深谙此道,掌握的炉火纯青。 “哈哈哈!”一阵大笑声传来,众人的目光看向了发笑之人。 正是被科道言官刚刚弹劾的兵部尚书谭纶,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想笑就笑,他连连摆手说道:“抱歉,我其实不想笑的,但实在是…哈哈!” 葛守礼面色涨红,要不是打不过冯保,现在早就冲过去了。 张居正合上了所有廷议的奏疏,才面色严肃的说道:“奸人王章龙赌徒也,说话颠三倒四,不可相信,陈洪妄攀主者,亦不可信,此事交于缇骑严查督办,暂且不议。” 廷议结束。 所有人站起身来,对着台上仍在认真读书的小皇帝,恭敬行礼齐声说道:“臣等告退。” 张居正开始传道解惑,他先是对昨日的学习内容进行了复习,小皇帝回答的非常完美,而后开始了今天的授业,他发现小皇帝是真的懂,而不是不懂装懂。 比如孔子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陛下解曰:作为皇帝的根本,是天下的黎民,民兴国兴民亡国亡,而君主继承大统,最大的孝道,就是守住祖宗传下的江山基业,想要守住基业,应该德庇天下百姓。 是谓曰:君主之本,天下黎民;君主之孝,德庇百姓。 朱翊钧结束了今日的课程,张居正是个很好的老师,一个时辰的课,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冯大伴,也是读书人?”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看向了十分恭顺的冯保。 冯保马上笑呵呵的说道:“回禀陛下,臣不才,略读过几本书。” 朱翊钧颇为满意的说道:“你若是略读,那葛总宪是没读过书咯?你做的很好。” 冯保喜出望外,赶忙说道:“臣为陛下鞍前马后,是臣之荣幸,得陛下一句夸奖,臣能乐上好几日了。” 张居正总觉得有些怪异,这冯保,有些过于恭顺了,甚至是恭顺到有些怕的地步。 “元辅有话但讲无妨。”朱翊钧夸完了冯保,看向了张居正,知道张居正有话就说。 昨夜的利益交换已经结束,张居正要想办法糊弄自己这个十岁皇帝,把刺王杀驾的案子压下去。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语气怅然的说道:“奸人王大臣,妄攀主者,厂卫连日推求未得情罪,宜稍缓其狱,盖人情急则闭,匿愈深久而怠弛,真情自露,若推求太急,恐诬及善类有伤天地之和,报闻盖居正初意,有所欲,中会廷议汹汹,故有是奏。” 朱翊钧多少听懂了张居正这番话,大意是奸人行刺,胡乱攀咬,锦衣卫东厂连日侦缉无果,应该稍微缓解下,追查的越急,歹人藏得越凶,朝廷不追查的那么凶,真相慢慢就浮出水面了,如果追查的太急,恐怕诬告会伤及善人,有伤天地之和,廷议议论汹汹,正事没法干,所以上奏。 朱翊钧眼睛一眯,语气不善的说道:“元辅在哄小孩吗?简单点。” “臣无能。”张居正闭目片刻,吐了口浊气,说出了三个字,他不确信朱翊钧是否能听懂他这句话的无奈,这三个字,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张居正,是一个很高傲的人。 “以后奏对时,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下跪,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息事宁人。”朱翊钧搓动着手指头问道:“换了多少东西?” “啊?”张居正站起来,认真的把皇帝陛下的话一字一句的回忆了几遍,才确信自己的没有听错。 陛下在问,刺王杀驾案的息事宁人,换了多少东西出来。 第十四章 利益交换 在大明帝制制度设计中,大明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并且无限接近于独裁的体制,有限的限制只有内阁拟票、廷议、六科给事中封驳事。 大明的制度设计,在离开了皇帝的情况下,是不能稳定运行。 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了刺王杀驾大案,挑衅威权、挑衅皇权的恶性事件,大明首辅和小皇帝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息事宁人。 因为继续追究下去的代价,党争无论谁输谁赢,承受代价的一定是大明,羸弱的大明朝眼下经受不起如此剧烈的动荡。 第二个关键原因,是皇帝年龄幼冲,皇威不振,一切以稳定为第一要务。 这些都是朝廷里的人心鬼蜮,是大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张居正其实不想在孩子面前提起这些腌臜事,这种利益交换,实在是丑陋,不符合四书五经修身之说。 “张!元!辅!你也要跟高拱一样对吧!”冯保咬着牙盯着张居正,如同一匹恶狼一样,他负责撕咬,张居正拿刺王杀驾案进行利益交换,就是大不敬,是最大的不恭顺。 冯保看着张居正默不作声,面色变了变,厉声喝问道:“你们文臣都是如此,嘴上满口的仁义道德,心里全都是生意!” “恶心!” “臣并未答应。”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他真的没答应,只是说考虑一二,也没有答应杨博。 “冯大伴稍安勿躁,朕来说一说元辅所虑,元辅辅弼一二。”朱翊钧看着冯保,让他暂停攻击。 “哼,读书人。”冯保一甩袖子,转过身来,听从了陛下的命令,不再多言。 “晋党占着俺答汗封贡一事,他们甚至不需要做更多的事儿,就可以威胁京师,只需要收束宣大军卒,北虏铁蹄南下,庚戌之变,殷鉴在前。”朱翊钧提到了庚戌之变。 庚戌之变,是在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以明朝不肯自由贸易为理由,对大明发动了战争。 俺答汗在大明京师附近劫掠了整整八日,得到了嘉靖皇帝通贡市的允诺,方才退兵。 这是莫大的耻辱。 嘉靖三十年,战火再燃,从嘉靖三十年,到嘉靖四十五年的时间里,宣大仅仅总兵官、副总兵官就战死了十余人,军卒死伤无数,仅京师及宣府、大同各塞,就需四五百万两度支,朝廷财政空虚,岁入不能充岁出之半。 朝廷的财政收入,每年都不能到支出的一半,朝廷的赤字迅速增加。 大明不好过,俺答汗也不好过,最终在隆庆年间,双方达成了合议,才算是都消停了下来。 晋党只需要以虏强为由收束军卒,庚戌之变也不是不可能再来一次。 朱翊钧翻动了下御案之上的奏疏,翻出一本说道:“朕手边就有塘报,戚继光戚将军在北古口、将军楼、姊妹楼、喜峰口的四处,击退了朵颜卫贼酋董狐狸,首功两千五百有奇,董狐狸单骑逃脱。” “浙军,果然是闻名天下的雄兵!” 朱翊钧到了大明收到了的第一份战报,是一封捷报。 此战只是戚继光彪悍战绩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戚继光不仅仅擅长平倭,据虏那也是强中手,董狐狸跑到北古口问大明索要赏赐,说不给就要入寇,被戚继光下了个套,董狐狸本部全军覆没,董狐狸的侄子不知道情况来救叔叔,被生擒,械送回京。 “即便此时北虏入寇,臣亦有信心,令其有来无回!”张居正极为郑重的说道,他这话讲的很有底气。 戚继光由南到北,就是张居正举荐的,蓟辽总督梁梦龙、蓟辽总兵官戚继光是他门下,也是他跟晋党发生冲突的底气。 刀在手,说话才硬气! 北虏真的南下,那就打过再说。 朱翊钧将手中捷报奏疏合上,摇头说道:“打仗,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谁也不敢言必胜。” “高拱为首辅时,提拔极多,这案子,追查下去,怕是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高拱,谁让高拱没了权呢?” “缉拿高拱,朝中必然哗然,人心惶惶,他们在背后给元辅使绊子,不需要太多,三五件事,言胜更难。” 兵祸一起,刚刚恢复一些生气的大同、宣府、京畿地区,就会再次变的动荡不安,承受战争代价的是最普通的百姓,打赢了还好,打输了,百姓更苦。 晋党是一个姻亲、同师、同乡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朋党,他们掌控了宣府、大同等重镇、京营、人事、朝中纲宪风力。 皇帝你要杀高拱,然后再对高拱提拔之人削斥。 皇帝你想干嘛?想造反吗! “这帮乱臣贼子,就是瞅准了大明元气不盈,如此无法无天!”冯保立刻补充了一句,作为宦官,每时每刻攻讦文臣,是他的天职。 “臣以为没到那般地步,若是真的乱起来,臣亦有把握戡乱。”张居正极为傲气的说道。 他既然敢联合冯保把高拱赶出内阁,自然是有所依仗,军、政、人事、纲宪、风力,晋党有,他也有。 高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权势,而他张居正才是大明首辅。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摇头说道:“那么元辅先生,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大明刚刚恢复的元气,就在这党争之中,消耗殆尽,元辅既然跟朕分说此事,自然是有意息事宁人,空耗国力,非卿所愿,亦非朕所愿。”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才说道:“陛下英明。” 这就是张居正在皇帝面前说自己无能的原因,他没办法在不消耗大明国力的前提下,对晋党进行全面追剿,只能在皇帝面前说,息事宁人。 高拱其实不重要,他就是失去了权势的小老头,而朝中盘大根深的晋党才重要。 此时此刻,张居正忽然想起了陛下注解的那句,同志、同行、方同乐的注解来,张居正甚至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那就是小皇帝居然和他都有相同的志向,让大明恢复元气,再兴大明。 杨博太小看冯保了,冯保不仅看出来了,还把其中的厉害,都跟小皇帝说的清楚。 张居正以为,小皇帝这番条理清楚,剖析厉害的说辞,是冯保教的。 朱翊钧没让冯保兵发新郑抓拿高拱,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局面,晋党有这么大的胆子吗?朱翊钧清楚的知道,晋党不仅有,而且还很大。 张居正死后,正是由晋党新党魁、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发动了对张居正的清算,张居正十年新政,全部毁于一旦,大明最后一次自我纠错的机会,消失不见。 杨博看人看的很准,他说张四维蛇鼠两端,就是看准了张四维的品行,张四维能为了权势投靠张居正,也能为了利益,在张居正死后,在他的新政上,捅上最关键的一刀。 “所以,说说看,杨博给了什么条件,让元辅出面息事?”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斟酌了片刻说道:“考成法、吏部太宰天官的位置,以及杨博致仕。” “若是只有前两项,朕不答应,再加上杨博致仕还差不多,他可是党魁。”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看着张居正问道:“这里面元辅占了大头,朕这个事主,受了委屈,又待如何呢?” 杨博同意考成法、杨博让出吏部天官的位置,杨博致仕,受益最大的是张居正,那受了委屈的大明皇帝呢? 张居正一听有些迷糊,他不确信小皇帝要什么,赶忙说道:“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 朱翊钧一听张居正又要念经,赶忙说道:“停。” “朕要剐了王章龙、陈洪、滕祥、孟冲等一众案犯,凌迟处死,以收威吓惩戒之效,若不处以极刑,息事宁人之后,这日后怕是,歹人诸门抵法宫,寂无简察坦若素履,如入无人之境。” 歹人诸门抵法宫,寂无简察坦若素履,是都察院总宪葛守礼要问罪冯保奏疏里的一句话,意思是歹人王章龙,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直抵乾清宫,没人询问,如履平地那般的轻松。 朱翊钧觉得不错,就直接拿来用了。 张居正察觉出了不对,若真的是冯保教的,葛守礼今天上的奏疏,冯保如何提前得知,又告诉小皇帝该怎么说?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当仁恕治天下,仁、智、信、直、勇、刚六者,美行也,凌迟,恐有伤天和。” “冯大伴,取火牌印绶,命缇帅亲领缇骑六百,兵发新郑,缉拿高拱,以及满门亲眷,凡有抵抗,格杀勿论!”朱翊钧收拾好了所有笔记,站了起来,对着冯保平静说道。 “臣遵旨!”冯保喜形于色,立刻就打算去拿火牌,空白敕书。 “冯大伴稍待。”张居正无奈,昨天他拿来对付杨博的那一招,被小皇帝拿来对付他。 这小皇帝说的好好的,突然说掀桌子就掀桌子,实在是不讲武德! 张居正立刻说道:“将一众案犯凌迟,臣领三法司上奏。” 张居正领衔上奏,骂名自然他来担。 朱翊钧这才坐下,示意冯保不必去领火牌印绶,他看着张居正开口说道:“太医院有良医陈实功,尤擅外科解刳之术,这凌迟之事,就交给陈实功吧,在太医院,划出四进出的院子,好好收拾一番。” “挂匾额,解刳院。” “解刳院,专事凌迟乱臣贼子、不忠不孝之徒,正好,解刳之后,也能让大明医科,更上一层楼。” “慢慢解刳,一点点的解,一个个来,细细研究生理之奥妙,元辅以为如何?” 现代医学建立在解剖之上,尤其擅长外科的陈实功,解刳大医官加解刳院,相得益彰。 这些个乱臣贼子怎么都要死,为何不让他们发挥最后的光和热,照亮大明医学大道? 张居正砸咂解刳院这三个字,面色大变,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有伤天和了。 陛下如此年纪,为何如此的狠辣?!若是答应了下来,可不是承受一阵的攻讦,只要这解刳院存在一天,张居正就要被文官们抓着骂一天。 张居正看着冯保,显然这些招数,都应该是冯保教的。 冯保头顶顶着纱布,脸颊高肿,看不出面色变化,但是他也是心有戚戚,虽然已经能够接受陛下是个有办法的皇帝,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凌迟,会是这样的极刑,会是这样的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笑着问道:“元辅不肯?” “那倒不是。”张居正吐了口浊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翊钧笑着说道:“既然要息事宁人,今天就把解刳院立起来,明天就把案犯送进去,此案牵扯广众,宜早不宜迟,朕明天下午去解刳院观刑。” “臣遵旨。”张居正也没办法,这个骂名还必须由他来担,否则,陛下是万万不肯息事宁人的。 朱翊钧在作甚? 他逼迫张居正站队,逼张居正做些天怒人怨的事儿,逼他做独臣,逼他做孤臣。 吏部天官的位置、考成法的推行、晋党的致仕,和张居正完全投献皇权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对于张居正而言,挨两句骂是好事,张居正日后要做的事,大抵就是那句【吾非相,乃摄也】,你摄政了,名声再好的不得了,你张居正,是打算学王莽不成? 让张居正挨骂,是在保护他! 解刳院建立的目的是给陈实功这位外科圣手练练手,张居正在万历十年因为痔疮手术感染而死,死的时候才五十八岁。 陈实功在解刳院,将解刳术修炼到了大成,高低要给张居正一个惊喜。 小刀拉大腚,给张元辅好好开开眼。 “恭送陛下。”张居正颇为恭敬的送陛下离开了文华殿,走出文华殿之时,正中午的太阳,照在了他的身上,初春的阳光,仍然带着一股冷厉。 他有些懵,今日这番奏对,陛下对利益交换并不抵触,陛下和他的利益交换,就像是他和杨博利益交换那般顺畅,感觉陛下就像是老油条一样。 但是张居正切实的知道一件事,尚且年幼的陛下,和他的目标是极其一致的,那就是大明再兴。 让大明再次伟大的路,道阻且长。 第十五章 割鸡焉用牛刀 朱翊钧走出了文华殿的后门,从袖子里抖了抖,将两张纸递给了冯保,开口说道:“冯大伴,交给你两件差事,把这两样打造好,一件晚上要用,一件明天要用。” 冯保接过了两张纸,看了看,是陛下在文华殿经筵时,开小差涂鸦所画,线条极为工整,还标有尺度和部分的细节,以及用途说明,一份图纸上是一支笔,一份图纸上,是一堆的刀具。 笔的要求是细长,刀具要求锋利。 “臣禀明太后后,亲自前往兵仗局打造二物,陛下有命,臣定当肝脑涂地!”冯保接过了两份图纸,突然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见礼。 冯保之所以突然行如此大礼,是陛下自从刺王杀驾后,第一次交待他做事,这是一种信任,能给陛下做事,那代表着他这个大珰的位置,还能继续维持下去。 皇帝年纪幼小,但终归是会长大的。 刺王杀驾大案发生至今,皇帝陛下先是借着李太后对冯保心生疑惑,将乾清宫太监的权力从他手中剥离;而后又利用张宏伪装,洗脱了王章龙攀咬他的嫌疑;现在更是熟练的和外廷进行了一波交换,逼迫张居正站在了文臣的对立面。 在冯保看来,这一轮利益交换,最重要的就是逼迫张居正干出天怒人怨的大事,即便是张居正没有恭顺之心,想要和高拱一样不恭顺,也要掂量一下,能不能做到。 解刳院是一件有违儒学核心六德,有干天和之事,却是由张居正牵头。 张居正身负如此骂名,就不得不更多的倚靠皇权做事。 冯保是这么认为的。 朱翊钧却认为这间解刳院本身,才是这个案子的最大收获,毕竟解刳院可以大力推动大明朝的医学进步。 解刳院肯定会引来无数的质疑之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乐崩坏这些词汇,不绝于耳,反对的奏疏,会如同雪花一样飘到他的御案之前。 都交给张居正去处置便是,要是连这点反对的浪花都压不起来,他还做什么元辅。 “张宏。”朱翊钧让冯保平身,才转头对着站在右边的太监说道。 “臣在。”张宏本就弯着腰,往前凑了两步低声说道。 朱翊钧笑的颇为坦荡的说道:“你跟冯大伴多学着点,你看今天冯大伴在朝堂上,怒斥葛守礼那段话,引经据典,把葛守礼那措大怼的哑口无言,这就是读书的好处,日后定要多读些书。” “这些个科道言官牙尖嘴利,就要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他们!” “臣遵旨。” “谢陛下盛赞!”冯保脸上乐开了花,陛下两次赞他说得好,这是莫大的肯定。 李太后那边因为刺王杀驾案,对他不再如以往那般信任,陛下对他也是多有训诫,如此下去,他这个大珰的位置,还能继续坐下去? 下午朱翊钧准时抵达了武功房校场,开始习武,仍然是开筋、站桩,惨叫连连。 站桩结束后,朱翊钧总觉得的自己的腿筋不停的跳,太医陈实功切脉之后,并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因为皇帝有点胖。 这和万历皇帝的饮食有关,万历皇帝喜欢甜食,不喜欢运动,十岁的年纪,就有一百斤左右,这站桩自然要比旁人辛苦。 陈实功建议增加瘦肉,减少甜食摄入,减重增肌,管住嘴,迈开腿。 朱翊钧把解刳院的事儿告诉了陈实功,这位大明外科圣手听闻,那是又惊又喜。 他考进太医院,就是为了医术进步,在太医院三年,他把太医院的藏书看了个遍,目的已经达成,准备和李时珍一样,辞去太医院之职,云游天下在诊治中提升医术。 正在此时,陛下给了他另外一个选择。 惊的是惊讶小皇帝的心狠手辣,那可是活生生的人。 喜的是小皇帝提供了一个医学进步的另外一个途径。 陈实功很快的说服了自己,在帝制之下,王章龙胆敢刺王杀驾,陈洪作为皇帝的家奴,居然敢背主,这都是违背了礼教的十恶不赦的重罪,这还是人吗? 既然不是人,把案犯看作是个动物便是。 这么好的素材,给刽子手凌迟去,那不是浪费了吗? “陛下,要不就不要观刑了?”陈实功提出了自己小小的要求,皇帝监刑,实在是让他有些心惊胆战,血淋淋的场面,怕是要吓到小皇帝。 朱翊钧摇头说道:“朕要是得空,才会过去看看。” 朱翊钧在苦练下盘,李太后也听完了冯保的奏禀笑着说道:“陛下夸了你,当赏,到内帑支五十两银子吧。” 李太后从宫婢手中拿过了一根签子,朱红色的签子上顶部有一道金箍,一根可以到内帑支取五十两银子。 “谢太后恩赏。”冯保颇为喜庆的说道。 皇帝不掌钱粮,没有财货恩赏,但是李太后的赏赐,还是让冯保喜出望外。 最重要的是,这一番赏赐,宫里上下都知道,他冯保还是深受太后和陛下信任,这才是关键,有了权势,些许金银阿堵之物,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冯保对太后的奏禀,廷议部分,主要以自己怒骂葛守礼为主,讨太后欢心,是冯保的必修课; 而对经筵后,小皇帝和张居正的利益交换,冯保奏禀主要以攻击晋党这帮大臣们僭越皇权,和息事宁人背后的酸楚为主; 至于天怒人怨、人神共弃的解刳院,冯保解读为张居正表示自己不会和晋党合流,或者说不会像高拱那般联合大臣限制皇权的一份投名状。 “不能继续进行下去了吗?”李太后略显有些不甘心的说道。 虽然张居正干了天怒人怨的事儿,选择了彻底站在了皇帝这一侧,让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张居正比那高拱还要厉害几分,要是张居正也要学了那高拱,孤儿寡母如何坐江山? 但是这些个无法无天的大臣,得不到惩罚,实在是让李太后心里堵了一口气。 冯保也是无奈的说道:“元辅做事有分寸,所思所虑皆是大明,皆是陛下,元辅不想陛下亲政接掌江山之时,是个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的大明。” “大明经不起折腾,高拱枉费了先帝信任。”李太后对高拱的态度是复杂的。 高拱这个辅佐夫君的元辅,夫君在时,还有几分恭顺之心,在夫君大行之后,借着晋党和遍布朝野的党羽,居然要限制皇帝批阅奏疏,这是她决不允许的事。 这个案子,到了这一步,无论真相如何,都只能是陈洪这个阉贼,轻信了手书,以为自己勾结了失势的前首辅高拱,因为不满权势丢失做的滔天大案。 至少在朝廷定性上,必须如此。 张居正已经表态,息事宁人,若是李太后执意要做,就是把新首辅张居正,完全推向了晋党。 晋党可没少拉拢张居正,即便李太后在宫里,都有所耳闻。 对于张居正的态度,李太后还是很满意的,又要名又要权,那是王莽,只要权不要名,恰到好处。 放过追杀高拱,换取张居正的投献,利用政治利益交换政治利益,是先帝大行后,李太后跌跌撞撞学会的技巧。 “皇儿,累不累?”李太后看着朱翊钧一瘸一拐的模样,昨天还是一瘸三拐,今天开筋站桩,已经是一瘸一拐了。 练点武艺傍身,也不错,在这个风雨飘摇,江河日下的局势下,多一分自保的能力,就是一分。 朱翊钧摇头,眨着大眼睛说道:“累是累了些,不过陈太医说,孩儿还是得动一动才好,小孩多动,长得高。” 李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冯保退下便是,她接受了利益交换,她也不想皇帝亲政之时,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明。 冯保没有糊弄小皇帝,将文华殿详情禀报给太后后,冯保就向着兵仗局而去,陛下要的东西,他要亲自盯着。 “皇儿今天读书读了些什么?”李太后问起了课业,昨天张居正还夸赞了朱翊钧读书读得好,今天没了夸赞,让李太后有些疑惑。 “学了割鸡焉用牛刀的典故。”朱翊钧知道李太后要考校功课,李太后是小皇帝教育的第一负责人,经筵一个时辰,内容很多,朱翊钧挑了一段讲述。 “孔子至兖州武城,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琴瑟歌咏之声,那时候,武城的县邑主是孔子的弟子子游,孔子见到子游就莞尔笑说:武城乃是小邑,又何须用礼乐之大道?岂不是割鸡用牛刀?” “子游不知道孔夫子要借着他来教授弟子,子游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意思是:夫子提倡有教无类,今日武城虽小,但子游在圣人门下求学,不敢鄙武城小民,而不教武城百姓礼乐。” “孔子这才对着所有的弟子说道: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就是说:子游的话是对的,我前面的话是戏言。” 李太后这才知道,原来割鸡焉用牛刀这个典故,是如此来的,她继续问道:“元辅张先生何解?”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元辅张先生说:蜀汉昭烈皇帝遗诏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再小的恶事不要做,小恶积累变成大恶;再小的好事也要做,小善积而为大善。” “那皇儿以为呢?”李太后听闻不住的点头,张居正真的在悉心的教导皇帝读书。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元辅张先生说得对。” “啊?哈哈。”李太后掩着嘴角轻笑了一下,朱翊钧的回答实在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引人莞尔一笑。 张居正是正经的科班进士出身,他的学问,自然是没问题的,怕就怕一些大臣们,满腹经纶,读了一辈子书,却睁着眼说瞎话,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张冠李戴混淆是非。 朱翊钧这才正色的回答道:“孩儿问元辅:君子指的只是君王吗?元辅答曰:君子,治人者也。就是指的是治理社稷之人,不单单是君主。” “孩儿又问:那是不是君子为恶,小恶为大恶,小善为大善?元辅答曰:然也。” “孩儿解此句:君子,治人者也,君子为恶,则国大恶;君子为善,则国大善。是谓:君子学道爱人。” “元辅沉默良久言:时逢明主,臣当竭力辅弼,兴继祖业,振横纲而扫逆鳞。” 李太后听闻,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好好好,我儿天资聪颖,之前都是那些个大臣们,人人都有理,都把我儿给讲迷糊了。” 孩子学习不好,都怪老师教得不好,李太后这个逻辑,在朱翊钧身上,是极为通顺的,十岁的孩子,学习的时候,一句话,换着好几个老师解读,能理解才奇怪,连张居正都听迷糊了,更何况十岁天子? 李太后又考校了几句功课,朱翊钧按照经典、张居正注解、他自己的注解和张居正的评价这样的叙事结构,讲解了一遍。 侍读将今日殿上经筵的记录,也整理好呈送到了李太后的手中。 李太后考校之后,不住的点头,虽然孩子习武,有些不务正业,但这课业到底没落下。 最主要的是朱翊钧读书之事,得到了大明首辅的肯定和认可。 朱翊钧非常庆幸,李太后同意息事宁人的做法,朱翊钧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来劝李太后,但李太后并没有执意拿人,让朱翊钧松了口气。 对付朝中根深蒂固的晋党才重要。 第十六章 杀人需用利刃 如果大明国朝上下,大多数都是张居正这样风格的臣子,以务实为主,那朱翊钧自然敢兵发新郑,将高拱拿到京师来,兴师问罪,对晋党展开持续的追杀。 朱翊钧也不会对大明国事持有悲观的态度,大明真的江河日下,命不久矣。 抓拿高拱,削斥高拱提拔晋党,真的会引起晋党的反噬吗? 会,一定会。 朝中晋党盘根错节、树大根深,戎、政、人事、纲宪风力皆在晋党手中,这是晋党的实力,而晋党是一个以窃国为私、地域性极强的政治小集体。 这个集体把持着对鞑靼走私之事,为经济根本利益,宣府、大同边军为军事根本利益。 晋党会顾忌大明所剩不多的元气,而引颈受戮,以损害自身的利益为前提,让大明再兴? 晋党的根源是特权经济,晋党的特权经济包含了俺答封贡的贡市、走私边贸和矿山,而特权经济的本质,在于对产业链其中一个环节,通过强有力的政治手段,达到垄断,进而谋求暴利。 这个以损害集体利益、谋取私利为经济基础的特权经济集合,就决定了晋党这个政治小集体的上层建筑,不会为大明这个大集体的利益,做出分毫的让步。 当皇权一定要惩戒高拱,进而削斥晋党之时,一定会引来晋党的强力反对。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大明病的太久了,想要治病,得一点点的来。 朱翊钧回到了乾清宫内,并没有拿出四书直解,而是拿出了一张稿纸来,这是他在文华殿上开小差写下的内容。 杨博,吏部尚书的名字已经被划去。 代替杨博的是张四维,这是个蛇鼠两端的家伙。 朱翊钧怀疑刺王杀驾案,就是张四维搞出来的,因为张四维是个商人世家,世代行商,商人逐利,只要价格合适,绞死自己的绞绳也可出售。 而且他们家是晋商,就是鞑清入关后,到顺治面前领赏的八大晋商的那个晋商。 而王崇古和张四维的关系是舅甥关系,晋党仍然是姻亲、地域性极强的政治小集体。 而另外一个人,户部尚书王国光,旁边注解为晋党叛徒。 只有背叛阶级利益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利益的阶级,而王国光就是背叛了晋党的个人,他更像是张居正的朋党,在张居正死后,被张四维以张居正党羽被清算。 这是经过了晋党认定过的叛徒! 杨博说王国光慎独,就是说他特立独行,朱翊钧读书,特立独行出自礼记,是说:人的志行高洁,不同流俗,适于义而已,只肯遵循本心做事。 王国光要做的事儿,和张居正一样,是张居正同志、同行之人。 朱翊钧在搞清楚到底谁才是同行者,谁配做同行者,谁是敌人,谁应该发往解刳院解刳。 “陛下,冯大珰在宫外求见,说是陛下要的硬笔已经做好了,给送过来。”张鲸匆匆走了进来,通禀着冯保请求觐见。 “宣。”朱翊钧点头。 “陛下,陛下吩咐臣做的硬笔已经做好了,呈送陛下御揽。” “木是松木,京畿县邑宛平,有画眉山,画眉山产石,黑色而性不坚,磨之如墨,墨色浮质而腻理,宫人多用来点眉。”冯保从宫外匆匆走进了乾清宫内,将做好的硬笔呈送给了皇帝陛下。 一扎长的铅笔,铅笔里没有铅,是石墨芯儿、木制笔杆,属于是硬笔,而非软笔,就是后世小学生常用的需要削的铅笔。 石墨研磨成粉末,用水冲洗杂质滤净,添加黏土烧制,在刻有凹槽的木条中,嵌一根黑铅芯,再把两根木条对拼粘合在一起制作而成。 朱翊钧之所以要制作这根铅笔,实在是毛笔书写繁琐,颇为麻烦。 中华的笔,最开始也是硬笔。 怀铅提椠这个成语,说的就是还是在上古时代,还用竹简的时候,古人常常携带铅锡制作而成的硬笔,在竹简上镌刻,后来发现不方便,刻字太慢,逐渐变成了用软笔头蘸漆墨在竹简上书写。 朱翊钧手中的铅笔,仅仅一扎长,一次性连续书写可以超过四万五千个字,不需要研磨,不需要红袖添香,这就是他手中这支笔的最大优势,便利。 写得快。 朱翊钧在书桌之上认真的写了几个字,点头说道:“嗯,办得不错,上等好物,此物甚好,送于元辅先生使用。” “臣遵旨。”冯保松了口气,陛下交代的事儿,他顺利完成了。 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笔,看着冯保问道:“冯大伴,朕听闻,在咱们大明正统年间,英宗皇帝有一大伴名曰王振,冯大伴知道他吗?” “臣知道。”冯保赶忙回答道,大明土木堡天变,京营全军覆没,宦官王振就成了一切的罪人。 朱翊钧继续说道:“王振在宫里糊弄英宗皇帝,王振出宫办事,明明可以在宫门落锁前回宫,但是他就是不肯,非要请一道皇帝的手书,要在落锁之后再开宫门入宫。” “王振夜入皇宫,朝臣闻讯群起而攻之,王振跪地哭诉,为皇帝尽心办差,却被如此指责。如此伎俩,数不胜数。” “臣听闻过。”冯保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这到底是谁跟陛下讲了这个故事。 肯定是张宏这个乾清宫的太监! “外廷那些个大臣们不恭顺,朕非常清楚。”朱翊钧的语气逐渐变得严厉,大明大臣们到了万历年间早就失了恭顺之心,什么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礼法森严,早就忘得干净。 “宫里的大珰带头违反宫规,大明这宫禁,就变得形同虚设了,什么人都能往宫里掺沙子,宫里这一刻发生点事,下一刻整个京师都全知道了,这外臣就顺理成章的把手伸进了宫里来,这便是治人者为恶,小恶为大恶,祸患之根源。” “大伴为宫里的大珰,你这里烂一点,宫里就烂一片,出宫办事,大伴就是皇家的脸面,当谨记于心。” 冯保颇为恭敬的说道:“臣谨遵圣诲。” “臣告退。” 冯保起身弯着腰,缓缓的退出到了门口,才转身离去,这故事肯定是张宏说给陛下听的,不过陛下讲的很有道理,大明宫禁一塌糊涂,大臣们俨然把宫里当成了他们另外一个斗法之地,宫里才有了那么多的妖魔鬼怪的事儿发生。 冯保带着几支铅笔,向着全楚会馆而去,这是陛下的新文具,书写极其方便。 宫内来了黄衣使者,全楚会馆上下不敢怠慢,张居正亲自到大门处迎接了冯保,他见礼说道:“冯大珰。” “陛下口谕:此物甚好,送于元辅先生使用。钦此。”冯保并未进门,将御赐之物,交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何等聪慧之人,尚有奇思妙想,没过多久就忘的情境出现。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平日灵光一闪的念头,用此物记录最是方便,用毛笔蘸着墨写,还要研墨,还要静气凝神,他只当这是宫里的宦官们,费尽心思讨好小皇帝读书写字所设计制作。 “刺王杀驾案,太后怎么说?”张居正一抖袖子,几张盐引便落在了手中,他将盐引颇为随意的递给了冯保。 大明宝钞废纸一堆,但是大明的盐引却极为坚挺,一张小盐引一百二十斤,大约价值一两五钱银,一张大盐引四百斤,价值五两银子,张居正这一沓大盐引,少说有二十多张,价值超过百两。 春秋季节的碳敬、冰敬不过千两银子,戚继光作为张居正门下,一年也就送两次孝敬,不过两千两。 这百两银出手已经极为阔绰了。 冯保却没有如同以往那般收受盐引,反而推开了盐引说道:“太后之意,则是希望江陵公不要学了那高拱自误,太后最是希冀陛下能够承继祖宗基业,这才是头等大事,但若是有下次,太后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宫里要落锁了,咱家就不就久留了,告辞。” 张居正站在倒春寒的寒风里有些凌乱。 这太阳到底是打西边出来了?! 这宫里的大珰居然不收贿了,这宫里的大珰,居然开始守宫规了?着实是稀奇的很。 杨博再次找上了门来。 张居正提到了解刳院,他没说是小皇帝要设立这等人神共弃异代共伐的解刳院,因为上奏疏的是他,牵头的是他,具体经办的人也是他,交换利益获利的是他,这么阴损的主意,张居正就是说小皇帝要设,杨博也要信才是。 张居正清楚的知道晋党会妥协,因为全面冲突,张居正不会赢,大明更不会赢,但晋党一定会输。 把人送到解刳院里千刀万剐,算是给皇宫里的人出口气,至于朝中风力,晋党的党魁和首辅已经达成了交易,那自然可以压的下去。 至此,王大臣案的利益交换彻底完成。 小皇帝得了一间解刳院,几个属于自己的宦官和宫婢,完成了对三丈之内的梳理; 张居正得到了吏部尚书、考成法的推进和杨博的致仕; 而晋党再次用此案彰显了政治小集体在朝中的影响力,在首辅高拱倒台之后,岌岌可危人心惶惶的局面暂时稳定了下来。 杨博在离开之前,看着张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白圭啊,我老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我一句劝,我知道你志向高洁,甚至心里有些瞧不起我,可是现在我还能致仕,全身而退,你呢?” “你这考成法把天下的官僚都得罪光了,你好好想想,我致仕前,都不算晚。” “送太宰。”张居正只是送客。 “这件事总算是落幕了。”葛守礼还是跟小孩坐一桌,在戏楼听戏,直到杨博和张居正谈完,葛守礼才跟着杨博走出全楚会馆时,心有戚戚的说着话。 若真的继续追查,真的把罪名给高拱扣实了,晋党上下都要倒霉。 杨博看着葛守礼摇头说道:“只是告一段落,不是落幕。” 王大臣案真的落幕了吗?小皇帝年纪尚幼,皇威不彰,等到小皇帝年纪稍长,真的不会旧事重提,继续追查吗? 皇帝才是事主! 杨博听闻了户部右侍郎王希烈说起过小皇帝的课业,经过了如此大事,小皇帝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展书官、侍读、侍讲们会在经筵之后才会退场。 这些文书官,会全程跟随张居正讲筵,小皇帝的一些见解颇为独特,绝非宦官能够教授的。 杨博依旧看不起冯保,直到今天听说冯保不再收贿,而且遵守了宫规,才对冯保略有几分刮目相看,不过也就几分罢了。 小皇帝展现出天赋而言,不再懒散的小皇帝,长大之后,绝对是个眦睚必报的主上。 因为张居正信奉的就是以牙坏牙,以眼还眼,这样的老师教出的徒弟,怎么可能是个息事宁人的主上? 杨博对晋党日后的局势极为担忧,葛守礼居然以为这件事已经完全结束? 次日下午,用过午膳的朱翊钧并没有马上前往武功房校场,而是向着承天门而去,他要去观刑。 “朕让大伴打的刀具可曾打好了?”朱翊钧站在承天门前,询问着身边的冯保。 冯保赶忙回答道:“打好了。” 朱翊钧走出了承天门,向着东郊米巷而去,那边是太医院的南门,现在是解刳院的大门,陈实功的医嘱是管住嘴,迈开腿,所以轿撵依旧在身后跟着,朱翊钧选择步行。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杀人需用利刃。” 刀不快,杀什么人? 第十七章 妖孽竟是我自己! 李太后站在乾清宫的门前,她本来应该住在慈宁宫里,那是太后的寝宫。 但是在高拱案后,张居正领群臣上奏,希望李太后能够视帝起居,她才徙居乾清宫。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李太后住在这里,代表着她在代行皇权,代行也只是代行,她并不能触摸那枚万历之宝,只是挑选出自己觉得合适的意见,让皇帝用印。 李太后其实不想小皇帝出宫观刑,但是小皇帝说:刺王杀驾案发生,皇帝躲起来,反而更加露怯,外廷大臣们一看,哟,小皇帝胆小怯懦到这种地步,连点血都不敢见,连要杀自己的人都不敢面对,大臣们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凌迟本就是非刑之正,属于皇帝下旨,皇帝亲自判的案子,若是往常时候,皇帝大可不必去监刑,但是此时正是主少国疑、君不振纲的时候,皇帝要是漏了怯,本就胆大包天的臣子们,那岂不是要更进一步? 李太后准许了小皇帝出宫去监刑,并且暗自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允许小皇帝如此不务正业。 朱翊钧大踏步的来到了东郊米巷之内,这解刳院按照他的标准,已经和太医院完全隔开,四进出的大院子,一棵树都没有,地砖皆铺满,这是为了防止蚊蝇虫鼠,为了卫生。 朱翊钧对解刳院的环境非常满意,而王章龙、陈洪、孟冲等一干要犯都已经被缇帅送来了大明。 “摘掉口塞。”朱翊钧看着几个案犯,被五花大绑捆的结结实实,对着武道老师朱希孝开口说道。 “呸!狗皇帝!”王章龙一口浓痰吐向了朱翊钧,朱翊钧看到王章龙面目可恶,蓄力之时,就错开了一步,这口浓痰好巧不巧,吐在了都察院总宪葛守礼的鞋子上。 习武是有用的,面对这种暗器偷袭的时候,至少看到了有反应的躲闪时机。 葛守礼面色剧变,脸色涨红,他本来打算在御前上谏,劝一劝皇帝修仁德,这种有伤天和之事,还是不要做得好,刺王杀驾固然可恶,一死百了,斩首示众即可。 杨博对于葛守礼想要劝谏,是支持的,毕竟如果真的能劝下来,由皇帝口谕甚至是圣旨,取缔解刳院,张居正难道还能违抗皇命不成? 张居正和晋党不正面冲突之下,一切都有缓和的余地,一切都好说好商量。 但是这口恶心人的浓痰,正好吐到了葛守礼的鞋子上,他也全然忘记了自己要劝谏之事,只觉得恶心胜过一阵恶心,赶紧摸出了方巾擦拭,让随行的纠仪官丢掉才松了口气。 王章龙在地上蛄蛹着,一边甚是猖狂的叫嚣着:“来呀,杀了我!狗皇帝,要不是你躲得快,一刀捅死你!老子也是杀皇帝的人了,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我就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不就是死吗?谁怕谁!来,捅死老子!” 朱翊钧看着王章龙,这人在叫嚣,不是不怕,有些语无伦次的叫嚣。 小皇帝示意缇帅将案卷呈上,朱希孝将案卷端给了张宏,张宏转呈了皇帝。 朱翊钧打开了第一道案卷说道:“嘉靖四十五年秋,你在老家犯案,逃亡化名王大臣,犯了什么案?见色起意。” “你见村头陈氏貌美,夜闯家门,奸辱之后掐死了陈氏,而后逼问陈氏母亲,家中钱财何处,得财后,又杀陈氏家中,十岁稚童一人,陈氏母亲一人,只为飞钱一贯零三十七文。” “陈氏父外出归家,入眼三尸,报官,陈氏父气急攻心,不治遂死。” “南直隶刑部下海捕通文。” 王章龙面色剧变,这都多年前的案子了,居然被缇骑们给翻找了出来,他色厉内荏的大声喊道:“那小娘们该死,她居然还敢打我!那老太婆该死,问她钱财何处,居然不说!我踹了她一脚,她自己就死了!那小子该死,居然敢咬我!” “他们全都该死!” 丑事被揭破,如此惨案,王章龙虽然嘴硬,但还是有种老底被揭穿的羞愤。 朱希孝用力一脚踹在了王章龙的肚子上,这一脚直接把王章龙踹的面色涨红又立刻煞白,朱希孝是缇帅,陛下要剐了他,就绝不会让他早死,这一脚只是疼。 “杀了我!杀了我!”王章龙咬着牙口,脸上还带着笑容。 朱翊钧拿起了第二卷案卷,打开之后说道:“隆庆元年夏,你至山东落草为寇,为日升帮响马,打家劫舍,破门灭户数十人,血案累累,诨号在地虎,朝廷官军剿灭,你侥幸逃脱,再次化名逃至京师,至东城王氏投靠为佣奴。” “这些案卷,都是和你这个坐地虎有关的恶事,共计三十四户。” 王章龙立刻大声喊道:“贱人!都是贱人!乖乖拿出粮食来,还有这种事吗?都是该死的贱人!” 朱翊钧将案卷放下,看着王章龙说道:“你为佣奴沾染赌博恶习,时常偷盗,被王氏驱逐,之后游堕,以偷盗为生,欠下赌债二十两银子,无力尝还,铤而走险,伙同陈洪,行大不逆,刺王杀驾。” 张居正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前的小皇帝描述刺王杀驾之案,只有几个字,但是前面历数王章龙前恶,却是事无巨细。 在礼教森严的大明,敢刺杀在民间被塑造极为神圣的皇帝,这本身就代表了王章龙已经胡作非为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崇祯十七年,甲申国变,李自成的闯军闯入京师,崇祯皇帝朱由检骑马冲出皇宫后,闯军认出了皇帝,仍不敢上前,崇祯皇帝才逃到了后山躲避,最后自缢身亡。 崇祯是能跑的掉的,崇祯的大伴王承恩准备了后路,随主上自缢后,王承恩的尸首被他的徒子徒孙们,运到了广西安葬。 “你该死。”朱翊钧放下了案卷,看着王章龙说道:“一刀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所以朕选择用刀,冯大伴,把朕差你打好的刀具给陈太医。” “这是解剖刀,极为锋利,可以十分顺畅的切开你的皮肤和肌肉,刀尖可以修洁血管,你甚至不会感觉到疼。” “这是撬骨刀,它的作用是将你的骨头一节一节撬开,喀嚓,喀嚓,然后把每一块骨头都浸泡在松脂之中,就可以时刻观察了。” 王章龙在那一排的刀具展示在阳光下的时候,就已经吓的打了个哆嗦,随着皇帝平静的叙述着几把刀具的作用,王章龙终于吓得抖如筛糠,不停的抽动着。 “对,还有。”朱翊钧继续说道:“你的五脏六腑也会被浸泡到松脂之中,以便时常观察。”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王章龙,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什…么…?”王章龙猛地打了个哆嗦,愤怒的咆哮的问道。 朱翊钧满脸的阳光灿烂,笑着说道:“最可怕的是你不会马上死,解刳院设立的目的是,让你不停的在刀下验证解刳之术,你会活很久,因为解刳院的太医们,医术是极为精湛的,最可怕的就是不会马上死,但是一直在等死。” “行刑前,等死的这段时间,是令人恐惧的,因为你不知道死亡何时降临,那种临死前的恐惧,最是折磨。”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王章龙彻底的怕了,他不停的缩着身子,声线颇为奇特,像是在愤怒,又像是在哀嚎,他惊恐不安的看着十岁的小皇帝,在他眼里,小皇帝简直比阎罗王还可怕! 被斩首示众,死无全尸,死后便不得安宁,已经是一种极为可怕的死法了。 现在小皇帝给了王章龙一条更可怕的死法,死去活来。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杀了我,杀了我!”王章龙已经被吓的语无伦次。 朱翊钧闻到了一股骚味,显然是王章龙已经被吓尿了。 大明小皇帝站在阳光下,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说道:“咱还以为你嘴多硬呢,这就求饶了?” “晚了。” “冯大珰!”张居正满是怒气的看着冯保。 他虽然和冯保是政治同盟,联手赶走了高拱,但是他并不想看到大明皇帝,是一个如此暴戾的君主,张居正以为这些刀具,这些话,都是冯保教的。 冯保那是有苦难言,他哪里知道小皇帝让他打刀具,是来做这种事的?! 冯保现在腿都在打摆子,要知道他之前可是有些不恭顺的行为! 小皇帝要是记仇,哪天把他送到解刳院来… 想一想冯保都觉得心在擂鼓一样的跳动,哪里有功夫和张居正分说? 陈实功终于看不下去了,哪里会有那般可怕,陛下真是会唬人。 解刳院院判陈实功,端了一碗药汤,要给王章龙灌了下去,王章龙自然不肯喝,两个缇骑掰开了王章龙的嘴,给他灌了下去。 没一会儿,王章龙舌头耷拉着,翻着白眼,躺在地上,还活着,这是一碗迷魂汤,里面主要是洋金花、大草乌制作而成的草乌散,主要是民间正骨用的麻药,也就是通常而言的蒙汗药。 陈实功还有一种局部麻醉的药,名叫茴香散,用来进行铜丝套摘鼻息肉术、挂线治痔疮术等。 朱翊钧笑着对张居正说道:“元辅,朕就是吓唬吓唬他,若是死了才会解刳。只要还活着,也就是一些拿不准的手术,才会在他身上诊治。” 这么好的素材,自然不能轻易浪费,朱翊钧可是一个很节俭的人。 张居正认真的把这句话看了一遍,反复做一些拿不准的手术,那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朱翊钧对着“陈太医,百千万症局于数方,以数方疗常症,不免束手,这王章龙就交给陈太医处置了,朕对太医多有期许,期望一日,使四海八方,均沾岐圣昭德;际天极地,共沐大医膏泽。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 “臣遵旨!”陈实功听闻陛下期望,赶忙跪地接旨,陈实功发现自己和妖孽待久了,自己也是个妖孽。 因为如此残忍的事,为了医术更进一步,他居然坦然接受了。 妖孽竟是我自己! 第十八章 旭日初升,大耀东方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陈实功陈太医,常年和大明的妖孽们打交道,打的交道多了,自然就变成了妖孽了。 当然陈太医也会自我纾解:陛下说了,全都是为了大明的医学! 人要擅长和自己妥协。 朱翊钧本来还想看看陈实功的解刳之术,尤其是这个年代的阑尾炎医治手术,这的确是稀奇,如何麻醉,如何刨心挖肺,如何缝合,如何消毒,如何清创换药,大明在万历年间就能做到这种事儿,朱翊钧自然很好奇,陈实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朱翊钧看到张居正已经喷火的眼神,便果断选择了回宫习武去了。 小皇帝再看下去,张居正怕是要表演五拜三叩首,直言上谏了,多大点事儿,至于磕头磕的砰砰响,搞得苦大仇深,一副天下将亡的样子。 不就是看看如何解刳吗? 朱翊钧不是怕张居正念叨,是这解刳院刚刚起步,要是因为皇帝非要亲自看解刳,解刳院被解散了,朱翊钧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回宫后,冯保选择性的将宫外的事儿,汇报了一番,小皇帝的话,他选择性的隐去了。 皇帝陛下给他的旨意是不要让太后担心,作为大珰,首先要做的就是精准体会上意,抓得住重点,这老祖宗才能做的长久。 那么阳光开朗小皇帝的形象,需要冯保在奏禀中,一点点的去维护,那么一些该省去的内容,就必须要省去,该春秋笔法就遮掩一二,一些该重点描述的东西,就应该着重描述。 冯保恭敬的说道:“待到那案犯吓得浑身打哆嗦的时候,陛下对着陈实功陈太医说道:使四海八方,均沾岐圣昭德;际天极地,共沐大医膏泽。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 “太后千岁,这可是陛下德泽万民的宏愿!” “张元辅面色当场就变得复杂了起来,看着陛下,多了几分期盼,群臣们交头接耳,多在议论此句,内外文臣武将皆期盼明主,再振朝纲。” “陈太医跪下接旨,承圣命继岐圣门庭,想来日后,必然有一番作为。” 冯保并不想在皇帝心目中印象更差,他之前有不恭顺的表现,若是印象再差些,怕不是被送到解刳院?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今天陛下就跟个小阎王一样,用最开朗的笑容,说着最狠的话。 “嗯,这王章龙着实可恶,草菅人命恶贼也,斩首示众,确实便宜了他,送解刳院却也合适。”李太后是宫女出身,知道百姓疾苦,若是有点办法,哪家爹娘肯狠心把孩子送到宫里去。 一如宫门似海深,从此高墙绝红尘。 王章龙在老家杀陈氏一家三口,在山东为响马,入京盗窃还嗜赌成性,送入解刳院,立刻让人可以接受了。 李太后不想孩子见血,但孩子去了解刳院,到底是让朝臣们见到了皇帝的品性,皇帝不是怯懦之人。 刺王杀驾又如何?皇帝还是有胆略亲自前往解刳院,皇帝还不是亲自见了那刺杀之人? 那乱臣贼子王章龙,起初还嘴硬,还不是被皇帝三言两语说的语无伦次,只有求饶的份儿? 皇威不振,皇威就是在这一点一滴中,积累而来。 “那句四海八方,际天极地,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出自何处?”李太后有些奇怪的问道,十岁皇儿,能说出这等话来? “出自永乐至景泰年间的礼部尚书胡濙所著《卫生与简易方》,太医院院判因解刳院事上奏疏,曾经引用过这句话,陛下今日在文华殿听政,看到了这份奏疏,想来是觉得适用,才记下了。”冯保赶忙说道。 回宫之后,冯保也奇怪,这话说的极有章法,这是十岁孩子能说出来的? 他让司礼监的小黄门翻查,查找出处,才发现太医院的奏疏里有这句话,而这封奏疏就在今天的御案之上。 “乾清宫宫女出宫采买,曾经听闻坊间传闻,十岁皇帝、读六月书,只翻不看、目不识丁。” “哼,大抵是那些个讲筵大臣们,到了家里和下人胡说八道才传了出去,他们教的不好,怪皇儿天资不敏,到底是教的差,还是皇儿读的不好?”李太后说起这个就来气。 乾清宫外出采买宫女回宫,小声讨论这句谶言,被李太后给听了去。 李太后也不好问个明白,毕竟皇帝读书确实不是很好,问了反而自取其辱,不问是越想越气。 现在这口气终于顺了。 冯保立刻怒气冲冲的说道:“什么话!陛下有天慧,指斥乘舆,是大不敬之罪!待臣查明白,非撕烂他们的嘴巴不可!” 李太后则满是笑意摆手说道:“完全不必,是非公道,由人论说,现在丢脸的,是那些个大臣。” 现在好了,陛下句句字字都有章法,那之前讲筵学士教不会,张居正一教就会了? 到底是谁的问题,不言而喻。 笼罩在李太后心中的阴霾,终于慢慢消散,现在只剩下了一片乌云,她的皇儿在习武,多少显得有些不务正业。 朱翊钧在十分认真的习武,他需要保护好自己,后世他六岁的侄儿都知道一句话。 活着才有输出! 朱希孝对朱翊钧的习武进度非常满意,其他几个陪练的小宦官们,都是被迫的,陪皇帝练武这种事,自然要谨慎认真的对待。 而皇帝却是主动训练,朱希孝看着小皇帝满头是汗,在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了一点点的期望来,大明还能再出一个马上皇帝吗? 这个奢望一出,朱希孝立刻将其打散,陛下习武,不过是为了面对刺客之时,有逃脱的能力罢了,天生贵人,何须如此辛劳?过不了多久,太后就得下懿旨,罢了这皇帝习武之事。 朱翊钧哪里知道朱希孝那些心思,他是累的满头是汗,但是这第三日习武,走路终于不再一瘸一拐。 年轻真好。 他站直了身子,起身见礼,算是结束了今日的课业。 讲筵学士讲筵,张居正讲筵,朱翊钧都要微微欠身以示尊师重道,武道老师就不是老师了? 朱希孝赶忙回礼,想要夸赞几句,奈何实在是读书少,不能出口成章,文臣拍起马屁都是押韵的章句,而且能说个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这方面,武勋们的确比不了。 “娘亲。”朱翊钧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 阳光开朗小皇帝,这笑容加上微胖的笑脸,很有欺骗性。 “皇儿今天极好,若是这武艺学累了,就停了吧,眼下朝中局势终于安稳了一些。”李太后有些心疼孩子吃的苦,又劝皇帝放弃武艺。 朱翊钧则摇头说道:“《论语·泰伯章》有云: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元辅解曰:弘毅,弘大刚毅,才能胜任重任,走得更远,笃行至远。” “北宋范仲淹曾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心怀天下有大志,叫做弘,心中只有私利,则狭隘。” “做一件事目标明确而坚持,每一件事必须有始有终,叫做毅,做事无定性则馁弱,事事只做一半,会丧失面对困难的勇气,变得胆怯。” 李太后听闻之后,沉默了片刻说道:“元辅大才也,大才也,今日方知弘毅是如此解法。”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弘毅这两个字,原来是这样解读的,张居正解的鞭辟入里,不仅在教圣人训,还在讲做人,而且像是在教皇帝如何分辨忠奸。 “皇儿是如何解的?”李太后颇为期待的问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孩儿问元辅:弘而不毅何解?元辅答曰:无规矩而难立,眼高手低,便做不成任何的事儿,若居庙堂之高,则为高谈阔论之徒,清谈之辈,误国也。” “孩儿再问元辅:毅而不弘何解?元辅答曰:隘陋私无居之,只为一己之私,若是居于庙堂之高,为国贼,若治人者,皆满心私利还能矢志不移,则国大危。” “孩儿又问元辅:亿兆供养朕一人,是否任重?元辅答曰:重若泰山。” “孩儿再问元辅:大明国势江河日下,是否道远?元辅答曰:道长且阻。” “孩儿解此句:天下亿兆黎民供养朕一人,其任重若泰山,当心怀天下;大明边防不宁兵凶战危,其道长且阻,当执守坚定。” “谓曰:亿兆供养,任重于山,一息尚存,此志不懈,不弘不毅,馁弱懦夫耳。” “元辅先生沉默良久,方才说道:陛下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臣见旭日初升,大耀东方,敢不没身而后已,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孩儿谨记于心,习武并不是很累,且别有一番乐趣。” “孩儿不想无始无终,不弘不毅,为懦夫耳。” 李太后只感觉自己心疼儿子习武辛苦就像是在犯罪,自己不让他太过劳累,反倒是让大明的皇帝变成了懦夫似的,这没由来的便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皇儿不嫌累,就学吧,学吧。”李太后打定了主意,日后不再劝了,这搞得自己像是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妇,耽误了大明皇帝成大才。 “今天还学了什么?”李太后继续考校着功课,朱翊钧又按经典、张居正注解、他自己的理解和张居正的评价这样的叙事结构,讲解了一遍今日课业。 朱翊钧越讲越觉得奇怪,李太后只是听,却很少评价,她到底是在考校功课,还是在学习? 小皇帝也没有深究其中的差别,权当复习功课,省的月考的时候,没考过,贻笑大方,不务正业归不务正业,该过的考试还是得过。 李太后不到而立之年,读过书但只读过女戒,她的确在学习,学习如何明辨是非,如何辨别忠奸,至少在小皇帝亲政之前,大明不能在她手里变得稀里糊涂,千疮百孔。 这是她身为母亲的责任,也是身为太后的职责。 李太后听着孩子侃侃而谈,是极其欣慰的,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李太后特意命乾清宫太监张宏,加了两道菜。 朱翊钧夹着了一道菜,面色凝重的问道:“这是何物?” 第十九章 皇帝要亲自种地去? 明朝皇帝按照制度而言,要从光禄寺穿菜,但是到了嘉靖年间时,已经变成了由内庖厨负责,因为嘉靖皇帝不信任外廷大臣。 乾清宫的小膳房,由宦官督办,这可是一份亲近皇帝的差事,通常由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太监和乾清宫太监负责。 冯保刚刚做错了事,这乾清宫里的小膳房差事,就归了张宏。 张宏听到皇帝问菜是何物,赶忙说道:“回陛下的话,是月港送来的贡物,说是海外食用之物,若是陛下不喜欢,臣以后就不做了。” “食不言,寝不语。”李太后对小皇帝不符合礼仪,吃饭时候说法,略显生气的训诫道。 朱翊钧转头紧紧的盯着看着张宏,眼神里带着些许凶戾,即便是念王章龙那些案子,陛下的笑容依旧是阳光开朗,但此刻的陛下,似乎张宏有一个回答不对,就会被扔到解刳院里千刀万剐一样。 皇帝的语气带着强烈的期盼和颤抖的问道:“还有剩下的吗?” “有,还有很多。”张宏有些气弱的回答道,太后已经训诫,可是陛下在问话,张宏也很为难,他不想进解刳院,相比较之下,太后只会把他发往廊下家。 一听说还有,朱翊钧立刻放松了起来。 “皇儿。”李太后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严厉。 朱翊钧对着张宏说道:“拿来让朕看看。” “皇帝!”李太后终于生气了,吃饭就好好吃饭,看什么贡物! “孩儿就是好奇看看。”朱翊钧露出了阳光开朗的笑容,笑着说道。 可是再想到皇帝最近表现极好,也就按下了训诫的想法,孩子瞧个稀罕,哪个小孩子没点好奇心? 这是乾清宫,又不是在文华殿,也不是在外廷大臣面前,约束太严,反而对皇帝成长不利。 之前李太后约束极为严苛,原因极为简单,冯保从中下套只是一小方面,最重要的是小皇帝读书六个月,始终得不到外臣的认可,才让李太后如此的急切。 李太后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孩子无法顺利接掌大明,她最大的期许,就是朱翊钧能够稳稳当当的亲政。 首辅张居正对小皇帝极为认可,便可以适当的放松了。 三四个浑圆的黄色块茎,出现在了朱翊钧的面前,每一个大约只有朱翊钧拳头大小,上面还有点点黑斑,并未长芽,更未发青,给皇帝吃的东西那变质一点都不能入小膳房,这几个都是挑选之后剩下的,本来就是给陛下吃个稀罕。 “此物味道有些像荸荠,叫什么名字?”李太后看着张宏问道。 张宏赶忙回答道:“番人叫他马铃薯,因为长得像马铃,闽人称其为土豆,就是土里种的豆子,陛下若是不喜,臣这就把这菜送到菜户营里。” “你知此物收成几何?”朱翊钧那颗激动的心,在看到了这个黄不拉几的土疙瘩时,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不就是土豆吗?又不是没见过。 “是都饷馆馆主、海防同知罗拱辰献上来的,说是南洋种植一亩能产二三十石,朝中大臣大多数不信,去年就送来了,京师这边还没种过,倒是听闻在月港有人种。”张宏其实不太相信,这土疙瘩一年能产二十多石,一石一百二十斤,这一亩地能产两千多斤,这谁信? 张宏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一起送来的还有番薯,是吕宋的商舶带来的,还没来得及做。” “很好,不要做了。”朱翊钧看着李太后询问道:“都饷馆?” 李太后看着小皇帝疑惑的眼神,颇为欣慰的说道:“嘉靖三十年,福建闹起了倭寇,在月港设立了靖海馆,后来,海盗谢老、张维等二十四将被平定。” “嘉靖四十二年,现在的兵部尚书谭纶,之前在福建做巡抚,把月港靖海馆改为了海防馆,去年海防馆从澄海县城,移到了港口,海防馆改名为了都饷馆。” “都饷馆,督舶饷,就是抽分收税的,每百抽六,折银,押送京师。” 李太后说起来头头是道,这土豆片味道都好了一些,之前孩子读书不好,对这些朝政也不是很感兴趣,李太后跟小皇帝说,小皇帝多事不耐烦,今天主动问起来了。 朱翊钧听明白都饷馆到底是什么,其实就是海关,负责收税。 李太后继续说道:“罗拱辰是个读书人,考了举人没考中进士。” “东南闹起倭寇时,海疆数千里告急,狼烟遍地,朝野内外震动,罗拱辰便组织军民反抗,能以孤军当劲敌,后来倭寇侵松江府,罗拱辰率众,星夜驰援松江府,从浙江按察司佥事,升为了海防同知。” 罗拱辰是读书人,却在抗倭一事中,屡建军功,当时倭寇闹得凶,这罗拱辰一介书生仗剑平倭,名声大噪。 读书人和读书人之间的差距的确很大。 “去年他回京述职,见了不少的人,但是他想办的事儿,到底是没办成。”李太后说起了此事,便没有了多少食欲,放下了筷子,面色有些担忧。 东南开海,设立月港的争斗,可谓是步步惊心,这罗拱辰的初心就是再好,朝中无人帮衬,也是白费功夫。 这罗拱辰先是由老上司谭纶引荐去了吏部尚书杨博府上觐见,谭纶因为父母丧事回家守孝,再出仕是由杨博举荐,这便是有了举荐之恩,在大明官场上,这是天大的恩情。 谭纶觉得罗拱辰的想法不错,就把罗拱辰引荐给了杨博。 吏科给事中为何弹劾谭纶? 因为谭纶出身浙军,跟戚继光是战友,受到戚继光、梁梦龙这些浙军出身的影响,谭纶现在跟张居正走的实在是太近了。 杨博作为晋党党魁,本就恼怒谭纶以怨报德,直接让罗拱辰吃了个闭门羹,拜帖都没收。 罗拱辰又走了戚继光的关系,让戚继光引荐他给张居正,结果张居正听闻罗拱辰的想法,颇为赞同,就在罗拱辰的奏疏上齐缝下了自己的书押,送到了通政司,内阁拟票后,在两次廷议中,都没有通过。 最终罗拱辰回京述职的期限到了,只好回去了福建月港,等待消息。 这土豆、番薯,就是那会儿罗拱辰带回京的礼物,宫里有,张居正的全楚会馆也有,本来杨博也应该有的,但是杨博没见罗拱辰,便没有了。 万历元年,土豆在京师,还是稀罕物件,但是在南方,早就在嘉靖年间已经传入。 “这海防同知罗拱辰进京所为何事?”朱翊钧搜检了一下记忆,并没有相关的内容。 万历皇帝本身就不喜欢政务,再加上李太后约束极为严苛,这逆反心理之下,对国事也多是漠不关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李太后靠在椅背上,略微有些心烦意乱的说道:“罗拱辰想收税,确切的说是设课征收贩洋船税,抽分,百抽六的税,征收那些红毛番的洋船的税。” “洋船?罗拱辰要收洋船的税?” 李太后颇为确切的说道:“对洋船。” “都察院总宪反对增税,理由也算是充分。” “葛守礼说:国家榷税都有规定,在四通八达、商贩辐辏之地,设有钞关税务,在各府也设有税课司,负责征收税银,法至详备,原无渗漏不征之地。税已经这么重了,现在突然增税,是在与民争利。” “礼部尚书陆树声也反对,说是祖宗之法,两百年来未曾更改,开海设立月港通商,已经违反了祖制,还要继续违反下去吗?” “礼部还说,那大小弗朗机红毛番,连礼数都学不会,让下跪歪歪扭扭,有失礼法,要是给洋船征税,既违反了《中庸》,天下国家有九经之中的柔远人,也违背了祖宗之法,恐再掀倭患。” “此事遂作罢。” “张元辅仍有意推行,留下了罗拱辰的奏疏,让他回去等消息。” 李太后只读过女戒,这文绉绉的奏疏读起来大约是有些费劲,冯保却是读过书的,她之前对冯保信任有加,也是有这方面原因。 罗拱辰先投了杨博,杨博不纳,张居正倒是好脾气,也是给戚继光面子,把人放进了全楚会馆,还在罗拱辰的奏疏上,书押、下印。 张居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他、讨厌他的人,大抵都会承认此人大才,同样,天下人人皆知,张居正是个眦睚必报的主儿。 罗拱辰要收洋船的税,礼部尚书和都察院总宪反对,张居正更要推行下去,这里面涉及到了威权的问题。 张居正为元辅,当国才短短几个月,收洋船的税又不涉及到朝中诸大臣们的利益,这都不让,张居正就是为了立威,也会把这件事推行下去。 而礼部尚书陆树声,是张居正举荐入朝做了礼部尚书,这陆树声腚下的交椅还没坐稳呢,就开始抱着礼法,反对起张居正的政令了。 若问朱翊钧对收洋船抽分收税,他什么态度? 这需要讨论?收,一定要收!海关不收税,像话吗?像话吗! 要知道月港收的税,国帑拿走一部分,还有部分会进内帑。 那可是朕的钱! 谁不让,就给他扣个通番的罪名下去,把人送去黑龙江出海口的永宁寺,凿冰取鱼去。 “娘亲,孩儿想试试种这土豆、番薯。”朱翊钧一言不发的吃完了饭,才对着李太后颇为郑重的说道。 李太后听闻,满脸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看着小皇帝,愣愣的问道:“皇帝说,要种地?是要体察农情吗?让张元辅安排一二便是。”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是体察农情,也不是祭祀春神句芒,而是种地,挖坑埋种,洒水施肥,亲事农桑。” “等下,皇儿的意思是要亲自下地吗?”李太后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这儿子之前不读书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要亲事农务,那是皇帝该干的事儿吗? 真的是不务正业。 “对!”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就种土豆。” 暂且把那收税的事儿放一边,他现在并未亲政,交给张居正冲锋陷阵即可。 但是这土豆,必须要种。 民以食为天,粮食那是比天还大的事儿。 粮食是什么?粮食就是坚不可摧的皇权。 第二十章 君民同耕,大逆不道 朱翊钧二世为人,他会种地吗? 他真不会。 唯一养活的植物是绿萝,就是那种有点水有点土,就能养的绿萝,最后都被他给养死了。 不会种田没关系,大明会种田的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这里是将种地刻在了骨子里的中原,即便是在万历年间,举目四望,这天底下,还有比大明人更会种田的人吗? 朱翊钧作为皇帝,他想要种田,组织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农,展开对种植土豆的专项攻坚研究,其实也不是很费钱,大不了把玄武门外的万岁山腾出来,种田就是。 就是那个种着老歪脖子树的万岁山,就是崇祯皇帝在最后时刻,选择自缢的万岁山。 种得了花花草草,自然也种得了土豆。 再不济、再不济,哪怕是专项攻坚研究失败,没有种出土豆来,那大明小皇帝,亲事农桑,也表达出了自己的对农事的关注,没有实际意义,也有很强的政治象征意义,能引起大明朝对土豆、番薯,对这种高产农作物的关注,就是大赚特赚。 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皇帝稍有动作,天下黎民百姓都看着,都会觉得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皇帝这是搞得哪出?多少会对土豆、番薯侧目一二,一旦谁种出了二三十石,那就是生民济世的大善事! 李太后有些犹豫,小皇帝刚给她上了弘毅的课,弘,就是心怀天下,若是那罗拱辰没有说谎,真的有亩产二三十石的粮食作物,一旦成了,天下谁还敢说十岁人主不可治天下这等话来? 即便是没成,那至少能说明皇帝有弘毅之心,能获得更多的认可。 李太后想了又想摇头说道:“还是安心向学为好,习武还能说是刺王杀驾案和祖宗之法,毕竟太祖成祖皇帝,都是武功赫赫,现在皇儿种地,真的是不务正业,朝臣群起上谏,届时怕是难以收场。” 李太后并不想多生事端,只希望孩子能够平安长大,顺利接掌大明,也算不负先帝嘱托了。 朱翊钧仍不放弃说道:“朕一定会完成好学业的。” “不是因为课业。”李太后犹豫了下,还是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详细说了一下,本来李太后直接以威权要求就是,不必解释。 但是刺王杀驾那天,小皇帝因为躲避追杀撞翻了桌椅,一开口就说,不要怪他失仪,让李太后心有戚戚,甚至有些悲伤,这母子到底是如何处到了这个份上? 再约束严格些,不说明白,怕是母子相隙,产生更大的隔阂了。 朝中的大臣们,会不会因为小皇帝亲事农桑而上奏,对小皇帝的言行举止,指指点点? 会,一定会,而且是所有人,就连张居正也有可能会反对。 皇帝是天生的贵人,春天祭祀句芒的时候,象征性的扶一下犁就够了,最重要的是读书,要学习四书五经,要做一个符合他们标准的好皇帝。 大明,礼教森严。 罗拱辰跑断了腿,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要对洋船收税,这税又不是收到他罗拱辰的手里,是给国帑,是给内帑。 月港市舶司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海防同知,光是都饷馆就有三位海防同知,还有都饷内官、澄海县令、福建巡抚、巡按、福建税课司大小主事盯着,罗拱辰收洋船的税,落到自己口袋里的能有多少? 罗拱辰是在给朝廷创收。 就办这件不损害任何大明人利益,给朝廷创收的事儿,朝中都是反对者居多,国之九经修文德以柔远人。 小皇帝居然要亲事农桑,朝臣们一定会上奏言事。 这里面还涉及到了农学和儒学之争。 农学主张“君民共耕”和“收获均分”,君民共耕,就是君王亲自参与农事,而收获均分,意思是所有收获要均匀的分给所有人。 收获均分在先秦的生产力是绝不可能达到的,类似于理想国、大同世界的政治理念。 而君民共耕,这个更是被儒家圣贤——孟子,亲自驳斥过的观点! 《孟子·滕文公上第四章》详细的记录了孟子如何亲自跟农学陈相,辩论君民共耕的问题,以孟子压倒性优势获胜,当然这是儒学的单方面记载,农学早已失去了道统。 这都先秦时代的故事了,大明儒生们,还会拿着先秦时代的争执来争辩明朝的道理吗? 这不是拿着前朝的尚方宝剑,管大明朝的皇帝? 儒学士们,还真的会。 因为儒家是一个极其崇古的学说,儒学士是一个极其崇古的集体,群臣上奏,最喜欢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法三代之上,一张口,就是尧舜禹如何如何,似乎不如此引用一番,就显得自己没学问一样。 皇帝亲自种地,那天下的肉食者们,岂不是人人都要种地? 这打的就是儒家大圣人孟子的脸,打的就是天下儒学生的脸。 君民同耕,大逆不道! 李太后是不懂学问,但是她懂大臣,这些个大臣们没事还想说教一番,更别提有事了。 李太后和陈太后,两宫太后,对腐儒颇为不满,陈太后更是觉得朝中大臣,是拿着儒家那些条条框框约编了一个筐,把皇帝放了进去,大臣不过是借着圣贤二字,约束皇帝。 那些个深受儒家教育的大臣们、势要豪右们、缙绅们,对儒学经典,但凡是有一点恭顺之心,还能置国家不顾,不弘只毅,就知道矢志不移的挖大明的墙角? 李太后语重心长的解释了一番原因,若是皇帝真想做,也可等到长大了,等到了亲政时候再做。 朱翊钧全然了解李太后的担心,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 他回到乾清宫内殿寝室之后,既没有读圣贤书,也没有思考晋党之事,而是在思虑着,如何把种植土豆、番薯这件事推行下去。 朱翊钧连收洋船的税都顾不上,全部的心思都在这土豆、番薯之上。 他在短暂权衡之后,就决定一定要走下去,而想要摆脱君民同耕的礼教束缚,这件事的关键先生,不是旁人,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掌控内阁,若是他能够坚定的支持自己亲事农桑,君民同耕,那这件事未必不能成行。 张居正不是个传统的、守旧的、迂腐的、冥顽不明的儒学士,但凡是改革派,都对旧有的制度会产生疑惑,进而想要改良它,施展自己心中的抱负。 事实上这件事无论如何,朱翊钧都不算吃亏,哪怕是最后不能君民同耕,引起大明上下内外,对土豆、番薯这些作物的重视,朱翊钧这波就是血赚不亏。 十岁的少年天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心怀天下,想要为这天下做这些事儿,只是没有注意方式方法,毕竟小皇帝还没学过孟子,论语都才认真学了三天而已,不知道其中的轻重厉害。 大明群臣还是有这种宽容的,没有这种宽容的臣子,自然是不修仁德、没有恭顺之心的臣子,理应启动非刑之正,把此不忠不孝的臣子,送到解刳院内,把心肝脾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全都黑了! 朱翊钧示意张宏熄灯,早睡早起,长高高。 张宏是明白陛下的所思所虑。 张宏离开乾清宫的时候,一直等在宫门一侧,也不点灯,和夜色融为了一体,一直等了很久,一个宫婢才匆匆的跑了过来。 “都告诉徐爵了?”张宏开口问道。 “是。”宫婢赶忙回答道。 张宏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嗯,回吧。” 徐爵是冯保的人,徐爵拜了冯保为座主干爹,是冯保的心腹中的心腹,而这个宫婢是张宏安排给冯保通风报信的。 张宏发现自己胜任乾清宫太监绰绰有余,但是还做不了老祖宗,就冯保在外廷怼的葛守礼哑口无言的本事,张宏现在还不具备。 这是冯保的一个机会,就看冯大珰,有没有恭顺之心了。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文昌阁内,张居正点着三盏明灯,在不停的写写画画,他公务极为繁忙,从文渊阁回到了私宅之中,就来到了书房,他在为小皇帝注解新的四书五经,而且还要为皇帝亲自写一本书《帝鉴图说》。 这本帝鉴图说,是带插画的,就怕小皇帝读起来没耐性,弄点插画吸引小孩子,插画由侍读官马自强负责,而其中的故事,则由张居正亲自编纂。 张居正,真的期望万历皇帝能成为一代明君,倒春寒的正月天,他没有在暖阁之中,而是在书房,披着厚重的大氅,亲自作画。 张居正手里的笔,是宫里送来的黛石墨芯的硬笔,就是小皇帝用的铅笔。 小皇帝的口谕说的对,铅笔甚是好用,尤其是对于大量书写需求的张居正而言,不用沾墨,连续书写,最大的好处不仅仅是节约时间,最重要的是思路不会断。 张居正是读书人,毛笔字、台阁体写得好,这硬笔字稍微用一用,就写的极为漂亮了,他写完之后,会交给文书抄录,最后送往国子监雕版印刷,再呈送给小皇帝预览。 “老爷,已经子时了。”游七在一旁颇为郑重的叮嘱着张居正该休息了,游七是张居正的大管家,在大明这叫师爷,家人,叫法各有不同,总而言之,游七是张居正的心腹。 张居正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和冯保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私底下说过一句话。 这是犯忌讳的大事,一旦外廷首辅和内廷内相勾连起来,那该惊恐的就是的大明皇帝了。 大多数情况下,冯保和张居正都是靠眼神交流,全靠默契。 但是有些事儿一定要私下通气确认,这游七和宫里的太监徐爵是同乡。 若是真的有天大的事儿,比如太后要下旨废掉高拱首辅之位,需要外廷配合之时,徐爵就会跟游七交流沟通。 张居正揉搓了下略微有些酸胀的眼眶说道:“写完这一章,八十一条圣哲芳规三十六条述论就写完了,明天上午就能雕刻出来,中午讲筵就能用到了。” “宫里来了个信儿,说是皇帝陛下,要亲自种地。”游七面色格外奇怪的说道。 张居正也是一脸疑惑的看着游七,迷茫的问道:“啊?” 这小皇帝,着实有些不走寻常路了。 学武这事儿,是孔子提倡的君子六艺之一,皇帝可练可不练,不怕辛苦,不耽误学业,练就练了。 这种地,算怎么回事儿? 第二十一章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经过刺王杀驾案清宫之后,这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变的扑朔迷离了,而且千奇百怪。 主要是冯保在不停的放些假消息出去,没事就搞点奉天殿失火、廊下家有黑眚出没、光禄寺的传菜有毒、宫女有了身孕这种古怪的消息定向传出去,一旦有人上奏,那就能缩小范围,找到这帮大臣在宫里的内应! 陛下教了他招数,他也在努力的创新,找到新的法子,比如他放假消息,就是在钓鱼。 冯保是真的怕丢了老祖宗的位置,所以,听到了乾清宫传出消息,皇帝要种地,冯保察觉到了,自己的机会来了。 把这件差事办好了,他在陛下心里的形象能好上一些,也算是将功赎罪了。 所以冯保差遣徐爵给游七送了消息,皇帝陛下要种地,具体原因也说的很清楚。 张居正得帮他稳住大珰的位置,否则他不是宫里的大珰,司礼监掌印太监换个人,那就得重新打交道,张居正在外廷做事,也是处处受限。 张居正把《帝鉴图说》的最后一章写完,也全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送国子监马自强处,让他连夜雕版,明日我要看到成书,陛下的课业,不能耽误。”张居正将写好的帝鉴图说交给了游七,示意他去办。 马自强在等,等张居正把最后几个帝王故事送到他那里,就可以成书。 帝国内外的官吏都在为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服务,即便是深夜子时,依旧如此。 至于冯保提出的要求,张居正极为郑重的开始权衡。 他不是在权衡利弊,帮助冯保就是帮助他自己,帮冯保稳住了大珰的位置,有利于推行他的政令。 对于张居正而言,皇帝种地罢了,多大点事儿?大明太祖高皇帝就在皇宫里穿着草鞋种过地。 《皇明祖训》记载,朱元璋指着皇宫里的菜地,对太子朱标燕王朱棣等人说: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 这可是老朱家祖传的手艺,乾清宫那块敬天法祖的牌子还挂着,祖宗之法,堂堂正正。 皇帝亲自种地引起的风力,和他现在推行的考成法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大明官僚们懒懒散散二百零五年,突然有个首辅要给他们套个笼头,这帮官僚恨不得把他给嚼碎了才肯罢休。 大明首辅张居正在权衡让皇帝陛下种什么,既然要种,那就得种出点成果来。 张居正在回忆着和海防同知罗拱辰见面的种种细节。 罗拱辰的奏疏和提议是极好的,但是这马铃薯、番薯真的能亩产两千多斤吗?罗拱辰是在夸大其词,还是确有其事? 若是罗拱辰的话不可信,那就给皇帝找个容易种出结果来的农作物。 要是真的能搞出亩产两千斤,不亩产一千斤的土豆来,那皇帝日后亲政之时,那就稳当的多。 人亡政息,在大明是一个极其普遍的现象。 比如明太祖高皇帝把皇位传给了建文君朱允炆,朱允炆把江山给丢了,燕府成为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藩王造反成功的案例。 比如明成祖五征漠北,六下西洋,传到了宣德年间还下了一次西洋,到了明英宗之后,再也没有下过西洋。 比如大明少保于谦,在明英宗亲征把整个京营搞得全军覆没,于谦再建京营击退瓦剌,明英宗复辟之后,直接把京营给解散了,救了大明的于谦,是何等下场?斩首示众。 大明,人亡政息是常态。 晋党党魁杨博不止一次、反复告诫张居正:作为百官之首,作为首辅,这么改革,绝对不得善终,大明天子天性薄凉,薄情寡恩,这么给老朱家卖命,到时候群起而攻之,老朱家的皇帝顺水推船,必然清算,挖坟掘墓,于谦殷鉴在前。 于谦的冤死,是求荣得辱,这后来者,看到于谦的下场,是何等的心惊? 杨博一直在努力拉拢张居正,哪怕是把晋党的位置给了张居正,也比给了张四维那个首鼠两端的东西强。 张居正希望自己人亡政不熄,至少要保证,大明皇帝亲政之后,有实力可以做到这一点。 至于君王是否要对他的政策全面清算,那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张居正睁开了眼,罗拱辰是可信的。 他的分析是基于一个基本原则,看他的腚,坐在哪头。 罗拱辰是有举人功名的缙绅,什么是缙绅? 就是中了举人,那是鱼跃龙门,同乡们会竭尽全力的将田亩挂在举人的名下,以逃避朝廷的藁税。 张居正就中过举,他深切的知道,中了举人之后,是何等的威风。 那些过去张牙舞爪的人,恨不得跪下来添你的鞋子,所有人的眼神都会变得不同,那种眼神里充斥着敬畏和躲避,走到了哪里都有人见礼,卑躬屈膝。 罗拱辰是典型的君子、治人者也,是肉食者,倭患四起之时,多少缙绅卷着钱款跑出去避难?老百姓穷的叮当响跑不掉,缙绅们可是兜里揣着银子,哪里都能去的。 东南闹起了倭患,缙绅就跑去湖广,银子一撒,地亩、佃户、佣奴、产业便都有了。 罗拱辰没跑,不仅没跑还多次组织军民抗击倭寇,松江府有难,闻讯的罗拱辰立刻启程驰援,松江府为感谢罗拱辰的星夜驰援,建丹凤楼,立牌额‘凤楼远眺’,纪念罗拱辰的功绩。 张居正对在倭患之中,抗击倭寇的军士、文臣是有好感的,在他看来,谭纶、戚继光、罗拱辰都可以看作是同行之人。 张居正拿起了铅笔,写下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小皇帝批注的那句,同志、同行、方同乐。 第二句则是上知不移。 杨博给的条件太丰厚了,而执意推行政令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当天下群臣对他清算的时候,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人亡政不熄的先例也是有的,商鞅变法,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商鞅本人尸体被车裂全家被族诛,但是,秦惠文王保留了商鞅的变法。 上知不移,这句是他对自己说的话,五马分尸…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政令需要保留下来。 次日的清晨,小皇帝又开始了每日诡异日常,他在上面读书,下面在吵架。 吵的还是谭纶致仕的事儿。 吏科给事中之前弹劾了谭纶,谭纶今天补了一道致仕的奏疏,吏部尚书杨博说谭纶确实尸位素餐,给谭纶列举了三十四项罪名! 朱翊钧都直呼好家伙,兵部尚书谭纶这么脏?三十四项罪名,吏部也真的敢说! 小皇帝听了一阵,才听明白,这三十四项罪名,其实都是一件事累计出来的。 谭纶一直卡着王崇古上奏提举的将才名单,迟迟不肯核准。 王崇古从宣大总督调往京师督理军营,拿了一张名单要从宣大边军选拔一批将才入京营,流程走到了兵部,卡住了。 谭纶硬是压了这份奏疏长达六个月的时间。 冯保看着王崇古,面色阴鸷的说道:“王少保,景泰年间于少保也是少保,人家于少保重建京营击退了瓦剌人之后,第一时间去巡检边方,一切任事,都给皇帝专管,景泰皇爷爷甚至亲自伐竹取沥,给于少保治疗痰疾,可谓是君圣臣贤的典范。” 于谦是以“意欲为”的罪名,被复辟之后的明英宗朱祁镇给斩首示众,意欲为,就是于谦意欲立襄王子为太子,这话说的,明英宗的儿子,继位的明宪宗朱见深都不信。 得亏是明宪宗朱见深给景泰皇帝恢复了皇帝号,给于谦平反,今天,冯保才能堂而皇之的引这史事。 冯保将一份奏疏扔到了桌上,顶着纱布半抬着头,看着王崇古嘴角抽动了下,眉毛一挑,鼻孔出气,嗤笑一声说道:“今天轮到了王少保做少保,也是督理军营,啧啧,王少保,这是恨不得把家里的狗,都拉到京营里来上吃一份皇粮啊!” 冯保这话真的是很难听,他的职责就是骂大臣,怎么难听怎么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大明朝还轮不到你这等阉贼如此猖狂!”王崇古拍桌而起,看着冯保,面色剧变,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打算,《气人经》一共十重,冯保最少修炼到了十二重的境界来。 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打不过冯保,王崇古绝对能打得过。 冯保听闻也不恼怒,看着王崇古颇为坦然的说道:“《论语·述而》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这话的意思向来诸位经学进士出身,比咱家这个阉贼更懂,君子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心,小人呢,斤斤计较,为了一点利益得势,就惊惧不宁,不能心安。” “咱家的确是个宦官,但是咱家坐在这里,上对得起陛下、太后,下无愧于心,坦坦荡荡。” “咱家多听闻,这小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打瞎子骂哑巴,打了瞎子,瞎子看不到,骂了哑巴,哑巴还不了嘴,您这张口闭口,就是阉贼,咱们到底谁才是小人?” “你王崇古是长着铃铛呢,让咱家看,还不如摘了好!咱家在敬事房当过差,刀法精湛。” 冯保引用圣人言,骂王崇古是打瞎子骂哑巴攻击他人缺陷、长着铃铛的小人,而他站在大明的角度去,无愧于心,是铃铛长在心里的君子。 若是王崇古要阉割,不如让他冯保亲自操刀! “端是如此猖狂!我一心为陛下办事,提督京营,自然是为了京营之事,举贤不避亲,在你嘴里,怎么就成了…这般肮脏的模样!”王崇古终于气急,这冯保骂人真的真的很难听,他撸起胳膊,就准备上演全武行。 张居正才不咸不淡的开口说道:“纠仪官。” 纠仪官专门负责稽查殿前失仪之事,吵架归吵架,吵不过就动手,成何体统? “哈哈哈!咱大明的士大夫们,被宦官用圣贤书,指着鼻子骂,还不了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了。”谭纶听闻张居正开口,根本不顾及王崇古那猪肝一样涨红的脸,扶着桌子就笑了起来。 谭纶为何不肯核准这份名单,就是因为那封名单上,不能说全都是王崇古的旧部,但至少大半都是,这京营兹事体大,马虎不得,谭纶一直不肯核准,才算是恶了杨博,才有了罗拱辰入京投奔杨博吃了闭门羹转投张居正门下的事儿。 谭纶不听话了,自然要把他弹劾下去。 谭纶笑着笑着,面色悲戚了起来,极为无奈的说道:“喜,自然是乐,这情景着实是有趣的很,悲,是这一幕,发生在咱们文华殿,真的是咱们大明的悲哀。” 大明江山的国势,就像这文华殿内,小皇帝读书、廷臣们吵架、阉党拿着圣贤书骂的进士们还不了嘴。 处处都是古怪。 冯保读的书多吗?相比较朝中的大学士,根本就不值一提,但是冯保就是能把人骂的还不了嘴。 “王少保。”杨博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提醒着王崇古,不要跟冯保计较,再计较也是自取其辱。 张居正看着王崇古笑着说道:“王提督忠心体国,也是看这京营糜烂,才如此急迫,急公好义,本性敦厚,都是为大明做事,都是为陛下效力,冯大珰,就不要再欺负王提督不善辩了。” “哼!”王崇古知道自己理亏,这有了台阶自然要下,他甩了甩袖子才肯坐下,生着闷气。 到了京营,王崇古就发现这京营比边军还要糜烂数分,自然是焦急,结果在冯保嘴里,就成了窃国为私? 王崇古自然气急败坏,他真的没有把家里的狗,拉到京营来吃皇粮。 谭纶的致仕奏疏,走到司礼监是不会批的,到了太后皇帝手中,也不会用印。 冯保得胜归来,那是志得意满。 “这京营将才提举补录之事,我倒是有个章法。”张居正看了一圈,开口说道。 第二十二章 元辅,朕有疑惑 “富国、强兵。”张居正正襟危坐,这京营提举补录将才,是一件大事儿,事涉京营军权。 大明和俺答汗在宣大打了十多年,居然还没打赢,眼下大明局势的困局,大抵可以归咎到打不赢这件事上,晋党如何一步步势大,权倾朝野内外? 还不是没打赢,让晋党一步步的巩固了地位。 若是能像成祖文皇帝那般,长驱直入,打的北虏望风远遁数千里。 今天朝局,还能是这样的局面吗?晋党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张居正继续说道:“古人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今京营升平日久,武备废弛,员弁受文吏箝制。今后将帅忠勇可任者,宜给以事权,使其得以施展才能。” “在京四品以上及科道官,在外总督、镇、巡等官,各举将才,以备任使。若所举之人立功或坏事,则赏罚坐连举主。” 张居正开头引用的是杜预兵书《司马法》的一句话,天下虽暂时安稳了,但是忘记战争一定会变得危险。 而大明武备废弛,大明的将领、庶弁将(基层军官)、军卒,都受到了文官的节制,处处寸步难行,将帅忠勇可以任事的,要适当的放权,让大明武将施展才能。 而京营任事,大明各级总督、镇守、巡抚、四品以上,都可以举荐将才,赏罚一体,立了功一起奖励,犯了错,一起处罚。 具体如何放权? 戚继光埋伏董狐狸,擒董狐狸的侄子,械送入京,当时情况突然,蓟辽总督梁梦龙事后才知晓,但是梁梦龙没有弹劾戚继光私自用兵,而是上了贺表,赞叹戚继光的勇武。 这就是放权。 敌人都欺负到了家门口,还要总督、总兵官商量好,功劳怎么分,锅怎么分,这还打什么仗?权责不清,令出多门,是大忌中的大忌。 那军队以谁为首?战时以将帅为主。 这就是放权。 王崇古要把自己的狗拉到京营里吃皇粮,而张居正提出的办法是,大明内外文武,皆可以推举将才。 张居正说的正大光明,做的也正大光明,他又详细解释了一遍遴选之法,把所有举荐到京营的将帅、庶弁将都练一遍。 具体怎么操练?按照什么章程? 戚继光写了两本兵书,就按着那两本兵书练,浙军能承受的了,遴选的将才,承受不住? 大明十岁人主都能咬牙坚持下来,说自己天生贵人,难道还能比陛下尊贵吗? 真金不怕火炼,大火猛锻,烈火烹油,剩下的都是精锐了。 冯保听闻立刻拍手称赞道:“这个法子好!既然是重振军威,既然是要强兵!就用这个法子。” “王少保,你不是觉得京营糜烂,你不是说举贤不避亲吗?你敢不敢把你名单上的那些人,也都扔进去操练一番?” “有什么不敢的!”王崇古抱着手说道:“就怕到时候有人徇私舞弊,弄虚作假,好好的操练,最后剩下的都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 张居正眉头一皱,看着王崇古面色变得冷厉了几分,手在桌上前伸了一些,往后靠了靠,语气平淡的说道:“王少保多虑了,此事兵部、五军都督府、提督内臣,多少双眼睛盯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弄虚作假,岂不是小人长戚戚?再说不是还有王少保盯着?” 张居正此言一出,文华殿内就剩下了小皇帝翻书和春风吹动罗幕的声音,原来小声商议的嘈杂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张居正平时说话都很温和,语气略微有些变化,所有人都察觉了出来。 “但愿如此。”王崇古察觉到了张居正语气的变化,立刻说道:“元辅,我不是质疑元辅操守,就是怕这阉贼提督内臣,从中作祟。” 杨博看人非常准确,王崇古易怒,被冯保三两句话就挑拨的火冒三丈,这便是失语,说了不该说的话,这内外文武皆可提举,所有人操练一番,优中选优,可是张居正提议的。 王崇古质疑有人弄虚作假,首先就把枪口对准了张居正。 张居正这才露出了笑容说道:“无碍,此番我来主持,若是提督内臣坏了事儿,定然要禀明陛下,做出处置。” 王崇古这才松了口气,得罪了谁不要得罪死了张居正,一句冒犯之言,说开了,张居正也不会那么斤斤计较。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张居正不满,王崇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软话,这梁子就没有彻底结下。 “小人。”冯保骂了一句王崇古小人戚戚,刚才杨博跟张居正说话,又说了一句阉贼,那冯保便要骂回去。 王崇古立刻回了一句:“阉贼。” “小人。” “王少保。”杨博看着骂战再起,又开头提醒了一下王崇古,别跟阉人一般见识。 “哼。” “哼!” 杨博出面,这骂战在两声冷哼之中停了下来,冯保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王崇古接受了这个提议,大家都到校场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 他的那封名单,兵部尚书谭纶硬生生卡了几个月,吏科给事中弹劾,谭纶立马致仕,摆出了就是不干了,也不通过的态度来。 再争执下去,张居正不耐烦,把浙军的精干,都调拨到京营来,王崇古这个提督京营,彻底就成了空架子、摆设了。 张居正所言,其实是谭纶的想法。 谭纶为何迟迟不肯核准名单,王崇古那份名单都是王崇古的人情往来,王崇古愿意不愿意,他都得那么举荐。 都坐在了文华殿上,作为堂堂二十七廷臣之一,写份提举将才,居然还要考虑人情,跪着当明公,那还算什么明公! 这件事就算是这么敲定了下来。 廷议吵吵闹闹,但在张居正的主持下,大多数都有一个比较不错的结果,处置极为迅速,一直卡着的考成法,在杨博松口表达了自己赞同的意见之后,考成法暂在京师施行,而不是一下子推向全国。 一个政令拍脑门决定,那不是一个成熟的明公该做的事儿,运行过程中不断的总结经验教训,再推向全国,才是应有之义。 朱翊钧得到了新教材《帝鉴图说》,这里面都是张居正编写的历代君王的故事,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百一十七章,但是每一个都寓意深刻。 “臣等告退。”廷议在吵闹之声中结束,伺候皇帝读书的人,开始入场。 冯保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臣昨天听说陛下要亲事农桑,困难重重,一时心急,就把这事告诉了元辅,让他帮忙想想办法,毕竟是外廷的事儿,臣不好多嘴。” “嗯,你今天讲的不错,继续保持。”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看着冯保,颇为满意的点头说道。 冯保听谁说的?听乾清宫张宏安排的宫婢说的。冯保又是怎么把话传到了宫外?冯保让义子徐爵去的。 张宏早上上殿前已经通禀了。 内外各有目的,通力合作,促成此事。 “陛下谬赞,谬赞,臣就是仗着陛下皇威,才能凶他们两句罢了。”冯保脸上笑开了花,赶忙说道,皇帝一句表扬,他在宫里的地位就稳定一分。 皇帝终究会长大的。 朱翊钧没有怪罪冯保向外面透露消息,什么能透露,什么不能透露,作为宫里的大珰,冯保应该明白其中的尺度。 宫里和宫外一点消息不通,那容易出现误会,宫里和宫外消息互通有无,那皇帝就极其危险了。 至于如何有效的、合理的、有目的、在恰当时间、将某些机密消息掺和一些假情报泄露出去,这是一门很考究老祖宗功力的本事。 泄密这种事,本身就是一种手段。 朱翊钧非常佩服冯保的就是冯保这《气人经》的水平,张宏那个性子,怕是很难学的来。 冯保长松了口气,端着手笑容满面,陛下夸了,而且没怪罪他传消息,这都证明,他这个位置能稳当一些了。 “元辅先生大才。”朱翊钧在看书,也在听政,张居正的处置,游刃有余。 “谢陛下夸赞。”张居正颇为傲气的接受了这份赞誉,他的才气和贤能对得起陛下的称赞。 传道解惑开始,仍然是论语,仍然是圣贤书,但是张居正总觉得小皇帝的理解,有些古怪,圣贤书都被皇帝注解的面目全非了。 孔子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给小皇帝讲筵,甚至让张居正产生了一种坐而论道的感觉,但是小皇帝的所有注解,都是在一问一答之后形成的,是张居正自己说出来的,似乎本应如此。 张居正开口说道:“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谄:卑屈。骄:矜肆骄纵。可,是可以,但还没有到极致。” “子贡问夫子:贫穷却不谄媚,富有却不骄慢,怎么样呢?孔子说:“可以。但是还比不上贫穷而能乐道,富有而能好礼的人。”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问道:“元辅先生何解?” 张居正回答道:“常人贫苦时,却无卑躬屈膝之意,富贵时,却没有矜肆骄纵之心,这已经极为难得了。” “若是能做到贫困苦寒,还以追求圣贤之道为乐,富有显贵,仍然在追求礼法,那便远超常人了。夫子如此回答子贡,是勉励他,追求还没达到的境界。” “谓曰:贫贱不谄,富贵不骄;居贫向道,富而好礼。” “如此。”朱翊钧颇为确切的点头问道:“元辅,朕有疑惑。” “若是一人处于贫困之中,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行路时,路上的砾石磨破脚掌,此时有人说,跪下磕头,就有饭吃,就有衣服穿,就有鞋子阻拦砾石之痛,元辅教朕,此人如何不跪?” 张居正眉头紧蹙,眼前闪过了许多的画面,说道:“不能,所以才要居贫向道。” 朱翊钧疑惑的问道:“既然要跪,谄媚卑屈,就做不到贫贱不谄,更无法追求圣贤之道。” “然也。”张居正回答道。 朱翊钧继续问道:“若是一人,处于富贵之中,打伤了卑贱,一拳三文钱,十拳五十文,打死人一两银子,甚至一两银子都不用,打死人都无人惩罚,有人替他善后遮掩,作恶却不自知,元辅教朕,此人如何不矜肆?”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才俯首说道:“不能。所以才要富而好礼。” 朱翊钧摇头说道:“既然矜肆骄纵,就做不到富而不骄,更别说富而好礼了。” “然也。”张居正回答道。 君臣的这番奏对,让文华殿内陷入了安静之中,圣贤书读到这里的时候,似乎出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皇帝在问,张居正这种大才,似乎无法用圣人训来解释了。 朱翊钧问的是什么? 小善人打了佣奴一拳,扔下三文铜钱,佣奴都会感恩戴德。 自那以后,小善人就知道打人只要三文,打十拳加点钱,杀了人,也不用怕,有人帮忙遮掩,在小善人的眼里,作恶根本就不是作恶,那人还是人吗? 不是。 人在小善人的眼里,就变成了一个物件。 人都是物件了,那还提什么矜肆骄纵,富而好学呢? 朱翊钧感慨万千的说道:“如果贫穷困苦不改变,终究会谄媚卑屈,如果富有显贵,不加约束,必然会矜肆骄纵,日久之后,世风日下,礼乐崩坏。” “谓曰:…”朱翊钧拿起了铅笔,写了几个字。 第二十三章 一夕之饥,启无穷之杀 朱翊钧看着桌上的字,上面是他对论语的一个总结,他认真的总结性的说道:“谓曰:贫贱不移则必谄,富贵不限则必骄,礼必崩,乐必坏。” 张居正一直在思考如何反驳陛下,在反驳之前,他需要找到两个问题的答案。 他无法得知,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砾石伤脚的境遇下,如何不跪。 他也无法得知富贵之人,把人看成物件之后,连遵纪守法都做不到,如何去追求道德,因为律法只是道德的底线。 他无法得知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便无法反驳陛下的问题,难道干巴巴的回答陛下,居贫向道,富而好礼? 那不是糊弄小孩子吗? 这思来想去,四个大字忽然在眼前闪现:杀富济贫! 儒家,是一个讲究尊卑有序的学说,这四个字一出现,就让张居正的背后出了一把冷汗,赶忙把这四个字敲得粉碎,告诉自己:圣人一定是对的! 很快,另外一个问题在张居正的脑海里浮现,圣人一定是对的吗? 读书四十八年的张居正,坚若磐石的思想钢印,产生了一丝丝的裂纹。 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进而开花结果。 “陛下,要不看看《帝鉴图说》?”张居正决定换一个话题,颇为诚恳的说道,这些故事都是他编纂的,他很有信心能够解答陛下的疑惑,而不是让陛下一直如此离经叛道下去! 守护陛下心中的三纲五常,张居正义不容辞! “好。”朱翊钧拿起了帝鉴图说,翻动着说道:“那就说一说,宋仁宗贵五谷而贱珠玉之事吧。” 张居正听闻略显有些后悔,这还不如说论语,论语只是道理。 这贵五谷贱珠玉的故事一讲,陛下肯定要提亲事农桑,这是实践。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说道:“北宋仁宗时候,宫中好珍珠,以大以圆为美,宫中采买者众,导致当时的京师汴梁城中,珍珠的价格飞涨,张贵妃带珍珠饰品,仁宗掩面不肯看,说:珠玉满头白纷纷,近乎不详之象,为何如此没有忌讳?张贵妃闻言赶忙摘掉饰品,仁宗方才喜悦。” “帝不喜珠玉,宫中不再采买,珠玉之价,应声而落。” 宋仁宗之所以是仁宗,不仅仅是他不好奢侈,还有他不会以天子之贵,为难宫人,宋仁宗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他也想做事,奈何没有儿子,事事掣肘,无论做何事,都无法尽全功。 “那宋仁宗贵五谷呢?”朱翊钧端坐,询问起了仁宗另外一个典故。 张居正俯首说道:“宋仁宗在位期间,留意农桑,到了后苑发现有块空地,便让人种上了麦子,建一小亭,名曰宝岐殿,麦一茎有双穗,名曰岐,每到收割的季节,仁宗都会亲自到宝岐殿查看,并且会亲自割下第一束麦,并且脱壳。” 朱翊钧笑着问道:“那请问元辅先生,宋仁宗皇帝,当得起这个仁字吗?” 张居正回答道:“宋仁宗曰:珠玉这样的宝物,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但是小小的一物,就价值数贯,浪费万民供养,只为了一时把玩,不可取也。” “宋仁宗皇帝以天子至尊,亲临农事,知拳拳稼穑之苦,时常对人说:这士农工商之中,大约这农户最为辛苦,春耕夏耘,披星戴月的劳动,到头来,朝廷的藁税、缙绅的谷租、地方治人者私求,结果连一顿饱餐都很少。” “宋仁宗皇帝,恭俭仁恕,卓越近代,自然称得上仁。” 朱翊钧这才说道:“朕听闻海防同知罗拱辰上祥瑞一物,曰马铃薯,亩产千余斤,朕虽然年纪幼冲,但始终不敢忘记先帝嘱托,欲仿旧事,轻珠玉,贵五谷,削减乾清宫开支,在景山建宝岐殿,亲事农桑,以期本固邦宁,大明再兴。” “元辅先生以为如何?” 万岁山、景山,都是皇帝的御苑,皇家园林,在明初时候,主要用于堆煤,防止元朝残部围困京师,无柴可用,所以又被称之为煤山。 景山内,有寿皇殿,可以登高、赏花、饮宴、射箭,另有观德殿,大明皇帝的校场,专门考验皇嗣射箭之所。 张居正本来就要保冯保宫里的大珰之位,也有意答应,现在陛下借着帝鉴图说里的两则说此事,颇为恭敬的说道:“臣以为善,臣曾听闻:一夕之饥,启无穷之杀,古先圣王,莫不以劝农为首务,然词颂繁兴,农务多废,陛下圣明。” 张居正答应了,皇明祖训里高皇帝种地之事,是备用的弹药,有人反对,可以用祖宗之法再压人一头。 一夕之饥,启无穷之杀,张居正专门跟小皇帝讲过何意。 百姓们若是连一顿饭都吃不上了,就会聚啸民乱,无穷无尽的杀戮自此而起,所以古代的历代圣王,莫不是以劝农桑为首要之事,只是浮夸的颂歌唱的多了,农务慢慢荒废了。 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朕听娘亲说,孟圣人曾经痛斥农学弟子的君民同耕,元辅先生为何不良言规劝?” 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孟子批驳农学君民同耕,是担心君主接受了农学,过于执着农务而荒诞了政务。” “孟子曰:天下百工,固不可耕且为也。就是说,天下百工,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做,当然不能因为耕种,就不做自己的事情。” “君子有为政之事,庶民有为生之业,或劳心,或劳力,天下通义。” “孟子驳农学,驳君民同耕,非驳亲事农桑,更非驳斥重农,更非驳斥仁恕。” “如此。”朱翊钧听明白了张居正的说辞,张居正不是那种抱着圣贤书,字字句句,就当成行为准则事事去遵从,他对圣贤书,或者说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有自己的看法和理解。 小皇帝要种土豆、番薯,在张居正看来,不是什么坏事,大明皇帝都有自己的小爱好,种地,总比斗蛐蛐、修仙炼丹要强一点吧。 太祖高皇帝还亲自种地呢,有本事跑到高皇帝面前说:高皇帝你做得不对! 张居正的意思是:反正小皇帝不亲政,闲着也是闲着,心系农桑,能看到万民之苦,将来执政的时候,也好过被人哄骗。 “那就有劳元辅平息外廷非议了,冯大伴,今天能把万岁山腾出几亩地来,做宝岐殿吗?”朱翊钧看向了冯保。 冯保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他赶忙跪在地上,颇为诚恳的说道:“陛下且放心,明日就能弄完。” 景山之下遍种果园,名曰百果园,冯保让人去考察过,土地肥沃,将百果园的果树迁徙他处便是,景山很大,能容得下大明皇帝种几亩薄田,宣扬自己的仁政。 朱翊钧和张居正继续说着《帝鉴图说》里的种种,他手里这卷书,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全彩插画,制作极为精良。 讲筵结束,展书官、侍读、侍讲开始退场,等到完全退场之后,朱翊钧并没有起身见礼,结束讲筵,而是拿出了一本奏疏,那是谭纶的致仕奏疏。 “元辅先生,谭尚书的致仕的奏疏,就暂且不批了吧。”朱翊钧说起了朝中之事,谭纶卡王崇古的提举名单,哪怕是致仕也不肯过审,而朱翊钧的态度是不准谭纶致仕。 理由? 理由就是他不想睡着睡着,脑袋没了。 张居正犹豫了片刻说道:“此乃京官任事提调,皆为君命,臣本不该多言,陛下幼冲,臣僭越。说谭纶尸位素餐,臣以为有些滑稽了。” 京官的任免,是皇权的核心部分,即便是在洪武朝太子朱标监国、永乐朝太子朱高炽监国,宣德年间襄王朱瞻墡监国之时,京官任免,都要皇帝朱批方可。 张居正本不该在皇帝面前说谭纶任事,但是皇帝问他意见,作为帝师,作为仅剩的辅国大臣,张居正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即便是皇帝不问,张居正也会在奏疏的拟票之中,将内阁不同意谭纶致仕的原因说清楚,由李太后决断。 不过在拟票之中,张居正不会只说谭纶并不是尸位素餐不做事,而是将王崇古提举将才名单的利害关系和其中的利益交换写明白,他不写明白,怕李太后看不明白其中的关键。 张居正不愿意跟十岁的朱翊钧,详细说那些大人世界里的肮脏。 只是张居正怎么看,都觉得小皇帝,似乎看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朱翊钧真的懂,事情不复杂,谭纶跳反晋党,晋党清算谭纶,张居正要保下谭纶。 站在晋党的立场上,谭纶背信弃义,确实私德有亏,不安排谭纶背后中十八枪自杀身亡,那是因为谭纶人在京城。 但是朱翊钧站在皇权、站在大明的立场上,京营从上到下的将才,全都是晋党的人,他这皇帝也不要当了,明天把头拧下来给晋党踢着玩算逑。 晋党,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不攻自破罢了。 谭纶是杨博举荐,结果谭纶在提举京营将才这么关键的事上,不和晋党步调一致。 “谢元辅先生。”朱翊钧起身微微欠身,结束了今日讲筵。 “臣告退。”张居正赶忙俯首回礼,按礼制,他要跪下回话,但是皇帝有言,免了他奏对时繁文缛节,他慢慢的退到了文华殿门前,才转身离开了文华殿,走向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时,张居正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这小皇帝对利益交换这种事,似乎真的洞若观火。 午饭过后,朱翊钧再次开始习武,依旧是那个嘴硬的小皇帝,负责教小皇帝习武的朱希孝发觉,大明皇帝习武,是来真的,并不是几日热情就开始懒懒散散。 因为皇帝认真,朱希孝的态度变得格外认真了起来。 按照大明祖制,大明的皇嗣,应当在成丁,也就是十五岁那年,三矢皆中,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终究是在正统元年,明英宗朱祁镇登基之后,此项考核被废除。 那时候的张太皇太后和孙太后,都不希望年仅九岁的朱祁镇受太大的苦。 现在李太后也不希望小皇帝吃太多的苦,但是小皇帝自己有主意,似乎也说服了李太后。 朱希孝对小皇帝是颇为感谢的,王章龙的案子,若是皇帝陛下不出现在北镇抚司,北镇抚司衙门很难独善其身,但是皇帝在,皇帝亲自监审,就让北镇抚司衙门在这个案子里,免了很多的麻烦。 若是皇帝不去,他无论怎么审,不是得罪晋党,就是得罪冯保。 对于朱希孝而言,这都是他开罪不起的人物,锦衣卫,已经不是嘉靖年间,陆炳执掌,权势滔天的时候了。 皇帝去了北镇抚司,皇权在上,天日昭昭,这案子就是众目睽睽之下,朱希孝就不用被逼站队了。 “缇帅,朝中举荐京营将才,这陪朕习武的都是些宦官,就没有勋卫或带刀陪朕习武?”朱翊钧缓缓收公,平心静气之后,才开口说道。 勋卫和带刀舍人,是大明世袭武勋在没有继承爵位,百户、千户、伯、侯、公之前的官职。 朱希孝面色变了变说道:“有!” 陆炳带着的缇骑为何能够权势滔天甚至压制东厂督主? 因为陆炳的母亲是嘉靖皇帝的乳母,陆炳自小随母出入宫禁,和嘉靖皇帝是打小一起长大; 嘉靖十八年,嘉靖皇帝南巡至卫辉,行宫大火,陆炳冲入火场背出了嘉靖皇帝; 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宫女刺杀嘉靖,差点把嘉靖皇帝给勒死了,也是陆炳第一时间冲了进去救驾。 朱希孝当然想推荐勋卫、带刀舍人陪陛下一起习武。 但这件事,太后和冯保可能同意吗? 第二十四章 大明皇帝锄大地 锦衣卫、北镇抚司、侦缉事权的缇骑、缇帅,为何会尴尬? 因为这个衙门从设立之初,就是大明朝唯一的外廷法司,而这个外廷的法司,对付的是外臣,要对付大臣,就需要皇帝的信任。 缇骑式微的主要原因,就是同样负责侦缉事的东厂督主,离皇帝更近,更得皇帝信任。 陆炳带领的北镇抚司衙门,就是因为皇帝的信任,才能权柄滔天,陆炳从皇帝说出习武之后,就想要遴选几名陪练,跟着陛下一起习武,伴随陛下左右,这是信任的第一步。 但是皇帝不开口,缇帅朱希孝不能随便张口,否则这皇帝习武之事,都不见得能够长久。 冯保作为东厂督主,自然会极力反对,若是联合外臣对他弹劾,成国公府都要受到牵连,武勋、缇骑本就式微,朱希孝不想自找麻烦。 而现在皇帝张口,朱希孝察觉到了机会。 “那就找十个带刀舍人和勋卫进宫陪练。”朱翊钧下达了命令,至于李太后那边,自然他去分说。 朱希孝沉默了片刻,他要考虑,这是不是平生仅有的机会,去得罪冯保,去重振北镇抚司衙门荣光,他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臣遵旨。” 小皇帝当初喊着要学武,就已经把他绑上了贼船,乾清宫太监张宏带着缇骑去清宫的时候,北镇抚司衙门就得罪了宫里的老祖宗冯保。 朱翊钧笑着说道:“入宫不难,但是这带刀和勋卫,素来懒懒散散,别进了宫,连个小黄门都比不过,吃不了苦,更受不了罪,小黄门们岂不是嗤笑,带把的还不如不带把的,有种的还不如无种?” 朱希孝听闻之后,咬紧了牙,他生气了! 他心中的怒火立刻被勾了出来,拳头都硬了! 什么话,什么话这是!一定要让小皇帝开开眼,大明武勋不全都是懦夫! “娘亲。”擅长拱火的朱翊钧,向着太后处走去。 朱翊钧习武的时候,李太后是时时刻刻盯着,生怕这小皇帝磕了碰了,冯保在侧,把早上文华殿上的事儿,讲的很是清楚,尤其是晋党如何无法无天,甚至妄图通过提举将才,来完全控制京营。 在冯保的话里话外,这晋党变成了该千刀万剐的存在。 而本为晋党的兵部尚书谭纶,在冯保口中也从胆大妄为的大臣,变成了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忠心体国的忠臣。 人,都是站在自己立场说话的。 而李太后和朱翊钧的立场是高度一致的,李太后希望朱翊钧成才,顺利接掌大明江山,而朱翊钧希望大明再兴,让大明再次伟大。 看着阳光开朗的小皇帝,李太后露出了笑容,她笑着问道:“累不累?张宏今天熬了点梨水,放了点冰糖,刚刚好。”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累,缇帅胆子小,还是不舍得狠狠操练。” “缇帅还是有几分恭顺之心的。”李太后听闻,反而表示出了对朱希孝的肯定,说缇帅有恭顺之心,有个样子就行了,皇帝难不成还能带着大明军冲锋陷阵不成? “今日学了些什么?”李太后兴趣盎然的问道。 朱翊钧将今天学到的内容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尤其是关于宋仁宗贵五谷而轻珠玉之事,好好的说了一遍,才开口说道:“孩儿要亲事农桑,元辅先生已经同意了,宋仁宗皇帝做的、太祖高皇帝也做过,还写到了皇明祖训之中,孩儿自然也做的。” 朱翊钧亲事农桑,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这是李太后的想法。 小皇帝种地还能面朝黄土背朝天,事必躬亲?不过是让宫里的宦官们去做罢了。 李太后笑着说道:“那就种吧,也借着这件事,看看朝里有哪些个没有恭顺之心的臣子。” 这便是历史长了的好处,总能找到先例,而且宋仁宗在士大夫之中评价极高,否定宋仁宗之后,才能否定皇帝亲事农桑。 若是连士大夫自己竖立的仁恕典范,都要否定,那是不是代表这个臣子,在为了否定而否定?是不是代表这个臣子,毫无恭顺之心,只是为了将皇帝圈在那些个礼法和规矩之中? 拿小皇帝亲事农桑打窝,而后看看能不能钓到几条墨守成规的腐儒来。 至于为何不提太祖高皇帝,在大明文臣心中,太祖高皇帝杀戮过重,种地是惺惺作态。 比如那兖州孔府就说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衍圣公是孔圣人的后代,衍圣公都这么说,民间对太祖高皇帝和成祖文皇帝的评价都很低。 有一个专门侮辱性的词汇,专门指太祖高皇帝,曰:凤阳乞者。 李太后听说过一句民间花鼓歌词曰:家住庐州并凤阳,凤阳原是好地方,自打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自古以来,但凡是雄主,没有几个不被诋毁的。 冯保为了稳固自己大珰的地位,张居正为了教皇帝理论结合实践,李太后则是为了钓鱼,把那些个毫无恭顺之心,连读书人自己竖立的礼法和规矩都不恭顺的臣子找出来。 “那孩儿便去了。”朱翊钧准备告退,既然说好了要亲事农桑,他自然不打算装装样子。 李太后满是疑惑的问道:“去哪里?” “亲事农桑,元辅先生说,皇帝万金至尊,深居九重,无由知稼穑之辛苦,庶几农家之艰难,终岁勤动,方能止荒淫、佚享乐,悯念民力为赈恤。”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 既然铁三角为了各自的目的同意了自己种地,他当然要亲自去种地。 李太后这才意识到,小皇帝真的打算下地干活! “不是,这地还没平整出来,你去作甚?”李太后看着朱翊钧,总不能开口说,装装样子就足够了,不必辛劳奔波吧,万民供养,宫里又不缺那几口吃的。 但是这话李太后说不出来,总不能告诉小皇帝,圣贤书里的话,都是糊弄人的鬼话。 朱翊钧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自然是去平整啊,元辅先生说的不对吗?终岁勤动,还是孩儿不通文理,理解错了?” “都没错。”李太后看着小皇帝那阳光灿烂的笑容,看着那纯真的眼神,终究是挥了挥手,示意孩子去便是。 至于小皇帝说要遴选勋卫和带刀舍人入宫陪练,李太后也应允了,这宫里混入了外人,并不是缇骑之错,李太后也清楚宫里是什么糟烂样儿。 缇骑们没有权柄,居东厂之下,哪里敢管宫里太监的事儿? 东厂和缇骑为皇宫守门,一方只能跪在另一方面前回话,这就失去了平衡,失去了平衡,就会出事,让勋卫和带刀舍人入宫陪练,这也算是来自太后对缇骑们的扶持,政策上的倾斜。 至少要让缇骑们能在太监面前挺直腰板说话,这才算是平衡。 均衡,存乎万物之间。 冯保倒是想说什么,但是看着皇帝直奔万岁山而去,冯保赶忙追了上去。 缇骑遴选了十人陪练,他冯保也安排了十个小黄门陪练,大家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到时候谁撑不住谁没面子。 宫里的小黄门是绝对撑得住,因为撑不住,就只能一辈子待在廊下家了,待在廊下家是比死还难受的事儿。 朱翊钧先回了乾清宫换了麻衣,直奔玄武门而去。 到了后山,许多劳作的内操净军已经开始锄大地了,而朱翊钧很快的就加入了这个锄大地的行列之中。 十二月,将粪便堆聚,而后开始堆肥,腊月曝牛粪堆肥,风干,等到正月的时候,就将干硬的牛粪堆肥碾碎,在深耕翻土的时候,将堆肥洒在最深处,而后用水化开一部分的堆肥,再次浸泡。 朱翊钧不仅锄大地,跟着两架的牛车耕土,还亲自装了堆肥到耧车之中,主要是长得有些矮,他也就比耧车高一点,他又跟着几个老农、小黄门将化开的堆肥洒在了土地上。 这深耕翻土一事,不仅要撒堆肥,还要除草和将草根、草种去掉,防止野草春风吹又生。 小黄门们恨不得掘地三尺,把每一颗草种都给挑出来,做事极为细致,这可是讨好皇帝的好机会。 冯保干了一个时辰的农活,便觉得有些累,但他不敢歇着,皇帝都在锄大地,他一个太监,自然不能懈怠。 终于到了日暮时分,朱翊钧才满载而归,张宏在皇帝的身后,推了一车的土,这是要放在乾清宫的土,一众回到乾清宫,皇帝去盥洗,张宏带着两个太监在乾清宫的东南角,掀了几块地砖,围出了一个花坛,这里也要种,不过花坛不是种花,而是种土豆、番薯。 李太后看着和乾清宫庄严肃穆格格不入的花坛,略有些无奈,只是甩了甩手,便由皇帝去了。 相比之下,皇帝又不是养蛐蛐,更不是修仙,就是种点花花草草罢了。 朱翊钧用过了晚膳,拿出了铅笔,铺开了纸,开始写写画画,今日他收获极多,这些个老农们,个个都是种地的好手,他们说了很多,朱翊钧怕自己的忘记了,记了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太后驾到。”张鲸扯着嗓子喊道。 朱翊钧起身见礼,李太后和陈太后是一起来的,她们有些好奇,这一向不太好动的皇帝,今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见过娘亲、母亲。”朱翊钧见礼之后,坐到了书案前,继续记录着自己今日所见所闻。 陈太后站在朱翊钧的身后,笑着问道:“今天皇儿又是习武,又是种地,如此辛苦,这是在写什么?” “种地心得,等孩儿写完再回话。”朱翊钧神色不动,眼神极为坚毅的看着面前的白纸,快速的书写着。 他用的是俗文俗字,相比较正字,俗文俗字写起来简单,在这个过程中,朱翊钧还添加了标点符号,防止自己的话,产生歧义。 半个时辰之后,整张大纸上写满了极为工整的蝇头小字,而后他又拿出了自己的小本本,这是他的备忘录,将内心的疑惑一点点的记录了下来。 李太后和陈太后都没打扰小皇帝的意思,只是在旁小声的说话,努力的小皇帝,真的是让人更加放心了几分。 两宫太后讨论的是朱翊钧手里的铅笔,是不是有失仪的嫌疑。 写字是修德的一部分,对于坐姿、卧姿、笔触都有方方面面的要求。 朱翊钧终于写完了备忘录,才抬头说道:“娘亲,母亲,是有什么事儿吗?” “就是看皇儿辛苦,过来看看。”陈太后笑着说道:“姐姐担心皇儿累着了,往日姐姐见了我,都是担心,话里话外皆是忧愁,这几日,则全是反过来了,总是担心皇儿太过辛劳,让我来劝劝。” “皇儿写的是什么?” 陈太后还是好奇朱翊钧奋笔疾书,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种地记,是门学问。” “比如说这番薯、土豆留种,各家有各家的独家秘法,但总归是归结为三个字,新,湿、冻。这种子要留新,陈粮种,所获极少,这藏种有两难,一惧湿,一惧冻,入土不冻而湿,不入土不湿而冻。” “两难如何自解?” “窖藏,入土窖,不冻亦不湿,最是恰当。” “秦岭淮河以北,风气高寒,所留种子必然是在霜降之前,否则入窖之前就冻死了,” “而下种,要在清明后,清明多有雨,而且要在谷雨后再补种一半左右,因为北方多倒春寒,清明前后,仍然有薄凌微霜,会把种苗冻死。” “万岁山脚下良田倒是不必再种,因为小黄门会用厚草苫在下种后铺上防冻…” 皇帝种地和百姓种地不同,一共五亩地,近百人伺候,土里的虫卵都恨不得劈成两半。 但是大明军屯卫所,是一百人种五百亩田,一人就要耕种五亩地。 京师下种的时间比后世略微晚了些,因为眼下大明是小冰川时代。 李太后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小皇帝种地不仅玩真的,亲自调查和实验,还极为细心的总结经验和教训。 “孩儿有一疑惑。”朱翊钧面露凝重。 第二十五章 国覆,万民为种奴之祸 小皇帝亲事农桑,还有了疑惑,两宫太后,都满是微笑,德,行道而有得,做事有了疑惑,是真的在做事,在思考,这便是有德。 陈太后笑着问道:“说来听听。” 朱翊钧指着书桌上厚厚的一摞书说道:“孩儿让张宏去古今通集库中拿来了许多的农书,例如《蚕经》、《杂五行书》、《齐民要术》、《士农必用》等等,这些农书,全都是用文言文写的,而且并无句读,没有标点,更没有注释,都不是俗文俗字。” “晦涩难懂。” 朱翊钧读的农书,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奏疏好歹还有个句读(断句),这农书,连个句读都没有,读起来是真的费劲儿。 朱翊钧接着说道:“而且南北寒暑气温皆有差别,这农书里的记载却不周详,并不能因地制宜。” “这农书若是给农户写的,农户看不懂;若是给士大夫写的,士大夫几无注解,基本没人看;那这农书,究竟是给谁写的?又是给谁看的呢?” 李太后和陈太后一时间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小皇帝这个问题,角度极为刁钻。 农书不是给农户们看的,因为农户不识字,士大夫们执着于四书五经,对这些工具书,大多数都是翻一翻,甚至连翻都不翻,这是旁门左道,哪有人醉心于此? 更有人将农学看作为异端。 朱翊钧继续问道:“元辅先生教朕说: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富国必以本业。” “可是这么多的农书,放在书架上都是灰尘,无人翻看,更无人注解,连找个注解本都难找,这又如何固本富国呢?” “高谈阔论误国,那这些写的文绉绉的,讲出来农户都听不懂的农书,是不是一种脱离实际?那连农书都不看一眼的地方官,如何劝农桑?如何代天子安土牧民?这是不是一种空泛清谈?” 李太后思虑再三说道:“皇儿既然要看,那娘亲就找人给皇儿注解一二。” “天色晚了,还是早些休息吧。”陈太后也站了起来,对于小皇帝略显犀利的问题,她们没有答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两个大人回答不出一个十岁孩子的问题,这便不能再谈下去了。 孩子还小,在向大人们请教问题,大人却只能支支吾吾,左顾而言他。 还怎么理直气壮的训诫孩子? 不训也罢! 朱翊钧送走了两宫太后,坐在了书案之前,依旧翻动着那些农书,晦涩难懂不是看不懂,这些农书里,可能不经意之间的一句话,都有可能生民无数。 既然没人注解,没有读书人翻阅,那他来注解,他来翻阅,他来纠错,他来实践检验理论,辛苦的确辛苦,但朱翊钧始终谨记一点,谁为万民奔波,谁为万民之王。 他看了许久,才颇为满意的放下了手中的纸笔。 “早睡早起长高高。”朱翊钧伸了个懒腰,示意张宏熄灯。 张宏也在读书,在离开之前,他请示了陛下之后,拿走了一卷农书,皇帝问起时,他不能一窍不懂。 次日的文华殿依旧是吵吵闹闹,小皇帝在文华殿的月台御案之前,写写画画,认真研读着四书五经,每月十九号的考校,是他胡作非为的底气,当考校通过之后,他才能继续不务正业。 “张居正!”葛守礼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大明小皇帝昨天习武之后,去做了什么? 去了景山锄大地! 张居正则看着葛守礼,眼睛微眯的说道:“葛总宪,这里是文华殿,无论你私下如何称呼与我,既然在文华殿上坐着廷议,请称呼元辅。” 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 葛守礼愤怒的说道:“你先是把各位大学士驱逐,独占了这讲筵,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如此操持权柄,几乎都要震动主上了!你现在就敢独占讲筵,日后还敢做什么?是不是要把那威权专揽?” 葛守礼说到了这个的时候,本来面色有些阴沉的张居正,脸上居然浮现了一抹笑意,而后这抹笑意立刻化开,张居正笑容满面的说道:“嗯?” “说起这陛下读书之事。” “侍读、侍讲、展书官们和大臣们互通有无,陛下读书进展极快,说实话,我注解的四书五经,都赶不上陛下读的快,最近也是点灯熬油注解,唯恐辜负先帝所托,太后殷切,陛下期许。” 张居正在笑,而且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也不是嘲讽,而是笑的很真切,笑的发自内心。 葛守礼在攻讦首辅,首辅似乎不是很在意,反而对皇帝读书赞誉有加。 张居正说完了皇帝的学业,才继续说道:“啊,对,葛总宪谈到了我独占经筵之事,这才是重点。” “葛总宪这话说的,是不是太不把大学士们放在眼里了?” “每月十九日,都要考校,葛总宪以为是大学士们在尸位素餐,不肯好好考校陛下课业?还是说,在抹灭大学士们的功劳?” 王希烈看向了葛守礼,眼神略微有些疑惑,张居正的确负责教,可是负责考试的是之前的讲筵大学士,葛守礼这说的是什么话? 大学士们在皇帝教育之中,是不肯尽心竭力了,还是寸功未立? “葛总宪,勿伤善类。”王希烈语气不善的看着葛守礼,敲了敲桌子,晋党和张居正打架,不要伤及无辜才好。 张居正不是不擅长对付科道言官,只是之前事务繁杂且乱,尤其是小皇帝的功课,让他也是有些茫然,总不能抽出戒尺打手心吧。 那可是皇帝。 这刺王杀驾案之后,陛下真的意识到了做皇帝不是那么简单,终于肯上心,好好读书,这对张居正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晋党势大也好、北虏南下也罢、解刳院六恶俱全、皇帝亲事农桑甚至挑战孟圣人早有的论断,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在张居正心中,最重要的事儿,大明十岁的小皇帝能够长大成材。 张居正不怕朝臣、不怕科道言官、不怕晋党,他当国之后,最担心的就是小皇帝不成才,而且前六个月的讲筵,效果极差,让他忧心忡忡。 直到最近,他心头的疙瘩才完全纾解,只是还有两片小小的乌云,一片是小皇帝有些不务正业,又是习武,又是农学。第二片乌云就是小皇帝读书,读的太好了。 张居正对小皇帝读书是极为欣慰的,大明的国家之制,需要一个英主带领大明再起,无论是习武、还是农桑,只要不耽误学习治理天下的道理,张居正就不会过分的干涉。 所以读书读的太好,只是一片小小的乌云。 读书不一定能治好国,但是不读书一定治不好国。 葛守礼深吸了口气才厉声说道:“陛下昨日去了景山,不是登高、赏花、饮宴、射箭,是去锄地!陛下万金之躯,亲事农桑,张元辅!你贵为帝师、元辅,如此威权震主,祸萌骖乘,身死未几,必戮辱随之!” 葛守礼这话说的很是诛心,说的是:张居正如此威逼君主做这些辛苦的事儿,死后不用多久,羞辱和杀戮就会紧随而来。 朱翊钧听到葛守礼因为景山种地的事儿攻讦张居正,忽然开口说道:“朕要做的,元辅先生拦了,没拦住。” 小皇帝一开口说话,所有人都看向了台上的朱翊钧,大明皇帝第一次对着朝堂之事开口说话了。 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认为,张居正的目的,是为了作践皇权,涨自己的威权,好推行政令,但是看小皇帝的说辞,似乎并非如此。 朱翊钧看着所有人疑惑的目光,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说道:“朕年龄幼冲,仰赖诸位大臣辅国,这闲着也是闲着,见猎心喜,罗拱辰献了祥瑞,若是为真,也让百姓们能有救荒的作物,也算是功德一件。” 葛守礼更加悲愤,咬着牙口,闭目良久才开口说道:“这荆人端是猖狂,欺蒙君上,乃国覆种奴之祸,朝中忠臣畏威而卷舌兮!吾辈当匡扶社稷,以正朝纲!” “今日臣定当竭力谏言,匡复有吾在,与人撑巨艰!” 荆人,是高拱对张居正的蔑称,这个称呼没人敢当着张居正的面叫嚣,即便是高拱也从来没有当着张居正的面,叫过这个称呼,葛守礼要不是出离的愤怒了,也决计不会如此称呼。 在葛守礼看来,小皇帝这番话,完全是因为畏惧张居正,才如此说! 这不是威权震主又是什么?! 臣子僭越神器威权,这不是国家覆灭,万民为种奴之祸,又是什么? 南宋君主不能守天下,国家覆灭,汉人为奴为婢,脸上刻字求生,便是万民为种奴之祸患。 朱翊钧听明白了葛守礼的话,颇为疑惑的问道:“葛总宪,朕说的不够明白吗?” “朕要做,元辅先生没拦住,当时讲筵说到了宋仁宗贵五谷轻珠玉之事,奏对内容,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展书官都听见了,葛总宪想来也有耳闻。” “你这不是颠倒黑白,因果倒置了吗?” 葛守礼睁开了眼,悲痛至极的说道:“陛下啊,这才是荆人危害啊,他让那罗拱辰献祥瑞,而后又单独拿出这两个案例讲筵,这就是他在蒙蔽和欺骗陛下年幼啊!” 朱翊钧看着葛守礼,眼神晦暗不明,他在判断葛守礼到底是在诡辩,还是真的确信张居正在擅权。 当事实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讲事实; 当规则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讲规则。 这是一种典型的、常见的诡辩思路。 事实重要,还是规则重要,对于朝臣而言,有着极其灵活的尺度。 正如宵禁只是约束百姓,对于稍微有些权势之人,都是形同虚设,就连大明皇宫的宫禁,在大明明公的眼里,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甚至连宦官都敢践踏,以宫禁谋财。 朱翊钧看着葛守礼,分辨了许久,才分辨出来一件事,这家伙,不是在诡辩,而是真的忧虑… 冯保冯大珰就是典型的影帝中的影帝,葛守礼不是。 朱翊钧看了半天,葛守礼不是演的,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杨博和张居正说过,葛守礼憨直,就是典型的谏臣,在皇帝开宝岐殿,‘君民同耕’的时候,葛守礼第一时间就想到的不是小皇帝违背了孟圣的话,而是想到张居正专横,巧舌如簧欺骗皇帝,甚至是作践小皇帝。 在葛守礼看来,或者在一大部分的朝臣看来,这就是真相。 晋党和张居正,终于在皇帝教育的问题上,开始了正面的冲突。 晋党党魁杨博一声不吭,葛守礼赢了最好,输了也无所谓,始终要提醒张居正,他这么改革,又不肯结党营私,最后就只有一个下场。 朱翊钧在思索,所有的怀疑、所有的质询,都应该有一个出发点,而这个基点,小皇帝用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便想清楚了。 “葛总宪啊…” 第二十六章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朱翊钧为何不怀疑葛守礼在为了晋党张目? 因为葛守礼在冲锋陷阵,攻讦首辅这种事,最合理的流程是让都察院的御史们冲锋陷阵,而不是葛守礼这个自己总宪,自己冲上来白给。 葛守礼的怀疑,葛守礼的疑惑,葛守礼的质询,其实都基于一个基本的怀疑点出发。 那就是张居正在指鹿为马。 朱翊钧跟老农打听过亩产。 葛守礼曾经做过大明的户部尚书,对亩产应该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他乍一听闻,亩产过千斤,就立刻思维跃迁到了张居正操持权柄,作践皇权之事上了。 张居正这个首辅,做的的确有些霸道。 大明北方的亩产,一亩地,夏收麦、秋收粟,合起来两石多一些,大约在三百斤左右; 而南方亩产夏收稻秋收稻麦或稻豆,一年一亩地能打四石左右的粮食,大约就是五百七十多斤。 罗拱辰说什么?说亩产数十石,哪怕是亩产十五石,那是什么概念?就是土豆、番薯它再不好吃,那也是粮食,饿的时候,哪里顾得上好吃不好吃? 在葛守礼看来,这不是张居正在指鹿为马是什么呢? 别说葛守礼,朝中大臣,也没有几个相信的。 朱翊钧要是不知道这黄不拉几的土疙瘩真的能产数十石,他也会认为张居正在夸大其词,联合罗拱辰在蒙蔽君上。 朱翊钧笑着说道:“葛总宪,罗同知献这等祥瑞上来,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这不是已经开始种了吗?不如等结果出来再看?” “陛下,臣等惶恐。”葛守礼甩了甩袖子,跪在了地上五拜三叩首,痛哭流涕的说道。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葛总宪种地吗?朕有些问题比较疑虑,想要请教。” 葛守礼有些懵,他愣愣的说道:“臣…不事农桑。” “那算了,你们继续议事吧。”朱翊钧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示意葛守礼平身落座便是。 葛守礼呆愣呆愣的站了起来,迷茫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才察觉到自己似乎是中套了。 这一场都察院总宪对文渊阁首辅的攻讦弹劾,就这样在皇帝陛下拉偏架的情况下,无疾而终。 葛守礼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了哪里。 他在谈规则,陛下在跟他谈事实,他口口声声在说匡复有吾在,与人撑巨艰,结果连十岁小皇帝的疑惑都不能解答,那还谈什么匡复辅弼呢? 廷议仍在继续,关于戚继光械送董狐狸的侄子回京之事,提上了议程。 张居正的意思是开德胜门至兵部在奉天殿上领赏,而杨博则提出了让戚继光在北土城移交案犯,在北土城领赏抓紧时间回蓟州,理由是唯恐北虏再次南下犯边,作为总兵官,戚继光要赶快回去才是。 而礼部尚书陆树声,也表示反对戚继光入城,边将无故入城,与礼不合。 朱翊钧则觉得极为好玩,这边晋党的谭纶跳反,和张居正志同道合,而那边张居正提拔的礼部尚书陆树声,则是背刺了张居正一刀,和晋党玩起了你侬我侬。 陆树声是松江府华亭人,就是大明首辅徐阶的那个松江府华亭人,陆树声是徐阶的同乡,徐阶掌翰林院事的时候,是张居正和陆树声的老师。 经过十几年的风吹雨打,当年斗倒了严嵩的徐党,早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依旧留在朝中的,大部分都投入了晋党或者张党的怀抱。 张居正和陆树声有同窗之谊,所以在隆庆皇帝大行,礼部尚书空缺之后,陆树声在张居正的举荐之下,成为了礼部尚书。 然后,在罗拱辰欲收洋船税之事、在戚继光回朝领赏之事中、在皇帝亲事农桑之事中,陆树声给张居正狠狠的来了三记背刺。 张居正并没有太过于执着,而是继续主持廷议到了结束。 “陛下圣躬安,臣等告退。”群臣见礼,开始撤出文华殿,而侍读、侍讲、展书官开始入场。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人举荐,此人本就是农户出身,熟悉农务,对农务之事见识不凡,乃是江西贵溪人,隆庆五年进士。” “元辅先生种过田吗?”朱翊钧似乎不是很在意的问道。 张居正摇头说道:“很小的时候种过,后来成了童生后,就再没下过田了,陛下有疑虑,臣不能解惑,故举荐他人。” “哦?既然是元辅所荐,此人现在何处?”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人在京师奔波。” 张居正是个军户,大明的军屯卫所,是屯耕兼济,所以张居正小时候还真的下过地,但不过是玩耍性质,读书之后,他就不再事农桑,专心读书考取功名,十二岁秀才,十六岁举人、二十三岁进士,他就更没种过了。 他举荐的这个徐贞明,和朝中的晋党没有关系,和他张居正也没多少关系,属于新科进士,而且排名不高。 大明朝廷的座师是一种朋党关系,但考的名次比较低,是没有资格任主考为座主的。 比如隆庆五年的主考是张四维,但是张四维并不是徐贞明的座师,徐贞明就是想拜在张四维名下,张四维肯收才是。 徐贞明万般不会,只会垦田水利。 此人到浙江山阴做知县,一年垦田三万九千亩,正当徐贞明打算再接再厉,推广垦田水利之时,触动了山阴豪强权贵利益,被阻挠不得继续,再加上朝中言官弹劾,垦田育种之事,彻底停止。 张居正看过徐贞明的奏疏,别的不说,种田那是一把好手。 受到言官弹劾之后,徐贞明闲住,回到京师奔走,希望能找到人举荐,但是始终不得门路,朝中不是晋党,就是张党,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门下,那都不是一个三甲同进士出身,在山阴做知县的徐贞明,能够投效的。 想拜在张居正或者杨博门下,哪有那么简单。 朱翊钧点头说道:“今日朕习武之后,让他到景山来,朕见见他。” 张居正开始讲筵,一个时辰,半个时辰是论语,半个时辰是帝鉴图说,每有疑虑,张居正都极为细心地解答,而皇帝陛下的询问,有些问题犀利刁钻,连张居正这个首辅,都有点难以回答。 张居正正襟危坐开口说道:“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夫子说: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只要担心自己不了解别人。” “君子笃行,做事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知晓。” “做了善事生怕陛下不知道,怕自己得不到爵位和官职;有了感悟而不分享给他人,担心别人抢了自己的声誉名望,这都是那些求名之人,才会忧虑的事儿。” “而君子的德行、操守、学问都在自己,别人知道与否、认可与否,并无什么可担忧的,都不会影响君子的行为。” “陛下居于九重之上,若是不能辨别谁有贤能,谁是庸碌,不能分辨政令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容易受人蒙蔽,应当警惕。” “臣解曰:君子之道,无愧于心;特立独行,清心为本。”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徐贞明垦田三万九千亩,一家四口二十亩田,则可养两千户,生民万众,既无邀功,也无博名,可称君子?” “君子也。”张居正颇为郑重的回答道,徐贞明要不是君子,张居正也不会举荐了。 “戚继光以六千军苦练三年,鏖战十数载平倭,转战千里,不扰一家一户,军纪严明,闻名内外,至蓟州,拒北虏于长城之外,爵位不显,可称君子?” “君子也。”张居正察觉到了一点不妙,但他还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戚继光按照军功早该封爵,但是他的爵位在哪里呢?戚继光又怎么说? 戚继光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朱翊钧写下了徐贞明和戚继光的名字,看了半天才说道:“徐贞明生民万众,不邀功不博名,如今闲住;戚继光南北转战,平倭寇拒北虏,无爵无诰。” “元辅先生教朕,徐贞明为何求告无门?戚继光械送董狐狸侄子入京,为何不能入京师领赏?只能在那北土城停靠,领赏急回,不得逗留?” 果然! 张居正就知道,给小皇帝讲筵,绝对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 张居正思考了片刻说道:“徐贞明不用求告,已经被臣举荐,而戚帅也不会只在北土城停留。” 徐贞明并没有门路求告到张居正这里,张居正是在思虑皇帝要问农桑,得找个专业的人来,所以才想到了徐贞明,至于边将入城之事,张居正也早有打算。 张居正这里取巧了,陛下用事实问规则,而张居正却避开了规则谈事实,这就是诡辩,但是从规则的角度出发,张居正又无法回答,只能尝试含糊其辞。 朱翊钧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他听出了张居正在含糊其辞。 戚继光这还算是好的了,投靠到了张居正门下。 俞龙戚虎,俞大猷也是平倭名将,以龙将闻名天下,到现在不过是四品指挥佥事,做不了事,稍微做点事言官的弹劾就接踵而至,俞大猷也就比五品的海防同知罗拱辰高两级。 朱翊钧拿起了桌上的毛笔,想了想说道:“做事不忘初心,心如磐石,踏踏实实做事,有作为,是真正的君子,呈口舌之利,无中生有没事找事儿,故意制造矛盾,真小人也。谁是贤臣,谁是佞臣,谁的作为对大明有益,谁的作为对大明有害,知他人,可以依据此标准去判断一二。” “谓曰:初心如磐、笃行致远,真君子也;口舌之利,枉生是非,真小人也。孰为可进,孰为可退,孰为有损,孰为有益,知己知人,以为则而行之。” 张居正认真的品读了一番,方才郑重的说道:“陛下英明。” 张居正有些疑惑,冯保教授不了这样的道理,李太后教授不了这样的道理,这些道理谁教的? 这些道理,恰恰都是他张居正和陛下一字一句之间奏对而来! 张居正扒拉了一圈,发现这些道理,都是他教的! 第二十七章 划破黑暗的一道光 张居正在认真的教小皇帝读书,一个时辰的时间,在小皇帝看来,过得飞快,而对于张居正而言,实在是有些度秒如年,小皇帝每一条、每一句都会抛出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持续的,连贯的,甚至是有些离经叛道的。 最最关键的是,对于学问通达的张居正而言,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都是他必须面对的。 好不容易经筵结束,张居正居然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让王希烈或者葛守礼来教小皇帝读书吧! 面对那些角度刁钻却又基于事实的问题,这些个儒学士们,最擅长说车轱辘话了,让他们跟陛下诡辩去吧! 葛守礼不是质疑他张居正独占讲筵吗?那就让葛守礼来,来面对这些碰都不能碰的滑梯!那让王希烈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难度的讲筵! 朱翊钧起身微微欠身,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奏对。 而冯保差遣了一个小黄门,示意那些侍读学士们,誊抄一份给他,作为宦官,冯保并没有名师,很多书读起来都是磕磕绊绊,半懂半不懂,《气人经》修炼已经十二重,那么补充弹药,就要从文官最擅长的领域——四书五经着手。 在敌人最擅长的领域击败敌人,就会对敌人造成成倍的伤害和羞辱! 陛下和张居正的奏对,那些个道理显得极为深奥,不懂也没关系,张居正这个首辅都不是很懂,他冯保为何要懂? 他知道自己的天职是出去咬人,他只要明白圣贤书说的是什么就足够了。 下午时分,朱翊钧见到了自己的陪练,这十个人里面,有两个人朱翊钧比较关切。 第一个是嘉靖四十四年武进士、河南都司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佥事赵梦祐的长子赵贞元。 另外一个则是锦衣卫带俸正千户、提刑千户骆秉良之子,骆思恭。 朱希孝已经有些老了,小皇帝面前这两个十岁孩子赵贞元和骆思恭的父亲,赵梦祐、骆秉良,都是大明缇帅的有力竞争者。 赵梦祐和骆秉良都是武勋,他们的先祖,从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起兵,是大明正日月旗的老勋贵。 赵梦祐在缇帅的位置争夺上,更有优势,因为赵梦祐是正经的武进士出身。 朱翊钧的陪练团从十个小黄门增加到了二十人,而今天依旧是枯燥且无聊的开筋和站桩。 用朱希孝的说法,这习武,并没有什么捷径,都是水磨的功夫,比如这入门就要站三年的桩,需要恒心,需要毅力,极其辛苦。 对于大明皇帝而言,完全没必要受这些苦,若是想做做样子,平衡下厂卫的权力,每天来看看就足够了。 下午的阳光透过了古朴的窗栏,照进了这武功房内,洒在了深蹲站桩的朱翊钧的身上,染上了一层金黄色,而他的身后是一群站桩的孩童。 气温正在逐渐转暖,而朱翊钧的额头上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张宏在旁边拿着一块毛巾,也不知道该不该给陛下擦一擦额头的汗。 “废物!”朱希孝用力一脚踹在了骆思恭的腚上,气不打一处来,陛下的话应验了,勋贵子弟真的没坚持住。 骆思恭居然站着站着开始松懈,重心有意无意的上抬,而紧握平伸的拳头也开始放松,在朱希孝转头的瞬间,骆思恭居然扶着膝盖,想要休息下。 朱希孝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眼睛的余光早就看到了十岁的骆思恭有些懈怠,待这小子扶住了膝盖,朱希孝根本没有任何犹豫,一脚就踹了上去。 简直是勋贵的耻辱! 陛下的话气人,这骆思恭的表现更加气人! 冯保一看就乐了,小黄门们都是穷苦出身,即便是在宫里,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有个陪皇帝习武的机会,会格外的珍视,一旦表现不佳,那就是一辈子廊下家的命,怎么敢懈怠? 但是这些勋贵不一样,他们就是什么都不干,家里也有正千户的指挥佥事官职等待着世袭,哪怕是陪小皇帝习武没过关,回家等着承袭官职就是,一辈子吃穿不愁。 这就是冯保不敢再欺负小皇帝,甚至恭顺到有些怕的原因。 因为小皇帝年纪虽小,可是地道的狠人。 皇帝的身份不比他们这些武勋们的身份尊贵?可是习武以来,小皇帝就是再累再苦,练到一瘸三拐,也不会让自己的身形变形,甚至还要嘴硬激怒缇帅,严格训练。 这是何等恐怖的毅力?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狠人。 朱翊钧缓缓从深蹲的姿势恢复,头眼平正,目视前方,平心静气约五六个呼吸,收功之后,他才笑着锤了锤腿,再次感慨了下,年轻就是好。 他接过了张宏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走到了被打的骆思恭面前。 朱希孝年纪是有些大了,但这一脚用了力,骆思恭还是被踹到了地上,又因为站桩站的腿软,一时间,骆思恭有些站不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十岁的骆思恭眼里都是泪,唰唰往下流。 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进了宫不要给祖宗蒙羞,但是骆思恭真的没坚持下来。 朱翊钧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伸出了手将骆思恭拉了起来,笑着说道:“缇帅,不必过分苛责。” 骆思恭害怕朱希孝的责罚、害怕父母叔叔们的训斥、害怕同为陪练的武勋太监嘲笑,在被踹翻的那一刻,骆思恭怕到浑身颤抖,他茫然失措,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怕到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暗。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走到了他的面前,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把手伸了出来,骆思恭伸出手握住了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站了起来。 在这一刻,这双手和陛下的笑容,就像是完全黑暗的世界里,那唯一一道光一般的耀眼夺目。 “好好表现,以后不要偷懒,再被缇帅抓到了,朕可不会再给你求情了。”朱翊钧放开了骆思恭,转头对着朱希孝略有些责备的说道:“戚帅练兵法,本就苛责,跟孩子不必生这么大的气。” 朱希孝在内心愤怒的咆哮,说别人是孩子,你自己还不是个孩子?作为尊贵的皇帝,陛下都能坚持,骆思恭凭什么不能坚持! 还不是陛下有言在先,说勋贵子弟,别拉到武功房来,连小宦官都比不过! 是谁! 朱希孝发觉自己做了恶人,陛下做了好人,唱红脸黑脸笼络人心这一套,陛下为何如此的熟练! 阳光开朗小皇帝,分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险狡诈之人! 朱翊钧颇为郑重的说道:“朕做事,向来是再一再二没再三,朕允许所有陪练犯错,但是决计不能有第三次。” 所有人原地解散,不过是去换衣服,待会儿这些个勋卫、带刀舍人、小黄门,都会跟着小皇帝去景山锄大地去,这也是体力劳动,训练耐力。 耕战耕战,不耕如何战? 五体不勤,还习什么武,回家泡在青楼里,快乐一生不香吗?跑到皇帝身边当陪练,费这个劲儿作甚? 朱翊钧走到了李太后面前,开始进行今日的考校,作为大明皇帝课业的第一负责人,李太后每日都会考校一二,尤其是前些日子学的内容,都会拿出来考一考。 朱翊钧对答如流,没有任何的错漏之处。 “孩儿去景山玩去了!”朱翊钧说完,就奔着乾清宫换衣服去了。 李太后看着朱翊钧跑的飞快的身影,并没有责怪小皇帝失仪,而是略微有些担心,这习武事、种田事,件件都很辛苦,这要是半途而废,怕是要招致更多的非议。 朱翊钧跑的很快,他攒了一肚子的问题,要和老农们交流,而且张居正也推荐了一个人才,垦田水利方面的人物,徐贞明。 徐贞明三十多岁,看起来颇为精干,只是皮肤略有些黑,风吹日晒导致,他的背上背着一个竹篾书箱,而不是更加常见的硬木书箱。 但凡是个举人,入京会试或者在国子监就读,都是背硬木书箱,毕竟同乡缙绅们都会资助,背着竹篾书箱是会被人嘲讽的。 但徐贞明作为一个进士,背着一个竹篾书箱,这和徐贞明的师承有关。 徐贞明要面圣要沐浴更衣,但是皇帝接见他的地方,却在景山,目的是种地,徐贞明没拿出朝服来,而是穿着一件棉夹袄,外面套着麻衣,打扮的和老农无二。 他的手上都是老茧。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贞明将书箱放在一旁,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见礼,这是他第一次面圣,第一次见到活着的皇帝。 大多数的进士,只有殿试的时候,才能见到皇帝一面,自从嘉靖皇帝以来,连殿试面圣的机会都没有了。 隆庆皇帝,在执政六年的时间里,连高拱都不能到宫里拜见皇帝奏对,直到最后隆庆皇帝大行之前,高拱才见了最后一面。 高拱在隆庆皇帝大行之后,上奏夺司礼监职权,要求事事面圣奏禀,到底是没有恭顺之心,还是他认为如此才是对的呢? “日后私下奏对,就不必跪拜奏对了。”朱翊钧笑了笑示意徐贞明起身,这第一面,朱翊钧就很喜欢这个臣子,他百般不会,只会种田。 但就是这个种田,这一身和老农无二的打扮,让朱翊钧对他颇为放心。 徐贞明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进士什么身份? 那是鱼跃龙门,那是阶级的多次跃迁,徐贞明其实可以选择另外一个活法,但是他选择做事,那就是同志,若能同行,自然同乐。 徐贞明有些愣,大明礼教森严,面圣不跪,连抬着棺材骂嘉靖皇帝家家皆净的海瑞,都不敢如此无礼,当礼法和皇权产生了冲突的时候,到底该听谁的? 徐贞明没有犹豫说道:“谢陛下隆恩。” 当礼法和圣旨出现了冲突的时候,徐贞明选择了听皇帝的。 徐贞明都打算回乡去了,一个进士,做了两年的知县就灰溜溜的回乡,是一件很耻辱的事儿,但是京城的门第都很高,徐贞明真没多少钱走门路,没人举荐他,他只能回去。 正当徐贞明打算离京的时候,全楚会馆的大管家,游七,找到了徐贞明,让他收拾一番去景山面圣,徐贞明这才大喜过望,捞到了一份差事,宫里来了宦官,让他准备好农书觐见。 “你这书箱里装的是什么?”朱翊钧看着被压弯了的竹篾书箱,笑着问道。 徐贞明将书箱打开,略带些腼腆的说道:“臣这些年读的农书,还做了注解,还有臣一些浅显的垦田、水利的想法、笔记。” 朱翊钧大喜过望,看着那些卷了边的书,里面有些被书蠹给啃了一些,他又看着冯保说道:“冯大伴,能给徐学士准备一个防虫的书箱吗?” “臣这就去拿。”冯保腮帮子的伤势好了一些,额头仍然顶着大纱布,他没吩咐旁人,而是立刻就跑去了内官监,陛下说的话格外的生分,什么叫能吗?! 皇帝和宫里的宦官商量,而不是吩咐,这就是生分。 这种生分让冯保时常惊惧不宁,他求名,更求权,但首先求命,和一个皇帝生分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是活不久的。 朱翊钧其实不是客气也不是生分,他只有十岁,不掌财权,哪里知道李太后有没有给他下什么禁止高消费的禁令,防虫的硬木书箱,可不便宜,一个箱子要六七两银子,能买一个黄花大闺女了。 冯保在讨皇帝欢心这件事上,是有着极其灵活的尺度。 第二十八章 力足以胜天 权力是什么? 权力就是你做个梦,第二天就能实现,这就是权力。 朱翊钧年仅十岁,君不振朝纲,没有任何的威权可言,但是权力就是权力,他想习武,就有大明朝的世袭武勋、缇骑用最新的练兵法训练;他想种地,立刻就有百余人把景山的百花园给腾出来,给皇帝胡闹。 朱翊钧发现小黄门干活可真是勤快,他昨日回宫时候,这地刚刚把花草树木移植,把地深耕翻土施肥,今天连虫子都挑拣完了,工部的几个主事,正在规划大明的宝岐殿,说是殿阁,不过是五间九架格局,宝岐殿是个小工程,占地大约半亩地的火室才是重点工程。 火室,是为了防止倒春寒,由大明内署兵仗局、工部联手打造,整个火室有水道,可供采暖。 采光则是全玻璃覆盖的方案解决,就是朱翊钧认知里的全透明的玻璃,以钢架为结构。 在隋唐时代已有大规模烧制的透明玻璃的记载,而宫内所用琉璃,就是彩色玻璃,对于诸多服务皇室的官厂,烧制出全透明玻璃,反而是废料。 这些废料反而可以用到这火室之上。 倒春寒保温,则是在玻璃之上覆盖厚草苫,让朱翊钧这个小皇帝大开眼界,工期仅仅只需要三日就可以完成,一个占地半亩的火室,将是朱翊钧这个小皇帝第一个看到的奇观。 大明的火室远没有如此的奢侈,只是皇帝的火室,育苗室才能如此奢侈,也不过半亩地。 徐贞明看着小皇帝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论语曰:不时不食,汉书亦曰: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这个时令的不能吃。不是这个节气的食物,需要万民供养,才能获得,是在朘剥民力,不应该如此贪图口腹之欲。” “西汉时,内署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以温室种植不时反季作物。” “到了北魏的时候,不再是在屋内生火,而是在挖坑道,在坑道中烧火,也有不便,火在地下容易熄灭。” “到了唐朝时候,易州司马陈元寿,建土室种植不时反季蔬菜进贡,唐太宗疑惑冬日何来新鲜蔬菜,陈元寿禀明土室营造,不料唐太宗大怒,怒斥陈元寿竭尽民力,以邀宠媚上,陈元寿很快就被罢免了。” “到了武则天皇后之时,武则天皇后酷爱牡丹,长安洛阳遍地温室,培养花卉,至开元年间废弃,至天宝年间复建供应不时反季果蔬,供皇家享用。” 徐贞明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不想辜负张居正的举荐,所以说的一时间有点多,皇帝还没读史,这能理解清楚他说的话吗? “你继续说啊。”朱翊钧听得津津有味,挖着火室的地基,他手里的铁锹是为了他的身材,量身打造的,朱翊钧示意旁边一起挖地基的徐贞明,继续讲解。 徐贞明继续说道:“到了宋元,这种温室已经极为普遍了,京师隆冬,有黄芽菜、韭黄供应,盖豪奢户在地窖火炕火室之内所成,韭黄比较贵,是如常的韭菜数十倍,其利也有数倍。” 朱翊钧听完,眉头紧蹙的说道:“徐学士,朕听来听去,你都是说的遮奢豪户富贵人家的种法,普通百姓,如何防治这倒春寒冻苗之事?” 徐贞明赶忙说道:“有有有,臣在京郊昌平就见农户,用高粱秆做成风帐,阻挡寒风,把菜地圈起来后,在菜地上铺满马粪、草木灰来保温,防治倒春寒伤苗。” 徐贞明讲解了一大堆的民间种地的小窍门,朱翊钧喊张宏拿来了笔和备忘录,将徐贞明所说的小窍门都记录了下来。 朱翊钧第一次知道,这种地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比如:明明土地极其肥沃,农户勤劳而且施肥极多,这庄稼长势喜人,但就是长得好看,打不出粮食,收成也很差,因为农户不知道要断其浮根,剪其附叶,方能收获。 比如:下窑井取藏种,绝对不能轻易下去,否则就会憋气死亡,要先打开窖门,通风换气,用引燃的蜡烛放入,不熄灭才能进去。 “这种地要知天时、知土性、知其所适宜作物,尽量利用有限的条件,避免不利的因素,合天时、地脉、物性之宜,力足以胜天!”徐贞明颇为激动的说道。 “力足以胜天?”朱翊钧停笔,看着徐贞明眼神闪烁。 “臣种田的本事是马一龙倾囊相授,此言也是马一龙告诉臣的,他的意思并不是说违抗朝廷的命令和陛下的旨意,他的意思是…”徐贞明这说的起劲,一下子就有些急了,有些失语,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 在大明,天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天子。 胜天,这是准备要造反?这话的确是有一点点犯忌讳。 朱翊钧笑着说道:“力足以胜天,胜天,胜的是自然,是天公不作美,是地力终有穷,是人力对抗自然之灾害的一种昂扬的精气神,徐学士是这个意思吧。” “陛下英明!”徐贞明长松了一口气,陛下解释的非常完美,这里的天,是自然之意。 徐贞明赶忙说道:“马一龙号孟河,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靖三十八年回乡办学,招募游民苦作劳力,开垦荒田,第一年田亩半数收成归孟河先生所有,之后田亩皆归百姓所有,而这半数收成,是为了来年继续招募游民苦作劳力垦荒。” “孟河先生修撰农书,一卷,只六千余字,却字字珠玑。” 徐贞明这个农学士刚刚被举荐到了朝中,这便赶紧给恩师一个进步的机会,朱翊钧并不反感这种举荐,马一龙真的为大明百姓做事,招入京师也是善事一桩。 “孟河先生何在?”朱翊钧记录了徐贞明垦田的方式,这种把荒田恳出来,第一年只收一半,之后皆归佃户佣奴所有,而后再用这一半去恳荒,这是真正的善人,不是假道义。 徐贞明用一年恳田三万九千亩,生民两千户、万余众,是的确有本事的、肯做事的读书人。 这种读书人是君子。 “孟河先生前年病逝家中。”徐贞明还真不是要举荐他的恩师,他的恩师已经在隆庆五年,他中进士那年逝世了。 徐贞明怕皇帝误会马一龙喊出力足以胜天,是不忠不孝没有恭顺之心的臣子,把《马一龙农说》弃之不用,那就真的可惜了。 “孟河先生垦荒事如何了?”朱翊钧看着徐贞明问道。 徐贞明无奈的说道:“孟河先生是进士,是有功名的缙绅,当地豪强权贵不敢得罪,孟河先生过世之后,这垦荒事无人主持便荒废了。” “恳出的田亩有多少?”朱翊钧再问。 徐贞明这次的面色带着痛苦的说道:“垦田十二万七千余亩,庶民不能守,皆被侵占,数月杂草荒芜。” 朱翊钧听到了这里,收起了纸和笔,开始干活,不能守、被侵占、杂草荒芜,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将血淋淋的强取豪夺,表达的极为清楚。 这些垦荒出的田亩,并没有田契,那些个豪强权贵不敢得罪马一龙,毕竟马一龙朝中有人同榜进士还在朝中。 但是豪强权贵可以和当地县堂沆瀣一气,把田契早早准备好,等到马一龙咽气之后,开始侵占,这个过程,绝对不是平和的。 佃户佣奴、苦作劳力、流民,好不容易在马一龙的庇佑下,在力足能胜天的带领下,恳荒出了田亩来,马一龙将这些田亩都归了流民,结果这些豪强权贵拿着一张纸,就想侵占? 但是庶民不能守,最终被侵占了,而后这些田亩的下场,就是杂草荒芜,垦田并不是常田,都是些贫瘠的地方,产出本身就不高,豪强权贵们的谷租私求,庶民种地吃不饱,谁还肯做佣户,最后就是如此。 徐贞明为什么背着一个不防虫的竹篾书箱,和马一龙这个老师有很大的关系。 徐贞明拜了马一龙为师,专门学这垦田的勾当,势要豪右肯资助徐贞明才是咄咄怪事。 “朕的百姓、朕的子民,恳出来的田!”朱翊钧一直在干活,虽然人小,但是决计没有偷懒,一边下锹,一边骂骂咧咧。 满朝文武都知道张居正是个眦睚必报的主儿,张居正若是眦睚必报,那朱翊钧那便是小肚鸡肠了,心眼子小的跟针一样。 苏州府溧阳县的势要豪右,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小皇帝给盯上了。 朱翊钧今天收获极多,他回到了乾清宫去盥洗之前,对着张宏说道:“张大伴,帮朕记下来,那是朕的田!朘剥过甚,种不了就荒掉?一群狗东西!” 朱翊钧进盥洗房之前,又对着张宏强调了一遍:“朕的田!” “皇儿昨日从景山回来,一脸喜气洋洋,今天这股怒气从何而来?”李太后等待传菜的时候,看出了小皇帝的不高兴来,这已经不是不高兴了,已经是发怒了。 朱翊钧将马一龙之事从头到尾的讲了一遍,而后才问道:“娘亲知道徐贞明被弹劾的始末吗?” “皇儿身边的人,自然要查探清楚,吃完饭再说。”李太后笑着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第二十九章 视之如缀疣,安从得展布 李太后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饭,才将其中的故事分说清楚。 农学士徐贞明是个倒霉蛋,他在浙江垦荒,便得罪了人,他垦荒收拢流民,谁还做佃户?谁还给大善人们耕田?没人耕田,难道让大善人们自己耕田不成? 大善人们纠集在一起,找到了翰林院翰林修撰范应期。 范应期是浙江人,嘉靖三十一年交纳了不少的择校费,捐输粮食入了国子监,终于到了嘉靖四十四年独占鳌头,获得了头名状元。 徐贞明到浙江山阴开垦荒田,这遮奢户们便找到了范应期,让范应期想想办法,范应期本就是浙江豪强,家中良田半县之地,一听说这徐贞明居然如此鱼肉缙绅,便找了言官上奏弹劾徐贞明鱼肉缙绅。 海瑞被弹劾致仕的罪名也是鱼肉缙绅,缙绅那可是享有司法、税赋特权的豪奢户,鱼肉缙绅这个罪名把海瑞给斗倒了,自然也能把徐贞明给斗倒。 徐贞明这才从浙江回京,尝试投靠谁的门下,谋求起复。 范应期弹劾徐贞明的时候,朝中高拱、陈洪,张居正、冯保两方正斗的如火如荼,正在进行决战,斗的你来我往,这奏疏按照既定流程已经批了下去。 等到张居正当国,执掌内阁之后,才清楚了徐贞明到底做了什么。 这小皇帝要锄大地,张居正立刻想到了此人,并且举荐。 李太后稍微停顿,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这状元郎范应期,是晋党的人,元辅提举徐贞明,未尝没有打压晋党的意图。” 这些个腌臜事,李太后本不想多说,但是小皇帝终究是要亲政,直面这些风风雨雨。 “范应期是晋党的人?”朱翊钧觉得有些奇怪,这范应期不是浙江人吗?他怎么变成了晋党? 李太后笑着说道:“范应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那年的会试主考是高拱,而张四维是同考官。” 座师。 首鼠两端张四维,王崇古的外甥,杨博致仕之后,即将履任晋党党魁,作为嘉靖四十四年会试的座主之一,范应期这个状元郎,自然要投靠到张四维的名下。 张居正举荐徐贞明,自然是看在徐贞明擅长垦田耕种水利之事,大明真正研究农学的有几个?张居正扒拉了半天,也就找到这么一个人,顺带手的打压一下晋党的士气。 “朝中这些个大臣们,无论是他们拜了谁为座主,都是他们内斗,皇儿稳坐钓鱼台,看着他们斗的你死我活,斗出个结果,便下印便是。”李太后说起了自己的经验之谈。 这是另外一种活法,不争不斗,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吗? 朱翊钧清楚的知道,这样做,只能让大明的国朝制度顺利运行,但是想要再兴,绝无可能。 嘉靖、隆庆以来的处置方法,不算好用,但绝对能用。 朱翊钧似乎是颇为认可的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孩儿把今天种地心得梳理一遍,尤其是徐学士送了不少注解过的农书来,孩儿去看看。” “早些睡觉,这讲筵辛苦、习武辛苦、种地更是辛苦。”李太后还是心疼孩子,面前的孩子是大明皇帝,但是他才十岁。 朱翊钧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内殿,坐到了长案上,开始读《马一龙农说》,短短的六千字,徐贞明批注了两万余字,事无巨细,这给朱翊钧读这本书,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而他将其中关于耕犁和藏种单独挑选了出来,用铅笔进行白话文翻译,这一忙活,一直到太后遣宫女来催促休息,朱翊钧才熄了灯,躺在床上,将自己今日之事,反复想了几遍,确定没有什么遗漏,才心满意足的睡去。 清晨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了皇宫之中,充实的一天又开始了。 而这一次,关于戚继光进京领赏之事,廷议充满了火药味,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好不热闹,不过这都跟月台子上认真读书的朱翊钧没有多大的关系,他在认真学习。 偶尔听两句,才知道戚继光为何不能封爵,甚至连进京领个赏都如此的艰难。 朝中将戚继光视为缀疣,意为赘疣,即多余无用之物。 而且这还不是一家一人之观点,甚至在朝堂上是大多数人的看法,而且这种观点,不仅仅是文官,还有武勋。 甚至是戚继光麾下的义乌兵,是如此认为。 自从隆庆和议、俺答封贡之后,北虏不再南下,就是有小股的流寇,给点银钱也就打发了,而练兵的戚继光,还有何用? 戚继光调任蓟辽任总兵官,前后三镇之地归其约束管辖,麾下十余万人,靡费极重,结果却是大功没有,小功不断,这要是每次都大肆恩赏,其他将领岂不是要心生怨言? 修文以柔远人,方为天下九经。 修文以柔远人,刚刚获得了大成功,俺答封贡就是铁证! 修文以柔远人,一来节省朝廷开支;二来没有悍勇武夫犯上作乱;三来兴文匽武修仁德;四来可以借着修城墙御敌来做账。 从嘉靖三十五年到嘉靖四十五年,大明和俺答汗打了十多年,死了十多个总兵官,每年上百万银下去,依旧没打赢,这是耻辱。 但是通过修文以柔远人,完成了边方安定。 大明和鞑靼俺答汗冰释前嫌,已经和解了,那是不是代表练兵无用了? 而戚继光手下的参将、庶弁将、掌令官、军士们,也对戚继光极为不满,承平日久,上次大战已经是七年前的事儿,如此严格的训练、如此严厉的军法,踩一根稻谷都要搭上性命,如此苛责,是何等不恤军士之行为? 朝廷内外,军中上下,都觉得戚继光的练兵、拒敌都是缀疣,戚继光的抱负又如何施展?他的军事天赋和才能又如何体现? 视之如缀疣,安从得展布? 朝廷内外、上下、百官、将士都视戚继光为多余无用之物,那他的志向又如何得到施展呢? 作为在中原王朝历史上,排的上号的兵家,戚继光的处境,极为艰难。 廷议二十七廷臣,唯独谭纶和张居正,不以为戚继光是多余无用之物。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已经禀明了陛下,开奉天殿,恩赏其功。”张居正终于变得不耐烦了,选择了一意孤行,这种一意孤行甚至有些执拗。 之前讲筵之时,皇帝已经同意了开奉天殿恩赏戚继光。 他提拔的礼部尚书陆树声,是这次反对戚继光入京的主力中的主力。 蓟州距离大明京师不过百里,算是京畿,但在编制上,蓟州镇军,仍然是九镇的边军,边将入京开奉天殿恩赏,不合乎礼制,张居正的这个行为,似乎在踩着所有人,竖立自己的威权。 “我就知道,你就僭越神器吧!等到陛下亲政,看你如何!”葛守礼怒不可遏,看着张居正,如此操持权柄,绝对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廷议廷议,怎么就成了你张居正的一言堂了?! 张居正看着葛守礼,忽然开口说道:“葛总宪不满我独占讲筵,要不葛总宪来讲筵?” “啊?”葛守礼目瞪口呆的看着张居正,从亩产千金的马铃薯和番薯出发的质询,所有的论点都是围绕着张居正独占讲筵之事展开。 在葛守礼看来,这是张居正作威作福的底气和依仗! 把小皇帝糊弄的五迷三愣,晕头转向,还不是任由张居正僭越神器? 现在,张居正居然把如此核心的利益让了出来! 为了给戚继光开奉天殿恩赏,张居正可真的是舍得下血本! 张居正依旧保持着自己儒雅随和的微笑,小皇帝的那几个问题过于刁钻,刁钻到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地步,既然葛守礼或者说晋党想把它拿去,那就给他们便是。 一直在闭目养神,没有参与到论战之中的杨博,立刻睁开眼说道:“葛总宪主纲宪,巡按州县,专事官吏的考察、举劾,公务累牍,千头万绪,极为繁琐,还是让王希烈学士、王家屏学士、和范应期翰林主持吧。” 葛守礼有点懵,他本来想要应承下来,虽然都察院很忙,但是每天一个时辰教一个十岁的孩子读书,时间还是有的。 但是杨博似乎不打算把这么重要的事儿,交给葛守礼去办。 杨博认为葛守礼过于憨直,不懂变通,不如王家屏。 葛守礼却有些怅然,他是山东人,不是山西人,虽然他是晋党的铁杆,甚至是核心,但是大事,好处,还是处处都是山西人给占了去。 王家屏是山西人,是晋党真正的自己人,王家屏也是讲筵学士,为人素来沉稳,决计不会惹是生非,眼下晋党的核心任务是巩固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 张居正笑着说道:“并无不可。” 朱翊钧笑了笑,继续伏案写作,这张居正就这么把自己,轻而易举的卖给了晋党! 到时候陈实功专治痔疮的三品一条枪,捅进去的时候,不给张居正撒茴香散阵痛麻醉!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张居正打了个激灵,总觉得自己背后一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左右看了看,大明皇帝依旧在认真读书。 廷议结束之后,张居正随着朝臣一起齐声高退,讲筵学士开始进殿讲筵。 王家屏信心十足,作为隆庆二年二甲第二名的进士,他在学问上,自诩不比张居正差到了哪里,而且还有嘉靖四十四年的状元范应期压阵,无论如何,这个差事都不能办砸了。 教个十岁的小皇帝读书罢了! “臣等为陛下解惑。”王家屏十分恭敬的见礼,开始讲筵。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王家屏将论语为政的第一句拿出来讲解,朱翊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看着王家屏,等待着他的讲解。 “解曰:治国为政,最重要的便是德行,陛下修德,就会像北极星那样,安然处之,别的星辰都环绕着它。” 朱翊钧眨了眨眼,看着王家屏,王家屏看着陛下,大眼对小眼,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没了?”朱翊钧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问道。 王家屏和范应期互相看了一眼,这大学士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有惑?” “何为政?”朱翊钧只好开口问道。 第三十章 德为心中法,法为成文德 朱翊钧其实很不喜欢这些腐儒,和他们奏对,总是很累,比如这讲筵,还得小皇帝开口问,什么是政。 讲筵学士王家屏愣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政,正也,为政者,为正也。” 另外一位讲筵学士,嘉靖四十四年状元郎范应期俯首说道:“政,文也,为政者,尚文也。” 王家屏不待皇帝发问,继续说道:“为政之道,为正人,用正人,行正道,做正事。” “政务纷繁,用对正人而已矣,政之首务,当为用人,良善之人身居高位,则小人收敛自己的行迹;居高要而执简,举重若轻。” 范应期继续说道:“为政之法:文载道,笔为器,文化民,笔生花。” “众口嚣嚣,向正导引而已矣,政之首倡,当正风气,风气清朗海晏河清,则恶劣的行径无所遁形;笔为器意纵横,教化万民。” 王家屏颇为郑重的说道:“以正以文,政可治、国可期、万民之所向。” 朱翊钧听完两个人的一言一语,再看看手中张居正注解的《四书直解论语篇》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元辅先生解曰:政:正人者不正,纠正他人不正确的行为,就是政,纠正之后,才能向治,二位以为如何?” 张居正解政字,和讲筵学士解政字,解出来的都是正字。 张居正解出来的是一个动词,纠正的正,行事权力去纠正。 但是讲筵学士,解出来的则是名词,正义的正,正确的正。 王家屏和范应期又互相看了一眼,俯首齐声说道:“元辅先生说的对。” “哈哈哈。”冯保和张宏,两位宦官毫不吝惜自己的嘲讽,都说宦官媚上,这些朝中的大臣,哪个不是阿奉权贵之辈?大家都一样德行,凭什么文官天天骂宦官媚上? 两位大学士讲筵,到了和张居正的理解有差别的时候,就只会说那么一句,元辅先生说得对? 朱翊钧笑了笑。 冯保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张居正讲筵和陛下对答如流,十分流畅,但是这两位讲筵学士,略显有些局促了。 张居正是首辅,现在的内阁和明初的内阁大不同,明初的内阁大抵只能算是秘书处,负责帮助皇帝处置一些公文之事,而现在的内阁权柄滔天,是行政中枢。 内阁权力的上升是在正统年间,主少国疑之时,三杨辅政,在景泰、天顺、成化年间,出现了一定的反复,但是到了明孝宗的弘治年间,内阁已经变成了臣权的代表,而首辅的地位开始变得愈发的尊贵,首辅也是在那个时间,逐渐成为了百官之首。 明初的内阁,只有议政权,可以发表意见,并没有任何行政的权力。 但是到了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可以行事的不仅仅只有议政权,还有行政权,更有一部分原来独属于皇帝的决策权转移到了内阁。 杨博、王崇古、张四维、葛守礼这些晋党盘大根深,还能跟张居正斗一斗,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完全没那个胆子对张居正的观点提出质疑,否则第二天就会因为左脚踏入了官署被罢免。 朱翊钧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摇头问道:“何为德?” 王家屏俯首说道:“仁义礼智信。” 范应期俯首说道:“温良恭俭让。” 王家屏继续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其前提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一个人的修行,在心为德,外化为礼。” 范应期继续说道:“博学、慎思、笃行,达仁心,而其前提是良善、谦恭、节俭、忍让。亿兆万民修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都是些正确的屁话。 朱翊钧听完,看着两位讲筵学士问道:“元辅先生解曰:德:躬行心得之理,就是需要亲身去经历,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得到的道理,方为德。” “纲常伦理,先自家体备于身,然后敷教以化导天下;纪纲法度,先自家持守于己,然后立法以整齐天下,谓曰:德为心中法,法为成文德。” “以德修身,以法治国,以正人者不正,为政以德。” “二位大学士,以为如何?” 王家屏和范应期无奈,俯首说道:“元辅先生说得对。” 政为名词时,解读出来的德也是名词,政为动词时,解读出来的德也是动词。 “二位学士,只会这句元辅先生说得对吗?”朱翊钧颇为失望的说道,作为一个十岁的小皇帝,他是很乐意去学习如何治国的,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似乎不敢挑衅张居正的权威。 “陛下英明。”王家屏和范应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俯首说道。 “哈哈哈!”冯保和张宏终于大笑了起来,看着两个窘迫的学士,笑的格外张扬。 冯保和张宏作为内官,他们的职责就是在皇帝的指示下,跟外廷撕扯,这外臣丢了面子,冯保和张宏自然要得势不饶人,这个时候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二位学士,你们要不要听听你们说的话?”冯保还是乐个不停的问道。 “好了好了,二位大珰不要笑了,文华殿讲义,纠仪官们看着呢,成何体统?”朱翊钧制止了两位大珰狂笑。 负责纠正礼仪的纠仪官们,立刻站的笔直,面带严肃,停止了脸上的笑容。 纠仪官由大汉将军担任,大汉将军是一个官职,隶属于锦衣卫,专门负责纠正仪礼,纠仪官真的真的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一般情况下,他们是绝对不会笑的。 毕竟纠仪官负责纠正廷臣和朝臣们的礼仪。 但是纠仪官刚才都在笑这两个大学士。 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学士,坐姿端正的问道:“二位学士,朕有惑。” “为政以德,君子,治人者也,若君子无德,当如何?” “或者说,若是君子不修德行,不律己,不崇德,不修身,当如何?” “更确切的说,君子,把这天下当成一己之私,是非功过,只是以己独论,他们学识丰富、见识广博、世俗而老道,善于伪装,知道如何利用规则来谋求私利,只利己而不利众,不弘且毅,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当如何?” 如果和张居正奏对,朱翊钧不会解释的这么详细,因为他只需要说君子无德,张居正就知道在说什么,但是和这两个讲筵学士奏对,朱翊钧生怕两个大学士听不明白,将话说的十分明白。 效率率显低下,张居正是个循吏,懂变通之道,而面前的两个大学士,是清流,崇礼而重德,对于变通之道,极为不齿。 王家屏和范应期沉默了,两个人的身形略微有些不稳,这是能谈论的话题吗? 这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啊,这怎么说? 陛下这个问题,越听越是在骂晋党! 王家屏颇为确切的说道:“君子昏乱,所为不道,当敢犯君子之颜面,言君子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臣当以直臣!臣不德则劾,君有…” 王家屏卡住了,范应期负责压阵,当王家屏说不下去的时候,范应期出列说道:“君有…” “君有…什么?”朱翊钧笑着问道。 王家屏和范应期直呼上当! 陛下一直在强调君子是治人者也,把君子解读为治理国家的人,可是君这个字对应臣的时候,那意思就只是皇帝! 千年以来,君君臣臣,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失。 比如商纣王失天下是因为妲己;跪在岳飞庙前的只有臣子,没有赵构,是秦桧蒙蔽主上;比如明英宗朱祁镇兵败土木堡是王振的错;而朱祁镇以‘意欲为’杀于谦,推到了徐有贞头上。 这些君主的过失,大多数都是后宫妃嫔、宦官佞臣。 皇帝总是清清白白,皇帝总是干干净净。 “君有失则诤谏。”朱翊钧给两位学士补充完整,而后开口问道:“谏,规劝,臣子劝谏,若是皇帝不听,又当如何呢?” “嘉靖四十四年,海瑞扛着棺材上《治安疏》,怒斥君王过错,不忠不孝,爷爷说海瑞想学比干,朕还不想当商纣王呢,故此留其性命,先帝登基,大赦天下,海瑞出天牢,仍为御史。 “可是先帝登基后,六年未召见辅臣,临朝而无所事事,若是皇帝不听规劝,又该当如何?” 为政以德,逻辑上没问题,但是这皇帝不修德行,在儒家君君臣臣框架之下,又该怎么办呢? 六年未召见辅臣,临朝而无所事事,可不只是朱翊钧说的,那是高拱和群臣们的谏言。 隆庆皇帝当了六年的皇帝,不召见辅臣,上了朝也是草草了事,没事就免朝,朝臣们劝了,没劝动,但是嘉靖和隆庆皇帝,都还肯下印,大明的纠错机制还能运行,到了后来,万历皇帝争国本,斗不过大臣,干脆直接摆烂,连个印都不落了。 朝臣们也不斗了,斗什么?连个人都没了,跟谁斗?跟空气斗智斗勇吗? 万历三十年不临朝,不参加朝会、不参加每日廷议,甚至不下印,就没人劝吗?劝的人多了,万历皇帝奉行三不原则,不听,不看,不说,这朝廷几近于停摆。 万历皇帝面对朝臣们的《酒气财色疏》没有办法,他斗不过。 朝臣们面对万历皇帝的摆烂三不大法也没有办法,也只能劝。 劝了不听,该怎么办呢? “当死谏耳!”王家屏必须要回答,皇帝有惑,作为讲筵学士,就必须解惑,但是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来。 朱翊钧摇头说道:“若是要撞柱,纠仪官会拦下,而后以失仪罪之入北镇抚司衙门,海瑞抬着棺材上谏,不也是入北镇抚司衙门关着,等到大赦天下才走出了牢房?” “死谏死谏,不听、不看、不说,又有何用?” 文华殿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有风吹动罗幕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清楚时间在不停的流逝,空气突然变得安静,气氛略显凝重,王家屏和范应期二人,一言不发,这话不能往下接,接了就是不忠不孝。 王家屏的内心在怒吼,皇帝啥也不干,皇帝不修德,该咋办? 能咋办! 当然是高拱的《陈五事疏》最为妥当! 高拱在隆庆六年六月初,上《陈五事疏》,具体内容一共五条:一皇帝御门听政;二惩宦官专政;三条请黜司礼监;四权还之内阁;五奏疏未经发内阁拟票,不能径自内批。 高拱这五条里面,最犯忌讳的就是最后一个,奏疏未发内阁拟票,就不合法,必须要皇帝亲自出面解释,其他的都可以解释为内阁和司礼监的政斗,毕竟祖宗之法在上,洪武年间并没有司礼监着这种东西。 但是高拱,这最后一条是何意? 这直接把李太后给吓到了。 尤其是这道奏疏是在隆庆皇帝刚刚大行六天时,高拱上的,连头七都没过! “二位,要不让元辅先生来?”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学士支支吾吾,给了他们一个解决的办法,选择了放过他们。 朱翊钧是张居正的破壁人,这俩学士自己都没把政、德二字理解明白,还不够格。 第三十一章 张居正的新《陈五事疏》 王家屏和范应期听闻小皇帝给了一个台阶,都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再待下去,怕是不能呼吸了。 他们二人恭敬行五拜三叩首礼,俯首说道:“臣等告退。” 这种要命的话题,还是让张居正来说吧! 小皇帝这些问题,都极为刁钻。 两位学士,当着这么多纠仪官、展书官、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宦官的面,把当年早已定性的高拱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的《陈五事疏》拿出来翻案。 他们没那个勇气,更不敢给小皇帝兜售高拱那些理论。 这冯保到李太后那边不需胡言乱语,只要如实禀报,王家屏和范应期第二天,都得因为右脚踏入了官署而被罢免。 这大明的编制极为紧缺,一个坑三四个人等着上岗,这要是倒了,再想起复,难如登天。 当帝师,不仅仅有真才实学,出来混,看的是实力。 张居正的身份是先帝临终时的辅国大臣,是接受了先帝遗命教育辅佐皇帝。 张居正也是大明首辅,他的门下有军、政、户、纲宪言官,有些话,有些事,有些道理,张居正作为帝师可以讲,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不能讲,他们没有那个身份。 王家屏和范应期走出了文华殿,彼此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杨博如何怪罪,二人不知道,但是这要是旧事重提,把高拱那个《陈五事疏》拿出来说,那明天就得倒霉,而且是倒大霉,倒血霉! 高拱有先帝遗命在身,这陈五事疏上奏,换到了回家闲住,王家屏和范应期说这事儿,只是回家闲住的下场吗? 王家屏和范应期从文华殿出来,直接走向了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 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的格局,是和皇宫别处不同的。 文渊阁本为大明皇帝藏书所在,这藏书临水最为安全,故此得渊字,这里的琉璃瓦是黑色的,水五行属黑,寓意远离大火,黑色的瓦片和大明皇宫的明黄色琉璃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文渊阁面阔六间十丈,深不到五丈,高两层。 廊柱为绿,窗栏为红,在金水河汩汩的流水声中,王家屏和范应期硬着头皮让中书舍人通禀后,走了进去。 文渊阁内,正中是首辅的位置,而侧面并排放着阁臣的书桌,次辅吕调阳正和张居正商量着朝中之事,中书舍人和小黄门将奏疏抱到半间房去让司礼监批红。 司礼监的衙门在文华殿旁,只有半间,极为狭小,大明皇宫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零半间房,这半间房就是司礼监的太监们办公的地方。 “张阁老。”王家屏和范应期见礼,略显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张居正有些怅然,他一共就偷懒偷了一刻钟的时间,两位能言善辩的学士,便没有顶住陛下的火力,跑来求助了。 “二位来意,我已知晓,我立刻就去,二位回官署吧。”张居正没有让两位学士开口,皇帝的那些问题,他有的时候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张居正站了起来,向着文华殿而去,侍读学士徐贞明一路上,跟张居正讲明白了刚才殿上发生的事儿。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见礼,而后端着手开口说道:“陛下所惑,其实不难。” “臣有《陈五事疏》呈奏陛下。”张居正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张宏,张宏呈送陛下御案面前。 冯保大惊失色,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张居正也要学高拱? 高拱那也是五事疏,你张居正也来个五事疏?! 但是冯保看来看去,张居正面色如常,他最终还是决定稍安勿躁,听听再说。 这是一封很长很长、行文非常正规的文言正字奏疏,只有句读,没有标点,不是俗文俗字,但朱翊钧还是能看得懂,他看了许久,一边看,一边用铅笔做好了笔记。 “第一事,皇帝御门听政。”朱翊钧看着文华殿的雕栏画栋,确定自己已经在听政了,这是当初高拱陈五事疏,大明晋党和阉党决战之后,斗争之后的结果。 小皇帝的日常格外诡异,朝臣在下面吵,皇帝在上面读书、听政。 但这是不成文的规矩,现在成文了。 张居正这第一事,并不是说让皇帝必须常朝,或者勤勉到像太祖高皇帝那般一日三朝,早朝、午朝、晚朝,听政专指大明皇帝到文华殿来参加廷议,哪怕不说话,只是听一听,朝臣们在议论什么。 听政的话,朝臣们也能看得到陛下。 极为勤政的朱元璋也没想到,绝对想不到他的子孙当皇帝,还能搞出不上朝这种花活来,便没有在《皇明祖训》里做出具体的规定。 张居正的要求也不过分,就是让皇帝到常朝来,听听二十七廷臣,到底在干些什么,哪怕是不说话也好。 冯保却松了口气,皇帝到文华殿听政,那是应该的,冯保也不怕,他代表的是皇帝跟廷臣们撕扯,皇帝陛下对冯保的《气人经》做出过极高的评价。 “第二事,疏议必期于有终。”朱翊钧说到了第二事,就直接乐了。 张居正的第二事其实写得很长,引经据典,劝勉皇帝以勤为本,又批评了一番很多奏疏被留中不发,导致国事不能正常流转。 这第二条总结来说,就是所有的奏疏应批尽批。 张居正的意思很明确,哪怕皇帝在上面画个圈,打个叉号,那也算批注了,也不要留在宫中不做批复,于国不利。 “第三事,召辅臣面廷臣。”朱翊钧说到了第三事儿,面色有些严肃,张居正这第三事儿,就是国朝有大事应当召见辅臣商议,而且要面廷臣,廷臣一共就二十七个人,不能避而不见。 廷臣有资格面见皇帝,若是请求觐见,皇帝应见尽见,很多事当面说清楚,小人谗言便不能进了。 大明廷臣们一共有二十七个人,文武皆有,若是不见臣子,中间就得隔着司礼监说话,这就容易有间隙,导致君臣误判,君臣不和,天下不宁。 “第四事,诸事应议,不议处置,必有差错。”朱翊钧说到了第四件事儿看着张居正有些奇怪,这第四事,皇帝一答应,岂不是张居正自己给自己套了个笼头? 这第四事的核心,就是每件事必须经过廷议,这廷议有文有武,有五军都督府武勋、有六部尚书、侍郎、有纲宪言官、有司礼监、内帑太监,各方各派各有立场,要在各方立场中,折中出一个办法来。 这每事必议之后,才能推行,那张居正还怎么独断专行? “第五事,京察三年期,君握六法四格掌铨选。”朱翊钧读到了第五事儿,发现张居正是真的狠。 太祖高皇帝定京察大计,就是由皇帝发起,由吏部主持对京官的考察,本来是三年一次,后来正统年间改为了十年一次。 再到了明孝宗的弘治年间,京察大计改为了六年一次,但是京察的方法方式,改为了自陈疏,就是自己稽察自己,六年写一份工作总结递给皇帝就行,每到了京察的时候,大臣高声疾呼自己德不配位干得不好拼命辞职、皇帝则温言良语死活不让。 这京察大计就变成了闹剧,对京官的考察,就变的名存实亡了。 明孝宗,属实是哄堂大孝了。 而张居正所说的六法,是指从六个方面,四个角角度去罢黜升迁官员,三年一次。 六个方面分别为: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对应的是官场上六种不良风气,尸位素餐、玩忽职守、恋权不去、有疾不能视事、人浮于事、无才无能。 四个方面分别是:守、政、才、年,操守、政务、才华和年龄,对应的也是四个方面的绩效考核,分为三等,权重各有不同,主要以政务为主。 第五事,是考成法在京官之中的具体体现和延伸。 鱼肉缙绅的海瑞和徐贞明、马一龙都那般下场,张居正在干什么?在用具体的考核办法,来考核京官,他在鱼肉官僚,而且是大明权力中心的京官。 这么做,死后真的要被口诛笔伐点天灯的! “元辅先生不怕吗?”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陈五事疏—张居正版》问道。 第三十二章 卿之所愿,唯理所在 张居正的陈五事疏在干什么?在规定皇帝的义务。 自古以来,皇帝就只有权利,没有任何的义务。 尤其是在大明的制度设计之下,没有皇帝盖章,什么事都做不了的情况下,嘉靖、隆庆两任皇帝,都是不上朝不视事,直接进入了神隐模式。 朝臣想劝谏皇帝,也没有发力点,见都见不到,奏疏送到了司礼监,送进了宫门之后,就是再无音讯。 张居正在给大明的国家之制打补丁。 高拱的陈五事疏里,也是在规定皇帝的义务,张居正也是在规定皇帝的义务。 只不过张居正的陈五事疏要比高拱的更加温和,总结来说就是朝臣见皇帝、皇帝批奏疏、皇帝召辅臣、国事需廷议、京官要考核。 这五件事,前三件得罪了皇帝还得罪了内廷,后两件得罪了大明上下文官体系。 张居正不仅是这么说,他也是这么做的,一旦没有威权、一旦皇帝不再对张居正支持,那张居正就真的非常危险了。 徐阶贪了那么多的钱,买了那么多的地,海瑞查松江侵占田亩大案,主持松江府退田之事,徐阶都一亩地没退,海瑞被朝臣以鱼肉缙绅的罪名给劾倒了。 高拱在刺王杀驾大案的漩涡之中,都没有弄的家破人亡。 张居正这头得罪皇帝,那头得罪朝臣,这是要做什么? 他想要这江河日下的大明,稍微停一停向下滑落的速度。 “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张居正没有回答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回答了问题。 朱翊钧再次听闻这句,一时间有些愣住了,而后嘴角抹开了一抹笑容,很快扩散成为了阳光灿烂,朱翊钧笑着说道:“卿之所愿,唯理所在。” 皇帝该不该到文华殿听政?皇帝该不该遇到大事召集辅臣面议?大明二十七位廷臣请求觐见,作为大明帝国权力中枢的二十七人,皇帝该不该见?皇帝该不该批阅奏疏?哪怕是画个圈,打个叉号? 朱翊钧认为唯理所在,皇帝是什么? 举天下之善,尽万物之理,受万民供奉,皆在于朕之一身。 这是皇帝的权利。 那么办公,或者更简单的盖章,就是皇帝的义务。 朱翊钧也不是勤勉,他就是想到文华殿,看这帮帝国的明公们吵架! 至于京官们是否接受如此严苛的考核,朱翊钧不跟朝臣们撕扯,他只为张居正站台,张居正要是能办,他就办,他要是办不了,那朱翊钧长大后,就亲自办。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十分恭敬的行了个大礼,他不知道小皇帝到底懂不懂这一轮的交换到底意味着什么,张居正的感谢是发自真心,发自肺腑的感谢。 说难听点,张居正这封陈五事疏和高拱的陈五事疏一个路数,都是在僭越皇权,在作践皇权为自己立威权,进而推行政令,用限制部分皇帝的行为,来考核天下官僚,包括京官。 朱翊钧的答案是,唯理所在。 张居正在文华殿讲筵,而讲筵学士王家屏、嘉靖四十四年状元郎范应期,来到了杨博的全晋会馆,登门拜访。 张居正说,他的全楚会馆,远不如杨博的全晋会馆。 两家会馆紧邻,但是全晋会馆,占地高达八十余亩,比当年中山王徐达在南京城大功坊的魏国公府还要阔气,魏国公府初建不过八十亩,后来经过了翻修,才到了一百亩左右。 而杨博的全晋会馆,就超过了八十亩。 此时正该是坐班的时间,吏部尚书杨博不在六部衙门坐班,怎么在家里? 领导不在衙门是一种司空见惯、极为普遍的现象,作为政务官的杨博,具体的部事,他只需要将部议过目书押即可。 张居正做了首辅,整日还在文渊阁里坐班,其实是比较少见的,次辅吕调阳是做什么的?那么多的中书舍人是做什么的? 王家屏和范应期走进了全晋会馆,见到了书房里的杨博,而杨博身边站着一个面相极为温和的读书人,此人名叫张四维。 杨博走后,这全晋会馆,就是张四维的私宅了,而杨博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原籍闲住了。 在京师考成法试行结束之后,杨博将会致仕,他之前答应了张居正,便不会食言。 杨博打算退了,再继续下去,只有身败名裂,晋党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不受他的掌控。 “这讲筵时辰还没到,二位不是应该在文华殿上吗?”杨博眉头紧皱的看着,这是被张居正给撵出来了? 张居正众目睽睽下承诺,并且以独占讲筵之事,交换了开奉天殿,召开朝会为戚继光恩赏。 张居正这是食言了吗? 王家屏结结巴巴的把在文华殿讲筵的事儿,事无巨细的告诉了杨博和张四维。 杨博老了,他要致仕了,也护不住这些晋党上上下下,他听闻王家屏和范应期这么讲,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之前判断是准确的。 小皇帝一点都不笨,之前确实是在偷懒,经过了被人刺杀之后,终于转了性子,开始认真的了起来。 好事,这是杨博的第一感觉。 张居正不止一次在公开的、私人的场合,说杨博是硕德之臣。 杨博确切的知道,自己之前判断没错,刺王杀驾大案,只是暂时告一段落,并不是结束,当皇帝长大了,亲政了,这个案子,将会是将晋党连根拔起的由头。 不过这和杨博没什么关系了,他要致仕了,他也病了,大限将至,人一死,一了百了,他还能管得住身后的事儿? “两个废物!”张四维听闻两个人是因为无能被赶了出来,温和的脸色立刻变得凶狠了起来,这一变脸,便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张四维一甩袖子,指着王家屏和范应期,厉声喝骂了起来。 杨博则伸出了手,将张四维的手摁了下去,笑着说道:“二位学士,那就回官署坐班吧,白圭不嫌辛劳,那就让他继续担着讲筵担子,此事到此为止了。” “去吧,去吧。” “是,学生告退。”王家屏和范应期赶忙告退。 “两个废物,就该处置一番!”张四维待二人走后,面色变得略显几分不耐烦。 杨博怎么可以这么轻易放过这两个学士,他们差事没办好,这么好的把小皇帝控制在自己人手中的机会! 张四维本以为这个买卖,晋党能大赚特赚,结果倒好,这买卖做了,开奉天殿恩赏戚继光已经廷议通过,开始进行了,结果张居正还是占着给小皇帝上课的坑。 这买卖做了,只做了一点点,而没做完的原因,是王家屏和范应期无能,这怎么能让张四维不生气呢? 杨博,非常不喜欢张四维,杨博宁愿把晋党党魁的位置让给张居正,楚晋合流,都不愿意让张四维做这个党魁。 杨博知道张四维为人秉性,张四维商人世家,逐利的性子,早已经根深蒂固,坚若磐石,杨博知道张四维这种人,很有可能把晋党带向无底的深渊之中。 不弘且毅之人,心里没有天下,只有私利,狭隘但是矢志不移的人,站在庙堂之高,是国贼。 “戚继光的事儿,是白圭一意孤行,并不是交换,你明白这中间的差别吗?”杨博看着张四维说着其中的区别。 张居正没把小皇帝的教育权拿出来做交换,张居正说的很明白,他在一意孤行。 至于张居正为何要让出这独占经筵之事,杨博也清楚,那些个问题,实在是过于刁钻了。 杨博看着张四维,又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的背影。 眼下大明朝的大臣们,早已经没有了恭顺之心。 每个大臣,看似对小皇帝的讲筵格外的重视,但张四维、王家屏、范应期,和朝中那些个大臣们,有几个认认真真的看过小皇帝和张居正,在文华殿到底奏对了些什么? 侍读学士可是每天都会将奏对的每一个字都抄录下来,但凡是真正的关心陛下的学业,翻一翻那些起居注,就会知道给小皇帝上课,绝对没那么容易。 杨博看过,认真的看过,他看过那些奏对,就知道小皇帝的秉性,葛守礼去了只会白给,所以派了两个学士去丢人。 读书人嘛,脸皮都厚,丢一点也无所谓。 葛守礼以为自己是出工又出力,就是捞不到好处,但其实,杨博在保护葛守礼,不是杨博护着,葛守礼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杨博已经提醒了张四维,但是看张四维一脸迷糊样儿,杨博没有进一步的提醒。 小皇帝阳光开朗的表面下,是怎么一副面孔呢? 杨博靠在太师椅上,继续说道:“嘉靖四十年,严嵩老迈,吏部尚书吴鹏致仕了,严嵩的儿子严世藩,举荐了舅舅欧阳必进入朝,严世藩以他父亲的名义,上奏说:举亲不避嫌,以慰老境。” “严世藩借着父亲的名义,给世宗皇帝上了一封密奏,世宗皇帝只能应了下来,让欧阳必进做了礼部尚书。” 以慰老境,意思是举荐欧阳必进,是为了宽慰老迈的严嵩。 但是这封密奏的最大问题是严世藩以他父亲的名义上奏的。 杨博继续说道:“后来群臣不满,欧阳必进被罢免,世宗皇帝怕寒了老臣的心,就亲自下旨宽慰严嵩,严嵩闻之,大惊失色,赶忙进了趟宫,禀明了圣上,他不知道此事。” “严嵩自从夫人走后,就再也不视事儿了,严世藩背着严嵩不知道做了多少的事儿,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藩被斩首,严嵩被抄家,削掉了官身回乡,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严嵩,在贫病交加之中死去。” 杨博为何突然讲起了六年前的旧事? 刺王杀驾的案子,到底谁在背后做的? 高拱吗?高拱要是有那个胆子,现在也不在新郑闲住了,就算高拱有这个胆子,他也没那个实力,往宫里塞人,简单也不简单。 杨博很怀疑是张四维做的,因为杨博在拉拢张居正,而张四维对晋党党魁的位置垂涎已久,甚至杨博有八成的把握,就是张四维做的。 杨博看人极准,这一点张居正非常佩服。 刺王杀驾案的烂摊子,是杨博收拾的,是杨博卖着老脸到全楚会馆,低三下四的求当朝首辅出面息事宁人。 杨博在告诉张四维,别急,晋党现在是他杨博的,但终究是他张四维的。 张四维面色不变,笑着说道:“嵩父子怙宠擅权,落到这个地步,死无葬身之地,也算善恶终有报了。” 杨博失去了跟张四维交谈的兴趣,张四维有他的主张,有他的想法,不是杨博说几句就能纠正的。 都这么大岁数了,又不是孩子了,杨博懒得再言。 “累了,你回吧。”杨博挥了挥手,端起了茶盏送客。 “那舅舅,我就先走了。”张四维不再多言,笑着拜别了杨博。 张四维这次来全晋会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杨博是不是还在恋权不走,看到全晋会馆在收拾东西,张四维便安心了,杨博终究是没能拉拢到张居正,这对张四维而言是好消息; 第二件事,这是商量自己儿子和杨博孙女的婚事。 杨博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这是亲家。 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这是亲戚。 但是张四维还是想要亲上加亲,按着辈分,让自己两个儿子,迎娶杨博的两个孙女,这是姻亲。 杨博答应了,这两件事,都算是办成了。 “张居正啊,张居正,你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如何善终?”杨博叹了口气,放下了茶盏,他本来打算把自己没有的女儿嫁给张居正,这样就有了姻亲的关系,但是张居正不肯。 而此时的大明皇宫之内,小皇帝正在习武,太后正在听冯保奏禀朝中之事。 听到张居正的陈五事疏后,李太后的面色变了数变,面色凝重了起来,她的思维略微有些跃迁。 张居正稍微触摸到了点皇权的边角料,李太后的思维,就跃迁到了张元辅这也是要学那高拱僭越神器。 这孤儿寡母做江山,何其不易? 大明皇后都是来自民间,没有任何外戚助益,李太后一时间有些慌了神。 第三十三章 狼、虎、龙 李太后听闻张居正的陈五事疏后,就站了起来,只是面色惊疑不定的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又坐回了椅子上。 慈宁宫仁圣皇太后陈太后,看着李太后患得患失的模样,就直乐呵。 关心则乱,无欲则刚。 李太后的儿子在皇位上坐着,陈太后无儿无女,反而看的更加清楚。 李太后的种种担心和疑虑,归根到底,不在外廷,不在张居正、高拱;不在内廷,不在冯保、张宏; 关键的关键,在那个正在咬着牙扎马步的小皇帝身上。 小皇帝出息了,大明就有了青天,小皇帝没出息,大明就没有任何希望,一切皆休。 小皇帝出息还是不出息呢? “拒狼进虎,岂是良谋?”李太后看着小皇帝站桩,满脸是汗的模样,便愈加揪心,高拱就是那头狼打走了,张居正这只虎又开始露出了獠牙来。 陈太后倒是颇为不在意的说道:“不知道妹妹在怕什么,咱们皇儿,是龙。” “狼也好,虎也罢,又能如何呢,不必顾虑。” 李太后有些关心则乱,且不论张居正到底是不是老虎,哪怕他真的是老虎,又怎样? 皇帝是真龙,根本不惧怕这等豺狼般的大臣。 小皇帝是不是真龙? 陈太后以为是的。 陈太后似乎是有些不确信,转头看向了朱翊钧,而后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确定了自己是对的,她继续磕着手里的瓜子说道:“皇儿啊,很有毅力,而且很有主意,张元辅欺负不得。” 陈太后看着小皇帝认真的模样,就知道他一定有出息,也一定是真龙。 对自己狠的都是狠人。 陈太后略显慵懒的伸了个懒腰,自打这刺王杀驾案之后,小皇帝的表现,越来越让人放心,那些个勋卫和带刀舍人,都不如皇帝的性格坚毅。 皇帝和张居正那些讲筵奏对,陈太后也看了,张居正偶尔也会被问的只能含糊其辞。 陈太后对小皇帝的期待和信心,要比李太后确定的多。 潞王朱翊镠趴在一张凳子上,抓着椅背,看着自己的哥哥辛苦,四岁的他,刚刚能把话说完整,他指着小皇帝说道:“娘,哥哥在做什么?” 李太后颇为宠溺的摸了摸朱翊镠的小脑袋,笑着说道:“哥哥呀,在习武。” 陈太后看着李太后的模样,并未多言,和对小皇帝严苛要求,完全相反,李太后对小潞王实在是太宠溺了,甚至宠溺到纵容的地步,打碎了什么,李太后只会怒斥宫人照顾不周。 但是小皇帝打碎了什么,那李太后只会斥责皇帝失仪。 朱翊钧收功,看向骆思恭,昨天想要偷懒被朱希孝发现了骆思恭,今天格外的认真,即便是累的腿肚子打摆子,也没有任何想要偷懒的打算。 这就是进步,只要肯进步,朱翊钧允许再一再二,但他不允许再三。 收功之后,朱翊钧又露出了阳光开朗的笑容,走到了两宫太后面前,欠身见礼:“娘亲,母亲。” “快坐下歇歇,这累的满头是汗,天气已经转暖了,连桃花和梨花都开了,明天是二十三,不用读书,要不这武艺也歇一天吧。”陈太后拉开了一个凳子,将一碗冰糖梨水放在了小皇帝面前,趁着温度刚好,补充下水分。 逢三六九,皇帝读书休息,一个月朱翊钧读书可以休息九天,若是按照陈太后的说辞,那三十天休九天,还练什么武? 文华殿廷议一日不会停。 若是应了张居正的《陈五事疏》,朱翊钧就要每天前往文华殿听政,一天便不能歇。 这是陈五事疏的第一条,皇帝御门听政。 朱翊钧摇头说道:“谢母亲,勤而不辍,这习武之事,一天歇不得。” 我,朱翊钧,热爱学习! 朱翊钧看向了冯保,冯保略显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皇帝显然是在问陈五事疏的事儿,冯保只能摇头表示李太后还是犹豫。 李太后当然会犹豫。 现在答应了下来,张居正这头猛虎,会不会得寸进尺? “今天元辅先生讲了《帝鉴图说》,说到了唐代宗和郭子仪的故事。”朱翊钧仍旧阳光开朗,似乎说着学业。 “郭子仪的儿子郭暖,娶了唐代宗的女儿升平公主,有一次,郭暖和升平公主吵架,公主怒斥:我父亲是天子,你居然反驳我。” “郭暖说:你父亲之所以是皇帝,是我父亲不想当皇帝罢了!” “曰:汝倚乃父为天子邪?我父薄天子不为!” 陈太后大惊失色的问道:“这郭暖为何如此狂悖?安能如此妄言?这不是要害了郭子仪?” 朱翊钧继续说道:“升平公主乘车回宫,禀告了她的父亲唐代宗,唐代宗却说:你不知道,确实是这样,若是郭子仪真的想当天子,这天下早就不是李唐了。” “曰:此非汝所知。彼诚如是,使彼欲为天子,天下岂汝家所有邪?” 李太后眉头紧锁,沉默了片刻问道:“后来呢?” “后来郭子仪听闻,将儿子郭暖械送到唐代宗面前,请求代宗皇帝治罪,唐代宗却说:孩子吵架,做不得真,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儿女闺房之言,何足听也!” “代宗皇帝赦免了郭暖的失言,但是郭子仪还是杖责了儿子郭暖,直到升平公主求情,才放过了胡言乱语的郭暖。” 郭暖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我父亲不当天子,所以你爹才是天子,翻译翻译:给他面子叫他一声天子,不给面子,就让天子和李唐一起入土。 唐代宗只是打了个哈哈,以儿女闺房言不论罪。 张居正讲这段,主要是讲唐代宗和郭子仪之间的信任,表达的是一种理想的政治环境,君圣臣贤。 当然这种君圣臣贤的光芒万丈之下,总是有些小阴影。 唐代宗不是没想过,要对这个功高震主、权倾天下的郭子仪动手。 大历四年春,正月,唐代宗的宦官鱼朝恩,邀请郭子仪同游章敬寺,这是在安史之乱,天下渐平之后,唐代宗第一次对郭子仪的试探,由宦官鱼朝恩负责执行。 郭子仪的手下怕鱼朝恩对郭子仪不利,三百余将士着甲扈从前往同游,郭子仪呵退了手下,带着几个仆人和宦官鱼朝恩同游章敬寺。 鱼朝恩最后的结局是以奸宦而亡。 唐代宗死后,唐德宗即位后,尊了郭子仪为‘尚父’,董卓也曾经当过‘尚父’,而郭子仪顶着尚父的名头,再造李唐王室,勋高一代,以身为天下安危者二十年。 朱翊钧说到这里便停下了,等待李太后自己想明白。 安史之乱,大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而郭子仪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庚戌之变,北虏南下,嘉靖三十二年到嘉靖四十四年,持续了整整十二年的彼此攻伐,让大明元气大伤,高拱和张居正推动了俺答封贡,这是安定边方的功劳。 安史之乱后,大唐由盛转衰,藩镇林立,郭子仪在,藩镇不敢谋叛学那安禄山史思明。 大明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国势风雨飘摇,连当年被成祖皇帝撵着满世界跑的北虏,都打不过了。 唐代宗能容的下郭子仪,朱翊钧也能容得下张居正。 一切为了大明再起,一切都为了让大明再次伟大! 李太后略有些失神的思虑了许久,小皇帝专门提及此事,说的自然是《陈五事疏》之事,李太后终于叹了口气,才开口说道:“罢了,罢了,只是委屈皇儿了。” “孩儿不觉得委屈,只觉得有趣。”朱翊钧依旧笑的阳光灿烂,继续说着今天学到的内容。 李太后答应下来,其实不奇怪,张居正不是高拱,高拱的身后站着一个以特权经济为核心利益,以姻亲、同乡为纽带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晋党,无论高拱是不是想得寸进尺,晋党会推着高拱往前走。 而张居正用人,既无姻亲,也无同乡。 最关键的是张居正的陈五事疏,并没有要革罢司礼监,拔掉小皇帝的獠牙,更没有限制皇帝批奏疏,要求皇帝的同时,也对京官做了要求。 “种地去咯!”朱翊钧答完了今天的课业之后,风风火火的跑开,打算去景山。 种地是头等大事,每日都要去看才是。 “哥哥带我去。”朱翊镠大声的喊着,似乎是想一起去玩,但是李太后将四岁的娃娃抱了起来,没让他跟过去。 朱翊钧今天要开窑,更为确切的说是要育苗,土豆、番薯的种植专项攻坚研究,其余不论,先能种活。 种活了番薯、土豆,百姓能吃饱,才有力气,力足方能胜天!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徐贞明带着几个老农行礼,这些老农虽然没有种植土豆、番薯的经验,但是这几个老农,都是民间找来,最擅长种荸荠的农户。 朱翊钧为何执着于土豆和番薯,并且要放下天子至尊的架子来做这件事? 因为大明这个制度下,只有藩王和百姓造反的份儿,老百姓们没了吃的,就会打入京师,敲碎皇帝的脑袋,喂饱了百姓,百姓就不会进京来,把皇帝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了。 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安,平身。” “陛下,发芽、发青的土豆是绝对不能吃的,有毒,真的会死人的。”徐贞明提醒陛下,发芽的土豆有毒,万一要是皇帝吃了发芽的土豆,哪怕是闹了肚子,那都是大事。 徐贞明是最不希望皇帝出事的那个人,他是坚定的农务兴邦的代表,如果皇帝吃土豆吃出了事,他人没了,这垦田耕种之事,全都荒废。 朱翊钧点头,大明皇帝都有奢员,就是专门在上菜前验毒的小宦官。 “咱们今天干点什么活儿?”朱翊钧看着已经完工的火室,在冯大珰的严格命令之下,百余名宦官加班加点,把火室盖好了,连玻璃都放好了。 徐贞明颇为确切的说道:“育苗。” 宫里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专门找小黄门给徐贞明递了话,不要把那些脏活累活留给陛下做。 宫外的文渊阁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专门差遣府上大管家游七,给徐贞明传了信儿,亲事农桑主要是一种姿态,皇帝上午听政、讲筵,下午还要习武,已经极为辛苦。 徐贞明领会并且贯彻精神! 第三十四章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得罪了冯保,会因为左脚踏入官署被免削官身。 得罪了张居正,会因为右脚踏入官署被免闲住。 把两位都得罪了,很有可能要流放到永宁寺,凿冰取鱼。 徐贞明收到了冯保和张居正的递的话之后,开始统筹调度安排一切规划,皇帝亲事农桑要有,脏活累活可以在陛下不在的时候做。 “不是说要在清明后下种吗?这才正月天,就可以育苗了吗?”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他真的在认真的实践。 徐贞明看着偌大的玻璃火室,再次感慨一下权力这东西,真的是无所不能,徐贞明低声说道:“陛下,清明前后主要是为了地温和灌溉。” 玻璃火室缺地温吗?缺灌溉吗?哪样都不缺。 朱翊钧看着玻璃火室,明白了徐贞明的意思,哪怕是缺光照,都可以解决。 权力的味道,果然美妙至极。 “陛下这边来。”徐贞明带着朱翊钧来到了育苗房,土豆有三种,分别是黄色,紫色,白色,而番薯则是有四种,分别是红心、白心、黄心和紫心。 这三种土豆、四种番薯,都是月港都饷馆海防同知罗拱辰送入京师。 而朱翊钧要做的事,就是把各种各样的土豆、番薯和所有人一起平铺在地上,等待它们发芽,等到萌发之后,就可以切开开始育苗。 搬运土豆、番薯并不是很麻烦,朱翊钧手里拿着一个笔,将徐贞明的话一点一点的记录在册。 徐贞明和几位老农关于荸荠育苗之事,对着一堆铺在地上的土豆和番薯聊了许久,朱翊钧只是听,不开口说话。 徐贞明和老农聊完之后,才来到了陛下面前说道:“这育苗乃是重中之重。” “这荸荠和土豆、番薯是一样的,荸荠用的是球种,这球种种着种着,就会退化并且带毒严重,就是说产量低而不稳定,种植的话会常出现雄荸荠,植株矮化、丛生,不结球茎,最终无产。” 荸荠在很多的方面和土豆、番薯有着共性,而荸荠,在粤、闽、黔、浙都有种植,自宋朝以后,就有人想要把产量极高的荸荠进行大范围种植。 但是最终都没法成功,最后荸荠也就能在荒年救荒用一下,想成为主粮极为困难。 更多的情况下,荸荠都是作为一种水果在种植,而且荸荠在北方是无法生长的,因为北方寒冷。 “这荸荠、土豆和番薯,没有种子吗?”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徐贞明抖了抖袖子,从里面摸出一个布袋,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些肾形的颜色各异的种子,他颇为确定的说道:“有,种子,出苗率太低了,产量极低。” 种下去一亩地,反复补种之后,仍然达不到种植的密度。 在荸荠开花时候,还要把它的花打掉,断其浮根,剪其附叶,那就更没有收获足够的种子了。 经过徐贞明一番解说之后,朱翊钧终于明白了,为了不用种子种植,主要是种不成。 在种地这件事上,朱翊钧从来不随便发表自己任何的观点,他真的不会,养绿萝都能养死的他,选择了听从专业人士的意见。 专业的事儿交给专业的人做。 朱翊钧种地,就是种什么死什么,活一天算一天,听天由命,所以徐贞明和老农们真的想把土豆和番薯种好的前提下,朱翊钧有利用皇权在其中捣乱。 徐贞明是进士,他可以站在文臣的角度,去拍一顿马屁,夸赞陛下嘉言良纳,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没想到,他只是十分单纯的陪同陛下种地,十分单纯的想把这件事做好。 徐贞明百般不会,只会种地,他但凡是懂的变通,也不会背着一个竹篾书箱入京了。 夕阳西下,大明皇帝再次回到了乾清宫内,盥洗房盥洗、晚膳之后,直接奔到书案前,开始记录今日的点点滴滴的收获。 而这一次,他多了一个疑问集,这些都是眼下的困难,比如荸荠、土豆、番薯这些利用块茎进行培育的如何脱毒,脱毒才能维持产量,如何脱毒,并不是朱翊钧现在要攻克的课题。 朱翊钧现在要做的是,总结历代农书、农户的经验和教训,将土豆和番薯,在北方的土地上种活。 他在纸上不停的画着一个玻璃模型,这个模型的一端有一个大大的玻璃泡,一端敞口,里面会倒入水,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让水面升高和降低,来测量温度。 他将手中的笔放下,对手中的模型非常满意,就是最原始的温度计,这种温度计可以确定土豆、番薯在什么温度下可以萌发,在什么温度下会茁壮成长,在什么温度下开化,什么样的温度下,会冻苗补种。 种地,他真的是认真的在种,虽然李太后一直觉得孩子辛苦,但是朱翊钧真的觉得事事都很有趣,他在思考着种植成功之后,应当如何鼓励种植土豆和番薯。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这是张居正今天讲到唐太宗李世民的时候,讲解的一段话,意思是:作为君王,必须要心里先想着百姓,若损害百姓来奉养君主,就像是割下了大腿上的肉来吃,虽然吃饱了但身体已经死了。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 百姓就像是水一样,可以载着舟行驶,同样也可以让舟倾覆。 道理非常简单,并不难理解,但通常情况下,皇帝是最后一个知道国家要灭亡的人。 东汉末年,黄巾军的动荡,似乎一瞬间就遍及了整个东汉,如同大火燎原,似乎像是被突然点燃的一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句呼号,似乎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在整个东汉江山响起,遍地开花。 黄巾军的汹涌之势,真的是个偶然吗?其实不是。 早在黄巾军起义之前,‘苍天已死’这句口号,已经在民间流传甚广。 有一块砖,叫苍天乃死砖,为建宁三年四月四日所刻,黄巾军起义的十四年前这块砖就刻好了。 苍天乃死到已死,是民怨从暗潮涌动到沸反盈天的过程。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颠覆朝廷社稷的水,是苍生的泪,但不到横流的时候,君子、治人者是看不到的。 朱翊钧没看到苍生泪,但是他知道大明的结局,也知道他身上的责任。 “呼!完成,明日交给冯大珰让他烧出来,放到景山玻璃火室内,既然要做,就要做好,做的精细,做明白。”朱翊钧将手中的图纸交给了张宏,然后向着榻前而去,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早睡早起长高高。 张宏将草纸交给了宫婢,宫婢将草纸交给了徐爵,徐爵连夜交给了冯保,冯保让兵仗局连夜烧纸。 帝国内外的官员,都是不分时间随时准备为皇帝陛下服务,这是作为皇帝的权利。 二月二龙抬头,天空一道惊雷闪过,轰隆隆的响声在空中蔓延炸裂,进而传到了正在廷议的文华殿内。 而此时的兵部尚书谭纶,又在致仕。 这一次,不是因为尸位素餐,卡着王崇古的提举京师将才的名单,而是因为谭纶在春分时候,去朝日坛祭祀,因为倒春寒的天气,染了风寒,咳嗽连连,失仪了。 皇帝撞翻了桌椅、皇帝走路没有四平八稳会被李太后训斥,那么朝臣们在祭祀的时候,咳嗽、喷嚏、体力不支蹲下、交头接耳等等,也都是失仪。 弹劾谭纶的是都察院福建道监察御史景嵩和韩必显。 “本兵重任,所托非人,万一北虏不测,犯我疆圉,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怎能寄万乘于有事?”都察院总宪葛守礼念完了景嵩的奏疏,将奏疏递给了小黄门,小黄门放到了张居正面前。 “啊,对对对,你说得对,明日我就再写一封致仕奏疏,以病乞休,不就是看我不顺眼吗?我也不在这里碍你们眼。”谭纶猛地站了起来,将欲离开。 张居正看按着谭纶,平静的说道:“谭尚书,这里是文华殿。” 此话一出,站在门口拿着绣春刀和净鞭的朱希孝松了口气,这谭纶倒是意气用事,直接愤而离席,纠仪官们,是拦还是不拦? 谭纶如此私自离开,绝对是失仪,按制纠仪官得当场拿下,职责所在。 可是作为武勋的朱希孝,当场拿下兵部尚书,那是在给哥哥成国公朱希忠找麻烦。 谭纶听到张居正叫他,只能用力的甩了甩袖子,一脸嫌弃的看着洋洋得意的葛守礼,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谭纶背叛了晋党,晋党见缝插针的弹劾,谭纶的确是犯错了,失仪,礼教森严的大明朝,这的确是个大罪名。 朱翊钧停顿了下手中的笔,稍微思忖了片刻,开始继续书写。 葛守礼放的屁,究竟什么意思,不重要。 谭纶春分之前生了病,称病告假,不出席朝日坛祭祀事,吏部不准病假,谭纶是带着病去的朝日坛,冷风一激,差点没直接把人送走,这病刚刚好,都察院的狗就已经开始扑上来了。 一波接着一波,就因为谭纶因为提举京营将才名录之事,改换了门庭。 至少晋党大部分人,是这么认为的。 谭纶的处境极为艰难。 “葛总宪,礼部尚书陆树声,也在朝日坛咳嗽连连,怎么就没人弹劾陆树声呢?”冯保开始阴阳怪气。 “还有此事?”葛守礼眉头紧蹙,面露不解的看着冯保。 “难不成葛总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冯保嗤笑了一声,晋党急先锋,可能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就对一部大臣弹劾? 小皇帝出门,都会让他冯保交底! 冯保作为内廷之人,他的第一职责,就是保护皇权,谭纶得罪晋党,是因为提举京营将才之事,是为了防止晋党一家独大,无论谭纶什么目的,是不是拿这件事给张居正做投名状,都直接和间接的保护了皇帝的安全。 冯保自然要保住谭纶。 冯保坐直了身子,火力全开,对准了葛守礼平静的说道:“《论语·卫灵公》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葛总宪也是读书人,这话何意?解一解?若是葛公不想解,没关系,咱家这个阉贼来解。” 葛守礼闻言脸色一变。 这阉贼又拿着论语的大棒子打人了! 第三十五章 族党排异,不胜不止(为盟主“电饭煲菜谱”贺!) “哈哈。”谭纶又是哈哈大笑,看着葛守礼一边乐一边摇头,葛守礼当然会解这句,谭纶就会解。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葛守礼一个进士,圣贤书读的极好,否则不可能出现在文华殿上。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葛守礼若是把这句话解出来,就得把礼部尚书陆树声一起弹劾,因为陆树声也在朝日坛祭祀中咳嗽了! 朱翊钧坐在台上,嘴角勾出个笑意,张宏在旁边略显羡慕,这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极为合格的。 冯保笑着说道:“夫子说了,责备自己而少责备别人,那就可以避免别人的怨恨了。” “严于律己,出而见之事功;宽以待人,动必关夫治道。到了葛总宪这里,这一句就反过来了,变成了严于律他,宽以待己,啧啧啧。” “葛总宪,要不把陆尚书一起弹劾吧。” 陆树声是张居正举荐的礼部尚书,结果事事件件都给张居正添堵。 罗拱辰收洋船的税,陆树声反对,戚继光入京师领赏,陆树声反对,小皇帝种个地,陆树声也反对,张居正拿着《皇明祖训》搬出太祖高皇帝,又把君王道德楷模宋仁宗一起拿出来,才算是彻底压死了陆树声关于君民同耕的反对。 张居正看着冯保对着葛守礼一阵输出,稳稳的坐直,似乎在看奏疏,一言不发。 选择权到了葛守礼这边,要么谭纶和陆树声一起弹劾,要么就谁都不要弹劾,当然还有一条路,反对孔夫子的话。 “阉贼当道!”葛守礼颇为不满的甩了甩袖子,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是真的不知道陆树声失仪的事儿。 “小人戚戚!”冯保针尖对麦芒,分毫不让。 “葛总宪?”张居正握着那本弹劾谭纶的奏疏,眼神闪烁的看着葛守礼。 若是葛守礼不拿回这本奏疏,那陆树声也要被弹劾,到时候,大家都不好看,大明拢共就六部,两部尚书深陷弹劾之中,不可自拔。 这个时候,需要有人来打圆场,这件事杨博最合适。 因为杨博是晋党的党魁,他这个时候咳嗽一声,说句公道话,这党争就偃旗息鼓了。 但是杨博没有说话,也没有咳嗽,杨博和刚才张居正一样,一言不发。 张居看向杨博,他的眼神是极为复杂的,他一直坚信杨博是硕德之臣,在很多时候,张居正都很尊重杨博,但是这次张居正看向杨博的眼神里少了相信多了疑惑、少了期盼多了消沉,只有浓郁的失望。 张居正真的很失望。 杨博终于在人生的最后的一程,变成了当初杨博最讨厌的模样,当初严嵩、严世藩等严党当道的时候,杨博可是连章弹劾,那会儿杨博志向高洁。 现在呢? 冯保很了解读书人,读书人都喜欢在自己心里树立一个榜样,进而遵从着榜样的言行举止,比如葛守礼就一直觉得高拱是完美的,所以,高拱出事的时候,葛守礼就用尽了全力去保护高拱周全。 权盛者摧,功高者隳[hui,毁坏]。 杨博在自己仕途的最后一段路,没有选择君子之道,没有选择弘毅,而是选择了维护政治小集体的利益。 葛守礼直接就被架住了,他现在没有台阶可以下,没人站出来打圆场,没人给他折中,他坐在那里,脸色晦暗不明,再憨直的人,也应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张居正放下了奏疏,看向了兵部尚书谭纶。 谭纶却面色犹豫了起来,就是不肯动弹,也不肯说话,甚至都不愿意为自己分辨几句。 冯保都有些急了,但是谭纶依旧不言不语。 张居正、冯保,甚至是杨博,都知道谭纶的袖子里,装着一本兵科给事中的奏疏,弹劾礼部尚书陆树声失仪,内容一样。 礼部主祀,礼部尚书陆树声在朝日坛咳嗽,也是失仪,而且罪加一等。 可是看谭纶这架势,是不准备拿出来了。 这短暂的沉默引起了朱翊钧的好奇,朱翊钧顺着众人的目光,神情更加古怪,他已经明白了关键。 谭纶被御史以失仪被弹劾,张居正不是没有任何的准备,而是准备极为充分,可是情况似乎超过了元辅先生的掌控。 冯保都把人给死死的咬住了,只要谭纶甩出奏疏来,这晋党也讨不了好去,但是谭纶就是不肯拿出来。 谭纶为什么不肯?难道是心怀愧疚?若是心怀愧疚,还阻拦了王崇古三十四次,把人彻底得罪?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既然做了,便不会后悔。 户部尚书王国光笑了笑,甩了甩袖子,拿出一本奏疏来,笑着说道:“户科给事中,弹劾礼部尚书陆树声失仪,还请首辅过目。” 理由一模一样,朝日坛失仪。 王国光是山西人,而且是晋党的核心人物,被张四维在万历十年钦定的、清算掉的晋党叛徒。 王国光是难得的干练之臣,还是谙熟财政的理财能手,他主政户部五年来,朝廷赋税收入年年攀升,这是个专才循吏,是特立独行之人。 谭纶这个人生性豁达,他不喜欢自己和晋党的冲突,牵扯到别人身上,谭纶这个人好面子,谭纶背弃了举荐自己的杨博,陆树声背弃了举荐他的张居正,一个跳反的叛徒,攻讦另外一个叛徒,实在是可笑至极。 所以谭纶不肯,不肯和葛守礼、杨博、王崇古一样。 但是张居正还另外安排了人弹劾,由户部尚书王国光发起,对礼部尚书陆树声以失仪之罪弹劾。 杨博、葛守礼、王崇古面色凝重,谭纶不是山西人,谭纶只是杨博举荐,但是王国光是山西人,在文华殿内,王国光对陆树声的弹劾,甚至不如王国光亮明了身份支持张居正的影响来的大。 这一轮针对谭纶的弹劾,晋党损失重大,王国光终于亮明了身份,和晋党做了彻底的切割。 朱翊钧非常确信,并没有什么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政治联盟,晋党这种以特权经济为核心利益的紧密团结的政治小集体,都接连出了谭纶和王国光两个叛徒。 而户部尚书王国光更是经过了张四维认定的晋党叛徒。 铁三角不是牢不可破、晋党也不是坚不可摧,晋党比铁三角还脆弱。 “元辅,还是算了。”杨博终于出来做这个和事佬了,他咳嗽了两下说道:“这倒春寒咳嗽不在少数,难道因为此事,把这满朝文武都给罢黜了?” 张居正则抓着手中的奏疏说道:“杨太宰这话说的,好像是我这个阁臣,在肆意操持权柄,挑起党祸一样?我的错吗?杨太宰此话,有失公允。” 张居正对杨博说话,终于变得不客气了起来。 冯保看着杨博,乐呵呵的说道:“本来这事,咱家说了,葛总宪收回去便是,本就是小题大做,操弄政务,咱家骂也就骂了,收回去奏疏,这事儿就是到哪儿,哪儿了结。” “可是他就是梗着脖子不肯,现在倒是想要息事宁人了?好事占尽,一看颓势,就明哲保身,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美事。” 冯保看似在骂葛守礼,但是字字句句都在说杨博,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冯保这指桑骂槐,谁都能听得懂。 让葛守礼下不来台的不是张居正,不是冯保,不是其他的朝臣,恰好就是晋党。 葛守礼的神情格外的落寞,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给晋党冲锋陷阵了这么些年,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谭纶的奏疏进了内阁,内阁拟票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批红后送到乾清宫,就这一关一关又一关,这弹劾谭纶和陆树声,不是结果,只是一个开始。 这真的闹起来,谁的损失更大? 杨博深吸了口气说道:“元辅啊,两宋党锢盈天,宋时泥马南渡,殷鉴在前,元辅当三思而行。” 张居正思忖了片刻,将手中两本奏疏递给了小黄门而不是张宏,示意将两本奏疏下章,归还给都察院和户部。 张居正最终还是没有挑起这场党争。 杨博这个晋党党魁就是在欺负张居正,君子欺之以方,杨博吃准了张居正不会把事情闹大,因为张居正要掀起党争,最终输的只会是大明。 张居正虽然摁下党争的苗头,但是他还是颇为严肃的说道:“大臣当处以礼,若以一嗽之故,勒令致仕,非惟不近人情,亦且有伤国体!” “御史景嵩、韩必显、纠劾谭纶,委止一时冒昧,欲用某人之意昭然,吏科雒遵、御史景嵩、韩必显等三人今日所为,必禀明圣上,以正朝纲之风。” 朱翊钧听到了张居正要禀明圣上,将手中的铅笔递给了张宏,让他换一根,实在是这他手中的铅笔短到他已经揪不住了。 小皇帝坐直了身子,开口说道:“朝日坛祀,咳嗽小事,何至去二大臣?” “每一次讨论弹劾,都是百计搜求,族党排除异己,若是没有获胜就不终止,用人任事没有明确的规定,全看言官搜求事由。” “元辅先生,朝廷、朕,将何以治天下?” 张居正颇为恭敬的俯首说道:“臣不知。” 朱翊钧看向了杨博再次开口问道:“杨太宰,族党排异,不胜不止,用舍予夺,无纲无纪。朝廷、朕,将何以治天下?” 第三十六章 以德服人,以德治国? 皇帝问,族党排异,不胜不止,朝中党锢盈天,皇帝以什么治天下。 杨博站了起来俯首说道:“回禀陛下,臣惭愧。” 晋党看他老了,早就不听他的了,今天这出弹劾,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张居正看他失望,杨博自己也很是失望。 自己坦坦荡荡的活了一辈子,走进了文华殿,做了廷臣,却整日里做这些事儿,到了现在,更是被后辈儿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但是杨博作为晋党党魁,他只能这样说,这样做,这样的身不由己,和当初的高拱一样,杨博背后的族党,不允许他停下。 所以杨博才打算致仕,打算急流勇退,再这么下去,下场只有身败名裂。 朱翊钧思考了片刻说道:“兵部尚书谭纶、礼部尚书陆树声,朝日坛失仪,罚俸一月。吏科给事中雒遵、御史景嵩、韩必显三人,削官身回籍闲住,不知元辅以为如何?” “陛下决断,臣不敢议。”张居正作为首辅,不能议论京官任免,众目睽睽之下,他自然不会说什么,小皇帝没把三个差点挑起党争的家伙送到解刳院,那是陛下宽仁。 张居正也松了口气,陛下对送入解刳院是十分慎重的。 “杨太宰以为如何?”朱翊钧看向了杨博问道。 “陛下英明。”杨博稍微思虑了下,并没有为三个晋党科道言官求情。 “那就这样,你们继续廷议吧,朕继续读书。”朱翊钧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拿过了张宏递过来削好的铅笔,继续写写画画。 涉及到了皇帝的事儿,朱翊钧自然要开口,既然张居正要禀明皇帝,朱翊钧也没等到讲筵后,直接开口做了处置,省的又出现什么张居正坑蒙拐骗小皇帝之类的风言风语。 到底谁坑蒙拐骗谁? 吏科给事中雒遵弹劾谭纶尸位素餐、御史景嵩、韩必显弹劾谭纶朝日坛咳嗽,他们三个的惩罚是削官身回籍闲住,没了官身,到了乡野连个缙绅都不是,不能避税,更不能再起。 他们三个既然要做刀,就要有被折了的准备。 他们三个人的罪名是族党排异,不胜不止,用舍予夺,无纲无纪,朱翊钧已经折了三把刀,这是杀鸡儆猴,止党争之风。 再生事,就只能解刳院雅座了。 廷议很快就结束了,张居正站了起来,为皇帝讲筵。 张居正的神情颇为奇怪,他在品味陛下说的话,主要是那个词,族党。 这个词非常有趣,族这个字,言简意赅。 “元辅先生?”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疑惑的问道。 “陛下,雒遵、景嵩、韩必显,三人削官身回籍闲住,是不是有待商榷?”张居正回过神来,他的面色有些不忍的说道。 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这一步一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走到了这一步,这直接就削了官身,张居正有些于心不忍。 朱翊钧像是没听明白张居正话里的意思,眼前一亮问道:“元辅先生的意思是,把他们送解刳院,没必要这么狠厉吧,又不是阴结虏人之类的不赦之罪。” “那还是削官身回籍闲住吧。”张居正一听,立刻选择了折中。 把小皇帝教育成了不折不扣的暴君,他这个帝师有直接责任,孩子还小,可不能把皇帝陛下教成暴君,守护陛下心中的三纲五常,张居正义不容辞。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啥意思。 这三个科道言官,考中进士观政三年,履任之后,做的是科道言官,无纲无纪,且不说对大明、对皇帝、对朝廷、对纲宪法纪,有没有恭顺之心,但凡是他们对自己读的书有一点恭顺之心,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小题大做、结党营私,圣贤书就教他们这些道理? 朱翊钧也读圣贤书,怎么不觉得圣人训,讲的是这些蝇营狗苟? “戚帅怎么还没入京来领赏?”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开奉天殿恩赏戚继光之事,已经定下,结果戚继光迟迟没有入京来,连点动静都没有,朱翊钧才特别询问。 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戚帅在关外,董狐狸全军覆没,董狐狸侄子被抓,戚帅唯恐北虏借此由头南下,去关外斥候巡察去了。” 朱翊钧略显可惜,他见过戚继光画像,还没见过戚继光本人,他拿了一本奏疏说道:“朕看这本科道言官的奏疏,说戚帅轻启战端,既然董狐狸索赏,给些银钱打发便是,何故设伏诛杀,引得胡虏畏惊。” “戚帅有勇有谋、将士悍不畏死、敌人全军覆没、生擒贼寇酋首,这怎么就成了,挟寇自重了呢?”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甩了甩袖子说道:“自古蛮夷畏威不畏德,若是给银钱打发,只会步步紧逼,得寸进尺,大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胡虏又至,其余贼寇酋首必效仿,边方永无宁日。” “歼灭全军、生擒贼守,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张居正施政就四个字,富国、强兵,张居正做到了吗?做到了。 那萨尔浒之战中,大明强出来的兵何处去了? 万历二十三年的冬天,在蓟州镇石门寨,蓟州总兵官王保说‘今日发饷,不要带甲兵’,将刚刚在朝鲜打完胜仗的浙兵皆坑杀之,戚家军求荣得辱,成为大明江河日下的一个注脚。 “戚帅辛苦。”朱翊钧停止了问询戚继光的动向,作为三镇总兵官,戚继光真的很忙,虽然离京师很近,但他还是边军,有巡察边方的准备。 关于陈五事疏的内容,朱翊钧并没有多问,大明京师的考成法刚刚开始试行,不易操之过急。 讲筵开始了,张居正对讲筵产生了一种由衷的迷茫,这种迷茫在他考中进士之后,从未有过,论语的注解越来越奇怪了,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变的越来越陌生。 张居正开口说道:“子曰:道[dǎo]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dǎo]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引导;政,正人者不正,法律政令;齐:齐一;刑:刑罚。” “德;行道而有得;礼,制度品节。耻,是愧耻、羞耻。” “孔子云:人君之治天下,不过是要人为善,禁人为恶而已。” “解曰:用法制去引导百姓,使用刑法来整齐他们,老百姓虽然免受刑法,却失去了廉耻之心;用道德教化引导百姓,使用礼制去整齐百姓,百姓不仅会有廉耻之心,而且也会使人心归正,天下向治。” “《礼记·缁衣篇》云: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耻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遯心。” “《孟子·尽心上》云: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 “这些说的都是一个道理,用道德去引导、用礼法去整齐万民,使天下百姓,闻善能徙、知过能改,修养人格、实践德行。” 张居正讲的是论语,引用了孔子的话,又引用了《礼记》、《孟子》,似乎如此引经据典,就足以夯实自己的思想钢印,来证明自己是对的一样。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问道:“以德服人,以德治国?” “然也。”张居正松了口气,陛下果然很懂,从中提炼出了关键和精髓,这些话的核心主张,就是以德治国。 朱翊钧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君子,小人,而后又在君子下面写上了谭纶、戚继光,在小人下面写到了杨博、王崇古、张四维、葛守礼、雒遵、景嵩、韩必显。 想了想,小皇帝又把葛守礼给划了去,这家伙还不配做小人。 写完之后,小皇帝看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现在听到朕有惑这三个字,就只感觉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感,让他心神一凛,这讲筵的差事,必须要尽快给出去,再这么奏对下去,张居正怕是连圣贤书都不认识了。 堂堂大明进士、文渊阁首辅,给一个十岁的孩子上课,怎么就这么难! 朱翊钧开口问道:“谭纶做事光明磊落,不阿附族党,坦坦荡荡,上无愧于义,下无愧于心,可谓君子?雒遵、景嵩、韩必显小题大做,倚礼而行族党排异之事,不胜不止,用舍予夺,无纲无纪,可谓小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张居正肯定的回答道。 朱翊钧立刻开口问道:“元辅先生教咱,以德何以服人?” 谭纶被数次弹劾的原因是不阿附晋党,而弹劾他的人,是晋党的科道言官,扛着礼法的大旗,做着族党排异之事,以德又如何服人呢? 没有说服力啊! 这最后处置,还是要落到这法律政令之上。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不知。” 张居正其实知道如何以德服人,确切的说,圣贤书说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仁发于心,行出于义,便可以以德服人,这个逻辑是非常完整的。 可是在谭纶被连章弹劾之事,张居正实在是说不出这句话来,这是哄小孩子的话,陛下虽然十岁,可是陛下是大明的君王。 政,正人者不正,用道德的力量无法纠正他人行为的时候,就只能用法律政令了。 正如陛下之前说的那般,贫贱不移则必谄,富贵不限则必骄,礼必坏,乐必崩,礼崩乐坏。 “元辅先生,朕有惑。”朱翊钧继续说道。 第三十七章 天下诤臣以何人为首? 张居正现在一听到这一句朕有惑,就是头皮发麻,陛下您能别有疑惑了吗?! 张居正十分诚恳的说道:“陛下,臣…为陛下解惑。” 张居正其实很想说,他不能解惑,陛下您能不能换个符合你这个年龄的问题啊!问的这些问题,都是一个个理想和现实、理论和实践的悖论,这问的张居正都有点不那么自信了。 朱翊钧瞪着大大的眼睛,平静的问道:“朕曾听闻,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土匪就像是梳子一样劫掠,可是这军卒行军过境,则像是蓖子(梳虱子的密齿梳)一样,搜刮的干干净净。” “戚帅南平倭寇、北拒胡虏,约束军兵严苛,不肯扰民一丝一毫,践踏百姓一根稻谷以斩首论,南兵为当世雄兵。” “倭寇横行东南,狼烟遍千里,民不聊生。” “胡虏强掠西北,征伐十五年,军民流离。” “戚帅执掌南兵,南征北战,可廷议之上,则是议论非非,以缀疣,多余无用之物论之,戚帅及他执掌南兵,真的是缀疣吗?”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张居正极为郑重的回答道,意思是戚继光不是缀疣,如果是他也不会让戚继光进京领赏了。 朱翊钧立刻开口问道:“元辅先生,以德何以治国?” 按照天下九经,修文以柔远人的说辞,只需要修德就足够平息倭患和北虏南下了。 隆庆和议、俺答封贡,看似是修文以柔远人的大胜利,但若非在宣府、大同和俺答汗带领的北虏打了十二年,硬生生把北虏打成了筋疲力尽,若非此时戚继光领三镇总兵官,在蓟州云集十万强兵,北虏会不会再次南下,劫掠关内? 一定会。 所以,小皇帝问,如何以德治国。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臣不知。” 朱翊钧又唰唰的写了几笔,开口说道:“道德是最高追求,以德服人,以德治国,都是一种追求,是所有人心之所向,但是仍然要制定律法政令来约束,法,兴功德震慑罪恶,律,定框架止争执,令,令人知事。” “道德在内,而律法在外,应当以律法限制人的行为,以政令来治理国家。” “谓曰:德定于上、法化于下,因事而制礼,当事而立法;道之以德,以律制人,齐之以礼,以法治国。” 朱翊钧的观点是以律制人,以法治国,对应的则是以德服人、以德治国。 他的观点其实不稀奇,他不否定孔子说得对,将孔夫子的仁德高高举起的同时,再讨论实践的问题。 汉宣帝曾经说过,汉家制度,王道霸道糅之,更简单直白一些,就是儒皮法骨。 披着儒家道德的大旗,做着法家约束人的事儿。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这种理论和实践并重的思考,让张居正思考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神明夙悟,真天纵也。” 讲筵还在继续,在皇帝和首辅的一问一答中,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得飞快。 朱翊钧收起了所有的草稿纸,微微欠身,结束了今日的讲筵。 “恭送陛下。”张居正长揖,等到陛下离开后,大明首辅才走出了文华殿,正中午的阳光的照耀之下,让张居正有些炫目,只是稍微停顿了片刻,他露出了一丝笑意,端着手,迈着四方步,四平八稳走向了文渊阁。 小皇帝认真起来,果然让人非常放心,张居正已经看到了小皇帝的明君之相。 大明儒学士们,早就不在乎孔夫子的话究竟何意,大明皇帝何必在乎呢? 张居正是个循吏,他的政治主张也是:重用循吏,而慎用清流。 循吏,就是守法循理的官吏,懂得变通、知道如何做事,做成事的更注重实践的官吏; 清流,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吹毛求疵、小题大做的官吏; 张居正是个循吏,他刚进文渊阁,就看到了中书舍人抱了一大堆的奏疏进了文渊阁内,这些奏疏,都是搭救雒遵、景嵩、韩必显的奏疏。 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大明的科道言官们反应过来了,三个言官弹劾一部大臣,遭削官身回籍闲住,大明科道言官们不搭救才是奇怪。 张居正打开了这些奏疏,思考了良久,并未下笔,而是每一封奏疏上,都贴上了一张空白的浮票。 他不太方便说话,谭纶是他张居正的人,处置雒遵、景嵩、韩必显是陛下的决定。 空白浮票,其实是他知道如何解决,但是他不能说。 科道言官要搭救被削了官身,回籍闲住的雒遵、景嵩、韩必显。 言官们上的奏疏,很快就流转到了司礼监内,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对这些奏疏,统统画了叉号,这是陛下第一次对外廷官员做出了处置,作为司礼监的太监们,守护皇权,就是太监们的天职! 这些奏疏最后流转到了乾清宫内被李太后看到的时候,小皇帝正在咬牙扎着马步。 站桩是一件很累很累的活儿。 李太后看着几份奏疏看了许久,这是大明的纠错机制在发挥作用,大明皇帝的决定,科道言官有权发言议论,而且这些奏疏说的很有道理,让李太后有些犹豫不决。 御史王时举说:大臣腹心也应当保护,以培国家之元气;言官耳目也亦当爱惜,以伸国家之正气。 大臣作为国家心腹,需要保护,这是国家的元气,但是科道言官们是皇帝的耳目,就不应该爱惜了吗?培养国家正气了吗? 今天信任大臣,而挫败言官,是轻耳目之臣,让腹心大臣安心,难道陛下只要元气,不要正气了吗? 如此做,恐怕朝中处世圆滑、阿谀奉承之流会越来越多,直言不讳、仗义执言之人会变少。 正气之士会三缄其口,忠臣卷舌不言,真的对国家有利吗? 谓曰:恐从此脂韦之习胜,骨鲠之气消。正士杜口、忠臣结舌,岂社稷之利? 脂韦:油脂和肌肤。骨鲠:骨气和气节。 给事中贾三近说:部臣国之股肱,言官国之耳目,耳目之官职司纠正,平日餋其刚直之气,宽其触冒之罚。 大臣是国家的肱骨,言官是国家的耳目,耳目之官的本质工作就是弹劾,平日里朝廷养着科道言官就是为了养言官们的刚正直谏不畏强权之气,做自己的本质工作,还要被削官身回籍闲住?实在是太冤枉了,应当宽恕他们进言的责罚。 只有这样,以后科道言官遇到事才不会躲避畏惧,今天若是以弹劾大臣为由降罪,怕是让谏臣们丧气,以后就不敢开口说话了。 如果以后国家有了关乎于江山社稷的大事,朝廷有了大奸大恶之徒,谁还敢忠言上谏,来正朝纲,朗风气呢? 谓曰:他日虽国家有大利害、朝廷有大奸邪,谁肯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 这样的奏疏,李太后手边有十几封,都是在为三个言官求情。 清流之议,不做处置,他们还会连章上奏;皇帝还是不听,他们就会在文华殿、奉天殿对着皇帝喋喋不休;皇帝还是不听,他们就会到承天门前跪在地上,请命皇帝,皇帝不答应就不起来;皇帝还是不听,他们就会绝食、撞柱,饿死自己也要直言上谏。 打着忠君体国的名义,做的却没有一件忠君体国的事儿。 清流、科道言官,极为难缠,这也是为何嘉靖、隆庆都躲在后宫里不出来见朝臣的原因,和他们打嘴仗,打不打,都是皇帝输。 冯保看着那几封科道言官的奏疏,开口说道:“这些个清议,着实是颠倒是非。” “陛下说的非常明白,处置三个言官,不是因为他们弹劾大司马,而是因为他们在行族党排除异己,而且是不赢绝对不罢休,如果不做处置,他们岂不是还要继续连章弹劾?谭纶是个君子,他们就是欺负君子罢了。” “若是真的为了所谓的国家有大利害、朝廷有大奸邪,那陆树声也咳嗽,为何只弹劾谭纶一人呢?” 冯保将弹劾谭纶的案子的关键点,点的非常明白,朝日坛失仪,可不止谭纶一人,还有陆树声。 “陛下说族党两个字,真的是令人醍醐灌顶,振聋发聩!”冯保又在李太后面前夸奖了一番皇帝陛下。 陛下的族党二字一出,让冯保此时说话,就有了十二分的底气。 陛下用两个字,把这件事的本质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朝廷是允许结党的,各家各派,有自己的政治主张,并且践行这些主张,对国家是有益的,这一点在欧阳修的《朋党论》里描述的很详细。 君子和君子之间以同志向、同道为朋党,而小人和小人之间以共同利益为朋党,这是很自然的事,自古有之。 就是三代之上,尧舜禹的时候,君子八元、八恺等十六人以舜为党魁核心,也是朋党。 如何区分君子和君子的朋党,又如何区分小人和小人之间的朋党? 通过关系。 而陛下一语中的的点明了晋党的属性。 族党,族是一种姻亲关系,王崇古和杨博是儿女亲家,张四维和王崇古是舅甥关系,而晋党,又是以山西人为核心人员的乡党。 族,仅仅一字,却是鞭辟入里,言简意赅。 “今天讲筵的时候,元辅说陛下是天纵之才,臣以为元辅说得对,陛下只用一字,就把他们晋党那些龌龊和勾连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冯保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对族党二字展开了自己的分析。 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有参政、议政,甚至决策的权力,他参政虽然违背了祖宗之法,大明都两百多年了,皇帝不借着宦官的死不要脸,怕是早就被大臣们给生吞活剥了。 李太后有些无奈的说道:“冯大珰,你看到了元辅那空白的浮票了吗?他这是打算置身事外吗?言官清议再起,不是很好收拾。” “打了言官的廷杖,这些言官不以为耻,反而引以为荣,甚至还能在科道言官里扬名,往上进步,全靠沽名钓誉。” 李太后觉得难办,冯保也觉得难办,嘉靖年间,嘉靖皇帝打过言官,之后便坏了事儿,言官反而更加前仆后继,弄的嘉靖皇帝只能草草收场。 “确实不好处置。”冯保十分确切的说道。 不听言官的话,非议不断;听了言官的话,小皇帝亲自做的处置,这样收回,这外面的大臣言官,还以为皇帝怕了呢。 两难,两难,两难如何直解? “看看皇儿,多认真。”陈太后才不管朝中那些腌臜事,她始终秉持一种坚定的信念,什么豺狼虎豹、牛鬼蛇神,在真龙面前,都要蛰伏。 现在他们欺负皇帝小,日后统统拉清单。 朱翊钧收功,向着李太后和陈太后的位置走去,他露出了招牌的笑容,笑着说道:“母亲,娘亲。” 陈太后是隆庆皇帝的正牌皇后,地位在宫里在李太后之上,可是隆庆皇帝大行之后,无论是李太后加徽号,李太后徙乾清宫,李太后执掌六宫之印,陈太后都没有任何的阻拦,她没儿子,凭白作妖,图些什么。 在宠溺这件事上,陈太后宠溺朱翊钧,而李太后宠溺朱翊镠。 “你娘亲正为皇儿闯下的祸事焦头烂额,你倒是笑的灿烂。”陈太后把早就晾好的冰糖梨水和糕点放在了小皇帝面前。 “闯祸?”朱翊钧一愣,随即明白了到底是什么祸事。 朱翊钧想了想,又想了想说道:“天下诤臣以何人为首?” 第三十八章 不是我!不要污人清白! 天下诤臣以何人为首? 大明万历元年,当属海瑞。 朱翊钧笑着说道:“海瑞也,把海瑞召回朝堂任事,也可以平息清议。” 止党争之风,杀鸡儆猴,把雒遵、景嵩、韩必显削官身回籍闲住,算是警告,让晋党停止对谭纶的攻讦,对朝局稳定,很有必要,那么将海瑞召回朝廷,两难可以直解。 海瑞是怼皇帝宝具,最难受的应该是皇帝了。 海瑞抬着棺材板,把嘉靖皇帝骂的狗血淋头,嘉靖皇帝到底是没舍得杀了海瑞,隆庆皇帝也没舍得杀了海瑞,但是这样的人,在朝堂之中,注定是不讨喜的。 皇帝不喜欢,大臣们也不喜欢,刀子太锋利,也容易割到自己,葛守礼这样的刀子,才最最合适。 海瑞,唯独科道言官、清流们喜欢。 海瑞骂嘉靖,就不骂隆庆了吗?清流们几次想把海瑞抬到都察院里,最终都未能成行。 科道言官救雒遵、景嵩、韩必显,很正常,涉及了自己切身的利益,因言获罪此事一开,言官还言什么? 把科道言官的海瑞抬到都察院,看看谁还敢说,皇帝不重视清流! 张居正的空白浮票,李太后没看明白,冯保也看的似懂非懂,但是朱翊钧非常明白。 张居正不能说,他作为内阁首辅,本来就是对皇权形成了直接威胁,再把这把敢怼皇帝的宝具,海瑞海刚峰放在皇帝面前,海瑞一旦骂皇帝,群臣只会认为张居正要骂皇帝。 所以张居正只能留白。 李太后听闻朱翊钧的处置,眼前一亮,但是很快就升起了新的担忧,这海瑞回朝,看到不务正业的小皇帝,怕是又要抬棺上谏了,到时候又是一堆的麻烦事。 李太后只想让小皇帝顺利长大,执掌大权,这些事儿,可以到皇帝亲政后再做。 朱翊钧喝完了梨水,笑着说道:“元辅先生今日讲《帝鉴图说》,讲到了唐太宗和魏徵,贞观十七年,直言敢谏的魏徵病故,唐太宗涕泪曰: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朕就问元辅先生:魏徵辅弼唐太宗,正衣冠、知兴替、明得失,我大明朝直言敢谏当属海瑞,有海笔架之称,不畏惧权贵,为何海瑞至今仍然在家闲住,不得任事?” “元辅先生只说:朝堂龙潭虎穴,过刚易折。” 海瑞在上了《治安疏》后,嘉靖皇帝次年大行,隆庆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海瑞从天牢里出来,做了通政司左通政,正四品。 隆庆三年,海瑞上奏言:隆庆皇帝神隐,不召见辅臣、不见廷臣,奏疏入宫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这一封奏疏,也是泥牛入海,没过多久,海瑞就被外放做了应天巡抚。 海瑞真的只是一个清流,高谈阔论之辈吗? 海瑞到了应天做巡抚,兴利除害,请求整修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才形成了黄浦江,在此之前,松江府的吴淞江流域,皆是滩涂,而海瑞把这条吴淞江收拾的服服帖帖,松江府百姓人人称颂。 能治水的臣子,大多数都不是什么高谈阔论之徒。 海瑞收拾完了吴淞江、白茆河,就开始收拾徐阶了。 徐阶一共侵占了四十万亩田,松江府少米田,而多棉田,徐阶占的都是上等的膏腴之地,海瑞追究徐家侵占田亩,不留一点情面,也不给予优待,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让徐家清退所有田亩。 给事中戴凤翔,上奏弹劾海瑞庇护奸民,鱼肉缙绅,沽名乱政,于是海瑞被改任南京粮储。 高拱把海瑞的差事并入了南京户部衙门,逼海瑞致仕,海瑞至此隐退,回了海南琼山老家闲住。 张居正不用海瑞,是知道海瑞这个人回朝任事,只有死路一条,海瑞不懂变通,回朝之后,怕是连回籍闲住都难。 海瑞严峻刚直,中外官员多次推荐,也不是真的看上了海瑞的名望,而是看上了海瑞的不懂变通,把海瑞抬回京师做那把利刃。 “若说真的要正朝纲、朗风气,让海瑞回朝最为恰当。”朱翊钧极为肯定的说道。 朱翊钧他真的不怕海瑞,科道言官们一直拱火把海瑞这么锋利的一把刀,抬回来京师。 可到时候,真正受伤的,到底是谁? 老爹说过:只有魔法才能对付魔法。 李太后面色凝重的思考着。 大明皇帝要海瑞回朝任事,而当朝首辅张居正是个循吏,不是清流,他不太想用海瑞,不过是担心海瑞把自己给折了罢了,张居正其实不怕海瑞。 李太后在考虑,是否让海瑞是否回朝。 海瑞回朝指着小皇帝怒斥小皇帝不务正业,十岁天子治天下,本就人心惶惶,海瑞这种清流中的顶流,再怒斥皇帝一顿,到时候,皇家的脸面丢了也就丢了,但是十岁人主,真的能承受得住这种风波?真出了事,又如何处置? “还是算了。”李太后犹豫了下,不打算让海瑞回朝。 朱翊钧吃了两块糕点,又喝了些水说道:“娘亲,一步退,步步退。” “若是答应了言官,从轻处置,言官们就会要求,罚酒三杯,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如果答应了言官,罚酒三杯,言官们就会要求,无罪释放,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如果答应了言官,无罪释放,言官们就会要求,官复原职,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从轻处置、罚酒三杯、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平步青云、处置谭纶,这一步一步的要求,难道都答应吗?谭纶是大司马,兵部尚书,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元辅先生推行新政,要富国强兵,没了大司马的支持,他还怎么强兵?” “不答应,言官就闹,就连章上奏,就到承天门磕头,就到承天门绝食、就到奉天殿文华殿撞柱。” “皇权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三步,一退再退,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如何能退?从一开始就不能答应,就不能退。” 李太后心事重重,孩子说的话,她亲眼见过。 她的夫君就是没办法收拾这种局面,在常朝上、在廷议上才慢慢很少讲话,说什么都是错,最后交给了司礼监去外面撕咬。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也是如此,退一步,被人进了三步,只能退第四步,退到最后,无路可退。 “海瑞是君子。”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仁是一杆秤,他又不是那种只会高谈阔论,指摘皇帝博取清名之人,娘亲担心的那些事,不必太过担心。” 政治这个游戏,就是一个选择游戏,正确的选择做得多了,皇威就可以在一次次正确之中建立,这才是威权。 跟朝臣斗,就要跟那个最狠的斗,海瑞就是那个最狠的科道言官。 海瑞上谏,朱翊钧只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就可以踩着海瑞一步一步的确立皇威。 朱翊钧非常明白威权的建立过程,但是二十七岁的李太后,她连而立之年都没过显然并不太明白,威权二字的建立过程。 “那就让海瑞回朝?让给事中举荐一下,看看廷议?”李太后终于有些犹豫。 朱翊钧站了起来说道:“孩儿玩去了!” 他对景山那些个土豆、番薯,可是十分在意,到了乾清宫换了衣服,就直奔景山而去。 次日的清晨,寒风吹拂着大地,小冰川时代的春风,带着一股刺骨的冷厉,吹动着承天门外磕头的科道言官。 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全都来到了承天门前。 寒风不能阻拦他们追求正义的脚步,他们按照官阶依次排好,不言不语的跪在地承天门前,请求皇帝收回伤耳目言官之敕谕。 都察院额员共有一百一十七人,而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并无定员,万历元年,都察院大约有一百三十余位御史,这五更天这帮御史科道言官们,就开始纠集,最终天蒙蒙亮的时候,来到了承天门前无声无息的跪倒了一大片。 朱翊钧清楚这帮文臣的秉性,皇权退一步,他们进三步,这皇帝原地不懂,他们都要进两步! 一应廷臣入右掖门入文华殿廷议,远远的就看到了乌央乌央跪倒了一大片。 “葛守礼,好本事,搞了这么大的阵仗,我谭某人,深感荣幸啊,啧啧啧,上次搞这种阵仗,还是倒严嵩,还是倒徐阶来着?”谭纶对都察院总宪葛守礼直呼其名。 这架势,是奔着让皇帝收回成命去的? 分明是奔着让皇帝革罢他这个大司马去的。 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他对朝堂这些尔虞我诈、彼此倾轧,是有些倦怠了,儿女情长折壮志、英雄气短苦难言。 谭纶真的觉得,现在这么憋憋屈屈的活着,还不如当年在福建、浙江、两广杀倭寇来的痛快。 所以他说话越来越不客气,都厌倦了,就懒得再维持表面的平和,他对葛守礼直呼其名,也不再阴阳怪气,而是直接了当。 谭纶几乎预见了事情的结果,不过是清流的又一次大胜利。 张居正看着那跪倒的一大片,这场面他见过还多次,这只是最初级的手段,连章弹劾后到承天门磕头,非常非常非常的初级。 “不是我!不要污人清白!”葛守礼面色涨红,他看着那片跪倒的科道言官,大声的说道:“不是我干的,我真的没让人这么干!” “你们信我!真不是我!” 第三十九章 科道言官朝天阙 杨博忧心忡忡的看着那些科道言官,从科道言官身上,杨博看到了大明真的在日薄西山,这些科道言官早就失去了脊梁,真的不是葛守礼干的,因为葛守礼真的很听杨博的话。 杨博在文华殿上公然表态赞同陛下的处置,葛守礼就不会私自纠集言官。 谁干的? 张四维。 张四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取代杨博,成为晋党的党魁了,张四维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现自己的影响力了。 “唉。”杨博叹了口气,随着净鞭三声响,廷臣进了文华殿,依次跪在地上。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山呼海喝的见礼。 朱翊钧没让所有人平身,而是开口说道:“朕身体挺好的,就是朕这心情不大好,承天门外跪着一百九十二名科道言官。” “他们对朕说:他们是忠君体国,是为了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是为了正士张目,是为忠臣发声,是为了国之大利害,是为了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 “满口的仁义道德,满心的尔虞我诈。” “搞得朕止族党排异不胜不止之风,用舍予夺无纲无纪之措,好像是在残害忠良一样。” “臣惭愧。”杨博颇为羞愧的说道。 葛守礼这个科道言官的头子管不住科道言官,杨博这个晋党头子也约束不了晋党。 “冯大伴,你去把这事儿,跟他们分说清楚,分说明白,看看他们肯不肯起来,回官署坐班。”朱翊钧仍然没有让廷臣免礼,而是让冯保去跟那些科道言官们第一次商量。 “臣愿共同前往。”葛守礼大声的说道,真的不是他做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把人纠集起来,这让太后知道了,怎么看到他这个总宪? 这场风波,不能只由内廷发力,作为总宪,他也要去。 “去。”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葛守礼同往,葛守礼这个科道言官的头子,是科道言官让他做头儿,他才是头儿,葛守礼应该早早认清这个现实,别整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免礼吧。”朱翊钧环视了一圈廷臣,摆了摆手说道。 “谢陛下隆恩。”群臣站了起来,却没入座廷议,而是静静的等待着,因为倒春寒的风有些冷,文华殿的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文华殿内,只有小皇帝翻书和写字的声音。 杨博愈发肯定自己的内心的那个猜测,小皇帝绝对会把晋党这个已经变质为族党的政治小集体,连根拔起! 张居正则是有些好奇,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小皇帝的脸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甚至还在读书写字! 没有任何的畏惧,没有任何的惶恐,反而是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平静。 张居正做了几十年的官,才把这些人的嘴脸看清楚,小皇帝这股子云淡风轻的模样,到底是跟谁学的? 大明首辅想了半天,发现好像是跟自己学的。 因为他就对这些不知变通的所谓清流,就不是很在意。 科道言官朝天阙,张居正有法子,但是他想先看看,陛下的法子。 冯保和葛守礼很快就回来了,事实说清楚,并不复杂,冯保牙尖嘴利,葛守礼在一旁不停的劝所有人回去,效果不算大,一百九十二人,走了三十多人,剩下一百五十四人。 朱翊钧停笔,看着张居正问道:“昨天刑科给事中举荐了海瑞入朝为官,朕昨日问太后海瑞如何?太后说,海瑞是青松翠柏,刚峰不折,朕与太后拟让海瑞回朝,不知元辅先生以为如何?” “海瑞为人刚直,刚过易折,非循吏也。”张居正的态度一如既往,在京城这个龙潭虎穴里做官,太过于刚直,唯有死路一条。 他还是那个态度,他不是反对海瑞回朝做事,而是觉得海瑞不知变通,一定会倍受排挤,死路一条。 朱翊钧见张居正没有反对,知道昨天他猜对了,张居正留那个空白的浮票,就是保留意见,保留意见就是弃权,就是不明确反对。 这就够了。 小皇帝对着冯保说道:“冯大伴,你去告诉他们,若是海瑞回朝如何。” 海瑞这把利刃,回朝可以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为正士张目、为忠臣发声,为国之大利害,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 “臣遵旨。”冯保带着一群番子向着承天门外而去,他心里不断的打鼓,这帮跪在承天门外磕头的蠢货,千万千万要答应下来。 陛下这里,真的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啊! 这已经是第二次商量,若是还在这里跪着,皇帝发起飙来,冯保都拦不住。 十岁天子怎么了?十岁天子就不是皇帝了吗? 冯保一边走,一边思考对策,看着身边的葛守礼,思考了片刻,笑着说道:“葛总宪啊,咱家多说两句,你想看到血流成河吗?咱家跟你说,你别不当回事,我这是为了科道言官们好。” “陛下的脾气是再一再二没再三,这已经是第二次商量了,若是再不答应,承天门外,今天必然是人头滚滚,陛下幼冲,太后听闻,这些言官能讨到好处去?” “你知道,现在是主少国疑,太后千岁最担心的就是不许皇帝主管这六个字,陛下做了决定,言官们这么反应,葛总宪,你觉得太后听闻言官朝天阙,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啊?会这么严重吗?”葛守礼大惊失色,那只是个一个十岁人主,他怎么敢,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但是再一想太后把高拱逐出朝去的决断,就知道这太后发起疯来,没人能制的主。 冯保打了个寒颤,他其实不怕太后,他反而有些怕小皇帝,他非常确信的说道:“就是这么严重。” “三个废物换一个海刚峰回朝,不亏了!会这么严重吗?只会比这个严重!正因为十岁人主,才会这么严重,你明白吗?” “想想高拱。” 冯保停下,让葛守礼认真思考其中的利弊,三个废物,换一个海刚峰回朝,绝对不是赔本的买卖。 海瑞不是晋党,但这把刀如此刚直,谁都能用。 十岁人主,主少国疑才更加危险,这承天门外朝天阙,逼着十岁人主让步,这是作践皇权,不用等到大明皇帝发飙,太后就得先发疯。 发疯的太后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谁也不能保证。 “那我一定好好劝他们。”葛守礼端着手,颇为确信的说道。 “果然是你,把他们纠集在一起的!葛总宪,你好大的胆子!”冯保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好言相劝,立刻一顶大帽子扣在了葛守礼的头上! “不是我!不要污人清白!”葛守礼面色大变,厉声说道。 “哈哈。”冯保直接就乐了,背着手,向着承天门快步走去,他就是逗一逗葛守礼罢了。 “不是我!” “哈哈。” 葛守礼再次来到了承天门外,站在这些科道言官之前,心中五味杂陈,他也逐渐意识到,晋党,变质了。 《论语·卫灵公篇》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意为:君子不与人争斗,合群但不结党营私。 这句话逐渐演化成了,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因共同爱好或志向而合群,但不结党谋取私利。小人因私利而结党,做损人利己的事。 晋党是如何逐渐建立的? 嘉靖二十九年,北虏可汗俺答汗,因为不满大明贡市不遂,发动了战争,大同总兵官仇鸾重贿俺答汗,俺答汗进攻北古口,劫掠京畿整整八日,在大明答应了开放贡市之后,饱掠而归,这便是庚戌之变。 晋党是为了解决北虏边患,自嘉靖三十二年到嘉靖四十五年的十二年征战中,不断成长壮大,最后聚集在一起,用和平的方式、用修文以柔远人的方式,解决了边患,和北虏达成了和解。 在最开始,晋党聚集在一起,是因为共同的志向,是为了解决北虏入寇的边患,是君子之党。 当隆庆议和、俺答封贡做成之后,葛守礼站在所有科道言官的的面前,忽然有些恍惚,晋党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恶。 晋党,变成了小人之党,陛下的描述更加确切,晋党,变成了族党。 葛守礼在思考,思考晋党是如何变成了族党? 陛下一个字,就把葛守礼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葛守礼以为是从杨博的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开始,或者更早? 眼前这些御史们,真的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吗?也不见得。 就连葛守礼本人,也是在冯保提起时,才知道原来陆树声也在朝日坛咳嗽,也失仪,这也是为了葛守礼没有继续纠缠的原因之一。 弹劾失仪和党同伐异是两码事儿,就是他再憨,也知道其中的区别。 冯保可以骂葛守礼阿附权贵,甚至结党,但是不能骂葛守礼不弘不毅,葛守礼真的不弘不毅,是个懦夫,心中没有公利只有私利,葛守礼就不会当面顶撞首辅了。 而眼前这些略显年轻的御史们、给事中们,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们真的清楚真相吗? “诸位,听我一言!”葛守礼站在烈烈风中,大声的喊道:“朝中已有定论,雒遵、景嵩、韩必显,他们是罪有应得。享国之俸食君之禄,不体圣意,胡乱攀咬小题大做,族党排异,这是奔着两宋党祸去的!” “难道诸位也要做这样的人吗?” 葛守礼的声音很大,但是理他的人却很少很少。 “诸位,陛下刚才在文华殿答应了,说让海刚峰回朝来!”葛守礼思虑再三,只好大声的喊道:“如果海瑞海刚峰回朝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陛下不是要伤耳目之臣,只是这三个人,不忠不孝行那党同伐异之事,才被削了官身回籍闲住。” “海刚峰回朝了,清流,就还是清流!” 御史王时举闻言,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雀跃的问道:“真的,海刚峰就要回朝了?” “对!陛下亲口说的,那张元辅也不能阻拦!今日圣旨就会从文渊阁至吏部,到时候,大家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们!你们要是知道受骗,那岂不是还要云集这承天门?”葛守礼颇为振奋的喊道。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矛盾并没有进一步的激化,而这一切的转变,就是陛下说服了太后和张居正,让海瑞回朝。 “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御史王世举转过身来,往前探着身子,瞪着眼睛,满是兴奋、欢喜的大声的说道:“大家都听到了吗?” “海刚峰就要回朝了!是陛下的旨意!海刚峰就要回朝了!” 海瑞是什么? 第四十章 曲则全,枉则直 海瑞就是清流的偶像!标杆!楷模!是清流想活但是不敢活成的模样! 当初高拱要逼海瑞辞官,也只是把江南粮督的差事并入南京户部衙门,让海瑞无事可做,作为大明首辅,高拱处置一个海瑞,还要如此谨慎小心,就这,还遭到了清流的口诛笔伐。 现在海瑞要回朝了,御史们纷纷站了起来,凑到了一起,都是极为兴奋的交谈着。 “陛下英明!纪纲伦理荡然无存,不独百姓莫能存生!海瑞归朝,天朗气清!好好好,好啊!” “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唏!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 “陛下既然无苛责言官害耳目之臣之意,甚至从那权相手中,硬是把海刚峰召回朝中任事,那岂不是说,雒遵、景嵩、韩必显,真的是罪有应得?” “说的也是,京营兹事体大,全归了晋人,陛下还能得一夕安寝?以此弹劾的确有些无纲无纪?” “我之前就说了,朝日坛失仪之事,另有隐情,你们偏不信,非要说是元辅居中作梗,难不成张首辅就是个筐,啥都能往里儿装?” …… 葛守礼站在承天门前,看着大部分的科道言官开始离去,神情反倒是有些落寞,他好说歹说,这些科道言官就是不信他的话,一提海瑞,便都开始信了。 他这个总宪当的也真的是憋屈。 给事中贾三近左右看看,人越来越少,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跺了跺脚,离开了。 这承天门朝天阙,游戏规则是法不责众,陛下既然让海刚峰回朝,平息了众怒,这朝天阙的臣子,便越来越少,那贾三近再继续下去,就把他给露了出来,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终于,承天门之前,只剩下了锦衣卫缇骑,再无言官逗留于此。 科道言官不满张居正,最大的原因,就是多人举荐海瑞,张居正拗不过,就让琼州巡按御史前往考察海瑞。 结果巡按御史到了海瑞家中,那真的是家徒四壁书侵坐,房屋居舍清冷简,家无余财,海瑞有的只有书和一身的正气,海南天气暖和,要是在北方,海瑞到了冬天,仅仅靠一身的正气过冬,就得活活冻死。 如此廉洁,张居正却始终不肯启用海瑞,科道言官皆言:张元辅怕了海瑞严峻刚直,才不肯启用。 冯保看着葛守礼一脸落寞,想了想,便笑着说道:“葛老倌啊,要咱家说,你这总宪干脆别当了,致仕算了。” “你看你,在文华殿,受咱家的气,在都察院,受这帮言官的气,这夹板气,要是咱家,咱家不受,爱谁谁了!” “胡言乱语!”葛守礼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而去,葛守礼不争辩,是因为冯保说的是实情。 这谭纶失仪之事,是都察院景嵩、韩必显两人弹劾,但是他们和葛守礼说的时候,就没说陆树声也失仪,否则葛守礼在文华殿上,也不能出那么大的丑,也不能陷入那么大的被动之中。 这头儿,冯保修炼《气人经》把人气的死去活来,这可不就是夹板气吗? 这夹板气,最是难受。 冯保和葛守礼回到了文华殿内,将承天门外的事,事无巨细的禀报清楚。 “廷议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略显失望的摇头,示意大臣们不用再干站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他继续读书,朝臣们继续吵架。 这一通眼花缭乱的交换,其实换来换去,本质上,是用海瑞回朝,换来了科道言官放弃对谭纶的纠缠弹劾,止了党争。 若是科道言官在听闻海瑞回朝,还不肯退呢? 朱翊钧就会看看张居正的办法,如果张居正没办法,朱翊钧只好亲自下场,让缇骑们拿人了,找到那個在里面摇唇鼓舌的王八蛋。 大兴诏狱、大掀党争! “海瑞回京,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坐定之后,问出了第一件事,海瑞回朝。 对于张居正而言,他昨日留空白浮票,其实也想到了这个结果,张居正很确定,这不是冯保和李太后的主意,冯保当了老祖宗不过六个月,李太后住乾清宫还不足五个月。 海瑞回朝,张居正十分确认,就是陛下的主意,张居正早就认清了小皇帝阳光开朗的笑容下隐藏着何等的面目。 宫里主事的三位,只有小皇帝能做出这种顺理成章的、理所当然的利益交换。 甚至张居正从皇帝的眼神中,看出一种期盼,当冯保和葛守礼回来之后,那种期盼,变成了一种失望和无聊。 失望人都走了回了官署?无聊到想看血流成河?! 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言不发,在此之前,都是当国的首辅,不肯让海瑞回京,既然张居正本人都不反对,那廷臣们更没什么意见了。 “曲则全,枉则直。”张居正看无人反对,十分平静的说了一句。 这是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二章的一句话,能柔曲因应变通则能自我成全,张居正对海瑞归京之事,并不看好,若是海瑞再直言上谏,言谈间让太后皇帝误会,怕是连回籍闲住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张居正还是拿出了举荐海瑞的奏疏,稍微搓了搓,齐缝书押下印,将举荐的奏疏递给了乾清宫太监张宏。 朱翊钧拿出了万历之宝,盖在了奏疏上,这本奏疏又拿回了廷议长桌,交给了吏部,这叫下章,就是奏疏盖了章后就变成了奏章,奏章下发六部具体办理。 杨博对海瑞回京没有任何的意见,下了书押,也下了自己的印信。 而后文渊阁会草拟一份圣旨,把海瑞过往做的事数一数,把举荐的人的名字也写到圣旨里,再快马加鞭送到海南,海瑞才能动身回京。 海瑞回到京师至少要一百八十天,也就是半年的时间,北衙到琼州,路途遥远。 朱翊钧在读书,他不怪那些言官们朝天阙。 给事中、监察御史,大多数都是给刚从翰林院观政的新科进士的官员,都是些年轻人,他们热忱、他们热情,他们热血,他们冲动,他们对国事愿意表述自己的意见,他们对邪恶不能容忍,他们同样容易被人利用。 都察院那么多的御史,全都是晋党的人? 但是一小撮坏到流脓的狗东西,四处煽风点火,这些御史们就容易被鼓动。 风力、舆论、清议,多数都是如此。 朱翊钧并不怪他们,年轻人不气盛,年轻人不热血,那还是年轻人吗?他们的血冷了,那大明才是一潭死水,根本没救,可以等死了。 只是经过此事之后,朱翊钧发现,葛守礼大约真的不知道陆树声失仪之事,被御史们编制的信息茧房,牢牢的控制住了。 海瑞回京,也会被信息茧房,牢牢控制住,而后成为族党们手中的利刃吗? 朱翊钧一脸平静的读书写字,等到海瑞回京,这把刀一定会牢牢的握在自己的手中。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开始廷议第二件事。 戚继光回京。 戚继光要回京了,而且是开奉天殿领赏。 张居正的态度是非常严肃的,对戚继光驻扎北土城、入德胜门、入东长安门、入承天门的具体时间和礼仪,都做了具体而明确的要求。 张居正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礼部尚书陆树声,他希望陆树声不要在这件事上自误。 “族党排异不胜不止,陛下深忧、太后焦急,雒遵、景嵩、韩必显三言官弹劾一部大臣之事已经了结,应当洗心涤虑,用心办事,莫要自误。”张居正合上了手中的奏疏,用极为平淡的声线,讲着威胁最重的话。 富国强兵,就是张居正当国的总方针,陈五事疏是他变法的第一步。 而富国要抓税赋,抓税赋就要抓吏治,所以他推行考成法,唯有吏治清明、上行下效、政令通达才能收得上来税,没有吏治,谈收税就跟谈青楼女子卖身不卖艺一样的滑稽。 而强兵,则主要以蓟辽总兵官戚继光的南兵为核心进行强兵。 这是不符合大明制度设计的,不符合祖宗之法的。 戚继光的南兵为核心的十万雄兵,是大明朝的快反支援部队,无论是东北还是西南有战事,都可以进行调度。 这本应该是京营的职责。 戚继光的蓟辽军队就是再强,那也只是边军,不是京军,名不正则言不顺,张居正让戚继光执掌三镇之地,这样做,是极为危险的。 因为边军很容易变成尾大不掉的祸患,这个过程不以戚继光本人的意愿而转移,更加确切的说,蓟辽军会被变成了祸患,有人会把他们变成逆贼。 如果可以给戚继光封爵,哪怕仅仅是个流爵,也能把戚继光调入京师,成为京营总兵官,那京营之事,就不会如此糜烂了,强兵之事就变的名正言顺了。 因为京营是天子亲军。 明初的时候,明成祖朱棣曾经下过一道诏书,让当时还是皇太子的朱高炽,无论是风霜雨雪,都要到京营操阅军马。 边军戍边,京营征伐,是大明的祖宗之法,但是大明京营在明英宗复辟解散,在明宪宗继位后重组,就再也没有恢复过大明军容耀天威了。 张居正在一步步的试探,试图以功劳给戚继光封个爵位,而后戚继光就能名正言顺的回京来做总兵官,这样一来,才是强兵本务。 张居正看着礼部尚书陆树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若是这次戚继光入京之事,再出了岔子,那就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张居正有没有手段,他的手段很多,但是给人泼脏水,是最简单的事儿了,陆树声若是敢在这种廷议通过的事儿上捣乱,那就不能怪张居正做那个小人了。 比如找几十个孩子跑到陆树声的府上寻亲,无论陆树声的品德是否高尚,都只能致仕了。 廷议还在继续,朝臣们还在吵架,朱翊钧仍然颇为认真的读书,再没有说过话。 张居正在说完戚继光入京之事后,也变得心事重重,他其实有些担心,陛下对科道言官们产生误会。 科道言官和阉党一样,都是人厌狗嫌的存在,不招人待见,张居正也烦这些人,葛守礼直呼其名,攻讦首辅,张居正能咋办,他也不能怎么办。 科道言官真的有存在的必要,虽然他们时常被当成攻讦大臣的刀,但若是朝堂上没有了这些刀,才是乱套。 科道言官,是大明纠错机制极为核心的一部分,虽然这种纠错机制在族党的利用下,逐渐变质了。 朝天阙已经变成了一种政斗的手段,而不是纠正皇帝错误政令的机制,就像晋党最开始是为了解决边患而走到一起,现在已经变成了垄断对鞑靼贡市和走私为利益核心的族党。 “臣等告退。”群臣恭敬行礼,离开了大明朝的文华殿。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作势就要行大礼跪下说话,他朗声说道:“陛下,臣有谏言。” 第四十一章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科道言官朝天阙,诤臣之首将回朝,算是平息了科道言官恐伤耳目之臣的忧虑,而张居正比较担心皇帝因此记恨上科道言官,便打算上谏。 “元辅先生起来说话。”朱翊钧则略显有些不悦,这都交待过了,没啥大事,就站着说就是了,这些个虚礼,没有必要。 只要张居正一天不把他的张党变成姻亲、地域性质的族党,只要张居正还是以大明再兴为首务和志向,那么张居正与他这个皇帝奏对,就可以挺直腰板,站着说话。 “啊?”张居正这跪了半截,只好站了起来,这上谏之事。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设科道言官、都御史等,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朱翊钧一听,就知道张居正到底要说什么,笑着说道:“元辅先生,承天门朝天阙事已了结,不必多言,《纲宪事类》曰:凡御史犯罪,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这言官犯了错,罪加三等,御史们和科道言官是受小人鼓噪罢了,这不,朕让大伴和葛总宪前去分说,他们知道了真相,又得到了海刚峰回朝的消息,大多都极为振奋,也都散了。” “科道言官,还是有一些是有恭顺之心的,比如那第一次离开的三十多位言官,就是知道真相,选择离去,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不算是什么大事。” 科道言官连皇帝都能喷,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负责纠劾,连首辅都能骂,但是他们若是犯了错,要罪加三等,本来只是流放,也要被砍头,若是有赃物,那还要加重。 至于朝天阙,则是小人作祟。 有人打了个时间差,小人最喜欢打这個行政的时间差了。 昨日廷议之后做出对三个族党排异科道言官的处罚,形成公文走完流程要在次日,这中间一日的时间,就成了小人作祟鼓噪的时间。 御史们只听说了言官被处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稍加鼓噪,再加上张居正名声太差,可不就跑来朝天阙了吗? “小人鼓噪…”张居正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通常情况下,小人鼓噪会被定义为义愤填膺,那如何区分其中的差别呢? 在正式公文未曾下发之时,就不断的鼓噪声势,造谣生事,是小人作祟; 若是正式公文下发之时,仍然对处置不满,仍觉得有违礼法道义,那是义愤填膺。 张居正原来想替科道言官说两句话,让陛下区分到底什么是小人鼓噪和义愤填膺,让陛下不要误会,这些新晋的进士,还没有那么的圆滑事故。 但是看陛下说的头头是道,张居正便知道,自己白担心了。 对于政务、对于官场上这些门门道道,小皇帝极为熟稔,当然也可能是冯保在陛下耳边天天嘀咕。 “冯大伴这次的事儿,做得好。大伴是内官,要是大伴说,他们还以为朕怕了,冯大伴激怒了葛守礼,让葛守礼说明,恰到好处,不错。”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办好了差事,他当然不吝夸赞。 冯保认真砸咂这句话,有些话,谁来说效果完全不同,太监去说,就像是皇帝、内署怕了,可是葛守礼去说,那就是廷议决定,则是行使权力和制度,这便是朝廷共同决定。 “谢陛下夸赞!”冯保乐呵呵的说道,自己那点小心思,葛守礼都看不明白,陛下却看得明明白白。 “元辅先生,讲筵可以开始了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读书是头等大事,不读书,怎么敲碎张居正心中那坚不可摧的思想钢印? 朱翊钧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模因污染,认知危害,但是张居正作为帝师,就必须硬着头皮讲筵,张居正硬着头皮讲完了论语,又拿出了《帝鉴图说》讲起了其中的故事。 而今天讲的还是唐太宗李世民。 张居正站的笔直,娓娓道来:“秦王破宋金刚,在吕州打败了宋金刚的手下寻相,乘胜追击,一昼夜疾行二百里,战数十回合,再破宋金刚军。” “驻军高壁岭时,总管刘弘基说:大王破贼,已经乘胜追击了这么远,功劳已经足够了,再深入,怕是要危险了。况且士兵又饥又疲,最好还是留在高壁岭,等待后勤辎重补给,然后再攻打宋金刚也不迟。” “秦王答曰:宋金刚的已经无计可施,只能逃跑,将士们离心离德,功劳难以获得,但更容易失败,如果我们在高壁岭等待,宋金刚重整旗鼓,就晚了,我们竭忠徇国,岂能顾忌自身性命!” “而后秦王进军,追宋金刚到雀鼠谷,连破宋金刚八阵,此时秦王已经两日没有吃饭,三日未曾卸甲,军中只剩下一只羊,但是秦王还是与将士们分羊而食。” “宋金刚还有两万人,秦王派总管李世勣出战,没打下来,秦王再率三千,出其不意从后方杀出,彻底击败了宋金刚,宋金刚带着一百多骑逃脱,秦王追至张难堡,没追上宋金刚。” 朱翊钧听闻之后,眉头紧皱的说道:“一昼夜行二百余里,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张居正颇为确信的说道:“唐军可以做到,我大明军也可以做到,轻装简行,一昼夜二百里,精兵强将足矣。” “嘉靖二十三年九月十二日,牛田大捷之后,南兵在戚帅率领之下,至兴化、再至林墩,一昼一百四十里,夜偃旗息鼓,次日清晨至林墩。” “又一日,平定林墩倭寇老巢,斩首级两千余,俘三万众。” 说到南兵戚家军时,张居正挺直了腰板。 “如此,那除了南兵外,我大明军还有能疾行二百里的军兵吗?”朱翊钧听闻才知道戚家军恐怖的战力。 一昼一百四十里,这还是人吗?朱翊钧发出了军盲的疑惑来,这人在天上飞还是贴地飞行? “没有了。”张居正听闻十岁皇帝询问,略微有些气馁的说道。 陛下也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是还有这种强军,轮得到北虏在宣府大同,猖狂十二年? 朱翊钧点头说道:“雀鼠谷之战,秦王破宋金刚,八阵皆胜,唐军新胜士气正旺,宋金刚部新败,士气萎靡,也情有可原。” “陛下,雀鼠谷,极为险峻,唯有雀鼠可以通过,高低落差数十丈,仅容四五余人并行通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居正想了想开口解释了一番。 就像是戚继光破林墩,盘踞在林墩的倭寇并不弱,林墩四面水沟、纵横交错,地形极为复杂,只有两条路可通,一条为正路,叫黄石大道,另一条为西洪小路。 戚继光在中了奸细下的套后,仍然在一昼夜拿下林墩,斩首两千级,俘虏三万余。 秦王李世民,能在雀鼠谷八阵皆胜,拿下关隘,绝非一句情有可原那么轻松,宋金刚弱是碰到了秦王弱,倭寇弱,是碰到了戚继光弱。 万丈悬崖之上,狭隘山道上的激战,又饥又疲的军士,八阵皆胜,简单的一句话,背后是多少的艰难? 乏味可陈的历史,突然变得鲜活了起来。 “宋金刚后来如何了?”朱翊钧知道秦王李世民后来做了皇帝。 张居正讲《帝鉴图说》,是希望皇帝能够以中原王朝历代帝王为榜样,做一个有德明君,大明真的需要有一个雄主,带领大明再起。 张居正知道自己不行,他只是个臣子,历来但凡是臣子主持的变法,没有皇帝主公的支持,都成不了气候。 皇帝问,宋金刚去哪里了。 张居正回答道:“宋金刚百骑兵逃脱,入突厥,被突厥人抓住,腰斩了。” 朱翊钧再问:“那这个时候,太子李建成在做什么?” 张居正俯首说道:“太子李建成,凤舞鸾歌侈其欲,翠舆雕辇导其欢,妃恳满婴怀,流谦轸念,恒在贵而思降,每矫奢而徇约。” “凤舞鸾歌满足太子奢侈的欲望,翠舆雕辇引导太子的欢乐,太子妃郑氏苦苦哀求,请太子在尊贵的时候降低一些用度,太子每每有骄奢的时候,太子妃都劝谏太子简约。” “秦王后来做了皇帝,自然有谄臣媚上,趋炎附势如此污蔑太子李建成一二,讨唐太宗皇帝欢心。”朱翊钧听闻,略微有些疑惑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方才并非引用新旧唐书、《资治通鉴》记载,而是引太子妃郑氏墓志铭所记叙,太子妃郑氏死时,唐太宗文皇帝已经大行二十七年,往事早已作古。” “新旧唐书、资治通鉴,并未一字一句记录太子李建成奢侈无度。” 修史,需要为尊者讳,所以李建成的奢侈无度,在史书中,那些个奢靡的描述,全都被遮掩了,反而是太子妃郑氏的墓志铭上,记录了这些,也回答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李建成在玄武门之变中,人心皆丧。 太子妃郑氏死于上元三年,也就是李世民死后二十七年,贞观一共二十三年,太子妃郑氏离世之时,距离玄武门之变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年。 五十年是多么长的一段时间?久到足以让世人谈到玄武门之变,只是一个谈资,只是一个历史的片段。 五十年的时光,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墓志铭上铭刻,反而更加真切一些。 “如此。”朱翊钧发现张居正讲史,就突出一个严谨,他说雀鼠谷之战,说的是秦王,说太子妃郑氏墓志铭,说的是唐太宗文皇帝,引用皆有出处,为自己每一句话负责。 张居正的确是个读书人,他讲这些,也不是要论玄武门之变谁对谁错,而是希望小皇帝能够切实的明白一些道理。 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中,杀了自己兄长和弟弟,又逼的李渊退位,当了皇帝。 大明的太宗文皇帝朱棣也是造反篡位,明太祖朱元璋、太子朱标活着的时候,朱棣敢做出玄武门之变这种举动来? 应当是不敢的。 唐太宗李世民和明成祖朱棣都是有军事天赋的,这些有军事天赋的人,在战场上,真的是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 朱翊钧听完了整个故事,思虑了片刻说道:“秦王肯分食一羊与军卒,太子凤舞鸾歌翠舆雕辇,人心向背,莫过如是。”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陛下英明。”张居正满是欣慰,小皇帝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最好的,他不奢求小皇帝能够像李世民一样的英明神武,但他很希望皇帝陛下不要穷奢极侈、造作无端。 大明真的经不起一个昏主折腾了。 第四十二章 对小皇帝的考成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一句诗,来自唐代诗人高适的《燕歌行》,说的是前线军士拼死拼活,将军们在中帐内看美人跳舞,如此军容,焉能不败? 张居正给皇帝讲筵,讲到了雀鼠谷之战,秦王如何酣战,讲李建成奢侈无度,是希望用自己的学识,教育皇帝引以为戒,更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够认真打理国事。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就像现在,军士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京师内外,歌舞升平,反正鞑靼人也攻不破北京城,劫掠的都是京畿的百姓,和京师里的老爷有什么关系呢。” “大不了再答应给多点马价银罢了。” 张居正听闻陛下这么说,心里有点堵,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张居正不由的想到了戚继光,所有人都视其为缀疣,多余无用之物。 朱翊钧怀疑自己是不是劲儿使大了,这破壁的铁锤轮的劲儿太大,导致张居正坚不可摧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张居正要是心一横,对这糟烂的世界产生了绝望的情绪,和晋党同流合污,朱翊钧岂不是麻烦大了?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说道:“臣受先帝所托,任天下元辅,黎民之寄莫不敢忘,竭忠尽瘁,知不可为而为,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一息尚存,此志不懈,是朱翊钧对弘毅二字的注解。 张居正告诉过自己,上知不移,他知道大明的种种弊病,并且立志要改良,让大明再起,这便是他的志气,只要有一口气还在,就不会松懈。 “戚帅何时回京?”朱翊钧开口问道。 张居正赶忙回答道:“清明之后。” 朱翊钧的生活十分简单,早上文华殿听政、讲筵之后习武,习武之后跑去景山锄大地,锄大地之后开始下印,晚上总结一天的收获,翻看徐贞明注解的农书。 张居正的考成法终于开始在京师试行了起来,怨声载道,可是晋党党魁为了息事宁人,答应了张居正一起推行。 在考成法之前,大明对官吏的考成制度分为京察和大计。 京察就是考核京官,大计是考核天下官吏,每六年一次,政松国弱纲纪冥堕,吏治败坏后,京察大计已经流于形式,张居正的考成法,则是把一切人情往来全都打的稀碎。 考成法的核心就是:立限考事、以事责人。 京师的考成法,首先瞄准的就是六科给事中,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六科给事中几乎换了个遍,不是罢黜,就是外放做官。 而后换上了张居正极为推崇的循吏,这些给事中绝大多数,都来自五湖四海,和张居正无姻亲、无师徒、无同乡关系。 立限考事,为某件事专门设立一个期限,规定时间内必须完成。 事由、时限、完成度,都登记在三个账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本,一本由六科给事中负责,最后一本呈送内阁,每個月都会按照账簿对一次账。 六部和都察院事务官负责具体事务的执行,完成、完不成都要如实记录。 六科给事中负责监察,对完成的情况进行监督管理,并且如实登记。 而内阁稽查六科给事中的工作进行查实,一旦六科给事中与六部、都察院沆瀣一气,就会对六科给事中直接罢免。 如此这般,内阁领监察、监察监督六部、六部统率天下百官的基本考评机制就有了雏形,这是一套极其完整的吏治制度设计。 称人之才,不必试之以事;任之以事,则不必更考其成,故曰考成法。 考成法有没有效果,小皇帝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评判标准,那就是京官们的怨念。 他们的怨念越重,代表考成法越有效。 这短短几日的时间,慑于张居正首辅威权的朝臣们,终于站了起来,开始连章弹劾张居正! 怨气大到已经不怕张居正报复了! 怨气大到拼着官不做了也要弹劾张太岳! 沸反盈天。 弹劾的理由数不胜数,有弹劾张居正僭越神器、张居正鱼肉官吏、张居正党同伐异、张居正无仁不德、张居正器满而骄、偏衷多忌,理由千奇百怪,仿若张居正就是大明朝廷的大奸邪,不除此害,大明明日就亡国了! 张居正就是个框,啥罪名都可以往里面装。 朱翊钧对此的评价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他既没有留中不批、也没有画圈画叉号,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无法在期限内完成本部事务,按照数量不等,依次为罚俸、降级、外放、罢黜、削官身回籍闲住、流放烟瘴、边方等地。 惩罚如果不能落实,稽查、监察、统率的结果就是再客观、再真实,考成法也是摆设。 万历十二年,张居正死后第三年,万历皇帝下旨废考成法,大明吏治从此败坏,再无清朗之气。 崇祯元年,崇祯皇帝想要再次捡起考成法,并且亲自主持考成的时候,可那时已经万事皆休,全面崩坏。 朱翊钧在等着戚继光回京,没等到戚继光,先等到了月考。 万历元年二月十九日,大明十岁人主朱翊钧终于迎来了他的考成,群臣有考成法约束,小皇帝读书也有考成,不过没人敢处罚、也没有人能处罚皇帝。 月考如期而至。 朝臣们弹劾张居正的种种罪名,有一件绝对不是诬告,那就是张居正威权震主,皇帝作为天下至尊,谁能考核皇帝! 张居正领先帝之命,作为辅国大臣,确实有考核皇帝的权力,但是考核后却没有惩罚,这就是大明小皇帝读书的困境。 而考核的内容,是《论语》的前两篇,和帝鉴图说的四个故事。 朱翊钧对月考也是有些担忧,这帮大臣,要是给他出难题,他要是没考过,那他还怎么理直气壮的不务正业! 怀着略微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朱翊钧向着文华殿而来。 “陛下。”冯保低声说道:“昨日徐爵出宫去,问首辅要来了考卷,陛下要不要提前看看?” 朱翊钧一愣,看着冯保说道:“这…不太好吧。” 这什么行为!这是公然作弊!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拿来看看。”朱翊钧伸手。 他的月考,不仅仅涉及到了自己是不是能继续不务正业,还涉及到了张居正的考成法是否能够顺利推行。 考卷由王希烈、王家屏、范应期等大学士们负责出题,张居正这个帝师负责审核。 如果皇帝能够顺利通过月考,那代表着张居正有能力履行先帝托孤、帝师的职责,代表着张居正辅国的正义性。 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都能如期通过月考,能通过考核,天下百官凭什么不能考成! 这么大的事儿,对于不修德的朱翊钧而言,公然作弊,有何不可? 他对道德有着极为灵活的标准和尺度。 他甚至想把考场移到文华殿后殿,避开群臣的监考,开卷考试。 朱翊钧拿过了考卷,看了片刻,将考卷折好递给了冯保说道:“毁掉吧,以后,也不用再问首辅要考卷了。” 朱翊钧看完了考卷,心里有数,端起了手,迈起了四方步,四平八稳的来到了文华殿内。 净鞭三声响,群臣鱼贯而入,依次站好,五拜三叩首,山呼海喝:“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安,诸爱卿平身。”朱翊钧手前伸,颇为平和的说道:“闲话少叙,开始吧。” “臣等僭越。”王希烈等大学士将考卷递给了张宏,张宏将考卷平铺在了御案之上。 朱翊钧拿起了毛笔,沾上了墨迹,开始答题,文华殿上极为安静,为了不打扰皇帝月考,文华殿甚至都没开窗。 两刻钟的时间之后,朱翊钧放下了笔,吹干了墨迹,又放了片刻,示意张宏把考卷拿给群臣。 群臣都有些忐忑的看着那份考卷,要知道,之前六个月,小皇帝读书的功课,其实是不尽人意的,说难听点就是啥都没教进去。 换了张居正一个人教,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对于朱翊钧而言,考试的内容实在是太简单了! 就这?就这?就这也好意思当月考? 简单到朱翊钧都怀疑,王希烈是不是跟张居正串通好了,故意设立一些简单的问题,好让皇帝过关。 考试有默写,就是论语前两篇,只有前句,默写第二句; 考卷有释义,将某个字、某段话拿出来,解释它的意思; 有简述,帝鉴图说某个故事,让皇帝简单叙述故事梗概。 符合十岁孩子难度的考卷。 这对朱翊钧而言,有什么难度?完全没有。 朱翊钧当然觉得简单,他平日和张居正的奏对,都是奔着破壁去的,而张居正这个面壁人,都为小皇帝略显淳朴和懵懂的问题,感觉到一阵阵的头疼。 王锡爵负责评卷,他十分郑重的看完,一边批改,一边疑虑,这份工整的答卷,超出了他的预期,隆庆皇帝大行后的这六个月的时间,小皇帝的课业,一向很差。 王锡爵带着复杂的心情,将考卷批完之后,交给了大学士们。 大学士们核对无误后,考卷流转到了张居正手里。 张居正其实不看也知道,小皇帝能过关,就这考卷,皇帝闭着眼都能答对,小皇帝很聪明,之前就是偷懒耍滑,不肯好好读书罢了。 不对,是大学士你一言,我一语,把十岁人主给弄迷糊了,都是臣子们的错! 这才符合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道德礼法。 张居正一个人教授,效果拔群。 张居正打开看了看考卷,不出他所料,小皇帝的字中规中矩,作答得很好。 “陛下英明天纵,君德已著如此,若于后日长进不已,则四海万姓之得受其福!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王希烈出列,颇为诚恳的跪在地上,振声说道。 “臣愧对先帝。”王希烈说的有些激动,语气极为激烈,他就是个老学究,小皇帝读不好书,他这个讲筵学士首当其冲。 作为翰林院事,王希烈对小皇帝的考卷,评价真的很高,先帝大行六个月,他们教了半天,什么都没教进去,急的他们团团转,却毫无办法。 “下次可以稍微难一点。”朱翊钧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大明皇帝的月考,未尝不能利用一番。 最近弹劾张居正的风力(舆论),实在是太大了。 第四十三章 主少国疑,帝制之下的皇权缺位 朱翊钧参加月考,也是一种考成。 张居正的考成法,即便是在京师试点,也有些不顺利,群臣的反对意见很多,反对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 在原来的历史向里,张居正的变法,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未尽全功。 总结而言就是扭扭捏捏,既要变法,又要守着祖宗之法,还要符合儒家的礼法,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想法,让这场变法,总是变了,却变了一点点。 是张居正无能吗?并非如此。 高拱搞出的《陈五事疏》,要小皇帝不得径自内批奏疏,惹得太后直接下懿旨罢黜了高拱,张居正的变法,自始至终,并没有得到皇权的鼎力支持。 李太后代行皇权,冯保保护皇权,但他们却不能为张居正的变法提供足够的支持,李太后和冯保都有一种担心,大明再出一个高拱。 在一个基于帝制的制度设计之中,缺少皇权的支撑,张居正的变法,实在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张居正万般无奈之下,喊出了那句:吾非相,乃摄也。 主少国疑,最大的问题就是帝制之下,皇权缺位。 “下次可以稍微难一点。”朱翊钧站着了身子,端着手,看了一圈廷臣,脸上的微笑,化成了阳光开朗的笑容,他颇为平和的说道:“朕最近听政、查看奏疏,发现群臣对元辅先生的考成法多有疑虑,连章上奏论考成利弊。” “朕今日应考之轻松,远不如六部堂官案牍劳形,但是督查、监督、监察之事,社稷之重。” “日后讲筵学士们,就不必再把考卷送往元辅先生那边了。” 朱翊钧提高了对自己的要求,讲筵学士出题,送到张居正那复审,其实就是默认皇帝可以作弊。 毕竟张居正和冯保联手把高拱赶回家闲住,在群臣看来,张居正就是和冯保穿一条裤子,张居正知道了,那冯保就知道了,皇帝也就知道了考试内容。 不过这考的是默写、释义和简述,皇帝知道了,那也要写出来,能默写出来,在王希烈看来,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毕竟皇帝才十岁。 朱翊钧之所以提高对自己的要求,把这个默认作弊的规则打破,就是用自己的皇权给张居正的考成法站台。 没有朱翊钧的站台,张居正也能把考成法推行下去,但是有了皇权的站台,张居正就有了皇权特许,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是否堂堂正正,名正言顺。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眉头一皱,看了眼冯保,又想想宫里两宫太后,陛下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站台了,第一次是皇帝在景山锄大地,皇帝开口,把葛守礼给绕了进去;第二次是止党争,皇帝又开口,一個族党,把群臣内外搞得哑口无言; 这是第三次,考成法的推行,遭到了许多朝臣们的反对,现在张居正以自己的威权强行摁下去了。 皇帝又出来给他站台。 张居正真的没料到,小皇帝会拿自己的学业考核之事,给自己的考成法站台,一时间,张居正颇为恭敬的谢恩。 主少国疑,最可怕的问题就是帝制之下的制度设计,皇权缺位,这种可怕,对大明的破坏是极其致命的。 明英宗朱祁镇九岁登基后,国家陷入了主少国疑,张太皇太后和孙太后两个人对孩子过于宠溺,三杨辅政,世人多有溢美之词。 但在朱翊钧自己看来,三杨辅政对大明国政,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在朱翊钧看来,三杨远不如张居正。 宣德九年,第六次南下西洋之事彻底停罢,昔日雄霸大洋的船队在泊位上默默腐朽,大明海权就像泊位上静静停靠的大船,腐烂、沉江,被江水冲走,一去不返。 正统元年,安南国王得到了大明皇帝的册封,安南国在法理上独立,伴随着安南国的册封,是大明在麓川(东南亚)的影响力一落千里,麓川开始反叛,旷日持久的三征麓川,耗尽了大明国力。 正统三年,英国公张辅这个辅国大臣,不再上朝,大明武勋彻底式微边缘化,兴文匽武大幕拉开,京营武备不振。 正统九年,杨士奇致仕,明英宗亲政,留下的是一个糜烂的朝局,东南、西南、西北边患狼烟四起,而明英宗本身又是个击穿皇帝下限的混账东西。 正统十三年,波及福建、湖广、浙江、广东和江西的叶宗留-邓茂七民乱,近百万农民揭竿而起。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天变。 而现在,万历元年,朱翊钧十岁,也是主少国疑,皇权缺位,张居正当国,但是张居正当国,和三杨不一样,张居正首先把枪口对准了文臣,或者说,张居正把枪口对准了这糟烂的世界,想要改变它。 张居正作为帝国的首辅,他不知道这天下有多糟糕吗?他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吗?他清楚的知道,他很清楚。 上知者不移,是一种清醒的痛苦,明知道不可为,偏要为之。 考成法这个笼头套在了百官头上,似乎就注定了张居正会是何等下场。 朱翊钧对张居正是极为尊敬的,于谦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硬生生的在明英宗被俘做了瓦剌留学生的情况下,击退了瓦剌,重建了京营。 于谦何等的下场? 明英宗复辟后以‘意欲为’冤杀于谦,于谦求荣而得辱。 张居正是个读书人,他清楚的知道于谦何等的下场。 张居正本可以选择和三杨一样,和晋党沆瀣一气,甚至接受杨博的条件,楚晋合流,做个权势滔天,甚至连皇帝都要侧目的权臣,未尝不可。 张居正没有那般做,他想要做些事,让江河日下的大明朝,变得好一些。 朱翊钧为张居正站台,是在行使皇权,为张居正的改制背书站台,让他身上的压力小一些。 张居正的死后被反攻倒算,考成法、一鞭法等被废除,甚至张居正的儿子都被饿死,朱翊钧会让这种事发什么? 只要张居正不把他的张党,变成族党,朱翊钧就决计不会让这样的事儿发生。 “廷议吧。”朱翊钧拿出了《四书直解》打算继续如同往常那般,他在月台看书、听政,廷臣在下面吵架。 习惯可以在二十一天重复后养成,朱翊钧已经习惯了这种诡异的氛围,诡异就诡异吧,但总算是主少国疑的情况下,大明朝可以跌跌撞撞的前行。 “陛下,今日逢九休沐。”张居正看了看群臣,俯首说道。 陛下今日的行程里没有读书,廷臣的行程只有来文华殿监考。 今天是休息日,考完了,陛下可以休息一天了。 之前逢三六九日,皇帝都可以休沐一日,一个月可以休息九天,但是自从《新陈五事疏》上奏之后,小皇帝每天都得到文华殿听政,张居正和王希烈、王锡爵等人商量后,最终决定,月考之后,放一天假。 过犹不及,把小皇帝憋坏了,小皇帝旧态复萌如何得了? 需要劳逸结合。 朱翊钧一愣,收起了《四书直解》,这事朝臣奏禀后,李太后专门说过,是朱翊钧给忙忘了。 他的生活极为充实,早上听政讲筵,下午习武、种地,傍晚盖章、晚上翻看农书、总结、摘录。 “不如去朕的宝岐殿看看?朕亲事农桑已有月余,眼看清明将至,大家一去看看?”朱翊钧想了想问道,既然闲来无事,那就去宝岐殿看看,让朝臣们看看,他到底做了什么。 也省的礼部尚书陆树声、科道言官们天天拿着这个说事儿,说皇帝不务正业,在儒学士眼里,大明皇帝的正业就是修德,就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但是张居正解出来的德,是躬行心得之理,是行道而有得之理,是理论指导实践,是实践补足理论的德。 朱翊钧觉得元辅先生说得对。 半月的时间,朱翊钧的玻璃火室已经完成了育种,过不几日,就是清明,等到清明就可以开始耕种了。 这段时间,朱翊钧忙的最多就是这个。 首辅次辅、六部明公、都察院、成国公朱希忠等人,都是一愣,他们真的以为皇帝亲事农桑,只是做个样子,没想到,还能去宝岐殿参观一二。 这是朝臣们能看的内容? 自从刺王杀驾案之后,宫里传出的消息,就是怪诞不经,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小皇帝离开了文华殿,在干什么,大臣们并不是很清楚。 “臣等愿追随陛下前往。”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站了起来,笑着说道:“走吧。” 朱翊钧带着一众群臣来到了景山宝岐殿,宝岐殿很小,过去的百果园被改造成了良田,铺着一层化开的堆肥,占地半亩的玻璃火室,仍然烧着火,小黄门正在拉开厚草苫,阳光洒进了阳光房内,也洒在了朱翊钧的身上。 “这是朕的育苗室。”朱翊钧站在阳光之下,左手端着衣袖,右手放在身后,半抬着头,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第四十四章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朱翊钧带着群臣来到了他的育苗室,在这一刻,他站在光里,让大明再次伟大,从育苗室开始。 朱翊钧带着群臣来到了一个盛满水的容器之中,这是一个造型有些古怪的装置。 它只有半尺大小,底部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玻璃泡,玻璃泡泡在水中,玻璃泡之上一個指头粗细的玻璃管,玻璃管上面是一个木塞,木塞上还插着一根细长的玻璃管,大约有三四个针粗细。 整个装置里充满了水,而木塞之上细长的玻璃管上还标记着刻度。 “这是温度计,专门测定温度,朕让人记录了玻璃泡浸泡在冰水混合物的温度,测定细长玻璃管内水面高度,记录为0;将玻璃泡浸泡在沸水之中,测定细长玻璃管内水面高度,记录为100。而后分为一百等分。”朱翊钧介绍了他第一款的小发明,测定温度。 这个装置极为的简陋,但已经是朱翊钧能在万历元年做到最好的温度计了,他不能记录零下的温度,因为零下水会结冰,冻裂试管,这个装置暂时够用了,若是以后有了高浓度的酒精,可以将玻璃泡的水,更换为酒精,尝试测量零下温度。 朱翊钧不是没想到汞,也就是水银,这东西皇室不缺,只是朱翊钧没有太好的办法解决汞挥发的问题,汞蒸气不仅让人中毒,还有可能对秧苗造成危害。 对于温度计的研发,朱翊钧不会停下脚步,但也会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前进。 这个不太精确的温度计,详实的记录了土豆、番薯变青、发芽的温度,这对土豆、番薯在北方的种植,提供了参考,日后推广土豆番薯种植的时候,也能做到有理可循。 火室是育苗室,在火室外也有一台温度计,清明将至,土豆开始萌发,火室外的是对照组,在两相对应之下,大明得到了土豆番薯的萌芽温度五到八度,萌芽归萌芽,只有气温进一步升高到十五度左右时,才会茁壮成长。 朱翊钧对着群臣们侃侃而谈,介绍着玻璃火室育苗室的收获。 葛守礼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愣愣的看了许久,呆滞的说道:“陛下的奇思妙想,真的是巧夺天工。” 热胀冷缩其实并不算稀奇,早在先秦,李冰父子治水就用到了热胀冷缩去开山裂石,但是把这热胀冷缩用到了这种极致,完全是奇思妙想,而大明的工匠们,实现了小皇帝的奇思妙想。 其实这是度数旁通,跟确切的说是数理思维。 温度计只是他的一个小设计,而半亩多的火室之内,还有数以千计的玻璃盖小盒子,这些玻璃小盒里,每一个都有一株苗,而这些苗郁郁葱葱,看起来生机盎然。 “徐学士。”朱翊钧喊了一声,示意徐贞明来介绍一下这些小盒子,到底是什么作用。 徐贞明完全没料到皇帝陛下会带着大明廷臣过来参观,他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皇帝喊他的时候,他还在观察育苗的情况,他茫然的回过头,赶忙来到了所有人面前,才想起来,要向皇帝见礼。 “这是育苗,掐尖儿,尖上…”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徐贞明卡壳儿了,他是毫无准备,所以根本不知道如何做综述。 朱翊钧看着徐贞明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能说会道,让他表现表现,给他机会他也不中用。 朱翊钧打断了徐贞明的话,示意徐贞明退到一边,还是他来解答好了,他笑着说道:“这是育苗盒,荸荠、土豆、番薯这些利用块茎进行种植的作物,一代一代累积毒素,导致产量一代比一代低下,如何脱毒?” “种荸荠的老农告诉朕,可以掐尖儿,把尖儿掐下来育苗栽种的话,产量会高很多,左手边的育苗,每一株都是掐尖儿,而后送入那边的火房,生长十五天后,再取出来。” “这育苗盒内的土都是经过蒸汽熏蒸之后的土,就是防止掐出来的尖儿中毒。” 朱翊钧没有进火房,里面的温度在三十八度到四十度左右,这是高温钝化,这是徐贞明的主意,其实就是绿茶制作工艺里的杀青,绿茶在制备过程中,为了让绿茶停止发酵,就会通过蒸煮焯烘晒等多种方式进行杀青。 徐贞明觉得都是毒,是不是可以通过杀青来减毒? 不过温度高了苗会死亡,温度低了,没有什么用处,最后经过反复实验和确定,确定好了具体的范围。 徐贞明成功了,育苗盒长出来的新苗比外面的未经杀青的旧苗,叶片更加饱满,而且并没有发黄、溃烂等等病症,这让徐贞明格外的振奋。 朱翊钧拿着一盒育苗盒的苗,又拿起了另外一盒,这一盒是没有经过杀青,也就是没有经过高温钝化的苗,举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小皇帝笑着说道:“差别巨大。” 廷臣们围着两个育苗盒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小皇帝亲事农桑,居然还弄出了这么些成果来,看这架势,是真的打算种出来,而不是花花架子,装装样子。 廷臣还以为,大明皇帝的宝岐殿,只不过是皇帝为了表示重农桑的一种象征,即便是收获的时候,没有收获多少,司礼监的太监们,难道不会采买?把买来的土豆、番薯,种到地里,等到收获的时候,大喊祥瑞吗? 宋仁宗的宝岐殿,岐为二,就是一颗麦上种出两个麦穗来,被视为祥瑞。 宋仁宗的时候,那些个宦官为了讨好皇帝,从民间收集双头麦穗,夜里偷偷种在宋仁宗的宝岐殿门前的田里,收获的时候,所有田里全都是一麦两穗,人人上贺表称颂,天佑大宋。 大明廷臣都是一步步卷到明公的位置上,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这点把戏,当然能够看得穿。 所以,亲事农桑这件事,在大多数的朝臣们看来,就是宋仁宗[岐麦祥瑞]的翻版罢了。 糊弄皇帝罢了,大臣们糊弄皇帝,宦官就不糊弄了吗? 让廷臣们意想不到的是,大明皇帝居然不玩这种招数,玩起了身体力行来!而面前的两盒放在阳光下,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种苗,就是身体力行的结果。 张居正和徐贞明在一旁说着话,大多数都是徐贞明在讲,张居正在听。 徐贞明主要讲的是小皇帝做的事儿,九成九的重活儿累活,在小皇帝来到宝岐殿之前,徐贞明都安排人做完了,只有一点点的活儿,小皇帝习武之后,才会特意留给小皇帝。 不危险、不脏不累,而且极有参与感。 “陛下每日都会过来吗?”张居正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徐贞明不知道元辅为何如此一问,他颇为确切的说道:“前日有雨,陛下也来了,陛下每日都来。” 张居正端着手,拳头紧握,看着小皇帝的背影,小皇帝不是胡闹,更没打算半途而废,弘毅,心怀天下而坚持不懈,就是明君,就是有德之主,就是勇士。 张居正第一次有了,大明再兴不是镜花水月的感觉,这种感觉极为确定和真实。 “你做的很好,这是全楚会馆的腰牌,你拿好不要丢了,也不要借给旁人,日后,有事到全楚会馆寻我。”张居正不着痕迹的从腰上摘了一块腰牌,递给了徐贞明。 “谢元辅赏识!”徐贞明惊讶无比,拜到张居正门下,那不是银子就行,还要有本事,有本事还不行,还得有关系。 时至今日,徐贞明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张居正举荐到了皇帝身边做了侍读学士,现在更是拜到了张居正的门下。 张居正满是温和的说道:“冰敬、碳敬,就不用想办法了,你也没那门路,在陛下身边好好做事,把地种好就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破坏陛下的农桑事,无论是宦官、缇骑、勋卫、带刀舍人还是老农,绝对不可以。” 张居正清楚,有的是人不想看到皇帝种地获得大成果,若是玩[岐麦祥瑞]的把戏,没人会阻止,但是皇帝身体力行,真的要种出结果来,又有些人会不乐意,会从中作梗。 因为真的有了结果,会夯实皇权的根基。 徐贞明其实不擅长钻营,更不擅长贪赃枉法,一年两次孝敬,要两千两银子,徐贞明一个背竹篾书箱的进士,去哪里一年寻摸两千两银子孝敬? 张居正免了他的孝敬,只要他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儿,种地,看好这十亩地。 把土豆、番薯种好,真的能亩产千余斤,大明羸弱的国事,也能增加几分元气。 朱翊钧看了一眼张居正和徐贞明,并没有出言阻止,更没有打断,徐贞明想做事,就得拜到某人名下,张居正肯收,是徐贞明的机会。 出来混,要讲实力,更要讲势力,至少十数年内,张居正都是大明朝最大的靠山。 朱翊钧指着育苗盒里面那些根系说道:“这育苗里的讲究很多,待块茎发芽之后,一个土豆、番薯切成两到三份,然后沾些草木灰,放在晾晒一刻钟,才能放入育苗盒里,这一步可不能省,要是省了草木灰,这苗很容易生病。” “我们第一次切块的时候,没有经验,结果切了一百多个,两百多株种苗出来,死了一百多株。” “幸好找到了正确的办法。” “元辅先生教过朕,做事无定性,事事只做一半,遇到困难就退缩,会丧失面对困难的勇气,变得胆怯,这是不毅,人一旦胆怯,就是万事无成。” 杨博一直在沉默,等到陛下略微有些洋洋得意的展示了他的部分成果之后,颇为诚恳的说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既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陛下知行合一,臣为大明贺,臣为陛下贺!” 朱翊钧一愣,认真的问道:“何意?” 所有人看向了旁边的张居正,讲筵是张居正独占之事,此时陛下发问,问的是晋党党魁杨博,但看张居正的架势,似乎不打算阻拦。 张居正表情极为平和。 第四十五章 发乎己者有不忠 杨博听闻陛下询问自己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满是笑容,认真的思考了片刻才说道:“知道了道理是行动的开始,而行动能让道理更加清楚。” “知道的道理真切能落到实处,就是行;行动能察觉到、知道更多的道理,就是知道道理的过程,就是知。” “知与行,本就是一回事儿。” “此所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既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合一。出自新建侯王文成公。” 王文成公,是王守仁,就是那个平定了思田诸瑶叛乱、剿灭南赣盗贼、平定宁王之乱、龙场悟道,创立“阳明心学”的新建侯王阳明,谥号文成,所以说是王文成公。 杨博讲的便是知行合一,讲的是知与行的关系。 朱翊钧又问道:“何为知?” 杨博想了想回答道:“知,知道的知,去了解、去理解、去总结、去思考,是行动。知,认知的知,圣贤书、心中文、仁心德、万物理,是道理。” “知,是内在的认知,是内在的知识,是道德的本质,是人对万物无穷之理的理解,是灵性。” 杨博对知字解释的很是清楚明白,知,既是知道的知,也是认知的知。 朱翊钧看向杨博的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毫无疑问,杨博的学问没有任何的问题,解释的极为通透,他想了想说道:“朕读书少,《论语·述而》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就是说夫子教书有四项内容:知识、品行、忠诚、信实。” “元辅先生说,文,是六艺之文;行是体道于身,身体力行;” “忠是尽己之心,就是忠于本心,或者忠于自己的灵性和内心去行动、去做事,这是忠。” “信:待人真诚,对万物要真正的去了解,而不是道听途说,更不是偏听偏信,为信实。” “不知杨太宰以为元辅先生对这句注解,是否有错漏之处?” 忠,在张居正解读为:对君主的忠诚,对国家的忠诚,对自己的忠诚,对自己认知、对自己的灵性的忠诚。 “元辅先生说得对。”杨博此言极为认真,张居正的学问是没有问题的,大家的认知是相同的,杨博看过小皇帝和张居正的奏对,逐字逐句,对这段极为熟悉。 陛下真的在认真学习,此句信手捏来,没有任何错误之处。 小皇帝虽然有些不务正业,但是这读书之事,还是下了很大的功夫。 朱翊钧接着问道:“杨太宰,元辅先生说:学习一事,只听人说,不过是口耳相传的虚妄,并非脚踏实地的真实。可是所作所为,不忠于自己的内心,也不去了解事情的真实,那么所知道的、所践行的都是虚伪二字,绝对不会有所成就和收获。” “谓曰:学者,不过口耳之虚,而非践履之实;行者,发乎己者有不忠,所知所行皆虚伪;而卒无所得矣。” “杨太宰,元辅先生讲的对不对?” 杨博已经听明白了小皇帝在问什么,颇为怅然的说道:“元辅先生讲得对。” 朱翊钧继续说道:“元辅先生讲筵,最后朕以为,要多读书,多明白道理,要去做事要去脚踏实地的实践,并且忠于本心做事,从虚妄中找到真实,才是学习。” “谓曰:勤文笃行,忠心务实,知行并尽,表里如一。” “陛下英明!臣羞愧。”杨博再俯首,身形略微晃动了下,葛守礼赶忙上前,扶住了杨博。 “杨太宰,没事吧。”葛守礼面露担心的问道。 杨博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老毛病犯了。” 杨博不清楚小皇帝这番话,是在骂他,还是只是在有惑在询问。 别人听不出来,但是杨博却听出来了,皇帝看似在请教,但字字句句都像是在骂他。 骂他明明知道所有的道理,但是就是不忠于自己的内心做事; 明明知道王崇古提举将才名录有问题,却仍然坐视不理; 明明知道党争消耗大明国力,却仍然坐看言官弹劾谭纶; 明明德,清楚明白的知道的德,内心的道理,但是行为却是:发乎己者有不忠。 皇帝的话,似乎在骂杨博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都读到了哪里去!哪怕对皇帝不在意,对国家之事冷漠,那自己活了一辈子的那些知行合一的道理,去了哪里? 对皇帝不忠,对国家不忠,难道也要对自己的内心不忠吗! 皇帝的话,似乎在骂他,一辈子临到老了,活成了这个模样,临终之时,真的能瞑目吗! 葛守礼按着景嵩奏疏弹劾谭纶之时,明明杨博只要咳嗽一声,从中折中一二,给葛守礼递个台阶,葛守礼就不会那么难下台,那么的难堪! 葛守礼笨,是因为葛守礼信任杨博,可是杨博是如何应对这份信任的? 杨博在趁着葛守礼下不来台,见缝插针的在一步步的小心试探! 杨博心神震动,身形不稳,葛守礼第一时间满是关切的扶住了他! 皇帝的话,似乎在骂杨博是個虚伪的人,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不忠于皇帝,不忠于大明,更不忠于他自己的内心,杨博只能说惭愧。 他无法辩解,这些事、这些话、这些行为,无论是否是他的本意,他都只能那么做。 因为他是个族党的党魁。 他的身后有太多太多的人,在推着他不停的前行,有些事,他身不由己,所以才要在考成法试行之后,致仕回籍闲住。 “谢杨太宰教朕道理。”朱翊钧并没有继续追击下去,而是露出了阳光开朗的笑容,带着廷臣们继续参观了起来。 朱翊钧就是借着杨博的话,在骂他,读书人都喜欢指桑骂槐,谁不会一样。 大多数的廷臣,还以为小皇帝在请教学问,这个略有些胖嘟嘟的脸上挂着这样的笑容,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 但是张居正却知道,小皇帝就是在借着求教的名头,骂了杨博一顿,陛下现在也算是读书人了,攻击力很有读书人的风采,揪着杨博的痛处,就是下狠手。 杨博病逝之时,若是想起这番话来,怕是很难瞑目。 杨博一想到这番话,被个十岁小孩如此诘问,却只能以惭愧回答,他这一生就像是个笑话。 之前如何的君子,现在就如何的小人;之前如何的坦荡荡,现在就如何的长戚戚;之前如何的硕德,现在就是如何的不堪,这…如何瞑目。 张居正始终不肯答应杨博晋楚合流,就是知道,杨博那个族党党魁的位子接了,自己就不能忠于自己的‘知’,不能忠于自己的灵性了。 他接了那个位置,对不起的首先是自己,都已经是首辅了,还要跪着当首辅? 他念头不通达。 朱翊钧领着廷臣们参观了自己的田亩,宝岐殿又新增加了五亩地,火室左边五亩地,火室右边五亩地,左边将会种植经过了掐尖儿和杀青的种苗,而右边,则是没有经过掐尖和杀青的种苗,看看产量会差别多少。 民间推广肯定不能这么种,这些育苗的技术,到底如何取舍,才是之后推广中的难题。 葛守礼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痛斥张居正哄骗陛下是个笑话,陛下是在践行知行合一,不是在玩闹。 这对大明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了,诸位大臣明公慢行,朕回宫去了。”朱翊钧站在了玄武门前,他要回宫习武去了,文化课可以休沐,但是习武之事,一日不能停下。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行礼,送别皇帝。 朱翊钧回宫的路上,对着冯保说道:“冯大伴,看好朕的宝岐殿,若是进了歹人,太后降罪,朕护不住你的。” “臣领旨。”冯保俯首领命,他知道,这土豆、番薯若是真的能种出来,是救荒的好物,这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这么一件好事,还有人会从中作梗? 冯保很确信,一定会有人从中作梗。 大明臣子们的胆子,一向很大。皇帝真的把土豆种出来,这皇帝有了威权,那岂不是皇权得以伸张?皇权一伸张,那臣子就该胆战心惊了。 作为维护皇权的司礼监大珰,自然清楚的明白,大臣们的胆大包天。 这是个机会,重新找回陛下信任的机会,宝岐殿在御苑的景山,东厂的番子无数,一定要看好这十几亩的田,不能有任何的疏忽。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换上了武弁服,迎面碰到了陈太后和李太后,因为陈太后没有孩子,所以两宫太后极为和睦。 朱翊钧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说道:“母亲,娘亲。” “皇儿今天歇一天吧,讲筵都歇了。”陈太后最是心疼朱翊钧,这讲筵本来休九天,现在休一天,这习武居然一天都不歇? “姐姐你劝皇儿,皇儿一通大道理,把说的姐姐云里雾里。”李太后吃过这个亏,她现在不劝了,劝皇帝不要那么辛苦,反而弄的自己跟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一样。 朱翊钧摇头说道:“孩儿不觉得累,今天缇帅要教蹴鞠,分成了两队,这是玩耍,不是习武,缇帅说要寓教于乐。” 蹴鞠,一种锻炼团队配合的体育项目,也能锻炼耐力,勋卫和带刀舍人们,和小黄门的宦官们分成了两队,朱希孝教这个,也是让小皇帝劳逸结合,总是习武,多少有些枯燥。 缇帅朱希孝是希望大明朝可以再出一个马上皇帝。 “明日是清明,后日戚帅就回京了。”朱翊钧对戚继光回朝之事格外看重,好事多磨,总算是确定了日子。 第四十六章 大明早晚有一天,被人踹了摊子! 蹴鞠,是一项经久不衰的强对抗运动,如果没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和强健的体魄,需要爆发力的同时也需要耐力,否则会很容易在比赛中,在身体对抗中吃亏。 当然小皇帝若是上场,怕是所有人都会违背基本的竞技精神,让小皇帝成为全场最闪耀的那一个。 朱希孝对蹴鞠的训练,也是极为苛责的。 朱翊钧对这个训练是极为好奇的,而今天的训练,是疾速冲刺往返跑,起步全速而后急停,身体倾斜甚至是前倒的急速跑,只需要几个来回,就能把人累的只想躺在地上休息,一动也不想动弹。 朱翊钧在训练时,发现了站桩的好处,全速起步,重心会最大限度的向前移动,这個时候,身体就会开始失衡,当无法阻挡身体失衡的时候,就要迈步控制重心,在急停时也是这个道理。 而一个月的站桩训练的下盘,会让全速起步和急停,调整身体姿势变得轻松。 “呼呼。”朱翊钧扶着膝盖,整个肺部如同风箱一样,用力的喘着粗气,这个时候不能坐,也不能躺,最好是保持站立的姿势,朱翊钧口干舌燥,舌根发咸,满脑门的汗,顺着脸颊滴落在校场之上,他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属于自己。 所有人都在气喘吁吁,骆思恭干脆靠在了墙边,再苦再累,他坚持了下来,虽然腿在打摆子,但是他还是没有再让朱希孝踹他一脚。 朱翊钧终于休息停当,呼吸变得平稳,两条腿就像是注了铅块一样的沉重,他坐到了长椅上,看着骆思恭笑着说道:“你很不错,咱看好你。” “谢陛下夸赞!”骆思恭站的笔直,陛下只是一句夸赞,却让他瞬间觉得万般辛苦,都不算什么。 “大家都很不错!今天每人领一只小膳房烤的烧鹅回去。”朱翊钧拍了拍手,对着所有人喊道。 小黄门露出了艳羡的目光,勋卫和带刀舍人是贵人,他们自然有恩赏,但是小黄门们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冯保特意叮嘱了光禄寺给这些陪练的小黄门加餐,但皇帝赏赐,是恩赏,都是烧鹅,但大不同,那是一种肯定。 “你们也有。”朱翊钧看着小黄门们笑容满面的说道。 不患寡患不均,十个勋卫们有烧鹅,小黄门们也有,跟着自己陪练的这二十个人,可以置气,但是不能内讧,平衡,存在于万物之间。 “再来一组!”朱希孝大声的喊着,疾速冲刺往返跑的训练再次开始。 在小皇帝拼命训练的时候,大明蓟州、山海关、永平(今唐山)三镇总兵官戚继光,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董狐狸的侄子,来到了北土城。 北土城,位于京城的中轴线上,这里原来是胡元世祖皇帝忽必烈修建的夯土砖石城墙的军镇,围约二十里,底阔六丈、高约五丈、顶宽三丈,这样的军镇一共有两个,一个是北土城,一个是西土城,都是驻军的地方。 大明京营就驻军在两个土城内。 戚继光拉住了马的缰绳,他是边军,他不得入城,所以只能在城外扎营,在京师也不会逗留,领了恩赏之后,立刻返回边镇。 哪怕是戚继光驻防的蓟州离京师不过一百里,骑马只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就能赶回去,但边军就是边军,不能入城就是不能入城。 戚继光只带了一百亲卫进京来,只是他这一行人刚到北土城,打算找个地方扎营,就被另外一行人打断了,京营的京军,来了一个百户,两个总旗,五六个军卒,说是军卒,打扮更像是个家奴。 “离远点,哪里来的乡巴佬,这一片都是军爷的良田,踩坏了军法处置!”一个百户神情倨傲勒住了马匹,对着戚继光等一众,大喊大叫。 戚继光领着的一百亲卫,把手都按在了刀柄上,眼神里带着寒光,看着这一行人,在思索着什么? 百户被这森然的气势给吓得一激灵,有这种军容的边军,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百户眼神闪烁,反而底气十足了起来,驱动着马匹踱步,嗤笑的说道:“哎呦呵!还想动手是吧!告诉你,军爷我是京营总督王公的人,知道王公是谁吗?不知道吧,再多废话,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里是京营!不是你们撒泼的地方!” 戚继光深吸了口气,此次进京,戚继光早就打定了主意,从速从快,不惹出乱子来让张居正为难才是,他换了个笑容说道:“这就走。” “算伱们识趣!”百户一乐,看到为首的二品总兵官选择了退让,才颇为狷狂的一笑,打算带着人离开,既然对方不碍事,这京营百户,也没选择继续纠缠下去,真的打起来,对方兵强马壮,自己要吃亏。 囚车里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看到了这一幕,长笑连连,对着戚继光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大声的喊道:“哈哈哈!戚继光啊戚继光,你不是很厉害吗?一战斩了我部两千多级,两千多个脑袋,堆成了个小山!” “这么些年了,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你面前就个百户,区区正六品踩着你这个正二品的脸,你连呛声都不敢吗?” “大明就这个怂样!迟早有一天被人踹了摊子!” “给他把嘴堵上。”戚继光吩咐着一名亲兵,示意把董狐狸侄子卜哈出的嘴巴给塞住,省的他多嘴。 戚继光没本事吗?倭寇和北虏都有话说,连董狐狸和卜哈出也有话要说,谁敢说戚继光没本事? 但就是这么个能征善战的武将,回到京师来,先受了这么一顿鸟气,连呛声都不敢,属实是让卜哈出这两个月的郁气,消散一空。 正当双方都要离开的时候,不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人翻身下马,打量了下戚帅的行头和囚车里的人,才俯首说道:“戚帅当面,风采不减当年,英姿勃发,一战斩虏两千级,元辅先生闻讯,长笑不已,连饭都多进了一碗。” “游管事。”戚继光面露笑容,面前的这人,正是张居正的心腹,全楚会馆游七。 “元辅先生遣我来此,恭候戚帅,安排戚帅下榻之事。”游七看向了那个百户,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就知道发生了些龃龉。 游七对戚继光客客气气,是因为张居正对戚帅客气,他出门办事,代表了张居正的脸面,他嘴角勾出了些许的冷笑,半抬着头看着那几个京营百户、总旗、军卒,冷冰冰的说道:“几位,方才对元辅先生的贵客,出言不逊?” 游七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但是全楚会馆的腰牌,所有人都认识,张居正已经入阁数年,整个京师谁不知道眦睚必报张太岳? “不知贵人当面,多有得罪。”几位京官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下了马,欠了个身子,算是道了歉。 游七松开了手里的马鞭厉声说道:“大声点,没吃饭?” “还请戚帅海涵!”这几位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弯下了腰,大声道歉。 游七一抖手中马鞭,作势欲打,戚继光赶忙开口说道:“游管事不可,不过口角之争。” 游七听到戚继光说话,手中的马鞭一偏,打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鞭响,厉声说道:“这是戚帅当面求情,否则定你们个以下犯上,抽你们一百军棍,要你们的命!” “滚!!” 几个京军这才心有余悸,连忙翻滚上马,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游七是个下人,他不是老爷,所以他在外面的时候,都是能嚣张就多嚣张,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便是这等道理,要是小鬼好缠,这谁还怕阎王? 这也就是戚继光出面求情,否则游七这几鞭子下去,必然抽的他们皮开肉绽。 “戚帅,再遇到这种泼皮揍他们就是,王崇古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跟元辅先生磨牙。”游七翻身上马,带着戚继光进了北土城。 戚继光颇为温和的说道:“只是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民轻家国而重乡土,勇于私斗,怯于公战,则国亡;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则国大治。” 游七对戚继光是极为佩服的,他摇头说道:“戚帅和元辅先生,都是做大事的人,志向高洁,我是个下人,小人,没有那种君子风范,他们若是下次再敢冒犯,我定会如实禀报元辅先生。” 只要张居正开口,游七就会带着张居正的意思,找到御史、给事中,检举以下犯上,按照军法,以下犯上,一百军棍决计跑不了,一顿军棍下去,日后就再没人敢了,杀鸡儆猴。 张居正安排的下榻之地,就在北土城之内。 游七把戚继光等一众带到了馆驿,笑着说道:“后日戚帅要面圣,按制要沐浴更衣,野外扎营,有失礼数,那些个科道言官和礼部,又要喋喋不休了。” “这是全楚会馆跑腿的,有什么事招呼他就是。”游七要回去复命,留下了一个跑堂的,负责沟通。 这跑堂的挂着全楚会馆的腰牌,这馆驿就没人敢得罪。 游七日暮时候,才回到了全楚会馆,口角之争的前因后果游七都了解清楚,如实禀报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停笔稍微思忖才开口说道:“让兵科给事中以此事,参一本京营军纪败坏,王崇古不处置,我替他处置。” 张居正,眦睚必报。 第四十七章 官序贵贱各得其宜,尊卑长幼之序 嘉靖二十八年,张居正以庶吉士的身份,上了一封《论时政疏》,指出大明的臃肿痿痹五病之疾,当时朝中首辅是严嵩,严嵩对这奏疏评价为义气之作。 嘉靖三十三年,张居正请了病假回家了,不在乌烟瘴气的朝堂厮混,多少也有点心灰意冷,他这一回乡,就是三年。 三年时间,张居正寄情于山水之间,四处游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四处游玩,日子过得极为潇洒,但是在四处游玩之时,张居正也看遍了人间百态,知之真切笃实处,行之明觉精察处,对大明的问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曰:一变而为宗藩繁盛,骫权挠正,法贷于隐蔽;再变而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又变而侨户杂居,狡伪权诡,俗坏于偷靡。 世道变了。 第一变:大明宗亲繁衍昌盛,人数众多,枉曲权力阻挠正义,律法不能约束逐渐隐蔽了起来。 第二变:田亩的赋税势要豪右总是有各种办法,能少交就少交,贫苦承担这些税赋自然会破产,只能卖地求活,贫苦百姓没有了产业,被土地兼并折磨的苦不堪言。 第三变:则是流民和百姓杂居,狡诈虚伪权诈诡辩,风俗逐渐被奢侈的生活所败坏。 世风日下,礼乐崩坏,天下岌岌可危。 张居正在嘉靖三十六年回朝之后,也变了,变得斤斤计较,变得眦睚必报,变得面目可憎。 戚继光是他的门下,有人欺负到了他的头上,他就不会受这个气,既然王崇古不能约束京营诸军,以下犯上,冲撞戚继光,这口气,戚继光肯忍,张居正不能忍。 “会不会给戚帅带来麻烦?”游七知道元辅正在气头上,并没有立刻去办差,而是等了片刻,才试探性的问道。 张居正摇头说道:“戚帅是武将,他不能发作,可是戚帅受辱,我这个座主,一言不发,日后谁还肯效命?所以我才要替他出这个头儿,我一年收他两千两银子的孝敬,我不能替他出这個头,这两千银子,我收它作甚?” “去做吧。” 游七是心腹,游七也是担心戚继光会不会受到影响,但是仔细想想,朝中那帮狗东西,把南征北战的戚帅,视为多余无用之物,这要是再漏了怯,这帮大臣们言官们,敢骑到戚继光的头上作威作福! 斗! 游七领命离开,一封奏疏,很快就通过通政司送到了文渊阁。 次日的清晨,张居正主持朝议,第一件事就是弹劾王崇古不能约束京营,百户总旗以下犯上,当面顶撞戚继光。 王崇古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兵科给事中弹劾。 “啧啧啧,王少保这下马威是真的威风凛凛,嘿,戚帅打了胜仗回京领个赏,还被一个百户给踩了,王少保这下马威,让戚帅知道这京师是谁的地盘,京师的天到底是哪一片天,王少保,真的好手段!”冯保的天职就是咬人,他直接把这件事的性质,定性为了王崇古授意百户挑衅,旨在给戚继光一个下马威。 “牙尖嘴利!”王崇古用力的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冯保!你不要血口喷人!此事,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回去之后,定然押几个军卒前往馆驿给戚帅致歉!” “冯保,我没你想的那么下作!” 冯保老神在在的说道:“那可说不定呢,这以下犯上,要打一百军棍,就致歉就完事了?要是致歉有用,还要军法干什么?袒护群小,王少保啊。” 王崇古差点被气懵,本来就是自己约束不利,这就是劣势,这被冯保一搅和,就成了他让戚继光知道京师是谁的地盘,这京师的天除了陛下还能是谁! 冯保此言诛心至极。 杨博看着王崇古又急,赶忙开口说道:“王少保,秉公处置就是,若是冯大珰觉得不满意,就让厂卫去处置。” 这诬告二字,就是越描越黑,王崇古越是辩解,就越是显得王崇古就是在立下马威,就是在袒护群小。 冯保三两句话,就把两个大罪扣在了杨博的头上,和他磕头一样的丝滑。 朱翊钧听明白了怎么回事,京营糜烂,已经糜烂到了这个地步,王崇古得有多蠢,才会授意人做这种没有一点好处,显得极为下作的事儿?那不是自己找嘴巴子抽自己吗? 就是戚继光不说,戚继光的亲卫跟游七一说,张居正知道,绝对不依不饶。 “哼!”王崇古甩了甩袖子,终于忍住了反驳,冯保这气人的功夫,和冯保说两句话,都得给气得半死。 “嫌咱家说话难听啊,那你们别办错事啊!”冯保又说了一句,才停止了对王崇古的追击。 张居正眼睛微眯,看着王崇古说道:“将士们在前线打生打死,保的是大明,保的是京畿的安宁,保的同样是是咱们这些明公的脸面。” “王少保要是不能总督京营军务,就让谭尚书去,兵部尚书兼领京营总督军务,也不稀奇。” 张居正这句话是训斥,更是告诫,将士们前线浴血奋战,回京领个赏,还要遭到群小的刁难,一群浴血奋战的汉子,浑身都是杀伐之气,若非戚继光不计较,怕是当场闹出血案来。 冯保是扣屎盆子,张居正的话就显得极重了。 “元辅勿忧。”王崇古深吸了口气,摁住了自己的狂怒的心,打算回去好好整饬一番,整天就知道偷奸耍滑,门里丢人也就算了,这脸都丢到了奉天殿上来。 廷议的主要内容是开奉天殿,上殿的仪礼等等细节的安排。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站的笔直,等待着皇帝的问询,今天发生这些事,张居正都不知道怎么跟陛下讲。 讲筵正式开始,朱翊钧和张居正开始了一问一答。 张居正开口说道:“《论语·为政》曰: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忧。” “孟武伯,是孟懿子的儿子,名字叫彘,谥号是武,是孟圣人的五世祖,惟,惟有。” “孟武伯问夫子何为校,夫子说:父母只担心孩子的身体和疾病,不担心其他,就是孝。” “此句何解?”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为人父母爱之也切,忧之也深。” “父母爱子,是面面俱到的,子女能体会父母爱之切忧之深的心意,在生活中加意谨慎不犯错误,这是孝。” “子女谨慎小心,持身守节,让父母不担心其他,只担心子女的身体和疾病,这是孝。” “子女尽孝道,只担心父母的疾病,其他事不必过于操心忧虑,子不言父过,父子不责善,这也是孝。” 朱翊钧点头说道:“元辅先生大才,孝一字解释的极好,但似乎,元辅先生有所保留。” 张居正解这个孝字,多少有些保留了,张居正只是解释了孝的孝顺之意,并没有引申。 张居正知道小皇帝在问什么,想了片刻说道:“孟武伯生于富贵之家,长于逸乐之地,很容易骄奢淫逸犯下错误,所以,夫子借着孟武伯发问,而警告他不应该让父母担心。” “陛下贵为天子,以一身,为天地神人之主!理当慎起居,节饮食,戒色戒斗,兢兢焉不至于疾,培养寿命,昌延国祚。” 兢兢焉不至于疾,张居正之前讲过,这是养生之道。 起居之不时,就是日常起居要符合节气时序,冬天不要光膀子,春天不要穿薄衣,夏天不要捂痱子,秋天不要穿太厚,春捂秋冻,为慎起居。 饮食之不节,就是平日里吃饭不要暴饮暴食,不要胡吃海塞,生冷不忌,什么都往肚子里塞,遭罪的是身体,要好好吃饭,为节饮食。 少之未戒于色,壮之未戒于斗,就是说,少年时候不能守住本心,不知道节制,最后把自己的身体掏空了到老了看着美女只能流口水;而壮年时候,还常常意气用事,跟人发生争斗,伤了残了死了,为戒色戒斗。 这样一来,就可以培养寿命,昌延国祚。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左顾而言他的模样,就是一乐。 张居正的解释是非常合理的,慎起居,节饮食,戒色戒斗,这样一来少生病,父母连子女的疾病都不担心,这就是对父母的孝顺,他讲的逻辑清楚而严谨。 但是张居正明知道皇帝在问什么,就是不肯说,不肯答,避而不谈,始终在转移话题,显然张居正意识到了前面有个大坑等着他踩,而且是一个碰都不能碰的滑梯。 朱翊钧也懒得再打机锋了,直接掀开了盖子说道:“孝,孝顺。朕听闻,天子,君父也。” 朱翊钧要问的是长幼尊卑,要问的是尊卑有别,要问的是京营百户以下犯上。 孝的确是孝顺,孝也是儒教之下的社会基本运行规则: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 孝是孝顺,也是秩序。 张居正有些无奈,任由他一再岔开话题,最后都是没能绕开这个话题。 第四十八章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忠,忠于国家,忠于皇帝,忠于天下秩序,忠于自己的本心。 天下秩序就是孝,历代莫不是以孝治天下,这个孝即是孝顺,也是长幼尊卑,各得其宜,各安其分。 “天子为天下之君、万民之父,自古有之,《春秋》曰:臣子背君父、事虽不同,其类一也;《左传》有云:君父之命不校;《史记》亦言:虽君父之尊而不夺臣子所好爱,匹夫不可夺志。”张居正首先解释了下君父的由来,自古有之。 从春秋到史记,再到汉书、后汉书、魏书、晋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宋史、实录都有记载。 这就涉及到了天下运行的基本逻辑。 张居正回答了陛下问的问题,君父到底由何而来,而后继续说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孝、敬、忠、贞,君父之所安也。” 孝,长幼尊卑;敬,敬畏尊崇;忠,尽己本心;贞:坚定不移。 君父居于九重之上,如果天下能够顺从孝、敬、忠、贞,这君父便心安了。 历代以孝治天下的原因,就变的清晰了起来,那就是所有人都遵循长幼尊卑,那么最尊贵的皇帝,就不会和路易十六一样,摸不着头脑了。 张居正颇为恭敬的俯首说道:“父为家君,君为国父,以父为君、以君为父,君父二为一,一为二,君父一体。” 话到这里,就不能再往下说了,无论皇帝问什么,说什么,张居正都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下面的话题,真的不能继续了。 张居正生怕皇帝蹦出一句:十岁人主,可为家君,可为国父? 朱翊钧笑着说道:“元辅先生,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陛下圣明。”张居正一听这话,立刻就打了个哆嗦,陛下说这句,还不如问十岁人主如何为家君国父呢!!至少张居正还能回答一下十岁人主为何能成为天下家君国父! 陛下搞这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张居正不知道如何回答。 陛下这句只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到了只能当没听到,但是这句话既然已经听到了,还是跟烙印一样的刻在了张居正的心里。 一就是一,君王就是君王,二就是二,父亲就是父亲。 这么一拆分,天下秩序就立刻崩解了!尊贤之等,礼所生也,若是拆分开,那礼法何在? 君和父这两個身份,如何能够区分的开! 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两种身份,就是两种身份,而不能混为一谈。 有些问题不去思考,就不会有任何的疑虑,但是一旦有人打破了这种禁忌,提出了问题,再去思考的时候,就变的奇怪了起来,再也回不去了。 朱翊钧没有继续说下去,用力过猛反而效果不佳,不如细水长流,徐徐图之。 “京营的百户、总旗、军卒,不忠不孝。”朱翊钧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儿,发表了作为皇帝的观点。 “诚如是也。”张居正长松了一口气,陛下没有继续往下讨论,讨论如何切割君父这个一二,而是说起了戚继光北土城外被京营百户刁难之事。 这个好论,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不忠,是不忠诚于君王、不忠诚于国家、更不忠诚于自己,因为兴文匽武大势,修文以柔远人的大成功,武人的地位正在下降,同样作为武人的京营军兵,居然要对边军相互倾轧,这是不忠于自己。 而不孝,则是不遵守长幼尊卑,以下犯上,戚继光本身是世袭千户,而现在更是正二品的三镇总兵官,这几个百户最高不过是个正六品的百户,这是不孝。 不忠不孝,诚如是也。 张居正希望日后淳朴的小皇帝,能多问这种问题,这种简单。 讲筵还在继续,时间缓缓流淌,对张居正而言极为难熬的讲筵,终于在皇帝微微欠身之下结束。 张居正拜别了皇帝,站在正午的阳光之下,略微有些恍惚,他看了眼身后的文华殿,随后向着文渊阁而去,他是首辅,他每天都要对一大堆的奏疏进行拟票,现在京师的考成法正在推行,六科给事中送来了大堆的账簿需要张居正去核对。 考成法,内阁督查六科、再以六科监督中央六部,并以六部统率文武百官及地方官员,这个严密的考核制度之中,似乎没人去监察内阁。 在张居正的制度设计中,监察内阁由皇帝或者说皇权去完成。 虽然小皇帝幼冲,但是李太后坐镇乾清宫,代行皇权,也算有监察。 午膳、习武、李太后考校功课、种地打秧,这一连串的忙碌之后,朱翊钧踩着夕阳,往巍峨的皇宫而去,他对着冯保和张宏说道:“冯大伴,张大伴,你知道咱们在做什么吗?” “种地?臣愚钝。”冯保颇为疑惑的回答道,这不是刚种完地吗?还是干啥? 张宏想了想说道:“种地,尽量把土豆和番薯两样作物的种苗种活。”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对呀,种活土豆番薯,打秧、生根、发芽、开花、掐花、剪枝、去浮根、等到几个月后,从土里把土豆、番薯翻出来,这是收获。” “冯大伴,朕在种地,是切切实实的种,是希望这土豆和番薯,能够真的生民无数,所以,不要搞那些虚伪的东西,让月港的市舶司太监买些土豆和番薯送进京师来凑数。”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以事实说话,我们才能发现问题,寻找原因,找到可能的办法,然后多次实践去找到问题的答案,如果从一开始,从现象就是假的,就是虚伪的,那一切都是假的。” “元辅先生,教过朕,学者,不过口耳之虚,而非践履之实;行者,发乎己者有不忠,所知所行皆虚伪;而卒无所得矣。” “德:行道而有得,是脚踏实地践履之实,冯大伴用虚伪的现象来诓骗朕,朕还如何修德?实践才是检验认知的唯一标准。” 朱翊钧学到了弘毅、也学到了忠孝、也学到了信实、学到了仁德。 如果现象都是假的,那一切都是假的。 “臣遵旨。”冯保明白了陛下到底在说些什么,以事实说话,不让他买各种土豆番薯进京来,搞出些祥瑞糊弄皇帝,糊弄大臣,糊弄江山社稷。 朱翊钧已经下了极为明确的指令,冯保若是违背,那他的大珰,也当到头了,那子告父、父告子的告密铁箱,即是冯保整饬后宫的利器,也是顶在他脑门的利剑。 冯保确切的领会了陛下的精神,保护好宝岐殿才是第一要务,其余都是扯犊子。 朱翊钧踩着夕阳西斜,走进了大明皇宫。 京营总督王崇古也罕见的没在城内,而是到了北土城,一众昨日当着戚帅的面狂吠不止的百户、总旗和军卒被五花大绑,压到了城门口,提督总兵官成国公朱希忠也一并前来。 朱希忠为武勋,被绑的是他手下的军卒,他管不好手下的军卒,若是能管得好,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时,他就出九门至民舍御敌去了,而不是在城中守备。 土木堡之变后,大明京营尽丧,于谦为总督军务、石亨为京营总兵官,在明代宗景皇帝的旨意下,重建京营,在正统十四年十月,新组建的京营,出城至城外民舍御敌,将瓦剌也先牢牢的钉在了西直门和德胜门外的西土城和北土城,最终击退了瓦剌人。 朱希忠为武勋,他带领的京营,只能在城墙上,依仗城墙坚固,等待着俺答汗劫掠京畿整整八日退去。 朱希忠约束不了京营,哪怕是朱希忠在诸勋贵之上,深受皇帝信任,但依旧是武勋,武勋式微,京营的事儿,朱希忠管不了,谁能管? 京营总督军务王崇古可以管。 有时候朱希忠十分羡慕戚继光,戚继光在古北口设伏杀了董狐狸整部,而董狐狸的侄子率众前来支援也被生擒,蓟州总督军务梁梦龙不仅没有上章弹劾,反而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耀戚继光的勇武。 戚继光能练兵、能打仗、还能打赢、打赢之后还没有人给他下绊子,朱希忠完全没有那个条件。 “戚帅,咳咳…”朱希忠一阵咳嗽,嘉靖二十九年,在守备京师之战中受的伤落下了病根,这一直没怎么大好,这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的冷气一激,让他不停的咳嗽。 “见过成国公、王公。”戚继光颇为恭敬的行礼,不过他没跪,只是俯首作揖,算是见了礼。 大明对于臣子之间是否要行跪拜礼,形成了两种泾渭分明的流派,第一派就是以海瑞海笔架为首,坚决不跪,跪天跪地跪父母君王,唯独不跪上级;第二派,则是大明的主流,都行跪拜礼,见面就是一阵磕头。 海瑞在福建南平县做教谕(教育局正官)时,有上官巡视南平,海瑞带着两个佐贰官,见面就是一个滑跪,但是海瑞不肯跪,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和站在中间的海瑞,就像一个‘山’字形笔架,海瑞至此得名,海笔架。 戚继光乃是三镇总兵官,他不想跪,也懒得跪,张居正都不让他跪,他为什么要跪王崇古。 “戚帅这次扬我大明军威,好,好得很啊。”朱希忠满是感慨的说道,军人的尊严都是靠着一个又一个的胜仗打出来的!戚继光早已经用平倭的悍勇战绩,赢得了尊严。 王崇古看着戚继光雄健的体魄,无奈的说道:“我把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带到了戚帅面前,任由戚帅处置。” 第四十九章 给戚继光封个伯爵 张居正让游七把话传到了戚继光这里,戚继光已经知道了,王崇古要带着那几个冲撞了他的京营官军前来。 戚继光觉得没必要,不过是几句口舌之争,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戚继光颇为确切的说道:“不过小事,边军京军多有龃龉,提督总兵和总督按军法杖责处置便是。” 戚继光的意思是,放人一条生路,京军做处置,杖责军棍,打重点、打轻点、垫多厚的垫子,都是京营负责,他就不看了。 京营之中多勋戚,真的把人打死了,戚继光这个边军总兵官,怕是要在朝堂之上多几个仇人出来,眼下的成国公朱希忠、总督王崇古,就立刻得罪了,毕竟这几個人,是他们的人。 朱希忠露出了几分笑容,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戚继光肯给这个面子,大家日后都有面子。 “戚帅乃真君子也。”王崇古不由的感叹说道,看着那百户和几个总旗,用力的踹了他们一脚,厉声说道:“还不快谢过戚帅饶尔等狗命!” “谢戚爷爷饶命!谢戚爷爷饶命!”百户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虽然被五花大绑不好动作,但还是把磕头的动作做完了,完全没了之前在城门前的狷狂。 他们完全没料到会捅这么大的篓子,以前边军进京,他们也没少欺负。 跟随戚继光回京的南兵将领陈大成,为自己的大帅感觉不值,怎么能如此轻易放过这几个人,若是日后再进京来,群小还要滋扰。 但是戚家军军纪严明,军兵的天职就是服从,他没有反对戚继光的做法。 戚继光选择了原谅这个百户这两个总旗和三个军卒,他很大度,他不想军兵互相倾轧,那对大明不利,和他的志向不合。 到了宵禁的时候,戚继光听到了消息。 王崇古把人活活给打死了。 以下犯上,杖一百,这一百杖结结实实的用力、不垫任何东西,只需要十来杖就能把人打死,但是用上巧劲儿,垫上垫子,也就是声音大,打不死人。 “人死了?”戚继光参将陈大成,听闻了消息,立刻攥紧了拳头。 王崇古这个文官,根本不想京营和边军和睦,直接把人打死了,在京营上下看来,这就成了戚继光没有气量! “唉。”戚继光听到了消息,一时间有些怅然,万般情绪都化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叹息中有化不开的忧愁。 他在三镇之地的确是戚帅,号令之下,莫敢不从,军纪极其严明,能打能胜。 军内充斥着南北矛盾。 他带来了六千的南兵,是他的左右手,但是蓟州、山海、永平都是北军,北军看南兵,觉得南兵就是戚帅的刽子手、督战队、行刑官。 而南兵看北军则是懒散、不尊军纪、武备松弛,南北矛盾还有着风俗、口音、习惯、起居等等多种不同,冲突极为激烈。 军内充斥着严重的军兵矛盾。 在大明,兵专门指的是义勇团练,也就是戚继光当年为了平倭招募的三千义勇,乃是募兵;而军是军户,卫所军卒,世袭屯田。 戚继光的募兵,军饷是每日口粮折银三分三厘,若行军则行粮折银一分二厘,一年所耗军饷在十八两白银左右,这部分戚继光亲自盯着,是他保证军纪的根本,给够饷银,就能打胜仗。 世袭军户的军饷则是卫所制,这是上至参将下至小旗喝兵血的发财之道,戚继光几次三番要动手查贪反腐,都是无疾而终,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世袭军户看着义勇南兵们吃香的喝辣的,每年十八两银子结结实实领到手,自然记恨,不患寡患不均,之前大家都吃苦,看不出什么,突然才知道还能这么当兵,立刻就出现了冲突,军兵的矛盾复杂而且难以纾解。 军中充斥着军备矛盾,南兵因为平倭获得了大量的赏银,这些银子南兵因为频繁的战斗,一部分变成了军备,这三镇之地的军备松弛,用的铳还是永乐年间造的,而南兵一水的鸟铳,这平日操练,南北军兵这自然就会起龃龉。 多种矛盾是互相影响、互相制衡、互相促进,最终这矛盾就变的不可调和了起来,所以,就连军中都视戚继光为缀疣、多余无用之物。 而现在,王崇古杖毙了京营的一个百户、两个总旗、三个军卒,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日后又会多一个京营和边军的矛盾。 在这种矛盾之下,戚继光还能打胜仗?这就是有军事天赋的人,在战场上,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戚继光认为,所有的矛盾都不是问题,只要能打胜仗,一直打胜仗,矛盾都会向敌,而不是面对自己。 次日的清晨,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太阳从东方跃出,将晨光洒在了大地之上,将京师和北土城从沉睡中,光芒万丈。 京郊的百姓开始扛着锄头,背着扁担,在田地里耕作,城内的坊门缓缓打开,街上变得喧闹了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 早食店的蒸笼上冒着热气,贩卖早食的伙计忙着煎煮茶汤,身姿灵活闪转腾挪不让汤食撒溅。 茶楼里的说书人讲着传奇故事,故事曲折动人,偶尔惊堂木拍下,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喝彩,就是讲到兴头,这说书人突然一个且听下回分解,就引起一片片的嘘声。 戚继光一早就换上了朝服,带着参将陈大成骑着马来到了德胜门前,德胜门是兵道,戚继光回京当从德胜门入城。 兵部尚书谭纶、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刘应节、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汪道昆,三人前呼后拥,带着一众朝臣前来迎接。 谭纶和戚继光是旧事,在南方一起平倭,到了北方,谭纶是蓟州总督军务,戚继光是蓟州总兵官,两人配合极为默契。 戚继光下马,互相见礼,而后一行人换车驾,顺着德胜门至左长安街御道,至承天门前,戚继光下车驾踏入了皇城之中,步入门洞。 豁然开朗。 左文右武,这广场两边站满了京官武勋,缇骑身穿飞鱼服挎绣春刀执钩镰枪,夹道站直,庄严肃穆。 悠扬的号角声传来,战鼓声响彻奉天殿之前,太常寺的乐伎开始奏乐起舞。 戚继光一步步的走到了九龙丹陛之下,等待着皇帝的宣见。 朱翊钧第一次要到奉天殿上早朝,四更天就起来了,光是穿衣服就穿了两刻钟,为十岁人主特别定制的冕服,肩扛日月的十二章兖服、十二旒冕,是皇帝的礼服。 这身礼服穿起来麻烦,脱起来也麻烦,无论是祭祀天地太庙都是要穿的,这一套衣服,朱翊钧自己都穿不上,还得宫婢们小心伺候,光是身上的零碎挂饰就有十多种。 得亏朱翊钧平时都是迈四方步,四平八稳,否则走起路来,这些挂饰互相碰撞会发出声响。 晨钟暮鼓,五更天的时候,景阳楼的铜钟在火夫的撞击下开始唤醒整个京师,而景阳楼的对面开始敲鼓,振奋人的心神。 明随唐制,早上先敲钟后击鼓,宵禁时是先击鼓后敲钟。 朱翊钧来到奉天殿,龙椅被抬到了月台之上,朱希孝甩动净鞭,群臣开始入殿,三呼万岁刚刚站定,戚继光已经来到了奉天殿的九龙丹陛之下。 时间刚刚好。 礼部尚书陆树声没有在礼制上捣乱,既然过了廷议,再折腾幺蛾子出来,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平静的说道:“宣戚帅。” “宣三镇总兵官戚继光觐见!”奉天殿内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听到皇帝开口,立刻站直了身子,吊着嗓子大声的喊道。 站在奉天殿门前的两队小宦官们,不断的高声朗喝着皇帝陛下的口谕,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着皇帝的天语论音。 戚继光端了端手,撩起了下摆,拾级而上,一步步的踏入了奉天殿内。 “山海关、永平、蓟州总兵戚继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戚继光入殿便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三呼万岁。 “三镇总兵官戚继光接旨。”冯保一甩拂尘,往前走了两步,两个小黄门拉开了一丈长一尺宽,黑犀牛角轴祥云瑞鹤绫锦织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凉德方在冲年践大宝之位,常恐有负祖宗所托、万民之奉,惟以承祧为重、固宗庙社稷之攸,祖宗之基业至重,兢兢夙夜惧不克堪,尚赖文武亲贤共图,化理爰暨万方,黎庶与有嘉休,与民更始。” “虏自壬寅以来,无岁不求贡市,我国家欲罢兵息民,意颇诚恳,然不修明战守之实而为之备,胡虏戎马饮于郊圻,杀戮腥膻闻于城阙,则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款顺而纳城下之盟,岂不辱哉?” “皇考闻继光经文纬武,谋勇双全;能得人、知人、爱人、制人,与廷臣议,诏卿都师蓟辽,专训边卒。” “今闻董狐狸叩官索赏,卿设伏于北古口、将军楼、姊妹楼、喜峰口的四处,击退了朵颜卫贼酋董狐狸,首功两千五百有奇,又退贼兵,生擒董狐狸侄卜哈出械送回京,朕大欣慰。” “录破北虏功,兹特进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兼太子太保,论平倭拒敌功,封迁安伯,岁禄八百石,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朱翊钧笑着说道:“爱卿平身。” 戚继光再叩首,朗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奉天殿有些安静的可怕,因为皇帝陛下抽冷子,出其不意,封了戚继光一个迁安伯,虽然没赐下世券,但是已经足够让人心惊胆战了。 这是谁指使的?是不是张居正为了他的门下走狗? 皇帝陛下要作甚? 皇帝陛下这是要造反吗!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大声喊道。 兵部尚书谭纶迈出了一只脚,又收了回去,谁爱反对谁反对,反正谭纶不准备反对。 吏部尚书杨博左看看右看看,面色复杂,最终摇头,迈出一步俯首说道:“禀陛下,臣有本启奏。” 第五十章 倍之,加倍执行 张居正的《陈五事疏》里并没有限制皇帝批阅奏疏的条款,皇帝御门听政、皇帝批奏疏、皇帝召辅臣、国事需廷议、京官要考核。 朱翊钧直接给张居正开了个大眼,未跟元辅商量,就给了戚继光一个伯爵,即便没有赐下世券只是流爵,但是朱翊钧依旧没有和朝臣们商议。 冯保是知道的,因为这封圣旨是内阁草拟,而后送到了皇宫之内,陛下加了两句:论平倭拒敌功,封迁安伯,岁禄八百石,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李太后本来想反对,但是仔细想了想,还是给了这个爵位,朝中族党横行、高拱上陈五事疏、刺王杀驾案、京营将才提举、言官连章弹劾谭纶、都察院御史给事中朝天阙等等之事,让李太后极为忧心。 担心晋党这個族党造反。 因此小皇帝说要给戚继光一个流爵,李太后以为并无不可,既可以试探下晋党的反应,也可以试探下张居正的反应。 戚继光是张居正的人,皇帝封爵显然是为了挖戚继光的墙角。 张居正不知道吗? 他还真知道,冯保差遣了徐爵告诉了游七,游七知道了,张居正自然也知道了。 “朕素闻杨太宰乃是硕德之臣,今日开殿恩封,既然太宰有话要说,但讲无妨。”朱翊钧满是笑意的看着杨博,他先给杨博扣了一顶高帽子,硕德之臣。 若是杨博讲话理太偏,那就不符合硕德之臣的身份了。 杨博闻言也是一愣,喉结吞吐,一时间有些语塞。 戚继光该封伯吗? 该。 戚继光本身就是世袭了祖职,正四品的登州卫指挥佥事,大明有公侯伯爵,在开国之时仍有子爵和男爵,比如王清、王凤显等十一人是子爵,王恺、孙炎等二十三位为男爵。 后来子爵男爵长期空置,是因为世袭千户和百户,就是大明实质上子爵和男爵。 当年大明海疆千里狼烟,国朝震动却无良方,戚继光南平倭寇、北拒胡虏,战功赫赫,论功不该封爵吗? 该,太应该了。 但千不该、万不该,戚继光拜在了张居正的门下。 “臣以为陛下封戚帅迁安伯略有不妥。”杨博深吸了口气,还是开口说道:“前日戚帅回京至北土城,与京营百户、总旗、军卒发生口角之争,臣听闻昨日这百户、总旗和军卒被活活打死了。” “口角之争,岂至伤人性命?臣以为戚帅偏衷多忌小器易盈,刚鸷偏激器满而骄,理当谨慎。” 戚继光闻言笑了笑,也不是很在意,俯首说道:“陛下,臣功浅德薄,难堪大任,还请陛下三思。”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朱翊钧看着戚继光,戚继光相貌堂堂,庭阔目光如炬,厚眉高梁,身材极为魁梧,体阔腰圆肩宽,说话中气十足,给人一种踏实敦厚感觉。 朱翊钧的目光看向了王崇古,眼神晦暗不明,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事情已经非常清晰和明朗。 戚继光这开殿领赏极为顺利,但是不代表着戚继光了领赏之后还能顺利。 晋党这是什么手段?这是扩大化。 皇帝要富国,他们就扩大戕害朘剥; 皇帝要强兵,他们就扩大藩镇割治; 皇帝要推广土豆、番薯,他们就扩大为不种稻米麦豆; 皇帝要考成法考成官吏,他们就扩大为苛责官不聊生。 总而言之,这一手名叫倍之,而文臣们对这一手,玩的那叫一个炉火纯青,看似恭敬的遵从了皇命,却是加倍执行。 张居正要求问责,戚继光无论是选择责罚还是放过百户、总旗和军卒,冲撞了戚继光的六人注定了就只有一个下场。 死。 将小错按着大错去处罚,把人活活打死,即便是戚继光这次回京领到了什么恩赏,怎么领都要怎么吐回去,这就是倍之的手段。 杨博以为小皇帝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毕竟只是十岁人主。 杨博知道,冯保都不明白这种手段的霸道。 王崇古干这件事的时候没跟杨博说,杨博在奉天殿上攻讦戚继光,都有些底气不足。 “这六个人乃是戚帅亲手杖杀?”张居正站了出来,先是俯首对着月台上的陛下行礼,而后侧过身对着杨博诘问道。 杨博摇头说道:“并不是。” “这六人乃是戚帅授意杖杀?”张居正再问。 “不是。”杨博再摇头说道,昨日在馆驿,不仅有王崇古、朱希忠、戚继光和陈大成,还有全楚会馆跑堂一人、押解六人的校尉若干。 张居正平静的问道:“那太宰何意?此六人不忠不孝、以下犯上,被京营总督军务王崇古杖毙,敢请问杨太宰,此六人之死,不是戚帅动手也非戚帅授意,和戚帅有何干系?” 杨博眉头紧蹙的说道:“京营总督、提督总兵官亲自前往致歉,戚帅仍然不肯,自然只能回营严惩,方有此言。” 张居正笑了,他摇头说道:“杨太宰慎言,此乃诛心之语,杨太宰要是论心,此例一开,那论心的事儿,可就多了去了。” 张居正昨天从小皇帝那里学到了一句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张居正不敢区分君与父,但是还不能区分论迹还是论心?不能任由这帮族党欺负老实人。 好人不应该被枪指着,族党不能这么欺负戚继光,他现在还是戚继光的座主,就一定要为戚继光出这个头儿。 大明首辅昨天回到了文渊阁,就一直想忘了这句话,但是越想忘记,就越清晰,后来索性就不想忘记了,而今天这番奉天殿辩论,就是典型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论心,我论迹,你讲人情,我讲事实。 以事实说话,便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把杨博给逼到了角落里,杨博就是在论心,这种先例一开,那张居正何尝不能用这种手段对付晋党? 找几个老妪指责杨博当年奸辱了她,无论成功与否,都够杨博恶心好几天了,论心诛心之例一开,那就无休无止,不死不休了。 张居正让杨博好好想想清楚,到底要如何。 杨博沉默了片刻,他素来知道张居正难缠,这针尖对麦芒,这张白圭到底是变得更加难缠了起来。 “臣惭愧。”杨博沉默了片刻,对着月台上的皇帝俯首行礼,收回了自己对戚继光的弹劾,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认输。 事实就是戚继光当着所有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原谅了六个人的冲撞,而王崇古选择了扩大化,这件事真的完全剖开了讲,看看到底是一,还是二,丢人的是杨博。 杨博上次被皇帝在育苗房火室指桑骂槐的请教了一番,被一个十岁的孩子那般询问,杨博实在是羞愧到无地自容的地步,这次他也懒得再辩了,杨博弹劾戚继光也是有些不顺意,心不安。 “报!急报!”一个缇骑风风火火从九龙丹陛冲到了奉天殿之前,站在殿前,高声疾呼。 “宣。”朱翊钧身体前倾,立刻说道。 “俺答汗南下,大同总兵官马芳闻讯率兵拒敌,未至,北虏破虎峪口关隘,劫掠高山、天成两卫,饱掠而北归!”缇骑手捧塘报,大声的说道。 掌令官负责传大明塘报,八百里加急,塘报送入京师,因为军情紧急,兵部衙门都参加大朝会,这塘报被送到了北镇抚司衙门,缇骑送到了奉天殿前。 奉天殿内的朝臣听闻之后,立刻开始议论纷纷,北虏叩关了! “损失如何?”朱翊钧站了起来,面色冷厉,眼神带着几分狠厉。 缇骑赶忙说道:“两卫粮仓尽掠,烽火起,百姓和庶民入营堡故无碍。” 朱翊钧面色轻松了许多,打了这么些年,俺答汗和大同宣府边军有了默契,这破了关隘,并没有攻击营堡,而是选择了劫掠粮仓,劫完就走,走的慢了,诸卫所援军赶至,就是一场鏖战。 心照不宣的北虏叩关,极为熟稔的养寇自重。 杨博听到了消息时候,就有点站不稳当,得亏是葛守礼扶了一把,才算是没有当众失仪。 关隘被破! 朱翊钧松了口气,坐下说道:“塘报归兵部入档,调诸卫粮储安抚两卫军民之心,责问大同总兵官左都督马芳,戍边不严。” “臣请御史,前往大同、宣府,巡检阅视长城鼎建之事,一瑕则百坚皆瑕,比来岁修岁圮,徒费无益乎?”张居正立刻见缝插针,对晋党核心地盘插手了。 巡检阅视长城鼎建,就是检查九边军镇的营堡长城,军镇边垣,铠仗糗粮,检查军备是否齐全,长城是否需要修缮等等。 隆庆六年年末,这虎峪口长城刚刚修缮,大明在宣府、大同,花了这么多钱,养了这么多人,都养到哪里去? 这虎峪口长城,修了还没过三个月,这就被贼人给破了? 这边北古口、将军楼、姊妹楼、喜峰口,戚继光连败敌人两阵;那边虎峪口关隘,跟纸糊的一样,一捅就破?比那青楼女子的裤腰带还松! 让御史前往查一查,便清楚了。 杨博、王崇古等人面色立刻就变了,张居正果然眦睚必报,这头他们给戚继光领赏下绊子,那头儿张居正直接一记黑虎掏心,奔着晋党的核心利益下了狠手。 其实这个时候,葛守礼作为都察院总宪,该站出来安排晋党的自己人去查,比如武库司郎中林绍怀、兵备参议吴哲或者阅视侍郎吴百朋前往。 都是自己人,这事就好办了。 但是,葛守礼一言不发,他就是扶着杨博,不开口。 之前景嵩弹劾谭纶,不弹劾失仪的陆树声,葛守礼被架着,需要晋党开口给他下台的时候,没人给他台阶下,现在论到他葛守礼开口,维护晋党利益的时候,他却不言不语,任由张居正黑虎掏心。 葛守礼不怪杨博,杨博是党魁,有些事,杨博也身不由己,葛守礼对晋党有了许多的怨念,杨博致仕以后,葛守礼就不打算跟晋党继续一丘之貉了。 葛守礼其实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新修的城关,俺答汗是长了翅膀会飞吗?居然直接把虎峪口给破了!这件事,确实得查一查。 “葛总宪以为何人前往为宜?”朱翊钧看向了葛守礼。 想躲? 没门。 第五十一章 朕以皇帝的名义许诺 戚继光进京领赏得封迁安伯,杨博当殿反对,被张居正以事实讲到了论迹还是论心,这朝堂争执刚刚落下帷幕,这边关急报便入了奉天殿,张居正一记黑虎掏心砸在了晋党的心窝窝上,要请御史前往宣府大同,巡检边防长城鼎建。 这个时候,葛守礼的态度就显得格外重要了,皇帝问葛守礼该派遣何人。 葛守礼出列,俯首说道:“臣以为兵科给事中李乐为宜。” 李乐是隆庆五年进士,那年张居正是主考座主,这意思很明确,首辅要查,那就安排首辅的人前往。 李乐这个名字一出,张居正都愣了下,葛守礼这是终于想明白了吗?他一个山东人,天天跟山西人混在一起,他当晋党是自己人,晋党可从来没把他当成自己人。 葛守礼也不算是无药可救了。 朱翊钧不知道李乐何人,但是看张居正意外、王崇古愕然、杨博百感交集、群臣疑惑的模样,多少也明白,这個李乐,大概是张居正的人。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如此,此事交给元辅先生处置了,朕冲龄德薄,仰赖内外文武大臣辅弼。” “臣领旨。”张居正俯首领命。 朱翊钧笑了笑,并未答话,站了起来,甩了甩袖子说道:“戚帅跟朕来。” 小皇帝一说完,冯保吊着嗓子大声的喊道:“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再次见礼,大明的天终于变了。 戚继光在小黄门的带领下,来到了武功房,小皇帝换好了武弁服,带着陪练们,开始了每日习武的训练。 今日开奉天殿朝议,朱翊钧讲筵停了一天,他是皇帝,没人敢让他调休,但是习武之事,他一日没有停下。 “缇帅以《纪效新书》、《练兵实纪》训练,这是戚帅所著,训练是否得法,还请戚帅斧正。”朱翊钧开始了习武之事。 朱希孝一听这话,心里的火就又被勾了起来!明知道小皇帝在拱火,但他还是生气! 非常生气! 瞧不起谁呢! 戚继光看了半天,面色复杂的在朱希孝身边低声问道:“缇帅一向如此胆大?” 这可是皇帝! 大明锦衣卫北镇抚司缇帅居然敢如此下狠手操练小皇帝,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胆大妄为了! “陛下自己要求的,月余时间,从未停下。”朱希孝面色复杂的说道,他训练的不狠,小皇帝还不乐意,变着法的拱火,一张嘴,就让人怒火中烧,这一来二去,朱希孝没有什么办法,皇命不可违。 “陛下有大毅力!”戚继光是大明数得上的兵家,他知道这习武一事,其实最重要的就是毅力,当然也要先天,有的人先天心脏有病,不能剧烈活动,自然跟习武无缘。 朱翊钧热身之后,开始站桩,没过多久,就开始了冲刺速度的往返跑,下盘稳定带来的好处十分明显,冲刺往返跑中重心的不断变化,因为下盘的稳定,让他的动作变得十分顺畅,甚至有些行云流水。 一个月的时间,高强度的训练,本来有些胖乎乎的小皇帝,终于瘦了五斤,这主要是皇帝并没有控制饮食,皇帝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减重,而是为了体能和成为一个军卒而训练。 戚继光膀大腰圆胳膊粗,将军肚比水桶还粗,打仗风餐露宿,有的时候三五天不能好好吃饭,脂肪就是战力,否则遇敌,连个刀都拿不起来,那是决计无法作战的。 朱翊钧终于训练完了体力,带刀舍人、勋卫和小黄门开始踢蹴鞠,只有规则,没有任何技巧的踢球,玩的就是一个身体对抗。 “陛下。”见小皇帝训练完了,戚继光和朱希孝赶忙见礼。 “戚帅。”朱翊钧搭着一块方巾,擦着脑门的汗,汗流如注,心跳如擂鼓,他咕咚咕咚的灌了一碗晾好的温热冰糖梨水。 朱翊钧看着一旁的朱希孝问道:“缇帅操练可曾用心?” “陛下年纪尚幼,有些太过于辛苦了。”戚继光一开口就是人情世故,夸了小皇帝毅力非凡,这样的苦都能忍受;又夸了缇帅尽心竭力,显然非常用心,完美的回答了陛下的问题。 “谢过缇帅。”朱翊钧听闻对着朱希孝欠了欠身子,算是行了弟子礼。 张居正讲筵,朱翊钧也是这样行弟子礼,礼教森严之下,欠身已经是极大的尊重了,谁让朱翊钧除了十岁孩子之外,最重要的身份是皇帝呢。 “臣愧不敢当。”朱希孝赶忙回礼,每次陛下欠身,搞得朱希孝都有些受宠若惊,虽然已经一月有余,但是缇帅还是不习惯这么尊敬武人的皇帝。 戚继光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大明皇帝对武人的尊重! 这让他心中升起了一些不该有的期许来,那就是大明日后能出一个重视戎事的皇帝来,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一丝的期许给磨灭了。 戚继光已经四十四岁了,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他经历了很多很多,已经对人生没有疑惑了,这一丝的期许不该有,那就不应该去奢求,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次的失望。 这些失望很多很多,当年在岑港之战,他曾经期许朝廷能多给他五百兵马,攻打岑港,却换来了朝廷罢免,戴罪立功;在台州,他击退了倭寇的贼人,却被给事中罗嘉宾弹劾养寇自重;在上坊巢,他多么希望能有援军,但是援军没有,唯有死战;在福建他一夜破六十营,一战东南安定,只因为福清率兵急攻,被弹劾擅自出击;在兴化、在平海、在仙游、在梅岭,失望的次数太多太多了,就变成了甘心。 戚继光不是没有气性,被一个百户当面羞辱,他之所以不追究,也不过是不想惹麻烦。 一个杀敌如麻的百胜武将,却变得如此圆滑世故,是戚继光本性如此,还是大明的悲哀? 戚继光并无太多奢求,无论是修长城、还是做什么,只要继续领兵打仗就足够了,难道和俞大猷一样被逼的闲住才肯甘心吗? 戚继光,真的早已经甘心了。 朱翊钧打量着戚继光,他擦掉了额头的汗,站直了身子,颇为郑重的说道:“戚继光,朕给你二十万兵马,给你十年的时间,你能训练一支灭掉俺答汗的军队吗?” “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 “不需要回答,你看着朕。” 朱翊钧的语气极为温和,他不是要戚继光立军令状,更不是让戚继光承诺,而是在许诺,他许诺戚继光应该有的待遇,而皇帝要的是:一洗前辱! 胡虏戎马饮于郊圻,杀戮腥膻闻于城阙! 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 款顺而纳城下之盟,岂不辱哉! 辱甚哉! 戚继光心中的火苗立刻被点燃,那一丝丝不该有的期许,变得越来越旺盛,越来越清晰! 他能啊,他完全可以! 他知道自己的天赋,他清楚自己在军事上的天赋是多么的耀眼! 十八岁那年,他见到了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心杀贼,无将可调,无军可用,写下了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四十四岁那年,小皇帝问他,十年时间,二十万大军,能不能平定北虏!能不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他知道自己可以,绝对可以。 “臣…”戚继光的目光极为坚定,他站直了身子,颇为肯定的要回答小皇帝的问题。 “不,朕说了,你不用回答,朕已经知道了答案。”朱翊钧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戚继光眼神中那种浓烈的近乎于实质的不甘心,那种怀才得遇却不能施展的不甘心,那种视之如缀疣,安从得展布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是个多余无用之物,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是一种强烈到痛苦的不甘心! 朱翊钧嘴角勾出一丝笑容,很快这个笑容慢慢化开,变成了阳光灿烂而开朗的笑容。 “朕答应你,戚继光,大明最锋利的那把剑,朕不会让伱等太久,终有出鞘之时。”朱翊钧打断了戚继光的话,他不需要戚继光的承诺,他在以皇帝的名义许诺。 “臣遵旨!”戚继光作揖,十分恭顺的行礼,他听到了小皇帝声音中的确定,他知道,小皇帝不是在说笑,更不是别人在教他,而是皇帝陛下在许诺。 或许、可能、大概、应该、也许大明真的有那么一天,大明军容耀天威的那一天! 戚继光俯首有些苦笑,他不知道自己不惑之年,为何突然生出了如此强烈的企图心,期盼着有一天,大明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期盼着大明军容耀天威! 朱翊钧笑着说道:“见一见两宫太后吧。” “臣乃外臣,多有不便。”戚继光赶忙回答道,这外臣见后宫,哪怕是代行皇权的李太后,也是不合规矩之事。 “戚帅现在是迁安伯,是伯爵,是勋臣,何来外臣之说?”朱翊钧笑着说道:“缇帅就能面见太后,戚帅也可以。” “外臣有人置喙,才是不懂规矩。” 戚继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武勋了,有爵位在身,有爵位,代表着夫人会有诰命,这是一种身份。 这种身份的转变,他还不适应,朱希孝出自成国公府,也是武勋。 礼教森严,两宫太后没给戚继光找麻烦,而是垂帘,众目睽睽,不会传出风言风语来,这样就不算面见太后了。 “母亲,娘亲。”朱翊钧欠了欠身子算是行礼。 奉天殿的事儿,李太后已经知道了,她颇为凝重的说道:“戚帅已为武勋,再拜在全楚会馆门下,怕是不合适了吧。” 第五十二章 戚帅,朕有疑虑 李太后答应了给戚继光爵位,是有她自己的打算,戚继光拜在了张居正的门下,得了伯爵就可以进京任事,提督京营总兵官了,真到了那一天,张居正的张党,就是今天的晋党,虽然不是族党,但是足够威胁皇帝了。 这是她决不允许发生的事儿,所以,戚继光进宫看皇帝习武,李太后没有任何商量就扔出了这样的条件来。 朱翊钧面色不变,李太后并没有提前告诉小皇帝她的想法,他不想让戚继光太过于为难。 李太后在一些事儿上还算好说话,但在一些事儿上,极其难说话,孩子受点苦,李太后心疼,也不会强下懿旨阻拦,但是在外廷事上,李太后很少会听小皇帝那些个大道理。 封爵当然可以,但是戚继光这把大明最锋利的剑,必须要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皇帝专管,就是李太后不能挑衅的底线。 这次戚继光封爵事,就是张居正陈五事疏之后,皇帝专管的一次试探,而张居正在奉天殿,和杨博的辩论,证明了张居正并不打算僭越神器,不干涉皇帝专管,这对李太后而言,陈五事疏的其他事,都可以忍受。 皇帝御门听政、皇帝批奏疏、皇帝召辅臣、国事需廷议、京官要考核,都算合理的要求。 主少国疑,帝制之下皇权缺位,朝臣趁机提一些要求,让皇帝听政、理政、见臣子都不算过分的要求。 朱翊钧刚打算说话劝一劝李太后,他能言善辩,这外臣还在,李太后应该会给他这个小皇帝这点面子。 “臣一直是大明的臣子,食君之俸,忠君之事。”戚继光却抢先开口,俯首说道:“还请太后明鉴。” “那倒也是,戚帅明白就好。”李太后听闻戚继光的回答,知道戚继光答应了下来,日后,便不在全楚会馆门下了。 戚继光这话的意思是,过去拜在张居正门下,纯属无奈,若是能够面圣,若是能够不拜在他人名下,就能做事,他也不愿意四处拜座主。 拜了座主,就是他人门下走狗了,对于厮杀的军汉而言,是摧眉折腰事权贵。 戚继光和张居正是君子之交,但这烂糟糟的朝堂,只能如此。 “乏了,戚帅今天就留在宫中,陪陛下用膳吧。”李太后并没有和戚继光所说其他事,皇帝已经下了圣旨,表示了对戚继光的肯定,李太后不是为自己麾下招揽将才,而是为皇帝招揽将才。 赐宴在奉王殿,同行的还有蓟州参将陈大成,陈大成满是兴奋,大帅回京,不仅领到了足额的封赏,还获得了爵位,不仅如此,还得到了皇帝的大宴赐席! 这次一同进京的亲卫,还遴选了十人,陪同左右。 “臣不饮酒,除水师外不得饮酒,乃是军规。”戚继光看着酒壶、酒杯,略微为难的说道。军中不得饮酒,是戚继光立下的铁规,他不能带头打破,今天还要出城,返回蓟州。 朱翊钧笑着说道:“杯中物只是水。” 就是喝个气氛,他要是这個年纪饮酒,每天张居正就该上罪己札记,李太后就该拉着小皇帝去太庙朗读罪己诏了。 戚继光一闻,还真是水,赶忙起身甩着袖子作势欲跪说道:“谢陛下体恤。” “日后私下奏对,不必跪着回话,元辅先生讲筵、缇骑操练习武,徐学士教朕种田,都不用跪下回话。”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打断了戚继光下跪的姿势,还把例子拿了出来,告诉戚继光,这不是特别恩典。 四十多岁杀伐近三十年的悍将,跪他这个十岁人主是礼法,可皇帝陛下口谕,是圣旨。 当礼法和圣旨产生了冲突,听谁的? 戚继光选择听皇帝的,他发现了小皇帝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不拘俗礼,这可能是李太后教给小皇帝笼络人心的手段,主少国疑,能笼络文武大臣效忠的手段都是好手段。 但这种手段,却让人极为受用。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朱翊钧对戚继光在平倭和拒敌的武功做了高度的肯定,赞赏了喜峰口之战的功绩,痛击北蛮小王子和董狐狸之间的阴谋联袂,沉重的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振奋大明军民抗敌之心,同时对北虏再次犯边,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戚继光表示将竭尽所能,采取坚决的手段抵御贼寇的侵袭,同时会增加墩台远侯数量,及时侦测敌人动向,尽一切可能拒敌于国门之外,不辜负大明皇帝、文武、京畿百姓对三镇之地军兵期许,敢打敢拼、决战决胜。 “朕在景山开辟了一处宝岐殿,清明已过,戚帅陪朕去看看?”朱翊钧用过了午膳,提出了一起去上林苑逛逛的提议。 “臣愿随陛下前往。”戚继光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说了不许跪,他还是十分恭顺。 至于陛下的许诺,戚继光不奢求陛下能够兑现,只奢求皇帝能够重视戎事,不让兵祸蔓延至京畿地区。 朱翊钧带着戚继光和陈大成来到了景山宝岐殿,带着戚继光来到了阳光房外,站在正午的阳光之下,看着田里的秧苗,蹲下了身子,介绍着土豆和番薯。 “按照海防同知罗拱辰的说法,番薯、土豆,在海外亩产过千斤,戚帅、李参将,都是屯田军户出身,应当清楚亩产千斤,是何等意义,重要的是这种作物,不挑贫瘠膏腴,若是能种活,生民无数啊。”朱翊钧蹲在天边,指着田里的秧苗。 秧苗是浓绿色的卵状心形,生机盎然,戚继光也蹲下认真的查看着秧苗,显然这苗是经过了精心打理的。 朱翊钧指着左边的五亩田说道:“每隔六寸一株苗,一亩地要四千株秧苗,秧苗四节位,两叶一心露出地面,其余叶片插入土壤之中。” “这不是说要四千株薯苗,薯苗是在火房专门培育的,若是温度超过了四十度就会烧苗,所以杀青培育,每天都要查验,薯苗从火房搬出之后,长到六寸到八寸时,开始剪苗,栽种大田。” “四十度?”戚继光看着秧苗听闻了陌生的名词,立刻问道。 朱翊钧带着戚继光等一行人,详细的讲解了温度计热胀冷缩的原理和定义的标准。 “薯苗喜砂质壤土,种植的时候,要把土打碎、打细、整平,浇水太多就容易烂苗烂块茎。”朱翊钧解释完了育苗的全过程。 火室的搭建不一定要阳光房,阳光房的主要作用是为了培养减毒薯苗,无论是掐尖、杀青,才要用到阳光房,薯苗六寸后开始剪苗打秧,薯苗长得很快,四节为一秧苗。 嘉靖二十五年,戚继光继承祖上职位,成为了登州卫指挥佥事,负责的就是屯田之事,南兵(戚家军)虽然是募兵制,但是不代表不屯耕,相反,也重视耕战,不劫不掠的南兵,靠的也是耕战。 种地这种事,对于大明而言,是理所当然。 戚继光在种地这件事上,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和大明皇帝认真聊了许久,而徐贞明在旁边负责查漏补缺,遇到皇帝不懂的,徐贞明才开口回答,大多数的问题,小皇帝都能回答上来。 直到走到了宝岐殿的小亭子,戚继光忽然发现,他在跟皇帝陛下交流种地经验!陛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务正业了? 可是小皇帝对种田之事极为熟稔,并不是玩闹,这让戚继光心中期许的火苗,更加旺盛了许多。 “陛下,时常到这宝岐殿来吗?”戚继光有些好奇的问道,在他的印象里,大明皇帝能在春天祭祀句芒的时候,扶犁表示一下,就足够了,就连宋仁宗种地,也是收割的时候过去看看。 戚继光可以写兵书,这自古以来,能征善战的兵家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战场仿佛天生为他们所设,可是兵家能够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写成兵书的并不多。 很多兵家都知道仗该怎么打,但是让他讲,他又讲不出那么的道理来,就像是茶壶里的饺子,有货倒不出。 戚继光能把自己的肚子里的饺子倒出来,因为他读书,而且文采极好,若非要继承祖上职位,他也想过考取功名,军事天赋虽然耀眼,但戚继光在军中,仍然手不释卷。 所以戚继光知道宋仁宗那个宝岐殿,不过是为了表示重农桑罢了,宋仁宗难道还亲自种地不成? 大明太祖高皇帝就亲自种地,而且是当了皇帝后在宫中种地。 “陛下每日都来。”徐贞明回答了这个问题,陛下对这些秧苗极为爱惜,无论多晚,也要在宫门落锁前过来看一眼,哪怕是一眼。 “陛下弘毅,臣为大明贺,为天下黎民贺。”戚继光百感交集的说道。 朱翊钧在宝岐殿坐定,这是面阔不到三丈五间的小殿,与其说是殿阁,不如说是亭子,他笑着说道:“戚帅、陈参将、徐学士,坐下说话。” 朱翊钧看着戚继光十分确切的说道:“戚帅,朕有疑虑。” 第五十三章 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一个十岁的孩子的问题,戚继光很有信心以自己四十四年的人生经历来回答,哪怕是答的不是那么完整和正确。 戚继光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解惑。” “朕疑惑有三,第一疑惑,戚帅南方平倭之时,倭寇尽数斩首示众,不留俘虏,而在宣府大同的十二年鏖战之中,宣府大同多放归北虏,这是为何?”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疑惑。 “杀俘不祥,杀倭寇不算,倭寇穷凶极恶,必诛,否则倭患绝无宁日。”戚继光首先解释自己为何俘虏了倭寇也要杀俘,杀俘通常意义下都算是不祥,但倭寇应该能杀尽杀。 戚继光又详细解释道:“倭寇之中,不尽然全是倭人,倭人只有十有一二,这些倭人,多为东南走私豪商私通倭国,从倭国引渡武士、足轻,倭寇以倭人为纽,系草莽水贼,杀倭人方能止倭患。” 戚继光征战东南,平倭之战打了一场又一场,倭寇之中这些倭人是中坚力量,多数和东南海商勾结,只有把这些渡海而来的倭人全杀了,倭寇才没有的核心,才不会聚啸作乱。 “这些倭人在倭寇之中,相当于咱们大明的庶弁将?”朱翊钧认真品味了下,才明白了戚继光的意思。 崇祯年间,李自成可谓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直造反一直输,直到崇祯皇帝下令裁撤三边,也就是延绥、宁夏、甘肃三镇卫军,三卫边军的庶弁将(基层军官)走投无路,补充到了李自成的麾下,李自成才开始连战告捷。 大明的农民军、绿林好汉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这局限性之一,就是没有基层军官的组织能力。 显然,朱翊钧理解这些倭人,大抵就是东南豪商雇佣的基层军官,只有把倭人杀干净了,才能彻底平定倭患。 “陛下英明。”戚继光点头,陛下理解的非常到位。 平倭平来平去,始终平不掉,是这些倭人总是在顺风之时作乱,逆风之时早早抛下其他人逃跑,哪怕是这些倭人被俘虏,东南豪商缙绅们,稍微贿赂一番,这些倭人就会被释放,再次为祸一方。 戚继光也不给地方缙绅豪商们贿赂的机会,在船上抓到就在船上绑上石头沉海,在营寨抓到就在营寨杀斩首示众,在粪坑里抓到就将其摁在里面活活淹死堆肥。 总之,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直接把倭寇里的倭人杀干净了,就没有倭患了。 这也是戚继光多次失望的原因,他不肯跟地方缙绅们同流合污,那么缙绅出身的朝士们,有的是办法给戚继光泼脏水,皇帝深居九重,哪里知道兵凶战危之事?还不是听信言官们喋喋不休? 海瑞因为查徐阶贪腐、勒令徐阶还田,被降职、被逼致仕。 徐贞明因为屯田背着竹篾书箱入京,戚继光、俞大猷杀倭人,被连章弹劾。 “戚帅果然高明!”朱翊钧不住的点头,对戚继光的行为表示认可。 “那为何宣府大同作战,却要放归北虏呢?”朱翊钧有些奇怪,北方作战和南方作战,连对待俘虏都有区别。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说道:“放归北虏,其实也是一种作战,北虏被俘,放归之后,无心作战,哪怕是被裹挟不得不南下,反而起到了鼓噪的作用。” “俘虏劫后余生,回到迤北,就是再南下征战,就不肯拼命了,而且还会在军中鼓噪,带着其他人一起偷奸耍滑,嘉靖四十年起,北虏南下再无法持久作战,接战时日稍长,北虏逃兵无数,后来宣府大同之战,才陷入了焦灼之中。” 其实,这是一个在皇帝面前进谗言好机会,把北军释放俘虏这件事的真相,描述成晋党阴结虏人,也是极为合理的。 但戚继光没有进谗言,更没有诋毁大明宣府大同的边军。 大明军兵都是好儿郎,功是功过是过,戚继光忠于本心做事,他不想欺瞒皇帝,这种战术并不罕见,而且效果明显,破坏组织度,就是破坏战斗力。 “如此。”朱翊钧不住的点头,埋在他心里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释,对待俘虏的处置,都是围绕着组织度展开的。 朱翊钧询问道:“朕有第二惑,南兵多为义勇,北军多为卫军,南兵悍勇,北军多败,这是募兵比世袭军户要强吗?” “绝非如此!”戚继光做出了极为坚决的回答,他连连摆手说道:“陛下,唐明皇废府兵制,天下军制败坏,卫所就是糜烂,也是卫所,决不可轻言废弃。” “朕并无此意。”朱翊钧十分耐心的解释了。 他只是询问战力为何差距这么大,而不是打算废卫所九边,崇祯废了三边,直接把自己個的皇位废掉了,朱翊钧闲的没事干,才废九边军卫,没事他可以咬个火折子,废军卫那是找死。 戚继光松了口气,自己多少有些反应过度了。 朝中的大臣们,总是看军户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也是怕小皇帝天天笼罩在文臣们的口舌之中,起了废军卫的想法,那才是真的毁掉了一切的根基。 好在,大明皇帝只是询问战力为何差距如此的大。 戚继光想了想说道:“臣在东南招募义勇团练,他们都是矿工,其实多数出身卫所,义勇来自卫所之中,遴选而出,职战守不事农耕,军务更为熟稔,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南兵善战,主要是领了足饷,甚至可以说,不领饷银也没事……能吃得饱饭就行。” “粮饷,粮饷,粮字当头。” “吃饱饭就能打仗?”朱翊钧为之一愣,略显有些不解。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点头说道:“应该说,能吃饱饭才能拿得起钩镰枪,才能拿的起鸟铳,才能看得清楚敌人,才能杀敌致胜,南兵初建时,也不发饷银,但只要能吃饱,就能战守。” “此次喜峰口四关隘作战,皆为北军所为,并非南兵主力,南兵多为压阵,北军吃饱了,所向披靡,只有喜峰口之战,稍微凶险,南兵负责围堵,其余皆为北军定胜!” 戚继光没有给自己的嫡系南兵脸上贴金,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北军能战,不能战是有人喝兵血不给吃饭。 “戚帅果然用兵如神,北军在戚帅手下,居然有如此赫赫战功。”朱翊钧了然。 再看看自己种的十亩地,对自己做的事儿,多了几分确定,他不是在做无用功,番薯吃多了胃酸,但那是吃多了,要先解决有没有吃的问题。 吃饱饭就能打胜仗,这毫无疑问是个暴论。 但是戚继光说的是实情,北虏塞外,本就苦寒,军备其实比大明军还要差,作战意志更谈不上顽强,那为何北虏能够南下,时常破关? 军卒们饿着肚子,连道都走不动,打仗?不哗变都能夸一句忠肝义胆了。 “朕明白了,有人不想让大明军赢啊。”朱翊钧的手指头在扶手上微微敲动着,宝岐殿内一时间有些安静。 戚继光领兵就能赢,大明边将领兵就不能赢。 控制变量,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谁不想大明军赢,不言而喻。 戚继光选择了谨言慎行,如何解决喝兵血的事儿,是个具体的问题,需要在实践中总结经验,而不是高谈阔论,他回答陛下,是希望陛下能知道大明军士们的忠勇。 更加确切的说,大明军卒,给口吃的,就能安邦定国。 连口吃的都不给,怕是要出大问题,兴文匽武,已经匽武了这么久,不能再匽下去了。 朱翊钧并没有就具体问题展开具体讨论,他现在并未亲政,胡乱指挥下令,按着自己的心意做事,那就是胡闹,把国事当儿戏,他笑着说道:“皇帝不差饿兵。” “朕有第三惑,南兵军纪严明,北军在戚帅帐下,军纪蔚然一变,这其中可有诀窍?”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第三问。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说道:“这个其实也简单,将帅视军兵为手足,军兵视将帅为腹心;将帅视军兵为犬马,则军兵视将帅为国人;将帅视军兵为土芥,则军兵视将帅如寇仇。” “将帅以手足待军兵,将帅说话就管用,战场上就可以如臂指使;军兵视将帅为腹心,军兵自然肯听话,战场上就可以令行禁止。” 朱翊钧恍然颇为赞同的点头说道:“如此,所以宣府、大同卫军,军纪涣散,军卒散漫,北虏来则避战龟缩任由贼人掳掠,北虏去则横行,四处耀武扬威,便是某些人出了问题。” 戚继光其实不愿意得罪人,但是就他知道的的确是这样,他思考了片刻说道:“军兵馁弱,一人耳,将帅馁弱,则军威不振。” 戚继光很会说话,他没有具体点名道姓的骂人,但他还是赞同了陛下的观点,等于把一大堆的将帅给骂了,在做将帅这一块,戚继光是很有资格对别的将帅指指点点的。 就他所知,军纪涣散很大的原因是刻意为之,刻意让军纪涣散,是为了养寇自重。 打不赢,边方百姓就只能寻求将帅庇护,打不赢将帅才能长期任事。 不能打赢,打赢了,还怎么赚钱呢? 西北、西南、东南、东北,皆是如此,比如东北李成梁,就是典型的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戚继光已经说的太多了,再深入的谈论,就不是他一个迁安伯流爵该说的话了。 朱翊钧这次接见戚继光,收获极多,至少肯定了许多他之前不确信的事儿。 “戚帅今晚还要回蓟州?”朱翊钧站起身来,天色已晚,再耽误下去就误了戚继光出城的时间。 戚继光俯首说道:“臣肩负戍边之责,已然耽误了两日,不能再耽搁了。” “那就不多留戚帅了。”朱翊钧非常可惜的说道,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请教,但是戚继光是个大忙人,只有等哪天戚继光回京了才能继续找戚继光解惑了。 “臣告退。”戚继光离开了宝岐殿,向着兵道而去。 “戚帅,元辅先生有请。”游七一直在玄武门外等待着戚继光,这终于见到了,赶忙凑了上去。 戚继光将腰上全楚会馆的腰牌交给了游七说道:“怕是日后,便不能再去全楚会馆了。” 游七面色剧变! 第五十四章 过河拆桥,上房抽梯 戚继光入京领了迁安伯的爵位,在宫里承诺了不再拜在全楚会馆门下,张居正有请,戚继光只能把全楚会馆的腰牌摘下,交给游七。 一段二十多年的君子之交,一段长达二十多年,同志同行的友谊,到这里算是结束了。 戚继光递过去腰牌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犹豫,没有任何的为难,他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戚帅,这是不是有些不地道了?现在有了爵位,就看不上我们全楚会馆这小门小庙了?”游七接过了全楚会馆的腰牌,看着上面戚继光那三个字,心中一阵郁结,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说话也变得尖酸刻薄了起来。 游七刚刚在北土城外,帮戚继光教训了那不长眼的狗东西,全楚会馆张先生,刚刚在奉天殿上,为了戚继光爵位的事儿,跟杨博吵的不可开交,为了维护戚继光的利益,张居正好事做尽,这戚继光转头就腰牌还了回去。 戚继光站直了颇为肯定的说道:“戚某问心无愧,当朝元辅和边军大将私交甚笃,来往密切,容易授人以柄,朝中龙潭虎穴,戚某不便也不能,继续拜在元辅先生门下了,想来,元辅先生,也能能理解的。” 游七将腰牌收好,嗤笑一声说道:“好一个私交甚笃,来往密切!好一个元辅先生也能理解!” “嘉靖三十二年,你有心平倭,既无资历,又无战绩,壮志难酬,是谁!帮你举荐为署都指挥佥事一职,管理登州、文登、即墨三营二十五個卫所?!” “元辅先生也。”戚继光无奈的说道,这是举荐之恩,实打实的举荐恩情,当时的戚继光只是南军一个世袭千户,二十五卫所,包括后来招募的三千浙兵,没有张居正的支持,想都不要想。 戚继光能有今天,的确是靠着张居正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 “嘉靖三十四年,戚帅调往浙江都司佥事,担任参将,何人举荐?”游七半抬着头继续追问道。 “元辅先生也。” “嘉靖三十六年,岑港之战,岑港久攻不下,是谁!在朝堂力保,才让戚帅得了戴罪立功的机会,攻克岑港?又是谁!在给事中罗嘉宾弹劾戚帅通倭之嫌,帮戚帅仗义执言?” “元辅先生也。” “嘉靖四十一年,福建平倭,戚帅从东营澳登入,率兵急攻,朝中非议私自出兵,又是谁!为戚帅平了非议?” “元辅先生也。” “隆庆元年,廷议南兵北上,俞大猷和戚帅二选一,又是谁!担保戚帅由南至北,总领三镇之地?” “元辅先生也。” “隆庆二年,戚帅督师蓟辽与蓟州总兵官郭琥起了龃龉,又是谁!力排众议,将郭琥调走,总督置换为梁梦龙让戚帅放开手脚做事?” “元辅先生也。” 游七的诘问终于停止,他看着戚继光冷笑着说道:“戚帅记得就好,我只是个下人,不再多言,只能愿戚帅日后平步青云!” “告辞!” 戚继光略显怅然的说道:“不送。” 过河拆桥,上房抽梯。 戚继光这做的不地道的很,私德有亏,这次进京领赏,若非张居正一意孤行,他连进北土城都不能,现在他领了爵位,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甚至把腰牌都还了回去。 这是忘恩负义。 可是戚继光能怎么办? 戚继光终究是摇了摇头,向着德胜门而去,而戚继光和游七的争吵,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大明元辅和大明边军悍将闹翻了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城。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内,张居正哼着小调,心情格外的轻松,他左手拿着一个水壶,右手拿着一个剪刀,修剪着番苗的枝丫,他也在种番薯和土豆,不过一共就种了两株,一株番薯、一株土豆。 游七回到全楚会馆脚步急匆匆的来到了文昌阁,却没寻见他家的元辅先生,他询问了伺候左右的仆人,才知道元辅先生在九折桥打秧下苗。 游七来到了九折桥的桥头百年朴树下,看到了张居正蹲在地上,将修剪掉的枝丫,插进了土里。 “元辅。”游七想要禀报戚继光归还腰牌之事,但是张居正却摆手示意游七不要打扰他打秧,他将所有剪下来下来的枝丫插好之后,拍了拍手说道:“生机勃勃,生机勃勃啊!” “这薯苗果然有趣的紧,只要四节,地温合适,三日就开始生根,就跟咱们大明的百姓一样,有点地就能活,生机盎然。” 薯苗四节入土,三天生根,这秧苗一旦生根,就可以成活,甚至不需要过多的照看,这土豆和番薯,真的能种活,能量产,大明再兴,就不是镜中花、水中月。 张居正不通农务,但他很关心小皇帝的宝岐殿,只要不出什么幺蛾子。 没人破坏,基本算是成了。 “戚帅归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游七将那枚腰牌递给了张居正,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 张居正抄过了腰牌,看着戚继光那三个字,看了许久,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将腰牌仔细收好说道:“知道了。” “知道了?”游七有些不明所以,惊讶无比的看着张居正,他想不明白,为何元辅先生这么淡然,按照张居正的一贯脾气,这戚继光如此忘恩负义,就应该立刻报复才是。 但看张居正的意思,这件事就这么…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就这么算了?”张居正两手一摊半抬着手,看着游七问道:“难道我还去追杀于他?游七啊,你家先生是个文官,是个读书人,一辈子没打过仗,游管事,也太看的起我张某人了,我追杀过去,也打不过戚帅啊!” “就是加上你,再加上全楚会馆所有人,扑上去,也不够戚帅几个回合冲杀。” “试问这天底下,有几个能打得过戚帅咧?” “不算了,还能咋办?你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游七被张居正这话绕迷糊了,他当然不是说追杀戚继光,那等悍勇武夫真的凶悍起来,天下谁人是对手? 但是作为元辅,要整人的手段有很多,为何要打架!到底谁的话莫名其妙? 张居正又看了一圈秧苗,看着游七一脸迷糊的模样,笑着问道:“不明白?” 游七颇为肯定的说道:“不明白。” “你知道胡惟庸是怎么死的吗?”张居正站在汉白玉的九折桥上,看着湖面波光粼粼,轻松的神态慢慢收敛,说起了历史和过往。 游七想了想俯首说道:“太祖高皇帝下旨杀了他。” “胡惟庸死的时候是什么身份?”张居正看着游七问道。 游七虽然读书不多,但这件事他还是知道一二的,答道:“丞相。” “我什么身份?”张居正从旁边侍女手中拿过了一把鱼食,洒进了湖里,湖中的锦鲤立刻翻腾了起来,争相追食,水面上波光粼粼,打散了晚霞的波光粼粼。 游七略微有些明白了,回答道:“元辅。” “完全明白了吗?”张居正问道。 游七斟酌了一番说道:“并不是完全明白。” “那我跟伱好好说说。”张居正发觉游七这个心腹并不是完全明白,打算说明白,胡惟庸到底因何而死。 第五十五章 清谈可以灭虏,北虏安在? 明初时候宰相府有决策权,胡惟庸的权力很大,现在的内阁首辅,没有太多的决策权,还要到司礼监批红,到皇帝处下印,张居正的权力看似比胡惟庸要小很多。 但是,现在大明皇帝现在才十岁。 张居正主持廷议、负责拟票,权倾朝野,甚至能管到小皇帝的头上去,不比胡惟庸更显得权势滔天? 胡惟庸敢管太祖高皇帝吗? 张居正敢管、能管小皇帝。 张居正负手而立,看着湖光潋滟说道:“洪武十年,胡惟庸为中书省左丞相,生杀废黜大事,有些事儿,不报太祖高皇帝便独断专行;内外各部的奏疏,他都先看一眼,凡是不利于自己的,便扣下不上呈皇帝。” “若是这样,太祖高皇帝也仅仅将其罢免就是了。” 游七疑惑的说道:“那太祖高皇帝为何要杀胡惟庸,而且瓜蔓牵连甚广?” 张居正极为肯定的说道:“因为胡惟庸和朝中武勋来往极其密切啊。” “胡惟庸和韩国公李善长为姻亲,和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永嘉侯朱亮祖、靖宁侯等等来往频繁,胡相和一公二十一侯的淮西朋党关系太密切。” “姻亲,你清楚了吗?宫中忌惮晋党,不就是因为晋党是族党吗?” 游七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如此。” “胡相和武勋来往密切,这才让太祖高皇帝坐立不安,如芒在背,胡相这才上了《昭示奸党录》,一桩国初牵连数万人的大案,余毒绵绵。” 游七终于不再说话了,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的元辅先生并不打算做权臣,只是想做个社稷之臣。 大明武勋式微,朝中大事,武勋能明哲保身就不错了。 时代在变,大明最能打的集团,已经从当初的淮西朋党,变成了今日的南兵。 而统帅南兵的就是戚继光。 戚继光拜到全楚会馆张居正门下,关系实在是过于亲密了,现在宫里人不闻不问,那是因为皇帝幼冲,一切以稳定为主,可是皇帝终归是要长大的。 皇帝长大了,现在如何看待高拱和宣大边军的关系,日后就如何看到张居正和戚继光之间的关系。 张居正拙于谋身,不是他不会,而是在主少国疑,皇权缺位的情况下,他要是谋身,就不能谋国。 张居正神情轻松的继续说道:“你当这元辅先生好当的?” “这当首辅擅权不行,你看高拱,就一道奏疏,说了些刺眼的话,立刻就回籍闲住了,他太急了,哪怕高阁老不想想太后、皇帝,他不想想他背后那些个晋党看到《陈五事疏》会怎么想?” “这当元辅,尸位素餐也不行,没点本事,民乱、边患、倭寇,一件也处理不了,比如那嘉靖年间的夏言,最后落得个西市斩首示众的下场。” “这当元辅,放权、抓权、擅权、操弄权柄,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也是错,最后下场都不是很好。” “现在这样,就挺好。” 张居正说的是宽严并济,当首辅,事事都要小心谨慎,错一步,就是死,死,张居正是不怕的,可是他怕人亡政息。 大明已经没几口气了,他锐意变法,人没了,反对者再反攻倒算,大明元气还有几分? 人亡政息,必然会有一场波及大明内外上下的政治动乱,这不是张居正的志向,他并不想看到。 “那晋党那边…”游七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晋党为什么怕张居正?因为张居正军政财宪方方面面都有拿得出手的人物,张党可以和晋党分庭抗礼,甚至晋党在失去了高拱这個内阁首辅后,张党还占了优势。 戚继光是张党戎事上的扛鼎之人,戚继光交还了腰牌,这晋党还不趁机落井下石? 张居正听闻游七的询问,就是一乐,笑着说道:“晋党去拉拢戚帅,只会是自取其辱,都尿不到一个壶里,非要往上凑,那不是找着挨骂?晋党现在自顾不暇,虎峪口长城去年才修,一击即溃,总要有人担这个责任的。” “陛下曾经说过,同志、同行,方能同乐。” 君子朋党以志向为纽带,小人朋党以利益为纽带,而小人朋党,最关键的关系,就是姻亲和地域同乡,也就是陛下说的族党二字。 张居正并不担心戚继光还了腰牌,就会跟晋党同流合污,因为他确切的知道戚继光的志向和他张居正的志向是相同的。 让大明再兴,让大明再次伟大。 所以,戚继光还了腰牌,还是张党,不过是以志向为共同目标的朋党,而座主门下这种关系,在势弱时,是有利的;在势强时,却变成了桎梏。 让自己的朋党成长到一个可以威胁皇权的地步,路就走窄了。 在张居正看来,戚继光归还了腰牌,只是将关系变得纯粹,变得干净,大家都是拥有了共同志向的大明臣子,对彼此都好。 皇帝陛下已经展现了他的心怀天下,展现了他的坚毅。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此日清晨,一道奏疏送进了文渊阁,弹劾戚继光专横的奏疏,出现在了张居正的案前。 “还真是迫不及待,这昨日才还了腰牌,今日就开始弹劾戚帅,这帮人啊,能不能收敛点?”张居正看着手中的一封奏疏,面色古怪的对着吕调阳说道。 次辅吕调阳则是端起了一盘子的奏疏,放在了张居正的面前说道:“这些,全都是!” 按照往常,张居正在浮票上都会不吝溢美之词,夸赞戚继光的功绩,而现在,戚继光已经不是全楚会馆张居正门下了。 张居正提笔,左手拢着右手的袖子,沾了沾墨水,开始落笔。 戚继光归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代表着戚继光和张居正彻底分道扬镳,这代表着戚继光失去了朝中的靠山和后台,可以开始弹劾了。 之前言官们不敢弹劾,则是大明内外对张居正的尊重和畏惧,现在戚继光变成了武勋,谁还怕他? 张居正在浮票上落笔,写了很多,主要还是驳斥言官们的论点,他仍然在维护戚继光的名声,和之前一样,并没什么区别。 君子的朋党,难道就靠这个腰牌和门下座主的关系? 张居正和戚继光二十多年的友谊,不会因为一个腰牌而终止,他们仍然站在不同的战线上,为大明扫除弊病,让大明恢复它的怨气。 张居正提举戚继光是因为戚继光有报国之心,张居正支持戚继光组建浙兵,给戚继光支持,是因为戚继光真的能打赢。 他给戚继光支持,戚继光用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给他政治活动助益,这是一个相互成就的过程,不是游七说的那样,张居正对戚继光全是恩情,而戚继光没有一点回报。 游七一个下人,只看到了张居正对戚继光的恩情。 司礼监对张居正的态度略微有些奇怪,都说张居正斤斤计较,这戚继光在玄武门外,一个那么大的嘴巴子扯在了张居正的脸上,张居正居然还在浮票上,对戚继光如此回护? 那个眦睚必报的张居正哪里去了? 一如既往,大明小皇帝穿着常服来到了文华殿内,等待着宦官们把龙椅抬上去,朱翊钧稳稳的坐在龙椅之上。 朱翊钧昨日对所有弹劾戚继光的奏疏做了批复,张居正的《陈五事疏》说了,应批尽批,对于弹劾戚继光之事,朱翊钧拿出了他的办法。 戚继光封爵、将全楚会馆的腰牌交还了游七,这并不代表小皇帝摸到了兵权。 只代表着戚继光这个人,变成了勋贵,仅此而已。 将领只是将领个人,军权是军队建设,这两个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浙兵不是戚继光的私军,那是大明军队,从头到尾,浙兵从未变成戚继光的私军,要是浙兵成了戚继光的私军,他们的下场,就不会那么凄惨了。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翊钧虚伸出了手,示意所有人平身,笑着说道:“朕安,平身,廷议吧。” 张居正仍然坐在左边第一的位置上,他看着落座的二十七位廷臣,拿出了一本奏疏开口说道:“弹劾戚帅的奏疏,已经被陛下驳斥。” “陛下说:历历有据,若是清谈可以灭虏,北虏安在?若要弹劾戚帅,可前往蓟州参赞军务,三月为期,若执意纠劾,再议。” 张居正说完,自己都笑了。 第五十六章 面子、里子、尊严,都是靠自己挣来的! 戚继光没了全楚会馆的腰牌,引得连章弹劾,结果是陛下总是有些法子,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要骂是吧,要弹劾是吧,去蓟州亲自看一看,再开口说话,而不是空口白牙。 让弹劾的言官们、清流们、翰林们、朝士们,亲自到蓟州吃三个月的苦,深入了解之后,再拿出证据来纠劾,用事实说话。 主要是言官弹劾的内容实在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把十岁的小皇帝都给逗笑了。 弹劾的第一个罪名便是戚继光杀良冒功,这是一种完全站不住脚的臆想,戚继光统帅的南兵,真的杀良冒功,早就倒了,绝对等不到现在,多少人视戚继光为眼中钉,肉中刺? 戚继光平倭,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倭患没了,代表着局势变得稳定,那些个缙绅还怎么兼并土地?那些個海商们还怎么浑水摸鱼?那些个官吏们还怎么以兵祸为由,要银子修城修海防,中饱私囊? 南兵在平倭战事之中,常常以十数人伤亡战祸千余首级的功绩,让人瞠目,这种战损比是一些文官们无法理解的,所以,言官就觉得戚帅在杀良冒功。 战报会说谎、战损会说谎、但是战线不会说谎,倭寇披猖,祸延三省,现如今东南三省,还有倭寇横行迹象? 百姓心之所向不会说谎,整个东南三省遍地都是生人祠,百姓们会纪念杀良冒功的将领? 杀良冒功,被杀的是百姓。 若是南方路途遥远,那北方呢? 戚继光带着重重矛盾领兵作战,就以万历元年戚继光击退董狐狸这一仗,大明依仗长城的地利,伤亡不过十余人,北虏伤亡超过两千级。 倭寇是流寇,北虏可是强敌,如此彪悍战绩,还不能证实戚继光的勇猛吗? 戚继光到底要用多少胜利,才能证明自己的勇武呢? 弹劾戚继光的第二个罪名则是贪墨钜万,这罪名,张居正最有发言权。 每年冰敬、碳敬,戚继光送到全楚会馆的银两都是碎银子,偶尔不凑手,还会用盐引凑数,碎银子而不是整整齐齐的银锭,戚继光真的贪墨钜万,给自己后台送礼的时候,送这些碎银子出来? 晋党借着修长城、修营堡、修关隘的名义来,上下其手,每个人都吃得满嘴流油,就会下意识的认为戚继光也是如此。 弹劾的第三个罪名则是阿附权贵、曲意逢迎,这个罪名是实打实的罪名,因为戚继光之前拜在了张居正门下行走,戚继光的确阿附权贵、曲意逢迎。 这件事诡异就诡异在这里,戚继光阿附权贵的时候,没人敢弹劾,戚继光不再阿附权贵的时候,这些言官都跳了出来。 内阁到底是如何获得部分的决策权呢? 通过浮票,浮票上不仅仅是对内阁对国事的分析,还有处置办法,而皇帝在参考了内阁和司礼监的意见之后,做出决策。 很多时候,内阁的处置,就是皇帝的决议,这就是内阁获得了部分的决策权,虽然不如明初时候宰相的权柄,但已经能够威震主上了。 但是这一次,是小皇帝自己想到的处置办法。 和张居正的浮票没有关系,张居正在戚继光归还了腰牌之后,对戚继光的事儿,只能站在大明的立场上去分析,不能提供办法。 而陛下的办法,是行之有效的。 张居正收起了奏疏,开口说道:“诸部回去之后,告诉朝士,若是还要执意弹劾戚帅,就送往蓟州营寨历练三月,找到证据再来弹劾。” 为了搜集边方大将左都督的罪证,跑去边军边将的地盘搜寻证据,戚继光得亏不是军头,他不会拿这些御史怎么样,但是这些御史再昧着良心喋喋不休,皇帝就可下章蓟州,让戚继光陈情了。 这一来二去,就是半年的功夫,时日稍长便不了了之,这就是典型的利用制度的僵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文官们最擅长这一套。 看来小皇帝也擅长这种扯皮的手段。 不就是扯皮吗?谁不会似的。 至于清流言官肯不肯去,大抵是不肯的。 离开了京师外出任事,可是外放做官,离开了权力中心,他们腚下的位置被人顶替,再想回来,难如登天。 张居正说完之后,看向了葛守礼,语气极为严厉的说道:“葛总宪,我要提醒你,奉天殿、文华殿神器所在,都察院御史为耳目之臣,弹劾是国家大事,是为了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是为了正士张目,是为忠臣发声,是为了国之大利害,是为了进逆耳之规。” “言官如此刻意歪曲事实,摇唇鼓舌,是在拿国家大事,国之大利害做儿戏吗?奉天殿、文华殿是庄严之所,纠劾是正义之举,不是无端指责,更不是党争之器。” “葛总宪,我在这里正告于你,你是左都御史,你是都察院总宪,恪守纲宪事类、明确自己的职责、忠君忠国忠己、以事实证据说话,这是对每一个在都察院做事的御史最起码的要求!” “你是总宪,清朗御史风气,难道要等到海刚峰回朝再做吗!” 张居正很少用如此口吻、如此严厉的措辞教训人,通常情况下,张居正对谁不满,都是直接用些手段,把人撵出去,现在这么骂,还真是为了葛守礼好。 晋党和张党的冲突,葛守礼再这么冲锋陷阵之下,倒霉的就是葛守礼了。 “是。”葛守礼被骂的不能还嘴,只能应承,科道言官表现糟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葛守礼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挨骂了。 葛守礼管不了科道言官,他这个总宪快变成晋党的喉舌了。都察院的御史,六部的给事中,对于阿奉权贵的葛守礼,怎么可能真心尊重,谁还拿他的话当回事儿?人心都散了,葛守礼怎么可能带得好队。 张居正点了点桌子说道:“若是海瑞在朝,会如此罔顾事实狺狺狂吠?” “不会!”葛守礼听到张居正谈起了海瑞,更是一言难尽,吐了口浊气,算是应承了下来。 训诫,就是奔着戳人肺管子去才能把人骂醒。 海瑞就是葛守礼这个大明科道言官头子的肺管子,科道言官根本不理他这个总宪的话,而以在海南闲住的海瑞为榜样,对他这个总宪根本没有一点的尊敬。 张居正之所以要提到海瑞。 其实是想告诉葛守礼,面子、里子、尊严,都是靠自己挣来的,这一轮弹劾戚继光,哪怕是皇帝不拿出办法,张居正不仗义执言,依然会有臣子上书为戚继光辩白,戚继光依旧能够过关。 因为戚继光刚刚打了胜仗,全歼了董狐狸部,而大同长城虎峪口关隘,刚被北虏轻而易举的捅破了。 戚继光有面子、有里子、有尊严,更有实力,当然也有势力、更有后台,过去是张居正,现在皇帝,是戚继光的后台。 张居正言尽于此,好言难劝找死鬼,张居正好坏话,都说到头了,日后葛守礼的路该怎么走,全看葛守礼自己的造化了。 廷议的第二件事,则是派遣李乐为首的阅视边方御史,前往虎峪口等处长城,进行阅视。 而李乐是张居正的人,随行的言官还有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兵部、工部等官员,同样还有司礼监派出的太监,而勋贵也有代表前往。 太监、兵部工部官员、科道言官、司礼监太监,这一看就是动了真格,这也是嘉靖四十年以来,大明第一次非晋党的科道言官前往大同宣府,巡检边方,阅视长城。 “谁有意见?”张居正手中握着一本奏疏。 若是没人反对,他就要书押送陛下御案下印了。 从纸面上看,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吏部尚书杨博、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总督京营军务王崇古这都是晋党的人。 大明首辅张居正、礼部尚书陆树声、刑部尚书王之诰,是张党的人。 晋党全面反对,张居正手中的《请御史巡检宣大阅视长城鼎建疏》决计无法通过廷议。 可是兵科给事中李乐是葛守礼推举的,兵部尚书谭纶因为提举京营将才和晋党已经分道扬镳,道不同不相为谋,户部尚书王国光在之前弹劾谭纶事中,就旗帜鲜明的做了叛徒。 陆树声和张居正同师,张居正还举荐了陆树声,结果陆树声跟晋党眉来眼去。 王崇古想了想开口说道:“这御史巡检,人心动荡,若是这俺答汗南下,再起兵祸,军士无战守之心,如何是好?” 张居正看着王崇古,颇为平静的问道:“王少保,你要不要听听伱在说些什么?自己再重复一遍?” 养寇自重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玩法,但是王崇古不能直接开口说:总不能都查吧,没准会查出了什么来。 王崇古被一句话给堵了回来,极为无奈,看向了杨博。 杨博坐直了身子,犹豫了下说道:“这京师考成法早日进行结束,我这身子撑不住了。” 无论这次御史查出什么来,都跟杨博无关了,杨博这话意思很明确,他打算置身事外了,晋党的事儿,他不打算管了,他也管不了。 能顺顺利利的完成考成法在京师的试点,没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对杨博而言,就是大成功。 “既然没人反对,那就这样吧。”张居正在奏疏上书押,递给了张宏,张宏拿着放在了御案之上。 朱翊钧拿起了万历之宝,盖在了奏疏之上,将奏疏还给了张宏,示意可以下章吏部了。 对于这次巡检边方之事,朱翊钧并不看好,张居正这一击黑虎掏心,打在了要害处,但晋党要是这么简单的被打倒,那就不是根深蒂固的晋党了。 “臣等告退。”群臣廷议之后,恭敬行礼,离开了文华殿。 展书官、侍读、侍讲、赞礼等一众伺候皇帝读书的官吏依次入场。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一脸严肃的神情,开口问道:“元辅先生,以为此次巡检边方,阅视鼎建,会有几分收获?” 第五十七章 君不君,臣不臣,天下大乱 戚继光封爵不是小事,杨博在奉天殿上反对,和张居正的论战,本来应该只是个开始,戚继光没了全楚会馆的腰牌,晋党不把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多余无用之物,找各种理由弹劾倒了,誓不罢休。 但是晋党现在是自顾不暇,虎峪口被北虏轻易的捅破了,大明廷议,由兵科给事中李乐带着一行人,前往宣府大同巡检边方,而现在晋党只能疲于防守了。 有的时候,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党争也不一定要阴谋诡计手段尽出,有的时候等对手犯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而大明小皇帝对这次的巡检,并不是很看好。 张居正思虑了片刻才说道:“臣以为能把非族党出身的给事中,派到宣府大同,已经是收获了,若是能查出些什么,是意外之喜,若是能够深入了解一些,那便是喜上加喜了。” 朱翊钧闻言,听明白了张居正的话,张居正不期许李乐能真的查出什么,能把非族党出身的李乐派往大同、宣府二镇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若是再有些收获,那就是意外之喜,喜上加喜。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元辅先生之前说过,事必期于有终,曰毅。”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满是笑容的说道。 做事情必须有個结果才是毅,显然张居正说能把人派出去就是胜利的说法,不符合张居正教授的学问,事必期于有终。 “臣惭愧。”张居正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陛下拿着自己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只能说一句惭愧。 “不,朕以为元辅先生已经做的极好极好了,日拱一卒,今日派了御史,明日就能查出什么,后日就可以再深入了解,路一步一步走,饭一口一口吃,就像种地一样,今日打秧,明日就想收获,那是虚伪。” “脚踏实地践履之实,方为本务。” “君子务本。”朱翊钧却非常肯定的否定了张居正的自我否定。 这些同样是张居正教授的道理,君子务本,践履之实,这实际情况就是本,实际情况是宣府大同,早就成了晋党的后花园,能派出御史已经是大成功了,再多就不切实际了。 张居正发觉小皇帝是真的把书读进去了,因为陛下已经能把话颠过来、倒过去的说,还占了道理去。 常有理,是读书人的一种自我修养。 就是经常性的有道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他有理,就是常有理。 而陛下已经具备了这种基本的自我修养。 讲筵再次开始了,朱翊钧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张居正教书,并不是生搬硬套,更不按着篇幅去讲,而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讲什么,用事实去说话。 因事而制礼,当事而立法。 张居正端着手,正色说道:“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礼乐征伐:人君御天下之大柄。希:少有。陪臣:家臣、大臣。国命:国之命令。” “夫子说:天下有道之时,一切礼乐征伐都由天子决定;” “天下无道,礼乐征伐由诸侯决定。若是诸侯决定,大概最多十世,很少有不垮台的;让大夫决定,经过五代,很少有不垮台的;家臣、大臣来掌握国家的命令,经过三代,很少有不垮台的。” 朱翊钧沉默了良久,大明的国之命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全掌控在大臣手中的? 从万历十五年,万历皇帝开始摆烂,如果不算中间登基仅仅一个月就驾崩泰昌帝,那万历、天启、崇祯正好三代,大明就亡了。 “可曾有过先例?”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 张居正点头说道:“春秋时候,周天子微,诸侯力政,而后有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五伯迭兴,总其盟会。” “伯,读霸,意思为方伯,就是诸侯之长,会盟天下,也称春秋五霸。” “还没有十代,春秋就结束了,进入了战国。” “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 朱翊钧听明白了,伯、霸其实是一个意思,就是方伯,就是诸侯之长,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十代不到天下秩序就完蛋了。 张居正看陛下认真做好了笔记,继续说道:“晋文公去世后,晋国就进入了六卿专政,范氏、中行氏、赵氏、韩氏、魏氏、智氏,彼此征伐十余年。” “范氏和中行氏被灭,晋国进入了四卿乱政,只维持了三十多年,韩赵魏灭智氏,晋国被韩赵魏三家所分,也就是三家分晋。” “从晋文公去世,到三家分晋不到百年,不过五代,晋国就没了。” “礼乐征伐,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大夫不是士大夫的意思,而是奉食邑的晋国诸侯,或者说是先秦春秋时候的世家,更为恰当。 “鲁庄公死后,三桓专鲁,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三家掌管了鲁国的礼乐征伐,后来季孙氏的家臣南蒯和阳虎、叔孙氏的家臣竖牛,孟孙氏的家臣公敛处父等等,相继在三家专权,囚逐其主,曾与齐国争霸的鲁国,被楚国所灭。” “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陪臣,才是后世所说的士大夫、读书人,或者说大臣,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张居正还能举出好多个例子来,比如秦二世而亡,赵高、李斯矫诏立了秦二世,秦二世把大秦朝给折腾亡了。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夫子言此,盖伤之也。然则,人君威福之权,岂可使一日不在朝廷之上哉?”张居正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回文,紧扣主题。 礼乐征伐,人君御世之大柄,就该天子决定,而不是诸侯、不是世家、不是臣子。 能且只能是天子。 孔子说这句话是伤感天下礼乐崩坏,人君威福之权,不能一日不在朝廷之上,否则就是君不尊臣不卑,体统大乱无紊,君弱臣强,下陵上替,诸侯僭越天子,大夫僭越诸侯,家臣僭越大夫,就变成了常态。 朱翊钧思考了片刻,发现倭国就是这样,倭国的政治体系,讲究的就是一个以下克上,层层架空,幕府架空天皇,管领架空幕府,大名架空管领,乱成一团。 张居正应当是真的很希望小皇帝能够成才。 “元辅先生,朕有惑。”朱翊钧正襟危坐看着张居正说道。 张居正一听朕有惑这三个字,立刻就全神贯注了起来,他看向了漏刻,松了口气,俯首说道:“陛下,时辰快到了,贪多嚼不烂。” 朱翊钧笑着说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朕是天子,加一刻钟无碍。” “臣领旨。”张居正无奈,陛下这完全就是现学现卖,皇帝要加钟,张居正刚讲了人君威福之权,岂可使一日不在朝廷之上哉? 陛下就已经活学活用了起来。 “宣府、大同,可否视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问出了自己的想问的问题。 这句话真的展开了说,应当是,宣府大同在十数年的彼此征伐之后,是否形成了一个以特权经济为根本利益、以同乡、姻亲为关系枢纽,紧密团结在一起,等同于诸侯的政治小集体,更确切地说,现在的宣府大同,是不是已经具备了唐中晚期,藩镇的所有特征。 朱翊钧话没说的那么明白,但是他相信张居正听得懂。 张居正硬着头皮说道:“族党排异,不胜不止,边方治乱,皆循族党之令,可视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族党因何成事?”朱翊钧再问。 张居正看着小皇帝略显纯真的眼神,真的想摆摆手让陛下别问了,别问了。 但是陛下有疑惑,他这个帝师就必须要回答。 他思虑了许久说道:“盖因国不富、兵不强,国不富不能犒赏,甚至不能让军卒吃饱饭打仗,就只能依仗地方供应,不能庆赏;兵不强,则不能战而胜之,不能禁暴胜悍,就不能威罚。” “庆赏威罚皆不成行,贤者不得进,不肖者得进而不退,万物不得宜,事变不得应,上不得天时,下不得地利,中不得人和,故此,法理之外,诸侯患成。” 张居正还有些例子,没拿出来说,比如当初的唐明皇时候,安史之乱,大唐藩镇割据的成因,大抵可以归因为安史之乱后,国不富,兵不强。 朱翊钧了然,已然明白了族党做大的根由,也明白了王崇古敢在廷议上,讲出那等不臣之言的底气。 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朱翊钧感慨的说道:“礼乐征伐、威福赏罚的权柄,不在朝廷,而在地方,就是失道。” “国家的礼乐征伐、施政的赏罚、当以忠于国家忠于大义为前提,以事实论是非功过。” “在君王,则知行合一,言行一致,遵从内心,既然说了就一定要做,既然做了一定要有结果,若是臣子言行无践履之实,就是不信不实,言行不忠于自己内心,就是不忠不信不孝,这不是臣子该有的德行。” “君不君,臣不臣,天下大乱。” 朱翊钧在纸上用铅笔唰唰的写着一行字,为今天的讲筵,做了总结。 第五十八章 世间哪得两全法 “礼乐征伐、庆赏威罚,此恩威之大端,不可下移之义,二柄在君,失之则天下无道。” “为政以德忠信为本。” “在君,言行由衷,言必行,行必果;在臣,言实不符,亦是不信;言行不由衷,匿端诬能,更是不忠,不忠不信是为不臣。” “君不君、臣不臣则大非无道。”朱翊钧合上了书本,将今天讲的内容做了总结,也是对戚继光进京之事,做了个总结。 大明眼下仍然是国不富,兵不强,但好在还有点钱,戚继光回了京,也算是有了强兵,所以就可以将礼乐征伐、赏行罚威,试探着向晋党的地盘推行了。 张居正俯首说道:“在君,则洞察下情,明辨是非,而后以庆赏威罚行之;为臣,则时时警醒,兢兢业业,而后以守职避嫌行之。如此,君臣当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君臣如一体,和衷共济,克度时艰,则君臣之道皆安,天下向治哉!” 朱翊钧站起身来,微微欠身回礼道:“赖元辅先生辅国、教书育理。” “陛下谬赞,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张居正再次俯首回礼说道:“臣告退。” 张居正退到了文华殿之外,才站直了身子,转身离去,他端着手,向着文渊阁而去,这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但是似乎没有哪里不对劲儿,陛下所言,都是他教的。 他走到了文渊阁前,才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儿。 礼乐征伐,是国之大端,国家大事,在祀在戎。但是这论着论着,是什么时候,论到了庆赏罚威之上,那么威福之柄,除了礼乐征伐,似乎多了庆赏威罚的定义。 关键是这个定义,还是他为了回答陛下,地方为何做大,自己说出来的! 庆赏罚威出自哪里? 出自《韩非子·二柄篇》,论恩威赏罚不可授之以人,曰: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 但是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按照儒家的说法,恩威在祀在戎,也就是礼乐是教化、仪礼,而征伐是戎事、是征战;在法家的恩威之中,则是庆赏威罚,畏诛罚而利庆赏。 只靠教化,又无法解决当下族党横行,宣府、大同实质性藩镇的问题,这么解释威福之柄,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张居正为何要读《韩非子》? 他是个循吏,他懂变通,有用他都读,他不仅读《韩非子》,还读《墨子》。 张居正不再深究,开始处置国事,在一本本的奏疏上贴上浮票,他其实自己都没发觉,离经叛道这种事,已经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小皇帝在习武的时候,兵科给事中李乐到吏部领了阅视侍郎的印信,而后到会同馆驿配驿,打算次日就出发,顺着驿路前往大同巡检边方,阅视长城鼎建。 李乐刚办完了事,回到家中的时候,在门前,看到一個等候多时的人,这人是全晋会馆跑堂的,手里拿着一封请帖,看到了李乐回家,笑着说道:“李事中,我家先生有请。” “你家先生是?”李乐眉头紧蹙的拿过了请帖,面色剧变。 而那个跑腿的只是作了个揖,没有回答,转身离去,来自全晋会馆的跑堂,他家的先生自然是全晋会馆的主人,张四维。 全晋会馆的主人还是杨博,但是杨博已经将家私收拾停当,等待京师考成法运行得当后,就离去,所以全晋会馆已经实质性的换了主人。 李乐之所以面色巨变,是因为在这个请帖中,似乎是有意无意的夹着两小撮儿头发,一撮银白,一撮柔顺,威胁的意味已经非常浓厚了。 李乐回到家中,检查了儿子总角上新断了些头发,已经清楚的知道,请帖那撮柔顺的头发,是他在京师孩子的头发。 而那撮银白,就应该是是他老家母亲的头发了。 李乐的夫人刘氏疑惑的问道:“官人,怎么了?” “今天你带着孩子去了哪里?”李乐面色严肃,攥着拳头问道。 “一直在家中,并未去任何地方,家中也无闲人进入啊。”刘氏颇为肯定的说道。 李乐来到了儿子侧厢房的窗栏之前,看着窗栏上一个浅浅的脚印,知道儿子这缕头发,是昨天晚上有歹人闯入,剪下来的。 这次剪的是头发,下次要剪什么? 李乐是朝廷科道言官,晋党不敢拿他怎么样,但是他的家人,可不是朝廷命官,这是实打实的威胁。 “我去趟全…”李乐正准备前往全楚会馆找张居正,检举有人拿他的家人威胁,但是他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对方根本不怕,张居正能护他的家人一时,能护他的家人一世吗? 显然不能。 李乐深吸了口气说道:“我换身衣服,去趟全楚会馆。” 李乐夫人刘氏,是知道李乐拜了张居正为座师,这巡检边方、阅视鼎建,是元辅先生给李乐讨来的差事,这临行前,前往拜别也是应有之义。 刘氏也没多想,帮李乐换好了衣服,将李乐送出了门。 李乐来到了全晋会馆的侧门,敲了门,将请帖递了上去,左右看了半天,发现没人跟着,门房请李乐进了全晋会馆。 李乐站在门前犹豫了下,抬脚步入了全晋会馆之内,全晋会馆侧门,缓缓关上。 李乐来到了戏楼,戏楼里正在唱戏,王崇古和张四维二人坐在戏楼之内,至于杨博,并不在场,杨博在吏部当值,最近考成法引出了不少的乱子。 比如管理通州京师一千库库房,火灾查验,本身只需要一个无字即可,但是有些人户部左侍郎偏不,非要写全。 户部甲字库第一百零七号房,并无火情,甲字库大使赵承德申时三刻查验,这样写才行,一天四验,甲字库的大使一共管着两百房,一房写四遍,一句话一天就要写八百遍。 这就是加倍执行,倍之的具体应用,让人在看似重要的事上,做些不重要的事儿,疲于奔命。 考成法不是要提高效率吗?加倍执行,看似是做了更加明确的要求,却是更加浪费时间。 而杨博的应对之法,是刻了一堆的印绶,大使只需要书押,就是签名之后下印即可,比之前还快。 杨博真的在认真的推行考成法,而且是极为负责的、事无巨细的想要考成法落成,他希望寻找到一条既能维护晋党利益,又能革故鼎新,让大明恢复元气的办法。 可世间哪得两全法呢? 全晋会馆的佣奴们也都知道老党魁已经老得管不了事了,这私宅,便不再是私宅了,成了晋党的聚集之地,而王崇古和外甥张四维在看戏。 这场戏唱的便是岳飞在风波亭大理寺拉肋而死的戏。 扮演岳飞的武老生,得知了皇帝下了圣旨要他五更死,看着北方眼神中尽是苦痛的唱道:“指望出樊笼,纾国耻,不肯死前休!我一息尚存,还望中原,却怪壮心难收!” “何忧?便终教名遂功成,少什么藏弓烹狗!怎教我,便等不到哪当烹时候!” 戏外一声赞叹:“好个岳爷爷,你看他到这样田地,还只想着尽忠报国偿圣恩也!” 两个鼻子之上、眉毛之下涂着白色粉块的丑生,他们扮演的是大理寺的衙役,负责送岳飞上路之人,两个丑生弯着腰快要匍匐在地上,用力抬着头看着岳飞,念白道:“岳爷爷,如今已是三更天,非是我催逼急,只是秦丞相的性儿,你是晓得的。” 武老生眼睛一瞪,怒目而视,厉声说道:“勿多言!待我拜辞二帝与主上便了[liǎo]!” 丑生再半念白半唱道:“那样东西,就不辞他也罢了[liǎo]!” 丑生将绳索套在了岳飞的身上,岳飞闭目片刻而后眼睛猛地睁开,悲戚的唱道:“主上嚇,终是陆沉神州;奸掣肘,忍见他国破君危?死也不如速朽,看胥涛,忠魂滚滚同赴江流!” 丑生开始用力拉着套在岳飞胸口的绳索,一声悲鸣之后,岳飞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拉肋而死,就是绳索拉断肋骨刺穿心肺。 “好,赏!”王崇古王少保看到这里,一拍桌子,大声的喊道。 岳飞临死前的官职检校少保,大家都叫他岳少保,于谦临死前的官职是少保,大家都叫于谦是于少保。 王崇古这个少保是太子少保,正二品,是隆庆议和时候,为庆赏王崇古在议和之时的功绩,才特意加封。 王崇古的这个少保,和另外两个退贼杀敌的少保,不是一个少保。 李乐只想笑,也不知道王崇古是怎么共情岳飞的,连李乐这个读书人,都觉得王崇古实在是有些太不要脸了! 仅仅在嘉靖二十九年之后,大明朝戏楼里关于岳飞改变的戏剧就多达十六种,这一折,李乐还真的听过。 李乐是怎么来到全晋会馆的?! 他领了朝廷的差事,还没出行,就被送了请帖,里面有两缕头发! “李事中,坐坐坐。”张四维一脸和气的将李乐请到了座位上,满是感慨的说道:“我这个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开门见山的说,今天请李事中来,就是为了巡检边方,阅视鼎建。” 第五十九章 读书人的事儿,窃不是偷 李乐并没有坐下,他从收到请帖,就窝着一肚子的火,但是他能怎么办呢? 面对晋党的威胁,李乐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乖乖来到全晋会馆,见到这两个他一点都不想见到的人。 李乐其实应该到全楚会馆找他的座师商量一二,但是他没有。 王崇古坐定,挥了挥手,一应下人开始退去,现场只剩下了三个说话的人。 “坐。”王崇古示意李乐坐下说话,这么站着,显得生分,这是好声好气好商量,他可是正二品的太子少保,李乐只是一个新入官场没几年的给事中,若是这個面子都不给,王崇古真的要翻脸不认人了。 李乐只好坐下。 张四维侧着身子,给李乐倒了一杯茶,才笑着开口说道:“李乐,这新入官场大多数都会心高气傲,觉得能把这糟烂的世道变好,但是就是你的座主,元辅先生,他能成吗?他也成不了。” “且听我两句如何?” “咱们和北虏打了这么些年,从嘉靖二十九年打到了嘉靖四十五年,打赢了吗?没有。” “打的那叫一个血流漂杵,打的那叫一个生民苦楚,大同宣府本来有是四十二万户,两百余万口,嘉靖四十五年,就只剩下了二十多万户,一百多万口了。” “死的死,逃的逃,何等的凄惨?你说百姓们惨不惨?” 张四维喝了口茶,等待着李乐的回答,他也不着急,他说的都是事实,兵祸起时,受灾的只有百姓。 这敌人打过来,往外跑就是,可说得好听,那路上的开销呢?到了地方的安置花费呢?百姓哪有那个余财?打起仗来,只有那缙绅能跑,百姓们就是兵祸的代价。 “兵祸之害,我自是知晓,隆庆议和,俺答封贡,的确安定了边方。”李乐想了想,也承认了晋党的功劳,晋党促成了隆庆议和、俺答封贡。 张四维继续说道:“咱们大明和北虏打了多少年?从吴元年开始算,打了二百零八年!打出结果了吗?没有。” “大明势大,他们就跑,大明势弱,他们就南下叩关犯边,你来我往,打了两百年了,北虏就像是那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茬接着一茬。” “咱们苦,他们苦,众生皆苦。” “咱们这么说,这么继续打下去,能有个结果吗?神武如太祖高皇帝,勇武如成祖文皇帝,一共十八次北伐,最终弄的是国不安,民不宁。” “这隆庆议和,俺答封贡,是不是个结果呢?从成吉思汗到现在,北虏终于肯俯首称臣了,他们自诩的黄金家族的可汗,终于肯接受大明的册封了,算是伏低做小了,这不起兵灾,让老百姓安安生生的活着,不是本务吗?”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李乐认真思考了片刻,点头说道:“屈辱就是屈辱,今日给北虏岁赐,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 “故以地事秦,今以岁赐事虏,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李乐引用的书苏洵所著《六国论》,给北虏岁赐,给的越频繁,北虏的侵略的越是急切,所以即使没有征战,强弱胜负在岁赐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以致于颠覆,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儿。 张四维只是笑了笑,要是能打赢,能打穿,能打的对方哭爹喊娘,能打的敌人望风而远遁千里,那自然是能开口说这种话,这不是打不赢吗? 李乐这种给事中,平素里总是以养正气为首务,哪里知道事务的困难? 王崇古严肃的说道:“马价银罢了,是买马的钱,不是岁赐。” 读书人的事儿,窃不是偷。 张四维继续说道:“从边方说回朝廷,高阁老,被一纸懿旨给打发回家了,高拱若真的是那种不忠不孝的人,他真的不服这懿旨,咱数数这朝中的晋人,礼部、兵部、吏部、户部、都察院、内阁首辅、京师总督兵务,宣府大同总兵总督,总要帮帮场子不是?” “奈何高阁老听闻了旨意,只是捶胸顿足了一番,还是回籍闲住去了。” 李乐看着张四维面色古怪的说道:“此言大谬,高阁老回籍闲住,不是因为元辅先生在朝,户部王公乃是特立独行,志向高远之人,戚帅领兵十万镇守蓟州吗?” 张四维立刻问道:“那怎么就能肯定,元辅先生不是下一个高阁老呢?” 这就是个张四维挖好的坑,等着李乐往里面跳。 昨日是高拱,提拔了一大堆的晋人,而晋人通过同乡、姻亲、座师、举荐等等方式,间接或者直接的控制了朝堂内外,甚至威胁到了陛下; 那明日呢?张居正会不会是下一个高拱呢? 要知道,张居正可比高拱胆大妄为多了! 张居正居然敢独占讲筵,隔绝内外,还敢在文华殿考成皇帝,这是什么?现在张居正都敢考成皇帝,以后还了得?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李乐直接被问的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晋党变成了族党,那张党有没有可能变成族党呢? 张四维端起了茶,笑着说道:“喝茶,李事中是个聪慧之人,可不能说,张元辅志向高洁,忠君体国,我是愿意信的,可是他那个位置,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李事中,仔细想一想就明白了。” 王崇古看向了张四维,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这个外甥极其擅辩,这一下子就把李乐给绕进去了,李乐不是廷臣,哪里知道这族党和朋党之间的差别呢? 见李乐变得犹豫了起来,张四维拍了拍手,音乐声渐起,两队面色如玉的胡姬,随着音乐的节拍曼舞蹁跹的走了出来,盈盈一握的腰身袒露着,点缀着点点金色饰品,不停的晃动着,赤足之上的铃铛随着舞步,不停的响动,一阵阵的香气扑鼻而来。 音乐声渐渐急促,而胡姬的舞姿越发大胆了起来。 李乐略显有些呆滞,他一直在读书,考取了功名之后,也一直没有接触过这等烟花世界,这便有些呆愣,而张四维略带蛊惑的声音,在李乐耳边响起:“你之前考中秀才,见县官就可以不跪了;中举之后,那些你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都跑来巴结你,好多人想把田挂靠在伱的名下,好省下藁税。” “就连县里的青天大老爷,都给你递了请帖,因为中了举,你就是自己人了。” “可是你中了进士呢?你可是大明堂堂进士,难道还要那么一穷二白的过下去?你是咱大明的进士,你掌握了权力,等于有了一切,你明白吗?” “啊?”李乐看着张四维满是疑惑的问道。 张四维笑着说道:“不明白吗?你现在只需要一句话,这些胡姬里你任选一个、两个,她们所有,你都可以带走,若是带走多有不便,全晋会馆有客房,她们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你明白你的地位了吗?” 张四维将手缓缓抬起,一直抬到抬不动的时候,才说道:“你站的这么高这么高,还过得这么清贫甚至寒酸,你的老母亲在老家的宅院不过一分地,无楼台水榭,你出息了,你是进士了,可是谁知道呢?衣锦不还乡,你就这么甘心吗?” “你站的这么高!就该拥有更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别人有软轿,你也应该有;别人有仆人,你也应该有;别人有豪奢祖宅,你也应该有;别人有美姬,你也应该有;” “不是吗?” “否则你为了考进士,为了当官,吃了那么多的苦,都白吃了吗?” “好好想想。”张四维站了起来,拍了拍李乐的肩膀,和王崇古离开了戏楼,将舞台留给了李乐。 “他会答应吗?”王崇古走出了戏楼还有些担忧,这李乐持节守正,是个有名的正人君子,能不能说服李乐,涉及到了巡检边方、阅视鼎建的大事,这要是宣府、大同的事儿掀开了盖子,所有人,都要跟着倒霉。 张四维却笑呵呵的说道:“他是个君子啊,但是他是个穷鬼。” “豪奢他没见过,所以才能持节守正,现如今,这豪奢他看见了,就跟猫爪子在心里挠一样痒痒,唾手可得,近在咫尺,他甚至不需要伸手,就可以得到,舅舅说,他会怎么选?” “他若是能守住了本心,我真心佩服他是条汉子。” 王崇古听闻,回头看了一眼戏楼摇头说道:“你呀,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谢舅舅夸奖。”张四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出身商人世家,逐利就是他的天性,有利可图他就会做,而显然用几个胡姬、用些银钱,能度过这一关,不毁根基才是。 张四维颇为确切的说道:“人活着就有私欲,只要有私欲,就有缺点,只要有缺点,就有破绽,就可以被对付,比如这李乐,他就是穷,没过什么好日子,纸醉金迷乱人心,他守不住。” “那张居正的缺点呢?”王崇古眉头紧蹙的说道。 “张居正的缺点…”张四维罕见的沉默了下来,再无侃侃而谈的眉飞色舞,张居正这个人乍看之下,浑身都是破绽,浑身都是缺点。 张居正结党,但是他的党羽绝大多数都是同道而行;张居正贪腐,但是他贪腐那点儿,跟严嵩、徐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张居正生活奢靡,可一想到这是大明首辅日常起居,又有几分合理; 只有找到张居正真正的缺点,才能对付他。 第六十章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李乐有缺点,他是隆庆五年中了进士,金榜题名之后开始观政,而后被授予了兵科给事中的官职,他未曾见过奢侈,所以当奢侈扑面而来,唾手可得的时候,他会产生迷茫。 张居正有缺点吗?有。 他的缺点非常的明显,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可是这个缺点,极难对付。 张四维想了半天,咬着牙,恶狠狠的说道:“张居正,等他死了就是!人死了,就管不住后事的事儿了。” 高拱和王崇古好的穿一条裤子,而后晋党占了朝堂上的多数,可不代表朝中没有人能够制衡高拱,作为次辅的张居正,就能制衡一二,军事、政治、风宪言路等等,张居正都有自己的朋党。 所以高拱面对罢免的懿旨,无论多么不甘心,就只能回乡闲住。 张四维其实拿张居正没什么好办法,他斗不过张居正,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张四维不能像对付李乐一样对付张居正,杨博三番五次的拉拢张居正,给的条件极其丰厚,甚至把整个晋党都给了,张居正依旧不为所动。 “戚继光不是把全楚会馆的腰牌还给元辅了吗?这是不是個机会?”王崇古面色凝重的说道,不好对付,就不想方设法对付了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削弱张居正手中的力量才是。 “戚帅啊。”张四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付戚继光要从他的要害下手,戚继光的要害是什么?是军威,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带来的令人侧目、避其锋芒的军威。 他能一直打胜仗,再多的盘外招,都是白费功夫。 “我差人试着拉拢一下吧,正好最近御史弹劾戚帅,让几个御史过去游说一番试试再说吧,估计不能行。”张四维迈着四方步离开了全晋会馆。 戚继光那种人,比张居正还纯粹,根本没办法拉拢。 要对付戚继光,阴谋诡计也不行。 戚继光在东南平倭的时候,他的敌人可不仅仅是倭寇,中了各种阴谋诡计依旧能够获胜,这样的军事天赋,怎么对付? 日暮时分,游七回到了全楚会馆,在文昌阁找到了正在给小皇帝注解四书五经的张居正,游七面色极为复杂的说道:“先生,全晋会馆传来了消息,李乐去了全晋会馆,现在还没出来,怕是要投了晋党。” 游七之所以知道消息,是他往全晋会馆掺了沙子,李乐作为朝廷阅视给事中前往边方,万众瞩目,他就是侧门进,想知道的人,还是能知道的。 “知道了。”张居正放下了铅笔,注解完了一段,他就有些无奈,他已经能想象到陛下会询问他哪些问题了,这得提前做好准备,否则皇帝陛下问起来,作为帝师的张居正居然只能左顾言他,张居正也丢不起那个人。 “那该怎么办?”游七看着自己家的先生,张居正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张居正笑着说道:“陆树声之事,你还记得吗?我们是同学,嘉靖末隆庆初,我们都是徐党,我当国之后,升授陆树声为礼部尚书,他对我的施政,是这也反对,那也反对,无外乎晋党给的多,我给的少罢了。” “说回李乐之事,他不懂,用妻女家眷威逼只是个手段,晋党敢这么做?此端一开,其后果晋党能够承受吗?所以根本就是吓唬李乐罢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李乐初入官场,根本不懂,哪怕是李乐代表朝廷,真的查出什么来,李乐也不会有事。 “至于怎么办。”张居正手中翻出了两本奏疏,打开看了片刻,又放了回去,笑着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乐在明,接受了张四维的条件,反而令其放松警惕,再差遣一些人去暗自走访便是。” “张四维机关算尽啊,他要是不折腾李乐,就让李乐带着人去查,查到哪里算哪里,既然张四维非要把折腾李乐,那就不能怪我折腾他们了。” 张居正的眼神晦暗不明,甚至带着几分凶狠,小皇帝问他,派李乐等人巡检边方,期许结果如何,张居正说:能把非晋党出身的御史,派过去就算成功。 张居正要的真的不多,他也没想着在小皇帝亲政之前,把晋党彻底打残、打死,若是朝中全都是张党,皇宫里的太后和皇帝就该坐立不安了。 可是张四维非要把李乐变成晋党,动他张居正的人,游说他张居正的人,张居正能忍下这口气才怪。 他眦睚必报。 既然要斗法,那就斗,而张居正的意思很明确,李乐从现在起,就是个幌子了,就是明修栈道,暗地里调查,才是暗度陈仓,才是杀招。 张居正本来打算意思意思就算了,张四维偏要惹他,那就不能意思意思了。 此时的朱翊钧在种田,他和徐贞明、张宏、张鲸等人一道,在田间地头走动着。 朱翊钧对着徐贞明说道:“这三月份四月份,地温还是不高,你之前提到的那个用高粱秆做成风帐,阻挡寒风,把菜地圈起来后,在菜地上铺满马粪、草木灰来保温,防治倒春寒伤苗,是个不错的主意。” “什么时候追肥?” “下苗以后十五天左右。”徐贞明赶忙回答道。 冯保和一个小黄门耳语了几声,面色变得铁青,赶忙走到了皇帝面前,俯首说道:“陛下有件事。” “稍待。”朱翊钧示意冯保待会再说,而是继续说道:“追肥多少?” 徐贞明打开了备忘录说道:“稀释人畜粪堆肥一亩地要一千五百斤到两千斤,若是再多了会烧苗,要是再少了肥力不足。” 徐贞明其实很想说,就他观察到的土豆和番薯,其实不施肥,一瓢水,都能活,收成有区别,能满野地里种进去,多收一点是一点。 陛下这个种法,是皇帝种法,实在是奢侈的很。 精耕细作有精耕细作的种法,刀耕火种、敷衍了事是另外一种种法,南洋那群海外番夷,种这东西,甚至切块都不沾草木灰… “嗯,什么时候整枝打顶?”朱翊钧记住了这个数字。 一斤堆肥要六文,而稀释五斤左右,一亩地要三百斤堆肥到四百斤左右,这就是一千八百文到两千四百文不等,折银大约在一两银子左右,但是民间尤其是乡野堆肥,可不全都是买粪,主要是收集人畜粪便堆积,最主要的是,无论种什么都要施肥,农户种地的成本并没有增加,收获却多了。 粪便可是个粪道主的大买卖,其利之厚,连宋高宗赵构都愿意当粪道主赚这个钱。 整枝打顶,就是对分枝较多、生长较旺的薯田,剪掉二三个分枝,如此可使养分更加集中到块茎,增加收成。 打顶是摘去嫩尖,分枝生长过旺时,也要摘去嫩尖,防止养分流逝到茎叶之上。 这个朱翊钧之前就知道,还告诉过两宫太后。 肆意生长、枝繁叶茂,对于农作物而言,不一定是好事,尤其是对土豆、番薯而言。 徐贞明打开了自己的备忘录,开口说道:“整枝要在四月了,一节五枝都要剪,打顶,要在薯苗高于十二寸之后,在十八寸之前,早些枝叶不够繁茂,再晚些,块茎就小了,收成就少了。” “嗯。”朱翊钧点头,看着自己的这十亩地,伸了个懒腰,左边五亩地是经过了掐尖和高温钝化的薯苗,而右边五亩地是没有经过掐尖和高温钝化的薯苗,差距已经很明显了。 左边的田里没有经过补种,但是依旧郁郁葱葱,绿意盎然。 右边的田,已经补种过了一次,可是死苗时有发生,就是颜色上都有差距,左边绿油油,右边的叶片隔两株,都有一些个黄叶和溃烂,叶片也不够饱满,绿的不够浓郁。 徐贞明带领的宝岐殿上下,根本不给小皇帝干重体力活的机会,这种整枝打顶的活儿,朱翊钧还能参与,追肥,朱翊钧就不用想了,就是连夜干,徐贞明也不敢让皇帝挑肥、施肥。 “冯大伴有什么事儿?”朱翊钧看向了冯保。 冯保低声和皇帝交流了几声,李乐去了全晋会馆的事儿,连宫里都知道了。 按理说李乐去全晋会馆之事,极为机密,可是全楚会馆和全晋会馆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既然张居正、游七,全楚会馆的人,已经知道了,冯保知道也就不稀奇了。 张四维说张居正独占经筵,是隔绝内外,可是张居正的确独占经筵,却没有隔绝内外,他知道什么消息,都会告诉宫中。 “冯大伴有什么办法吗?”朱翊钧看着冯保问道。 “还请陛下明示。”冯保其实心里有几个主意,可是该配合陛下演戏的时候,绝对不能视而不见! 朱翊钧稍微思忖了片刻说道:“让张鲸去趟全楚会馆吧,既然晋党不仁,就不能怪朕不义了,张四维这个蠢货,不生事儿,不惹事儿,元辅先生也不会继续折腾,朕也这么认了,张四维非要这么折腾就不能怪朕了。” 晋党在宣府大同经营了那么多年,李乐去了,只要表面功夫做到位了,李乐查不出什么。 除非是宣府大同的长城鼎建,烂到了一种无法做到表面功夫的地步,烂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才必须要折腾这么一出,张四维也要展现一下他的影响力,真的是机关算尽。 “陛下的意思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张鲸去全楚会馆,然后带着人暗地里走访?”冯保想了想说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嗯,让缇帅再差遣两个提刑千户随同。” “臣遵旨。”冯保现在的工作重心主要是在保护宝岐殿安危上,陛下种地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天时都不行! 老天爷要倒春寒,小宦官们也要铺上厚草苫! 保证陛下的宝岐殿安危,这个功劳落到了实处,冯保这个大珰的位置至少能稳五六年。 所以,派乾清宫太监张宏的义子张鲸前往,冯保并没有阻拦,大家都是做事,张宏在做事,冯保也在做事,只要大家把手中的差事做好,那都是陛下的忠臣,谁都威胁不到谁的地位。 张鲸拿着徐爵给的全楚会馆腰牌,换了身便装,进了全楚会馆的时候,首辅在侍弄九折汉白玉桥边的薯田,剪出来的薯苗太多了,张居正索性差人把花花草草都拔了,全换成了薯苗。 张居正看着张鲸到来,面色复杂。 因为张鲸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兵科给事中李乐。 李乐的打扮是个下人,穿着粗麻衫,披头散发,脸上还算干净,脚下一双鞋还破了个洞,张居正压根就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学生李乐,谁会把面前这人当成隆庆五年进士科第二十七名? 这可是进士,这个打扮,属实是有辱斯文,但的确能避人耳目。 “你不是吃了晋党的好处吗?还回来作甚?”张居正的语气里带着一些训诫,和几分宽慰,这李乐,到底是没学了陆树声,完全投靠晋党去。 李乐撩动下了自己的披头散发,俯首说道:“先生教过我,要了解敌人才能对付敌人,以稽为决,弟子是想看看他们到底能玩出是什么把戏来,张四维那些话,若是不弘且毅,心中无公义公利且坚毅的人听了去,就觉得极为合理。” “可是,这陛下的天下,是朝廷的天下,是大明天下人的天下,唯独不是晋党的天下。” 张居正略显摇头说道:“你有点狡猾了。” “先生教导有方。”李乐满脸笑意的说道。 “胡说,你自己狡猾就是自己狡猾。”张居正满是笑意的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乐,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看?” 李乐俯首说道:“学生以为,张四维手段如此下作,其根本原因是宣大长城鼎建,一定糜烂到了一种连表面文章都做不得的地步。” 第六十一章 知行并尽,表里如一 李乐再次出现在全楚会馆内,情理之中,礼部尚书陆树声,已经发生了一次改换门庭,这让张居正如鲠在喉。 站在李乐的角度想,晋党可怕,张先生,可比晋党可怕多了! “李乐,你已经可以为官一方了。”张居正笑着说道:“这件差使主要还是交给你去做。” 明查不能丢,暗访也要做。 “陛下的意思就是这样,让咱家配合元辅先生做事。”张鲸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两个提刑千户会出城以后跟上他们,既然是暗线,就要做的人不知鬼不觉。 张鲸是张宏的人,张宏是乾清宫太监,而冯保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东厂督主,冯保和张宏在很大程度上,应该算是敌人。 而张鲸拿的是冯保心腹徐爵的腰牌,也就是说,张鲸出宫,并且来到全楚会馆,是冯保同意的。 宫里现在能够维护表面的平和,张居正是极其意外的,宫里的撕咬,向来比宫外来的直接和惨烈,冯保和张宏居然没有撕扯起来,实在是有些让张居正又一次对冯保有些另眼相看。 上一次让张居正感觉到奇怪,还是冯保来送铅笔的时候,遵守宫规,不收贿赂。 宫里发生了许多的改变,至少张居正认为这种改变,是良性的,是有益于大明江山社稷的。 张宏是个有野心的人,或许日后会和冯保起冲突,但只要不是现在,不是主少国疑之时,张居正这个首辅就会轻松很多,看着张鲸拿着徐爵的腰牌来到全楚会馆,张居正突然有了一种大明欣欣向荣的感觉。 张鲸出现在全楚会馆,是因张鲸面生,张鲸也很少出现在人前,就连张居正也只是知道個名字,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张鲸。 “徐学士如何?”张居正并没有立刻说明自己的打算,而是询问着徐贞明的情况。 张鲸想了想,笑着说道:“徐学士,百般不会,只会种田,徐学士有恭顺之心,重活累活脏活,都不让陛下操劳。” “那就好。”张居正听闻,却松了口气,徐贞明在宝岐殿可是领着宝岐殿上下内外,宝岐殿事涉皇权皇威,马虎不得。 徐贞明背着竹篾书箱上京,让张居正印象极为深刻,当年张居正中举之后,就有了书童游七,背书箱这种事,还轮不到举人,但是徐贞明没有书童。 徐贞明在浙江山阴垦田的时候,肯定经历过李乐经历的事儿,但是徐贞明没有跪下,被罢了官,手里没银子还想着找人举荐起复。 张居正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说得有理啊,勤文笃行,忠心务实,知行并尽,表里如一。” 这一句是皇帝陛下在《论语·述而》中,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这一句的注释,现在李乐这一出一进,张居正发现陛下这话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不能看他说了什么,表现如何,得让他做事,去考验他,是否表里如一。 张居正是极其欣慰的,虽然他对自己的同学陆树声看走了眼,但不是他眼光有问题,而是陆树声有问题。 他提举的李乐和徐贞明,怎么就没问题呢? “元辅先生。”张鲸提醒着,张居正应该安排出行了,他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临行前,陛下只是嘱咐,听张居正安排。 张居正笑着说道:“明日和李乐他们一起出发,李乐,你到了宣大,就可劲的和宣大地方诸官推杯换盏,调查的事儿让张鲸和提刑千户去做。” 张居正也玩的很脏,他玩的就是灯下黑。 张鲸和提刑千户,得有身份才能巡视边方、阅视鼎建,这是规矩,想去关隘长城,没身份怎么去? 表面上,李乐投降晋党,和宣大地方官卿卿我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正好为张鲸等人做事当了幌子。 既然要斗,那就是千方百计,那就得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小皇帝的生活在李太后和陈太后看来,是极其枯燥无聊的。 每天早上五更天起床,吃点饭就去文华殿听政读书,读完书就是习武,习武结束说几句话就去锄大地,锄大地之后就是对着一堆奏疏盖章,盖完章还要熬夜看书,看的还都是些农书。 朱翊钧对此乐此不疲。 “已经毫无难度了,缇帅真的有认真操练吗?习武两个月,除了站桩,快速往返跑步之外,再无其他了,是缇帅不教,还是缇帅不会?”已经站桩站了快两个月的小皇帝,收功之后,对着缇帅朱希孝开始了输出。 朱希孝攥紧了拳头,谁不会?! 他真的会,这小皇帝说话着实是让人上火。 朱希孝真的很认真操练了,但是架不住小皇帝比他还要认真,或者说,那些带刀武勋和小黄门多少有点拖累皇帝的进度了,小皇帝能够在没有任何的惩罚的情况下,不打折扣的完成他所有项目,站桩、急速冲刺往返跑、长跑。 小皇帝这习武三个月瘦了快十斤了,陈太后和李太后最近看朱希孝的眼神都有些不善,像是朱希孝苛责了小皇帝一样。 朱翊钧吐了口浊气,站桩结束,他有些好奇的问道:“有没有武艺教一下?” “陛下是说套路吗?”朱希孝眉头紧蹙了起来。 朱翊钧点头,还比划了几个动作,闪着大眼睛颇为期待的说道:“对,武艺套路,有没有那种功法,练了之后,可以飞檐走壁,出手软如棉,沾身硬似铁,拳如锤,重如霹雷,形如兔鹘,有射蛟杀虎之能!” 朱希孝面色复杂,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低声说道:“陛下,飞檐走壁的那是贼…” 飞檐走壁说的就是贼夜入家门偷东西偷人,夜入家门一律按贼人处置,按大明律,主人杀了贼人,官府是不能追究的。 “没有那种套路啊。”朱翊钧有些失望的问道:“那朕应该练什么?” “弓、弩、铳,一寸长则一寸强,弓、弩、铳最长。”朱希孝颇为确切的说道。 “一寸长则一寸强?”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岂不说一寸短,一寸险?” 朱希孝听闻摇了摇头说道:“臣不敢苟同,比如臣赤手空拳,遇到手持匕首的歹徒,也只能逃跑最为妥当。战场厮杀,长则胜。” “纪效新书手足篇中,戚帅也说:敌人的短兵不在枪身内,他自然不敢轻进。弓箭、火器,这也是长兵器,能射一百步,我等到敌距五十步再发,是势险节短,长兵短用。但戚帅的意思,大抵还是一寸长一寸强。” “朕听缇帅和戚帅的。”朱翊钧思索了一下,人类的历史,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扔石头和烧开水,朱希孝说的很有道理,能射死对手,干嘛要上去搏命呢? 专业的事儿,专业人才才更专业。 “那弓、弩、铳该怎么练呢?”朱翊钧颇为期待的问道。 朱希孝抖了抖袖子,递给张宏一物,开口说道:“陛下要不先练练这个?” 朱翊钧看着张宏手里的东西,怒气冲冲的说道:“缇帅在逗小孩吗!这是弹弓!当朕不知道吗?” 汉武帝时候,就有一个人名叫韩嫣,贼喜欢玩弹弓,而且用金子做弹丸,一日能丢十几个,长安市井就流行起了“苦饥寒,逐金丸”,韩嫣每次出行,身后都是跟着一堆的苦于饥寒的百姓,去捡韩嫣射的金丸,便有了挟弹王孙、纨绔子弟的说辞。 朱希孝让他练弹弓,这不是糊弄小孩吗? “陛下,练练准头也无妨。”朱希孝这话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他总不能说,陛下这年纪,还没长足力气,拉不开弓,也填不了弩,至于火铳,又不是很稳定。 朱翊钧看着朱希孝的神情,再认真品了品朱希孝的话,明白了朱希孝的意思,他现在的力气,还练不了弓箭,先练练准头也不错,急功近利不可取,习武是个水磨的功夫。 皇帝弹弓的弹丸,是烧制的实心瓷丸,朱翊钧拿了一个瓷丸,拉开了弹弓,射向了十步之外的高五尺五寸,宽两尺五寸的长方形步箭靶。 瓷丸飞射而出,和步箭靶擦肩而过,打在了墙上,碎裂开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也实在是太偏了。 不对,应该是步箭靶没有恭顺之心,不会接瓷丸! 第六十二章 隋珠弹雀,便殿击球 武功房的靶,与别处的靶是相同的。 这个长方形的箭靶真的已经很大了,不是圆形,而是长方形的靶,那么大的靶子放在那里,陛下这都都射偏了。 现场的空气一时间有些僵硬住了,这个时候,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能缓和气氛。 朱希孝急的满脑子的汗,搜肠刮肚开口说道:“戚帅在《《练兵实纪》练手足中说:射不在图中,能扯硬弓射重箭,又去得平,又去得远,又多中,中必深入,此超等射手,不可以寻常待也。” 射不中没关系,射箭本来就不为了能射中,能扯硬弓射重箭,是超等射手。 战场上都是齐射,只要能射出去就行,讲究的是综合命中率,而不是单个的命中率。 朱希孝总算是帮陛下把这個面子给找了回来,没有让陛下这面子落在地上。 作为一个武勋,朱希孝已经用了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挽回陛下的颜面,能把这一段完整的讲出来,得益于朱希孝下了苦功夫钻研戚继光的兵书。 “不就是没射中吗?朕会好好练习的。”朱翊钧握紧了弹弓,他不用朱希孝借着戚帅的话给他找面子,准头这种东西,确实得练。 朱希孝作为与国同休的成国公府勋贵,当然知道适合陛下这个年纪的弓箭训练法,三十斤铺筋软竹弓训练一百天,百日后,等待射法逐渐熟练,再逐渐加力,再到百日,就可以用六十斤的弓了。 正好达到了大明军,上力射手的一半,为下力射手。 大明军上力射手,有虎力,拉的是为一百二十斤及以上的强弓,中力射手大约为一百斤到一百二十斤左右的射手,而下力射手为六十斤,下力射手需要射的更准,要可以穿杨贯虱,以技巧弥补力量的差距。 小皇帝很显然年龄还没到,就是训练到位,也只能用六十斤的弓,为下力射手,要穿杨贯虱,就需要准头。 而且弓箭这东西很容易伤到,还是先练练弹弓,找找感觉为宜。 朱翊钧很快就喜欢上了弹弓这种小玩具,瓷丸玩了一百枚,他的准头已经达到了丸丸上靶,九中二。 步箭靶,一共有三个靶心,十步之外九中二靶心,这准头已经很不错了,当然这个准头还是要提高,和穿杨贯虱,还有很大的距离。 朱翊钧玩得不亦乐乎,手中的瓷丸打的噼里啪啦作响,李太后眉头皱了起来。 “以隋侯珠弹千仞之雀,必笑所用至重,所取至轻,朝中的士大夫们知道了皇帝玩弹弓,又要喋喋不休了,怕是连缇帅都要受到牵连。”李太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隋珠弹雀,是一个十分常用的成语。 随候珠,是先秦战国时候,和和氏璧等价的宝物,极其名贵,后来流转到了秦始皇手中,便不见记载了,用隋侯珠弹千仞之雀,就是用这么名贵的宝物,去弹鸟雀,得不偿失。 李太后知道隋珠弹雀这个典故,还是张居正上奏的时候经常引用,说的是要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这不是说小皇帝玩的瓷丸名贵,而是说小皇帝不应该如此的不务正业。 “随他们说吧。”陈太后却一脸轻松写意,并不为小皇帝担忧,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贪玩一点又如何呢? “见过太后千岁。”冯保急匆匆的来到了武功房内,极其丝滑的跪下磕了个头,才开口说道:“宝岐殿今天闯入一个蟊贼,自称是到景山偷盗,结果被东厂的番子给逮住了。” “确定是偷盗吗?”朱翊钧的声音带着几分阴冷的在冯保的身后响起。 冯保吓了一个激灵,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陛下这声音冷冰冰的丝毫没有任何的情感,突然响起,着实让冯保心惊胆战,陛下真的是神出鬼没,刚才还在步箭靶前打瓷丸,这一转眼就过来了。 “是个惯犯,臣带着东厂的番子审问了一番,并未发现异常。”冯保赶忙回答道。 冯保没有撒谎,就是个飞檐走壁的贼人,而不是阴谋破坏宝岐殿,陛下亲事农桑之事。 朱翊钧身上的阴冷之气立刻消散,变得温和了起来,他点头说道:“既然是惯犯,那就让他指认下从何处宫墙翻入景山,正好查漏补缺,若是肯交待同样到景山偷盗之人,则可以视为戴罪立功,把这御苑的窟窿填一填。” 皇宫失窃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儿,刺王杀驾都能发生,更别提失窃了。 皇宫失窃,这不是大明独有的现象,比如鞑清朝,同治四年十月十二日,刚刚平定了太平天国运动的鞑清,意气风发,保存在军机处的天王洪秀全的‘太平天国金玺大道君王全奉天诛妖斩雅留正’印绶,被人给偷了! 查来查去,最后也是一笔烂账,把罪名扣在了刑部郎中萨隆阿头上,不了了之。 万历二十四年,大明皇宫的乾清宫、坤宁宫失火宫灾,翻修乾清宫和坤宁宫时候,鞑清朝的太祖老奴酋努尔哈赤,曾经伪装成佣工,窥视多年。 [引原文《明神宗实录》: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奏保京师三议:一:曰皇城巡视应议:闻奴酋原系王杲家奴,在昔杲悬首藁街时,奴怀忿恚,寻即匿名,佣工禁内,窥瞯多年。] 朱翊钧看着冯保,发觉这个家伙,最近有了很多的改变。 比如这次的宝岐殿入窃案,按照之前冯保的惯例,冯保大概率会把这件事扣在晋党的脑门上,增加两宫太后对晋党、外廷大臣的厌恶,增加对冯保这个司礼监大珰的信任,但是这一次,冯宝宝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宦官没有将这件事复杂化、扩大化,借机邀功请赏,这是好事。 这种改变是难能可贵的,在朱翊钧看来是有益于大明再兴的。 葛守礼为什么受夹板气?是因为葛守礼不忠不信不孝,不忠于自己,不事实说话,不遵循长幼尊卑,言官们不尊重他,内官们羞辱他,内阁首辅训诫他,是因为他自己把面子和里子丢了。 而现在冯保变得堪用了起来。 张宏暗道可惜,他陪伴皇帝陛下左右,知道陛下最恨这等胡言乱语、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复杂化、扩大化的臣下,冯保不胡言乱语,张宏想从二祖宗变成老祖宗,变得难上加难。 冯保要保住自己的老祖宗的位置,一旦保不住,他的下场肯定比陈洪还要惨,冯保保自己的位置,选择的方法,不是打击乾清宫太监张宏,而是提高自己。 “今天学了些什么?”李太后见小皇帝做了处置,便示意冯保起身说话,开始询问起了讲筵之事。 朱翊钧笑着说道:“今天元辅先生讲了唐敬宗便殿击球之事,唐敬宗刚刚即位,先帝灵柩还未发丧,唐敬宗不知道哀悼,只知道游戏,没有节制,群臣上谏请唐敬宗撙节克制,唐敬宗不听,与宦官刘克明在便殿击球为乐,就是马球捶丸。” “玩到兴起的时候,命乐工奏乐、鼓吹,舞姬随乐起舞,而后大加恩赏,雇佣力夫,伴随左右,以捕捉狐狸为乐,一个月就听政三次,后来干脆就不听政了,任由宦官处置。” 陈太后疑惑的问道:“唐敬宗后来怎么样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唐敬宗遭了弑逆之祸,和唐敬宗玩马球的宦官刘克明,把唐敬宗给杀了。” 张居正讲史,不单单讲这个故事,他把当年唐僖宗开始,宦官掌兵权宫禁的危害讲解的很清楚。 李太后不自觉的看向了冯保,冯保却很坦然,十分的平静。 刘克明那是唐朝的宦官,大明也就出了个曹吉祥,大明宦官不掌兵权,更不掌宫禁,冯保的职责就是磕头,狐假虎威在文华殿上咬大臣,这一点上,他做得很好。 “这弹丸之事,以后莫要玩了。”李太后看着小皇帝手里拿的弹弓,做了一个决定。 朱翊钧一愣,张宏眉头一皱,冯保面露疑色,朱希孝面露惶恐,他赶忙说道:“臣失职,只是想着陛下习武之事,全然忘了玩物丧志之言,臣有罪。” “缇帅一片好意,岂有怪罪之理?”李太后却非常温和的说道:“也就是担心朝中大臣胡言乱语,连章上奏,平生波澜罢了。” 隋珠弹雀,便殿击球,全都是不务正业,小皇帝的辛苦,李太后看在眼里,十岁的年纪,整天忙的昏天暗地,披星而出,戴月而回,这天下至尊,这般辛苦为哪般? 李太后和陈太后说完,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无奈,小皇帝玩个弹弓,还会上升到国家治乱之上? 会,而且一定会。 晋党把持着宣府、大同的军政财监察等大权,有族党排异,不胜不止之嫌,有藩镇割据、养寇自重之兆,怎么没见这些个言官出来吆五喝六? 朝中的那些个言官、大臣,就是喜欢揪着小皇帝的小问题,小题大做,借题发挥,骂皇帝能带来名声,骂晋党会被晋党打击报复。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笑着说道:“今天元辅先生还讲了论语,子曰:君子不器。” 第六十三章 民生困苦,才是天下之大弊! 朱翊钧玩个弹弓,都被李太后管束,他不乐意,自然要辩上一辩。 但是和李太后辩论,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直接说,朕就是要玩,那样只会换来大嘴巴子。 那是把矛盾尖锐化,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容易把问题复杂化、扩大化,从玩不玩弹弓,上升到孝不孝的大是大非之上,变的一塌糊涂,弄的一地鸡毛。 李太后看着陈太后无奈的说道:“姐姐你看,之前跟姐姐说,不能约束皇帝,那一堆道理砸下来,弄的好像我回护皇儿,像是犯了错一样。” 陈太后则是笑着说道:“那不如听一听皇儿的说辞?” 朱翊钧颇为严肃的说道:“夫子说:人不可以不知人,而知之甚难。尤其是对于君王而言,要知人善用,那如何知人呢?夫子说:要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 “视其所以,就是说,要看他的所作所为是善是恶,为善,则为君子,若为恶,则为小人。” “观其所由,就是说,要看他的所作所为的理由原因,真心实意则为善,饰貌伪言则为恶。” “察其所安,就是说,看他的所作所为心安于什么,心安于所知则为善,畏威怀利则为恶。” “元辅先生说道这里的时候,颇为感慨的说,果出于心之所安,则善矣,不然,则亦暂为之耳,岂能久而不变哉!” “陆树声负有盛名,人人皆言其刚正,看他平时所作所为,皆善之举,看他做事的理由也是出于真心实意,尽己本心,但是他做这些事,做这些事的理由,并不是心安于心中的道义,所以只是短暂,而不能长久。” “所以陆树声成为了族党的拥趸,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心中的道义,这是畏威怀利则暂。” “李乐则不同,张四维手段尽出下作至极,但是李乐所作所为出于心中义,这是心之所安则久。” “当然,相比较族党,可能元辅先生更让人害怕。” 张居正的那句感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朱翊钧却非常理解张居正到底在说什么,这孔夫子说的很对,畏威怀利则暂,心之所安则久。 可是人心隔肚皮,张居正这种经年循吏都无法完全知人,到底如何才能知人呢? 难道把人的心挖出来,晒一晒,晾一晾,才能知道吗? 朱翊钧能听明白张居正到底在感慨什么,他直接指名道姓,张居正就是在说陆树声和李乐的对比,朱翊钧是生怕两宫太后听不明白张居正在说什么,才直接点明。 朱翊钧端着手,继续开口说道:“朕问元辅先生,何为忠奸,何为清浊,何为贤拙?元辅先生斟酌。” “朕想了想,这样侃侃其谈,多少有些空泛,元辅先生无法作答,若是如那腐儒那般,说些大道理,元辅先生又不愿,朕思虑片刻又追问。” “人人都言严嵩为奸佞,严嵩当国,朝廷打仗没有军费,官员领不到俸禄,灾民无粮赈灾,百姓苦于兼并乡部私求颠沛流离。” “人人都言严嵩为谄贼,严嵩的儿子严世藩到了工部做侍郎,督大工营建皇帝私宅,那徐阶的儿子徐璠不也是督大工,营建皇帝私宅,建永寿宫,三月期成,贪的钱连半个松江府都买下来了。” “斗倒了严嵩之后呢,军费、俸禄、赈灾粮款就有了吗?百姓安居否?乐业否?谄贼伏诛否?” “元辅先生怅然,答曰:未曾。” 徐阶,是张居正的老师,当年的徐党早已经销声匿迹,有一部分进了晋党,有一部分做了张党。 张居正不肯让海瑞回京,在群臣们看来,完全是海瑞海刚峰人在松江府,把徐阶的贪腐事给查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严嵩是大贪官、媚上的谄臣、是结党营私的贼臣、是巧言令色欺上瞒下,使君主庆赏威罚、威福不在的奸臣,佞臣。 那徐阶呢?徐阶就不是了吗? 朱翊钧面色严肃的说道:“朕再问元辅先生,何为忠奸,何为清浊,何为贤拙?何为天下之大弊?元辅先生久久未言。” “何为天下大弊?”陈太后也有些疑惑的问道。 “元辅先生没说,孩儿也不知道。”朱翊钧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 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天子! 这么深奥的问题,应该去问元辅先生才对! 大明烂了,烂的千疮百孔,烂的触目惊心,而作为大明首辅的张居正清楚的知道,天下之大弊,到底在何方。 天下大弊在君王身上吗? 海瑞抬着棺材上谏,说天下之大弊是嘉靖皇帝,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可是天下大弊真的在嘉靖皇帝的话,真的是因为一個独夫的话,那隆庆年间,天子神隐,君臣共治天下,这天下,不照样是文不成武不就,天下疲惫生民苦楚? 天下大弊在朝堂之上吗? 严嵩倒了,严世藩死了,徐阶来了,徐阶倒了,高拱来了,高拱倒了,现在张居正来了,张居正主持之下的大明朝十年间,恢复了几分元气,可是张居正倒了之后呢? 天下大弊在于礼法,大明的大臣们一直希望大明皇帝能够活在他们制定好的框框架架里,做个垂拱而治的天子,而他们制定的这个框架,又把他们圈的结结实实,大明上至君王,下至黎民百姓,都在这个泥潭里挣扎,无法自拔。 更加准确的说,是以儒家礼法为基础,建立的分配和生产机制,已经无法适用于当前大明社会生产力发展现状,无法调和各个阶级之间的利益冲突和矛盾。 天下之大弊在于君王,君王怠政则纲弛纪坏; 天下之大弊在于朝堂,朝堂昏暗则天下大疾; 天下之大弊在于礼法,礼法腐朽则君怠民疲。 张居正的变法,还是不够彻底,不够根本。 天下之大弊,真正在于大明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尺寸之地,生民万千充斥山野之间挣扎求活; 天下大弊真正在于大明良田万顷,无人耕种,百姓困于兼并,苦苦挣扎; 天下之大弊,真正在于已经承受不住苦难的百姓,再也扛不住朝廷的藁税、田亩的谷租、乡部的私求。 民生困苦,才是天下之大弊! 王朝运数、皇帝天命,究竟是什么? 在朱翊钧这个十岁人主极其朴素的政治观念里,运数天命,就是百姓安居乐业!百姓安,则天下安,百姓不宁,则天下不宁。 张居正清楚的知道天下之大弊,他在嘉靖三十三年寄情于山水之间,其实也对朝廷的尔虞我诈,人心鬼蜮,生出了厌恶,但是他还是说出了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而后回到了朝堂之上,想要改变这糟烂的世界。 张居正之所以不回答,只是因为小皇帝还小,这些事需要皇帝亲自主持罢了。 朱翊钧继续说道:“元辅先生后来讲,君子不器。” “君子不器是什么意思?”陈太后兴趣盎然的问道。 朱翊钧满是笑容的说道:“元辅先生说,器就是器具,指的是各种器皿。器也是成器的过程,就是陶土练泥、拉坯、印坯、利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的过程。” 器是名词,也是动词,不器是不拘泥于形式,不器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循规蹈矩,只能成为器才,有大小形制,有它的局限性。 “君子不器的意思不是君子不能成才,这句话要理解,要联系上章,夫子论知人,为善者君子,为恶者小人。” “君子不器,讨论的是君子,不讨论小人。人有一材一艺的,譬如器皿一般,虽各有用处,终是不能相通,能于此,不能于彼,非全才;” “而君子不器,是大之可以任经纶匡济之业,小之可以理钱谷甲兵之事,不像器皿一样,因为样式大小只能有一种用途。” “君子不应拘泥于世人的议论、拘泥于冗杂而腐朽的陈规旧俗,所以君子不器,天下大才。” “娘亲,弹弓本就是为了准头,这是为了三十斤铺筋软竹弓做的准备,这是个成器的过程,陶土未曾练泥,怎么可能在窑中变成瓷器?孩儿不是隋珠弹雀,也不是便殿击球的荒唐之举,还请娘亲明察。” “弹弓的事儿,就当没提过吧。”李太后摆了摆手说道:“玩!娘亲没说过那句,咱以后不讲道理了,皇儿玩吧,玩吧。” 弹弓,玩!蹴鞠,踢!多大点事儿? 玩!敞开了玩! 李太后本来还在思考何为天下大弊,听闻了皇帝讲君子不器,松了口,不再干涉,她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略微有些无奈的同时也有点欣慰。 无奈的是,自己已经说不过小皇帝了,这父母教育孩子,还不如孩子能讲道理,那就没法教了。 欣慰的是,孩子在认真读书,而且还明白了许多的道理,孩子成器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小皇帝能得到大臣们的认可,李太后这乾清宫就没白住。 朱翊钧没有把话说完整,他后面问天下不器君子是否常有? 张居正说:天下不器君子不常有。 朱翊钧感慨万千的说道:视其为善,观其根由,察其心安,为器,一材一艺者,必因人而器使之,不可过于求备;不器全才,欲求谋国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谋身之计,人君得之固当大任。 徐贞明显然是个器才,他会农学治水,而且精通农务治水事,就不能过于苛求他做得更多,再多,徐贞明也做不到,当着廷臣们,做个述职报告,徐贞明都磕磕巴巴不知所云。 这天底下,真的有谋求天下大治的功劳,全然没有为保全自己谋身的不器全才吗? 有。 汉室江山,世代有忠良。 “李乐从大同上了两本奏疏,宣大长城鼎建,糜烂至极。”李太后之所以提到这事儿,是在询问皇帝的想法。 第六十四章 坏的极其纯粹 李乐差一点点就不成器了。 李乐完全投靠晋党,辜负了张居正对他的期望,也辜负了朝廷赋予他的使命,不忠于自己的认知,不忠于自己学到的道义,不忠于朝廷的使命,不忠于皇帝,在成器的最后一道工序,烧制的过程中,没有烧制成功。 更加简单的说,李乐差点跪了。 但是李乐在入夜后偷偷去了全楚会馆,那性质就变了,张四维在这一轮的冲突中,就变成了一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小丑。 李乐的奏疏是汇集了张鲸在边方的走访,据实奏闻,族党立刻就会陷入完全的被动之中,这一回合,张居正为首的张党,将大获全胜。 李太后询问皇帝对李乐巡视长城鼎建之事的意见。 冯保满是感慨,果然和他预料的那般,小皇帝终究是会长大的,李太后不是武则天,并不打算把权柄完全揽在自己手中,得亏冯保选择了听皇帝的话。 朱翊钧想了想开口说道:“冰冻三尺,非一尺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宣大长城鼎建糜烂如此,必然经年累月,绝非一朝一夕,拔毒也非一朝一夕,若是要……” “嗯嗯嗯,去玩吧。”李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小皇帝去景山锄大地就是。 小皇帝分得清楚轻重就好,讲什么大道理! 一讲道理,李太后就头疼,这小皇帝跟那些个士大夫一样常有理,道理一堆又一堆,常有理就跟元辅讲去,她只是个妇道人家,再讲大道理,都要把人说蒙了。 景山那十亩地可是皇帝的掌中宝、心头肉,可马虎不得,一天不看,都跟缺少了些什么一样。 朱翊钧来到了景山宝岐殿,暗道可惜,徐贞明领会并且贯彻了来自内阁和司礼监的双重精神,不让皇帝干一点脏活累活,追肥已经在皇帝陛下没有来到之前,尽数完成。 追肥的味道不好闻,但是农作物需要。 朱翊钧又交待冯保把宝岐殿的窟窿堵一下,具体的操作办法,就是互相举报,都是翻墙入宫盗窃之人,熟门熟路,举报一個降罪一等,举报一个免死,举报三五个,就可以免肉刑,只需要流放到琼州即可。 都是道上混的,谁不认识谁呢? 小皇帝在宝岐殿忙碌了许久,才回到了乾清宫,他还有个小花坛,里面种着土豆和番薯,宝岐殿的大田他不能参与施肥,但是这个小花坛,他还是能做主的。 日暮西斜,宵禁时分,全晋会馆内,张四维、王崇古、杨博三人齐聚于书房之内,杨博精神不大好,微眯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休息,李乐已经到了虎峪口长城,奏疏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师来。 李乐的奏疏内容,三位已经清楚了。 “李乐欺人太甚!收了好处却不办事!他连胡姬的钱都没付,这是…白嫖!”张四维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但是他又不敢做什么,真的收拾李乐的家眷,甚至对李乐动手,是个选择。 可张居正是个君子,这个君子的那些个手段,可一点都不温和,堪称酷烈。 “虎峪口关隘,到底怎么回事?李乐奏疏所题,都是真的吗?”杨博看着张四维面色严肃的问道:“去年年底才修的关隘,到底为何被北虏破关?” 张四维终于开口说道:“虎峪口关隘根本就没有修缮。” “混账!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俺答汗不敢深入,只是劫掠了粮仓,若是他有意犯边,岂不是置边方于危难之中?!”杨博听闻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他之前问过几次,张四维都说无妨,今天李乐的奏疏回了京。 张四维终于肯说实话了。 张四维颇为平静的说道:“舅舅的孝敬里,也有虎峪口关隘的钱,这话说的,好像是我自己独吞了一样。” 杨博嘴角抽动了下,慢慢坐下,重重的吐了口浊气,严嵩旧事罢了。 现在的杨博就是当初的严嵩,现在的张四维就是当初的严世藩,当初的严党怎么瞒着严嵩为非作歹,现在的晋党,就怎么瞒着杨博做事。 小皇帝指桑骂槐,借着提问,问他杨博忠信知行,对此,杨博只能说陛下骂的好! 杨博做不到张四维这般无耻。 “宝岐殿那边戒备极其森严,不好下手。”张四维又开口说道。 他倒是想寻飞檐走壁的贼人进去探明情况,但是却始终不得其法,宫里的冯保,虽然别的不行,但是经过了刺王杀驾案后,这整饬宫人,那是变得极其难缠了起来。 杨博看着张四维,满脸的惊骇,惊讶无比的说道:“宝岐殿不过是十岁人主玩耍之地,你要作甚?!” 张四维伸出右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杨博稍安勿躁,他笑着说道:“不作甚,我能作甚?就是探明下情况,看看皇帝在做什么,现在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真真假假,根本不知道哪件是真,哪件是假,连戚帅回京在宫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这宫里没了消息,咱们不就成了聋子、瞎子,任由张居正欺负了吗?” “那个张宏有些野心,可以试探下。” 冯保在大明皇帝的指导下,对大明内外进行了一轮整饬,效果是极为显著的,清宫但是清宫不完全,宫里一些不重要的地方,还有外廷的人。 这就导致了各种假消息满天飞,连张四维、王崇古、杨博这样的人,都无法判定消息是真是假。 比如,昨天晚上宫里传出了确切消息,皇帝天崩了! 这消息直接把张四维和王崇古吓了一大跳,筹算了半天,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些什么,结果第二天,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出现在了文华殿上。 信息就是权力,信息就是命门,现在晋党失去了得到皇宫消息的渠道,变得束手束脚了起来。 张四维找人探查宝岐殿消息,是为了知道皇帝在做什么,那飞贼会不会顺道做些什么,比如放把火,往水里下毒之类的,那就不是张四维能管得了。 都是飞贼干的!和他张四维有什么关系! 杨博扶着额头,无力的说道:“陛下在宝岐殿做什么?每月二十九日考校之后,陛下都会领着廷臣前往,做什么不都是一清二楚吗?” “我不同意你们和张宏接触,你们这是要把我的老脸,给拽下来,摁在地上,狠狠的踩上两脚,你们才肯罢休吗?!” “张宏是陛下身边的人,你们想接触,那冯保会让你们接触吗?阉党误国,也只是皇城里打转,大臣误国,治人者为恶,小恶为大恶,祸患之根源。” “李乐是白圭的人,伱们这么对付他的人,白圭会忍气吞声?弄出更大的乱子来,如何收场?” 张四维却颇为不满的说道:“元辅都把手伸到了我们的地头上,我们什么都不做吗?那不显得我们好欺负吗?” 杨博看着张四维,十分肯定的说道:“你知道白圭为什么不下死手对付我们吗?” 张四维嘴角勾出一个笑容说道:“他对付不了,满嘴的仁义道德,说什么心怀天下,还不是因为做不到?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吗?他要是能办得到,能下死手,早就办了。” 杨博愕然,而后笑着摇头说道:“这是你以为。” “白圭之所以不肯下死手对付晋党,不是他斗不过,只是为了不让宫里的人以为他要搞一言堂,引起宫中担忧,这要是宫府内外都是他白圭的人,宫里的太后就该担忧了,所以白圭才留着我们,维持着表面的制衡罢了。” “你能明白吗?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呢?” 张四维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欲求谋国非常之功,就要行非常之事!元辅先生有才有德,这天下认可,但是他做事还是不尽全功,做了,却没做到底,那不是等于没做吗?他现在活着无懈可击,但是他死了呢?” “嘿,他就应该将我们一众一网打尽,而不是留下个根儿!到时候必然有他好看!” 杨博看着张四维又看着王崇古,终于满是感叹的说道:“君子可以欺以其方,到底是白圭所图非常之功可笑,还是我们小人作祟可笑呢?” 张四维浑然不在意的说道:“可笑就可笑而已,元辅什么都得不到,而我们什么都能得到,不过些许浮名罢了。” 张四维从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张居正想做君子,到最后名得不到,功也得不到,求什么非常之功,不如求万世不移之财。 “罢了,你们走吧,安稳些,等我走了,你们再兴风作浪也不迟。”杨博终于放弃了劝说,他摆了摆手,示意门房送客。 张四维说的有些道理,可是宫里的小皇帝,真的会任由张四维拿捏吗? 五月月是折不断的柳,放眼大地,柳树舒展开了黄绿嫩叶的枝条,在微微的春风中轻柔地拂动。 五月是飞回来的燕,雕梁画栋,飞燕灵活的飞舞着在梁上筑巢,在温和的春光中欢快地鸣啼。 五月中的文华殿,依旧是庄严肃穆,净鞭三声响后,群臣缓缓走入了文华殿内。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恭敬见礼。 朱翊钧手虚伸出说道:“朕安,诸爱卿平身,开始廷议吧。” 朱翊钧已经迫不及待的看廷臣们打起来了!他每天来文华殿听政,不就是为了看他们吵架吗! “谢陛下。”大明二十七员廷臣起身落座,打开了手中的奏疏,准备一日廷议。 “兵科右给事中张楚城,论总督尚书王崇古女儿,诰命不宜用金字,上奏请夺毁。”张居正开口说道,并没有一上来就,拿出李乐的奏疏来,发动总攻,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第六十五章 连绵不绝的攻势 戚继光在喜峰口杀退了董狐狸,生擒了卜哈出,大同总兵马芳在虎峪口,关隘被破,胡虏饱掠而归,这件事,张居正本身只打算派遣非晋党出身的李乐为首的御史前往查看,能把监察的权力从朝廷伸向宣府大同,在张居正看来,本身就是一种成功。 可是,张四维非要画蛇添足,非要去腐化李乐,手段尽出,威逼利诱把李乐摁在地上要李乐跪着当官。 这就犯了张居正的忌讳,他眦睚必报,李乐玩了一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把戏,把张四维给耍了,这就来到了张居正进攻的环节。 “兵科右给事中张楚城,论总督尚书王崇古,诰命不宜用金字,上奏请夺毁。”张居正说起了第一事,王崇古女儿的诰命用的是金字,这是不符合规矩的。 金印王爵专用,而金字诰命王妃专用,王崇古身上并没有任何的爵位,使用金字是僭越。 你姓王,你不是王,敢用金字诰命?! 王崇古闻言面色大变,他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杨博,希望杨博出来说句话,把这个弹劾平息下去。 王崇古的女儿嫁给了杨博的儿子杨俊卿,杨俊卿是隆庆四年的武状元,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任事,是缇帅朱希忠手下的提刑推官。 杨博听闻张居正如此说,满是感慨,最终还是俯首说道:“陛下,臣惭愧,臣子杨俊卿所为,新郑公当国之时,我儿僭越,还请陛下降罪,褫夺功名,削官身,回籍闲住。” 杨博没有跟张居正唠唠叨叨,直接跟月台上读书的陛下认了罪,这是实打实的罪名,胡搅蛮缠,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杨博选择了束手就擒。 朱翊钧放下了铅笔,坐直了身子,看着杨博平静的问道:“杨太宰何时知子僭越礼法?” “事后方知,还请陛下明鉴。”杨博到了这个份上,选择了实话实说,这种细节根本不重要,他儿子僭越礼法大罪,他教子无方,就应该受到牵连。 “何人僭越?”朱翊钧看着杨博再次询问道。 杨博俯首说道:“我儿杨俊卿、王少保、前元辅高拱、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四人所为,此乃专擅重罪,还请陛下严惩不贷。” “如此,元辅先生以为应当如何?”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询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回禀陛下,臣以为理应收回杨俊卿夫人的金字诰命,杨俊卿、王少保罚俸一年为宜。” “嗯。”朱翊钧一愣,张居正这么好说话吗? 就收回金字诰命,就罚俸一年?这就完了?! 这个处罚实在是太轻了。 杨博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头埋得很深,俯首说道:“陛下,臣惭愧,臣教子无方,更生朋党相称举,毁离亲戚,专擅权势,臣乞请陛下谴黜老臣。” “杨太宰这是何意?连收回金字诰命,都不愿意吗?”朱翊钧闻言,语气一变,冷冰冰的问道。 “臣不敢,臣窃为治人者,蒙主上先帝不弃,薄有微功,常自诩遭险而愈彰,履盛而不溢,出入将相、文经武纬,为天下倚安之臣,偶尔以鞠躬尽瘁自诩,今日看,不过笑话一则,徒增笑柄,臣请致仕,诚望陛下准臣乞骸骨归乡。”杨博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他昨天还在府上跟张四维、王崇古说,他杨博这张老脸,早晚有一天会被拽下来,扔到地上,狠狠的踩上几脚。 而现在十岁人主询问杨博是不是在以退为进,逼迫朝廷不能惩戒杨俊卿,收回诰命,就是一口浓痰啐在了杨博的脸上。 杨博被嘉靖皇帝所器重,边方之事,多有倚仗,而杨博也没有辜负嘉庆皇帝的倚毗,做的很是不错,可是晋党变质了,过往有多么的荣耀,现在就有多么的耻辱。 张居正一看这架势,赶忙说道:“陛下容禀,杨太宰乃硕德之臣,在宣大则宣大案,在蓟辽则蓟辽安,在本兵则九边俱安,在吏部,则考成法得以推行,臣恳请陛下以折冲之功,宽宥一二。” 张居正的意思是看在过去杨博的功绩上,不要再追着骂了,陛下那话就跟刀一样的锐利,刺进了杨博最骄傲的地方。 而且,吏部还需要杨博主持考成法。 朱翊钧看了看杨博,又看了看张居正,才发现,杨博玩真的,不是在以退为进,更不是在倚老卖老的逼迫皇帝让步,只是丢不起那個人了,打算溜了。 本来打算开口的冯保也看清楚了形势,他选择了闭嘴,陛下说话的时候,冯保决计不会打岔。 朱翊钧变得温和了许多,露出笑容说道:“杨太宰言重了,国事多有倚仗,朕德薄冲龄,仰赖内外文武大臣辅弼,杨太宰岂能枉顾先帝遗命,弃朕而去?” “这…”杨博语塞,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承陛下不弃,臣感激涕零。” 杨博不知道如何接着说,小皇帝这话把他的话给堵死了,他已经不忠了,若是违抗圣命,执意要走,那就更加不忠不孝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杨太宰平身便是。” 晋党党魁是杨博还不那么恶心,换上张四维来,实在是太恶心了。 既然晋党要有一个党魁,还不如杨博在文华殿内,大家至少没那么糟心。 张居正主要火力瞄准的是王崇古,王崇古女儿用诰命金字,还是高拱当国之时,只是知道的人不多,张居正恰好就是那个知道此事的人,之前不拿出来说事,不代表张居正忘记了。 弹劾王崇古僭越的是兵科给事中张楚城,是荆州江陵人,和张居正是同乡,是铁杆楚党。 “陛下有敕,褫夺杨俊卿夫人金字诰命,杨俊卿、王少保罚俸一年。诸位可有异议?”张居正看着王崇古一字一句的问道。 王崇古终究没有发作。 这件事涉及到了杨博,杨博以折冲之功,算是把这件事摁下了,更加严厉的惩罚,很容易伤及善类,这个处置对王崇古而言,已经极好了。 张居正在奏疏上书押,而后交给了张宏,张宏呈到了御前,朱翊钧想了想还是下了万历之宝的大印,而后看向了张居正。 弹劾王崇古金字诰命,僭越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张居正拿起了第二本奏疏开口说道:“南京湖广道御史陈堂,上奏弹劾,大同总兵官左都督马芳,惧巡检边方、阅视鼎建,行贿武库司郎中林绍怀、兵备参议吴哲,共行贿七万六千四百三十二两金花银,人赃俱获。” 张居正一开口,王崇古就惊骇到了极致,这件事机密至极,虎峪口关隘,只是长城大工鼎建一件,自从议和以来,类似的案子并不少,林绍怀、吴哲,都是晋党的核心中坚力量,这案子,是怎么被查出来的,为何昨日一点消息没有?! 什么时候事发的?什么时候人赃并获的? 无论是顺天府衙门,还是刑部,都有晋党的耳目,这怎么就不声不响的被人赃并获了! “缇帅?”张居正看向了站在末尾的大明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 “今晨五更,宫门开,臣领陛下敕谕,领兵查获两家,人赃并获,共起银六万五千四百余两,所有人已经入北镇抚司,等待提审。”朱希孝对着台上的皇帝回禀。 朱翊钧知道这件事,敕谕是他亲手写的,大印是他亲手盖的,林绍怀、吴哲都是晋党的中坚力量。 而昨日游七拿了一堆证据,给了徐爵,徐爵将所有的罪证交给了冯保,冯保以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的身份,请命稽查。 “王尚书,朕听闻,没有驾贴(刑部公文)、没有敕谕为白纸案,没有驾贴只有敕谕为黄纸案,有敕谕有驾贴方为正案,不知道刑部,能否在真的敕谕上书押?”朱翊钧一开口,不是先说贪腐案,而是在补手续。 他把‘真的’两个字,咬的很重,那敕谕是他亲笔写的! 刑部要是敢拿这种事卡手续,朱翊钧非要给王之诰记上一笔。 锦衣卫拿人,一定需要驾贴,也就是皇帝写有具体事由的帖子,这一份帖子在没有刑科的书押,只是敕谕。 若是锦衣卫没有皇帝的敕谕,就随便抓人,叫白纸案,是不被朝臣们认可的,锦衣卫会被言官们纠劾。 而有敕谕,没有刑科的书押,是皇帝亲自督办大案,这叫黄纸案。 若是有敕谕、有刑科书押,那就是皇帝督办,刑部认可,这叫正案。 朱翊钧在问刑部尚书王之诰,这个案子,刑部认不认可。 若是刑部不认可,那就只是黄纸案,还有的饶舌扯皮。 刑部尚书王之诰一看,这张党和晋党打的天翻地覆,他一个刑部尚书胡乱涉及其中,会被两个庞然大物磨得粉碎! 朱翊钧手一引,缇帅朱希孝将驾贴和卷宗递给了王之诰。 王之诰认真的看了案卷,而后在敕谕上书押,把皇帝敕谕变成了驾贴,缇骑抓人,既是皇帝有命,都察院御史陈堂主持,又得到了刑部认可,那就不是白纸案、黄纸案,而是正案,铁案。 都察院南京湖广道御史陈堂负责纠劾,早已经在敕谕上书押,在程序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王之诰看着杨博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张居正蓄谋已久,人家早就抓好了你的痛脚,只是懒得发作罢了。 这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势不可挡。 “王少保之前在宣大做总督,这里面的事儿,王少保可知一二?”张居正手微微前伸,靠在椅背上,看着王崇古,面色不善。 第六十六章 一拳胜过一拳 张居正让兵科给事中张楚城以金字诰命,攻讦王崇古、杨博子杨俊卿僭越的目的,是为了把杨博给摘出去,张居正仍然不想对杨博动手,杨博虽然为了晋党说话,但是做的事儿,仍然没有太过于出格。 但是王崇古和张四维,就有些太过于不知好歹了。 非要惹他张居正。 本来应该为晋党冲锋陷阵的言官葛守礼,此时看这件事跟杨博没有关系,直接就选择了闭嘴。 武库司郎中林绍怀、兵备参议吴哲,贪了七万多两银子,那晋党在宣大两地,到底弄了多少银子?这后面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勾当?谁知道张居正还有没有后手? 这个时候凑上去,不是被张居正顺带手,给一巴掌打死吗? 张居正问之前在宣府、大同做总督军务的王崇古,知道不知道有人在逃避巡检边方、阅视鼎建,向京中监察人员行贿。 二十七员廷臣都清楚的知道,这都是晋党的人,王崇古不知道才怪,这就是给王崇古一个把自己摘出来的机会。 “诚不知也。”王崇古没有多少犹豫,选择了保全自己。 朱翊钧在月台上,手里的铅笔一停顿,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王崇古说自己不知道,只是为了脱罪,不被牵连进去,文华殿内外群臣,都清楚的知道,王崇古知道,但是王崇古就是能说自己不知道。 “王少保不知情,那这件事王少保以为应当如何?”张居正反过来询问起王崇古的意见来,这就是打定了主意,似乎是让王崇古清理门户,但其实是让王崇古党内互害,削减他在晋党之中的影响力,进一步瓦解晋党的凝聚力。 朋党这个东西,最是讲究凝聚力,一旦朋党这条船,从顶上开始漏的时候,人心散了,就彻底散了。 张居正令人点了大同总兵官马芳贿赂阅视主事官,逃避阅视这個雷,让王崇古表态,就是在进一步打击晋党的凝聚力,至少不能像这次一样,上下齐心,抗拒朝廷的巡检边方,阅视鼎建,将监察的权力,真正的铺向宣府大同。 这是张居正第二波攻势的真正目的。 王崇古明知道前面是个坑,但只能往下跳,张居正环环相扣,压根就没给王崇古任何其他的选择,他万般无奈的说道:“自然是革职查办为宜。” 杨博则是一脸的颓然,靠在椅背上,怅然若失,这晋党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他?若非张居正先以金字诰命案弹劾,把杨博摘了出去,杨博在这一轮的攻势下,就只能被迫提前离开朝堂了。 张居正是为了考成法顺利进行,但是杨博还是感谢张居正的不杀之恩,至少在人生最后这段时间,张居正保住了杨博的名誉。 兵部尚书谭纶忽然开口说道:“大同左都督马芳,大小百十战,身被数十创,以少击众,未尝不大捷。擒部长数十人,斩首无算,威名震边陲,久在边方,颇著劳绩,今当晚暮,理应曲赐优容,不让天下军士寒心为宜。” 马芳是汉人,被劫掠到迤北,做了俺答汗的养马奴,嘉靖十六年,终于找到了机会逃脱了敌营,从一个普通军卒开始做起,一路靠着军功,一步一个台阶,爬到了大同左都督的位置上。 在嘉靖二十九年到嘉靖四十五年,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嘉靖皇帝看了马芳的功绩,也只说一句:勇不过马芳!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笼络人心的把戏,不仅仅小皇帝擅长,谭纶也擅长。 谭纶之所以唱这么一出,是配合张居正,这之前就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 张居正在弹劾马芳的奏疏上,写上了自己的意见,也没说话,将弹劾大同左都督马芳的奏疏交给了张宏。 晋党内阁没有人,就没人有资格在奏疏上贴浮票,除非皇帝有更好的主意,否则一般情况下,都以内阁意见为准,这就是大明内阁在万历年间形成的间接决策权。 当然,皇帝可以不听。 朱翊钧对奏疏的内容看了许久,下印之后,才开口说道:“责成大同左都督马芳回籍闲住吧。” “谢陛下隆恩。”王崇古听闻皇帝陛下打算就事论事,没打算扩大打击面,松了口气,行礼谢恩。 张居正没有揪着这件事穷追猛打,看似是给了晋党一个喘息的机会,但是张居正翻出了第三道奏疏,面色极其严肃的说道:“以阅视纪录,宣大山西副总兵麻贵、麻锦,参将贾国忠、李如槚、李国珍、杨尔干、王国勋、薛邦奇、赵崇璧、葛臣,凡十员革参将,徐行提问,仍更置参将及游击,奚元、张元宝、濮东阳、吴昆、任秉公等,补录。” “凭什么!”王崇古猛地站起身来,惊骇无比的说道:“元辅,这里是文华殿,你自己说的,每事都要廷议,如何如此独断专行?主上就在月台之上看着你呢!” 张居正拿出一份表单,猛地拍在桌子上,厉声说道:“凭的就是巡检边方给事中李乐阅视长城鼎建记录!尔等拿了朝廷的银子,关隘呢?长城呢?军卒呢!王崇古,你回答我,在哪里!” “虎峪口破关,破的关在哪里!根本就没有关隘!” “杨太宰,知道这些事儿吗?” 张居正的眼神里带着一些期望,他不希望杨博也是这些糟烂事的参与者,杨博肯定是利益即得者,但是他不希望杨博是指使的那个人。 “知道,昨天晚上知道的。”杨博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有些手足无措,左右来回看了看,看到了廷臣们惊骇无比的面孔,带着痛苦的语气回答了张居正的问题。 杨博发现自己又对了,张四维就不该招惹张居正的。 腐化李乐,反而把张居正惹恼了,依照杨博对张居正的了解,不招惹李乐,张居正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一拳胜过一拳,打的晋党毫无招架之力。 张居正听闻,反而是松了口气,至少他看了这么多年的硕德之臣,在人生最后的一段路上,没有完全成为国之蠹虫,至少在为晋党说话张目的时候,杨博心不安。 不是张居正识人有问题,是陆树声有问题。 张居正又看向了王崇古,端着手,语气变得平缓了起来问道:“王崇古,要不咱们这文华殿上二十七廷臣,一起到宣府、大同阅视一二?” 朱翊钧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若是真的要去,朕一道前往,顺便叫上迁安伯,戎事,还是戚帅更明白些。” 叫上戚继光,就要叫上六千南兵,就是叫上十万三镇军一同前往,这不是阅视,这是平叛。 晋党之所以不敢掀桌子,是知道打不赢。 朱翊钧在干什么?在火上浇油,在拱火。 光吵吵有啥用,动手! 打起来! 血流成河! 朱翊钧在为张居正站台,主少国疑,皇权缺位的当下,张居正无论做什么事儿,都缺少大义的名分支持,朱翊钧能做的真的不多,他不会坐视张居正孤军奋战。 杨博听闻小皇帝开口,也立刻就明白了,李乐的事儿,宫里怕也是早就知道了,宫里对张四维腐化李乐之事,非常非常不满,杨博看着王崇古低声说道:“亲家,慎言。” 杨博在文华殿公器所在,提到了他和王崇古的姻亲关系,不是为了让张居正忌惮,而是为了让易怒的王崇古清醒一些,不要被眼下的局势所激怒,胡说八道,最终导致更加难堪的事儿发生。 张居正既然敢发难,显然是早有准备。 冯保拿起了那封清单,啧啧称奇的说道:“厉害,厉害啊,我看看这份清单上,宣府沿边墩台共一千七百七十三座,啧啧,居然有七百多座年久失修,长沟口、四海冶口、长生口、关北口、独虎口、沙沟口、三岔口这些隘口,城关居然还是嘉靖十八年营建。” “这么年来,这些个隘口每年都问朝廷要银子翻修,隆庆五年三月,仅仅关北口就要了七万银翻修关隘,关隘呢?王少保,您这是在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啊!” “那王少保的意思是,宣大山西副总兵麻贵、麻锦等十余参将,不能动吗?”张居正合上了奏疏,单刀直入,不让王崇古讲屁话,岔开话题,而是直奔问题的核心。 要么,你王崇古承担长城鼎建松弛的代价。 要么,让宣府、大同两个副总兵和十多个参将承受这个代价。 出了事,责任总是要有人担的。 王崇古思虑再三,颇为肯定的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庆赏威罚,理应如此。” 这次是被张居正抓到了,不放点血,张居正决计不可能放过晋党,翻脸又不敢,那只能认输了。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又看着杨博,杨博满脸的痛心,这样的事发生是大明的悲剧,而王崇古的表情则是有些怨恨,似乎是在怨恨为何元辅先生盯着他们不放。 朱翊钧有些奇怪,做错了事,被处罚,这不是理所应当? 他这个皇帝犯了错误,李太后都会让张居正写罪己札记,让朱翊钧到太庙里对着列祖列宗诵读,背会为止,这晋党犯了错,还被人揪了出来,王崇古有什么好怨怼的! 张居正抖了抖衣袖,拿出了第四本奏疏。 到这里,并不是结束。 第六十七章 这,只是一个开始 朱翊钧一直在读书,张居正一直在进攻,晋党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认输。 第一个波次中,张居正敲掉了王崇古的金字诰命,这是王崇古的护身符,把杨博摘了出去。 第二个波次中,张居正敲掉了大同总兵官马芳,责令其回籍闲住,随时等待听用。 在第三个波次中,张居正敲掉了宣府、大同两地的副总兵,麻贵和麻锦,和八個参将。 宣府大同的问题,是典型的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大同的总兵官是马芳,他是宣府人,但他幼时被掳掠到了迤北,而后逃回大明,朝廷一直把马芳当鞑官在用;而宣府总兵官郭琥是陕西人,祖籍福建,马芳和郭琥这两个总兵官,都不是晋党。 但是张居正罗列的麻贵、麻锦,和那八个参将,全都是山西人,架空总兵之后,为所欲为。 既然要打击,就要奔着要害去,把这些晋党把持军权的军将们一并罢免,朱翊钧敏锐的注意到,这次被罢免的十个军将,都在之前王崇古提举京营将才名录上。 谭纶若是批了那封名单,王崇古就可以把自己的心腹全都调入京营,京营虽然都是老弱病残,但是京营离皇帝更近。 而大同总兵官马芳被罢免,换上的是戚继光的副手,副总兵杨鲤,杨鲤是京畿顺天府人,出身是京营神机营练勇参将,乃是武勋,隆庆二年,戚继光回京后,杨鲤调往蓟州做副总兵,驻扎马兰谷多有建树。 张居正拿出了第四本奏疏,这一本是刑科给事中尹瑾的奏疏,弹劾的是王崇古本人,张居正将奏疏打开看着王崇古说道:“刑科给事中劾王崇古养寇自重,弛防徇敌,言:崇古甘心媚虏,欺诳朝廷,躐取爵赏,及将败露,复仗钱神偃然,崇古,断不可用!” 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手底下压着一本奏疏,乃是御史高维崧弹劾王崇古的奏疏,理由也是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而冯保在张居正的第三波次攻击中,骂王崇古也是这个罪名。 这一轮的攻势来的极为迅猛,即便是葛守礼不把奏疏拿出来,王崇古也要头疼不已。 王崇古思考了许久,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在上,俺答封贡事,皆先帝独断之明,辅弼折冲之略,臣不过奉扬行事,勉强规划一二。” “贡市以马价银罢兵息民,北虏时常滋扰,修补御夷长城,时断时续,今有恶臣,希冀期望边衅再起,进些谗言,似乎只要把臣打倒了,就可以和北虏开战。” “臣倒是不担心自己,臣唯独担心,日后在宣府大同任事之人,看到了臣的下场,日后不会考虑国家之患,将使先帝柔远之余恩,庙堂制虏之弘略,因此败坏,还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听明白了,王崇古讲先帝柔远之余恩,庙堂制虏之弘略,这是摆资历; 至于这关隘哪里去了,王崇古也回答了,马价银罢兵息民柔远人不够,显然修关隘的钱挪了他用,罢兵息民去了,长城鼎建,只能时断时续的修; 长城关隘烂尾不是王崇古的本意,而是没有钱! 北虏俺答汗真的是个筐,啥都能往里面装。 最后则是一段明里暗里的威胁,王崇古表面说不在乎自己,就怕后来到宣府大同任事的总督,看到王崇古‘求荣得辱’,不再忧国之大患,和北虏勾结,那怎么办? 王崇古这段话,就是糊弄小孩,廷臣们心里跟个明镜一样。 和北虏勾结的到底何人?是后来者,还是王崇古这帮晋党? 对于王崇古养寇自重、弛防徇敌的弹劾,由来已久,从隆庆议和开始,这种声音就从没有间断过,很显然,张居正的第四波次的攻势,并不打算建功,只是为了进一步的试探。 战果已经足够的丰厚了,见好就收,过犹不及。 冯保听闻王崇古借着先帝的名头压小皇帝威风,在文华殿里大摆资历,虽然没有明确威胁,但是这话里话外,都是在宣府、大同的局面,离了他不能安稳一样,冯保嗤笑一声说道:“孔子谓季氏:八佾[yi]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葛守礼直接就笑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拿着论语的大棒子教训人了,这玩意儿在文华殿内,无往不利。 “这话意思是,鲁大夫季孙氏在他家庙的庭中,使用了周天子八八六十四人的舞列,夫子说:季孙氏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乐,这都敢做,还有什么事他不敢做的!” 冯保看向了左春坊大学士王希烈问道:“王学士咱家解这句对不对?” “对,这句还有一个解法。”王希烈真的不想参与张党和晋党的倾轧,都是庞然大物,他没事掺和这件事干什么!但是冯保问解法,王希烈作为大学士就必须回答。 “哦?还有一个解法?是什么解法啊?”冯保明知故问。 王希烈无奈的说道:“就是说,如果季孙氏以士大夫僭越天子之乐,这都能忍,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 “王学士,咱家读书少,若是这僭越天子之乐都能忍,是不是代表着季孙氏要夺了天子之位也能忍啊!” “所以是不能容忍这等僭越的行为,此端一开,礼崩乐坏。”王希烈硬着头皮把这话解释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季孙氏以士大夫僭越天子之乐,是决计不能忍受的事儿。 冯保恍然大悟的说道:“哦,原来如此,士大夫僭越天子之乐不能容忍,王少保你说呢?”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王崇古以宣府大同的戎事威逼主上,这件事大臣们能忍受,冯保决计无法忍受,哪怕这是既定的事实,这道理必须掰扯清楚,对是对,错是错,这种行为不对,就是不对,虽然现状难以改变,但是决计不能颠倒黑白! 否则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做不做也罢! 杨博格外意外的看向了冯保,他现在对冯保又刮目相看了三分,自从刺王杀驾案发生以后,冯保在朝堂上的话不多,但是句句都是引经据典,打的颇有章法,比读书人还像个读书人! 王崇古沉默了许久,发现这冯保现在比以前难缠的多,他跪在地上,只能说道:“臣惭愧。” 冯保作为内官的劣势就出现了,他只是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崇古一招我不要脸,冯保作为内官,还真没多少办法,嘴仗是打赢了,骂人是骂爽了,再多就很难做了。 冯保要做的更多,他就要掌控更多的权柄,唐中晚期宦官废立皇帝殷鉴在前规,冯保也不能索要更多的权力。 好在外廷有张居正。 张居正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俺答封贡之事,并非甘心媚虏,臣以为此劾不实,还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抬起头看着张居正,说好的听政,这出点事就让他个十岁的孩子做决定,他还能不能好好读书了! 小皇帝遣词用句斟酌了片刻才说道:“朕素闻王少保有旌功,究心于军谋边琐,息边塞烽燧狼烟,先帝柔远之余恩,不敢违,庙堂制虏之弘略,不擅动,责成言官勿论为宜。” “元辅先生以为呢?”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杨太宰以为呢?” “陛下圣明。”杨博长揖俯首说道。 张居正不肯继续追击,有两方面原因。 第一个原因,朝中都是张党,宫里就该坐立不安了,所以不能把晋党赶尽杀绝,主少国疑的时候,张居正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他这个元辅的极限了,张居正这个元辅已经做的极为合格了。 第二方面原因,则是军备松弛,京营糜烂,王崇古还不能动,想动王崇古,京营必须支棱起来,必须恢复征伐的能力,否则边军坐大,追击一个王崇古,于事无补。 “谢陛下隆恩。”王崇古再叩首谢恩,小皇帝的这个表态,算是躲过了一劫。 “起来吧,继续廷议。”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大家继续廷议就是,没看到血流成河,让朱翊钧还是有些失望的。 户部尚书王国光一开口就又给了晋党一记背刺。 京营总督王崇古等上奏,请修边支费,宣府节次修墙及北路宁远等口包砌墩台,共该粮二万三千零六石、银三万九百九十三两,户部一算账,上年余剩的米还有两万石、银三万两,只肯给三千零六石、九百九十三两。 大明修边的账是户七兵三,明例分账,也就是说,就这三千零六石米、九百九十三两银子,户部出七成,兵部出三成。 这多个衙门,就多一道手续,就这么点,就多几分僵化,就多几次扯皮,王崇古为了这点米银,都还要跑两部衙门,这不是故意刁难,而是王国光领了户部,不能再让晋党再吸朝廷的血了。 富国,要开源节流,现在开源未定,节流的事,王国光做得很好。 廷议在吵闹中结束,群臣见礼离开了朝堂,而朱翊钧也停笔。 “臣无能。”张居正想要跪下行礼,但是皇帝有言在先奏对不用行跪礼,他也只能俯首说这句话。 没有完全完成对王崇古的追杀,张居正认为是一种无能。可朱翊钧不这么认为,他的面色古怪,张居正这能算无能吗? 埋汰谁呢! “朕信元辅先生能处理好的。”朱翊钧清楚的知道张居正是个什么人,既然展开了对王崇古的攻势,这一次没把王崇古赶出去,下一次一定会。 “谢陛下信臣!臣…感激涕零。”张居正再俯首,拳头握的很紧很紧。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自己无能,他绝不允许第三次说出无能了,有了皇帝的信任和皇权的支持,张居正要是再讲出臣无能这三个字,那就是真的无能了。 再一再二没再三,皇帝如此,张居正也是如此。 这已经是晋党第三次惹到他了,第一次是刺王杀驾想要把屎盆子扣在戚继光的头上,第二次是把陆树声这个礼部尚书变成了晋党,第三次就是李乐的事儿,张居正不会就此收手。 这次的连续进攻,只是完全拆借晋党的一个开始。 第六十八章 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这是一个问题 “冯大伴,你今天做得很好。”朱翊钧在冯保每次开口骂人之后,都会夸奖冯保,因为冯保骂的好。 冯保喜不自禁的俯首说道:“谢陛下夸赞!” 冯保自己可能都不清楚他骂王崇古,意义何在,可能对冯保而言,他就是按照如常的做法,维护了大明皇帝的皇权威严。 但是朱翊钧、张居正、杨博,都非常清楚,冯保骂王崇古的话,逼着王崇古低头的意义。 那就是确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杨博之前弹劾戚继光是诛心之举,张居正反问杨博,真的要开启诛心的政斗吗?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此端一开,国朝不宁。 而冯保今天在文华殿,喷的王崇古只能低头认错,就是确定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些事,即便是因为眼下的现实无法改变,但是对错一定要论,只有确定了对错,才能继续做事。 亡国有三,党锢为首。 两宋党争最激烈的时候,党争根本不论对错,总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你方唱罢我登台,全面反对,全面否定,全面结束对方的一切政令,这种做法,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法不束民,民不知法。 政,正人者不正,若是连法都失效了,还如何施政? 不能施政的朝廷,还是朝廷? 德定于上、法化于下,因事而制礼,当事而立法;道之以德,以律制人;齐之以礼,以法治国。 礼是形而上的德,法是形而下的纲,若是没有了法,那这个朝廷就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所以,党争的烈度是可以控制的,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 一定要有对错,只有确认了对错,才能完全控制党争的烈度,无论彼此如何对立的党派,都要有一定的基础共识,这个基础共识,就是对错。 只有控制党争的烈度,才不至于国家的纪纲,遭到无序的、大规模的破坏。 朱翊钧对冯保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哪怕是冯保不知道自己做的意义何在,只要他能做就是。 当然,冯保这《气人经》真的是炉火纯青。 王崇古鼻子都快气歪了,甚至对冯保的怨念,要比对张居正的怨念还要大! 张居正虽然对晋党重拳出击,切了一大块肉下来,搞得晋党有些手足无措,但是张居正并没有羞辱王崇古,大家斗法,全靠本事,张居正道高一丈,王崇古自认为输得不冤。 但是,冯保那是指着鼻子骂!还带着王希烈,一起啐了王崇古一口! 王崇古怎能不恨?再恨,王崇古也不能拿冯保怎样,冯保是内官,和外廷不是一個系统。 讲筵开始了,朱翊钧十分认真的学习,小锤大锤,抡圆了砸在了张居正的思想钢印上。 朱翊钧的力度不需要很大,因为张居正本身就是不器君子,只需要敲出一个裂纹,张居正自己就会把思想钢印给撕得粉碎。 张居正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会呼吸、他有心跳、他会思考,他的学问已至臻境,只需要角度刁钻的问题,他就会自己去思考。 张居正开口说道:“子曰:君子周而不比[bi],小人比[bi]而不周。” “周:宽广周圆,公正而不偏私;比:狭隘朋比,勾结营私、排斥异己。” “夫子说:君子待人忠信,以正道、正志,广泛交友但不互相勾结;品格卑下的人,互相以利益、阴谋而勾结,却不顾道义。” “夫子常常以君子和小人相对应举例,君子和小人有两种理解,以位分,以德别。” “以位分,君子,治人者也;小人,庶民者也。” “以德别,君子:有德者也;小人:奸诈者也。” 朱翊钧了然,之前君子为恶,则国大恶;君子为善,则国大善,这里的君子就是治人者,以位别;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这里的君子,就是德行,以德别。 张居正讲的很清楚也很明白。 “如何区分周和比?”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张居正端着手颇为郑重的说道:“君子和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黑白是非,应该如何区分周比?则在公私二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君子以忠信待人,其道公;小人以阿党相亲,其情私。”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君子之心为公,其行为公,应该爱护的器才,就要爱护,不必让对方一定依附于自己,应该施恩的器才,就要施恩,不必让对方一定有求与自己。” “就像元辅先生和戚帅,就像元辅先生与徐贞明徐学士那般?” 戚继光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但是张居正依旧在言官弹劾的时候,百般回护,张居正的爱护,不是让戚继光依附于自己;徐贞明是个器才,百般不会,只会种田水利,张居正施恩于徐贞明,不是让他有求于自己。 这不是君子,那什么是君子呢?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张居正颇为骄傲的谦虚了一句。 直到现在,张居正都可以说一声,自己仰无愧于君,俯无愧于心,是个周正的君子。 “小人之心为私,其行为私,他们会因为权势而聚集在一起,也会为了利益而一起奔走,或者为了共同厌恶的相互结交,互相为援助。” “就像王崇古和张四维,就像王崇古和麻贵、麻锦那般?死道友不死贫道?” “臣不应进幸言。”张居正没否认也没肯定,但是还是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谨受教。”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周:公心、公行、公德。比:私心,私行,私德。” “君子之心公,惟其公,理所当爱,以爱之,而不必其附于己;恩所当施,即施之,而不待其求于已,不为偏党之私,此所以为君子也;” “小人之心私,惟其私,有势则附,有利则趋,有害则避,同恶之相济而交结,以为援,惟顾一己之私,不顾公利,此所以为小人也。” 张居正十分认真的品味了一番陛下的话,并没有因为陛下只有十岁,就看轻陛下在学问上的论点,他思索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陛下睿明日开,日益开豁,融会悟入日益精进,此乃陛下睿哲天成,非臣之功。” “还是元辅先生教得好啊。”朱翊钧话锋一转,开口说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张居正试探性的说道:“陛下,臣略有不适,改天再讲?” 张居正想要病遁,小皇帝的疑惑,都快把他搞得精神衰弱了,他最怕小皇帝说出这句了。 “张大伴,去解刳院请大医官陈实功,给元辅先生切切脉。”朱翊钧闻言,颇为诚恳的对着张宏说道。 “张大珰稍待,陛下,讲筵之后,臣到太医院看看便是,不必惊扰解刳院的大医官了。”张居正闻言,立刻选择了妥协,他就是有点着凉,哪里需要请陈实功? “元辅先生,杨博杨太宰是君子还是小人?”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张居正沉默了,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可是孔夫子的话,遇到了具体的问题,很容易出现这样的状况,按照夫子的论述,君子和小人如阴阳昼夜、黑白是非,那般,每每相反,势不两立。 以位分,杨博是治人者也。 以德别,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这是一个问题。 杨博一辈子都在为了大明安定奔波,但是能说杨博是君子?他可是晋党这个族党的党魁,但是每每遇到大事,杨博还是能够公正而不偏私,不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同样葛守礼就一定是小人吗? 为大明奔波酣战了一辈子的马芳就是小人吗? 谭纶公心、公行、公德,但不报答晋党的提携之恩,是小人吗? 戚继光封爵后,跟张居正切割,是小人吗?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君子和小人,在《论语》中,是二元对立的,对举互言讨论,似乎在君子和小人之间,没有任何的中间地带,可现实并非如此。 这哪里是几句圣贤书,就能诠释清楚的事儿呢。 “杨太宰乃是硕德之臣。”张居正选择了含糊其辞,对于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他选择了糊弄。 非白即墨、非此即彼、非对即错、非善即恶,是一种对万物穷理的单一、简单、对立的理解,但是现实往往是多样、复杂、你中我有,我中有你,如果用二元对立去论述,不是践履之实,不是用事实说话。 朱翊钧问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就像是在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一样。 张居正要含糊其辞,朱翊钧就偏不,他听闻之后,立刻开口问道:“元辅先生,杨太宰是硕德之臣,那就应该是君子;可是杨太宰是族党党魁,那就应该是小人。” “可是杨太宰本人就是杨博,他是君子,他小人,又如何理解呢?”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说道:“人是复杂的,万物之理也是复杂的,也不能以偏概全,一概而论,人或者事儿,他说的话,他做的事,也不是能够一言以蔽之,用一句话去论断的,用孤立的、静止的和片面去认知万物无穷之理,必然是有失偏颇。” “放到具体的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身上,比如陛下所言杨太宰,君子和小人是对立的,但是君子和小人,又都是杨太宰。” 朱翊钧露出了他标志性的、阳光开朗的笑容,颇为不解的说道:“朕没听懂,元辅先生讲的太复杂了。” 这一锤是大锤,抡的张居正都有点宕机了。 “陛下,要不看看《帝鉴图说》?”张居正自己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怎么教育小皇帝呢,所以他选择了转移话题! 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张居正并不是选择躲避,而是他完全想明白后,才能告诉陛下。 第六十九章 同势则附,同利则趋,同害则避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开始转移话题,也知道自己的这一锤子已经在张居正的思想钢印上,砸出了一个裂缝,过犹不及,让张居正自己慢慢想明白这个问题,再回答自己才是。 张居正先帝临终所委托的辅弼大臣,在皇帝陛下有疑惑的时候,作为帝师,张居正必须回答问题。 而张居正也要回答自己心中的疑问,这是一个君子的自我修养。 知行合一中的知,杨博讲的非常清楚是知,知,既是名词,也是动词,既是知道的知,也是认知的知。 更加准确的描述,知行合一中的良知,是在心中文、践履行、心安忠、真信实的成长中,不断的探索关于事物本质、整体、内部联系和事物自身发展规律的认知。 王阳明的心学中的知行合一,是思维发展的过程,是以探索事物本质为内容,以揭示事物发展规律为目标,在实践的基础上,对世界感性的、理性的认知活动。 知行合一,是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思维发展过程,是一個循环往复、且在螺旋向上的思维发展过程,这种过程就是人类思维本质特性,辩证性。 简略而言,知行合一所表现出的辩证性,是人类对真理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力图用自己已经拥有的知识,去突破自己的经验界限,追求真理。 张居正作为帝师,要回答陛下的疑惑; 同样,张居正作为君子,要直面心中的疑虑,否则那就是馁弱。 “谢元辅先生解惑。”朱翊钧站起身来,欠了欠身子,表示自己对讲筵学士张居正的感谢。 “臣愧不敢当。”张居正颇为恭顺的行礼,他真的很惭愧,陛下的那些问题,他没有真正的为陛下解惑。 “恭送陛下。”张居正再俯首送别了离开了文华殿的陛下。 五月正午的阳光变得耀眼了起来,他沐浴在春光之中,回头看了一眼文华殿,这个他平日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公器所在。 正午的阳光照的人眼晕,文华殿突然变得格外的巨大,敞开的大门里,幽深的宫廷,似乎变成了一个择人而噬的怪物,如同一个血盆大口一般,似乎要将他撕裂成粉碎,而张居正的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叫嚣着靠近祂,思考祂、认知祂! 在宫廷的最深处,似乎盘踞着一个令人恐怖的、不可直视的、不可描述的怪物。 这个怪物会砸烂张居正这一辈子以来的所有认知,会毁掉张居正的一切良知,毁掉他这么多年建立的牢固的思维界限。 这个怪物逐渐变得可以名状,一个十岁人主,他却有着一个阳光开朗的外表。 十岁孩子的疑虑天然而淳朴,而正是这种天然和淳朴,才能发出了令人窒息的提问。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居正稍微摇了摇头,文华殿逐渐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宫廷之内变得一切如常。 张居正昨天有些着凉,才产生了这种乱七八糟的幻象,他没有欺君,他在文华殿想用病遁逃脱陛下的追问,是真的偶感风寒。 皇宫里四处都是小皇帝忙碌的身影,习武中汗流浃背的朱翊钧换了身衣服跑去了宝岐殿,开始了每日的锄大地,这一次的活动是整枝,有些薯苗长得太过于枝繁叶茂,需要皇帝去修剪,就像是晋党太过于茂盛,需要剪除一些羽翼,让他不那么理直气壮的为非作歹。 王崇古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全楚会馆之内,他身上冒着冷汗,这一次张居正这四个波次的攻势,让王崇古险些没有招架下来,张居正在文华殿上,但凡是再追击下去,王崇古就要比杨博更早离开朝堂了。 “褫夺了金字诰命;大同总兵马芳回乡闲住;宣府大同两地副总兵、参将,共十人被罢免徐行提问;最后时候,若非白圭留手,你绝对不会如此轻松过关。”杨博坐的安稳,看着王崇古面色复杂的说道。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说道:“冯保真的是欺人太甚,羞辱朝臣!” 对王崇古伤害最大的不应该是张居正吗?冯保也就是照惯例骂人而已。 杨博立刻反问道:“冯保这个宦官的话,固然可恨,但是你又如何反驳呢?多行不义必自毙,便是这个道理啊。” “我们晋党势大,是为了缓解宣大两地兵凶战危,朝廷需要倚仗,现在的晋党,还是昔日之晋党?” 王崇古攥紧了拳头,而后慢慢松开,张四维从门外走了进来,这全晋会馆,马上就要是他的了,他自然可以如履平地,不打招呼就走到书房来。 “朝廷需要倚仗晋党,是因为宣大两地兵凶战危,咱们再让宣大两地兵凶战危,那晋党不就还是晋党吗?”张四维把手中的折扇一收,佣奴赶忙给张四维端上了热茶,打张四维进门,佣奴就已经在准备了。 杨博眉头紧蹙的说道:“彼时朝中无善战良将,现如今,朝中可是有戚帅镇守蓟州三镇,你真当宣大两地兵凶战危,朝廷就必须要倚仗晋党吗?” 张四维却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的舅舅啊,你总是局限在你的良知之内,这是在宣府大同打的仗,戚继光就是再凶,还能打的赢?他的南兵吃不饱饭,还能打的赢胜仗?” “到时候朝廷还不是要依靠我们晋党?再说了,鼓噪言官上谏,离间一番宫中和元辅、戚帅的关系就是了。” “人都会有疑虑的,戚帅这么能打,陛下尚在冲龄,真真假假的消息一散布,宫里自然疑虑。” 杨博沉默了,他的确不如张四维坏,张四维就是那种坏到了极致,那种极端的利己者。 杨博感慨万千的说道:“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古人诚不欺我。” 张四维略显有些烦躁,两手一摊说道:“瞧舅舅这话说的,我们现在八佾舞于庭,那张居正就没有了吗?到时候他一家独大,你猜他会不会做的更过分?什么君子,什么小人,都是无稽之谈,同势则附,同利则趋,同害则避,同恶则斥,这样才稳固。” “人心都是会变的,利益却不会变,舅舅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四维很擅辩,杨博也不想辩,这一场辩论,便戛然而止了。 “麻贵、麻锦等十人过不几日就要押解入京,徐行提问,咱们是不是想想办法,救一下咱们的人?如果咱们的人,咱们都不救,岂不是要散伙了?”王崇古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金字诰命、大同总兵马芳,这都是面子,麻贵、麻锦这十个参将,必须要救,这是里子。 换个总兵无妨,这些副总兵和参将全换了,才是要命的事儿,参将之下的庶弁将们,一看这些贵人都倒了,花开蝶满枝,树倒猢狲散,人间常态。 晋党花开的时候,蝴蝶飞满枝,这不就是同势则附,同利则趋? 树倒下的时候,猢狲一哄而散,这不就是同害则避,同恶则讨? “兵凶战危就是了。”张四维笑着说道:“这春天快结束了,北虏散处迤北,人不耕织,地无他产,用度全无,毡裘不奈夏热,生锅破坏,百计补漏,胡虏,到了南下的时候了,边衅一起,岂能临阵换将?” 杨博面色剧变,一甩袖子,厉声说道:“伱们找死,别带上我!” “那舅舅说怎么办?”张四维笑着问道。 “我来想办法吧,你们这种办法,迟早有一天把晋党全部送入解刳院去。”杨博无奈,他现在是党魁,这些边军的军将,还是要救一下的。 杨博沉思了许久,站起身来,反复踱步之后,向着全楚会馆走去,他要去找张居正求求情,张居正肯松手,这件事才有办成的可能,张居正不肯松手,那杨博也不会多做什么。 他老了,管不了那么多的事儿了。 全晋会馆内,九折桥后的文昌阁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大明首辅张居正既没有在注解四书五经,也没有在侍弄自己的薯苗,只是静静的坐着,看着窗外,愣愣的出神。 游七都吓坏了,他家的先生十分忙碌,什么时候回到了家,什么都不做,只是愣愣的发呆? “先生,杨太宰来了。”游七低声提醒道。 张居正的神思还沉浸在那个古怪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问题上,等听到了游七的话,略显茫然的看着游七问道:“你说什么?” “杨太宰过来了。”游七颇为担心的说道:“先生这风寒…” “无碍,已经好了,我只是在想陛下的问题罢了。”张居正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请杨太宰。” 张居正和杨博客套了一番今夜阳光明媚后,张居正打量着杨博说道:“太宰,朝中多有议论,说我张居正独占讲筵,隔绝内外,不如给陛下讲学之事,杨太宰来做?” “我老了,不中用了,还是元辅先生来吧。”杨博一听此言,赶忙摆手说道:“还是元辅先生来。” 葛守礼、王希烈、范应期没认真看过侍读学士们写的讲筵,杨博可是一字一句的看过,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 “太宰,今天陛下问我,杨太宰是君子还是小人,我不知如何回答,太宰来答吧。”张居正看着杨博,颇为郑重的问道。 第七十章 天恒变,道亦恒变 杨博不知道如何回答张居正的提问,或者无法回答皇帝陛下的看似懵懂的提问。 小孩子的实话最是伤人,真诚就是最大的必杀技。 十岁人主感慨于杨博过去的君子有道,也感慨于当下杨博为了维护晋党利益,做出的种种小人行径。 以德别,君子和小人,对举互言,但是君子也是杨博,小人也是杨博。 “唉。”杨博只有一声重重的叹息之声,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如果说是小人,那就是否定自己的过去,如果说是君子,那就是否定自己的现在,无论怎么回答,都是自相矛盾。 人生最后一程,走成这样,让杨博略微有些无所适从。 张居正看杨博的样子,就知道杨博现在是进退维谷,他将讲筵上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现在讨论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就只是一个例子,是杨博问题,而不是杨博本身了。 “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现在将这个问题形而上的讨论,我应该怎么回答这個问题呢?”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在学问上,这么多年以来,张居正第一次出现了这么严重的疑惑。 杨博想了想说道:“这就是我不肯答应你的原因,学问之上,达者为先,你对道的理解,已经远在我之上了,你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我更无法作答,到了文华殿讲筵,不过是把自己的面子给再丢一遍罢了。” 教小皇帝读书,杨博去了只能不停的含糊其辞、左右而言他、陛下问规则,他只能说事实,陛下问事实,他只能说规则,那不成了指鹿为马的大奸臣吗? 张居正是很孤独的,在学问上如此,在国事上如此,在学问上,能和张居正坐而论道的,现在只有杨博了。 “我们从知一字讨论而去。”张居正坐直了身子,他打算和杨博论道,他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却不知道如何去描述,理越辩越明。 杨博还能跟他说两句,那些个翰林院的儒学士,连知行合一致良知,都能把知行合一去掉,只留下致良知,把致良知理解为:只要有良知,就万事大吉。 这种形而上的心学,根本不符合践履之实,王阳明不止一次强调了行的重要,他要是知道后人把他的心学理解成这个样子,恨不得自己没有把心学推到一个不属于它的高度。 五月二十四,月如牙出东山,星汉灿烂闪耀天穹,春风带着些许的凉意吹拂着朴树和柳树的枝叶,垂绦在雁回池中不停的摆动,掀起了一阵阵得了涟漪,打散了水中月影,戏楼的板胡梆笛之声,顺着春风传入了文昌阁内。 张居正的手指不停的敲击着桌子,开口说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是苏轼的《前赤壁赋》。” “我们如同蜉蝣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中,像沧海中的一颗粟米那样渺小。哀叹我们的一生只是短暂的片刻,羡慕长江没有穷尽的流淌,见证了数次沧海桑田,见证了多少英雄豪杰。” “知,我们对万物无穷之理的认知,这个认知在我看来是两方面的。” “第一方面是形而上的,万物是彼此孤立的、片面的、静止的、一成不变的,似乎万物无穷之理,从一开始存在之时,就本应如此,比如我们现在还在用秦法理政、用儒学去修身。” 杨博思索再三才开口说道:“董仲舒曾经说过,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和白圭的想法是一致的。” 这个知是名词,认知的知。 张居正可不是说胡话,百代皆用秦法去理政,历代都用儒学去修身教化,似乎一直以来,一直如此,可是从来都是如此,便对吗? 张居正继续说道:“第二方面,我们对万物无穷之理的认知,是形而下的,是践履之实得到的经验,我们发现,万物是彼此的联系的、是运动的、是日新月异的,似乎万物无穷之理,如同长江之水,水无常形,则理不恒常。” “万物之间是彼此联系的,水中月是天宫月的倒影,水中月被柳叶掀起的涟漪打散,而柳叶摆动是风在吹动,而那颗柳树栽在水边,是我当初入京时种下。” “无穷之万物,一物与一物之间,互相联系着且互相影响。” 杨博再看着雁回池中被打散的月影,已然有大不同,他对万物无穷之理,似乎有了新的理解。 杨博这次出神的想了很久才说道:“天恒变,道亦恒变,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不可执一为定象,不可定名也,诚如是也。” 张居正继续说道:“形而上,圣贤书、心中文、仁心德、万物理,就是我们对万物无穷之理认识过程中,是一面物莫能陷坚盾。” “形而下,践履实、视所见、观其得、察有获,就是一把物无不陷的利矛。” “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何如?利矛刺坚盾,会碰出火星子来,而践履之实和形而上之知碰撞,就会产生疑惑,当我们解决了这些疑惑,我们对万物之理,就会理解更加明朗。” 杨博听闻,眼神闪动,颇为认同的说道:“白圭,乃世之不器大才,闻言豁然开朗,如醍醐灌顶。” 张居正继续说道:“人如此,社稷亦如此,人如果不解决这些认知和践履之实的疑虑,则罔殆;社稷不解这些疑虑则亡,汉代秦、唐接隋、元灭宋、明替元,是矛盾所激之大疑,不可调节之必然,亦是矛盾所激之大疑,解决调和之必然。” “矛盾,存乎于万物之间,矛盾之大疑,万物无穷精进之所在。” 因为脚踏实地的践履之实得到的经验这把利矛,对固有认知的坚盾产生了冲击,必然会产生疑惑,思索这些疑惑得到确切的答案,就不会罔殆,茫然无措。 同样,江山社稷也存在着种种矛盾,如果这些矛盾产生的疑虑无法消除,汉代秦、唐接隋、元灭宋、明替元就成了必然,同样,这也是解决疑虑的过程。 杨博左拳用力打在了右掌之上,颇为兴奋的说道:“唯理所在,唯理所在啊,白圭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也,就是如此,果然如此。” “那杨太宰,是君子还是小人呢?”张居正把问题绕了回来。 很显然杨博的认知的坚盾和实践的利矛产生了冲突,这就是杨博在朝堂上变得尴尬的根源,杨博要么向上蜕变成为君子,要么选择向下彻底成为小人。 “所以,我打算考成法在京推开之后,致仕还乡了,东西都收拾好了。”杨博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选择了逃避,无法解开内心的疑惑,索性不解开。 “太宰甘心吗?”张居正眉头紧蹙的问道,杨博在逃避,在躲闪,在这件事上,杨博选择了做一个懦夫,这让张居正略微有些失望。 杨博苦笑了一下,略显颓然的摇了摇头说道:“我老了,白圭啊,我老了。” 两人坐在文昌阁内,听着流水汩汩、杜鹃啼月,看着戏楼的宫灯熄灭,人声渐消,夜慢慢变深,两人相顾无言。 “太宰,为麻贵、麻锦等人而来?”张居正询问杨博来意。 “正是,还请元辅高抬贵手,麻贵、麻锦二人果毅骁捷,善用兵,屡有战功,突袭板升、守备京畿,边防镇守,乃一时将才,弃之不用殊为可惜,元辅,意图富国强兵,这杀军功边将,恐伤军兵之心。”杨博承认了自己为晋党党羽而来。 张居正摇头说道:“本不欲杀人,宣大副总兵、参将,贪腐事,戴罪立功即可,但是不能再回宣大任事了。” 冰敬、碳敬,是制度性的贪腐,这种制度性的腐败,对吏治造成的破坏极其严重,但是张居正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都是陈年旧疾,若是陛下少壮,张居正还能管上一二,但是陛下尚在冲龄,张居正便不能动。 你张居正掌内阁,为辅弼大臣,生杀予夺,大权在握,你不仅要权,还要名,还要美名,要做什么? “太宰还是要约束王崇古和张四维一二,他们要是再生事,就不能怪我手下不留情了。”张居正颇为正色的说道。 杨博谈及此,摇头说道:“严世藩是严嵩的亲儿子,严嵩都不能约束,我一个要致仕的老倌,能约束得了他们?” 张居正闻言,也只能摇头说道:“那倒也是。” 杨博半前倾的身子说道:“白圭啊,你如此谋国,如何谋身?” “我知道,我知道,伱不在意,但是你总不能不在意你的新法吧,难道你甘心人亡政息吗?我不如你学问通达、更不如你志向高洁,但是我却想到了谋身之法。” “哦?愿闻其详。”张居正看着杨博,眉头稍蹙。 “哈哈,我就知道你在乎,你跟晋党绥靖是没有用的,要是有用,你早答应我做亲家了。”杨博靠在椅背上,笑着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白圭身在局中,不觉有异。” “其实白圭的谋身之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陛下。” “陛下虽然十岁,但已有人主景象,咱大明,陛下愿意护持,白圭可求荣得荣,有些人必然会求辱得辱!要是那个阴险之人,知道刺王杀驾逼的陛下不得不英明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张居正略显疑虑,随后露出了一个笑容,确实如此,陛下有宏志,国之大幸。 “有一事需要杨太宰配合一二。”张居正既然放过了麻贵、麻锦等人,没有过分追究,自然是有条件的。 第七十一章 给折色则易于荡、给本色则可得实惠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次日的清晨,小雨绵绵,春雨贵如油,这一场春雨来的及时,可以让百姓们少浇水灌溉一次,省了力,也省了争水的纷争。 巡检边方、阅视鼎建,将监察责权重新伸进了晋党的核心,宣府、和大同两镇。 廷议已经开始,小皇帝在月台之上听政念书,朝臣们在下面吵吵嚷嚷。 暹罗国王华招宋,差遣夷使进贡方物(土特产),夷人使者说原来的印信勘合,因东牛国攻破城池被烧毁了,请求补一个,礼部尚书陆树声请旨补堪合。 朝鲜来了使者谢恩,礼部请旨宴请。 都察院有御史请王守仁从祭祀孔庙,王锡爵驳斥,不是王守仁的学问不行,确切的说,是有很多的士大夫把心学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中,知行合一这个大前提给丢了,只剩下了致良知。 这样一来,王守仁的心学,似乎只要有良知,一切都可以成功,再给王守仁从祀,恐为世道人心之害。 经过了短暂的辩论,王锡爵辩经大胜利,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认知和实践是相辅相成的,知行合一才能致良知,只剩下了致良知,只要想就能成,这不成了拜火教、景教这些异端了吗? 想把王守仁抬到孔庙里,那儒学士们就不能只谈致良知,就必须要谈知行合一,谈实践,而不是高谈阔论,眼高手低。 朝臣们忽然开始了吵闹,朱翊钧抬起头,看向了引发廷议争论的户部尚书王国光。 王国光颇为郑重的说道:“军士粮饷,给折色则易于荡、给本色则可得实惠,在核算九镇冗费之事上,发现了粮饷胖袄折色给银子,落不到军士的手中,反而是给实物,军士们能落到几分实惠。” “整个九边,除了蓟州、永平、山海关三镇,能给半饷,其余六镇,军士半饷都拿不到。” 王国光在断人财路。 发实物也有可能会被人侵吞,但是这些实物折现,就要出手,出手就需要人力物力贩售,参与的人越多,事情被揭露的可能就越大。 一旦某地市面上流出了军用之物,各地方的监察御史还能监察一二,大明的纠错机制还能发挥一些作用,但是发银子,连出手都不需要了,银子从朝廷流转向军卒的过程中,就会一层一层的被剥盘,到了军士的手中,还能剩几分银。 “银贵谷贱和银贱谷贵,这种完全冲突的现象,在大明腹地和边方,屡屡出现。”王国光颇为确切的说道:“边方多为军卒,农户本就极少,粮少耗粮多,银子多了,粮就越来越贵,造成了银贱谷贵。” “而腹地因为一条鞭法的推行,农户比较多,粮多银少,粮食越来越贱,大明腹地,银贵谷贱。” “边防不宁,生民不安。” “这么说还是太麻烦了,我自己画了张图,大家一看就知。” 按照设想,朝廷从大明腹地收银两,而后朝廷把银两以军饷的形式发给边方,商人从腹地运粮到边方,交易获得白银,再把白银带回腹地。 在制度设计上,这是一個完整的内循环。 但是在执行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朝廷从大明腹地收银两,产生了另外一个可怕的制度性腐败——火耗。 朝廷要的是金花银,杂质较少,民间能征到的大多数为杂色银,杂质较多。百姓们用杂色银交税,就要多交一部分的火耗税,火耗全看地方税吏,本该每两一分到两分(1%到2%),能达到每两一钱到两钱甚至更多。(10%到20%)。 而朝廷把军饷发给边方,这金花银从朝廷送到边方,就变成了杂色银,杂色银也就罢了,能到军士手中也还好,但往往因为无法监察,导致军士别说足饷了,哪怕就是半饷,也是难如登天。 戚继光统领三镇之地,能保证的也只有跟着他来到北方的浙兵能领到足饷,至于本来的卫所军士,戚继光能让他们领到半饷,已经是戚继光的刀子锋利。 商人从腹地运粮到边方,损耗极大,但是这差价却弥补不了沿路的损耗,商人就懒得运粮了。 商人也不会把银子带回腹地,而是就近购买边方货物,运回腹地,赚取差价。 这就导致边方的银子越来越多,粮食价格飞涨,银贱谷贵; 而腹地,因为财富的高度集中,白银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百姓要交纳税赋,就要用粮食换银子,这就造成了银贵谷贱。 这个纳银开中法的内循环设计,看似是逻辑自洽,是成功的,但是在执行过程中,是极其失败。 大明本来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利用内循环解决边方粮草问题的方案,那就是纳盐开中法,也就是盐引。 商人必须把盐引从边方,带回大明的江南地区,才能获得食盐,才能获利。 商人要获得盐引,就必须运粮到边方,或者在边方商屯,商屯就是商人雇佣苦作劳力在边方屯耕,就地入仓换取盐引。 而大明边方,给军卒实物当做军饷,米粱盐油袄等,也会有侵占,但是难度可比侵吞银子要麻烦许多。 这套纳盐开中法被彻底破坏,是在明孝宗弘治年间,叶淇为户部尚书,改旧制为:商人以银代米,将白银交纳于运司,白银解至太仓,就能换取到盐引,这商屯盐引法,一下子就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太仓的银子是多了,可是边方不宁。 盐引法已经被彻底败坏,而现在,王国光只是想让大明军士能吃得上饭,还不是吃饱饭,所以开了一轮历史倒车,军饷不给银,给实物。 这也不是王国光首倡,在海瑞的《治安疏》里就有一句:复屯盐本色以裕边储,开历史倒车,边方应该复屯耕盐引之法,多多积蓄粮食,以充裕边关。 “我提醒诸位,军卒吃不上饭,是要哗变啸营的。”张居正听完了王国光的陈述,开口为王国光站台。 一旦不再折银,改为了之前的实物粮饷,就会造成边方必须要屯耕,朝廷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就要靠地方边镇屯耕。 “此事从长再议比较妥当,这折银从弘治年间到了今日,若是轻动,与国不宁。”王崇古眉头紧皱。 王国光的廷议一旦通过,意味着朝廷在边方的监察权,会从阅视长城鼎建延伸到粮饷督核,这是监察权的延伸。 同利则趋,一旦朝廷对边方粮饷有了监察之权,那各地军将,就不肯和晋党的明公们一起同恶则斥了,王崇古要是能同意才怪。 兵部尚书谭纶立刻开口说道:“那要不要问问戚帅?戚帅掌蓟州、永平、山海三镇之地,比宣府、大同还多一镇之地,看看戚帅同不同意此事?” “都是边方将领,迁安伯若是肯的话,宣大两镇为何要反对呢?” “戚帅乃是元辅门下,元辅答应,戚帅还能拒绝吗!”王崇古十分不满的说道,监察的是张党的人!戚继光当然会同意,一点都不影响戚继光继续喝兵血! 王崇古坚定的认为,戚继光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大家都在喝兵血! 张居正笑着说道:“王总督慎言,戚帅在玄武门外把全楚会馆的腰牌还给了我,这件事整个京师都传遍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我张居正不得人心,连戚帅都不愿意继续和我同流合污,一丘之貉了。” “王总督,戚帅现在是迁安伯,是武勋,我一个文臣,不好和一个武勋牵扯过深。” 张居正说完笑容满面得看着王崇古,他敢和边将切割,戚继光敢把腰牌还给张居正,宣府大同的边将,敢把全晋会馆的腰牌还给会馆,宣府大同边将,敢不给孝敬吗?王崇古、张四维敢和边将切割吗? 张居正在骂人,他文臣不跟武将牵扯了,那王崇古也是文臣,他和武将牵连极深,张居正骂的王崇古,根本还不了嘴。 “近来各项钱粮,多议改本折色,以图省便。但祖宗立法初意,未尝不便于民,今只宜革弊补偏耳,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杨博突然开口对王国光的提议做出了表态,他同意了地方折银改实物之奏,也就是同意了朝廷的监察权,进一步向地方延伸。 杨博的表态似乎极其突然的,王国光有些意外,王崇古眉头紧皱,葛守礼额头拧成的疙瘩舒展开来。 这就是昨日张居正换到的利益,他不会对十名参将过分的追击,杨博同意大明朝廷监察权的延伸。 杨博不答应也得答应,麻贵、麻锦等人被张居正给拿着把柄,这要是不肯松口,张居正追击下去,晋党绝对会损失更大。 杨博太清楚张居正的性格了,当他还肯商量的时候,最好答应,这样一来,你好、我好、大家好。 不肯答应,张居正也一定会做到。 “那就如此?”张居正看向了王崇古,询问着王崇古的意见。 王崇古思虑再三,才颇为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那便如此吧。” 张居正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月台上的小皇帝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 朱翊钧停笔,这里面还有自己什么事吗? 他只是个十岁人主,阳光开朗的小朋友。 三江感言+上架感言 小吾上三江了,5月9号就要上架了! 能走到今天,最最最要感谢的就是最最最可爱的读者们,是你们的打赏、追读、月票等等支持小吾走到了今天,感谢大家!(づ ̄3 ̄)づ╭~ ?(′???`)比心! 感谢全起点最可爱的编辑虎牙!在这本书开始和推荐过程中,做出的具体指导,?(?w?)?感谢! 上架这件事对于小吾而言不陌生,但是每一次都是忐忑不安,担心自己写的东西,得不到读者的认可。 朕总是想说点什么,但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想来想去,就四个字:路易十六(划掉。) 回答问题。 第一个问题,万历元年时候,张居正、冯保和李太后能碰皇帝的印绶吗? 答案是不能。 万历二年,张进案子中,天下言官也担心张居正、冯保和李太后是不是在僭越神器,张居正特别写信给了南衙的左都御史谈论到了这個问题。 引原文:《与南台长言中贵不干外政》: 主上虽在冲年,天挺睿哲,宫府之事,无大无小,咸虚己而属之于仆,中贵人无敢以一毫干预,此公在北时所亲见也。 仆虽不肖,而入养君德,出理庶务,咸独秉虚公以运之,中贵人无敢有一毫阻挠,此亦公在北时所亲见也。 奈何南中台谏诸君,轻听风闻,好为激语。 或曰某与中贵人相知,或曰某因中贵人得用,或曰某为新郑之党,不宜留之,或曰某为新郑所进,不宜用之,纷纷藉藉,日引月长,甚无谓也。 即如太宰之清贞简靖,非时辈人也。仆与主上面相商榷,亲奉御笔点用,仆即叩头贺曰:“皇上圣明,不遗遐远如此,为人臣者,孰不思竭力以图报乎!” 划重点:【仆与主上面相商榷,亲奉御笔点用,仆即叩头。】 仆是张居正的自称,明朝时候的一种谦辞,男子称自己为仆,和鄙人是一样的谦虚称呼。 第二个问题:作者作者,小皇帝和张居正那些奏对,怎么写的啊? 文中关于四书五经的注解,全部来自于张居正本人,毕竟儒学这个东西,作者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张居正文中对儒学的理解,全都来自于他教小皇帝读书,写的白话文的注解。 至于小皇帝抡大锤问的问题,那就是作者本人自己写的了。 第三个问题,张居正对得起万历皇帝的信任吗?或者说张居正是个忠臣吗? 忠于皇帝,忠于国家,忠于自己,所以他是个忠臣,至少在张居正当国时候,主少国疑,张居正没有威逼小皇帝。 至于张居正,居正不正,黑心宰相卧龙床…这是瞧不起封建礼制、还是瞧不起大明言官、还是瞧不起张四维等一干晋党、还是瞧不起被张居正考成法鱼肉的官僚们? 张居正和冯保私下里一句话不说,南京左都御史,都弹劾张居正跟冯保勾结,张居正还要亲自写信去解释。 张居正父亲病逝,他回家守丧,皇帝不许夺情留用,张居正都陷入了舆论之中,不能自拔,成为了他奸臣的铁证,他要是去卧龙床,还没走到后宫人就没了。 居正不正,黑心宰相卧龙床的出处是艾自修,而艾自修是万历二十八年进士,艾自修进京赶考那年,张居正都死了十八年了,他俩怎么产生的交际… 第四个问题:作者作者,你能不能把你的那些古文省略掉一点,新文化运动都过去一百多年了,你还写那么多的文言文,读起来实在是有点累! 吾咕咕写古文是这样的,从各种史料、资料里收集到这句话,然后弄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把这句放到书里合适的场景里去,还要让读者能看懂,这其实挺麻烦的。 但是让吾咕咕把廷臣们奏对的话,都变成:娘希匹,文白无能! 吾咕咕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写。 就跟吾咕咕写圣旨,明明写圣旨写几百字就要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但是到了那个场景,不写圣旨,总感觉缺少点仪式感,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干巴巴的说一句:封戚帅为迁安伯,感觉不够庄重吧。 上架后,吾咕咕会尽量调整,不让大家阅读障碍! 关于更新。 吾咕咕庄严的宣誓:从今天开始,永不断更。 我将不看剧、不旅游、不生病。 我将不玩游戏、不水文。 严格自律,惜时如金,不屈不挠,奋斗拼搏,崇尚一流,力铸辉煌! 以码字为乐,百炼成钢,无愧于读者,无愧于青春,无愧于未来! 吾咕咕庄严宣誓:我坚信我是一名优秀作者。 码字是我的天职,我潜力无穷不怕吃苦! 我能勤奋码字,我是黑暗中的键盘,网文长城上的守卫,我自愿将生命奉献于码字日日如此,夜夜皆然! 小声嘀咕:吾谁与归请假和吾咕咕有什么关系呢? 我尽量码字,尽量多更新,大家尽量支持,投票,现在,我每天跑一万步,不让读者担心身体问题断更,每天码一万字,让读者看的开心。 让我们同舟共济、风雨作伴! 读者的支持,是作者前行的最大动力! 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吾咕咕的上一本书《朕就是亡国之君》已经万订了,感谢大家的鼎力支持,有了万订徽章了哦! 那本书四百多万字,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结束! 第七十二章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张居正放过了十位参将,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十个参将离开了宣府、大同,就不会再继续为恶了,他用不过分追究这十位参将,换取了杨博对于王国光调整边方粮饷政令的支持。 而在办完了这件事后,张居正十分郑重其事的请求皇帝陛下开口说话。 一定是张居正作为当朝首辅做不到的事儿,张居正才会开口求助,请求皇权的支持。 “元辅先生请起,是何事,让元辅先生如此的郑重?”朱翊钧放下了笔,看着张居正开口问道。 他很乐意给张居正站台,如果张居正要求太过分的话,朱翊钧也不会跟张居正发生冲突,他现在还小,但是他可以选择摆烂,就是不答应、不下印,张居正就办不了。 张居正站起身来,但是依旧十分恭敬的说道:“礼乐征伐、庆赏威罚,此恩威之大端,不可下移之义,二柄在君,失之则天下无道。”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古人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今承平日久、武备废弛,将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隶,夫平日既不能养其锋锐之气,临敌何以责其有折冲之勇?自今望陛下留意武备,将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权柄使得以展布,庶几临敌号令,严整士卒用命。” “元辅先生所言在理,朕听闻汉文帝到细柳营犒劳军士之事。”朱翊钧想了想选择了活学活用,张居正能引用他的话,他就不能引用张居正讲的《帝鉴图说》了吗! “汉文帝至霸上、棘门两营地,车驾径直进入,无人阻拦,汉文帝先导车至细柳营,军门都尉言: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汉文帝车驾至,军门都尉仍不开门,汉文帝只好让人持节找到周亚夫说,天子进营犒军,汉文帝等一行人,才进了细柳营。” “刚入细柳营,军门都尉再言: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汉文帝徐徐前行,至中军大帐,周亚夫出迎,手执兵器,只鞠躬作揖道:甲胄在身,以军礼参见。” “汉文帝出细柳营后,感慨道:嗟乎!此真将军矣!” “元辅先生,汉文帝为何说周亚夫为真将军也?” 张居正颇为恭敬的说道:“彼时,汉高祖被匈奴围困于白登山上,被迫立定城下之盟,与匈奴约为兄弟之国,长城以北,引弓之国,人强马壮,将勇兵雄,祖宗耻辱未曾洗刷,汉室江山未靖安,天下无宁定。” 汉初,草原气候温和多雨,匈奴人兵强马壮,对汉王朝形成了实质性的威胁,所以不能马放南山,不能兴文匽武。 朱翊钧回答道:“今日,皇祖父庚戌之变,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亦城下之盟,答应封贡马价银息兵安民,俺答汗创立金国,亦引弓之国,人强马壮,祖宗耻辱可曾洗刷?大明社稷可能靖安?” “未曾。”张居正极为郑重的回答道。 朱翊钧看了二十七位廷臣一圈,没有人站出来说庚戌之变城下之盟不是耻辱,他点头说道:“如此,理应留意武备,将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权柄使得以展布。这是形而上之知,该如何践履实之行?” 张居正还想跪但是陛下三番五次让他站着说话,他只能俯首说道:“臣僭越,臣尝考古者,人君命将,亲推其毂,授之以钺,盖将权不重,则军令不严,士不用命,臣斗胆,京营提举将才诸员今日已经入京,三四月为期,校京营提举将才武艺!” “臣俯请陛下移步北土城,主持将才校武艺。” 人君任命将领,亲自推他的车,授予将领斧钺,是因为将领的权不重,则军令无法严苛,军士就不会搏命,张居正请皇帝主持三月为期的京营提举将才的武艺考核。 张居正之所以请皇帝陛下出面,完全是因为皇帝不出面,京营无法振奋,京营是皇帝的天子亲军,皇帝连考校将才都不露面,重振京营,是无稽之谈。 请皇帝出京师,这是何等大胆的行为,自从当年嘉靖皇帝南巡,火烧行宫之后,皇帝多久没出过宫了? 葛守礼猛地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元辅先生乃是经世之才。” “陛下江山社稷系于身,乃是万金之躯,岂可自轻!匹夫见辱立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争强好胜,武艺之事,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危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 “千金之躯,不死于盗贼之手,臣恳请陛下,以圣人躬安为重!亦罢习武之事,居移体、养移气、修至德,以安天下。” “元辅!观其所以,微见其意,你不要太过分了,陛下幼冲,你如此威震主上,予取予夺!博陆亡人臣礼,不道遂至颠覆!” 得亏朱翊钧读了点书,知道博陆侯是霍光的爵位,否则这葛守礼说的什么,都听不明白,霍光死后霍氏满门被诛杀,都说霍光废立,亡了人臣之礼,不道导致了颠覆。 千金之躯,不死于盗贼之手,争强好胜的武艺,不是勇,只有心怀天下方为大勇。 葛守礼的逻辑是极为完整的。 朱翊钧看着葛守礼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他在判断,判断葛守礼是在为晋党张目,还是单纯的因为张居正要求皇帝做事,才站了出来怒喷元辅亡人臣之礼。 朱翊钧有些不确信的说道:“葛总宪的意思是,京营提举将才之事,不应该?或者说,稍假忠勇可用将才以权柄,使其志向才能得以展布,不应该?” “唯理所在。”葛守礼却非常郑重的说道:“武备不兴,胡虏狷嚣四野,臣不善军伍之事,振兴武备,理所当然,稍假忠勇可用将才权柄,戚帅灭董狐狸、卜哈出两千余级,耀我军威,蓟州总督梁梦龙上贺表赞许,理所应当。” “但是这些事,都应为人臣所做,何须劳烦陛下?” 朱翊钧听明白了,葛守礼是真的不懂,或者说,大明京营废弛的时间太久了,从弘治年间变成了建筑队之后,彻底没有军威已经有八十年,葛守礼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他只觉得戎事都该是臣下主持,天子劳心,军将劳力。 现实是,这事张居正不请小皇帝,他都办不了。 葛守礼作为总宪,他才不用顾忌什么具体事务的困难性这种事,反正又不是他去办,这就是清流言官,高谈阔论,不切实际的根本原因,清流根本不用践履之实,只需要狺狺狂吠,喋喋不休,对着具体办事的人,指指点点。 “千金之躯,不死于盗贼之手,葛总宪,朕来问你,刺王杀驾,王章龙可为盗贼?”朱翊钧开口问道。 葛守礼回答道:“王章龙盗贼也。” 朱翊钧笑着问道:“那朕差点死在了他的手中,朕习武健体,不求杀敌,只求应对一二,不应该吗?” “应该。”葛守礼眉头一皱,还是回答了陛下的问题。 “这不就是了吗?”朱翊钧含笑不语,等葛守礼自己想明白。 葛守礼眉头紧皱而后慢慢舒展,随后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神情,俯首说道:“臣惭愧。” 朱翊钧问葛守礼,小皇帝应不应该习武,保全自己,其实就是在问,皇帝要不要掌京营?若是不掌,盘踞在京师附近的骄兵悍将,比一个王章龙要可怕的多,皇帝能睡得着才怪,皇帝应不应该让京营知道谁才是皇帝?哪怕这个皇帝只有十岁。 要习武防止盗贼,那自然要掌京营,防止骄兵悍将犯上作乱,道理是相通的。 葛守礼是认同张居正的部分做法的。 他认同应该给武将事权,不能让武将跟文官的奴隶一样,那打仗真的打不赢,打不赢就只能承受屈辱;他认同应该振兴京营,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皮之不附,毛将焉存?没有京营,地方藩镇必起; 而且对校武艺遴选京师将才也认同,把京营搞成晋党一家之美,那也是亡人臣之礼。 葛守礼只是不认同让十岁人主这么辛苦,陛下上午听政讲筵、下午习武种地,陛下已经很辛苦了;葛守礼更不认同的是,张居正把皇帝当成提线木偶去操纵。 这已经不是葛守礼第一次弹劾张居正亡人臣礼了,上一次的话更难听,什么伱一死,耻辱必然伴随而来之类的话,简直不堪入目。 在葛守礼的视角下,张居正独占讲筵,就是利用教育对小皇帝进行哄骗,但是葛守礼和陛下一阵奏对之后,发现陛下条理清晰、逻辑完整,而且没把话点明,给他这个总宪留了几分面子。 这不是张居正能哄骗出来的。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像是甩晦气一样说道:“葛总宪,你若是眼馋这讲筵差事,或者觉得我隔绝内外,我可以让与你!” 好像给陛下讲筵是什么美事一样! 张居正面对那些角度刁钻的问题,都对自己的学问产生了疑惑! 这已经不是张居正第一次把讲筵的差事推出去了,杨博看葛守礼又要答应,赶忙拉了拉葛守礼说道:“陛下,元辅乃是不器君子大才,讲筵之事,还是让元辅担着为宜。” “我…”葛守礼还想说话,杨博立刻开口说道:“葛总宪,慎言。” 下了文华殿,杨博一定要跟葛守礼讲明白其中的凶险,葛守礼不是循吏,他更偏向清流,他去讲筵,三两句话,就被陛下给难住了。 王家屏、范应期都快成了士林笑柄了。 葛守礼这个总宪的位置坐的本来就不稳当,要是再丢这么大个人,只能致仕了。 “元辅先生?”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为自己讲筵,就这么为难吗?三品一条枪捅进去的时候,高低得整点辣椒面,好教张菊正先生知道厉害! “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张居正俯首,这次这话,略显无奈,他领了先帝遗命,为辅国大臣,帝师这件事,只能他来做。 朱翊钧看着葛守礼问道:“葛总宪还有什么疑问吗?” 言官就是负责找茬的,葛守礼虽然脑子不灵光有些憨直,但到底是为了他这个人主说话,不是为了族党排异不胜不止,朱翊钧对言官的要求很低,不能搞族党排异那套。 这是之前弹劾谭纶事儿中,在斗争中,明确的底线,明确的对错。 “臣惭愧。”葛守礼赶忙说道。 “成国公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成国公朱希忠,他可是位列勋贵之上,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京营提督总兵官! 朱希忠听闻皇帝点名,先是一愣,廷议他很少说话,也没他说话的份儿,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善。” 朱希忠对于自己的弟弟朱希孝教皇帝练武这件事,举双手赞成,对于重振京营,举双手双脚赞成!武勋式微,原因很多,这京营糜烂绝对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大明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武勋了。 “诸位大臣还有疑虑否?”朱翊钧又看向了所有的廷臣,这里是文华殿,就是商量的地方,若是商量不通,强制执行,执行也执行不下去,大明早已经不是洪武、永乐年间,皇帝说一不二,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年代了。 诸位臣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没有人再站出来质询张居正让皇帝操劳军务。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朕曾听闻元辅先生讲筵,岳飞尽忠报国事。” “岳少保子岳云十二岁冲龄既入军阵,编入张宪麾下,十六岁随父出征随州、邓州,每战冲锋在前,勇不可当,相继攻克随州、邓州,人人皆称:赢官人。” “绍兴十年,二十二岁岳云已为背嵬军前锋,郾城骑步混战,岳云身先士卒,一战定胜;” “金贼盘踞颍昌十万余,岳云立军令状,攻不下颍昌提头来见,岳云领兵三万,力克颍昌金兀术十万雄兵,阵斩金兀术女婿夏金乌。” 战报可能会撒谎,但战线不会,颍昌被岳云攻克之后,金兀术狼狈逃窜至汴梁,渡过黄河,生怕南宋军队追击。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云、张宪被斩首示众,岳飞在风波亭大理寺被冤杀。 岳云死的时候,二十三岁,已经从军十一年,为国征战七年。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元辅先生所请,朕以为并无不可。”朱翊钧总结性的说道,答应了张居正所请。 他引用了一句李白的诗词,表达了自己不会因为年少,就丢失志向,会好好的做好这个皇帝奋祖宗余烈,让大明变得更好一些。 “陛下英明。”张居正俯首说道。 “陛下英明。”群臣纷纷俯首见礼。 自从刺王杀驾案以后,小皇帝的懒散不见,虽然年纪尚幼,但说话已经很有条理了,就以两次驳斥葛守礼弹劾张居正亡人臣之礼来看,陛下睿明日开,已有明君之相。 小皇帝这个改变,到底是因为刺王杀驾案,还是因为惧怕张居正,还是其他原因,群臣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们很清楚,这种改变对大明是有益的。 当然有些人看到小皇帝这种改变,就会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大明的皇帝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在乾清宫、文华殿、奉天殿做个会盖章的神像! 朱翊钧这样的皇帝,不是有些人期盼的! 想要把手摸向京营,小皇帝是不是可以安排落水了? 廷议很快结束,朱翊钧答应了自己要考校武艺,其实就是去露个脸,具体的事情,由兵部左侍郎吴百朋、蓟镇副总兵杨文负责。 “兵部左侍郎吴百朋如何?”朱翊钧看着奏疏问张居正主持校考武艺的兵部左侍郎。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吴百朋和海瑞是好友。” 张居正把吴百朋和杨文二人的履历介绍了一下。 吴百朋和张居正是同榜进士,多年主持平倭之事,亲自指挥了扬州平倭、虔州剿倭、三巢治乱,是大明朝堂之上,除谭纶外,少有的拥有军事天赋、能够指挥军士作战的文官。 而杨文是戚继光南兵的核心人物,谭纶在做台州知府时候招募的乡兵,以战功升任蓟镇副总兵,杨文在蓟州,主要负责练兵,戚继光的南兵共有六千人,其中有三千人,就是杨文负责训练的。 在军事上,谭纶招募的台州抗倭六虎是南兵的主要将领;在政治上,吴百朋、谭纶、张居正都会为南兵说话;在经济上,南兵完全仰赖朝廷给银、给粮。 南兵是一个复杂的集合,戚继光是最闪耀的那一颗明珠,南兵也从来都不是戚继光的私军。 上一次戚继光封爵后,玄武门外还腰牌之事,一些个看戚继光不顺眼的言官,开始上奏弹劾,即便是张居正不开口,也自然会有人为戚继光说话。 吴百朋和海瑞是好友,俩人一个性格,眼里揉不得沙子,马芳贿赂之事,就是吴百朋发现的,但是弹劾并不是吴百朋发起的。 因为吴百朋人不在京师,而是在蓟州、永平、山海关阅视戚帅辖下三镇之地的长城鼎建。 这也是晋党面对张居正一拳又一拳无力招架的原因。 宣府大同在阅视鼎建,蓟永山三镇也在阅视鼎建,这三镇的长城鼎建没有问题,宣府大同问题这么大,这就只能挨打了。 戚继光手中有六千南兵的锐卒,还有十万三镇之军,手下有陈大成、杨文这等悍将,再加上朝中有谭纶、吴有朋兵部明公,而戚继光本身又封了爵,成了武勋。 晋党对付戚继光,哪里有那么容易? 只要张居正不背刺戚继光,戚继光这个蓟州三镇左都督,就不会有什么太多的顾虑。 难忘那一年深秋,你我皆年少,心中有大志、胸中有韬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从此以后,同志同行且同乐,彼此携手共进,风吹雨打,狂风骤雨谁也不能离间,终于多年以后,你功成名就,我粪土当年万户侯,缘分却走到了尽头。 分手之后,大家还是朋友。 最最最最重要的是,谁让戚继光一直打胜仗呢? “开始讲筵吧。”朱翊钧坐得笔直,看着张居正,让他开始讲课。 “臣昨日和杨太宰夜谈,略有所获。”张居正开始讲解他和杨博的夜谈所得,主要就是万物无穷之理之间的普遍联系、矛盾的定义、矛盾的无处不在、矛盾相向产生的疑惑,解决这些疑惑之后的影响,由人对万物无穷之理,延伸到国家之制上。 这些道理,张居正不知道小皇帝能不能听懂,但是他一定要为陛下解惑,这是作为帝师的职责。 “先生的《矛盾说》真的是令人大开眼界,茅塞顿开,先生大才!”朱翊钧越听眼睛越亮,能从君子小人对举互言、结合知行合一,领悟出辩证法的真谛来,这张居正不愧是不器君子之才。 “陛下谬赞。”张居正极为谦虚的回答道。 张居正其实不是很在乎晋党,大明制度设计,皇帝才是关键,张居正最期盼的就是皇帝陛下能成才,这才是张居正心中的重中之重。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不如将这个论述,刊刻邸报,发行天下?” 大明的邸报就是每五天定时发行一次,发行的对象是大明官署,所有到下章各部的公文,每五日一送内阁,备编纂成册,而后由提塘官,发往大明各地之府州县等地。 提塘官,就是邸吏、邸官,专门负责传递邸报,邸报到地方后,会有抄报房,由一些个考不了功名的文人,负责誊抄邸报内容,每日银一分,给两顿饭,算是穷酸书生的营生。 六科编纂、内阁审核、雕版刊印、提塘传递、抄报房文人摘抄、传播天下。 若是比较重要的邸报,比如先帝龙驭上宾,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内署的三经厂、翰林院和国子监,都会刊刻,直接刊行天下。 朱翊钧所说的就是后一种,矛盾说,刊刻发行天下。 “陛下,臣何德何能?刊刻邸报?”张居正郑重其事的拒绝了,皇帝十岁、太后二十七岁!主少国疑,辅臣当国,张居正这个时候把自己的文章,刊刻天下,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天天参加廷议的葛守礼,亲眼看着陛下亲自下印,都这样了,葛守礼都认为张居正有事没事在威震主上、僭越神器、哄骗皇帝,这要是把自己的文章刊刻天下,那岂不是坐实了他张居正要做权臣吗? 万万使不得。 “风气清朗则海晏河清,恶劣的行径无所遁形,笔为器意纵横,教化万民,以正以文,政可治、国可期、万民之所向,既然是元辅先生和太宰商议,就以元辅先生和太宰二人共著好了。”朱翊钧想了个办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一作二作,功劳平摊,张党晋党,人人有份。 张居正仍然拒绝,俯首说道:“陛下,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朱翊钧眉头紧皱,想了想说道:“元辅先生说笑了,朕冲龄德凉,如此学问通达之学,岂是十岁人主能说出来的?贪天之功,贻笑四方。” 张居正却非常肯定的说道:“新建侯王文成公在世时,更强调知行合一,而王文成公离世后,门徒都强调致良知,似乎只要致良知,就足够了,知行合一,全然忘记了。心学变成了高谈阔论之说,臣委实痛心不已。” 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王文成公王阳明的心学,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总纲领,还没过三代呢,知行合一就没了,只有唯心至上的致良知存在了,我觉得对,天下就该如此! 就跟葛守礼弹劾张居正僭越神器一样,只要葛守礼觉得是,他就能弹劾。 天下的学问已经出了问题,礼已崩乐已坏,需要清朗风气,这是礼乐,需要自天子出,意思是,小皇帝一作,张居正二作,杨博三作。 “那好吧。”朱翊钧只好答应了下来,以天子的名义,将张居正的矛盾说,刊刻发行天下。 朱翊钧看向了冯保说道:“冯大伴,此事由内署所领三经厂雕版刻印,刊行天下吧。” 冯保还在思索这矛与盾,到底是怎么碰撞出火花和疑惑,又是怎样循环向前,突然听到了陛下命令,才回过神来,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儿,他俯首说道:“臣遵旨。” 至此,《矛盾说》一作为大明至高无上的小皇帝陛下,二作为大明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先生,三作为大明硕德之臣掌佐天子少傅杨博,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领内署三经厂刊刻天下。 但是这矛盾说,似乎仍然不是很完整,矛盾对事物发展的影响,具体是怎样?又是如何体现呢?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元辅先生,朕有疑虑。” “元辅先生所言矛盾说,令人耳目一新,只是这利矛总是对的?还是这坚盾总是对的?若是一会儿是利矛是对的,一会儿是坚盾是对的,亦或者说,有时候,利矛的一部分是对的,坚盾的一部分是对的,该怎么办呢?” 张居正始终没有讲明白矛盾的对立与统一,放到杨博问题上,君子和小人是对的,但是放到杨博这个人身上,却统一在了杨博的身上。 张居正刻意避开了杨博问题。 同样,矛盾对事物的发展和影响,张居正的《矛盾说》,并没有讲明白,这个学问,仍然不甚明了。 这是让朱翊钧颇为不满的地方,哪怕是《矛盾说》刊刻的晚一点,也要把这个问题弄明白。 张居正眉头拧成了疙瘩,十岁的人主,突然变得面目可怕了起来,从一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开始一点点崩解,而后变得不可名状,不可观察、一种莫名的存在,但是他想知道,迫切的想知道,皇帝陛下问题的答案,突破自己的认知的边界,了解万物无穷之理中,自己仍然不甚明白的地方。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臣,诚不知,容臣缓思。”张居正有些口干舌燥,他觉得自己似乎明悟了什么,但却什么都不明白,像是在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就像他这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那样,遥不可及。 “朕不急。”朱翊钧笑着说道:“今天要讲论语,还是帝鉴图说呢?” 御座之上,一个不可知的存在,又慢慢变成了十岁人主,他朴素、好学、求知,笑容和煦而富有感染力,似乎刚才发问的不是他一样。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再俯首,开始了今天的讲筵。 上架了!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尊主上威福这杆大旗,我们晋党要扛! 矛和盾并不是某一方总是对的,若一方总是对的,矛总是无法刺穿盾,盾总是防不住矛,那就碰撞不出什么火花,更没有什么国之大疑,更谈不上什么进步了。 以大明阉党为例,洪武时太祖高皇帝立了铁牌说宦官不得干政,永乐朝时正式成立了司礼监;宣德年间宦官式微渐隐,正统年间王振当朝;景泰年间,宦官无为,天顺年间,宦官曹吉祥甚至能领兵造反; 成化年间,汪直建立了西厂,人人自危,弘治年间,‘众正’盈朝,宦官无法伸张;正德年间,刘瑾领着八虎设立内行厂,人称立皇帝,嘉靖年间,陆炳掌锦衣卫,宦官屈于锦衣卫之下; 隆庆年间,宦官出了个陈洪和内阁首辅高拱勾勾搭搭,万历初年宦官仍有冯保煊赫,到了万历十五年后,宦官开始恬静起来。 只以宦官为观察对象,就会发现大明的政治,宦官和文官的冲突,也并不是宦官一直权势滔天,而是潮起潮落,此起彼伏。 这种潮起潮落,是辩证前进的过程。 张居正思索了良久,俯首说道:“陛下,要不看看《帝鉴图说》?” 张居正略有所悟,但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就只能让陛下稍微等等他,等他完全想明白,再为陛下解惑。 “那就看看帝鉴图说吧。”朱翊钧也没有一味求快,而是选择了等一等张居正思虑。 文华殿讲筵的时候,全晋会馆内,杨博、王崇古、张四维齐聚于书房之内,讨论着朝中之事。 “元辅欺人太甚!借着阅视鼎建之事,罢免了我们十个参将,他还想怎样!我们在宣大跟鞑靼人拼命的时候,他在哪里?!现在追击愈甚,他想做什么?!”张四维听闻朝堂之事,拍桌而起,破口大骂。 十个参将还不够,居然还要把监察权伸到边方的粮饷之上! 杨博却伸出手示意张四维稍安勿躁,开口说道:“你也没跟鞑靼人拼命,马芳说这话是有资格的,你流过血吗?也不嫌害臊。” “元辅并没有把监察之事蔓延到贡市之上,李乐的事儿,教训已经够了,若是这次阻拦元辅,他怕是要把手伸进贡市来了,鼎建也好、粮饷也罢,都不是根本。” 李乐的教训,已经足够了,非要引来张居正的打击报复,一旦贡市有了问题,俺答封贡有了问题,晋党就真的危险了。 “亲家说得对。”王崇古极为认真的思考之后,赞同的杨博的说法,张居正这个人眦睚必报,别惹到他,大家还能好说好商量,若是真的非要惹他,那他报复起来,动若雷霆,打的人根本还不过手来。 大家的政斗水准,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没必要跟张居正过不去。 张四维看着两个长辈,面对张居正的攻势选择了畏首畏尾,略微有些不满的说道:“那舅舅说怎么办?” 王崇古看着杨博说道:“我觉得,还是仿照旧例屯田吧,一口吃的,给就给了。” 纳银开中以来,过去的那些个商屯的田亩都荒废了,土地荒着也是荒着,给卫所军士种点地,喂饱了军卒也是好事。 王崇古怂了,他是真的不敢惹张居正了。 谁爱去招惹谁去,别带着他王崇古就行。 “王国光专门找我说了此事,户部的意思也不是说要断了银钱,而是以实物发粮饷后,朝廷折银给边防军镇,如果要理解的话,朝廷的银子就是过去的盐引。”等到王崇古松口后,杨博才透露出一点点的消息来。 王国光改银为实物,并不是说朝廷就不养边方了,而是以实物作为监察,核发白银,屯田从商贾,改为了地方军镇,一定程度上恢复军镇卫所的屯田。 张四维认真的品味了一下,到宣大的银子还是那么多,他满是不解的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王国光为什么不早说?” “王少保若是不说屯田,我就不会说这个。”杨博非常确信的说道。 信息差。 杨博现在还在位置上,就还是党魁,这些消息,他就是知道的比王崇古、张四维要多,若是王崇古不讲出屯田的事儿,杨博就不会告诉他户部的条件,非要折腾,就折腾下便是。 杨博就不相信王崇古和张四维能斗得过张居正。 输了,再灰溜溜的回来,摇尾乞怜,输得多了,晋党自然就没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王崇古神情终于轻松了些,多少还是损失了些利益,不过相比较完全损失,部分损失立刻可以被人接受了。 王崇古和张四维两个人终于有些妥协,这件事才算是没有再起冲突。 “那这京营提举将才之事,还是得细细商量一番。”王崇古说起了京营,他可是京营总督,可是京营提举将才,张居正用了兵部侍郎吴百朋和台州抗倭六虎之一的杨文。 “你们要仿照李乐旧事,非要威逼利诱一番吴百朋和杨文,到时候惹恼了首辅,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杨博一听王崇古提起了京营提举将才之事,脸色变得不耐烦了起来。 成事难,坏事易,京营提举将才之事,是张居正请了皇帝亲自督领的大事。 晋党和张党的冲突,说到底是臣子们之间的博弈和斗争,张居正请皇帝主持京营将才提举大事,晋党从中破坏,那是得罪皇权。 杨博坐直了身子,看着王崇古和张四维说道:“再说了,李乐就是个刚入官场的给事中,他没见过奢靡,伱们都对付不了。” “那吴百朋在扬州、虔州、三巢平倭,杨文更是台州六虎之首,都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他们会怕你们?” “你们拿什么对他们二人威逼利诱?非要逼着谭纶、吴百朋等一众,去全楚会馆领了腰牌才肯安生吗?” “你们俩加起来,还能有白圭可怕不成?!呵。” “说的也是。”王崇古对杨博的说辞非常赞同,上一次搞了一个李乐,结果引得张居正直接砸了四拳,打的王崇古到现在还有点懵。 这次要是在京营提举将才之事上,再生事儿,就不是四拳那么简单了。 张居正是真的不好惹,只要不涉及贡市,王崇古觉得没必要跟张居正起冲突,再起一次冲突,他怕是得进解刳院了。 “就这么算了?”张四维极为不甘心的说道:“就这么算了,还以为咱们怕了他张居正呢!” 杨博用食指用力的敲了敲桌子说道:“你不怕?那你来。” “张四维,我提醒你,张居正现在不仅仅是首辅,还是陛下支持的人,葛守礼几次三番的弹劾张居正,陛下都在文华殿上把葛守礼的弹劾给堵了回去,张居正过去难缠,现在皇帝支持,张居正只会更加难缠!” “你若是连这个都不明白,晋党党魁,我宁愿给葛守礼,也不给你,葛守礼是蠢笨了些,但是还有几分忠心,陛下长大,也会念我们晋党几分限制元辅不敢更近一步的忠心。” 葛守礼是憨直,但葛守礼是忠心的,只要张居正逼着皇帝做事,葛守礼都会站出来怒斥元辅威震主上,这在朝中也是独一份的。 葛守礼也是在提醒张居正,不要以为当了帝师、首辅,就能为所欲为,就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想法来。 张四维若是连几分忠心都没有,陛下成年之日,就是晋党颠覆之日。 “王少保以为葛守礼怎么样?”杨博不看张四维,而是问起了王崇古。 “舅舅,你什么意思!”张四维一下子就恼火了,说好的让他接掌晋党,这怎么又选到了葛守礼身上?! 葛守礼是山东人!不是山西人! 王崇古却有些犹豫的说道:“理由呢?” 王崇古被打了四拳,终于有点清醒了过来,晋党再这么下去,怕是撑不到小皇帝亲政、撑不到张居正一命呜呼,晋党就颠覆了。 晋党得换个打法,但是具体怎么打,王崇古又不是很明白。 “我们该转变下想法,眼下白圭势强,我们应当以拥簇皇帝专管为名,与谭纶、吴百朋、戚继光等一众浙党修睦,同抗元辅威震主上,这样一来,白圭也不敢行那大逆之举,葛守礼,毫无疑问是个极好的人选。”杨博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葛守礼别的不行,但是在弹劾张居正这件事上,葛守礼占着忠君大义之名,张居正还真的没多少办法对付葛守礼,张居正也不会对付葛守礼,否则就坐实了张居正,真的在威震主上。 从这个思路去出发,改变晋党的纲领就变的合理了起来。 “亲家的意思是,尊主上威福这杆大旗,我们晋党扛起来?”王崇古眼前一亮,双手一击,觉得这个主意确实不错。 杨博点头说道:“高拱威逼主上,和我们晋党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晋党也是瓜蔓受害,是高拱一人没有恭顺之心,又不是我们晋党,尊主上威权这杆大旗,让白圭自己独美,咱们太被动了。” “提纲挈领是尊主上威福之权。” “具体而言,比如陛下要种地,咱们晋党反对,张居正举荐了徐贞明伴驾左右,咱们就落入了下风,不如我们换个思路,帮主上把这土豆番薯种好,太后、陛下也知我等拳拳忠君之心,我们失去了先机,但是这番薯一旦种成了,总要推而广之,我们的机会就又来了。” “陛下要主持提举京营将才,考校武艺之时,我们晋人若是比楚人表现更好,陛下也知道我们可以倚重,面子、里子、势,都是得自己争的,哪怕表现不好,但也不能差那么多,否则陛下一看我们的武人连考校都过不了关,哪里还会看中我们晋党呢?” “以这次阅视长城为例,吴百朋带着一堆的御史在蓟州、永平、山海关阅视,所到之处,守备森严,贼虏不能破,而我们宣府大同,漏洞百出,俺答汗可轻取虎峪口,予取予夺。” 杨博不仅仅给出了转变的提纲,还给出了具体事的办法,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尊主上威福之权,他们才能理直气壮的跟张居正掰手腕才是。 杨博接着说道:“当年严嵩当国,世宗肃皇帝居西苑,深居九重之内,神龙见首不见尾,等闲见不到,为何肃皇帝屡次诏我入宫西苑奏对?” “王少保当年为何被先帝器重?还不是王少保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在一片议论之声中,提议和之事,止边患兵祸?得高拱、白圭支持。” “当初马芳以南归胡人身份,从小卒一路升到了总兵,人人皆言马芳长于胡虏,不可器重,世宗肃皇帝下旨言,勇不过马芳,终止非议。” “我们晋党能成事,非同乡、非同窗、非姻亲,只是因为我们那时候,能靠得住。” “而现在我们靠不住了。” 杨博说到这里,略显精力不济,这是他最后一次试图拯救晋党了,若是还不肯听,那他真的没什么好办法了。 “亲家所言有理。”王崇古思索再三,同意了杨博的说辞,也就是同意了杨博致仕后,晋党党魁交给葛守礼。 张四维面色数变,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的亲舅舅居然不支持自己做党魁了,他都准备好搬到全晋会馆来了,怎么又要变,他非常不甘的说道:“不行,我不同意!” 王崇古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张四维的鼻子骂道:“你不同意,李乐的事儿就听了你的混账话,才弄成了这个模样,你知道那阉贼冯保是怎么羞辱我的吗?二十七个廷臣、纠仪官、赞礼官、宦官都在嘲弄我!他们笑话的是我不是你是吧!” “你不同意,哪里轮得到你不同意!再听你的,我明天被拉到菜市口砍头去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王崇古这是真的被打疼了,思前想后,发觉杨博说的对,不惹到张居正头上,张居正不会这么凶残。 张居正当国已经快十个月了,因为皇帝年幼,张居正的手段,从来没有如此激烈过。 张四维依旧有些不甘心的说道:“张居正考成法不得人心,我们抓住了这一点,就能抓住所有的官僚,那张居正又能奈我晋党如何!” 王崇古不耐烦的说道:“张居正借着先帝的遗命,对皇帝进行考成,陛下甚至不赞同潜规则的作弊,也要为考成法站台。到底是谁在推考成法,你想想清楚可以吗?糊涂!” “就你这个样子,把晋党交给你,是打算让张居正有事没事,就踩我们晋党一头立威吗!” 杨博都乐了,这舅舅外甥起了冲突,张居正这四拳又准又狠,终于把王崇古给打的明白了点事理,而不是任由张四维胡作非为了。 循环往复向前,矛盾碰撞后,总有些火花和疑惑需要解决,显然晋党之间也普遍存在矛盾,而且也会碰撞出火花来,张居正那一套和陛下奏对得到的矛盾说,果然是天下至理。 眼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掌握了《矛盾说》的杨博,这个晋党党魁终于再次变得名副其实起来了。 杨博没有牵扯到了两个人吵架,王崇古和张四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姻亲,吵几句不会破坏他们关系,杨博笑着说道:“王少保,你刚才所言的张居正借着先帝遗命,对陛下进行考成,就是个很好的由头啊。” “国家有大利害、朝廷有大奸邪,我晋党肯进逆耳之规,令大奸邪不能威震主上,王少保以为呢?” “有理!”王崇古眉毛一挑,眼前一亮,面色一喜说道:“还是亲家有办法啊,党魁就是党魁,就是有办法。” 从今天起,晋党要以葛守礼为中心,做最最忠诚的保皇党! 王崇古和张四维走的时候,杨博看着张四维背影的眼神有几分狠厉,他在吏部衙门办公,张四维用他的全晋会馆威逼李乐,当时杨博不吭声,不代表他不记仇,他还没走,张四维就这么蹬鼻子上脸。 杨博怎么可能让张四维如此得意下去! 他是老了,不中用了,但是张四维又不是他儿子,他没必要客气。 大明首辅张居正都对杨博客客气气,礼遇有加,一口一个硕德之臣,张四维算什么东西! 日暮时分,葛守礼一脸莫名其妙的被请到了全晋会馆,当杨博说出让葛守礼搬到全晋会馆的时候,葛守礼却犹豫了起来。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维护不了晋党的利益,太宰也看到了,我对元辅根本毫无办法。”葛守礼颇为确信的选择了拒绝。 杨博十分温和的说道:“葛总宪,元辅当国,主少国疑,满朝文武面对元辅威权,全都支支吾吾一言不发,不敢仗义执言。唯独葛总宪敢站出来指斥元辅行径!” “葛总宪有忠心,这是我选葛总宪的原因,你都做了党魁了,你维护晋党利益与否,都是你的事儿了。” 杨博把对王崇古说的话说给了葛守礼听,怎么样高举尊主上威福权柄,如何带领晋党真切的走下去,而后杨博开口说道:“葛总宪也不要怕,白圭当国,受先帝遗命,他把事情做好是应该的。” “而高拱被罢免回乡闲住了,咱们晋党做什么,也不必比白圭做得好,只要做出点成绩来,就显得我们忠君体国。” 任务不重,张居正做得好是应该,晋党稍微做点成绩就足够忠君体国了,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白圭他也有缺点,他工与谋国,拙与谋身,陛下幼冲,无论白圭想要做事,就必然会威震主上,葛总宪只要紧紧的抓住这一点,再加上做出的一点成绩,就可以让晋党不败了。”杨博继续交代着葛守礼。 张居正不是没有缺点,要扳倒张居正很难,但是要抗衡却不难,若是局势不利,立刻把威震主上四个字拿出来,张居正就是百口难辩。 “王崇古不见得肯听我的。”葛守礼想了想还是选择拒绝,连杨博这个党魁都做的这么窝囊,葛守礼当了党魁,王崇古、张四维、边将们,谁会听他葛守礼的话。 杨博颇为轻松的说道:“葛总宪啊,你就是过于中直了些,王崇古、张四维不听话,你就让张居正敲打他们,打疼了,他们自然听你的了。” “他们要是被张居正给打死了,你这晋党党魁不就名副其实了吗?” “啊?!”葛守礼目瞪口呆的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杨博,你们这些个读书人的心眼都是黛染煤吗?黑成这样?! 葛守礼愣了许久说道:“借着张居正的手?” 杨博理所当然的说道:“对,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吗?” “王崇古他们不听你的,你就作壁上观,等他们被打疼了,就会回来找你了,狗在外面挨了踹,自然就不在外面野了,肯回来哭了。若是王崇古和张四维一意孤行,你不仅要见死不救,还要落井下石,彻底打死他们。这多简单的事儿,难道葛总宪怀疑元辅打不疼他们吗?” “那倒也是。”葛守礼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有些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葛守礼一时间有些心惊胆战,甚至觉得杨博都有些陌生了。 他只能说,这些个读书人,玩的真的太脏! 硕德之臣,是怎么如此平静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的? 杨博在教葛守礼怎么做一个党魁,不至于让晋党颠覆,人人都进解刳院剖心挖肺。 杨博继续说道:“还有啊,你千万不要上了白圭的当,不要接讲筵的差事!千万别,你接不住的,我给你看看陛下和白圭的奏对,你就明白了。” 杨博拿出了侍读学士抄录的讲筵内容,挑了几个重点给葛守礼看,葛守礼不懂的地方,杨博还亲自指点了一番,最主要是矛盾说的部分,杨博讲的很是明白。 “葛总宪,扪心自问,你接得住吗?”杨博满脸含笑的说道。 葛守礼愣愣的摇头说道:“接不住,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去了也只能含糊其辞,沦为笑柄,还是让元辅来吧。” “让元辅先生来!” 那哪里是讲筵啊,分明就是龙潭虎穴! 那什么矛与盾的问题,这直接奔着法三代儒家的核心命门对举互言去了,看一眼,都觉得呼吸急促。 “明天就搬到全晋会馆来。”杨博替葛守礼做了决定。 “我不是晋党,搬到全晋会馆算怎么回事?”葛守礼连连摆手说道。 杨博却笑着说道:“我还有个女儿,你这不就是山西人的女婿了吗?” 杨博终究是把他那个不存在的女儿给嫁了出去,嫁给了葛守礼,这样葛守礼就可以作为晋人女婿,名正言顺的进入全晋会馆了。 至于这个不存在的女儿,始终不存在,就是个名头。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杨博脸色有些复杂的对着葛守礼说着,看着天空的残月,有些感慨,他和葛守礼说的抗衡张居正,其实都是围绕着这一句话展开的。 张居正是个君子,所以可以这么欺负他,若是张居正是个小人,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早就把张居正拉拢过来了。 入夜,游七急匆匆的来到了文昌阁,对着奋笔疾书的张居正俯首说道:“先生,全晋会馆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王崇古把张四维给骂了,葛守礼明天要搬到全晋会馆了。” “嗯?”张居正停笔,眉头一皱,随后缓缓纾解笑着说道:“知道了。” 葛守礼搬到全晋会馆,代表着第一个非晋人出身的党魁出现了,代表着晋党要改变斗争路线了,这对大明而言是个好事,张居正很乐意看到晋党的改变。 他继续奋笔疾书,这天下没有让他为难的事儿,唯一能让他挠头的只有小皇帝了。 他必须要想明白陛下的问题,不至于讲筵的时候,小皇帝开口询问,张居正总不能说:陛下看看帝鉴图说吧。 万物无穷之间存在着普遍的联系,矛盾无处不在、矛盾相向的作用,张居正已经清楚明悟了,但是矛与盾和事物的发展之间,有怎么样的关系呢? 矛和盾并不总是某一方占据了优势。 张居正写下了俺答汗、宣大卫军、晋党这三个词,而后在晋党上画了个圈,而后写下了宦官、文臣、武勋三个词,思索了许久,面色极为懊恼。 “请海瑞回朝的圣旨,现在走到哪里了?”张居正将手中的铅笔放下,看着游七问道。 “使臣快到福建了,到琼州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海瑞回京还得四个多月,先生不是不喜欢海瑞这等清流吗?”游七没给张居正泡茶,这个时辰了,一杯浓茶,那又要点灯熬油了。 “我现在巴不得他早点回来。”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 小皇帝不好对付,他需要援军,是时候掏出怼皇帝宝具,海瑞海刚峰让皇帝陛下头疼一二了。 掌握了部分矛盾说的张居正,已经知道了天恒变,地恒变,人恒变的道理,海瑞回京,真的会把枪口对准皇帝吗? 张居正觉得不会。 上架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嫂溺须援之以手,事急从权宜之计 大明天使张诚、张进二人负责前往琼州宣海瑞回京,张诚是乾清宫太监张宏的义子,张进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义子,圣旨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了琼州,两位天使出京,是有别的差遣。 天子南库——月港。 海瑞接到圣旨后回到广州府电白港上船至福建澄海县月港,而后乘船至松江府停靠,再一路北上至天津卫下船,入京为官。 月港,是大明朝唯一一处合法的民间海上贸易始发港。 嘉靖四十三年,倭患渐渐平息,谭纶在善后的《备远略以图治安疏》中,以世人滨海而居者,不知其凡几也,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禁的政策导致百姓困苦不堪,开启了请命开海的风力,之后朝廷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开海的阻力极其巨大,可是倭患也让朝廷疲惫,最终在经过反复斗争中,开海派逐渐占据了上风。 隆庆元年,在朝中‘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的风力(舆论)之下,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上奏请求开海,隆庆皇帝立刻应允。 月港这个自隋唐就已经对外开放的港口,终于开放了。 朝中以开海为主要纲领,以嘉靖年间平倭作战为凝聚力形成了一个拥有一定规模,遍布科道言官、军事、政治的政治集体。 月港其形如月,因而得名,在海澄县两里多长的江岸上,共有八座栈桥码头,顺着九龙江入海口,由西向东并列,站在栈桥上,向月尾望去,则是一座座潮起潮落之中,若隐若现的岛屿。 再远处是海天一色,海面似乎和天融合在了一起,带着海腥味的海风吹动着海面,一层层的浪花打在礁岩上,拍出了一朵朵泛着晚霞金光的浪花,海风吹过了海面,吹出了阵阵波浪,吹过了海船直冲云天的桅杆,吹过了驳船,吹动着张诚、张进和罗拱辰的衣角。 张诚、张进和罗拱辰,客套着大海真的是风平浪静。 张诚端着手,站在风中,看着罗拱辰问道:“有话直说,陛下知道了罗同知的祥瑞后,见猎心喜,已经在上林苑的景山开辟了一处十亩的地,陛下亲事农桑,咱家来这里,就是为了问罗同知一句,罗同知送上京师的祥瑞,真的能亩产二三十石吗?” “兹事体大,还请罗同知据实回答。” 罗拱辰长得极其壮硕,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看起来格外的敦实,他是举人出身,但却是个武人,舞文弄墨他不在行,但是打架他很在行。 作为都饷馆的海防同知,因为罗拱辰回京述职攀上了元辅张居正的关系,眼下都饷馆以罗拱辰为首。 “两位天使请看这里。”罗拱辰指着沙滩边上,一大片的白色小花说道:“这些都是番苗,随便切了下种下,如今已经郁郁葱葱了。” “我自然不敢欺瞒主上,这些番苗,如果种植得当,能打一千五百多斤的粮食,若是随意种一下,也能打六七百斤。” 张诚算是安了几分心,临行前,张宏颇为郑重的告诉张诚这个义子务必询问罗拱辰是否在撒谎,陛下既然亲事农桑,那就要有个结果。 张诚和张进两个太监,来到月港的目的是,点检天子南库。 月港下海商舶需要领引,也就是通行证,万历元年一共核发一百一十份,而每日进入大明海船港口大约有两百多艘,按照百值抽六的税法,每月都饷馆都饷六万两金花银,每年大约有七十二万两白银作为商税入京。 张居正的私宅全楚会馆,算上每三年一次开馆招待进京会试的楚地士子,平均一年用银一千二百两金花银。 七十二万两白银,大约能够供养张居正全楚会馆六百二十年,也就是公元2193年。 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这是朝廷开海后,对海禁之事重新考量的重要原因,自然不乏对开海事狺狺狂吠之人,奈何朝廷没钱、皇帝没钱,禁海的舆论仍在,但是朝廷已经打定了主意与民争利了。 大明的朝廷是真的穷,没有粮也没有白银。 “两位大珰,我有件事想打听打听。”罗拱辰拿出了两封盐引递了出去,但是让罗拱辰非常尴尬的是,两个宦官谁都没接这个盐引。 盐引是钱,一份大盐引价值一两五钱银,罗拱辰大约拿出了十多张的盐引,超过了五十两银子。 海风吹着盐引,略显尴尬。 哪个宦官不贪钱?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宦官不接贿赂? 罗拱辰稍加思索,就知道自己办了蠢事,这两位大珰前来,盐引就只有一份,他面色略微有些心疼,又摸出了十多张盐引,两只手伸了出去,这一人一份,才是做事之道。 盐引在海风中吹得哗啦啦作响,气氛极其尴尬。 “罗同知收回去吧,不是嫌少,实在是不能拿,老祖宗和二祖宗都下了死令,谁在外面收钱,被外廷人拿住了把柄,自己找个井跳进去,罗同知想问什么就问。”张诚打破了沉默和尴尬,解释了下原因。 一路上,张诚和张进,已经不厌其烦的解释了很多遍,到哪里,官吏们,都不相信太监不收钱,这件事很是离谱。 最根本的原因,是冯保这个老祖宗不让收,二祖宗也不让收,老祖宗和二祖宗现在虽然没有明争但是也有暗斗,若是谁的人,在外面出了问题,宫里的座次排名很容易就改写了。 陛下说到了王振,也敲打过了,冯保不想当王振,而且自打他不收钱以后,坐在文华殿上廷议的时候,骂人的时候,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骂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阉党什么时候,这么扬眉吐气过? 冯保也逐渐想明白了,铃铛没了就真的没了,搞那么多钱在手里,留给收的义子?还不如活的痛快些。 罗拱辰十分不解的收起了盐引,问道:“我去年进京的时候,想要收洋船的税,这事,还能办吗?” “收!”张诚立刻说道:“必须要收!” 张进也是面色郑重的说道:“不收洋船的税,留着他们下崽吗?罗同知稍安勿躁,朝里还在磨牙,但是元辅先生还是要推动的。” 对于收洋船的税,这件事本身,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朝中仍然有阻力,陆树声礼部尚书,就是那个最大的阻力。 “眼下就遇到了一件难事。”罗拱辰面色凝重的说道:“一艘佛郎机人的四桅大帆船,请求入港商贸,这是抽分还是不抽分呢?” 张诚疑惑的问道:“按制入港就是,那船上运的是什么让罗同知如此慎重?” “白银。”罗拱辰颇为肯定的说道。 “罗同知不是说了吗?到港商舶大抵都有白银,有白银有什么奇怪的吗?”张进略显不解的问道。 罗拱辰面色极为复杂的说道:“这艘船上,全是白银,大约有四百万两白银,约有二十五万斤。” 张诚和张进本来风轻云淡的表情变得略显有些错愕,张诚看着罗拱辰说道:“你说多少?” 罗拱辰凝重的说道:“四百万两,二十五万斤,为了购买生丝、锦缎、棉布、茶叶、瓷器等。” “一艘船,四百多万两白银…罗同知,咱们月港有多少兵马?”张进的眼神变得奇怪了起来,十多张盐引他不放在眼里,但是四百多万银子放在眼前。 抢! 朝廷都要穷疯了,这边却有一条大船,上面装满了白银! 四百万两白银! “大珰,抢只能抢一条船,可是做生意,可以细水长流。”罗拱辰低声说道。 罗拱辰想要抽分,四百万两白银,按照百值抽六核算,那也有二十四万两白银之多,月港一年才七十二万两白银,这一艘船就超过了二十四万两,若是有指标的话,就这一艘船就完成了四个月的指标! 张进略显有些为难、一言不发,抢没问题,但是干涉地方政事儿,慎重起见,张进并没有表态。 乾清宫太监张宏义子张诚,却咬着牙口,开口说道:“因事而制礼,当事而立法。都饷馆就是都饷的,先抽分再说,这件事若是朝廷怪罪下来,咱家来担责!” 张诚有这个资格说这句话,因为他是黄衣使者,他出门在外,代表的是天子,所以他有一些决断权,但是很少有人会行使这个决断权,专事专权,他既然是来等海瑞的,就不应该多管闲事。 但是张诚表示,这洋船收税,先收着,真的有责罚,那也是他的座主,宫里的二祖宗张宏去惩罚他,外廷管不到宫里去。 先把钱拿到手再说。 “那就抽。”罗拱辰想了想,还是决定干了,就是没有人挑大梁,罗拱辰都打算抽分,更别说现在有人挑大梁了。 都饷馆,就是来都饷的! 大明商舶的船要抽!番夷商舶的船也要抽! 为了这次都饷,罗拱辰召集了大约一百多艘小船,十几艘战座舰,近三千军士,才派人和大帆船上的人进行沟通往来,确认抽分等逐项事宜。 通事乘坐着小船,来往于大明朝廷和大帆船之间,很快就沟通好了诸多驳引入港的多项事宜。 大帆船和大明的船迥异,它更加修长,吃水更深,而且船首和两侧布满了黑洞洞的炮管,主桅挂方形的大横帆,后面三条帆为斜三角帆,这种斜三角的风帆是纵帆,纵帆船逆风行驶时,先向一方转,然后再转向另一方,沿着‘之’字型蜿蜒向前。 佛郎机的四桅帆船是个庞然大物,在反复沟通之后,大帆船开始缓缓收拢鹅毛扇一样灰白或赭色的帆,逐渐停在海面上,任由驳船的绳索套在船上。 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桑德和船长安东尼奥·摩尔迦,在船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船长,我们答应了大明人收起了我们的獠牙,他们就会冲上来,把我们杀死,把我们的白银抢走!我们应该将火药塞进炮管里,把弓上的支撑拆下,随时准备战斗。”弗朗西斯科对船长的命令,非常不理解,并且大声咆哮着发出了自己的质疑。 船长安东尼奥,从墨西哥的里科峰波多西城而来,穿过了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才来到了吕宋,才来到了月港,怎么能够收起弓、将火炮用木料封堵呢? 万一大明人冲了上来,他们就只能束手就擒。 船长安东尼奥·摩尔迦却摇头说道:“总督,你的那封书信已经被国王否定过了,你在书信中说:要征服大明,只需要两千到四千的士兵,我现在看到了大明的海防,伱告诉我,两千士兵到四千士兵,如何征服他们?” 弗朗西斯科颇为确切的说道:“只要有机会,每一个大明人都会变成海盗,没有人忠诚于他们的皇帝!我们可以先派出传教士,渗入搜集敌情并策反内应,而后掀起内乱,趁着中国内乱之时,我们以‘护送大明人回国’为由出兵,占据领土,一步步的占领。” “我前年九月就写好了征服中国的计划书,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安东尼奥笑着说道:“因为国王不是蠢货。” “你看到那些战舰了吗?他们有几十艘船,而我们只有一艘武装商船,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用一艘商船,对抗一眼看不到边界的战舰吗?” “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打仗的,我们像刺猬一样张开我们的尖刺,结果就是我们会死,他们会得到我们的白银,这里是大明的地盘,在大明的地盘上,张开了弓箭和火炮,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他们只收6%的税,帝国该死的各地总督和税务官,一次就要收我们30%的税!” 安东尼奥最后一句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的。 海贸是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就是风浪、暗礁、凶狠的土著,即便是经历了这些,还要被各地的总督刁难,墨西哥总督和秘鲁总督,在安东尼奥身上,刮下了超过30%的税。 若非安东尼奥贿赂了税务官,申报载货写的少了许多,这一趟下来,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还要赔钱。 缄默原则,就是在申报载货单上填写的多少货物,就是多少货物,各地的税务官保持沉默,不再登船检查,当然,要让税务官保持缄默,就必须给各地的税务官一定的好处。 以安东尼奥的鹈鹕号为例,他申报的载货价值五十二万银币,八雷亚尔银币。 出发时候,他的船上的确只有五十二万银币的货物,但是离港之后,会有一大堆的小船补充它的货舱,安东尼奥在秘鲁在墨西哥,在吕宋,都贿赂了税务官,让他们对船上货物的数量,保持缄默。 这一次在月港,安东尼奥如实选择了申报,大明朝廷的税率只有区区6%,令安东尼奥颇为惊骇,而且安东尼奥并不认识大明税务官。 “好了,不用太担心,他们不是凶残的土著,就我所见,大明人似乎比我们更加文明,我们下船吧。”安东尼奥宽慰了一句弗朗西斯科,开始下船,身后跟着几个穿着亚麻衫的仆从。 安东尼奥是个商人,他愿意为开拓财路,承担一定的风险。 “很高兴能够来到神秘的东方大国,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里的传说,今日终于踏上了这片神秘的地图,这是我给各位带来的礼物。”安东尼奥并没有下跪,而是不伦不类的行了一个作揖的礼节。 几个穿着亚麻衫的仆人打开了几口木箱,里面是排列整齐,密密麻麻的八雷亚尔银币。 罗拱辰、张诚、张进打量着面前打扮古怪的男子。 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都带着一个斜黑帽,帽子上别着一根羽毛,宽大的天鹅绒外套,内衬却是棉布,胸前挂着一堆的挂饰,形制主要是十字架的模样。 安东尼奥,身长不到六尺,高鼻深目,猫睛鹰嘴,面貌赤铜,头发翻卷和胡子都是棕红色,而弗朗西斯科则比安东尼奥矮多了,只有五尺(1.6米)左右。 罗拱辰等一众大明官员打量着红毛番,红毛番也在打量着大明官员,第一个直观的感觉,就是大明官员,等级森严,他们胸前的补子上图案,代表了他们的地位。 罗拱辰往前走了几步,拿出了一枚银币,银币的正面是个国王的头像,而背面刻着王冠和代表着佛郎机王室的盾徽,在盾徽两侧,则是两根赫拉克勒斯之柱,有纸卷绕柱,像极了:$。 “我失礼了。”安东尼奥看到罗拱辰将银币放了回去之后,示意亚麻衫的仆人把箱子合上。 这么多人,公然行贿,可能会违反当地的法律,这种事悄悄地来比较合适。 罗拱辰对银币很感兴趣,一枚银币大约六钱七分重,佛郎机人带来的银币并不多,更多的是银锭。 抽分开始进行,都饷馆的海防同知共有五位,在场的太监一共有四位,福建巡抚、巡按御史、福州知府等一众盯着抽分称重的事儿。 罗拱辰估计大差不差,这艘大帆船一共带来了四百零二万两白银,按制抽分二十四万一千二百两,这笔税金,会押解至京师,国帑和内帑对半平分。 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 安东尼奥是非常疑惑的。 按照他的估计,收了税之后,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刁难才对,他都准备好了打点关节的银币,但是抽分之后,他们拿到了都饷馆出具的都饷单,就可以开始收购货物了。 “这就结束了吗?似乎和总督说的不一致。”安东尼奥对着弗朗西斯科,颇为不解的说道:“西斯科,你在东方日久,大明官僚们办事,都是这么迅速和简洁吗?” 弗朗西斯科更加迷茫的说道:“正好相反,应该有税务官、城防官等等各种官员刁难才对,因为之前从吕宋货运到大明,就遭到过许许多多的刁难。” “我们见到的那两个脸上没有胡须的人,应该是大明皇帝派的宦官使者,所以没人敢在使者在的时候,刁难我们。” 弗朗西科斯猜测那两个脸上没有胡子的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宦官。 安东尼奥这才了然,开口说道:“看,你跟我说:每一个大明人都会变成海盗,没有人忠诚于他们的皇帝。” “但是皇帝的使者在月港,这些官员连刁难我们的事儿都不敢做,如果这都不是忠诚,那忠诚又是什么?” “好吧,我承认,我对这片神秘的土地,不是足够了解。”弗朗西科斯略微有些感慨,这片富饶的土地,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征服。 坐在数千里之外的天子,只需要派出两个看起来不那么壮硕的宦官,就能让地方官员收起平日那些丑恶的嘴脸。 果然是奇怪的而神秘的东方世界。 “我们带来了六百万的银币,这个小小的港口,能满足我们吗?”安东尼奥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 弗朗西斯科是西班牙任命的吕宋总督,他笑着说道:“你就是带来六千万的银币,哪怕是更多,月港也能满足你,当然你要是带来六亿枚银币,那就不行了。” 弗朗西斯科旧在吕宋,他太了解这片土地的富硕了,这里的产出应有尽有,就像是一个永远吃不饱的怪物一样,无论多少银币扔进大明,都无法填饱这个怪物贪婪的胃口。 张诚是非常忐忑不安的,他是宫里的宦官,领了宣海瑞回朝的差遣,在月港等待海瑞乘船从广州市舶司来到月港的时候,张诚做主,对洋船进行了抽分,这不是他的职权范围之内,甚至有些僭越。 “现在知道慌了?”张进却坐的安稳,看着张诚惶惶不安的模样,就满是笑意,出宫办差,都是能少说就少说,能少做就少做,能捞钱就捞钱,这才是宦官出宫的本职工作,这支持地方官收洋船的税,回了京,决计会吃言官的弹劾。 “等回了京师,陛下、太后是打是骂,是杀是沉井,都行,反正我把银子带回去了,这月港不就是天子南库吗?”张诚宽慰着自己。 把钱带回朝廷,他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但是朝中言官凶狠,怕是又要抓着这件事弹劾内官干政了。 六月,海瑞接到圣旨就开始启程,自广州府电白港上船,来到了月港,停泊了一天,开始南上,至宁波停泊一日,再次出发。 八月初,海瑞在天津卫下了船,同行的还有他的夫人王氏、小女儿,两名宦官张诚和张进,以及二十四万一千二百两的抽分银。 海瑞以都察院右都御史正二品宣回朝中任事,他安顿好之后,先去吏部报到领了自己的印绶,和杨博聊了几句,又到都察院报到,和葛守礼闲谈一二,才回到家中。 次日的清晨,海瑞身穿正二品绣锦鸡补子,站在了文华殿前,等待着廷议。 右都御史本就是廷臣之一,海瑞的衣服有些宽大,吏部没想到海瑞会这般瘦弱,做的朝服有些大了。 净鞭三声响后,群臣入殿。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翊钧伸出小手说道:“免礼,朕昨日听闻海总宪回朝了,海总宪何在?” “臣见过陛下。”海瑞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打量了下海瑞,他站的笔直,略显清瘦,眼神炯炯有神,浑身的书卷气,无愧于山笔架的绰号。 “好好好,诸位大臣都坐,继续廷议吧。”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群臣就坐廷议。 葛守礼率先发难,开口说道:“福建道巡抚、巡按御史,福建左布政等一众,弹劾内官中人张诚,干涉朝政,私开海防接驳洋船,设卡抽分收税。” 张进置身事外,没有在弹劾的名单上,因为张进并没有表态。 王国光一听这话,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昨天这笔钱和内帑分账后,已经进了国帑,国朝财用大亏,国帑财政拮据,捉襟见肘,这笔银子,倒是能应应急。 冯保在观察形势,打算好好教训下葛守礼,虽然张诚是张宏的义子,但是这笔银子进了内帑,内承运库太监可是脸上乐出了褶子,朝廷没钱,内帑其实也没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讲那么多狗屁的大道理,屁用都没,手里没把米,叫鸡,鸡都不应! 冯保还没开口说话,海瑞则是站起身来俯首说道:“陛下,我大明有祖训,内官中人干政,朝无定策接驳收税,其下者,则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 朱翊钧看着海瑞,等着海瑞把话说完,这话朱翊钧能听懂,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圣恩,就敢为大奸,大恶就敢乱政,祸国殃民。 海瑞继续说道:“但是这件事上来看,臣倒是以为张诚所为并无不妥,嫂溺须援之以手,事急从权宜之计,大帆船就在海上,若是不抽分,则日后大帆船到港皆不可抽分,届时,都饷馆还有什么设立的必要吗?” “臣恳请陛下明鉴。” 大帆船第一次到月港,朝廷若是第一次不抽分,日后就没法抽分了,容易起冲突,此端一开,到时候都饷馆也别办了,都不到饷,还设什么都饷馆? 朱翊钧听完就笑了,海瑞这话,说的就很怪。 海瑞这话总结起来,张诚这事儿办得,不对,但也没错。 天恒变,地恒变,人恒变,海瑞让徐阶还田,结果被人弹劾回籍闲住,海瑞也在变,他还是他,只是变了一个打法。 上架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天下之事,有常有变 君子处事,有经有权 海瑞是个典型的清流,他的言辞之激烈,足以青史留名,以致于海瑞本身的政务能力,不像他清名那般闻名遐迩。 海瑞是个肯俯下身子自己去找答案的人,是个有德,肯低下头、弯下腰、脚踏实地的践行自己所知所行的人,同样,海瑞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张诚不该做决定抽分洋船,但是的确要抽分,所以,不对但是没错。 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上》 权,是秤砣,就是秤量物之轻重的砝码,故人之处事,秤量道理以合于中,叫作权。 淳于髡是个齐国的辨士,见到了孟子,就问孟子:男女授受不亲,以物相取与,不得亲手交接,这真的是礼吗? 孟子说:这的确是礼。 淳于髡就问:若是嫂子溺水了,小叔子应该伸出援手救人,还是应该拘泥于礼法,坐视不管? 孟子答道:嫂溺不援,是豺狼,男女授受不亲是礼法,嫂溺援之以手,是事急从权宜。 朱翊钧还真知道这个典故,张居正这个帝师是极为合格的,他擅长引经据典,在讨论礼法的时候,张居正已经说过这件事。 海瑞继续说道:“天下之事,有常有变;君子(治人者)处事,有经有权。” “嫂溺,授受不亲,是礼之常经;援之以手,则是事之变权。今日洋船到月港,中官不得干政,是礼之常经;都饷馆都饷,则是事之变权。” “揆度于轻重缓急之间,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但知有礼而不知有权,则所成小、所失大,张诚之举,识时通变也。” 海瑞说完,就有些忐忑,他是有些怕皇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有礼法,而不知道有权宜,那是死板教条,这样做事,得到的少,失去的多。 毕竟月台之上,只是一个带着阳光开朗笑容的十岁人主,海瑞生怕自己文绉绉的皇帝听不懂。 “海总宪,这朝廷应不应该设卡抽税?”朱翊钧笑着问道。 海瑞十分肯定的说道:“应该,朝廷没钱没粮,用什么供养军士,安定边方,让百姓安居乐业?用什么让天下寒士认字读书,知礼法?用什么养才储望?又用什么供养百官,牧守四方呢?” 海瑞刚才文绉绉的那大段的话,是对着葛守礼开炮,所以说的咬文嚼字,但是对着十岁人主,海瑞尽量用十岁人主能听得懂的话来讲。 海瑞认为朝廷应该收税,尤其是对于那些个导致了朝廷税基萎缩的缙绅,比如徐阶这种半华亭的家伙,就应该重拳出击,海瑞是因为鱼肉缙绅徐阶被弹劾致仕的。 现在,他海瑞回来了!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所以朝廷抽分洋船,是合乎礼法的,或者说是合乎天理,人心之正的。” “张诚、罗拱辰等决定抽分洋舶,是因为事情急切,所以才做了临时的决定,毕竟这涉及到了日后都饷馆是不是继续都饷的大事。” “不应该就是不应该,所以要责罚他们;但是他们做的没错,维护了礼法,也要奖赏他们,海总宪是这个意思吗?” 陛下这段话的逻辑极为完整,说明陛下真的听懂了他海瑞刚才到底在说些什么,这让海瑞格外的振奋,相继经历了嘉靖、隆庆两代神隐君王的海瑞,看陛下,似乎是看到了初升的太阳,大耀东方。 海瑞赶忙说道:“庆赏威罚,功劳是功劳,过错是过错,理应如此。” “海总宪以为如何处置为宜?”朱翊钧笑着问道。 海瑞想了想说道:“理当罚俸降级,罚俸半年,降三级;理当恩赏,录其功以待升任机要之处,为国任事,为陛下前驱。” 罚了,但是也要记录他们的功劳,择机胜任机要之处,这是奖赏。 “葛总宪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弹劾张诚、罗拱辰的葛守礼,海瑞这个处置,葛总宪满意不满意?若是不满意,葛总宪,打算怎么做呢? 葛守礼思虑了片刻,无奈的说道:“臣以为,并无不可。” 葛守礼选择了投降,海瑞这话说的,让葛守礼怎么反驳,继续咬紧了阉党祸国殃民,与民争利这件事? 可是户部不跟着葛守礼一起弹劾阉党,葛守礼独木难支。 户部当然不跟,落袋为安,户部穷的都要当裤子了,这什么责任都没担,捞了一大笔银子,不闭嘴关起门来笑,还要弹劾张诚? 别人大约能做出来,但是王国光做不出来。 “元辅先生和杨太宰以为呢?”朱翊钧又看向了张居正和杨博,问问他们的意见,若是不同意就早点说,别以后再拿这件事嚼舌头根儿。 “臣等并无异议。”张居正和杨博互相看了看,没有发表不同意见。 朱翊钧点头说道:“常与变,经与权,原不相离,本为一体。礼有常经,如秤秆之有星,铢两各别;权无定主,如画一之较物,轻重适平。” “二者交相为用,识时通变之理,方为君子处事之道。” “那就依元辅先生、海总宪所议。”朱翊钧看无人反对,便选择了海瑞的决定。 海瑞听完了皇帝这一通总结,惊骇的看着十岁人主,这是什么话?这是个十岁孩子能说出的话吗?又看着稳稳的坐在左边第一位置的张居正,这张居正到底是怎么教出这等人君的? 张居正当老师这么厉害的吗!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说道,他看着海瑞一脸震惊的表情,带着笑意。 这才哪到哪?让海刚峰惊讶的事儿还很多。 “陛下,臣有本启奏!”海瑞并未归位就坐,直接绕开了内阁首辅张居正,对着月台上的皇帝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彻查徐阶侵占良田二十四万亩,祖宗定黄册鱼鳞册,收天下资财以安天下,朝廷藁税,乃是礼之常经,徐阶侵占田亩,此案若不追究,政松国弱纲纪冥堕,徐阶若不还田,国家财用大亏无用,天下失道!” 二十七位廷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皆是果然如此。 海瑞还是那个刚正不阿的海瑞,他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徐阶的案子,到现在,徐阶都没还田,这件事,不算完! 当国首辅、帝师张居正,那是徐阶的学生,海刚峰说这番话,有没有考虑过张居正的面子! 海瑞回朝是朝中狗斗,其实说到底,还是皇帝为了不让科道言官附和晋党一众,对谭纶连章弹劾做出的妥协,谭纶被弹劾是他背弃了晋党,投效了张党。 现在海瑞回朝第一天廷议,立刻就上奏说要继续追查当年未尽之事,徐阶的学生张居正、陆树声还在朝堂上坐着,海瑞真的是一点面子不给。 陆树声立刻站了起来说道:“海总宪,朝廷优老之德,行其私耶?” “彼时奸臣严嵩父子当朝,朝中臣子多依顺奸佞,不敢仗义执言,是何人诤谏,将严嵩谴黜、将严世藩定罪?” “世庙哀冲太子、庄敬太子相继夭折,主上不再立太子,建储乃国之大典,圣意欲迟迟,亦无人敢不敢显谏,又是谁负物望,膺主眷,从龙有功?” “徐公更是一扫嘉靖年间积弊,方有今日之成效。” “徐公只是稍涉偏差,尔如此苛责,只为了那些许清名,枉顾朝廷优老之德,追击徐公,又置陛下于何等境地!” 陆树声驳斥了海瑞,而且把徐阶的功劳依次摆了出来,倒严嵩严世藩等一众严党、嘉靖皇帝两个太子相继夭折,嘉靖皇帝不再立太子,一直到最后病逝那天,才确定了裕王登基的遗诏。 而裕王登基的遗诏,正是徐阶写的! 海瑞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陆树声,嗤笑一声说道:“可笑。” “你!”陆树声完全没想到只得到了两个字,可笑,那种轻蔑和不屑一顾,像极了张居正平日里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 杨博则是一言不发,让葛守礼稍安勿躁,海瑞回朝肯定要追击这个案子,这个大家都想到了。 海瑞看着皇帝陛下,十分确信的说道:“陆尚书,严世藩浊乱朝政,盗弄威福,磬国帑,竭民膏,终尝恶果,严党为何倒台?严嵩老矣,严世藩克扣给裕王府的岁赐,先帝输送严世藩一千五百银!严世藩才肯补发岁赐!” “此事被世庙主上知晓,主上睿识英断,谴黜严世藩,方才倒严。” “再论这从龙之功,哀冲太子、庄敬太子薨、五、六、七、八龙子皆生未逾岁殇,嘉靖四十四年,景王薨,世庙主上八子,仅剩下一个先帝,等到世庙主上龙驭上宾之时,世庙主上有选择吗?陆尚书,伱还敢提起此事?” “陆尚书,咱大明皇宫是什么凶煞之地,龙生八子,仅剩先帝哉?” “尔等真是贪天之功!” 海瑞的话骂的是陆树声,却是对小皇帝说的,陛下一定要警惕他们才是。 海瑞在治安疏中,提到过皇帝和臣子的关系,在他看来,嘉靖皇帝一意玄修,当然有问题,但是臣子们就没有问题了吗?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 皇帝有问题,臣子也有问题,而且最后闹到嘉靖皇帝大行那一天,嘉靖皇帝只有裕王一个选择了。 海瑞这话一出,整个文华殿内,都是一片静悄悄,还有人小心的打量着台上的小皇帝。 有些话题是不能碰的,世庙五六七八皇子,刚出生没满周岁就殇了,到了嘉靖四十四年,也就只剩下了一个裕王,这个话题是决计不能碰的,但是海瑞就是要碰! 海瑞看着陆树声,稍加惆怅,略显惆怅的说道:“再说这优老之德,严嵩寄食于墓舍,既无棺木下葬,更无悼念之人,这何来优老之德?” “严嵩乃是奸臣,怎能与徐公相提并论!”陆树声一听海瑞居然把严嵩和徐阶相比较,立刻有点急了,此话一出,陆树声立刻有些懊恼,上了海瑞的当。 海瑞根本不是同情严嵩下场,而是要把徐阶和严嵩相提并论,都以奸臣论之,显然陆树声说出来的时候,已经落入了海瑞的圈套之中。 海瑞嗤笑一声说道:“严嵩是奸臣,徐阶不是吗?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 “严嵩贪腐钜万,徐阶就没有贪腐了吗?诓骗延误转运颜料银、揽侵起解钱粮,历历有据!” “严嵩儿子修大殿,徐阶儿子就没修大殿了吗?永寿宫现在还有碑文,乃是徐璠督大工营建。” “徐阶侵占田亩也是假的?华亭一县、松江半府膏腴皆姓徐,田契案卷历历在目!” “徐阶与朱堂等豪商经营布庄是假的吗?到现在京师,还有他们徐家的布庄。” “松江府多棉田,徐阶竭泽搜刮民膏,纵家奴低价收棉,百姓苦不堪言,乃是我在松江府治水时亲眼所见!” 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这是海瑞在《治安疏》里的原话。 朱翊钧反复研读过好多次海瑞的治安疏,这话怎么看,都不像是好话:严嵩被罢免之后,徐阶当国,也就和严嵩未做宰相之前一样,不是什么好世道。 海瑞和陆树声这一次的交锋,陆树声落入了下风,一时间有些哑火,不知道如何反驳。 事实上对徐阶的追击并没有因为海瑞致仕而终止。 在海瑞致仕后,徐阶希图再起,高拱一看这徐阶还想再起,就一直在追查徐阶的案子,海瑞这些话,并非虚言,而是信实之言,陆树声处于下风,完全是因为严嵩干的那些事,徐阶也在干,甚至是有过之无不及。 这让陆树声如何申辩?大家讲规则含糊其辞,都是抛开事实不谈,你非要讲事实,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讲,这还怎么辩论? 陆树声有些求助的看向了张居正,而张居正却一言不发的翻动着手中的奏疏,似乎这一切跟他没什么瓜葛一样。 陆树声用力的咳嗽了下,张居正仿佛才回过神来一样,看着海瑞,平静的问道:“海总宪,要如何?” 海瑞言简意赅的说道:“还田。” 陆树声满是惊讶的说道:“就只还田,就行了?” 海瑞整出这么大的阵仗,陆树声还以为海瑞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结果说来说去,只是还田? 还田而已,还来还去的,最后还是落到徐阶的口袋里罢了。 张居正抬起头看向了海瑞,海瑞这次回朝的表现,超出了张居正的预期,这哪里是不谙政治斗争的样子?分明就是个典型的、通权达变的循吏。 这张诚、罗拱辰收洋船税赋,海瑞居然以嫂溺须援之以手,事急从权宜之计,将功过分开论断;而在追击徐阶的案子上,海瑞表明自己的态度,追击是一定要追击的,但是却没有直接赶尽杀绝。 张居正发现,自己小瞧了海瑞,这人在家里闲住了两年,不知道悟出了怎么样的道理来,开始知道妥协了,学会了曲则全的海瑞,将会非常难缠。 “怎么个还法?”张居正眉头紧蹙的问道。 “我有奏疏。”海瑞拿出了奏疏,放在了张居正的面前,张居正翻开看了几眼,立刻合上,眼睛微眯的看着海瑞说道:“海总宪,意主于利民,不器栋梁之才也,此事容我禀明陛下决断。” 张居正说完,把海瑞的奏疏翻进了袖子里,对着月台俯首说道:“海总宪所言,臣以为并无不妥。” “嗯,那就继续廷议吧。”朱翊钧有些奇怪,海瑞的奏疏里,到底说了些什么,让张居正如此的慎重,甚至把奏疏都收进了袖子里,不给旁人看,更不廷议。 廷议在吵吵闹闹中结束,群臣见礼拜别了陛下,除了张居正以外,海瑞也留了下来。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海瑞再行大礼,甩着袖子,五拜三叩首,十分郑重,这次能够回朝,非他人举荐,而是由陛下亲自下章,海瑞不需要承任何人的情。 朱翊钧笑着说道:“爱卿,日后私下奏对就不用跪了,朝廷也需要山笔架在朝,清朗风气,以正人心。” “臣遵旨。”海瑞这才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臣在琼州旦往暮还,归诚诗书,以求慎静以处忧,臣有忧虑,既无法挂冠辞官,皈依自然,也无法保官守禄,安闲泰适,更无法纵酒狂歌,肆意不羁,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鲠,朝令臣不得不得签书公事,臣惭愧,做不到心安,穷则独善其身。” “谁下令让爱卿不得签书公事?”朱翊钧眉头一皱,察觉到了不正常,缙绅在地方享有司法特权,也有安土牧民的义务,所以地方之事,衙门也要和缙绅商量一二,若是有谏言,也可以用官道驿路,送京师沟通一二,这叫签书公事。 比如高拱是回籍闲住,就不能对国事指指点点,闲住就是不能签署公事,不能用官道驿路,不能和京中官员联络。 徐阶却可以跟朝中都给事中舒化、给事中戴凤翔书信往来,最终海瑞以鱼肉缙绅的罪名,被改任,而后被迫致仕。 宋哲宗继位,高太后临朝称制,王安石变法的左膀右臂吕惠卿,就被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就朱翊钧所知,海瑞乃是致仕,按照大明的官场规则而言,作为缙绅,也可以对着国事指指点点的。 但是有些人不让。 “俱往矣。”海瑞并不想多谈此事,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应该执着于过去,而是应该着眼于将来。 “谁?”朱翊钧偏偏要较这个劲儿,他倒是要看看谁在里面搞这种鬼把戏。 海瑞想了想说道:“前太仆少卿舒化。” 海瑞这个时候,其实应该说都是我的错,我不修德,没有搞好与同僚的关系,怪不得别人,这在儒家叫做:宽以待人,严于律己。 但是海瑞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舒化敢这么做,那他为什么不能说呢? 朱翊钧翻动了下名录,颇为感慨的说道:“前太仆少卿舒化,七月致仕,已经回籍了。” 海瑞回来,舒化直接就跑了,这就是心里有数,怕海瑞回朝报复他,但是海瑞说都过去了,其实没打算太过于斤斤计较。 海瑞继续说道:“臣沿路以来,忧心忡忡,蒙陛下不弃,起臣于布衣之间,所见所景,触目惊心,民苦于兼并,吏治宿弊,靡习纷纷,臣实在痛心不已。” “臣刚回朝,对朝中之事多有不明,报国尝圣恩心切,臣斗胆僭越,询问一二事儿。” “何事?”朱翊钧早就料到了这一出,示意海瑞问就是了,海瑞致仕前领都御史职巡抚应天,回朝后也是右都御史,臣子阿谀曲从,致使灾祸灭绝,海瑞是个直臣,这是他的基本底色。 国家昏乱,所为不道,然而敢犯主之颜面,言君过失,不辞其诛,身死而国安,临终亦不悔所行,此者直臣。 海瑞一路上听到了太多的话,让他忧心忡忡,自然要问一问,才能心安。 “臣听闻陛下习武、农桑、隋珠弹雀、便殿击球,臣僭越,询问陛下读书之事。”海瑞首先问出了自己的第一问,皇帝习武种地玩弹弓踢蹴鞠,这怎么看都有点不务正业,所以海瑞要问问陛下的正业。 “日后讲筵奏对,也抄录一份给海总宪。”朱翊钧伸手虚引,侍讲学士徐贞明将历来皇帝二十九日考成试卷、平日讲筵奏对递给了海瑞。 海瑞翻动了两页,赶忙俯首说道:“陛下睿哲天成,睿明洞开,是臣小人之心妄度天心,陛下功课,臣无话可说。” 海瑞只是翻开看了看,就知道陛下虽然有点不务正业,但是这正业也没落下,说话行文皆有章句,不务正业就不务正业吧。 大明皇帝都有自己的小爱好,只是陛下的爱好有点多。 “臣听闻某些人与中贵人相知,或曰某些人因中贵人而得用,或曰某些人为新郑(高拱)之党,不宜留用,或曰某些人为新郑所进,不宜用之,纷纷籍籍,臣僭越,询问中贵人、元辅威震主上,僭越神器之事。”海瑞再次俯首问起了第二件事,外面传闻很多,海瑞打算问问当事人,皇帝陛下。 中贵人是冯保,某些人和中贵人相知,说的是元辅张居正; 某些人因为中贵人而得用,说的是朝中考成法更换的六科给事中; 某些人为新郑公,也就是高拱党羽被罢免,主要是武库司郎中林绍怀、兵备参议吴哲、马芳、麻贵、马锦等十位参将,在阅视鼎建的案子中被罢免; 某些人是高拱的门下,不应该起用,比如很多人,都认为海瑞跟高拱是穿一条裤子,海瑞不应该起用,就是因为海瑞查办徐阶,恶了张居正。 冒头指向了冯保、张居正僭越神器。 “一派胡言。”张居正嗤笑一声,对着月台俯首说道:“陛下,政令之行,动见龃龉,或事已处分,争胜不已,甚至挑祸起衅,皆因一二大臣,窥权而不得,播其说于南北,听者不察,轻事置喙,一旦上下相疑,南北冰炭,而后责臣难以维持周全?臣不能。” “辱在道、谊素知,敢布腹心,幸惟陛下裁鉴。” 小皇帝幼冲未曾亲政,但是这政令还没动,就看见了龌龊,事情已经有了处分,还能有不少的纷争,甚至有人故意挑唆,就是有些人窥视权柄却得不到,故意散播谣言在南北之间,有些人听了去,就嚼舌头根,一旦君臣生了间隙,南北如同冰烧红的碳一样水火不容,然后又说他张居正作为首辅,无法维持周全。 他当然不能。 这种羞辱一样的谣言遍地都是,张居正是知道的,但是又不能把心解刳出来,给别人看,只能请皇帝明鉴了。 张居正多少是有点委屈的,他有没有,僭越神器,陛下岂能不知? “血口喷人!简直是血口喷人!咱家哪里敢僭越陛下神器!不要凭白污人清白!”冯保立刻就急眼了,就小皇帝那股子阳光开朗之下的阴狠劲儿,冯保就是长了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僭越神器。 宫里那一个个铁箱子,随时都能要他的命,乾清宫太监张宏更是虎视眈眈。 “元辅先生、冯大伴勿扰。”朱翊钧又伸出手,虚引着说道:“徐学士,把起居注给海总宪看看。” 起居注,就是记录皇帝一切日常的记录本,作为撰修国史时的依据。 大明太祖高皇帝设了起居注,而后又革了这一项,甚至连起居官都裁撤了,而后大明朝皇帝始终没有起居注,直到万历小皇帝,才有了皇帝的起居注。 万历皇帝起居注,是张居正提议并且设立,起居注官遗意、令日讲官、日轮一员、专记注起居、录圣谕诏敕册等。 张居正弄这个起居注,就是专门给天下人看的,都说他张居正当国,威震主上,起居注里记录的清楚明白。 海瑞就在文华殿上,今天第一次上朝。 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他到底有没有威震主上,海瑞只需要看,便清楚了。 “臣僭越。”海瑞十分郑重的查看了一番起居注,翻动了几页,便合上了,俯首说道:“臣惶恐,陛下天挺睿哲,宫府之事,无大无小,皆未曾假手于人,中贵人、元辅先生,臣惭愧,还请中贵人和元辅先生海涵。” 海瑞道歉了。 嘉靖皇帝临终前都没等到住在天牢里的海瑞服软,海瑞只是看了两眼起居注,就对冯保和张居正道歉了。 因为冯保干涉了外政,但那是司礼监职责所在,司礼监自永乐年间就设立了,职责就是维护皇权,冯保所言所行,都没有超过司礼监的职责范围,张居正更是入则养君德、出则理庶务,就晋党干的那些糟烂事,海瑞真的是看一眼都嫌恶心。 海瑞路上轻信谣言,还在文华殿上讲了出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该道歉时候,海瑞也不会执着于自己的清名,梗着脖子说胡话。 张居正这才端起手来,笑着说道:“海总宪也是忧心国事,尊主上威福之权。” “海总宪明事理就好,别学了葛总宪,整天被人哄骗而不自知。”冯保一挑眉,便笑了起来,海瑞可是当朝最有名望的直臣了,海瑞的道歉,算是来自海瑞的肯定。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海总宪要徐华亭还田,元辅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这件事必须说清楚,张居正在廷议上,虽然表明支持,但是海瑞的那本还田疏,并没有上奏,徐阶还田这件事,张居正到底支持不支持,现在不是廷议,需要问清楚,问明白,若是还田,需要拿出章程和办法来。 朱翊钧当然不怀疑张居正表面赞同暗地反对,扣押海瑞奏疏,故意拖延,张居正收起奏疏极为郑重,显然兹事体大。 海瑞到底说了什么,让元辅这么慎重? “臣以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并非拖延,而是海总宪所言还田之事,需要一得力干臣前往,臣还在斟酌。”张居正将奏疏拿了出来,递给了张宏,张宏转呈御前。 朱翊钧打开看了许久,没有做任何的批注,还给了张宏说道:“元辅先生、海总宪,此事务必办的周全,慎重谨慎,将此事办妥当,国之大利害也。” 海瑞刚回朝,就给朱翊钧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惊喜,简单而言,让徐阶还田,不过是个由头。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瘦徐家,以肥天下 海瑞回朝后再次展开了对徐阶的追击,徐阶不还田,海瑞决不罢休,对于兵部下辖的苑马寺少卿戴凤翔,就是那个弹劾海瑞鱼肉缙绅的戴凤翔,海瑞连提都没提,根本不准备跟他们吵吵闹闹。 海瑞能够分得清楚轻重。 海瑞只求徐阶还田。 徐阶徐华亭,华亭县改名叫徐家汇得了,海瑞追击就直奔要害,田亩,这是徐家的立根之本,是徐家的生产资料,不拿掉徐阶的田亩,徐阶掌控生产资料,就可以依仗田亩,对佃户、游民进行强人身依附,进而把持权力,为祸一方。 但是还田这件事,需要具体的章程,否则这还田事,就变成了徐阶把田还给了徐阶。 徐贞明继承马一龙的衣钵,之前在浙江山阴垦荒种田最后被侵占之事,朱翊钧历历在目,他时常念叨,那是朕的田! 朝廷下令还田,徐阶一定还,还田之后成为官田,而后徐阶可以利用自己的人脉,利用自己的权力,用极小的代价,再把这些田亩归到自己的名下,这些田可能在短暂的两三年时间里,不姓徐,但是在五六年以后,风波渐平之后,一定还姓徐。 海瑞在琼州老家,总结过了自己的过往,这天下哪有什么泾渭分明的清流和浊流,大明的事儿,坏就坏在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今天给我方便,明日我给伱方便,你帮我,我帮你,大家都是好朋友。 而海瑞拿出的还田章程,提纲挈领而言:海瑞要求继续开海。 海瑞在这本奏疏里尖锐的批评了隆庆元年的月港开关,只是一场扭扭捏捏的开关,是一场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的开关,一场做了但只做了一点点的变革,只能是开关,根本不算开海! 只是在大明海上贸易,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缝隙。 月港的地理环境并不好,港湾狭小,水浅礁多,一天能吞吐两百多艘三桅商舶已经是极限了,海外的四桅大帆船,只能驳船拖拽入港出港,不是深水港并不能算是良港,礁石太多,船舶停靠困难容易沉船。 应当寻找良港开海,那么郑和下西洋的起点,苏州浏家港、松江府黄浦江,就成了一个不错的起点,松江府通衢九省之地,百货集散方便,利于商贸。 既然要开海,要么不开,把月港直接关闭,闭关锁国,两耳不闻窗外事;要么就彻底开海,寻找良港,鼓励商贸,补充公私亏空。 要干就干到底,扭扭捏捏止步不前,算什么开海? 松江府通衢九省,乃是大明第一良港,若是在松江府设置市舶司,彻底开海,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武备不兴,大明水师根本没有战力。 所以海瑞在奏疏中,设立的章程,就是徐阶还田,还给军屯卫所性质的巡检司,以徐阶还田田亩供养水师粮饷,调俞大猷前往松江府任海防提督,督办大明水师,筹建造船厂,招揽船工建造新船。 海瑞的奏疏,一言以蔽之,瘦徐家,以肥天下。 这的确是国之大利害,自然需要小心筹划。 张居正看到了海瑞的《条陈徐阶侵占善后未尽事宜以备远略以图治安疏》,这件事看似是海瑞在以私怨追击徐阶,但是张居正经年老吏,一眼就看穿了海瑞的把戏,让徐阶还田,不过是个由头,把大明开海这个小小缝隙,狠狠的踹上一脚,把大门踹开。 天下之事,有常有变,海瑞之前除极弊之余,奋不顾身,多少有点过激不近人情,招怨而不能成。 君子处事,有经有权,海瑞之前根本做不到识时通变,求治过急,更张太骤,势不在亦强为难成。 经历了隆庆年间,海瑞浮浮沉沉,这个举人出身的海刚峰,依旧保留着他直臣的一面,但也知道了迂回。 海瑞这次回京之后,上的这道《以图治安疏》只是一个愿景规划,他是一个肯俯下身子做事的人,比如这第一步,先恢复俞大猷的职位,调任松江府,整饬军备海防,训练水师,在有了水师之后,再建一个船厂,造船给水师和商舶使用。 “讲筵吧。”朱翊钧并没有立刻要结果,而是让张居正细细筹划,认真准备,既然要做,那就尽全功,若是不做,连提都不要提才好。 “臣告退。”海瑞不是讲筵学士,所以离开了文华殿。 “陛下,海总宪乃是天下诤臣之首,有骨鲠之气,不如让海总宪来?”张居正还有些事没想明白,想让海瑞代课。 海瑞听闻立刻俯首说道:“臣是个举人,怎可为帝师?尊卑老幼有别,臣没有学问,还是让元辅来吧。” 海瑞可是和杨博聊过了!杨博告诉了海瑞,警惕元辅先生把讲筵这事甩出去,这个功劳,还是让元辅先生一人独享为宜。 给陛下讲筵,是一件美事。 朱翊钧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元辅先生来吧。” 想逃?想都不要想!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俯首说道。 朱翊钧笑着问道:“今天讲论语吗?” “陛下,要不讲讲帝鉴图说吧。”张居正试探性的问道。 “还是先讲论语吧。”朱翊钧摆了摆手,他迫切的想学圣贤书,他热爱学习! “臣遵旨。” …… 讲筵结束,朱翊钧带着冯保和张宏,向乾清宫而去,走在路上,朱翊钧突然站定了脚步,低声说道:“冯大伴,皇祖父八子,只活父亲一人?” 冯保打了个激灵,俯首说道:“诚如是。” 嘉靖以旁支入大宗,说自己爹是自己的爹这件事,就斗了那么久,之后嘉靖更是被宫女刺杀,南巡被大火逼迫回了宫中,他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自己的儿子女儿,他就很难护得住了。 嘉靖的五个女儿,只有两个活到了婚嫁,八儿五女,至今只有宁安大长公主安在。 这种夭折率显然不正常,要是正常的话,中原大地,不过几代就死绝了。 “张大伴,你也听到了?”朱翊钧看向了张宏问道。 “必当肝脑涂地,护陛下周全!”张宏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他因为抓捕王景龙有功胜任乾清宫太监,他的首要职责就是守护,守护陛下的三丈之内,不让陛下处于危险的境地之内。 这一句张宏之前从廊下家走进乾清宫的时候,张宏就说过一次,这一次再说,便是做好了死在陛下前面的准备。 “冯大伴,咱们地里的红薯明天能够收获了吧。”朱翊钧询问着冯保的工作。 冯保这段时间除了在文华殿咬人以外,把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保护宝岐殿的薯苗之上,那些个薯苗可是陛下的掌中宝,心头肉,马虎不得。 “徐学士说明天就到了收获的时候。”冯保十分肯定的说道。 “明天,让廷臣随朕一起前往宝岐殿打粮食。”朱翊钧甩了甩袖子,大踏步向前,声音显得幽远而坚定的说道:“无论是什么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都不能阻拦朕的脚步,尽管放马过来!” 屈辱的生是生不如死,对于朱翊钧而言,他宁愿壮烈的死,虽死犹生。 最近几个月,太液池里的游鱼遭了殃,全怪冯保这个奸宦。 冯保给陛下的弹弓准备一种带绳的一指长的短钉,朱翊钧的弹弓已经打的极准了,整天去太液池里用弹弓打鱼,九中三四,美名其曰:训练动态靶。 他的力量也足以拉开三十斤的轻竹弓,已经开始轻竹弓的训练,只是因为年龄的问题,他的轻弓训练要历经两百余天。 次日的清晨,八月中旬,夏末的阳光极为耀眼,甚至有些酷热,朱翊钧起了个大早,用过了早膳之后,换上了短褐,短褐的意思就是用粗麻衣制作的上衣下裤,方便干活,贫苦人、仆役的劳作时的便服,和雅歌儒服的长衫,完全不同。 朱翊钧扣上了一个草帽,前呼后拥的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向着玄武门而去。 海瑞看着小皇帝短褐的打扮,人都呆愣住了,这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该有的打扮吗?礼部难道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仪礼之争吗? 可海瑞一想到陆树声,也觉得合理了起来,陆树声自己行不正,怎么能规劝得了皇帝,胡作非为。 守护陛下心中的三纲五常,海瑞义不容辞!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再次见礼。 朱翊钧小手一挥说道:“免礼,诸位明公请随咱来。” 上林苑的大门缓缓打开,朱翊钧一步步的走进了景山之内,宝岐殿仍然低矮,阳光房已经撤掉了玻璃,让阳光完全撒了进去,薯苗有些心形的叶片,已经有些枯黄,但依旧是郁郁葱葱。 行百里者半九十,往往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最容易失败,冯保昨天干脆就住在了宝岐殿,廊下家还在禁城之内,这宝岐殿,干脆就是林苑的范围了,冯保为了确保宝岐殿不出事,极为慎重。 东厂的番子,有大约两百多人,而在上林苑的外围,有一百多的缇骑守备。 就是鞑靼的怯薛军来了,都得崩掉他几颗牙。 朱翊钧一边走一边对着身后的群臣说道:“土豆番薯等,一般在打秧下苗后二十五天到三十天收获,这和光照、地温有很大的关系,光照充足,地温在二十一度以上,番薯的块茎才会积聚快速增重。而植后四十天,地下薯数,根基就已经确定,蔓重及叶面在植后六十天到九十天要时时整枝打顶。” “春红薯要在寒露前收刨;留种用的夏红薯,在霜降前收刨;贮藏食用的红薯,在枯霜前一定要收完。” 朱翊钧对着薯田侃侃奇谈,来到了右边站定,这五亩地,全都是没有经过掐尖和高温钝化处理的秧苗,他拿过了锄,在群臣震惊的目光下,走下了田。 朱翊钧手脚利索的割断藤茎,三下五除二的翻刨出了一整个红薯苗,他拎起根部将红薯苗上的土拍掉,扔在了一旁。 徐贞明带着农户和小宦官开始下田收获。 皇帝领着一个士大夫徐贞明、十几个农户和宦官穿着短褐在田里劳作,而一众士大夫们,穿着绫罗绸缎,胸前绣着禽兽,站在田边,看小皇帝手刨红薯。 这一幕,让海瑞略显有些手足无措。 朱翊钧干农活儿非常麻利,虽然只有十岁,但是他已经习武半年有余,这身子骨已经壮实,下田收刨还是能做的完的。 “冯保!你都收完了,让咱收什么!”朱翊钧那叫一个气! 冯保抢收! 冯保等一众小宦官,仗着自己都是成丁,力气足,收着收着就收到了小皇帝这一垄,冯保还不全收,重视留下一些,让小皇帝极有参与感! 冯保推了推自己的草帽,乐呵呵的大声说道:“陛下这话说的,臣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这话刚说完,冯保手中动作更快,又在小皇帝这一垄上收走了一株,朱翊钧不再说话,加快手中速度。 一个个带着土的番薯堆积在田垄之上,从土里刨出来之后,还要去浮土再秤重,点检收获。 五亩地百十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刨干净了土里的番薯。 朱翊钧根本就没停,带着人又去了左边的田,这边全都掐架、杀青高温钝化后的薯苗,这里收起来就格外小心了。 站在干岸上的文武廷臣们,也都换上了短褐,高端的羞辱,往往是最简单而直接的办法,论尊贵,天底下谁能有皇帝尊贵,皇帝穿着短褐在地里干活,文武廷臣能眼巴巴的看着? 天子至尊,尚且亲事农桑,而且不是做做样子。 这些个文武廷臣,就只能想尽办法找到短褐,换上之后赶紧跟着一起下田。 德:躬行心得之理。 但是朱翊钧愣是没让人给文武廷臣们准备短褐,有几个廷臣一看到小皇帝的打扮,就知道皇帝要下田,立刻就差人去取短褐,家里没有也立刻去买,绝对不能在收完之前,还没找到短褐。 海瑞是最快找到短褐的,他生活清贫,短褐就是他在琼州的日常起居所用,回京之后,他家里就有。 左边的田亩很快就收完了,剩下几个廷臣,没找到短褐,站在干岸上,格外的尴尬。 谁有德,谁没德,一目了然。 这里面六部明公礼部尚书陆树声和右侍郎万士和就没找到,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没找到,四个人站在田边,尴尬无比。 人多力量大,很快番薯就收完了。 徐贞明带着一众小宦官小心的称重,在长达半个时辰的称重后,徐贞明拿着小本本,来到了皇帝面前,大声的说道:“陛下,右边未经过掐尖一共打了一万五千三十二斤,左边清点之后,一共打了两万五千五十三斤,按照五折一算,右边田的亩产为六百斤,左边亩产为一千斤。” 葛守礼疑惑的问道:“是多少就是多少,为何要五折一核算?” 海瑞看着葛守礼一脸的迷糊,无奈的说道:“干重。” 这个不种地的葛守礼,不太明白为何要折算,但是海瑞已经看明白了。 “原来如此。”葛守礼恍然大悟。 别人不知道,只会把疑问留在心里,等待没人的时候,再找人讨教,葛守礼倒好,不知道他真的问。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葛总宪问得好。” 番薯这种粮食,就得从一开始确定好折算标准,否则到了下面,干重鲜重混算,这番薯还没起飞就被折了翅膀。 有的时候,朝堂的确需要葛守礼这样的人,来问一些旁人不问的问题。 朱翊钧接着说道:“我们将番薯切条,晒干了之后,干重只剩下了原来的五分之一多点,所以五折一核算,右边亩产为六百斤,也就是五石,而左边亩产一千斤,大约为八石。” “罗拱辰没有欺骗朕,只是他说的数十石是鲜重,我们所说的亩产五石,八石,是干重。” “这么多人伺候这十亩地,可谓是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小黄门们恨不得把每一个蚜虫都掐死,若是民间种植,亩产仍要折降,即便是按过半折算,番薯,也是杂植中第一品,救荒第一义。” 朱翊钧左手举着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甘薯,右手举着小孩拳头大小的马铃薯,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这一抹的笑意很快晕染开,成为了收获的笑容。 甘薯和马铃薯,都是杂植,杂植不是韭黄那样的经济作物,杂植也是粮食作物,只是不如小麦、大米占据了主体地位,甘薯和马铃薯补充了大明粮食作物的多样性,它的定位就是救荒。 海瑞看着摆放成堆的番薯,立刻明白了这种粮食的重要意义,他颇为感慨的俯首说道:“谷不足,则食不足。食不足,则民之所天不遂。农、衣食所出,王政之首务也。” “每到荒年之时,隘山阨海之地,土瘠民亦贫,天赐雨少愆而难起四方,饥馑遂至,饥民待食嗷嗷,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群臣听到这里,赶忙俯首行礼,这海瑞不是直臣吗?怎么这次回京了,尽上些谗言,不规劝陛下行正道就罢了,还在这里带头唱赞歌! 海瑞之所以要上那道《治安疏》,还不是因为嘉靖皇帝一意玄修,二十多年未成临朝,这才直言上谏。 “陛下,西苑那边的土豆和番薯也已经收获了。”张宏穿着短褐,跑的极快,喘着粗气俯首禀报着。 西苑,就是嘉靖皇帝一意玄修的地方,就是太液池、北海、中海、南海等一大片区域,在万岁山以西,有城门陟山门和太液桥两条路入湖中琼华岛。 岛上有广寒殿,壬寅宫变之后,差点被宫女勒死的嘉靖皇帝,就搬居西苑的广寒殿内,其他地方都是水,唯独太液桥和承光殿能上岛。 壬寅宫变之后,严嵩就长期在太液桥外的承光殿当差。 二十年的时间,嘉靖皇帝都深居西苑之中,不住皇宫禁城,而住在宫外的苑囿——西苑。 朱翊钧在上林苑,也就是煤山脚下把百果园变成了育苗室和宝岐殿,但是不代表他把所有的筹码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宝岐殿在明,是个靶子;西苑琼华岛大片花苑在暗,和景山之下的格局是相同。 “收获如何?”朱翊钧看着张宏问道。 张宏掏出个小本本,把统计的数据禀报了一番,以干重计,未曾祛毒薯苗亩产是五石,掐尖杀青薯苗亩产为八石,和景山之下的亩产是大致相同的。 张居正在宫里有冯保这条能够确切消息的线,他都不知道西苑也在种田,更遑论其他只能收到一些模棱两可消息的其他人了。 小皇帝如此的谨慎,即便是在皇宫里种地,安排了重重人手把手,守备如此森严的情况下,居然还在西苑开辟了一片备用田,防止景山宝岐殿出现差错。 张居正一点都不认为这是冯保的主意,这半年多以来,张居正和皇帝陛下接触极多,这显而易见,是小皇帝的手笔,小皇帝在防备谁,不言而喻,在防备有人居中坏事。 大明首辅思索了半天,似乎自己也在防备的名单之上,因为他也不清楚西苑还有一个宝岐殿。 这狡兔三穴的狡猾劲儿,到底是跟谁学的? 张居正思索了半天,好像是跟自己学的… 朱翊钧笑意盎然的说道:“很好,很好,朕凉德幼冲履至尊之位,仰赖内外文武大臣辅弼,此乃救荒之良物,乃是我大明之喜事,冯大伴,二十七位廷臣,每人称五斤番薯,带回吧。” 恩赏,皇帝亲手中的番薯,二十七位廷臣,人人有份。 “谢陛下圣恩。”群臣再次谢恩,奖励的东西不值什么钱,按照干重,也就是一斤米的价值,但是这玩意儿是皇帝亲手种的,意义非凡。 朱翊钧看向了徐贞明,徐贞明看着一堆堆的番薯傻乐,压根就没注意到小皇帝在看他。 冯保轻轻的戳了戳徐贞明,徐贞明有些迷糊,而后才恍然大悟,向着宝岐殿的而去,取了一份奏疏回来,递给了张居正说道:“元辅先生,这是陛下授意臣写的《重农桑务本鼎建组宝岐司疏》。” 朱翊钧看着徐贞明,略显无奈,这是给徐贞明邀功的一本奏疏,的确是他这个皇帝授意的,宝岐司,专事农桑研究,包括了农具、肥料、农务、四时、植保、畜牧、以及番夷作物改良等等内容。 但是这能开口说是皇帝授意的吗?! 就不能说是自己写的吗?! 徐贞明这句话是慎重考虑过的,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贵己自私,这种事徐贞明做不出来,既然是陛下的主意,那自然说明好,日后无论谁承了这份恩情,都是承陛下恩情。 而且奏疏中,宝岐司的选址就在西苑(皇家园林)之内,徐贞明说自己的主意,那也得有人信才是。 朱翊钧之所以借着徐贞明的手来完成这个提议,完全是他还没有亲政,只能这么兜这个圈子,兜这么个圈子,是有意义的,这是政治余地,大家都有进退的空间,不至于都下不来台。 张居正不同意,也是驳斥徐贞明,而不是皇帝陛下。 结果徐贞明直接说是皇帝授意,把这个进退空间直接给弄没了。 徐贞明是个器才,百般不会,只会种田。 张居正拿过了奏疏看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容臣看明白后,暮鼓之前,贴浮票上奏,廷议此议。” 张居正没有任何小瞧陛下敕谕的意思,哪怕是通过徐贞明表达,张居正也会走完所有的流程,慎重对待。 张居正不是严嵩、不是徐阶、不是高拱,他没有政治继承人,他最希望就是皇帝陛下能够成器,成才,带领大明走出泥潭,恢复元气,让大明再兴。 看到皇帝陛下肯做事,而且能做成事,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阻拦。 张居正需要确认,宫里的宦官们没骗皇帝。 至于宝岐司的一应开支,张诚、罗拱辰刚刚从天子南库带回了一大笔的银子,足够用了。 “陛下,臣请迁安伯戚继光回京,领番苗主持三镇之地屯耕。”张居正收起了徐贞明的奏疏,俯首说道。 戚继光是边将,怎么可能轻易回京,但是陛下给了戚继光迁安伯的身份,戚继光摇身一变成为了武勋,那么戚继光就可以随时回京了,武勋虽然式微,但是勋贵就是勋贵,武勋在地方任职叫做客用,就是在别的地方做客。 戚继光有了武勋的身份,就可以随时回京了。 张居正请旨让戚继光回京,主要是这京营提举将才的事儿,也到了时候,无论是兵部左侍郎吴百朋,副总兵杨文,都不太适合当总裁(汇总裁决其事),而戚继光适合。 说得更加明白些,杨文和吴百朋,压不住那么多的刺头,得把戚帅这尊大神请回来压阵。 葛守礼立刻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前大同总兵官马芳回京,领番苗主持宣大屯耕之事。” 戚继光能打,晋党的马芳也很能打! 马芳的身份其实非常尴尬,幼时被劫掠,少壮逃回,他这个南归的身份,在嘉靖三十二年到四十五年,大明和鞑靼激烈冲突的年代里,不被信任,马芳从一边卒,靠着战功一步步往上爬,若非嘉靖皇帝出面说勇不过马芳,马芳也不会如此顺利到总兵官的职位上。 马王爷三只眼,就是马芳,脑后长眼悍将也。 葛守礼憨直,但是杨博交代他的话,他都记在了心里,高举尊主上威福之权的大旗,张居正要做事,晋党跟着做事。 张居正做得好,是理所应当,晋党做出来一点成绩,那就是恭顺之心。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葛总宪所言有理,边方开垦荒田,土地本就贫瘠,而且水利不便,屯耕番薯,救荒之用,恰到好处,宣府大同亦应屯耕,以充边方之实。” 张居正需要晋党或者其他什么党派,来维持平衡,至少要维持表面上的平衡,成家立业,大明男子十五岁成丁大婚,二十岁合冠立业,至少要陛下十五岁成丁才能亲政,要到二十岁合冠,才能完全理政。 这十年的时间,张居正不能搞一家独大的一言堂,要不然,即便是张居正不想,也有的是人推着他往前走。 元辅这个位置,退一步是无底深渊,进一步就是千古佞臣。 海瑞想了想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请俞大猷进京,领薯苗屯耕以养其锋锐之气。” 俞大猷进京是为了海瑞的《以图治安疏》中开海宏愿,开海会有很多的麻烦事,刀不够锋利,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的开海。 “那就各写一道奏疏,明日廷议吧。”朱翊钧摆了摆小手说道:“今日就到这里,朕回宫习武去了。” 朱翊钧看着那一堆的番薯,就是乐。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见礼,今天大明权力中心的二十七位廷臣,着实是有辱斯文,但是这番薯乃是杂植中第一品,救荒第一义,日后说起此事,也可以说一声,救荒我参与! 是夜,全楚会馆书房文昌阁内,灯火通明,张居正坐在首位,杨博坐在左侧,海瑞坐在右侧。 “今日请二位来,是有件事要说,杨太宰上奏请辞,陆树声也上奏请辞了,六部明公,两部空缺。”张居正言简意赅的说明了今日把杨博和海瑞都叫到全楚会馆的意图。 不是海瑞话语权有多重,而是海瑞有清誉,让海瑞来做个见证,言官要是对这一轮的人事变动有不满,海瑞眼见为实,总算是有个旁人佐证一二。 省的满城非议连连,搞得谁都灰头土脸不好看,张居正同意海瑞回朝,也存了一些利用海瑞的心思。 政治就是这种冷血无情的游戏。 “杨太宰真的不多留了吗?”张居正看着杨博颇为真切的问道。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朕嫌张四维长得丑 杨博在刺王杀驾事中,用自己致仕、吏部尚书的位置,换来了张居正出面,息事宁人,这是早就说好的事儿,六个月转眼就过去了,考成法在京中已经运转自如,杨博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致仕归乡闲住。 “不了,人老了,再不走,人厌狗嫌不讨喜了,再不走,张四维怕是连我都要咬了,我不让他继任党魁,他现在啊,满腹牢骚,这个人也不知道自己反省改悔。”杨博回答了张居正的问题,他不打算再留下了。 在矛与盾碰撞产生了疑惑的时候,杨博选择了逃避,他已经没有年轻时候,战天斗地与自己战斗的勇气了,他老了,也病了,再栈恋不去,绝对会身败名裂。 “那吏部尚书的位置,就给左侍郎张翰代任吧。”张居正思索了片刻,点了一个人,张翰。 张翰,浙江人,嘉靖十四年进士,论资历比张居正还要老,这个人属于那种人畜无害的类型,并不是贤臣能臣,朝中也没有多少根基,他是浙江人,当年浙、闽、广倭乱,张翰也是费尽了心思,为浙兵说好话。 没有根基,换句话说,张翰很好控制。 左都御史葛守礼和工部尚书朱衡,其实都是有力的竞争人选。 但是葛守礼是晋党党魁,杨博作为前党魁已经让出了这个位置,晋党就不要想沾染吏部的权力了。 而工部尚书朱衡,也走了门路,期望能够从工部挪到吏部,吏部太宰掌铨,官员考核,为万历年间六部第一,从工部挪到吏部乃是平调高升。 朱衡和张居正有政见上的冲突,尤其是在考成法上,分歧极大,朱衡认为考成法鱼肉官吏,乃是不道之法,所以张居正提举了张翰这个人畜无害的人上来,推行考成法。 “礼部尚书,我提举万士和。”杨博点了一个人名,万士和,就是白天在上林苑景山下宝岐殿前,没找到短褐,极为尴尬的左侍郎万士和。 “万士和?”张居正眉头稍皱,万士和就是那种典型的高谈阔论之徒,高举礼法大旗,不弘不毅,只知道常经,不知道变权之人。 礼部长此以往下去,决计不行,宫里的小皇帝显然是个闲不住的主儿,这种人做了礼部尚书,离经叛道的小皇帝,怕是要吃不少的唠叨。 这是张党和晋党的互相利用,完成党内倾轧,表面上陆树声是张居正的同窗兼同榜,本来应该是张居正的助益,但是陆树声改换门庭,让张居正显得被动;而吏部尚书的位置,杨博让出来,却不给晋党,显然是知道,给了晋党,张居正这考成法推行起来,千难万难。 “礼部都是些俗儒,想变难上加难,反正也就是啰嗦几句。”杨博当然知道万士和不是个好人选,但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那就提举万士和吧。”张居正叹了口气,礼法,合乎天理、人心之正,但是能找到几个人心之正的人物? 杨博颇为确切的说道:“王崇古不适合再总督京营兵务了,让他回宣府大同,主持俺答封贡之事吧,继续在京师待下去,迟早被他那个外甥给弄到解刳院去。” “总督京营兵务,按旧制交给兵部尚书谭纶吧,这兵部的位置,若是没打过仗,就不该任事,否则要出大事的,不知道兵凶战危的凶险,仅凭臆想催促前线,打的赢才怪。” 杨博终于要走了,这心中有些话,真的是不吐不快,大明和俺答汗的冲突,维持了十几年,边军打的烂是一方面,朝中的一些俗儒,也是整天吆五喝六,不知道前线情况,天天催促,搞得前线都没法打仗。 “王崇古自己不乐意。”张居正有些奇怪的说道。 杨博非常确信的说道:“王崇古会乐意的,张四维现在闲住,没有差遣,王崇古离开京师,张四维才能起复,他不答应,我也会让他答应的。” 张四维因为贿赂高拱八百两银子,得到了东宫侍班官的职位,这件事被户科给事中曹大埜给知道了,弹劾张四维,而后兵科给事中张楚城追着张四维卖官鬻爵,张四维只好再次上书致仕,最终被罢免。 而张四维一直在京活动,企图起复。 杨博要用王崇古离开京营总督兵务的位置,让张四维起复,这样一来,张居正以图再振军威的事儿,就没有人束手束脚了。 张居正落笔,摇头说道:“你也嘱咐下张四维,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王崇古是占着俺答封贡的事儿,张居正不好追击过深,可是张四维现在要回朝了,张四维还是学不会不夹着尾巴做人,那张居正就得教他,怎么夹着尾巴做人。 海瑞全程一言不发,知道他们在利益交换这种勾当,这种勾当的确恶心人,但是宫里的人主尚且年幼,张居正只要不僭越神器,海瑞就不会发作。 人都是会变的,海瑞也在变,他知道张居正请他来,就是借着他的清名,做个见证。 张居正看着海瑞,又看着杨博,确切的说道:“兵部尚书大司马谭纶,举荐俞大猷,总领松江府诸卫所巡检司,徐家还田,还给巡检司,松江府乃是良港。” 海瑞的奏疏,目前只有三个人看过,张居正、海瑞、陛下,海瑞在朝中的根基几乎等于没有,海瑞举荐俞大猷,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但是谭纶可是大明兵部尚书,人称大司马,这个能量就足够了。 海瑞只是提出了让俞大猷回京领薯苗屯耕,具体去哪里,海瑞没提。 俞大猷要去松江府,收徐阶的田,责令松江府侵占农田还于朝廷,这些田会作为大明松江巡检司的屯田,用以支付军饷等物。 张居正之所以要跟杨博说,是在通知,是因为朝中正在形成新的党派,浙党。 就像张居正的楚党一样,楚党不完全是楚人、浙党不完全是浙人。浙党更加明确的定义,是以浙兵募兵为主,活跃在浙江、福建、南衙、广州平倭,依靠平倭之功走在一起,主张开海的政治集合。 谭纶、吴百朋、戚继光、杨文(台州抗倭六虎)、俞大猷等等,而这个浙党的形成,是张居正一力促成的,目的就是为了随时取代晋党。 张居正不能对晋党下死手的原因之一,就是不能搞成一言堂,让皇帝和太后担心他张居正要学王莽。 一旦浙党真的形成,晋党就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张四维、王崇古、麻贵等一众,最好造反,朝廷正好平定。 “嗯。”杨博没有反对,晋党需要一些外部的压力,否则迟早有一天得垮台,尤其是小皇帝睿明渐开,晋党这么走下去,迟早被皇帝亲自领兵给灭咯。 杨博怅然的说道:“我也要走了,晋党自己找死,白圭竭力施为便是。” 张居正想了想,十分慎重的说道:“具体而言,如果刺王杀驾案再发生,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晋党必亡。” 张居正这就是个威胁,无论哪方势力搞出的刺王杀驾,让皇帝再经历这样的歹人当面行刺,无论是谁做的,晋党第一个死。 往长远了说,张居正的所有筹码都压在小皇帝身上,小皇帝好不容易因为刺王杀驾的事儿,变成了现在这样英明睿哲,若是再来一次,小皇帝没了,或者说小皇帝旧态萌发,变得懒懒散散,不肯好好做皇帝,张居正是决计无法接受的。 这是一条绝对不可以再触碰的底线,皇帝的安危。 海瑞当然听懂了,笑着说道:“杨太宰,元辅的话,可不是商量。” 杨博却是满身轻松的说道:“我只能告诉他们,他们自己会不会招致祸端,把自己送进解刳院中,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儿了。” 致仕以后,洪水滔天,都跟杨博都没关系了,上次不给张四维晋党党魁的位置,张四维连他儿子和杨博孙女的婚书都退了,那就更没什么牵连了。 “那就这样。”张居正站起身来,送杨博离开。 杨博走到了门口,忽然站定回头说道:“白圭啊,我不是你的对手,葛守礼也不是你的对手,陛下睿哲渐开,伱最大的对手就是你自己,你可千万不要学了王莽、高拱。” “也别学了我,权盛者摧,功高者隳,临到了变成这般模样,连死都不能瞑目,人活一个知字,明明清楚不该如此,还被裹挟着必须如此,白圭啊,前车之鉴。” 张居正看着杨博笑着说道:“我还学王莽?您这话说的,考成法京师做成了,要推向大明四方之地,我的名声,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 “我也学不了高拱,这位海刚峰回朝了,恨不得明天就把我给弹劾了,回朝第一天,在文华殿上,先问我这个元辅有没有僭越神器,要不是我早有防备,准备了起居注,这位海刚峰指不定怎么看我。” 张居正没有从个人品德上谈自己的德行不会有那一天,他只说考成法一推行,把天下官吏都给得罪了,他僭越神器,那岂不是自寻死路?而且而是朝中有个海瑞,张居正怎么做高拱? “那倒也是。”杨博笑着说道:“走了。” “恭送杨太宰。”张居正作揖,送别了杨博。 杨博出门后,葛守礼在门前等着,扶住了杨博,扶上了轿撵回全晋会馆去了。 张居正端着手,对海瑞说道:“杨博是硕德之臣,有些事儿,他也迫于无奈,总归是大节无损,小节有亏,海总宪,就别盯着看了。” “比之徐阶,贪腐几何?”海瑞仍然看着杨博的背影说道,这话夹枪带棒揶揄了一下张居正,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徐阶却是个大贪官。 张居正也不是很在意的说道:“五十分之一?或许还没有。” “那算了。”一听就这么点,海瑞失去了追击杨博的兴趣,徐阶在松江府一共侵占田亩二十四万亩,如果杨博家中只有五千多亩田,作为从一品大员致仕的杨博,倒是显得格外清廉了。 海瑞并没有用自己的清廉标准去要求别人的想法,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张居正没有坐下,杨博走了,海瑞也要离开全楚会馆,他想了想说道:“徐阶还田等俞大猷从南京来到了京师,领了薯苗印绶斧钺,再推行。” “不急这一时。”海瑞倒是颇为意外,张居正就这么轻易松口了? “送海总宪。”张居正挥了挥手,游七在前面领路,带着海瑞离开了。 世人皆言他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但是在嘉靖三十三年时候,张居正写了一首诗,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 他的志向在这样的朝局之中,就是虚无寂寂,苟且不是他的追求,没有尘世追求,活在世上,就可以脱离人间烟火。 张居正写完这首诗,还给徐阶写了一封信,说徐阶是内抱不群,外欲浑迹,而后离开了朝堂,寄情于山水之间,游山玩水了三年,大明糟糕的现状,让张居正又一次的回到了京师。 这一次他就成了世人眼里眦睚必报张居正了。 张居正回朝后,和徐阶更像是政治上的同盟,政治同盟,既不牢不可破,也不坚不可摧。 之前张居正维护徐阶,是因为朝中还有一部分的徐党,但是和张居正同为徐阶学生的陆树声,已经和张居正形同陌路,那就没必要再维护徐阶了。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 “哎呦,差点给忘记了。”张居正换了一身衣服,拿着铁锹,借着月光,来到了九折桥前,开始收刨甘薯。 他也种了一些,虽然平日里他很少打理,但是府中的佣奴们,自然精心照料。 张居正这花园,少说有四分地,收了一千二百斤的鲜薯,五折一核算是二百四十斤米。 这个数字和景山、琼华岛是一致的,没有经过掐尖和高温退火的甘薯,精心照料,亩产三千斤,干重六百斤、五石产量,宫里的宦官们,并没有像当初糊弄宋仁宗一样,糊弄小皇帝。 张居正要切实的知道这玩意儿的真实产量,宫里宦官媚上,他也是怕小皇帝被蒙蔽,一旦广泛推广,若是收不了这么多,完全是在戕害百姓。 张居正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说道:“这东西,吃多了胃酸,可是那也得吃多了,救荒绝对好用。” 廷议就像每日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一样,廷臣们鱼贯而入,二十七个廷臣今天多了两个人,张翰和万士和,他们恭候在文华殿外,等待着廷议的结果。 张居正,在杨博和陆树声致仕的奏疏上,在举荐张翰和万士和的奏疏上,写了自己的浮票而后递给了张宏,张宏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朱翊钧看了两眼,拿起了万历之宝,盖在了四本奏疏之上,下章吏部。 “杨太宰。”朱翊钧看着杨博开口说道。 “臣在。”杨博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看着杨博白发苍苍,满脸的褶皱,感慨的说道:“谢杨太宰为国奔波多年,回籍闲住路上可用官驿,防止宵小惊扰。” “臣愧不敢当,臣惭愧,臣叩谢陛下隆恩。”杨博甩了甩袖子,恭敬的跪在地上行礼,略带一些悲戚的说道。 他的前半生是耀眼的,他的晚年是羞耻的,至少他不忠于自己的内心做事,明知道不对,仍然在做,但终归是致仕之后,大节无亏。 “臣…告退。”杨博再叩首,这一走,就是永别,这一走,就永远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杨博站起来的时候,推开了葛守礼要扶他的手,一步一步的退到了门前,又作了一个长揖,才离开了文华殿。 走出文华殿的杨博,面色是极为复杂的,还带着几分轻松。 能够全身而退,让杨博格外的庆幸,人老了,就求一点史书上的名声,晋党日后如何作妖,都跟他杨博没有关系了。 杨博走的时候,朱翊钧还跟杨博告别,谢杨博这么多年为国奔波,但是轮到了陆树声离开时,小皇帝连开口说话的意思都没有,任由陆树声自己离开。 陆树声只好跪地五拜三叩首,而后一步步的退出了文华殿。 张翰和万士和入殿,三呼万岁,跪在地上。 “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国,洗心涤虑,用心办事便是,二位明公免礼。”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张翰和万士和入座廷议便是。 “兵科给事中张楚城仍劾王崇古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这是昨天晚上说好的事儿,王崇古回宣大继续做总督兵务、俞大猷入京领斧钺,换谭纶总督京营和张四维回朝。 张楚城,荆州府江陵人,和张居正张江陵是同乡,也是进攻晋党的急先锋,张四维输贿给高拱,风波已经平息,但是张楚城咬着不放,非要弹劾到张四维罢休,才肯终止。 而弹劾王崇古的两封奏疏,也是由张楚城发动的。 所以李乐根本没必要怕晋党,晋党更害怕张居正的报复。 “臣请陛下明鉴,此事五月的时候,已经廷议过一次了。”王崇古站起来,对着月台上的小皇帝行礼。 王崇古出尔反尔! 和杨博的洒脱完全不同! 朱翊钧差点没忍住自己的笑容,外甥果然只是外甥,哪有自己的官位重要? 游七昨天晚上通过徐爵,已经把朝中重大人事变动的消息传到了宫里,李太后并不觉得张翰和万士和会强过杨博和陆树声,可是杨博真的老了,已经有些不知事,最终同意了人事变动。 王崇古这就是典型的不甘心,这好不容易从宣大来到了京师,以太子少保的身份,总督京营兵务,现在让他回去,他不肯回去! 朱翊钧忍住了笑容,说道:“王少保起来说话。” 葛守礼看事情超出了掌控,站起身来说道:“陛下,宣府大同阅视鼎建,消息一出,非议不断,京中内外震惊不已,马芳、麻贵等人被罢免,内外皆有代人受过之语,臣恳请陛下明鉴。” 葛守礼作为新党魁,怎么可能允许说好的事儿,王崇古不履行呢?直接发动了党内倾轧,打出了一张内外非议不断的震惊牌。 海瑞则是站了起来,颇为疑惑的说道:“陛下,臣刚回京,不知前事,马芳、麻贵只是将领,这鼎建大工,皆由总督督办,怎么将领受了罚,杀敌立功的官职被罢免了,这总督却能置身事外?臣久在乡野,不知朝廷的规矩,京营兹事体大,但是王少保,继续领着总督京营的差事,臣以为不宜。” 海瑞打出了一张,我虽然不懂,但是大为震撼,朝廷难道都是这种规矩吗?打出了一张追击牌。 户部尚书王国光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这长城鼎建这个窟窿,阅视侍郎吴百朋请命前往宣大阅视,到时候有多少亏空,这笔账,也要算一算的。” 王国光守着空空如也的国帑,张诚带回来的银子,是一大笔的进项,但是绝对填不满宣大长城鼎建的大窟窿,他打出了一张亏空牌。 谭纶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自景泰以来,兵部尚书督领京营,乃是祖宗成法,还请陛下明鉴。” 这涉及到了谭纶总督京营兵务的权力,谭纶当然要争,他打出了一张祖宗成法的牌。 “元辅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臣以为任命王崇古回宣大总督,把长城鼎建的这个窟窿堵上,戴罪立功为宜。”张居正说出了自己的处置,这也是他在浮票上的意见,窟窿真实存在,怎么吃下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晋党有本事就造反,把阅视鼎建的吴百朋、李乐、张鲸等一众,直接给杀了,把事情彻底闹大! 晋党的实力在几番朝堂狗斗之下,已经大幅削弱,尤其是大同总兵和十个参将被罢免,晋党真的要造反,边军真的会跟着起事? 朱翊钧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张居正死后,他的新政,大抵就是在这种群情激奋之下,付诸东流。 新任的吏部尚书张翰并不是很了解情况,但还是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元辅先生处置有方。” 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开口说道:“王少保。” “臣在。”王崇古本来还想挣扎一下,但是看这个架势,选择了放弃,再说下去,冯保这个宦官就要骂的他狗血淋头了。 “回宣府大同把长城鼎建的烂摊子收拾下?”朱翊钧用铅笔敲了敲御案问道。 王崇古还想再说,但是看着没人帮他说话,只好俯首说道:“臣遵旨!臣,告退。” 王崇古再叩首,离开了文华殿,算是认下了这个结果,而张居正也在举荐张四维的奏疏上,写了自己的浮票,张四维仍做侍讲学士,掌詹事府事,充任《明世宗实录》副总裁、侍读学士。 明世宗实录,自正德十六年四月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大约有四十六年的时间,实录的总裁是大明首辅张居正,而副总裁的这个位置,就是王崇古离朝,给张四维换到的条件。 按照大明官场管理,这世庙皇帝的实录修完,张四维就该经筵讲官,再几年就有入阁的资质了。 举荐张四维入朝的奏疏,从文华殿的长桌流转到了御案之前,朱翊钧看了半天,却没拿起来桌上的大印盖章,开口说道:“张四维回朝之事,朕不答应。” 小皇帝拿出了他万历十五年之后的摆烂大法,就是不下印。 他拥有京官任命的决策权,他不盖章,张四维就回不了朝。 朱翊钧没有亲政,没有完全的决策权,但是他有拒绝的权力,这也是小皇帝站在皇权的大盾牌之下的一次小小试探。 张居正站起身来,询问道:“陛下,臣僭越,张四维有博达渊潜之识,如此贤才,放任四野,不入朝为官,是朝廷的损失。” 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朕嫌他长得丑。” “丑?”张居正一愣,小皇帝,您这是在人身攻击! 但是仔细一想,张四维长得还真的不怎么好看,眼眶深陷,脸颊上还有横肉,下巴有些尖,陛下说的是实情。 丑这种事,父母给的,比如民间的镇宅神钟馗,就是因为丑不能做官,大明朝也有此例,景泰五年,琼州进士丘濬就因为貌寝,痛失状元郎,变成了二甲进士出身第一名。 此言一出,连纠仪官都强忍着笑意,陛下这个角度着实有些刁钻了。 冯保叹为观止,陛下的攻击力,远胜于他!他的气人经也就十二重,陛下这气人经,直接大圆满了,一开口,就是令人瞠目结舌! 而且极为合理。 长得不好看,你还想回朝为官,做侍读学士,伺候陛下? “他长得吓人,朕德凉冲龄,见到了他,心有戚戚,等朕再大些,再让他还朝吧。”朱翊钧满是无辜的说道。 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把那么丑的人,安排为侍讲学士,每天都要看见,元辅先生怎么忍心这么吓唬孩子! 把孩子吓坏了怎么办! 张居正沉默了,只好俯首说道:“臣遵旨。” 王崇古当殿爽约,栈恋不去,若非群议沸沸汤汤,王崇古能爽约,张居正自然也能爽约,就是这个理由,长得丑这个理由,着实是有些羞辱人了。 张居正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这张嘴的攻击力,冯保加上张楚城都赶不上。 缇帅朱希孝整天被气的火冒三丈,不是没理由的。 冯保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没有大笑,但是嘴角完全合不拢。 张居正回到了座位上,仍然有些懵,他缓了片刻,才开口说道:“继续廷议吧,该哪件事儿了?京营提举将才,戚继光、俞大猷、马芳回京领薯苗屯耕之事。” “诸位可有异议?” 谭纶立刻开口说道:“节制精明,俞大猷不如谭纶。信赏必罚,俞帅不如戚帅。精悍驰骋,俞帅不如刘显。然此,皆小知,而俞帅则甚大受!” 大受:承担重任,委以重任。 谭纶、戚继光和刘显,虽然在某些地方比俞大猷强,但是俞大猷强就强在方方面面都不差,这就是不器全才,理应承担重任。 戚继光现在是迁安伯,是勋贵,回京之事,有张居正和皇帝陛下撑腰,无人敢置喙。 马芳是晋党的招牌,整个宣府大同,最能打的就是马芳,晋党就是再不待见马芳,也只能把马芳抬出来做招牌。 俞大猷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人撑腰,戚继光受的委屈,俞大猷有之过而无不及,张居正回护戚继光,谁来回护俞大猷? 谭纶现在是兵部尚书,总督京营,在这奉天殿内,他要为俞大猷撑腰! 俞大猷现在是南京右府佥书,从南衙到北衙,昼夜星驰,只需要十五天的时间,谭纶迫切的希望俞大猷能够大志得展布,不再明珠蒙尘,不再壮志未酬。 谭纶这是在旗帜鲜明的竖旗,朝中将会多一股势力,浙党,而党魁就是谭纶本人。 “老成宿将。”葛守礼要适应自己党魁的身份,他思虑了片刻给了一个略显中性的回答,老成宿将为大勋,这是赞同。 若是他反对俞大猷回京,谭纶立刻就会反对马芳回京,葛守礼对杨博所言之事,谨记于心,高举尊主上威福大权,与谭纶、吴百朋、戚继光、俞大猷等一众浙党修睦,同抗元辅威震主上。 葛守礼又咂了咂这个纲领,只觉得厉害。 俞大猷是福建人,严格来说不是浙党,但大家当年抗倭的战友情谊,彼此战守互为犄角。 “那就招三大将回朝主持京营提举将才考校武艺之事。”张居正在奏疏上贴了浮票,写上了自己的意见。 新任的吏部尚书张翰十分认同的说道:“元辅先生处置有方。” 张居正看了眼张翰,新任的吏部尚书,就只会一句元辅先生处置有方? 奏疏流转到了御案之上,所有人都看向了月台,小皇帝在张四维回朝的事儿上,似乎叛逆了一下,现在张元辅的奏疏,皇帝陛下,会做如何决定? 朱翊钧拿起了大印,盖在了奏疏之上。 群臣们松了口气,臣权和皇权并没有起冲突,看起来,十岁人主,并不是要反对张居正当国,真的是单纯的觉得张四维丑,不愿意让张四维在身边侍读。 这一下子群臣立刻就意识到,似乎张四维确实长得不好看。 之前没人提,也没人留意,这有人提了这个问题,张四维立刻就变的面目全非了起来。 谭纶:王崇古你居然敢出尔反尔,吃我一记反向丁字回杀!(谭纶的武艺不错,教过戚继光短兵)。谭纶评价俞大猷的那句,是谭纶自己说的。出自《明史俞大猷传》。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欺人太甚小皇帝 当小皇帝陛下以张四维丑陋貌寝为由,拒绝了张四维回朝,群臣或者担心或者期盼,皇权和相权起冲突,但是小皇帝似乎是真的嫌张四维丑,廷议的奏疏,小皇帝再也没有发表过他的意见。 朝政如常运转。 是夜,新晋的晋党党魁葛守礼,邀请了晋党所有在京官员,来到了全晋会馆,这个邀请,葛守礼是极为忐忑的,本来他还以为没人来,但是到了夜里,他准备的宴席,都有些不够了。 毕竟二两银子一桌席面,他摆了整整五桌,这可是十两银子,葛守礼还没收到碳敬冰敬,这都是他自己的钱。 随着杨博致仕,王崇古调回宣府大同,能在廷议之上,为晋党说话的,只有葛守礼了,这也是杨博为了让葛守礼坐稳党魁位置的布置。 杨博没有在京师逗留,从文华殿出来,在西长安门直接上车回家,连葛守礼党魁就任的宴会都没参加,跑得飞快。 葛守礼宴请大家来认认脸,听听新党魁要说些什么,这个面子,大家还是要给的。 葛守礼作为杨博的女婿领晋党党魁,谁都知道杨博没有那个女儿,大家也见不到不是? 晋党新党魁走了出来,喧闹的宴会厅慢慢安静了下来。 葛守礼开口说道:“承蒙杨太宰不弃,提领我做了这全晋会馆的馆主,今天这里立几条规矩,大家且听我一言。” “从今天起,这全晋会馆,就不是私宅了,我的私宅只有后院不得擅入,我知道居京师大不易,若是困难,可以到这里住下,一年四银即可。” 全晋会馆每到恩科会开放给入京的山西学子入主,这里还有很多住处的。 房屋修缮需要钱、佣奴需要钱、打扫卫生需要钱,葛守礼没多少钱,他也不确信会不会有碳敬、冰敬这些收入,为了笼络人心,干脆把这全晋会馆直接赁了出去,要知道在京师,一年光租房就要十多两银子,若是要典房,至少要百多两银子。 张四维肯定不需要,但是晋党可不都是张四维这样的出身,尤其是科道言官,本身就没几个钱。 “葛总宪所言为真?”一个山西籍贯的翰林站了起来,颇为惊讶的问道。 “自然。”葛守礼笑着说道:“大家都不容易,就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算什么。”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葛公高义!我等敬佩不已!”这名翰林就差给葛守礼磕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翰林自诩有些孤傲,入了仕林不肯跟旁人同流合污,生活略显窘迫,葛守礼这一出,简直就是及时雨。 葛守礼笑着说道:“第二件事,则是这冰敬碳敬,每年这孝敬,大家都难,以后,就可以少一些,折半便可,三年为期。若是实在不凑手,最多拖延三月,把全晋会馆的腰牌还了,什么时候有了,再来领腰牌就是。” 冰敬碳敬最高规格是一千两,最少也要百两,葛守礼作为科道言官的头子,每年都为了这点孝敬,挠破了头,若非他当了进士举人后,有了不少投献过来想要免税的田亩,能筹点钱,这孝敬,他也为难。 葛守礼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他能力有限,大忙帮不上,小忙倒是可以,索性直接折半收,也省的到时候落埋怨。 之所以三年为期,葛守礼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张居正手下熬过三年。 “葛公高义,清风亮节!我等楷模!”一个御史听到葛守礼直接把孝敬减了半,立刻站了起来,振声急呼。 葛守礼继续开口说道:“第三件事,则是我办了个家学,就在全晋会馆之外,若是有孩子要读私塾的,可以前往,葛守礼不才,到底是进士出身,偶尔也会去看看,招揽的西席先生,也多是举子,诸位孩子蒙学入国子监之前,也可以先到这里就学,省的奔波。” 这个家学,原来是杨博办的,不对外开放,主要是教育他的子孙辈儿的孩子,杨博一走,家学没了学生,葛守礼就想了个主意,变成了晋党的私塾。 家学是可以让女儿入读的,所以住在全晋会馆的晋党同朋,也可以把孩子暂时放在这个家学里,男女不限。 贾三近猛地站了起来,举着拳头,大声的喊道:“葛公善举,善举啊!以后,以葛公马首是瞻!” 贾三近最近遇到了难事,他有个儿子、还有个女儿,都到了入学的年纪,却是求告无门,京中好点的私塾,价高不提,路途还遥远,他住在外城,好的私塾都在东西城,若是能住到全晋会馆,儿子也能进了全晋会馆的家学堂就学。 而他的那个女儿,只能入家学,能置办家学的,谁能看得上他贾三近? 这个时候,贾三近听闻有这等好事,对葛守礼不屑一顾的态度,立刻就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葛公,就是他再世父母! 葛守礼这三个好处一给,立刻就得到了大量的拥趸,算是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说到正事,元辅啊,他威震主上!”葛守礼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开始痛心疾首! 葛守礼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主要就是杨博说的那一套,痛斥张居正权高震主,要尊主上威福之权,坚决反对张居正僭越神器。 其实晋党之内,对张四维和王崇古的做法,不认同的也有,若非如此,谭纶和王国光也不会弃晋党而去了。 而现在,葛守礼换了个打法,灵活的抓住了张居正的痛脚,建立了共同的目标,至于效果好不好,至少葛守礼提出了看似行之有效的纲领。 葛守礼语重心长的说道:“眼下,宫里太后和陛下,对我们晋党怨念极深,陛下以族党看待我们,这眼下第一事,就是把宣大鼎建的窟窿给堵上。改变下太后陛下对我们的看法,人不能一无是处,一点用也没有,那样,终究是会被清汰的。” 王崇古回宣府大同补窟窿去了,这个窟窿是晋党捅出来的,晋党不堵这个窟窿,张居正随时都能拿这个事,攻讦晋党,而晋党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提出了纲领的同时,葛守礼也提出了具体办法,虽然他这个党魁远不如杨博,但总归是合格的党魁。 至少葛守礼把马芳从居家闲住,召回了京师,虽然没任事,但是也算是京营提举将才的副总裁,能够参与京中之事。 晋党吃吃喝喝讨论最多的都是张四维的长相,张四维没来参加,他没官身,便没资格。 张四维真的再干翻了葛守礼,做了党魁,晋党上下,看着那张脸,也总会想起那一个丑字来。 凝聚力这种东西,就是一点点的失去的。 随着杨博、王崇古离开了中枢,而张四维因为长得丑,不能还朝,晋党把希望寄托在了憨直的葛守礼身上,与此同时,考成法也开始从京师推向了全国内外。 京师百官被考成法折磨了整整半年,吵又吵不过,弹劾皇帝又不肯处置,也没法处置,三辅臣只剩下了张居正,把张居正也罢免了,难道让十岁人主任事? 在这个局面下,京官们向全国推行考成法的态度是极为坚定的! 他们吃得苦,地方官也该吃一吃了! 如果张居正用考成法给京师百官套笼头,那京师百官六部衙门,就给地方官套笼头。 在一片哀嚎声之中,骂张居正的声浪一波高于一波,本来期许海瑞回京,能给张居正一点颜色看看的言官们,愕然发现,海瑞也是考成法的支持者之一。 在跌跌撞撞,一片反对之声中,考成法如期推行。 一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京师内外。 在先帝登基和陛下登基时,持节掌冠的成国公朱希忠病了。 这个历任三朝的勋贵,病情逐渐加重,即便是陈实功这个外科圣手,从解刳院赶到了成国公府,对朱希忠的病情,也是束手无策。 “陈太医,成国公情况如何了?”结束了习武的朱翊钧看着入宫的陈实功问道。 陈实功看了缇帅朱希孝一眼,俯首说道:“成国公在庚戌之变中,昼夜捍御,留下了旧伤,药石难医。” 陈实功话其实没说完,旧伤复发的痛苦,对现在的成国公而言,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这种折磨会耗尽朱希忠的精气神,若是此时薨逝,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缇帅一会儿陪朕去看看吧。”朱翊钧听闻,略微有些感慨,大明京营的问题,积弊已久,成国公已经尽力了,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嘉隆万年代,朱希忠把自己能做的事儿都做了。 朱翊钧罕见的没有去景山锄大地,而是在习武之后,换了衣服,去了成国公府。 成国公在朱翊钧登基的时候,持节掌冠,这是从龙之功,于情于理,小皇帝都应该去看看,当然不去,也没人会说什么。 成国公府在太液池以北,德胜门内大街以东,距离皇宫很近,朱翊钧也没有乘坐轿撵,而是走着去,又不远,出了太液池的北门,就到了成国公府的府邸。 知道成国公时日无多,英国公张溶也来到了成国公府探看,正好看到了小皇帝前呼后拥、龙行虎步的从太液池北门出宫。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溶赶忙上前见礼。 嘉靖三十九年,北方遍地狼烟,倭寇燃遍东南,山西、浙江总兵官董一奎、刘显,执掌锦衣卫的都督李隆等九人不称职,被言官弹劾,其余皆被处罚,张溶虽然以勋贵免于责罚,但也从朝廷中枢褪去,朱翊钧也只是在登基和戚继光回京的大朝会上,见过英国公张溶一次。 “免礼。”朱翊钧扶了起来张溶,走进了成国公府内。 朱希忠想要出迎,奈何已经站不起来,只好在病榻之上,觐见了陛下。 “陛下,臣惶恐,位居诸勋贵之上,却百事不成,愧对世庙、先帝、陛下信任。”朱希忠躺在床上,看着小皇帝一脸关切,更是愧疚无比。 嘉靖十八年,世庙嘉靖皇帝南巡至卫辉,行宫大火,火灾中,朱希忠以身护卫世庙周全等到了陆炳,才逃脱了火场,渡河侍御舟操船,保住了嘉靖皇帝的命,至此之后,朱希忠持节掌冠。 “成国公已经尽力了,国事糜烂如此,非爱卿之责。”朱翊钧摇了摇头,京中百户瞧不起百胜将军戚继光,这不是朱希忠无能,实在是这京营和边军不同,京营在京畿,便无小事,这得皇帝亲领才行。 但是自武宗之后,皇帝不至京营已经长达七十余年,朱希忠无能为力。 “陛下,臣有一本奏疏,临行前,还请陛下斟酌。”朱希忠示意亲弟弟朱希孝取来了他早就写好的奏疏,递给了张宏,用力的咳嗽了两声说道。 通过正常的流程,朱希忠的奏疏要在五军都督府过一遍,再到兵部过一遍,才能到通政司,最后入内阁,这三个流程,走流程是一定能走完。 但是走到什么时候能走完,主要看兵部那些个措大的心情,不利于自己的奏疏,措大们总是拖拖拉拉,放在边边角角里,一放就是几个月。 朝中风云变幻,就像战机稍纵即逝,长此以往,武勋自然式微。 从正统元年,初代英国公张辅斗不过三杨之后,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 后来初代英国公张辅作为辅国大臣,干脆不能上朝了,连宫里的太监喜宁都能欺负到英国公的头上。 武勋想说点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皇帝才看到了武勋的意见。 但是现在朱希忠趁着皇帝到他府上看病的时机,突然拿出了一本流程之外的奏疏来,而这本奏疏上的内容,则是提振京营。 “戚帅回京任提京营总兵官?”朱翊钧刚看了几行,才惊讶无比的说道。 朱希忠颇为恳切的说道:“迁安伯也是勋贵,陛下,每日操阅军马的确辛苦,可是再辛苦,京营不振,天下无宁,陛下虽然冲龄,但习武坚毅,舍弟多次言陛下之毅力,多有赞叹。” “还请陛下斟酌。” 如果小皇帝不弘不毅,朱希忠绝对不会上这道惹人嫌的奏疏。 毕竟京营组建起来,皇帝就得每天到京营操阅军马,这毕竟是祖宗成规,当年明英宗朱祁镇登基,孙太后以皇帝幼冲,停止了操阅军马,京营至此糜烂。 但是偏偏小皇帝弘毅,心怀天下而坚持不懈,半年以来,从未缺席,酷暑三伏,陛下再累再苦,也会完成每日习武之事,缇帅朱希孝对小皇帝的毅力极为佩服,当年他十岁这个岁数,习武都是能躲就躲,能歇就歇。 如果不是张居正当国,是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当国,朱希忠也不会上这道奏疏。 朝中的首辅是读书人,不肯让京营振奋,那是很正常的,皇帝武威太盛,文官们就应该恐惧了。 但偏偏,眼下是张居正当国,张居正在隆庆二年,提举戚继光回京任事,戚继光首先做的就是京营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副将。 但是当时朝中是高拱当国,戚继光也没办法,最终前往了蓟州这个京师的门户去训练新兵。 如果小皇帝不来探病,朱希忠这封奏疏要到五军都督府,再到兵部,到时候朱希忠已经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就是奏疏到了廷议上,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但是偏偏小皇帝来府上探病,朱希忠也顾不得规矩了,他都快死了,那帮文臣翻上天去,还能把他这成国公府给掀了?! 所以朱希忠提出了让戚继光以武勋的身份,回到京师,做京师总兵官,再振军营。 朱希忠作为京营总兵官,举荐新的总兵官,完全有资格。 “咳咳咳!”朱希忠有些看不清楚皇帝的神情,用力的咳嗽了数声,极为恳切的说道:“陛下啊,兵源不用担心,京营这些老弱病残,就组建一个老营,迁京畿南郊的南海子,不任事不打仗,任由他们在南海子糜烂,而后从各地募兵。” “老营为军,新营为兵,如此一来,京营的南北矛盾就没有那么剧烈了,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打散编制。” “最开始也不要多,有三万军足矣,不,两万,甚至是一万就完全够了,若是有三万锐卒,天下可安。” “靡费极重,但不养兵,屈辱啊。” “胡虏戎马饮于郊圻,杀戮腥膻闻于城阙,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款顺而纳城下之盟,岂不辱哉!陛下的这封圣旨,臣记得,陛下,臣记得啊。” “世庙主上的屈辱,臣身上的伤势,京畿百姓被劫掠,边方不宁,族党朝中坐大,陛下!臣屈辱!祖宗屈辱!族党欺陛下幼冲,臣无能,更是屈辱…” “咳!咳!咳…” 朱希忠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一口郁气憋在心里,随着剧烈的咳嗽,略显浓郁而黏稠的红褐色血,从朱希忠的指间缓缓伸出。 朱翊钧向前一步,凑近了些,伸手握住了成国公满是血的手,十分郑重的说道:“成国公安心,这份奏疏,明日就会过廷议,戚帅已至北土城,明日无论元辅是否阻拦,朕都会拜戚帅为大将军。” “成国公歇息,朕明日见过戚帅,再来探望。” 兵部尚书俗称大司马,京营总兵官俗称大将军。 朱希忠这道奏疏来的正是时候。 朱翊钧给戚继光封迁安伯也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时机并不是很成熟。 本来,朱翊钧就打算让戚继光以勋贵的身份多多回京,回来的次数多了,京营的事管的多了,就顺理成章。 既然有了这本奏疏,那就没有必要等了,提举将才之后,就留戚继光京营任事了。 朱翊钧走出了成国公府后,也不擦手中的血,就那么握着,站在成国公门前,忽然对着张宏开口说道:“摆驾全楚会馆。” 冯保大惊失色,想要劝谏,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哪有皇帝去见臣子的,陛下要有事,直接宣见元辅不就好了? 这流程不对! “朕不能去吗?”朱翊钧看着冯保微微皱眉的问道。 “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当然去得!”冯保立刻斩钉截铁的回答道,陛下是皇帝,陛下说了算,去个全楚会馆而已! 多大点事! 又不是把他冯保送去解刳院千刀万剐。 冯保其实想让让陛下松开手,把手里的血擦一擦,可是陛下就是攥着那本奏疏。 朱翊钧点头,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全楚会馆,张宏和冯保,那叫一个胆战心惊,十岁人主也是皇帝,这不打招呼,直接就去全楚会馆? 朱希孝指挥着缇骑清街,小皇帝顺着御道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全楚会馆门前,跑得快的缇骑和宦官已经通知了张居正。 张居正闻讯,大惊失色,从文昌阁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门前,一看到小皇帝的仪仗,还没看到人,张居正就三跪五叩首行大礼,朗声说道:“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出禁至臣寒舍,臣罪该万死。” 皇帝都是诏辅臣入宫面议,哪有皇帝跑到臣子的私宅商量国事? “元辅先生快快请起,咱不告而来,怎么降罪于卿?咱今日出宫,兴致来了,就过来看看,怎么元辅先生这是不让咱进去看看?”朱翊钧笑着说道。 “陛下手上血迹从何而来?”张居正刚站起身,看着皇帝手上的血,吓了一大跳,面色大变,一股滔天的怒气在翻腾,他还以为刺王杀驾的事又发生了! 张居正气势磅礴,他已经告诉了杨博,皇帝的安危,是不能碰的底线,居然还敢伤着陛下! 掀!桌!子! “不是我的血,成国公命不久矣,朕去探看,这是成国公气急攻心,吐在手上的血。”朱翊钧简单解释了下说道:“元辅先生不请咱进这全楚会馆坐坐?” “陛下驾到,臣之天幸!快请,快请!”张居正闻言,才知道发生了误会,怒气渐消,便赶忙把门槛拆了,放在一边,才请皇帝入内。 他不敢走皇帝前面,站在皇帝的身后,陪同皇帝参观全楚会馆。 朱翊钧还真是参观,他看了半天,越觉得这全楚会馆的格局极好,这里更像是个家,比他那个冷冰冷的乾清宫好多了。 但是他就是没找到传说中的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子在哪里,可能是藏起来了,也能是压根就没有。 “这是成国公上的奏疏,他快走了,成国公救皇祖父于火场之中,朕不想他死不瞑目。”朱翊钧终于来到了文昌阁内,坐在了张居正平日里坐的地方。 桌上散着几本四书五经,倒扣着,镇纸之下,写着张居正未写完的笔记。 朱翊钧看了两眼就笑了。 确切的说,皇帝的大锤轮下去后,张居正这思想钢印的裂隙越来越大,很多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道理,变得不那么理所当然,这让张居正的注解变得极为困难,好几个注解都是改了又改,得亏铅笔书写方便了许多。 “让陛下见笑了。”张居正略微有些汗颜的说道,作为帝师,居然也有疑惑的地方。 张居正想收拾,但是思虑再三,还是没有上前,冯保一直在左顾右盼,朱希孝如临大敌,张宏面色凝重,冯保在找刀斧手,朱希孝生怕张居正胆大包天,张宏则是保护陛下三丈之内。 张居正看完了那封带血的奏疏,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此事以前不好办,但现在好办了。” 大明首辅选择了实话实说。 不好办的理由很多很多,比如权力结构,比如军饷开支、比如将领任免等等,但是好办就好办在,这是成国公朱希忠临终的奏疏,眼下朱希忠气若游丝,这要是不办,岂不是让成国公死不瞑目? “能办?”朱翊钧还以为很难办,所以摆驾全楚会馆,但看张居正这意思,这件事似乎难度不大。 张居正看着陛下满是疑惑的模样,才郑重的俯首说道:“迁安伯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这件事就好办了。” 这件事好办就好办在陛下给了戚继光勋爵,这是首要条件,以前张居正是戚继光的靠山,后来,张居正是戚继光的枷锁,现在大明皇帝是戚继光的靠山。 “如此。”朱翊钧懂了。 戚继光现在是武勋,回京任总兵官,已经足够资格,哪怕是个流爵,那也是武勋,再加上戚继光彪悍的战绩,回京任事易如反掌。 之前戚继光回不来,是因为戚继光是张党门下,就像是王崇古提举的麻贵等人不能到京营,麻贵等人不是勋贵,而且也是晋党门下。 “那就有劳元辅先生了。”朱翊钧站起身来,摆了摆手说道:“有水吗?咱洗洗手。” “有有有!”张居正示意游七赶紧打水,游七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赶忙把水打了上来。 朱翊钧看了看游七,这个人名已经出现了很多次,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他,略微有些富态,眉宇间有些狠厉,看起来有些凶,长相比张四维顺眼的多。 “日暮已晚,今天就在元辅先生的府上用晚膳吧,张宏,你去准备下。”朱翊钧知道这突然上门,可能会让张居正有些难做,看张居正在门外煞有其事跪迎,就知道今天这事怕会成为张居正的一个污点。 朱翊钧转念一想,用个晚膳再回宫,事情就从张元辅威震主上皇帝上门请求,变成了小皇帝君圣臣贤师徒共进晚餐。 事情的性质变了,就从张居正权高震主,变成了君圣臣贤的佳话,岂不美哉? 汉高祖刘邦就喜欢去樊哙府上蹭饭,樊哙以前开狗肉铺,没当皇帝前,刘邦就天天去樊哙家里吃狗肉,是喜欢。刘邦当了皇帝,还去樊哙府上蹭狗肉吃,这是表达一种信任的态度。 宋太祖赵匡胤也喜欢到臣子府上蹭饭,赵匡胤这个皇位是欺负孤儿寡母得来的,在五代十国的那个年代,欺负孤儿寡母得皇位很平常,但这客观造成了,领兵的大将,不被皇帝信任。 每次朝中有战事,为了表示对军将的信任,赵匡胤都会去吃顿饭,以安军心。 宋高宗赵构也喜欢到臣子府上蹭饭,不过他就去过秦桧和张俊的家中,秦桧和张俊都是促成岳飞冤案的凶手之一,岳飞含冤大理寺后,赵构反而不敢去秦桧和张俊府上吃饭了。 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也喜欢到臣子家里蹭饭,比如去南京西安门外大功坊,徐达的魏国公府里蹭饭,吃完饭还下盘棋。 徐达棋艺精湛,但是每每都输给朱元璋,朱元璋知道徐达恭顺故意让出了棋子,就让徐达全力以赴,徐达赢了,但是棋盘上的旗子,摆出了万岁二字,朱元璋便把莫愁湖赐给了徐达,并且建了一座阁楼,名叫胜棋楼(今犹在)。 朱翊钧到张居正府上吃饭,行为算不上出格,的确算是君圣臣贤的典范了,更易于理解的说,小皇帝蹭饭,释放了一种信任的信号。 张宏张罗,自然是防止有人趁机毒害皇帝,这全楚会馆也有全晋会馆掺进来的沙子,张居正让游七去后厨也盯着。 张楚城作为楚党,接连弹劾掉了张四维和王崇古,张居正的庖厨,游七当然要看紧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朱翊钧也不知道这些菜名,总之都是香鲜软嫩,倒是张居正有些坐立难安,皇帝到家里吃饭,到底该是个怎么样的礼仪?这没有记载,张居正陷入了知识盲区。 作为帝师,张居正自然有资格上桌,可是上桌之后呢? 小皇帝,在文华殿整天问东问西,问的人满头雾水,现在更是把难题出在了张居正的家里来,简直是欺人太甚! “元辅先生,之前朕问元辅先生矛盾总是一方对的吗?这已经这么久了,元辅先生,还没回答朕,咱们这《矛盾说》迟迟缺少一章,总觉得缺了什么。”朱翊钧询问着张居正之前自己的疑惑。 欺人太甚! 文华殿上没问够,跑到私宅给人添堵! “臣愚钝,容臣缓思。”张居正深吸口气,俯首说道,他已经想出了点眉目,但是还没完全想明白,他只能让陛下再等等。 有道是:张元辅威震主上皇帝上门请求,小皇帝君圣臣贤师徒共进晚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感谢书友“小飞毯”的10000点打赏,感谢书友“茻?”的5000点打赏。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骂了他,他还得谢谢咱们 张居正敢把王崇古赶出文华殿,让他滚回宣府大同补窟窿,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 浙党已经初具规模,虽然很是松散,但是朝中已经拥有了制衡张居正的力量,这样宫中太后,就不会怀疑张居正要搞一言堂。 第二方面,京营提举将才已经到了考校武艺的阶段,虽然仍然没有到能够征伐的时候,但是戚继光已经是勋贵了,统十万边军,有保护京畿的能力。 一旦晋党掀桌子,戚继光就在一百里之外,比宣府更近。 所以,这一次,张居正再出手,就让王崇古滚回宣大了。 小皇帝以张四维丑为由,回绝了对张四维的提举,是让张居正有些意外的,这个理由,还真的冠冕堂皇,难以反驳。 至少,在宣大的窟窿没补完之前,张四维是不可能回朝了,皇帝没说不让张四维回朝,只是说暂时不让回朝罢了。 张四维能不能回朝,这得看晋党的表现了,兵部阅视鼎建左侍郎吴百朋,可是打算前往宣大亲自督办此事。 “葛守礼能控制得住晋党吗?”朱翊钧吃完了晚饭,询问着张居正关于葛守礼这个党魁做得如何。 葛守礼能爬到正二品京官的位置上,能在文华殿指着张居正痛骂,多少是有点本事,可张四维那个混账玩意儿,做事可没什么底线。 “葛总宪虽然憨直了些,但是杨太宰教得好。”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露出了一抹笑容,全晋会馆的动静,张居正还是知道的,葛守礼很听话,很听杨博的话,短期内,葛守礼不会被人赶下台。 这就足够了。 作为皇帝,深居九重,作为十岁人主,小皇帝不太懂晋党。 其实晋党内分为了两个派系,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第一个派系,是以杨博为首,杨博在山西经营多年,而且凭借着多年来,出入掖庭累积了极广的人脉,比如谭纶、比如王国光,这个派系是主要是缙绅、士大夫、科道言官。 第二个派系,是以王崇古俺答封贡事为核心,是大明与鞑靼多年冲突,因为军功、边境冲突而走到了一起,长期对抗朝廷乱命,与鞑靼人对抗和合作中团结在了一起,以特权经济的贡市边境贸易为利益核心,这个派系主要是总兵、参将、边方军户、客家军为主。 这就是矛盾在万物无穷之理的具体体现,晋党也存在内部矛盾,并非铁板一块。 张居正一直持续不断的打压王崇古、张四维、麻贵等人。 杨博走的时候,把自己的这一派系完全继承给了葛守礼;另外一个派系,以王崇古为核心,本来张四维回朝之后,领《明世宗实录》副总裁和侍讲学士,若是实录修成,因修史有功,可进讲筵经官,跟葛守礼应该是分庭抗礼的存在。 但是小皇帝以张四维丑陋貌寝为由,拒绝了张四维的回朝。 葛守礼一下子就拥有了绝对的优势,在短期内,张四维拿葛守礼没有什么办法,廷议上,只有葛守礼能为晋党张目,只要葛守礼不是个蠢货,遵循杨博既定的路线,尊主上威福之权,就不会有大问题。 葛守礼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大本事,一切按照杨博制定好的路线行走。 而葛守礼支持小皇帝不准张四维回朝之事,又非常符合遵主上威福之权的纲领,那是陛下的意志! 张四维可以说是流年不利,当王崇古离开了京师,前往宣大堵长城鼎建这个窟窿之后,张四维在党内倾轧陷入了绝对劣势之中。 “若是张四维寻到了元辅先生讲回朝的事儿,元辅先生就以貌寝告诉他,若是他还追问,元辅先生就告诉他,什么时候宣大的窟窿堵上了,什么时候张四维他才回朝。”朱翊钧站起身来,给了张居正明确的答复,他不是在阻碍张居正展布。 让张四维回朝,他有条件。 若是人和人有了间隙,就要直接说明,不让小人的谗言在中间鼓噪,间隙越来越大,最终反目成仇,总是碍于面子,不肯说明白,反而使简单事情复杂化。 这是张居正教给小皇帝的道理,朱翊钧灵活运用,毕竟他在文华殿上,驳了元辅的面子,还是说清楚的好。 “陛下英明,臣恭送陛下。”张居正俯首恭送陛下。 朱翊钧打算回宫了,否则李太后该生气了,他一出门,果然看到了李太后的宫婢,还看到了轿撵。 皇帝还没成丁,就不遵守门禁,那以后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到了暮鼓,宫门都快要落锁的时辰了,皇帝还在外面玩,不回家! 野孩子! 张居正一直等到皇帝的仪仗看不到任何尾巴之后,才站起身来,示意游七把全楚会馆所有的门槛装上。 而张居正本人又回到了文昌阁,思索着矛盾的本质。 朱翊钧已经想好了一大堆的大道理,还从帝鉴图说里找了几个例子,准备回宫后好好的跟李太后掰扯一下,防止被拉到太庙里去。 只是朱翊钧回宫后,李太后的侧重点不在小皇帝不守宫禁,而是皇帝陛下在全楚会馆的待遇。 在听到张居正把门槛都卸掉,才迎了皇帝进门,李太后面露笑容,元辅先生还是有些恭顺之心的,李太后已经很久没见过有恭顺之心的臣子了。 嘉隆万,这些年,似乎只有严嵩勉强能算一个有恭顺之心的大臣。 张居正把所有的门槛都去掉,让皇帝陛下如履平地,这是一种恭顺之心的具体体现。 “娘亲不问问孩儿为什么在元辅府上用膳吗?”朱翊钧小心的问道。 李太后挥了挥手说道:“不问,问皇帝,皇帝又是一大堆道理,小常有理和大常有理,凑一块,都是常有理,你们这些常有理讨论道理去吧,娘亲说不过皇儿,索性就不问了,我听说那番薯,真的能打几千斤?即便是折干重,也有五到八石?” 李太后问起了小皇帝锄大地的事儿,有些不太相信,若是真有这么多,百姓们多一种救荒的粮食,对于百姓而言是一件美事,李太后出身卑微,她知道百姓的苦,吃的饱,那是天大的恩德了。 说起种地,朱翊钧眼神更亮,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他颇为兴奋的说道:“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这两分种,得咱们朝廷想办法,这三分管,咱大明的农户都很勤劳,不用担心,这五分肥,能有个两分就不错了。” “所以这五到八石,打对折是按着荒年算的,最少能有六折以上,吃饱了才有肥,吃饱了才能养牲畜,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吃饱了才能生孩子,才能有更多的人种地、垦荒、劳作。” “元辅先生真的是谁都不信,他还在自己家里种了四分地的番薯,就是怕宫里的宦官们诓骗于朕,他种的收获,和宝岐殿是相同的,这才信了。” “宝岐司元辅先生让徐贞明当司正,现在外廷的大臣们,不乐意在西苑太液池琼华岛上建宝岐司,正磨牙呢。” “好好好。”李太后满是欣慰,小皇帝亲事农桑,不仅种成了,而且还收获颇丰,这也是李太后不问小皇帝动作的缘故,刺王杀驾案之后,小皇帝终于肯认真起来,这对李太后是最大的好消息。 朝中那些事,张居正能办就办,不能办,小皇帝支持着张居正办,要是还办不了,那就等小皇帝长大了自己办。 李太后语重心长的说道:“皇帝啊,他们不想让宝岐司设立在西苑,是因为这宝岐司在太液池里,他们怎么可能把手伸的进去?所以,才百般反对。” “这帮个大臣们,给百姓救荒的番薯,这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为什么还要反对阻拦呢?还不是这天大的功德,他们捞不到一点去?宝岐司若是在西苑,这天大的功德,他们沾不到半分,若是在外廷则可以捞到一些。” “若是不分给他们一点功德,他们是万般不肯好好推行,按理说这百官代天子牧守四方,教化百姓种番薯,不是应有之义?但是他们就是不肯,非要捞一遍,占些好出去,才肯做事,贪天之功,贪天之功啊。” “这宝岐司就设在外廷吧。” 李太后说完,略显有些疲惫的靠在躺椅上,略微有些迷茫,外面的大臣总是在贪天之功。 朱翊钧笑着说道:“西苑也可以设立啊,外廷不给银子,咱们内廷不也能自己办吗?又不需要多少钱,张诚从月港带回了十多万两银子,绰绰有余,正好,西苑有内宝岐司,外廷也有内宝岐司,谁有成果,谁就有功德,谁没有成果,谁素位尸餐。” “文华殿对面是文渊阁,而文华殿旁边是司礼监的半间房,这内廷外廷互相节制,本就是自永乐朝的祖宗成法,内廷的事儿,轮不到朝臣们指指点点。” 陈太后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的时候,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朝中的那些个豺狼虎豹没那么可怕,皇帝是真龙,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小皇帝只要成器,就不是大问题。 “成国公病重,提举了迁安伯为总兵官。”朱翊钧将成国公府的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其实消息已经传回了宫里,李太后和陈太后已经知道了详情。 “迁安伯本是元辅门下,会不会不妥?”李太后略微有些犹豫。 陈太后笑着说道:“迁安伯是元辅门下,那王崇古还是族党的枢纽,王崇古能用,迁安伯自然能用。” 在陈太后看来,李太后属于被高拱弄出的陈五事疏给吓坏了,对谁都失去了信任,患得患失,关心则乱。 不论戚继光和张居正忠心,这论心的话,总不能把戚继光和张居正的心解刳出来看看。 张居正的考成法骂声一片,官僚们恨不得吃了张居正,戚继光更是被骂作缀疣,这怎么看都不具备僭越神器的先决条件。 “马芳和杨文作为副总兵、麻贵和吴惟忠会作为神机营参将,这是元辅的意见。”朱翊钧笑着说道:“娘亲以为呢?” 李太后听闻,终于松了口气说道:“元辅先生大才,有恭顺之心,若我大明首辅都是张居正这等大臣,这乾清宫,我住不住也罢。” “娘亲,贪心了,元辅先生这等不器大才,很难找的。”朱翊钧听闻也只是笑,李太后太贪心了,张居正这类的臣子,整个中原王朝历史,都没几个。 张居正一次又一次的证明了自己的恭顺之心,他只想胸中抱负得以展布,张居正的政治继承人,只有一人,那就是小皇帝。 “孩儿回去看书了。”朱翊钧看两宫太后没有责罚他踩着点回家的行为,抱着农书,继续啃去了。 宝岐司只是完成了种植,关于天南海北的种植区如何划分,各地应该采用什么样的良种,如何解决累代减产,如何推广番薯的种植,如何让番薯增产,还需要进一步的实践,也是宝岐司之后的重点工作。 小皇帝对农书非常喜欢,没事就抱着看,注解、翻译,没有一天停歇。 朱翊钧猜的很准很准,张四维真的求告到了全楚会馆,他提了不少的东西,拿了不少的银子,来到了全楚会馆门前,请求张居正的帮助,尤其是回朝这件事,到底怎么他才能回朝? 文华殿上已经没有了王崇古,张四维压根不清楚,自己要怎样做,才能回朝。 这就是信息差。 葛守礼也不是不告诉张四维,他是真的不知道,十岁人主直接找了个很难申辩的理由,审美这东西,全看个人,皇帝说你丑,卡了当朝首辅的浮票,没说不行,也做了答复,但就是没有告诉所有人,要怎样,张四维才能回朝。 朱翊钧明确的告诉了张居正,王崇古必须堵上长城鼎建的窟窿。 游七收了银子,拿了礼物,请张四维进了全楚会馆,进了文昌阁。 两个人寒暄了一番今夜阳光明媚的废话后,张四维切入了正题,颇为忐忑的说道:“元辅先生,提举回朝任事的奏疏,这怎么就留中不发了?” 张居正端着一杯白开水,抿了口眼睛都不太抬一下的问道:“你是什么意思?这廷议上通过的决议,让李乐带着人去长城鼎建上看一看,伱派人威逼利诱,现在问我,朝廷是怎么个意思?” 廷议上已经通过的决议,要反对就在文华殿上反对,既然文华殿上不敢吱声,玩这种肮脏的手段,张居正当然要问问张四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是天下首善之地! 把那个在宣大地头上耀武扬威的戾气收一收,让旁人看了,大明政斗如此下作,简直是笑话! 大明的明公活成这个模样,张四维不觉得丢人,张居正还觉得害臊,政斗就政斗,搞些鬼蜮伎俩,属实是难堪,丢读书人的脸。 “俺答汗索求无度,我们这不是没办法吗?只能为了这俺答封贡的事儿,把这长城鼎建的钱,挪作他用,息兵安民,所以这宣大长城鼎建才弄成了这个模样。”张四维看似无奈的说道:“唉,元辅也知道,鞑靼人凶悍,这好不容易才安生下来,我们也是不想多生事端。” 俺答汗是个框,什么都能往里装,一切的罪名,只要牵扯到了俺答汗,就变的顺理成章了起来。 这就是典型的养寇自重,捏着俺答封贡的事儿,让朝廷投鼠忌器。 “你自己也说了,长城鼎建,关键就出在了这里,你舅舅出尔反尔,在文华殿上栈恋不去,那就不能怪我不履行谏言了。”张居正说到这里,看着张四维目露寒光。 张居正在吸引火力,或者说把张四维所有的恨,揽到自己的身上。 他从李乐事开始问起,并不是真的追究当初的事儿,而是拿李乐的事儿当个引子,把张四维不能回朝的原因,揽到自己的身上。 这很合理,大明首辅张居正的浮票上到底写着什么,当朝只有张居正和小皇帝清楚,十岁的人说出那么刻薄的话,更像是是张居正写在浮票上的,目的就是利用张四维回朝的事情,逼迫王崇古把窟窿填上。 这一切的一切,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把张四维追击出朝堂的和弹劾王崇古的是楚党的张楚城,发动文华殿诸大臣逐出王崇古的是张居正,在浮票上说张四维丑不适合还朝的是张居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张居正的错,小皇帝陛下是被张居正所蒙蔽的! 这一切的羞辱,都是张居正干的! 张居正也的确是个合适的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十岁的人主实在是太年幼了,即便是张居正在外廷、冯保在内廷、李太后在乾清宫,依旧护持不住皇帝陛下的安危,还是发生了王景龙刺王杀驾案,张居正把一切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就像解刳院那样。 骂名多担点,对张居正这样的权臣而言,不是什么坏处。 “所以说,只要长城鼎建的窟窿堵上了,就可以了吗?”张四维心里恨意如大江之水一样的滔滔不绝,但是还要维持表面的笑意和恭顺。 王崇古已经离朝了,晋党头子葛守礼和张四维是竞争对手,党内倾轧张四维已经落入劣势之中,而张四维不恳求张居正还能恳求谁?心里再恨再恨,也只能陪着笑脸,想办法回朝再说。 “难道不应该吗?朝廷给的粮饷是专项专办,给俺答汗的银子是马价银,若是俺答汗要的更多,王崇古可以向朝廷奏禀,看朝廷的决议,但是移银他用,导致了长城鼎建糜烂,你说给了俺答汗,俺答汗封贡的日子快到了,咱们把俺答汗的使者诏入京师来,对对账?”张居正看着张四维的不甘,两手一摊问道。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拿着事实说话,张居正无往不利,任由你多少诡辩,一旦对账,全都跑不了。 俺答汗,多少年的老对手了,俺答汗对银子的需求量不是很大,俺答汗主要还是要盐、铁、布,贡市客观上起到了互相补足的作用,但是俺答汗在贡市里贩售的皮货、羊牛马等牲畜哪里去了? 朝廷每年给了大量的马价银,却一匹马捞不着。 把俺答汗的使者诏入京师,大家坐下来一起对对账好了,尤其是嘉靖三十二年以后,一些边方的总兵、副总兵的死,就格外的蹊跷。 张居正在威胁张四维,不肯填窟窿还要玩鬼把戏,大明首辅,有的是办法收拾晋党。 “元辅先生骂的对,就是应该把这个窟窿补上,谢元辅先生训诫,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张四维就是一万个不甘心,也只能应承下来,真的学了石敬瑭,拜塞外胡人为义父,扯起反旗造反,戚继光那十万边军,立刻就能扑到宣府大同去。 张四维不觉得能打的赢,也不觉得宣大的边军,会铁了心的跟着他们舅甥二人跟朝廷作对。 “对了,今天谭纶全浙会馆开门了,你去吗?”张居正这话就像是一个狠厉的巴掌,扯了张四维左边一下,又扯了张四维右边一下,扯得张四维脸面皆失。 左边这一巴掌,是扯得全浙会馆开门,张四维没有官身,就去不得。全晋会馆新党魁葛守礼走马上任,宴请时候,张四维也不能去,京城的政治活动,跟他这个没有官身的张四维,没一丁点关系。 全浙会馆,连马芳都能去,因为谭纶作为大司马,开口为马芳说话,以折冲之功,给马芳开罪,让马芳在输贿案中,得以全身而退,虽然去了大同左都督的官职,这不很快就回京了吗? 谭纶作为恩人,马芳高低要去谭纶的会馆里道个谢,磕个头去。 但是张四维不能去,张四维没有官身。 这右边一巴掌,则是更重,扯得晋党正在失去本来的作用,浙党正在凝聚,可以权衡张党势力在崛起,浙党这个势力一旦根深蒂固,晋党失去了所有的作用。 人不能一无是处,一点用也没有,不然,终究是会被清汰的。 “谢元辅先生提点,我知道轻重了,天色已晚,就不耽误元辅先生前往全浙会馆了。”张四维又被扯了两巴掌,他恨意滔天,但是却不能做什么,还是得道谢。 “送客。”张居正也没站起来,让门房过来把张四维引出去便是。 游七有些面色奇怪的说道:“先生让这东西上门,是为了把骂他丑的这个是非因果,揽到自己身上吗?” “一部分,主要是为了骂他。”张居正说道:“敢动我的人,先是刺王杀驾案污蔑戚帅,而后是陆树声,再之后是李乐,我让他进门,主要是为了羞辱于他。” 游七这才了然,笑着说道:“他拿着银子上门讨骂,咱们骂了他,他还得谢谢咱们呢。” 张居正眼睛微眯说道:“我还要杀了他。” 这是张居正第一次如此明确的而清楚的表态,要把张四维屈辱的死掉,要把晋党这个脓疮完全祛除! 张居正不是没本事做到,而是没有皇帝皇权给他撑腰,他就得瞻前顾后,就得防备宫里猜忌他要做些不能做的事儿。 现在,皇帝给张居正撑腰了。 至于宫里的两宫太后,张居正也不去多想,小皇帝既然几次三番的为他站台,肯定是小皇帝找到了对付两宫太后的办法。 否则今天小皇帝踩着点回家的行为,过去李太后就下令让张居正为皇帝写罪己札记了,但是现在还没有,证明宫里,是小皇帝在做主,或者说以皇帝为主导。 这就足够了。 “走,去全浙会馆。”张居正站了起来,谭纶这个浙党,是张居正对于吏治的一个思考,至于有没有成效,还得看看再说。 全浙、全楚、全晋会馆都在一个坊里,几步路就能走到,张居正是最后到的,他是今晚到全浙会馆的最大人物,自然最后才到。 戚继光已经回京,谭纶开馆,戚继光自然要过来,只是不会领全浙会馆的腰牌,见到张居正的一瞬间,两个人互相笑了笑,心照不宣。 大家二十多年的友谊,绝非靠着一块腰牌维系,失去了那块腰牌,对于张居正和戚继光而言,都失去了枷锁,反而更加方便做事。 戚继光和杨文在说话,两人出身蓟州,本身就是上下级关系。 晋党党魁葛守礼带着马芳来到了全浙会馆,马芳需要感谢谭纶在文华殿上的仗义执言,若非如此,在输贿案中,马芳决计讨不到好,也不会如此快速回京来,葛守礼过来,是高举尊主威福之权,与浙党修好。 马芳长得十分魁梧,但已然有些老态,马芳已经五十五岁了,虽然还上得了马,拉的了弓,但是在个人武力上,已经很难跟年轻他十一岁的戚继光相抗衡了。 吴百朋也因为京营提举将才之事回京三月有余,等到京营提举将才事结,吴百朋还要前往宣大阅视鼎建,这一次是盯着王崇古把窟窿堵上。 新晋的吏部尚书张翰不是浙党,他是浙江仁和县人,虽然和谭纶、戚继光、杨文、吴百朋等人并不是熟稔,但既然叫浙党,作为浙人,他自然要过来凑凑热闹。 张翰在朝里没有根基,能活动,自然要活动下。 年轻一派,则是以沈一贯为首各自交谈,沈一贯是浙江人,隆庆二年进士,庶吉士,翰林院编修,沈一贯的父亲沈明臣是胡宗宪的幕僚,沈一贯能读书,还是当年胡宗宪给的钱,这些年,沈明臣、沈一贯、汪道昆一直在为胡宗宪当年的冤案奔走。 张居正注意到,俞大猷并没有来,海瑞也没有来。 谭纶开启了开海的风力舆论,也是隆庆开关的促成者,按理说同样支持开海增收的海瑞,应该过来和大家认认脸,毕竟在京师做事,可是海瑞就是不肯来。 俞大猷已经到了北土城下榻,但是俞大猷也没到全浙会馆,而是去了朝廷给海瑞租赁的家宅之中,感谢海瑞的提举。 海瑞太穷了,到了京师租房子住,还是内帑专门给了一笔安家费,才算是安顿下来。 张居正也没多留,送了谭纶一本古书,又送了谭纶一把长弓,作为开馆的贺礼,简单说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全浙会馆。 张居正为谭纶开馆以壮声势。 全浙会馆要比全楚、全晋会馆小得多,大约只有十多亩地,但足够用了。 万历元年九月初五,宜结亲、会亲友、出行、乔迁、纳财、造畜稠,忌行丧、上梁、作死。 文华殿上,张居正翻出了一本奏疏,开口说道:“礼部上奏言:选净身男子,三千二百五十名,分拨各监局应役,乃致主上生疑盛怒,严旨忽传文渊阁,使臣措手不及。” “陛下问:三千二百五十名净身男子从何而来?近无战事更无战俘幼童,既非官阉,私阉入禁,可符合祖宗成法?” “万尚书,你来回答陛下吧。”张居正的这一本奏疏,对准了新晋的礼部尚书万士和。 张居正之所以要瞄准万士和,因为陛下要办的宝岐司,选址在了西苑。 万士和带着礼部诸官,以祖宗成法既有定制,不可轻易更张为由,反对西苑设立宝岐司,而应该把宝岐司设立在户部之下,宫墙之外。 冯保看张居正已经开火,立刻厉声说道:“万士和,你们这般大臣,非要把手伸到禁城之内,是何居心!用意何在!到时候宫里出了事儿,万士和,你担得起这个责吗?你满门九族,担得起这个责吗!” 冯保就负责咬人,把话挑在明处,隆庆二年议和以来,朝中并无大规模的战事,非官阉不得入禁,这三千多的净身男子都是谁的人?! 万士和惊恐万分,赶忙对着月台说道:“臣听闻陛下身边只有七人用度,实在是有失体面,遂上奏以闻,嘉靖年间,亦有私阉入禁,臣惶恐。” 嘉靖年间,的确有礼部选净身男子选入宫禁之内。 冯保嗤笑一声站了起来,身体前倾,虎视眈眈的看着万士和厉声说道:“万士和,你当咱家不读书是吧?也对,你刚做了廷臣,对咱家不甚了解。” “嘉靖二十一年,世庙遭宫婢变生榻寝,自此移居西苑,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独辅弼得时见,一应大臣选阉婢,皆不能入禁。” “万士和,咱家读书!你说的祖宗成法是谁家的祖宗成法!你家的吗!你一个礼部尚书,还没我一个宦官读书读得多吗?!” 冯保咬人是极为凶狠的。 葛守礼看着直乐呵,自从葛守礼带领晋党换了个打法后,冯保已经不再对葛守礼如此这般龇牙咧嘴了,现在轮到礼部吃这个苦了。 “陛下,臣诚不知。”万士和听闻面色变了变,他赶忙甩了甩袖子,跪下大声的说道。 朱翊钧手中笔不停,连抬眼看万士和的想法都没有,平静的问道:“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祖宗成法?不知道就好好读书,你看朕,朕听政都在读书,在文华殿上,不读书是要被人骂的。” “不知道冯大伴读书?冯大伴领了司礼监的差事,办的很好,汝为礼部尚书,却不知道祖宗成法,却以祖宗成法摇唇鼓舌?” “是不知?还是明知故犯?” 朱翊钧停笔,语气变得严厉。 旧的礼部尚书陆树声为族党张目,随着杨博离任,陆树声走了,新的礼部尚书万士和,天天拿着祖宗成法、法三代,皇帝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总是想把皇帝用各种礼法的绳索,捆的紧紧,半分不能动弹才罢休。 朱翊钧对两任礼部尚书,都不满意。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八十章 贪天之功,异代同愤 朱翊钧看着台下的礼部尚书,万士和与陆树声,两任礼部尚书都是一样的人,这样的礼部尚书,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总不能一直被宦官追着骂吧? 被宦官追着骂,实属是把读书人的面子给丢的干干净净。 “你若是不懂,可以问元辅先生,元辅为《世宗肃皇帝实录》总裁,你不懂可以问,而不是在这里摇唇鼓舌,胡言乱语。”朱翊钧敲了敲桌子,做了最后的总结。 张居正无奈的说道:“万尚书,的确有此成法,你若是不信,觉得我与中贵人相知,诓骗与伱,你就问问王锡爵、王家屏、范应期等学士,他们也负责修撰。” 王锡爵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他知道并且肯定了,确实有这个祖宗成法,也是肯定了冯保比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懂礼法,读书更多。 万士和无奈又磕了一个头,满是羞愧的说道:“臣学艺不精,贻笑大方,臣有罪,恳请致仕还籍闲住。” 朱翊钧眉头紧皱的说道:“你昨日刚进了礼部尚书,今日就致仕归籍,这传出去了,岂不是显得朕薄凉寡恩,朝廷用人如同儿戏?你自己个丢人还嫌不够,非要拉着朕和朝廷跟你一起丢人才行?” 万士和跪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十岁人主,是怎么用那充满了阳光的外表,说出如此冰冷的话的! 冯保发现小皇帝这张嘴,是真的厉害!属实是气死人不偿命那种,在气人这块,冯保还需要向皇帝陛下多多学习才是。 张居正知道皇帝陛下历来思绪敏捷,骂人都是戳人肺管子,万万没料到,这真的骂起人来,能如此牙尖嘴利。 朱翊钧伸出了小手,不耐烦的说道:“行了,也别跪着了,日后好好学习,多多读书,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廷议吧,浪费时间。” 浪费大明皇帝读书的时间、浪费大明廷臣廷议的时间,小皇帝伶牙俐齿,又狠狠的补了一刀,把万士和骂的那叫一个狗血淋头。 这算是又追击了一句,万士和没有任何办法,他要是寻死腻活,就更丢人了。 等万士和灰头土脸的坐稳之后,张居正才开口说道:“古先圣王,莫不以劝农为首务,去岁,罗拱辰献祥瑞于御前,陛下以先王为师,务农重本,国之大纲,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 古先圣王、先王,都是法三代之上的圣王。 张居正继续说道:“陛下履宝岐殿亲事农桑,时至今日半年有余,三日前收刨,得其法,传种、时令、土宜、耕植、栽种、剪藤打顶、收刨、食用等若干法,乃是开辟之举,得杂植中第一品,救荒第一义。” “陛下率天下而丰衣食,绝饥馑而向至治,此乃国之大幸,传旨文渊阁曰:闻他方之产,可以利济万民者,往往欲得而艺之,奈何常不得其法,不闻其声色,引以为憾,故此下章设宝岐司,立于户部之下,设于西苑琼华岛。” “徐贞明落落穆穆,不甚与人较短长,佐番薯种,图饥馑之年民不乏食,推举其为宝岐司司正,遴选农学闻达之士,留心实务,稽查天下水土,推而广之,使天下庶民皆知种薯之利,多为栽种。” 张居正把设立宝岐司定性为了敕谕,将这份功劳和善名,归到了陛下身上,当然具体负责做事的徐贞明,也没有落下,张居正推荐了他为宝岐司的第一任司正。 此乃开辟之臣,若是日后番薯天下皆知其利,徐贞明官运不见得亨通,但是他在民间一定会有生人祠纪念。 徐贞明在皇帝陛下授意下写的那封奏疏,被张居正收了起来,徐贞明不懂,他以为皇帝让他写,他就可以写,但是徐贞明这是在贪天之功,张居正拿到那本奏疏,稍加修改,就让徐贞明不至于名节有亏,还能继续做事。 张居正给人腰牌,当然要护人周全。 “万尚书还有异议否?”张居正开口问道。 朱翊钧在宫里打算折中,内外都设一个宝岐司,但是张居正不想折中,只在西苑设立一处宝岐司,万般功德善名皆归圣上。 小皇帝需要威望和实力去亲政,张居正也奢求小皇帝能够让他人亡而政不息。 “并无异议。”万士和终于明白了,到底哪里得罪了元辅,原来是宝岐司选址之事。 张居正手中这本奏疏是他自己写的,他本来准备好了先用进净男三千二百名之事,告诫万士和不懂别瞎说,还准备了君臣大义的论述,以万士和无恭顺之心为切入点,反驳万士和西苑选址的言辞,结果他还没进攻,陛下就把万士和给骂了。 万士和见势不妙,直接就怂了。 张居正敲了敲桌子,看着万士和训诫的说道:“君臣义重,名教所先,此长幼尊卑孝之大常,臣工理应,明大节于当时,立清风于身后,贪天之功乃民为凶逆,国之鸩毒,人神所疾,异代同愤之。” “万尚书以为呢?” 万士和赶忙说道:“元辅先生所言有理。” 宝岐司选址问题,本质上,是万士和想要贪天之功。 葛守礼疑惑的说道:“徐贞明为外臣,如何常居宝岐司履任?” 张居正笑着说道:“此西苑常理,彼时严嵩、徐阶当国,在太液桥外承光殿坐班当值,正如文渊阁在禁城之内,首辅、次辅、阁臣居文渊阁理事。” “太祖高皇帝始创宫殿于南衙,即于奉天门之东建文渊阁,尽贮古今载籍。置大学士数员,而凡翰林之臣皆集焉。” “成祖文皇帝肇基于北京,开阁于东庑之南,为屋若干楹,高亢明爽,清严邃密,仍榜曰文渊。” “辅臣理政于宫城巽隅之内,遵旧制也,乃是祖宗成法。” “如此,我没有什么疑惑了。”葛守礼点头,算是明白了这个宝岐司为何能够在西苑了。 文渊阁在左顺门内,文华殿正对面,离内金水河不到五十步,在禁城之内,而宝岐司只是在苑囿,不算违背祖宗成法。 宝岐司吵吵闹闹中落下了帷幕。 张居正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宣大督抚王崇古已经回了宣府,负责处置阅视遗缺,今日京营总督兵务,遵旧制,由兵部尚书领太子少保兼领。” 谭纶进了太子少保,才算是正式成为了大司马,这件事也是大家早有预料,并无人质询。 张居正写好了浮票,却没有呈送御前,而是拿出了另外一本带血奏疏说道:“成国公病重已三日,药石难医,成国公上奏言京营总兵官任事,提举戚继光领京营总兵官一职。” “马芳、杨文为副总兵,麻贵和吴惟忠为参将,陈大成、王如龙、童子明等领蓟州、永平、山海等地总兵官。” 葛守礼立刻摇头说道:“京营的总兵和总督都为浙党,我以为不妥,兵部尚书曾以王崇古提举将才名录皆为晋党为由,坚决不肯批复,现在轮到了浙党,怎么可以如此草率?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 “葛总宪所言有理。”海瑞作为右都御史,同意葛守礼的意见。 谭纶是个极为豁达的人,他笑着说道:“两位所言极是,那这个太子少保和总督军务,我就不做了,省的到时候言官喋喋不休了。” 谭纶深知戚继光的才能,练兵是他,带兵打仗也是他,谭纶就不去讨嫌了。 成国公这份提举戚继光回京,实际上挤掉了谭纶进太子少保和总督京营兵务的差事,但是谭纶丝毫不在意。 张居正也是有些为难,浙党刚立,张居正也有意培养浙党,但是这个浙党党魁,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直接让位了。 多少争取一下! 哪怕是做做样子,拿出这般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态度来,这不是显得张四维、王崇古等人,更加丑陋了? 在与鞑靼人、倭寇的冲突中,逐渐涌现了一批以谭纶、戚继光、王国光等人为代表的忠臣良将,是张居正敢于推行新政的最大底气。 “那就暂且不设京营总督兵务吧,京营武备不争,戚帅回京也是练兵,暂时空缺。”张居正看着谭纶询问兵部的意见。 谭纶不争不抢,张居正却把这个位置暂且留了下来。 谭纶思考了片刻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元辅多次说要稍假权柄使得以展布,那既然暂无动兵之事,临战再差临时差遣为宜。” 礼部尚书万士和终于反应了过来,大为震惊的说道:“这总督京营兵务,岂不是成了临时差遣?骄兵悍将,如何节制一二?” 王锡爵看着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终于不耐烦的开口说道:“嘉靖二十九年,主上下旨罢团营及两官厅,复永乐三大营旧制,改三千营为神枢营,其三营司哨掖等名及诸内臣,俱裁革,而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提督京营戎政;以文臣一员辅佐,称协理京营戎政。” “京营无总督兵务,此乃祖宗成法,万尚书,确实该多读点书。” “王崇古从宣大督抚调入京师,为督理军营,应该称之为协理军务,王崇古回京,本身就不合乎祖宗成法。” 大明京营兜兜转转两百年,最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在制度上,京营武将为首,文臣辅佐。 值得注意的是,嘉靖二十九年,京营改制,这个辅佐的文臣,虽然名为协理,其实还是总督军务,朝堂格局没有发生改变,权力就不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但是总督京营或者说督理军营这个差遣,确实已经裁撤了。 王崇古从边方入京,现在又回宣大老家去了。 “原来如此。”万士和彻底不说话了。 兵部尚书的大司马丢了权柄,都没什么怨言,礼部本来还想以祖宗成法反驳一二,结果祖宗成法本来就该这个样儿,万士和讨了个没趣,不再说话。 张居正把总督京营兵务空了出来,就是再等等,等到戚继光身上张党、楚党的背景逐渐淡化,等戚继光领了世券,成为了世袭武勋,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帝党之后,再把总督京营兵务、太子少保给谭纶。 并不会太久,张居正非常确信。 张居正写好了浮票,将两本奏疏递给了张宏,张宏传到了御前,朱翊钧收起了那本谭纶进太子少保的奏疏,在拜戚继光为京营总兵官的奏疏上下印,下章吏部。 “张尚书以为如何?”张居正看着张翰问道。 张翰一愣,他就是那种典型的边缘人,他朝中没有什么根基,若非张居正提拔,他也坐不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他也不打算发表意见,但张居正问,张翰还是老实说道:“元辅先生处置得当。” “迁安伯名为京营总兵官,但这京营无兵可调,无将可遣,其实仍然是三镇总兵官的督师,所以新京营不设文臣协理为宜,因为新京营有名无实。” “若是谭司马任了京营协理戎事,那他的职位就和蓟辽总督梁梦龙起了冲突。” 王锡爵听闻张翰的分析,颇为认同的说道:“嗯,张尚书所言甚善。” 新任的礼部尚书老是想讲祖宗之法,却老是讲不对,但是新任的吏部尚书,还是能听明白廷臣们在讲什么,不只是就会一句,元辅先生处置的得当。 张翰把廷臣们的讨论,总结的非常到位,新京营有名无实,让戚继光先练兵,等到有了战斗力,再派大臣为总督军务,才有名有实。 廷议终于结束,廷臣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而是等待着,既然已经廷议通过,就应该拜京营总兵官了,这是重大人事任命。 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笔,合上了书,开口说道:“宣迁安伯。” “宣迁安伯!”冯保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小宦官们将天语纶音传下,等在殿外的戚继光一步步的走进了文华殿内。 “臣戚继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戚继光穿着麒麟白泽补朱红色官服入殿,五拜三叩首的见礼。 “朕安,戚帅又见面了,冯大伴,宣旨。”朱翊钧笑着示意冯保宣旨。 两个小宦官拉开了身子,冯保向前一步,一甩拂尘,阴阳顿挫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兵家至圣曾言:胜不妄喜,败不惶妥,胸中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 “朕登大位闻迁安伯连战告捷,胜不妄喜,自成兵起,大小数百战未尝败绩,胸中有韬略、腹中有渊洿,将军谋勇绝伦,南北驱驰为国奔波,朕尝责迁安伯为京营总兵官,倚毗为朕之股肱心膂,克济大勋,今边胡未殄,朕实忧其扰,期勋万里长城之寄,再耀我大明军威。” “钦此。” 冯保读完了圣旨,小黄门将圣旨卷了起来,朱翊钧站起身来,来到了戚继光的面前,拿过了一把剑,开口说道:“戚帅,朕赐你天子剑一柄,专事京营振武之事,可斩佞臣不法。” “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 戚继光接过了天子剑,再叩首朗声说道:“臣谨遵圣诲,谢陛下隆恩。” “戚帅免礼。”朱翊钧又将京营总兵官的印绶、圣旨都递给了戚继光才开口说道:“辛苦戚帅了。” “臣定当肝脑涂地,为陛下前驱!”戚继光郑重其事的许诺。 戚继光败过,刚到浙江抗倭的他三战连败,但是自从戚继光练兵有成之后,大小数百战从未有过一败,他做到了胜不妄喜,败不惶妥。 朱翊钧赐给了戚继光一把剑,而此时戚继光离皇帝只有尺距,若是戚继光欲要犯上作乱,拔出剑就可以把小皇帝一命呜呼。 其实拜征虏大将军,按照大明的礼法,应该授予斧钺,皇帝手握钺刃,将柄授予大将军,而后对大将军说,从此以后,上至天者,将军皆可制;而后皇帝再拿斧头,握着柄,将斧刃授予大将军,说:从此以后,下至渊者,将军皆可制。 当初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在徐达领兵北伐灭元时,就曾拜徐达为征虏大将军,授斧刃钺柄,上至天者,下至渊者,皆可制,令徐达征讨胡元。 戚继光这个大将军,只是京营总兵官的雅称,并不是重号将军,所以就没必要搞那么大的阵仗。 “戚帅,朕宝岐殿的番薯都收刨了,收获颇丰!”朱翊钧迫不及待的告诉了戚继光这个好消息,戚继光告诉过他,将士们吃饱了饭,就能御敌。 吃不饱那一切免谈。 戚继光笑的很是灿烂,他不是笑自己终于从边方调入了京营,也不是笑自己升官发财捞到了天子剑一把,戚继光对这些其实不是很在意,他是由衷的高兴,大明小皇帝真的很认真的在重振大明军威,他心中那个不甘心、那个期望的火苗,愈加旺盛。 戚继光将天子剑递给了张宏,俯首说道:“臣为天下贺,为陛下贺。” 天子剑要等离开了陛下三丈以后,再领走,这是恭顺之心。 虽然戚继光只需要一拳,就能把十岁人主的小脑袋,打的四分五裂。 “成国公病危,戚帅先过去探病吧。”朱翊钧并不打算让戚继光变成孤臣、独臣,既然已经是勋贵了,那就送送前任勋贵。 戚继光笑容满面的说道:“臣遵旨。” “大家也都散了吧,各忙各的。”朱翊钧小手一背,心情愉悦的迈着四方步走上了月台,他还有讲筵要做。 张居正等到廷臣离去,侍读、侍讲、展书、赞礼官就位后,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解惑。” “嗯。”朱翊钧今天心情很好,不打算抡大锤了。 戚继光和朱希孝匆匆赶往了成国公府,朱希忠的状态更差了几分,但是,看到了弟弟和戚继光,略微急切的往前凑了凑。 朱希忠示意戚继光近前些,看到了戚继光配天子剑,才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抓着戚继光的手说道:“好好好,迁安伯,做事要讲势,势是什么?势是天时地利人和,最重要的便是这人和,我等了一辈子,终究是没等到人和的那一天。” “不要辜负了陛下期望,呼,大明江山永在,日月山河永固。” “谢成国公教诲。”戚继光赶忙答应,正打算开口谢成国公的举荐,朱希忠的手却从戚继光手中滑落,随意的耷拉在了榻前,朱希忠带着笑容,闭上了眼睛。 “哥!”朱希孝往前急走了一步,年轻时候护持嘉靖皇帝出火场,胡虏南下,守备京畿的成国公,因为旧伤复发,已然离世。 朱希忠一辈子都在等人和,他等了夏言、严嵩、徐阶、高拱,终于等到了张居正,他等过了嘉靖、隆庆,也终于等到了当今陛下,他在等,在等大明新的京营总兵官到来,当朱希忠看到是戚继光后,最后一股心气一散,了无牵挂,溘然长逝。 朱希忠临终前,看到了希望,这是对他一生最大的宽慰。 成国公去世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京师,庚戌之变中,成国公部署诸将卒,昼夜捍御,守住了京师,没让俺答汗攻破,守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翊钧闻讯辍朝三日,以示哀悼,令礼部拟定谥号,礼部拟恭靖,张居正请命,请皇帝追封成国公定襄王。 在成国公大行之日,戚继光上奏请遴锐选锋一万余,于北土城组建京营。 晚秋的风愈加凛冽,文武百官都等在在承天门外。 今天,是提举将才考校武艺之日,按照之前廷议,小皇帝要亲自前往北土城主持考校之事,所以百官等在承天门外等待着皇帝陛下的仪仗。 晨钟敲响,鼓声阵阵,承天门缓缓打开,朱翊钧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不喜欢坐轿,车驾停在承天门外。 “臣等拜见陛下。”诸多臣工行礼。 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笑着说道:“免礼,免礼。” “臣为陛下前驱。”戚继光走到了白象面前,两三下就上到了白象身上,为王前驱的先导车,先导车之后还有一个指南车。 礼部尚书万士和赶忙大声喊道:“奏乐!” 教坊、太常寺的乐伎开始吹奏,恢弘之音在整个长安街上响起,而一群舞姬在一个平车上,翩翩起舞。 朱翊钧站在大驾之上,只看到了一眼看不到头,乌央乌央的人头攒动,而张居正站在车驾的正后方,等待着皇帝的仪仗。 车队的最前面是扛着屈刀的骑卒,白象拉着的象车为先导,之后是大红袍的缇骑,他们身着飞鱼服扛着仪刀,威风凛凛。 正中是一盏大旗,由戚继光扛着,那是皇帝陛下的龙旗大纛! “元辅先生上车来。”朱翊钧笑着说道。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君臣有别,臣不敢僭越。” “那就走吧。”朱翊钧也没强求,元辅想锻炼身体,那就让他腿着去吧!小皇帝走进了辂车之内。 “天子出巡!”冯保见陛下已经在辂车上坐稳,一甩拂尘,大声这吆喝着。 鼓声、锣声,声声震天穹,小皇帝迎着第一缕朝阳,仪仗向着北土城而去。 悠扬的号角声传来,朱翊钧的仪仗驶入了北土城内,没过多久,小皇帝就感觉到了无聊,虽然名义上是他主持考校,但实际上,他所在的武英楼,距离校场的距离很远,至少有二里地,连戚继光的脸都看不清楚。 “流于表面,虚浮于事,元辅先生说考成法,就是为了防止吏治之中的这种陋习。”朱翊钧非常不开心的说道:“这不是流于表面,虚浮于事吗?请朕主持考校,结果朕连人都瞧不见。” 张居正侍立在左侧,颇为诚恳的、理直气壮的说道:“陛下幼冲,人多手杂。” 嘉靖二十一年以来,大明皇帝第一次离开皇城,意义重大,张居正为了这次皇帝离开京城准备了长达四个月的时间,为了防止再失火,张居正甚至把大臣们都叫来了,要点火,大家一起被烧死算了。 皇帝到了,就行。 一步一步走,一点一点来,大明的皇帝近三十年没离开过皇宫了,要是出点什么纰漏,张居正难辞其咎。 “冯大伴,把朕的千里镜拿过来。”朱翊钧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千里镜,是朱翊钧为了登高望远,特意制作的小发明,把透光性极好的玻璃磨出来,放到两个套筒里。 难见庐山真面目,拨雾还赖老磨工。 修磨刀剪、磨镜,街上时常有老磨工走街串巷,需要就可以呼唤他们磨剪子、磨刀、磨镜,为了这架千里镜,冯保可是找了不少的老磨工。 冯保带着两个小宦官找好了位置,固定好架子,而后将镜筒放在了架子之上,才小心的打开了两端的防尘盖,对着陛下俯首说道:“准备好了。” “此物…”张居正看着这东西,他还真没见过。 冯保底气十足的说道:“此物名曰千里镜,前镜不对日光,日光眩目,会伤害眼睛,镜光反昏也看不清楚,须于暗处置架,镜必置架,千里镜才不摇动。” “视欲开广,挪动动镜床,左右上下,绝对不能快,要慢慢来。镜面勿沾手泽,倘蒙尘垢,以净布轻轻拂拭,勿用绸绢揩摩,否则就磨花了。” “何用?”张居正听这东西使用起来如此的繁琐。 冯保站直了身子,侃侃奇谈的说道:“远视山川河海、树木村落,如在目前。若十数里之内、千百步之外,取以观人鉴物,如同当面。” “就是望远用的。”朱翊钧笑着说道:“元辅先生试试?” 张居正将信将疑,朱翊钧找了个凳子,指着镜筒说道:“看不清近处的人,需要把后镜略伸,把镜筒延长,看不见远处的人,需要后镜略缩,把镜筒缩短,自调为得,慢慢拉伸。” “这…”张居正试了试,调整好了镜筒长短后,就看清楚了戚继光的脸,非常清晰,就像在眼前一样。 朱翊钧搞这个也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张诚从月港回来的几件玩具之一。 一个放大镜,可以夏天烤蚂蚁的放大镜,一个缩小镜,通过这两个镜片看人,可以把人放大和缩小,颇为有趣,就是宫里太监出差给小皇帝带的玩具。 张诚一共带回来十几面颜色各异的放大镜缩小镜,有一次张诚将两块叠加之后,却可以看清远处的景物,张诚有些吓坏了,以为自己要开天眼了,惶惶不安了好几日。 直到试了好几次,才发现其中关键。 武英楼这台千里镜制作用可是耗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从挑选透光玻璃开始,就是精益求精,一共制作了几十台,才算有一台能用。 朱翊钧颇为感叹的说道:“水晶无论多么透亮,对着阳光看,都会有淡淡的、均匀的、细小的横纹或柳絮状纹理,两块叠加很容易影响视线,开始的时候,找不到那么透亮的玻璃,有孔洞、气泡等等,朕都打算放弃了,冯大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这才算是有了。” 冯保颇为谦虚的说道:“烧玻璃的工匠有恭顺之心,妙手偶得。” 工匠们翻阅了景泰年间的工匠曹昭写的《格古要论》,才从‘罐子玉’中找到了排气眼的法子,而玻璃在《格古要论》中也有记载,玻璃:出自南番,有酒色、紫色、白色、明莹,洁亮明莹。 即便是找到了办法,这么晶莹透亮的玻璃,拢共就烧出了四十多片,最终做成了面前的千里镜。 “奇物也。”张居正颇为赞叹的说道。 这东西要是能小型化、便携化,那对战争的影响,将是举足轻重的。 朱翊钧看向了校场,戚继光为总裁、马芳、俞大猷为副总裁,考核这数百名四品官及以上推举的将才,这里面最次为武举人出身,也有武进士。 而朱翊钧很快就注意到一人身上,他对着冯保说道:“去问问那试斩第四排第三人,是何许人也?” 冯保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俯首说道:“陛下所问之人,是辽东总兵官李成梁长子,李如松。” 正所谓:宝岐司设于西苑内,戚继光拜帅文华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啪!感谢书友“异史公”1500点打赏,谢谢支持。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统统排队,去说一声戚帅厉害! 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武进士,李成梁的这个长子,非常能打。 碧蹄馆之战,是一场万历援朝战争中,日军企图全歼大明军主力的一场伏击战、埋伏战。 日军实际参战为三万人,大明军实际参战为四千五百余人,由李如松和查大受率领,在骤然遇敌,面对六倍于己的日军,李如松和查大受率领大明健儿,浴血奋战,最终明军损失约五百人突围,而日军最少损失了一千五百余人。 日军六倍于敌,以三倍以上的伤亡,结束了这场伏击战、埋伏战。 能打日寇的武将就是好将领。 朱翊钧抓着千里镜,他之所以注意到了李如松,实在是这个人长得过于壮硕了,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小山一样,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试斩,是李如松参加的项目。 被斩的目标是长短棍各一根,长棍长七尺在后,短棍长三尺五寸在前,两个长棍大约一拳粗细,短棍为马腿,长棍为马头,军士双手持刀。 当开始考校时,所有人,右腿左前踏出,同时挥刀自下向短棍撩砍,而后转身砍出第二刀,自上向长棍砍落。 这一套动作说起来麻烦,但其实动若狡兔,一声令下,一片刀光闪过,短棍和长棍在不到一个呼吸之间,整整齐齐、应声而断。 当然也有砍断了第一根,没有砍断第二根,只能黯然离场,这种连续的斩击动作,动作简单而快速,力道极大。 试斩,丁字回杀,就是北方步兵对骑兵时候,一种常见的砍马腿斩马首杀敌的标准动作。 朱翊钧试过,他年纪太小了,连第一个短棍都砍不断,只能练练动作。 “他们刚才在吵什么?”朱翊钧看着千里镜,询问着冯保。 冯保也没离去,他之前去的时候,已经问过,他笑着说道:“李如松不喜武将尊文官之惯例,看到谭尚书在,就以为是谭尚书要节制京营,考校了试斩,就打算离去回辽东去了。” “李如松说:京营提举将才,他本不欲来,是他父亲硬要让他来,听闻京中文官压着武将,武将跟奴仆一样,仰赖文官鼻息生活,他起初不信,入京后这一见果不其然。” “李如松试斩过,就欲走,被戚帅所阻拦。” 李如松作为辽东总兵官的长子,本身就很引人注目,这一闹腾,戚继光当然要去看看。 “刺头一个。”朱翊钧立刻明白了。 李如松就是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根本就看不上大明的京官,说不定在他眼里,戚继光、俞大猷、马芳等一众,也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心比天高,当然李如松这个人手下的功夫也是极其了得,武艺超群。 同样刺头的还有麻贵、麻锦二人,这都是年轻一代的将领,麻贵、麻锦是宣大的刺头,而李如松是辽东军镇的刺头。 “戚帅说:京中无总督军务,不受文官节制,李如松叫嚣,要与戚帅比拼武艺。”冯保将事情的前因补充完整。 朱翊钧有些奇怪的说道:“麻贵没有在试对中,要求跟戚帅比划两下吗?” “要求了。”冯保俯首说道。 “刺头两个。”朱翊钧笑着说道:“戚帅似乎应战了,有好戏看了!朕赌戚帅会赢!有没有人跟赌的?” 张居正面色立变,看了眼冯保,十岁人主哪里知道赌这事儿,还不是这帮宦官们糊弄小皇帝?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斗胆僭越,依据祖宗成法,赌钱是要剁手的。” 朱翊钧是皇帝,张居正这话其实僭越的很,但是张居正身为帝师,这话说的自然是规劝之一。 朱翊钧立刻摆手说道:“不赌钱,不赌钱,若是娘亲知道赌钱,怕是又要伤心,元辅先生教朕孝一字,自然是不赌钱的,若是戚帅赢了,输的那一方就对戚帅说一句,戚帅厉害!” “元辅先生以为如何?” 张居正一愣问道:“就赌一句厉害?” 戚帅厉不厉害,大家都知道,戚帅厉害得很。 朱翊钧点了点头,他不赌其他的,就赌这么一句。 张居正不再阻拦,这是皇帝在赌气,小皇帝显然对朝中臣工把戚继光说成缀疣非常不满,要趁着这个机会给戚继光找场子。 朱翊钧笑着说道:“有没有人赌的?” “戚帅四十四岁,壮年不在,李如松二十四岁、麻贵才二十八岁,正值壮年,有没有人赌的?” 葛守礼看了看左右,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愿意参加,赌麻贵胜,麻贵自幼习武,十岁已经可以腾跃控御,骑马射猎,能开上力弓,臣以为麻贵可胜。” 输赢不重要,陛下既然开口,那就得搭腔,尊上威福之权的同时,也维护了晋党的脸面。 佥都御史赵辅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以为李大公子可以赢,李如松自幼习武,隆庆五年武进士,豪取武状元,无一合之敌,能开上力弓,臣以为李如松可胜。” 朱翊钧看着赵辅,当年李成梁四十岁仍然潦倒,连进京办理袭职手续的路费都没有,还是赵辅给了李成梁一笔路费,李成梁才入京袭职险山参将,至此以军功不断升官,拿着北虏和女真的人头刷功勋,现在已经成为了辽东总兵官。 朝臣们都不看好戚继光,戚继光已经四十四岁,这个年纪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再厉害,还能有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厉害? 麻贵二十八岁,正值人生最强盛之时。 “开始了,开始了!”朱翊钧盯着千里镜,看向了校场。 麻贵、李如松都是边方军镇的刺头,他们挑衅戚继光,戚继光不应,那是馁弱,还如何御下?戚继光应了,若是输了,那日后京营内外,都是刺头。 从李如松和麻贵挑衅之初,戚继光就只能应下,这种挑衅是刻意的,是以下犯上。 戚继光看着俩刺头,颇为温和的笑了笑示意他们先来。 这第一个比拼就是比远射,步箭靶是八十步(128米左右),迈左脚为一跬,再迈右脚为步,一步大约五尺,小靶就是朱翊钧武功房的那个步箭靶,而大靶高七尺,阔二尺,如同人骑马大小。 弓分为了四等,虎力强弓、上力弓、二等弓、三等软弓。 刺头们要挑衅总兵,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考校,看着靶场的三人。 号角声连连,吹鼓手用力的敲动着手中的鼓锤,秋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麻贵热身之后,拿起了五尺的上力弓,立身大架,搭箭极快,目光一凝,左手定右手拉,把弓如圆月,箭簇闪着寒光向着远处的大小靶而去,麻贵用最快的速度,射出了十箭,气喘吁吁。 朱翊钧玩的是三十斤的软弓,连三等软弓六十斤的标准都达不到,而二等弓的标准是八十五斤,上力弓是一百斤,虎力强弓是一百二十斤以上,小皇帝玩三十斤的软弓,射九箭,感觉胳膊和前胸酸胀无比,麻贵连射了十箭。 “十中红心九,超等!”一个看靶的把总,汇报着成绩。 最后一箭,麻贵有些力竭,射偏了,箭镞闪着寒光钉在了远处的柱子上。 上三、中三、下三,一共九等,九等之上为超等,九中超等。 八中上上,七中上中…不中者,下中等,不知者,下下等。 不知者,就是不知道怎么射箭,箭没射出,还伤到自己的直接下下等,下下等考校,直接逐出。 掌令官骑马通禀了麻贵的成绩。 朱翊钧忍不住赞叹道:“厉害啊!怪不得杨太宰在的时候,要搭救他,换成咱,咱也搭救。” 麻贵有被搭救的价值。 麻贵听闻了成绩,露出了一个笑容,举起了手中的弓,用力的挥动了下。 而后是李如松上场,李如松本来想用虎力强弓,但是他拿起来,又放下,戚继光对李如松放下虎力强弓的动作,眼前一亮。 虎力强弓,最多拉十三下,七日内不可再拉,无论你是何等的天生神力,都不可以再射虎力强弓。 而上力弓是每日最多十五发,隔日才能再拉如此强弓。 李如松既然拿起了虎力强弓,显然是能够拉得动,但是李如松并没有为了争强好胜,拉虎力强弓,这让戚继光对李如松多了几分期许。 南戚北李,李成梁和戚继光同等名气,李如松武德这块,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李如松站定,开始速射,很快,十箭射完,脸色涨红,活动着膀子。 “十中红心十,超等!” 成绩一出,全场都有些沉默,听说了李家大公子骁勇善战,没想到如此强横,十射十中,虽然都是超等,但是李如松还是赢了麻贵。 麻贵有些不服气,但是不服气不行,李如松就是比他强,武无第二,不如人就是不如人。 戚继光稍微热身了一下,站在了校场之上,拿起了上力弓。 杨文看了看麻贵,又看了看李如松,只是摇了摇头,三镇之地的刺头也不少,挑衅戚继光的骄兵悍卒,还不是被戚继光调校的极为乖巧?让他们往东走三尺,绝不走三尺一。 闲的没事,非要找戚帅麻烦作甚? 戚继光拿起了五尺上力弓,开始拉弓射箭,他的动作不疾不徐,轻松写意,射出五箭后,本来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换成了左手在后,右手在前。 而后又是不疾不徐的射出了五箭,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气息略微有些紊乱,活动了下靶子,对着谭纶无奈的说道:“老了。” “是啊。”谭纶也是无奈,不服老不行,戚继光已经四十四岁了,二十八岁的时候,戚继光连射十箭上力弓,气息都不会紊乱。 当然,那也比麻贵第十箭直接力竭要强得多,也比李如松要强一些,李如松脸色涨红。 “十中红心十,超等!” 成绩一出,所有人看着戚继光都多了几分畏惧,左右开弓,若是三等、二等弓还好,若是上力弓,左右开弓,哪里有那么容易?最最关键的是,左右开弓,十箭全中的超等成绩! 而戚继光这一句老了,其实就是在埋汰两个年轻的将领。 羞辱人这方面,戚继光总是有自己的独特的路数,明明很强,却格外的谦虚,显得两个刺头,更加恶劣。 大小靶都是步箭靶,红心的落点而言,其实戚继光的靶上,更加集中,也就是说,戚继光打的更准。 戚继光已经赢了。 “校骑射吧。”戚继光看着麻贵和李如松十分平静的说道。 “戚帅威武,还是戚帅厉害。”麻贵首先就投降了,他有些力竭,再继续就自取其辱了,已经输了,就没必要继续下去,那样被羞辱的只有自己。 “李参将?”戚继光看向了李如松,就成绩而言,李如松和戚继光在步箭上,成绩都是十射十中,李如松还能比一比。 戚继光是南兵起家,但他本身是山东登州人,对于骑射,戚继光不担心自己会输,顶多打平。 骑射都是三等软弓,也就是六十斤,考校的是骑术和射术,这一方面李如松很有信心,虽然李如松知道自己已经在步箭上输掉了,但是他坚信,自己在骑射上,能够赢回来。 骑射一共三式,对蹬、抹鞦、分鬃,对蹬就是射击左边、分鬃是射击前方及小范围的右方、抹鞦则是射击正后方,右后方通常就是骑射的死角,但是能够熟练的掌控左右开弓的技巧,就不存在射击死角了。 仍然是李如松先来,这一次李如松也展现了自己左右开弓的绝活,十中九,有一箭射空了,是他射击的时机没掌握好。 骑射是非常困难的!即便是全神贯注,射空也是十分常见的,前进的同时,还伴随着波浪一样的上下起伏,通常人与马在到达浪的最高点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悬空,然后再往下落,这一刹那是放箭的良机。 李如松有一箭,没把握好时机,但是成绩依旧让人惊呼不已。 李如松真的很强!十中九! 可是戚继光的成绩出来之后,让李如松直接沉默了下来。 十中十。 戚继光翻身下马,将弓放回了靶场,笑着说道:“你已经很不错了,只是缺少一些经验,我只是比你多骑了二十年的马。” 戚继光的武艺超群,但是平素里的他,总是非常的温和,凶狠是留给敌人的。 在岑港,他多么希望有援军可以驰援,但是只有他和军士死战到底,戚继光不愿意跟任何人结怨,但如果是敌人的话,戚继光会毫不犹豫的杀死敌人。 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是帅才。 “还是戚帅厉害!刚才多有冲撞,还请戚帅海涵!”李如松心服口服,骑射是真的输了,少中了一箭。 戚继光拍了拍李如松的肩膀,笑着说道:“没事,伱继续考校吧,日后上了战场,大家都是抵背杀敌的袍泽。” “谢戚帅!”李如松站直了身子,攥紧了拳头,挺直了胸膛,用尽了全力的喊道。 李如松极其感谢戚继光的大度,主动挑衅,输已经很耻辱了,但是戚继光没有过多的羞辱他,原因是上战场后,大家都是抵背杀敌的袍泽。 这让李如松更加羞愧,羞愧于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戚继光获胜,在武英楼的小皇帝,颇为高兴,他就知道,戚继光能赢,杨文可是戚继光的嫡系,若是戚继光没有十成十的胜算,杨文会出来,接下两个刺头的挑衅。 麻贵很强,李如松更强,戚继光比他们更强。 朱翊钧挺直了腰板,看着群臣,颇为认真的说道:“戚帅赢了,你们啊,有一个算一个,现在就去,都给朕到戚帅面前,说一声,戚帅厉害!” “臣等遵旨。”群臣无奈,只好去说戚帅厉害。 朝臣们素知戚继光勇武,谁知道会这么勇武?这还是在校场上,若是在战场上,戚继光杀麻贵和李如松二人,易如反掌,戚继光杀人经验远比麻贵和李如松多得多。 一众朝臣排成了一排,跑到了戚继光面前说戚帅厉害,戚继光本人都是一头雾水,频频看向武英楼,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场面一时间格外的有趣。 “哈哈哈哈!”朱翊钧乐个不停,这帮个朝臣,看不起谁呢!等他们四十多岁的时候,连美娇娘都不能征伐!戚帅还能在战场上征伐! 今天终于好好的出了一口当初朝臣们‘视之如缀疣’的恶气! 张居正在一旁也只是摇头,他没参加赌气环节,因为他知道戚继光一定会赢,小皇帝果然是和他一样的心胸狭窄,戚继光眼下都成了勋贵了,这个仇还记得! 朱翊钧看向了千里镜,颇为惊讶的说道:“打起来了!” “啊?”张居正疑惑的问道:“谁跟谁打起来了?” “李如松和谭纶打起来了!”朱翊钧惊骇无比的说道:“谭纶习武吗?” “习武。”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戚帅原本不擅长短兵,是谭纶教的。” “谭纶不是个文臣吗?”朱翊钧第一次知道谭纶还有这么一手,惊讶的看着张居正,这个豁达的谭纶谭进士,居然还是个武夫?! 谭纶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及第,那可是千万人闯独木桥闯出来的读书人。 张居正想了想还是俯首说道:“台州六虎是谭纶在台州做知府时,招募的乡勇,谭尚书历兵间三十年,总记首功,二万一千五百人(平倭麾下总人头数非万人斩),他自是进士,也是武将,常亲自领兵征战,台州之战,谭纶曾亲率死士,战场厮杀。” “大司马厉害呀!”朱翊钧听闻,笑容更加灿烂。 读书好也就算了,谭纶居然还有军事天赋! 打起来了,朱翊钧最喜欢的环节,终于来了! 谭纶换了身上衣下裤的短衫,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开始热身,让朱翊钧意外的是谭纶热身,居然用的是四十斤的石举,晃动了两下石举后,谭纶一个马步,将四十斤的石举端了起来,端在手里。 端起来了,朱翊钧发出了力弱的惊叹,谭纶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热身结束后,谭纶走进了校场。 “谭尚书会武艺?”李如松惊讶无比,他万万没料到,和他对打的是谭纶。 “很稀奇吗?君子六艺,我射术虽然不如你,但这短兵,你还要小心些。”谭纶拿过了腰刀。 戚家腰刀,刀长三尺八寸,把一尺二寸,总长五尺,腰刀无肩乃利,妙尤在尖,细长,说是短兵,其实比现在十岁人主,朱翊钧要长两寸了。 谭纶和李如松手里拿着的是木刀。 “若是伤着谭尚书,朝廷不会怪罪吧。”李如松拿过了戚家腰刀形木刀,颇为狷狂的说道。 谭纶笑着说道:“刀剑无眼,自然不会。” 吹鼓手吹号角擂鼓,捉对对打开始。 谭纶和李如松开始了对练,喂了几招之后,谭纶忽然一个左脚探出,同时挥刀自下向上撩砍荡开了李如松手中的木刀,而后一个转身,木刀自上向下砍落,李如松手中木刀被荡开的时候,就已经急退,但是谭纶这一下,还是结结实实的砸在了李如松的脖颈处。 李如松本就在躲闪,脚步有些踉跄,被抽了这么一下,身体立刻失衡,单腿跪在了地上,脖颈处立刻红肿了起来。 李如松在秋风中有些呆愣,戚继光比他强,他能理解,怎么一个文官,也比他强!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大司马为何和大将军一样会武艺啊! 这要是在战场上,就这一下,李如松就死了。 谭纶用的还是典型的丁字回杀,只不过是反方向的,可是谭纶的速度奇快,快到躲闪和防御都来不及。 “老子在台州带着死士跟倭寇拼命的时候,你还在用尿和泥!瞧不起谁呢?老子给你们当总督军务,还不乐意,鼻孔都朝天上去了,就是你爹来了,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谭纶走过去,到李如松的腚上踹了一脚,而后伸手把李如松拉了起来。 李如松失魂落魄的站了起来,有些迷茫。 “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了?”谭纶拍了一下李如松的肩膀问道。 李如松老实回答道:“知道了。” 谭纶这才露出了笑容说道:“你知道你输在哪了吗?输在轻敌上,你看不上我一个读书人,觉得我必然斗不过你,否则以你的武艺,怎么会输?”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是厉害,但也要把那个狷狂劲儿收一收,战场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自己死,你手下的军士跟着你一起死,你阵败,则全军都要受到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知道吗?” “你是军将,如此目中无人,军兵岂敢托付于你?” “谢大司马不杀之恩,谢大司马教诲!”李如松深吸了口气,再次俯首认输,心服口服。 李如松不是输在力上,而是输在轻敌之上。 刚才那一下,谭纶是用刀身抽在了他的脖子上,而不是用砍。脖侧若是被木刀砍结实了,木刀也能杀人。 刚才谭纶要是砍死他,他爹都不会到京师寻谭纶的麻烦,只会上京给谭纶赔礼。 李如松是小辈儿,本就是狷狂以下犯上,这里还是校场擂台。 麻贵在一旁看了,瞪着铜铃的大眼睛,得亏自己没有去挑衅谭纶,被一个进士这般抽倒在地,这得丢多大的人啊! 武英楼内,朱翊钧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谭尚书居然赢了。” 考中进士那读书肯定没问题,但是读书这么好,武艺好这么好?李如松可是在隆庆五年的武举中,以压倒性的优势获胜,力拔头筹,武状元! 居然被谭纶给一招抽翻在地。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李如松轻敌所致。”张居正耐心的解释道,李如松打心底就看不上谭纶,没当回事,被人给抽倒了。 “冯大伴,张大伴。”朱翊钧对着空气一顿比划,依然是有些惊疑不定的说道。 “臣在。” “朕练得丁字回杀,怎么就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呢?”朱翊钧右脚探出,挥砍,转身挥砍,有些奇怪的说道。 冯保一时语塞,总不能说,谭纶玩试斩都快几十年了,陛下您这才习武半年,多少有些心急了。 张宏低声说道:“陛下冲龄力弱,再年长些就好了。” “嗯,有理。”朱翊钧总是擅长宽慰自己,今天这一趟,让朱翊钧大开眼界。 戚继光能把三镇十万兵马治的服服帖帖,如臂指使,自然有他独到之处,不是光靠着六千南兵督战,就能做到的。 谭纶这一手反向丁字回杀,也着实让人惊艳无比。 朱翊钧在中午的时候,离开了北土城,下午时候,朱翊钧宣了迁安伯入宫觐见。 “朕习武已经半年,既然大明京营提举将才要考校武艺,朕武艺自然也需要考校,就由戚帅考校吧。”朱翊钧对着戚继光微微欠身,算是拜师了。 张居正在朝里推行考成法,小皇帝是大力支持的,支持需要身体力行的支持,小皇帝的文化课,每月二十九可以考成,但是武艺课,一直没有考成。 戚继光已经回京,那考成就可以展开了。 “臣僭越。”戚继光在入宫前,就知道了皇帝宣他到底何事儿,他和缇帅,会对小皇帝以及小皇帝二十个陪练,考校武艺。 “刺王杀驾大案以来,朕习武只歇过一天,那天成国公离世,朕自诩勤勉,还请戚帅斧正。”朱翊钧点名了自己习武的原因,刺王杀驾,也说了自己勤奋,练的不对,戚继光还是骂的轻一点。 上午在北土城武英楼看戚继光、谭纶、李如松、麻贵等一众的考校,朱翊钧总觉得自己练得啥都不是。 第一项考校是套路,《纪效新书》第十四卷经捷要篇的拳法,一共三十式,朱翊钧练得很认真,这一趟拳打下来,也算是热身。 第二项考校则是二十步靶三十斤的轻弓,朱翊钧扎大架,一共发三矢皆中。 第三项考校则是试斩,丁字步探出上砍转身下砍,用的是木刀,不求砍断,只求动作标准迅速。 第四项考校则是对打,朱翊钧对打的对手,是整个大明朝最最没有恭顺之心的骆思恭,提刑千户骆秉良之子,骆思恭! 就是那个扎马步偷懒,被缇帅发现,一脚踹在地上,朱翊钧拉起来的那个骆思恭! 骆思恭毫无恭顺之心! 捉对厮杀的时候,骆思恭总是全力以赴,绝不留手,得亏朱翊钧勤勉有加,每次都能打赢。 缇帅为这事还专门教训过骆思恭,可骆思恭全力以赴,是因为皇帝有命,要骆思恭不许保留。 骆思恭只听皇帝的,不听缇帅的,回到家,父母教训,骆思恭仍旧只听皇帝的。 时间稍长,朱翊钧就只跟骆思恭捉对厮杀,跟其他人对打,小皇帝仿佛神功大成,手中的木刀,如同有剑气一样,还没挥舞出去,对打之人就倒在地上了,着实无趣。 骆思恭很听话,皇帝让他打皇帝,骆思恭都敢打。 朱翊钧今天看到谭纶使用了反方向的丁字回杀,也想用一用,结果被骆思恭找到了破绽,荡开了朱翊钧的木刀,一记垫步正蹬,踹在了朱翊钧的肩膀上,直接把朱翊钧踹在了地上。 剧情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帅气的丁字回杀,砍得骆思恭这小王八哭爹喊娘吗? “臣罪该万死!”骆思恭踹出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平日里都是小皇帝摁着他打,他需要全力招架,今天没收住,直接把皇帝踹翻了,吓得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了起来。 朱翊钧站了起来,走到了骆思恭面前,伸出手把骆思恭拉了起来,笑着说道:“朕让你用全力,你就用全力,何罪之有!起来起来。” “接着来。” 朱翊钧发现这个反方向的丁字回杀,真的很难用很难用,他没练过就想用,不被踹翻才怪。 捉对厮杀再次开始,朱翊钧不再整活,骆思恭完全处于下风,打着打着就打出了火气来,也全然不顾刚才的惶恐。 这种对打,也是套路的一种,就是几种基础刀法,配合脚步,不停的用,通常都是接触一两次,就能分出胜负来,朱翊钧稍微收着点力,上一次一个不注意抽了骆思恭一下,骆思恭好几日腿都不是很利索。 朱翊钧也挨了几下,身上被木刀打出了淤青,特别特别的疼,可是小皇帝还是满脸的笑容,他赢多输少,还是他厉害! “戚帅以为如何?”朱翊钧收刀结束了对打。 “二十一人中,以陛下和骆思恭技艺最为娴熟。”戚继光已经见识过了缇帅朱希孝的大胆,再看到骆思恭胆大包天,仍然非常惊讶! 这对打的意义就在于挨打,挨打挨多了,自然就会了。 戚继光不知道陛下为何这般苦练,陛下又不上战场,这么折腾自己有必要吗? “戚帅,朕用这反向的回斩,总是用不好,戚帅这里面有什么诀窍吗?”朱翊钧面露疑惑的问道。 戚继光笑着说道:“谭尚书是左撇子,所以这一招用的炉火纯青,才能斩的那么快,若是陛下要用,得勤加练习才是。” “原来如此。”朱翊钧了然,感情谭纶用这招是天赋,怪不得那般丝滑。 朱翊钧静气凝神,似乎是不在意的问道:“戚帅,这次遴选的将才如何?” “皆是可用之士。”戚继光想了想给了一个答案。 “麻贵、麻锦、还有他们那个参将,可是晋党的人,而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长子,杨文算是你的人,也算是浙党的人,毕竟杨文是台州六虎,是大司马谭纶的人,迁安伯若是为难,可以跟朕说。”朱翊钧决定给戚继光事权,那就不会让戚继光为难,就会给支持。 戚继光不满意之人,在这份名单没有公布之前,都可以罢黜。 黑箱操作什么的,对于朱翊钧而言,没有任何的道德负担。 皇帝在京营将才遴选上,拥有无限的自由裁量权,朱翊钧要动用这个权力,为戚继光张目,戚帅没了全楚会馆的牌子,但是有了爵位的保护伞,那就不是文臣想动就能动的。 戚继光浮浮沉沉这么多年,自然听明白了皇帝是何意,皇帝虽然年幼,但是冯保可以为陛下解释,冯保不行,也有张居正上奏。 朱翊钧当然清楚矛盾广泛存在,而矛盾产生的疑惑,在解决之后,万物无穷之理才会进一步的发展,但是京营可是富国强兵这一国策下的重中之重。 “陛下,他们不是晋党的人,也不是浙党的人,也不是东北李成梁的人,他们都是大明的将才。”戚继光俯首说道:“臣能制得住。” 戚继光一辈子都在练兵打仗,怎么制住这帮混小子,戚继光有的是办法。 “那就听戚帅的,名单就不改了。”朱翊钧略显失望的同时也有些庆幸,庆幸的是,戚继光自始至终都没打算把南兵变成自己的私军。 失望的是,他没能黑箱操作。 相比较戚继光,朱翊钧就是道德上典型的小人,能黑箱操作,能让自己人沾光,就给自己人占便宜。 男人斗气都比较简单,一声厉害,就是荣誉!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边军持盾主坚守,京营持矛主攻伐 戚继光不是逞强。 事实上,三镇之地的矛盾更加复杂多变,比起已经出清旧账,将老营移至南海子,遴锐选锋的新京营,他在三镇之地练兵的时候,要难的多的多。 朱翊钧看戚继光仍然不肯黑箱操作,非要按着名单来,也不再坚持,笑着说道:“反正总能见面,戚帅若是有为难之处,定要开口,权力如果不行使,如何有庆赏威罚之效?” “日后戚帅有奏疏,就不用通过兵部,面圣的时候,直接交给朕就行,按祖宗成法,廷议的二十七廷臣,京营总兵官理当文华殿议事,考虑到戚帅戎事繁忙,有空便来,应来尽来,朕已经告诉了元辅先生。” 绕开兵部卡大将奏疏,让武勋的奏疏能够正常流转,戎事繁忙可以不参加廷议,这就是朱翊钧给戚继光的支持。 “臣,谢陛下隆恩。”戚继光沉默许久,君上待他实在是有些过于恩厚了。 皇帝给的两个支持,已经不是一般的优待了。 谭纶去朝日坛参加春分祭祀,请假吏部不准,而后以谭纶咳嗽弹劾事儿,就在不久之前。 现在,戚继光参不参加廷议,不归吏部管了,京营完全对上负责。 “李如松,能不能争取下?”朱翊钧说了一句不是很容易理解,但戚继光却很明白的话。 晋党在西北,李成梁在东北,虽然此时的李成梁还不具备典型的藩镇特征,还没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但是已经有了养寇自重的嫌疑,隆庆五年,对海西、建州女直的贡市,和宣府、大同的贡市,是一起设立的。 李成梁已经有了藩镇特征的基础,而且非常有可能,会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变成切实的藩镇。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长子,而且从小熟读兵书、骁勇善战,如果能够让李如松成为忠君体国之良臣,更加确切的说,能够离间李如松和李成梁之间的关系,辽东军镇藩镇化的进程将大大减缓。 因为李如松是李成梁的继承人。 继承人和李成梁发生了路线上的冲突,李成梁在辽东的藩镇化,决计不会那么的顺利。 戚继光沉默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无论是李成梁、马芳、李如松、麻贵,他们都是陛下的臣子,无论他们想还是不想,这不是也不应该是他们能决定的事儿。” 这就是京营的作用,这就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意义:诛不臣。 既然十岁人主如此信任自己,将京营如此重要的差遣,想方设法的交给了他戚继光,戚继光,就不会让陛下失望。 戚继光失望的次数太多太多了,但是他从来没让期望落空,平倭就把倭寇彻底消灭,拒虏,就绝不让虏口踏入关内一步,诛不臣,就绝对不会让不臣的乱臣贼子活下去。 这是戚继光的承诺! 打仗这件事,戚继光自诩还是有些本事的,戚继光征战这么些年来,但凡是和戚继光为敌的倭寇和北虏,没有一个差评。 陛下以皇帝的名义许诺,那么戚继光就以臣子的名义去守护。 “戚帅,所言有理。”朱翊钧笑的很是阳光灿烂,戚继光这个人儒雅随和,但是不经意间,说出的话,霸气外露。 关键是戚继光的霸气,是靠着战绩说话,底气十足,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霸气。 朱翊钧就京营提举将才的名单和戚继光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讨论,关于何人任职何事,戚继光对答如流,每一个人擅长何事,都做了具体而详尽的安排。 帅才。 朱翊钧颇为郑重的说道:“戚帅,朕有些奇怪,正德十二年,武庙亲征鞑靼,为何仅仅斩首级十六人,但是结果却是,是后岁犯边,然不敢深入。” “正统十四年,瓦剌南下,也先中秋俘虏英庙,十月入关犯京畿,北虏势强,则侵略如火,就死了十六个人,北虏就不再南下了吗?怪哉!” “但如果说大明在应州之战,打了大胜,为何斩首仅仅十六人?” 战报会撒谎,但是战线不会撒谎,明武宗在正德十二年,亲自率军亲征,大明斩贼十六人,北虏十几年不敢犯边,这是羞辱大明,还是羞辱北虏? 成吉思汗看了都摇头,也先看了都得从坟头里蹦出来。 也先被部下阿剌知院所杀,好像没有坟头。 “十六首级应当为真。”戚继光颇为恳切的说道。 朱翊钧等戚继光把话说完,既然戚继光肯定这十六首级,这里面是有什么门道吗? 戚继光斟酌了一番继续说道:“成吉思汗颁布过大扎撒,这是北虏,鞑靼、兀良哈、瓦剌都遵守的法典,是一本习惯法的汇编,就是对北虏习惯进行的一种汇总,比如北虏最为常见的收继婚,也就是女子在丈夫死后改嫁给夫家其他男性。” “在大扎撒中规定:在战场上,只有抢回袍泽尸体,才可以继承女人、家产。” “陛下,胡元世祖皇帝就不遵循大扎撒法典,所以才和阿里不哥争汗,最后忽必烈胜,更加不遵守大扎撒了。” 胡元既然是胡人建立的王朝,一定没有边患才是,但胡元国祚一百年,汉世侯们,整天出兵草原减丁。 朱翊钧能够听懂戚继光说的大扎撒是什么东西,通俗的讲,就是成吉思汗大法典。 戚继光继续说道:“胡人常常用套索将袍泽的尸体拖走,这样就可以继承财产了。” “武庙应州之战,是小王子率五万之众南下,时武庙毅皇帝正在巡检边方,仓促迎战,边军云集五万左右,参战不足三万。” “此战极为凶险,乘舆几陷,鞑靼军冲到了武庙毅皇帝的大驾之前,甚至武庙毅皇帝亲手杀了一个鞑靼武官。” “兵凶战危,可见应州之战,局势并不是完全掌控在大明军手中,至少不是歼灭,也不是伏击,这是一场双方准备都不是很充足的遭遇战。” “此战经历了对峙——试探——交手——大军会战——鞑靼怯薛强军冲阵——退去,此战进行了几日,小王子帐下军卒死伤极多,但都被套走了。” “而我大明计首级功,全都在战后打扫战场,所以有斩首十六级也不算奇怪了。” “这种事不是孤例,嘉靖三十五年,虏五千犯陕西环庆等军阵,为都督袁正所破,斩首百四十二级,夺获马匹九千零二匹,虏难不成一人骑六十四匹马不成?” “正德四年闰九月,小王子犯延绥,围总兵官吴江于陇州城,吴江斩首十六级,夺获马匹六百八十匹,虏亡十有八九被套索拖走。” “武庙毅皇帝领兵三万应敌,斩获十六级,恰恰说明了此战的凶险,以臣拒敌经验而言,局势在结束时,仍然在敌人控制之中,但是损伤极为惨重,大明援军将至,小王子恐陷阵,所以才肯撤退,而后就不敢进犯了。” 戚继光以他的军事经验,还原了部分应州之战的实际情况,当时应该比记录的要凶险的多,因为敌人能够把同袍的尸体带走,明武宗面对的局面,十分的恶劣了。 “如此,世人多有误。”朱翊钧这才清楚了应州之战的凶险,这种误解,并不只是后世,明武宗回朝之后,就流传着应州战败,皇帝吹牛说打赢了的传言,让武宗更加郁结,直接辍朝了十余日。 “戚帅为何消灭董狐狸,一战能有两千余级斩获?”朱翊钧有些疑惑,别人的战绩都少,戚继光为何一战就打了两千多人头出来? 戚继光笑着说道:“臣打的是伏击战,所以才有如此斩获。” 吃掉了董狐狸两千多个首级,不仅仅是北古口一地,而是四地设伏,才有如此战果,探取情报——设伏——示弱——诱敌深入——分割包围——围三缺一——追击,戚继光的意思是,他在战场上,完全掌控了主动权,所以才会取得如此战果。 战争的进程都不一样,结果自然不同。 戚继光拒敌的思路是把敌人都消灭了,就是拒止贼虏逞凶。 这个思路,看起来格外的合理。 “陛下,胡虏一人三四匹马,若是锐卒一人有马七匹也不稀奇,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优势,马军所带来的机动。今日在北古口,明日就能到喜峰口,臣惭愧,未能诛杀董狐狸,此人必然卷土重来。”戚继光颇为感触的说道。 他在感叹只抓到了前来支援的董狐狸侄子卜哈出,没抓住董狐狸,是未尽全功。 下次一定。 “陛下习武是极好的。”戚继光开口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自从海瑞回朝,把世庙主上八子仅剩一人这个问题挑破之后,戚继光这句话,就不奇怪了。 戚继光不好明说,但懂的都懂,陛下需要防止落水。 明武宗亲掌兵权后,就落水了,而且是两次,孰是孰非,当年的情况到底如何,已经无人知晓,但是戚继光作为陛下手中主攻伐的利矛,有必要提醒陛下,要保护好自己。 大家都在一层窗户纸之下,说着心照不宣的怪话,谁听不懂谁尴尬。 朱翊钧笑着说道:“戚帅,朕会游水!入夏之后,就开始学游水之事,虽然称不上浪里白条,但也会几分。” 游泳这么重要的事儿,朱翊钧这个不务正业的小皇帝,怎么可能不防备! 明武宗两次落水,明熹宗天启皇帝也落水,作为不务正业小皇帝,自然也要会游泳才是。 毕竟,大明皇帝易溶于水,很多人都说,是当年朱元璋把小明王沉江,是小明王的诅咒。 长袍短褂落了水,怎么可能游的起来? 所以朱翊钧不见朝臣时候,都是上衣下裤的短褐,有棉有麻,讲究的就是一个轻便,讲究的就是一个不溶于水! 入夏五月份开始学习游泳,已经学习了长达四个月之久,从最基础的漂浮、狗刨、仰泳、潜泳、蛙泳,至于其他的,缇帅也教不了,小皇帝游泳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少,缇帅朱希孝知晓,陪练的二十人知晓,两宫太后知晓,宫里几个太监也知晓。 朱翊钧习武已经有半年有余,气息变得绵长,下盘扎实、腿部力量壮实,所以蛙泳的速度还挺快,在水里,朱翊钧就是个灵活的小胖子。 越不下水,越怕水,朱翊钧第一次下水,李太后也不乐意还生了好大的气,但是随着小皇帝的进步飞速,李太后也只能听之任之。 “戚帅,应该如何灭虏?”朱翊钧一直跟着戚继光走到了两宫太后的珠帘之前,才开口说到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戚继光对两宫太后见礼后,听到陛下的询问,知道这是问国之长策,而不是虚头巴脑的唱赞歌,更不是表忠心,是需要戚继光作为帝国的大将军,做出自己对帝国戎事提出自己建设性意见。 他的这次奏对,很有可能决定大明戎事,十年、二十年的走向。 “唯有重振京营。”戚继光首先做了一个总述。 要灭虏、要一雪前耻、要边方靖安、要防止地方继续坐大,只有一个办法,重振京营。 李太后沉默了片刻问道:“边军不可倚仗?” “不可倚仗。”戚继光颇为确切的说道:“若是元辅来说,那自然是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因为征伐自诸侯出,天下不宁,元辅已经说了很多了,臣不多置喙。” “臣以为边军不可以倚仗的原因,是边军本身的职能,就只是防守、反击,而不能进攻,天下并无物莫能陷之坚盾,万里长城,遍地狼烟,今日虎峪口,明日东胜卫,频繁滋扰,我大明疲惫不堪。” “边方军卒本为卫所,所务耕战,持盾坚守之能。” “昔日太祖高皇帝建天下军屯卫所,本为恢复民生生计,持矛进取的为淮西军,老家军,洪武年间八次北伐,皆为老家军所为。” “成祖文皇帝建京营,以京营征伐,三次北伐斩获颇丰,北虏望风远遁千里莫敢敌。” “正统十四年,景泰帝率备倭军、备操军,于城外阻敌,瓦剌人损失惨重。” “京营军兵遴锐选锋,所务攻伐,持矛征伐之能。” 戚继光不止一次跟小皇帝讲过,边方军屯卫所不可废弃,这是军兵之根源,边方军卒让他们种种地、平日操练一番,能拉弓射箭、能站在城墙关隘上守城已经足够了。 非要他们出塞作战,他们也做不到,没那个能力。 嘉靖二十九年起,大明和瓦剌打了十五六年时间,大明赢都是小赢,输都是千里溃败,这不是敌人有多么的强大,边军吃不饱,他们恨不得把手中的箭,对准平日欺压自己的庶弁将,能守城已经不易了,不能要求太多。 这里面还有监察难,京营在皇帝身边,众目睽睽,边军监察困难重重。 京营的矛都不锋利,地方为什么要怕朝廷呢? 朱翊钧颇为感叹的说道:“器材,一材一艺者,必因人而器使之,不可过于求备;” “不器全才,欲求谋国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谋身之计,人君得之固当大任。” “元辅先生论君子不器,任人如此,国事亦如此。” 边军就是典型的器才,有一才一艺,不能过于苛求,而京营是精锐中的精锐,求非常之功,不拘泥于器型。 李太后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戚帅所言有理。” 李太后其实对边军并不在意,或者说如何灭虏不是很在意,她只是想看到戚继光和地方边军切割,看到戚继光能把自己身上的张党、浙党的痕迹清洗,成为坚定的帝党,成为皇帝手中的利器,而不是大臣威逼皇权的利器。 至于天下靖安,那是皇帝的职责,李太后的职责,就只是在皇帝亲政之前,保护好小皇帝威福之权。 “戚帅的意思是,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朱翊钧想了想,眼前一亮问道。 “陛下圣明。”戚继光俯首说道。 进攻是一件比防守更划算的事儿,但是进攻的职能需要京营承担,而京营需要皇帝亲自操持。 朱翊钧和戚继光聊了许久,这一次朱翊钧没留戚继光在宫里吃饭,上次是打了胜仗,那是赐席。 朱翊钧的日常里多了一项,至北土城操阅军马。 这件事还没敲定,就引起了言官们的口诛笔伐。 主要是十岁皇帝,每日操阅军马,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些? 葛守礼更是冲锋在前怒斥元辅:张居正你亡人臣之礼,我大明还没亡天下,我大明的言官还没死绝,就决不允许你张居正让陛下如此操劳! 国朝养士两百年,仗义死节在今日! 张居正总觉得自己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道就换换顺序,先让张四维回朝,再让王崇古回宣府,这样一来,张居正好继续对晋党追击,也让张四维和葛守礼掐起来,省的葛守礼天天挑张居正的理儿。 最关键的是,都察院另外一位总宪,从海南回朝的海瑞,对陛下每日都前往京营操阅,也不支持。 十岁人主,早上五更起听政读书,上午讲筵,下午习武,再前往京营,回宫还要去宝岐司看一眼,回宫之后还要盖章批阅奏疏,虽然这里面有些事有一部分是皇帝在自找麻烦,不务正业。 但是让皇帝这么辛苦,约束的这么严苛,皇帝又不是铁人,作为帝师,就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弟子吗? 皇帝万一这么忙碌,生出了叛逆心,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小皇帝怕张居正,那张居正走了,小皇帝学了唐明皇怠政,怎么办?谁能负这个责? 张居正面对海瑞所言,真的是有苦难言!尤其是那句小皇帝怕张居正。 给小皇帝讲筵绝对不是一件美事!小皇帝真的怕他张居正吗?!谁造这种谣言,真的是丧良心! 元辅一点都不觉得小皇帝怕他,但是朝中非议连连,张居正只好改请:请皇帝每五日前往京营阅视,由操阅改为阅视,由每日改为了每五日,以安军心振军威,这只是暂时的,等到小皇帝亲政的那天,再由陛下圣意独断。 葛守礼狠狠的扬眉吐气的一把! “这帮言官要是闲的没事干,就到宝岐司领一卷农书回家试着种一种番薯,朕都不嫌辛苦,用他们嫌朕辛苦?朕辛不辛苦,朕不知道?”朱翊钧在张居正的《请上御北土城阅视京营军兵操练疏》上下印。 他不觉得辛苦,权当减肥了,结果朝中这轮由葛守礼掀起、海瑞支持的风力舆论,硬生生逼的张居正让了步。 张宏收好了陛下盖过章的奏疏,听陛下询问,思索了下,低声说道:“葛守礼还是有些恭顺之心的,陛下天生贵人,可是十岁年纪,军兵看了,难免起轻视之心,若是再有人摇唇鼓舌一番,到时候,怕是戚帅就得回蓟州了。” 朱翊钧听闻不住的点头说道:“嗯,张宏你说的有理,怪不得元辅先生要让步,改操阅为阅视,有些个事儿,并非戚帅本意,但是万一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戚帅凭多几分麻烦。” “成事难,坏事易啊,朕到北土城武英楼,见京营总兵、副总兵、参将庶弁将等阅视法,暂时采用了。” “这葛守礼,出了好大的风头咧!” 这也算是妥协的结果,皇帝毕竟幼冲,十岁人主,天天出现在京营,军兵看了,哟,这么个小东西,老子拳头比他脑袋还大,他能做皇帝,我为什么不能做? 主少国疑的时候,一切以稳定为主,所以,皇帝去阅视,而不是操阅,每五日,而不是每日,也是一种折中。 但总算可以出宫出城去透透气了,这就不用住在百官营造的信息茧房之中。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至少朱翊钧能知道,大明什么时候要完,为什么要完。 “鸿胪寺卿奏禀,八月二十五日,织田信长逐出了足利义昭,室町幕府彻底消亡了。”朱翊钧注意到了一封奏疏,鸿胪寺卿孙鑨上奏,说了一件倭国的事儿。 尾张国大名织田信长,拥护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昭,成功提刀上洛(由割据地方的势力率军前往京都),成为了京都的豪强,控制了京都之后,提出了天下布武的战略,而后慢慢消灭地方割据势力,结束了倭国应仁之乱持续了近两百年的乱世。 万历元年,织田信长在获得了足够的威望之后,将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昭,放逐了。 倭国室町幕府被大明成祖文皇帝册封为了倭国国王,两百年时光荏苒,室町幕府现在终于完全散了架,成为了历史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颗砂石。 鸿胪寺卿孙鑨上这道奏疏,并不是请皇帝册封织田信长为倭国国王,组建新的幕府,也不是给倭国重新补发堪合,好让倭国继续朝贡。 而是以织田信长的例子,请皇帝陛下警惕张居正。 织田信长拥护室町幕府足利义昭,成功上洛后,天下布武,消灭地方割据势力,最终流放了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昭。 张居正看似尊主上威福之权,逐出高拱,大权独揽,提出了富国强兵的战略,打击晋党,这到时候,张居正累积了足够的势,岂不是要流放陛下?! “一派胡言,元辅先生也真是的,他难道就会贴空白浮票吗?骂他啊!教训他,本事那么大,忍气吞声!”朱翊钧指着奏疏对着张宏说道,那叫一个气。 对付晋党时候,威风凛凛、重拳出击的张居正,一遇到弹劾他的奏疏,就只会贴空白浮票,不表态也不陈情。 张宏思虑了片刻说道:“元辅大概在欲擒故纵吧,朝臣上奏乃是本务,当朝臣们觉得元辅不过如此,那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就像王崇古一样。” 张宏时常陪在陛下身边,知道自己主上不怕张居正,但是满朝文武,哪个不怕张居正?王崇古被张居正打的还不了手,只能求饶,杨博被逐出京师,晋党就剩下了个憨直的葛守礼在朝中奔走。 欲擒故纵就成了政斗之中的一个好手段。 “不对,元辅先生就是太忙,没空理会他们罢了。”朱翊钧想了想,却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每天弹劾张居正的奏疏那么多,张居正都去一一反驳,大明朝首辅,还做不做其他事儿了?估计这空白浮票,都不是张居正贴的,而是次辅吕调阳贴的。 眼下大明朝堂的局势,张居正就是被弹劾,只要不威胁到了皇权,李太后也不会下旨罢免,毕竟内阁辅臣三位,仅剩下了一个帝师张居正。 “陛下圣明。”张宏恍然,还是陛下更懂张居正。 竖子不足为谋,张居正理他们一句,都是张居正输了。 朱翊钧在奏疏上画了两个叉号,算是批阅了这本奏疏,奏疏应批尽批,小皇帝这叉号也是批复,也是个态度,比朕知道了,更低一等的回复。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小皇帝如常出现在了文华殿内,看群臣们吵架,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御门听政,他还在读书,而朝臣们每天吵吵闹闹,在冲突中,不断的互相妥协,让大明国事持续的运转。 而今天的廷议主要议题是徐阶还田。 葛守礼拿着手中一本奏疏说道:“南京湖广道御史陈堂,劾南京礼部右侍郎董传策收人贿赂九万三千二百余两,证据确凿,历历有据。” 都察院左都御史是葛守礼,弹劾董传策的奏疏,来自南京科道言官陈堂,弹劾的董传策,收人贿赂,收了松江府最大的缙绅徐阶的贿赂。 自打皇帝下旨让海瑞回京之后,徐阶就立刻开始四处奔走,打点关系,哪怕是海瑞再到应天做巡抚,也不能拿他徐阶如何。 这九万三千二百两银的贿赂,是以董传策为首,南京地面官吏,大概有九人涉案其中。 而这个弹劾董传策的御史陈堂,是张居正的人,之前弹劾王崇古,就有陈堂的份儿。 海瑞听闻葛守礼说到了此事,开口说道:“中官张诚、都饷馆海防同知罗拱辰,抽分了一艘大帆船,才获银二十四万两,这徐阶,一次贿赂,就输银近十万两,他这么有钱的吗?” 所有人都看向了大明首辅张居正,看看徐阶学生张居正是个什么态度。 朝中的徐党,只剩下了张居正了。 “遴选一名干臣,前往松江府彻查此事,督促徐阶还田。”张居正看了一圈说道:“徐阶侵占是事实,不法经营布庄,纵府中佣奴为祸一方也是事实,既然要还田,俞帅也在京师,正好过去主持还田,顺便整饬松江府军备,防止倭寇延大将进犯机要之地。” “诸位,有什么好的人选吗?” “内官张诚在大帆船抽分事儿中,处置有方,可前往松江府监督此事。”冯保提名了内官,乾清宫太监张宏义子张诚,他的义子张进到了月港无功无过,那就不能提名。 张诚前往松江府,处置徐阶还田事小,偷偷摸摸的组建松江府市舶司事儿大。 甚至进京来的俞大猷,都不知道自己这次入京到底作甚,他回京作为副总裁参加了京营提举将才的考校,朝廷的旨意也是含糊不清,让他领薯苗屯耕,去哪里屯耕?他不清楚,就是俞大猷去谢海瑞,海瑞也是守口如瓶。 冯保推荐了自己的敌人,张居正看着冯保,这大珰是准备在争夺老祖宗位置上束手就擒了吗?冯保可是知道海瑞还田到底要作甚,冯保还举荐张诚,这可是机要之处! 冯保却表情恬静,张诚和张进都是中官,在宫里大家撕的血肉淋淋也无所谓,但是出了宫,宫中一体同心,这是陛下当初在刺王杀驾案出宫前,教他的道理。 在外廷面前撕咬,那是把脸丢到了外面,他现在还是老祖宗,撕咬起来,他最丢人。 无论张诚日后成就如何,都要念今日的提举之恩。 吏部尚书张翰思虑了一番,开口说道:“兵部右侍郎汪道昆主持还田为宜。” 汪道昆和徐阶有仇,确切的说是胡宗宪死在牢中之时,汪道昆任福建巡抚,上奏弹劾了徐阶,为同乡胡宗宪鸣不平,赋诗哭悼之余,为胡宗宪奔走呼号,修书鸣冤,惹的徐阶不快,最终被罢免。 “戚帅以为呢?”张居正看向了戚继光,戚继光这是第一次参加文华殿廷议,自然要问问戚继光的态度。 戚继光沉默了片刻说道:“此事我本不该多言,汪道昆乃是我的袍泽,当初在浙江招募义乌兵时,乃是汪道昆主持,本该避嫌,但元辅既然问了,我赞同张翰提议,由兵部右侍郎汪道昆前往松江。” 戚继光在浙江组建浙兵,时汪道昆为义乌县令,帮忙戚继光招募,当时平倭总指挥胡宗宪派参将戚继光平倭,也是汪道昆以同郡同乡的情谊,找到了胡宗宪推荐了练兵有成戚继光前往,果不其然平定了。 “诸位可有异议?”张居正在徐阶还田之事上,一不弹劾,二不牵连,三不提举,置身事外。 张居正的置身事外,本身就是一种纵容的态度,张居正只要一句话,就能阻拦此事。 可张居正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徐阶恐怕万劫不复。 礼部尚书万士和试探性的说道:“派汪道昆前往,会不会瓜蔓连坐,牵扯到无故善类?执法过严,恐伤天下缙绅之心,与国无益。” 海瑞面色严肃的说道:“万尚书此言恐有不妥,理当慎言,难道万尚书认为,汪侍郎前往松江府,也要冤杀徐阶不成?” “海总宪所言有理,是我多想了。”万士和一听海瑞说也要冤杀徐阶几个字,立刻选择了闭嘴,朝堂这帮人,怎么就这么牙尖嘴利,每个人怼他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 朱翊钧看向了海瑞,海瑞这把大明神剑,确实是锋利无比,海瑞旧事重提,一句话就把万士和给秒了。 汪道昆上奏弹劾徐阶,指名道姓骂徐阶是秦桧。 这里面涉及到了胡宗宪之死的三个谜团。 鼎力支持下的戚继光的志向得以展布,海瑞一句话让万士和闭嘴,追击徐阶还田,势在必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啪!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矛盾说》已然大成,成书刊刻天下 胡宗宪是东南平倭总指挥,在胡宗宪的主持之下,倭患渐渐平息,胡宗宪没有要跟倭寇谈和,搞出贡市这种东西来,组建自己的朋党,进而威逼朝廷让步。 养寇自重,弛防徇敌这种把戏,可不是晋党的专利,事实上,大明能打胜仗的文武官们,若是不掌握这个技能,基本都要吃很大的苦头。 文官也是如此,比如景泰二年进士王越,因为军功封爵,成化十九年,王越被夺爵除名,贬谪安陆闲住。 比如嘉靖末年的胡宗宪。 打胜仗的文官,背弃了文官这个阶级,就会遭到迫害。 胡宗宪有罪,他攀附权奸严嵩父子。 嘉靖四十一年,严嵩父子倒台之后,胡宗宪因为严党的原因,被罢免回乡闲住,胡宗宪并没有安享晚年,而是在两年后,灭顶之灾从天而降。 胡宗宪以严党的身份再次锒铛入狱,而这一次的罪名是,一封胡宗宪亲笔手书伪造的圣旨。 嘉靖四十四年十月,胡宗宪写下了《辩诬疏》,却迟迟得不到世庙皇帝的回复,嘉靖四十四年十一月初三,胡宗宪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后,自杀身亡,时年五十四岁。 当时在福建做巡抚的汪道昆,是胡宗宪的好友、战友、同乡,听闻胡宗宪狱中自杀的消息,悲愤至极,上奏将徐阶和秦桧相提并论。 汪道昆骂徐阶是大明的秦桧,是因为胡宗宪之死谜团有三: 其一,胡宗宪攀附权贵乃是为了平倭,一事不二罚,胡宗宪既然已经在嘉靖四十一年因为攀附严嵩,被削官身处罚,为何又在两年后,以严党锒铛入狱,胡宗宪就是再愚蠢,还能亲笔手书伪造圣旨?那封胡宗宪亲笔手书的假传圣旨在何处? 其二,胡宗宪上谏的《辩诬疏》,到底有没有被世庙主上所见?内阁有没有利用制度的僵化,暂扣胡宗宪陈情奏疏?世庙主上是否看到过这封奏疏,而后不加理睬? 其三,胡宗宪的真正死因,秦桧是个大贪官,徐阶也贪,秦桧冤杀了岳飞,徐阶掌内阁,胡宗宪之死,到底是畏罪自杀,还是徐阶掌内阁刻意羞辱胡宗宪,最终难忍羞辱冤死狱中? 汪道昆在隆庆年间被起复之后,依旧紧咬着这件事不放,追查了许久,三个问题,一个答案没找到,汪道昆也知道,他恐怕永远找不到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隆庆六年,为了安抚汪道昆等一众为胡宗宪喊冤的臣子,朝廷为胡宗宪恢复了抗倭名誉,录其抗倭军功。 朝臣们攻讦张居正,都是攻击他威震主上,因为其他罪名,实在找不出问题来。 歹人王章龙刺王杀驾案,证物中也出现了高拱亲笔手书,张居正却没有趁着这个案子,对新郑(高拱)一党追魂索魄。 胡宗宪的《辩诬疏》到底有没有被世庙主上所亲见,已然成为了悬案,可是张居正上《陈五事疏》对皇帝做出了要求,要求奏疏应批尽批,不要丢垃圾桶,不要丢小膳房生火,不要留中不发,哪怕皇帝懒懒散散的打个x,下章诸部,还搞了起居注,皇帝看没看,大家都能清楚。 至于冤案,张居正当国,从来不办这种案子,张党和晋党势若水火,晋党依仗之一的大同总兵官马芳案中,兵部说马芳有折冲之功,张居正也没有对马芳、麻贵、麻锦等一众追杀,迫害致死。 政治家和政客有着极大的区别,政客和畜生也有极大的区别。 毫无疑问,张居正是个政治家,他想施展心中的抱负,而不是当国了,打击报复自己的敌人。 张居正一直在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党争的烈度,不至于让大明倾覆。 “谁还有疑问吗?”张居正左右看了看,在浮票上写上了自己的意见,松江巡抚汪道昆、松江总兵官前军都督府左都督俞大猷、内官张诚等一众官吏,前往松江府,主持徐阶还田。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浮票,拿起了大印,盖在了上面。 张居正从张宏手中接过了奏章递给了张翰,而后从袖子里一抖,拿出了一本新的奏疏。 张居正开口说道:“庶吉士沈一贯上奏言胡宗宪平反事。” “言:夫大司马胡公者,国家飘零逢明主,社稷之臣也。” “胡司马有社稷功,中撼者,猝死请室,沈山人为胡司马愤,进曰:高皇帝以八议释有罪,唯议其功,我国家倚胡司马,平东南倭患,死司马非世庙意也,既司马亡论已,奈何伤世庙之明?恳请录司马平倭社稷之功,赐谥号以正其名。” “浩气长存天地动,忠魂永驻古今同。” “忆昔从司马,长杨较射熊。霓旌千骑出,天网四隅空。” “文岂相如似,时应汉主同。只今飞鸟尽,好为韣良弓。” 沈一贯是隆庆二年的学士,是浙党的人,他的父亲沈明臣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自称沈山人。 胡宗宪死后没人敢去悼念,沈明臣去了,而且还为胡宗宪的身后清誉不断奔走,这儿子中了进士,还让儿子沈一贯继续为胡宗宪奔走。 这本奏疏的主要内容,就是赐胡宗宪一个谥号,这样胡宗宪的身后名,就齐全了,胡宗宪不该死,但他已经死了,为尊者讳,不是世宗皇帝要杀胡宗宪,那是谁在僭越神器,要杀胡宗宪呢? “给不给胡宗宪谥号?”张居正看了一圈问道:“是应该给的,胡公平倭有功,竟瘐[yu]死,为其正名,乃是应有之义。” 张居正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给谥号。 瘐死:就是在牢房内因受刑、饥寒或疾病屈辱的死去。 海瑞惊讶的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主持朝局,先以贿赂的罪名打掉了徐阶的保护伞南京礼部右侍郎董传策,而后又派出了和徐阶有仇的汪道昆,再议给胡宗宪正名,这一套组合拳打下去,徐阶这一次还能挺得过去? 海瑞当初应天巡抚办徐阶侵占案,既没有打掉徐阶保护伞,又没有团结为胡宗宪奔走的朝士,更没有想到给胡宗宪正名,让徐阶陷入舆论劣势之中。 这一套组合拳,行云流水。 “诸位以为?”张居正合上了沈一贯的奏疏,看向了所有廷臣,胡宗宪求荣得辱,现在录胡宗宪平倭功,赐谥号,有没有人反对? 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晋党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张居正提笔在浮票上写上了自己的意见,给张宏,呈送御前。 朱翊钧看了看,再次下印。 张居正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朗声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初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教习有徐阶教导臣经世之道,传道授业解惑,而后徐阶为臣师,荐臣为裕王府侍讲侍读,乃是提携之恩。” “臣以私情,恳请陛下念其嘉、隆之政,多所匡救,下旨宽宥一二,止于还田事结,且勿瓜蔓连坐,臣亦手书一封,陈明利害,陛下幼冲,臣唯恐天下震动。若徐阶不服,仍不肯还田徇私,再行下严旨督办。” 张居正让自己的心腹陈堂,打掉了徐阶的保护伞,又答应了让徐阶的仇人去查此案,又给胡宗宪谥号,让徐阶陷入了绝对的舆论劣势之中,然后才请皇帝旨意,不要让这件事扩大化,若是徐阶还要反抗,再下严旨。 张居正说的很清楚,这是一个私人的请求,若是皇帝不下旨,张居正也没什么办法,他已经尽力维护自己恩师了。 朱翊钧略显沉默,他表示读书人玩的就是脏! 张居正坏事做尽,才说:大家都看到了,我也不想这样,朝中大势所趋,我尽力了,护不住徐阶不是我的错… 朝中的局势根本就是张居正一手造成的,那陈堂是张居正的人,那沈一贯每个月都为胡宗宪奔走。 张居正就是典型的又当又立! 杀人的是你,凑足了杀人条件的是伱,把刀子磨的如此锋利的是你,喊着不要杀人的还是你。 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点头说道:“无不可。” 对于追击徐阶之事,海瑞当初提到的止还田。 当然,徐阶如果执迷不悟,那不能怪张居正这个学生不为他说话了,张居正已经仁至义尽,朝廷也已经仁至义尽,这田,不还也得还。 至于徐阶的生计,根本不用担心,海瑞回朝的诏书是二月份下的,朝廷继续追查的消息是九月份下的。 也就是说,徐阶有整整七个月的时间去准备,徐阶的阶级的确会在这次追查中,向下滑落,但那也不会像严嵩一样,饿死在墓舍之中。 严嵩临终之前,因为皇帝严旨、官绅口诛笔伐,只能在墓舍偷别人上坟的贡品,当时连回籍闲住了两年的胡宗宪,也再次被扔进了天牢里屈辱自杀,严嵩连儿子都死了,更没人管严嵩了。 海瑞把开海事和查徐阶兼并侵占混为一谈,不是海瑞不懂政治,而是南方开海的主要反对力量,就是沿海的缙绅,打击沿海缙绅的同时,将松江府市舶司做成既成事实。 廷议还在继续,户部尚书王国光补了徐阶一刀。 王国光拿着一本奏疏说道:“应天巡抚宋阳山上奏说:这素来苏松膏腴之地田赋不均,侵占拖欠数不胜数,闻之使人扼腕痛惜,今日圣主践大宝之位,理当剔刷宿弊,为国家建经久之策。” “豪家田至七万顷,沈氏欠粮至二万,又不以时纳,夫古者大国公田且三万亩,而今且百倍于古大国之数,能几万顷,而国不贫?” “吹求太急,民且逃亡为乱。” 应天巡抚的这本奏疏,乍一看,说的这个豪家,是松江的另外一半——沈氏,徐阶的正夫人的沈氏。 “七万顷这个数字是不是有些夸大了?过于鼓噪声势了?”海瑞眉头紧蹙,七万顷是七百万亩! 大明拢共就七百万顷田亩,徐阶一家子能搞这么多? 松江府哪来的这么多的地,海瑞任应天巡抚的时候,也查过徐阶正夫人的沈氏,的确良田无数,但是绝对没有七万顷之多。 “海总宪之疑,我也有,并且专门下文询问,应天巡抚的本意是:南衙侵占田亩已经超过了七万顷,单算沈氏欠了两万石的藁税。”王国光把这句话解释清楚了。 是整个南衙被侵占的膏腴之田,超过了七万顷,而不是沈氏,徐沈两家多大的能耐,能侵占七万顷… 刚收到奏疏的时候,王国光大感惊讶,还专门写了信询问宋阳山,沈氏什么身份,能搞七万顷田? 宋阳山回文,王国光才搞清楚。 如果徐阶不投降,被要求还田的就不仅仅是徐阶侵占的那二十四万亩,包括了他正妻家中,以及整个南衙地面,七万顷田亩,都要被追查。 王国光拿出这本奏疏专门说事,就是逼徐阶不要反抗。 “如此,是我理解有误。”海瑞了然,南衙地面十四府,占了大明半数以上的藁税,近年来,国家财用大亏,和南衙侵占兼并之风愈演愈烈,有很大的关系。 对于徐阶还田事,在王国光补这一刀之后,暂时告一段落。 张居正继续说道:“陛下幼冲,群臣奏疏又晦涩难懂,仅有句读,公文歧义连连,考成法第一事,公文可用俗文俗字,逗句要有,理当表述清楚,没有歧义,减少冗杂内容为宜。” 张居正为了小皇帝能看得懂大明朝臣们的奏疏,考成法推广至全国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把公文写明白,不是写的云里雾里一大堆,用长篇累牍,用垃圾信息轰炸塞满皇帝的认知。 张居正掌内阁,他看的那些个写了几千字屁话的奏疏也烦,一本奏疏洋洋洒洒几千字,一句正事没有,或者正事只有几句,那不是瞎胡闹? 考成法的大棒,终于从京城砸向了地方。 廷议结束之后,讲筵的侍读、侍讲们开始入殿,张居正从袖子里抖出了两封书信递给了张宏,俯首说道:“臣给应天巡抚宋阳山书,给徐阶书,还请陛下过目。” 朱翊钧打开了两封书信,这本是私人信件,不便朱翊钧拆阅,但又涉及到了公务,自然要给皇帝看了。 考成法中,内阁理应由皇帝考成,但是因为主上幼冲,这个考成不大好落实,但是这么大的事儿,张居正还是决定让皇帝陛下看一看,他也认为小皇帝应该能够看得懂。 给应天巡抚宋阳山的回信,主要是讨论侵占田亩带了问题,侵占的田亩需要司法庇护才能长期维持,这诞生了官场上的姑息之弊,也就是人人互相姑息、袒护之大弊。 要督办侵占田亩之事,要吏治与清丈并行,方能成事,只清丈,侵占田亩的问题,无法解决。 而给徐阶的信中,张居正的措辞就极为激烈了。 朱翊钧开口说道:“元辅先生说:异时,宰相不为国家忠虑,徇情容私,甚者辇千万金入其室,即为人穿鼻矣。今主上幼冲,仆以一身当天下之重,不难破家以利国,陨首以求济,岂区区浮议可得而摇夺者乎!” “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所示还田诸事,俱当事理。” “元辅先生措辞有些严苛了。” 什么叫: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 张居正这封书信,是实打实的威胁,根本不讲任何的人情,不还田,阻挠公法,甚至伤害任事之臣,国典具存,必不容贷! 朱翊钧读书,知道仆在这里,不是仆人的意思,是男子的谦称,类似于鄙人一类的谦称。 “臣唯恐徐阶不知轻重厉害,做下大逆之事,到时候,怕是覆水难收,无人可救,话难听,是徐华亭事儿办得难看。”张居正也是无奈的说道。 贪就贪吧,贪那么多,被人查的底朝天,这案子张居正怎么回护?二十四万亩田,哪怕是按正一品一万亩田去核算,徐阶名下田亩是规定的二十四倍。 作为张居正的老师,徐阶有传道受业解惑和提举的恩情,这是张居正要还的私情,他不能不为徐阶说话,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徐阶要是再不识好歹,真的不怪张居正了。 朱翊钧将两封书信递给了张宏,冯保将两封书信下火漆押好,送往九龙馆驿,送往应天府和松江府。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看这件事办完了,开始了今日的讲筵。 “朕前些日子的询问,元辅先生至今未成解惑。”朱翊钧问到过:矛和盾总是对的吗? 元辅先生迟迟没有回答。 张居正对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想明白了,他俯首说道:“臣略有所悟,有道是: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 “《道德经》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单纯的利矛和单纯的坚盾,是不可能长久的,也不可能更加锐利,更加坚固,就像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所以天地有阴阳,也有矛盾。” “道,独一无二,道本身包含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交而形成一种平衡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万物在这种状态中产生。” “万物背阴而向阳,背阳而向阴,并且在阴阳二气的互相激荡而成新的平衡,谓曰冲气以为和。” “阴阳出于道,矛盾亦出于道,阴是阳,阳也是阴,矛是盾,盾也是矛,矛与盾如天地之阴阳二气,矛与盾相击而形成一种平衡的状态。” 朱翊钧认真的听完了张居正的说辞,这还是矛盾相击,产生疑惑,并且解决,是矛盾在事物发展中的作用,和朱翊钧想听到的并不完全相同。 “这就是元辅先生的答案吗?”朱翊钧沉默了许久,询问道。 张居正继续说道:“矛和盾,本为一体,彼时为矛,此时为盾,并不总是正确的,有的时候,是矛被盾所阻拦,有的时候,是盾被矛穿破。” “这句话略微难以理解,臣以族党为例。” “晋党在最开始的时候,是利矛,为了解决与俺答汗冲突走到了一起,朝中反对和解,坚持不顾民生的打下去的风力是坚盾。” “在俺答封贡后,晋党却变成了族党,同利则趋,同害则避,这个时候,晋党变质,变成了坚盾。” “杨太宰不满张四维和王崇古瞒着他做了那些苟且之事,否定了张四维的同利则趋,同害则避,为求延续,提出了尊主上威福之权,抵挡元辅威震主上,这就形成了新的矛与盾。” “晋党否定了朝中风力,而族党否定了晋党的成就,杨太宰又否定了族党朋比之纲领,现在葛守礼是新的利矛,王崇古和张四维变成了坚盾。” “有矛盾,必然有斗争,彼此不断的否定,才让晋党的不断向前,摆脱族党的桎梏再次蜕脱。” “晋党如此,臣之张党与晋党亦是如此,浙党与张党亦是如此,臣权与君权亦是如此,天下万物无穷之理,亦是如此。” 张居正说完,并不是完全肯定,大明的十岁人主,到底能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张居正还把老子的著作,全部看了一遍,略有所悟,为了解决皇帝的疑虑,张居正真的尽力了。 朱翊钧听完之后,眼前一亮,他笑着说道:“元辅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朕尝以胡宗宪为例。” “胡宗宪攀附严嵩严世藩父子,在东南为平倭总指挥,平定了倭寇,这是本质,是践履之实,是折冲之功。” “但是胡宗宪攀附严嵩父子亦为事实,这个功绩无法区分胡宗宪的个人和严党这个集体,这是统一也是对立。” “徐阶主持倒严嵩,从肯定胡宗宪的功劳,到彻底否定胡宗宪的功劳,甚至搞出了胡宗宪手书伪造圣旨,最终酿成了惨案,这是完全否定的过程。” “高拱当国之时,汪道昆、沈明臣等人为胡宗宪奔走。” “朝廷开始重新考量胡宗宪的具体功过,再看到晋党变成了族党,才知胡宗宪的平倭,根绝倭患的不易,故此为胡宗宪正名,这是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功是功,过是过,一是一,二是二的践履之实。” “最后便是到了现在,海瑞回朝后,再次展开了对徐阶还田的讨论,进而引出了胡宗宪冤案之事,从各个方面分析徐阶当国利弊和胡宗宪冤案造成的影响,进而得到了一个胡宗宪录平倭功、得谥号,而徐阶必须还田的结果。” “混淆肯定的现象,彻底否定的形式、具体分析的信实、综合妥协的冲和,事物发展经过了两次否定,变得清晰而确信,这就是元辅先生要说的否定之否定吗?”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张居正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张居正新政是肯定,张四维当国对张居正反攻倒算是完全否定,而万历皇帝彻底失去了张居正,才知道大明帝国,只有一个张居正,孤立无援,摆烂三十年,这是否定之否定。 万物无穷之理,在肯定、否定、再否定中,循环往复螺旋向前。 “陛下睿哲天成!”张居正听闻陛下的总结,颇为感慨,陛下总结十分到位,把他的话用俗文俗字说的很是清楚。 朱翊钧笑着说道:“至此,元辅先生从形而上的心中知,从形而下的践履实出发,确立了矛盾的定义,如同知行一般是对立而统一的存在,诠释了杨博君子小人问题,诠释了晋党之变迁,诠释了胡宗宪冤案始末。” “就以这三个案子为例,开始刊刻矛盾说吧。” 张居正一愣,小皇帝真的是杀人诛心,这徐阶还没死呢,这就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朱翊钧继续说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不可执一为定象,不可定名也。由万物无穷之间的普遍联系,确立了矛盾的普遍存在,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始终贯穿万物无穷之理发展,即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事物的发展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碰撞下,不断的累积,不是矛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折损,就是盾在一次次碰撞中被刺破,最终由一个量变,成为了质变。” “又从矛盾普遍存在于万物无穷之理,延伸出了矛盾对万物无穷之理、对事物发展的促进过程为:现象—否定—信实—冲和(阴阳交汇的平衡状态),这一否定之否定的基本过程。” “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必然产生冲突,有冲突就会有斗争,而这个持续不断的斗争过程,完成了矛与盾的相互转换,确定了矛盾如知行,为一枚银币的正反两面,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 “而在这个斗争的过程中,要保持斗而不破,要分得清楚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若是分不清楚轻重缓急,主次不明,矛盾相击矛折而盾破,就是两宋党锢盈天的殷鉴在前。” “如此,《矛盾说》已然大成,可以成书刊刻天下了。” “先生之名,必然流传青史,恩泽德庇后人。” 朱翊钧拿着自己的做好的笔记,一点点把张居正的矛盾说总结完全。 在张居正完整的回答了问题朱翊钧的提问之后,矛盾说的内容,不再作为小范围流传,而将作为一门显学,刊刻天下,在王阳明知行合一致良知之上,更进一步,用道理诠释万物无穷之理的根本。 求其上而得其中,哪怕是为了反对张居正的矛盾说,那也要拿知行合一致良知作为反击的依据。 阉割版的、只讲致良知不讲知行合一的王阳明心学,在面对辩证性的矛盾说面前,不堪一击。 “臣不敢贪天之功,皆仰主上睿哲天成。”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 这话的意思是,朱翊钧作为皇帝,是《矛盾说》的总负责人,通讯作者,而张居正和杨博都是作者。 “今天咱们讲什么?”朱翊钧看侍读学士们完成了记录,笑着问道。 “论语吧。”张居正已经掌握了矛盾说,自己敲碎了自己的思想钢印,再和陛下奏对,讲筵的时候,变得如鱼得水了起来。 比如这一句,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意为夫子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来治国,那又把礼怎办呢? 张居正开口说道:“夫子的意思是说,人君为国,不可专倚着法制禁令,必须以礼让为先。盖礼以别尊卑,辨上下。” “比如君臣有朝廷之礼,上不骄,下不僭,名分自然相安,这就是君臣间的礼让;” “父子有家庭之礼,父慈子孝,情意自然相治,这就是父子间的礼让。” “礼让,乃行礼之实也。” 朱翊钧面色古怪的说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臣为陛下解惑。”这一次张居正信心十足。 朱翊钧平静的问道:“按照夫子所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 “似乎只需要,朕所行的礼,都出于恭敬谦逊之信实,则礼教就足以训俗清朗风气,诚意又足以感人臣忠贞不二,那百官万姓,就自然而然,安分循理,相率而归于礼让二字,纪纲可正,风俗可淳。” “真的是这样吗?” 张居正斟酌片刻才开口说道:“道理的确如此,天道无恒长,今日下僭越,上幼冲,名分不能相安,父不慈子不孝,情意不能相治,君臣父子之间的礼让,已经荡然无存,就需要法制禁令,富国以安天下,强兵以诛不臣。” 朱翊钧发现,张居正已经能够熟练的利用矛盾说,去诠释儒学中,一些解释不了的问题了。 “嗯,如此。”朱翊钧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着每日讲筵。 讲筵结束,朱翊钧站起身来微微欠身算是结束了今日的讲筵。 “元辅先生以为徐阶会束手就擒,老实还田吗?”朱翊钧在临走的时候,突然开口问道。 有人说,朕一日一更!╭(╯^╰)╮分明是一日两更,一更8000字,一天就是1.6万字!!╭(╯^╰)╮!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富国以安天下,强兵以诛不臣(为盟主“小飞毯”贺!) 张居正听皇帝询问,徐阶到底会不会老实还田。 “臣不知。”张居正摇了摇头说道。 张居正跟小皇帝打哑谜,小皇帝也不客气,甩了甩袖子,背在身后一边离开文华殿,一边笑着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臣恭送陛下。”张居正俯首送别皇帝离开文华殿。 他就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根本瞒不住皇帝,张居正之所以搞这那么大的阵仗,压根就不是为了对付徐阶,而是磨好了刀,张居正举着刀,告诉徐阶,不仅仅你们会玩倍之的把戏,他也会。 张居正搞这么大的阵仗,压根不只是为了徐阶那二十四万亩的田,而是南衙被侵占掉的七万顷田亩,这七百万亩的常田,才是张居正图谋的核心。 徐阶还田,他最好抵抗,最好用尽了全力去抵抗,这样一来,张居正正好借机扩大化。 国家财用大亏,朝廷无粮无钱,只能想办法,张居正想的办法是谁有钱粮问谁要。 下午时候,朱翊钧出现在了西苑的宝岐司内,他路过了承光殿,这个当初嘉靖皇帝召见辅臣的权力中枢。 嘉靖年间帝国的权力中心不在文华殿,而是在承光殿,这就是大明的制度设计,随着皇帝的喜好而随时转移。 太液桥共有十八折,乃是汉白玉的拱桥,虽然已经有了三百余年的历史,但是依旧极为牢固,而广寒殿则是数年多未曾修缮,在宝岐司设立筹建的时候,广寒殿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轰然倒塌。 张鲸、徐爵两个宦官,在大梁上发现了一百二十枚铸有‘至元通宝’字样的金钱。 这一百二十枚的至元通宝,乃是当年胡元世祖皇帝忽必烈铸的汉文小平钱,直径一寸,郭细肉厚,穿孔适中,正面汉文,背面是八思巴文,八思巴是忽必烈活着的时候胡元的国师,八思巴文是这位国师发明的新蒙文。 到了万历年间,已经无人再用这种蒙文了。 嘉靖皇帝从嘉靖二十一年,一直住在这座忽必烈建造的广寒殿内,一直到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 广寒殿没有坍塌时候,就是又老又破,大梁三百年未曾动过的老房子。 朱翊钧从这一百二十枚铜钱里,挑选了品相最好的六枚,赏赐给帝国元辅张居正,又挑了三枚给了帝国谏台台长海瑞。 广寒殿的建筑垃圾清理之后,琼华岛上开始了大兴土木,确切的说就是盖了几间房舍,平整花苑土地,扩建了火室育苗房。 广寒殿已经塌了,新落成的宝岐殿的格局,和张居正的全楚会馆极其类似,更像是个家,之前朱翊钧跑到全楚会馆蹭饭,对全楚会馆的格局就颇为喜欢,这就直接抄来用了。 朱翊钧的仪仗走过了十八折的太液桥后,站在了宝岐司面前的广场上,看到了戚继光、俞大猷、马芳。 俞大猷回京已经十五日有余,他回京除了做大明提举京营将才的副总裁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差遣,领番薯苗在松江府等地面,试着推广种植,而俞大猷可以自由出入宝岐司,学习番薯育苗之法。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位武将五拜三叩首见礼。 而朱翊钧示意三位将领平身,让冯保端来了三个育苗盒,育苗盒里只有一颗郁郁葱葱的薯苗,育苗盒就是单纯走个形式,示意他们带着薯苗推广,但真正具有推广意义的是他们每人将从宝岐司支取三千斤经过了掐尖、高温钝化杀青的薯苗所孕育的薯种。 这些番薯才是育苗之法。 戚继光带着番薯,将会在蓟州、永平、山海关进行屯耕,俞大猷带着番薯前往松江府进行屯耕,而马芳将番薯带回宣府大同进行屯耕。 朱翊钧微微欠身,看着身后郁郁葱葱的田亩,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朝以武定江山,设立天下军屯卫所,万夫一力,天下无敌,今日,朕欲推广薯苗以救荒之用,屯耕之事,就拜托诸位将军了。” 大明朝的屯耕,主要由军屯卫所完成,大明腹地的卫所早就败坏的一干二净,只有边方还有部分的军屯卫所进行屯耕。 “莫敢不从。”三位将领行军礼领薯苗。 朱翊钧让俞大猷留下,走进了代替广寒殿的宝岐殿,打量着面前这位七十岁的老人,俞大猷已经进入古来稀之年,出生在明孝宗弘治十六年的俞大猷,今年已经七十岁了。 他满头白发写满了大明这七十年的风风雨雨,满脸沟壑脸上的沧桑是大明的起起伏伏。 为了表示自己还能打仗,隆庆六年,俞大猷给谭纶写信说自己的宝刀未老,六十九岁了还能让女子怀孕。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廉颇说自己还能吃五碗饭! 而俞大猷,俞龙,大明帅才,为了表示自己还能打,说这种六十九岁让女子怀孕的话,依旧不能获得领兵的机会。 现在俞龙来到了大明皇帝的面前,表面上,是让他领薯苗前往松江府屯耕,但俞大猷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次的还田,绝不是那么轻松而简单。 “俞帅,海瑞提举俞帅入朝,朕本欲留俞帅与左右讨教兵法,怎奈何国家飘零多变,松江府开海,事关国之大利害也,故此大受俞帅前往松江府,再建大明水师。”朱翊钧说完示意冯保拿来了一把天子剑,朱翊钧将天子剑递给了俞大猷说道:“可斩不臣。” 松江府的事儿,只有俞大猷这条强龙才能管,才能做那块无论多大风浪,都不让松江府市舶司这条巨擘沉默的压舱石。 强龙才能硬压地头蛇。 松江府市舶司,就是俞大猷前往松江府的最大任务。 戚继光领京营,朱翊钧能用的之后俞大猷前往松江府以强压人,徐阶还田的事儿,绝对不会那么轻松。 朱翊钧将海瑞的奏疏拿了出来,和俞大猷详细的讲解了一番关于松江府开海事的规划,徐阶不是重点,重点是开海。 “廉颇老矣尚能饭矣,陛下天恩,臣赴汤蹈火以尝圣恩。”俞大猷接过了天子剑握在手里,俯首说道:“臣有三请,还请陛下应许。” 俞大猷要是唱高调,那朱翊钧怕是要失望,俞大猷提条件,那证明俞大猷对自己回京之事早有揣测,做了规划。 大帅就是大帅,跟明白人说话就是这么轻松。 “爱卿畅所欲言。”朱翊钧笑着说道。 “臣请三千南兵随臣南下松江府。”俞大猷提出了第一个条件,没有庶弁将(基层军官),俞大猷就是强龙也过不了江,压不了地头蛇。 和戚继光的观点非常一致,军队的组织度,就是战斗力的基本保证。 “准。”朱翊钧点头说道:“戚帅那边会调拨三千南兵给俞帅。” “臣第二请,请调广州都指挥佥事陈璘为臣佐贰,随臣前往松江府,陈璘有谋略,善将兵。”俞大猷专门提到了一个人,广州都指挥佥事正三品武官陈璘。 “这可是两广总督殷正茂掌心肉,俞帅这就要走了,怕是殷总督要气个半死,这是元辅先生的人,朕会跟元辅先生商议。”朱翊钧笑着说道。 殷正茂,两广总督,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和张居正同榜出身,以南京兵部尚书兼任两广总督。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政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高拱门生、两广总督李迁,在两广做总督,平定古田苗民韦银豹、黄朝猛之乱,李迁却是屡战屡败,而李迁本人全无兢慎之心,屡误军机,骄逸丧败匪焰猖獗,期月被贼人连陷数县,乃是失土之臣。 张居正和高拱额决裂,就是两广总督人选上。 把两广总督交给了李迁,李迁却屡战屡败,被打的丢盔卸甲,而张居正以次辅的身份举荐了殷正茂这位同榜,高拱和张居正围绕着两广总督的人选,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最终张居正大获全胜,殷正茂在隆庆五年末成为了两广总督。 因为关键时刻,李迁又输了,被隆庆皇帝下圣旨责令其原地致仕,开缺回籍,不必入京谢罪。 李迁打不赢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因为李迁到了两广总督就开始吃空饷,庆远报军五万,殷正茂到了地头,把庆远地面扒拉了下,满打满算就找到了三千老弱病残。 也就是说李迁就任两广总督平叛,就已经开始吃空饷了。 隆庆五年殷正茂到地方后,就发现了这里的复杂,内有苗民民乱外有倭寇滋扰。 殷正茂用了三年的时间,才让两广地区逐渐恢复了稳定,安定的方法就一个字—赢。 战事发生在哪里,殷正茂就赢在哪里。 而陈璘就是殷正茂手下的大将,屡建军功,现在为都指挥佥事,按照陈璘打仗的本事,怕是过不久就能独当一面,而俞大猷请陈璘为佐贰,也就是副总兵前往松江府地面,自然有他的用意。 这就是大明东南局面糜烂中,非常非常诡异的一件事,只要清丈,必闹倭寇。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谁也没有证据,但事实的确如此,一旦朝廷开始了清丈,倭寇立刻就开始翻江倒海,俞大猷在防患于未然。 他岁数大了,哪怕是自己突染恶疾或者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把俞大猷给伤了,那也有戎事方面的人才主持局面。 二来,需要一个独当一面的冲杀悍将,陈璘显然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三来,陈璘是个悍将,在皇帝面前谈起,露露脸,混个脸熟。 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他们受的委屈,不能再让新生代的将领继续受了,打了胜仗还要被不断的罢免,言官只需要说几句,所有的功劳都被抹除的委屈,不能继续这样了。 富国强兵,这强兵二字,非一蹴而就,需要水滴石穿,量变引发质变。 “臣需要至少五年时间,三年练兵,两年安定,大明水师方有成效。”俞大猷给了一个具体的时间表,五年,他只需要五年的时间,就可以完成这一切,希望朝廷能给他这么久的时间。 “无不可,可顺延。”朱翊钧给了一个宽泛的回答,五年如果太短,那就十年,二十年,朱翊钧才十岁,他能等得起,但是这件事必须要办。 那都是朝廷的田!确切的说,那都是朕的田! 朱翊钧极为郑重的说道:“朕德凉冲龄,倚毗俞帅为国之柱石,希望俞帅能为朕、为大明、为天下万民撑起东南的一片天!” 俞大猷再俯首说道:“臣谢陛下隆恩,必肝脑涂地,为王前驱。” 俞大猷领命之后,去寻了海瑞、张居正、谭纶,互相沟通之后,没有在京师过夜,火速前往了南衙地面。 汪道昆、张诚等一众,将会择日启程。 是夜,乾清宫里,小皇帝听闻俞大猷已经先行离京,颇有感触的说道:“辟土开疆历经天纬地之功,功盖古今人第一人,出将入相有黼国黻家之才,才兼文武世无双,俞帅果然是帅才,行事雷厉风行。” 张宏面色犹豫了下才开口说道:“臣倒是以为,若是没有陛下,俞帅、戚帅,即便是胸中纵有万丈豪迈气,也不过是壮志不得酬、雄心无展布的悲戚而已。” 张宏是很清楚大明朝廷的那些个把戏,谁越能打,谁就会被弹劾的越是厉害,折冲之功只需要言官三言两语就可以抵消。 俞大猷在倭患渐渐平息之后,便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这位写出了《续武经总要》的帅才,终究是郁郁而终。 “你很擅长拍马屁,以后不要再拍了,朕身边的人,不应该进这些谗言。”朱翊钧对张宏的马屁做出了十分清楚而明白的指示:说的好,以后不要再说了。 张宏其实很想说,自己说的是实话,但陛下有明确旨意,他只好俯首说道:“臣遵旨。” “俞帅的那本《剑经》拿来朕看看。”朱翊钧今天得了一本武林秘籍。 真正的武林秘籍,由俞大猷所写的《剑经》。 朱翊钧打开一看,发现这剑经完全是挂羊头卖狗肉,这一本武林秘籍里,压根就没讲什么剑法,没有短兵,讲的棍法、弓法、阵法。 之所以叫剑经,其实是俞大猷一身的本事,都是荆楚长剑而来,剑经,讲的就是短兵长用之法,就是俞大猷的看家本事。 当然这本剑经,也被戚继光收录在了《纪效新书》之中,朱翊钧之前就看过,他手里这本是俞大猷亲自注解过的注解本,看完之后,收获极大。 大明武人,尤其是军阵的军卒,似乎对短兵都看不太上,比如缇帅朱希孝只认一寸长一寸强,而戚继光则是我长我自强,俞大猷在剑经,本来讨论短兵武艺的著作里,写的全是棍、弓、阵。 “极妙,极妙。”朱翊钧对剑经相当的满意。 剑经一共四种兵器,分别为:钩、刀、枪、钯。 次日的下午,朱翊钧用棍和骆思恭对打,骆思恭被打的抱头鼠窜,朱翊钧的长兵初练,也没什么章法,实力相当的情况下,骆思恭还真的对不过。 “骆思恭!你没有恭顺之心,伱没有武德,你偷袭!”朱翊钧被木腰刀抽在了腿上,一蹦三尺高,疼得他龇牙咧嘴,这木刀拍一下,就是一道淤青,少说十三五日才能好。 骆思恭手持短兵,虽然处于下风,但也抽冷子反击了几下,欺身近前,打的小皇帝哇哇大叫。 骆思恭丢下了手中的木刀,跪下说道:“臣罪该万死。” 上一个让皇帝碰了一下脑阔的的王章龙、陈洪等一众,已经被送进了解刳院。 骆思恭拿着木刀每天都能在朱翊钧身上抽出几道淤青来。 若是千刀万剐,骆思恭都应该早就原子化了。 朱翊钧一看骆思恭磕头请罪,就略显无奈的走了过去,把骆思恭拉了起来,说道:“哎呀呀,你这个人,好生无趣,起来起来,朕就是说两句玩笑话,该怎么打还怎么打,骆思恭,你才十岁,活泼些,像咱一样,开朗些。” “对对对,就这样。” 王章龙让皇帝碰了一下,那是刺王杀驾,骆思恭和朱翊钧对打,那是为了彼此武艺精进,为了不让李太后担心,朱翊钧从来没让李太后看过自己的伤势,倒是陈实功陈太医对小皇帝身上的伤极其清楚。 武艺经验,都是挨打挨出来的。 “来,再来。”朱翊钧拿起了短兵,和骆思恭一样持短兵训练。 长兵军阵好用,短兵防止刺客、小人好用。 腰刀可以随身佩带,随时抽出对敌,他总不能走到哪里,都扛着比他高两头的长兵吧!他现在还没有戚家腰刀高,戚家腰刀五尺,朱翊钧才四尺二。 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就有王负剑的经典场景,所以,长兵要练,短兵也要练。 打着打着,朱翊钧发现这丁字回杀,是真的好用,动作简单,行云流水,只要稍不留心,有了破绽,就会被两刀带走。 “呀!”骆思恭痛呼一声,不停的用力的甩着手,蹦蹦跳跳。 “骆思恭,你这是打算空手入白刃吗?!”朱翊钧见状哈哈大笑了起来,刚才小皇帝荡开了骆思恭的木刀,一个转身下砍,怕伤到骆思恭改劈为拍,骆思恭下意识的用左手去挡,势大力沉的一刀,正好拍在了骆思恭的手上。 骆思恭疼的脸都白了,额头汗如雨下,握着手蹲在了地上,面色极其痛苦。 朱翊钧意识到了不好,立刻大声的说道:“陈太医!有人受伤了!” 朱翊钧凑上前去,有些焦急的在骆思恭身边走来走去,陈实功还以为皇帝有事,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打开了骆思恭的手,按了按,骆思恭疼的嚎啕大哭。 陈实功看过之后,松了口气说道:“幸好骨头没断,陛下,这对打还是太过于凶险了,木刀也能杀人的啊。” “幸好幸好。”朱翊钧听闻之后长松了口气,他已经尽量收着力了,但是还是抽实了,骆思恭手心三寸宽肿的老高,而后从庆幸转为了气恼说道:“戚帅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不要空手入白刃,木刀都接不住的。” “我看看。” 朱翊钧蹲下看着骆思恭手上的伤势,满是揶揄的说道:“这下十天半个月不能参加陪练了,你别想偷懒啊,伤了虽然不能训练,但也要按时点卯,省得落人口实。” 手上的伤也会影响到其他地方。 朱翊钧之前就被骆思恭砍到了肩膀,也是打巧了,打到了筋儿上,那半个月的时间,小皇帝站桩倒是可以,但是不能跑跳,跑起来的震动,牵连着整个肩膀都是撕裂的剧痛。 那种剧痛,足以让夜里熟睡的小皇帝,翻身压到肩膀就会惊醒的剧痛,疼起来,就像是被人伸了进去捏住了一样,一抽一抽的疼,朱翊钧那几日,就跟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稍微一动,手都抽抽。 也是这些疼痛,让朱翊钧和骆思恭成为了皇帝习武陪练团里,武艺最为精湛的二人。 骆思恭从倒车尾,成为了仅次于皇帝之下的武林高手,在二十一人范围之内。 当然所有人都认为,骆思恭看着打得凶,但还是留了余地,让陛下当最强的那一个。 “回去了领个烤鹅,权当朕赔你的汤药费了。”朱翊钧将骆思恭拉了起来。 骆思恭倔强的说道:“臣不要,上次臣伤了陛下,陛下也没让臣赔。” 朱翊钧看骆思恭倔强也没为难,说道:“也行吧,听太医的话,定要歇十五天,不许操练,别到时候永久性损伤了,哭都来不及,朕需要用人的时候,连个趁手的人都用不到。” “臣遵旨。”骆思恭很听话,只要皇帝说的话,他都做,哪怕是皇帝让他打皇帝,他都执行。 这就是十岁人主的习武日常,挨打和打人。 戚继光回京做了总兵官,马芳做了副总兵,麻贵等人为参将,大明新京营如火如荼的展开。 张四维四处活动打点,但是回朝之事,却是念念不忘,没有回应,张四维真的很急很急,因为晋党现在的党魁葛守礼形势一片大好。 若是张四维能够如期回朝,葛守礼是绝对斗不过张四维的。 可事情的发展,却是葛守礼逐渐坐稳了党魁的位置。 最近,因为皇帝操阅京营军马闹出了非议,在葛守礼的奔走之下,张居正最后改为了每五日阅视军马,这是晋党面对张党的巨大胜利! 沉重的打击了元辅当国威震主上的嚣张气焰,葛守礼因此获得了极大的声望。 张四维急,很急很急,因为皇帝划出了清晰的界限,那就是宣大的窟窿堵上的那一天。 可是长城鼎建,动辄三五年,这《世宗肃皇帝实录》到那时候就写完了,张四维到那时候再回朝,黄花菜都凉了。 九月十五日,大明皇帝朱翊钧习武结束之后,乘坐车架前往了北土城,按照既定好的章程,阅视了京军。 戚继光、杨文、马芳、麻贵、李如松等一众在北土城武英楼觐见了陛下,汇报了新京营的若干遴选组建情况。 一个掌令官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报!蓟州参赞军务吴兑塘报!北蛮小皇子和董狐狸,趁秋高马肥,纠集三万兵马,随时叩关南下,已至北古口外四十里!” 朱翊钧眉头紧蹙,站起身来说道:“戚帅随朕回京,还请诸位枕戈待旦。” 朱翊钧的车驾就在辕门外,朱翊钧让戚继光上车同行,向着京城而去。 “陛下,这件事有点古怪。”戚继光看着皇帝担忧的神情,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朱翊钧疑惑的问道:“古怪在哪里?” 戚继光面色凝重的说道:“臣疑虑有二,一,臣未曾收到墩台远侯夜不收的哨报,而且这塘报上,并无蓟州总兵官陈大成的书押和印绶,也就是说,是参赞军务吴兑,自己禀报的。” “墩台远侯,夜不收哨,于景泰年间,由宣大总兵杨洪初创,至今已有三千余人,皆是我大明军斥候,百余年见,深入虏营探听情报,臣为蓟州三镇瞭山,并未收到墩台远侯奏闻,一个参赞军务是如何比我大明墩台远侯还要先一步知晓的?!” 墩台,就是长城的台子,远侯,就是深入草原的斥候,夜不收哨,就是夜里不用回来,在草原活动。 墩台远侯夜不收,至今已经百余年,是一套完整且运作良好的情报系统,分为抓生、哨报、守哨、督哨、爪探、走报、传事、墩台、坐塘、报警、瞭山等职务。 瞭山,就是这个情报系统一镇的总头目,通常由九边军镇的总兵官兼任。 戚继光是三镇瞭山,梁梦龙、陈大成等还在蓟州。 北虏来犯,三万人之众,怎么可能瞒得住墩台远侯的眼睛,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离北古口,四十余里了? 之前戚继光在北古口、喜峰口等地挫败董狐狸,就是带着一众夜不收在草原上探查,确信北虏无力南下后,戚继光才肯入京领赏,耽误了不少的时间。 戚继光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容禀,臣第二疑,北古口打疼了北虏,董狐狸的侄子被我部生擒,这董狐狸回去也要休养生息一段,才能招募更多的人马,进攻和防守都是有间隔的,董狐狸哪来的这么多人?” “三万之众,十数万匹马,若是真的来犯,京畿早就遍地流民和流言了,怎么会如此的安静?” 朱翊钧只是个十岁人主,他没有任何的参战经验,他思虑再三才开口说道:“戚帅的意思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天气转暖,水暖和了没有,竹林外的桃树,和水中的野鸭最先知道。 若是北虏摆出这样的阵仗来犯,那十几万的马蹄声在北古口外四十里响起,边方的百姓,早就开始向内逃亡,流言蜚语哪里都是了。 “臣请往北古口探看。”戚继光俯首说道,是不是,亲自去看一看就知道。 朱翊钧却摇头说道:“如此,不急,回京廷议过后再说。” 回京之后的朱翊钧直奔文华殿,连乾清宫都没回,两宫太后都没见,直接到文华殿,让冯保传旨文渊阁,传旨文武廷臣廷议。 张居正和吕调阳第一个到,俩人坐班的地方就在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 而塘报已经传到了兵部,兵部大司马谭纶是第二个赶到的文华殿的,谭纶和戚继光沟通了一番,彼此心中皆是疑惑。 两宫太后听闻北虏南下,也赶到了文华殿的后殿,等待着廷议的召开。 朱翊钧颇为淡定的坐在月台之上,甚至还有闲情雅致看了会儿书。 戚继光在京城内,蓟州、永平、山海关有戚继光训练的十万军兵,朱翊钧还不信了,北虏能跑到文华殿内,砍了他的脑袋不成! 朱翊钧一点都不慌,倒是葛守礼略显焦躁。 “此事,先派快马至北古口闻讯,快马加鞭,来回三四个时辰的事儿。”张居正和戚继光、谭纶深入交换了意见之后,决定不做戒严,而是先探听情报真假为宜。 “我去吧。”戚继光觉得还是亲自跑一趟,万一真的是北虏寇边,他立刻接过指挥权,就可以指挥边军攻守,京畿也不需要太过于焦虑。 隆庆二年,戚继光由南到北,至今也有五年时间,也不是说戚继光看不起北虏,轻敌大意,在戚继光眼里,北虏和倭寇都差不多,不经打。 戚继光从不轻敌,每一次都是全力以赴,这也是他每战必胜的原因,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 戚继光每一战,最先思考的都是,自己会怎么输掉,而后,每一次赢的都是他。 从实力的角度出发,戚继光不认为北虏强大,从战胜的角度出发,戚继光从不会小瞧任何的对手。 “戚帅稍安勿躁,有可能是摇唇鼓舌。”张居正面色极为奇怪的说道:“彼时戚帅还未回京,隆庆二年,有人为了破坏隆庆二年与俺答汗和议之事,就曾经捏造塘报,诓骗巡抚参赞,引京中戒严一月有余,用度数十万银,却是笑话一场。” “这才有了戚帅北上练兵之事。” 张居正说起了过往,面色可谓是五味成杂,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塘报都敢造假,搞得京师戒严一月,却是自己吓唬自己,花了几十万银子,耽误京畿耕种,坚壁清野,结果到头来,却是一场虚报,而虚报的那个人,现在是大同巡抚方逢时。 隆庆皇帝到这里也意识到了问题,这才同意了戚继光北上练兵之事。 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嘉靖年间,兵部的印绶都丢过。 朱翊钧和戚继光都互相看了一眼,戚继光眼神里都是震惊! 朝堂这池子水,不能这么搅和。 连塘报都能捏造,吓唬朝廷,这胆子实在是太大了,而这次吴兑的情报,究竟是不是虚报? 阅读《剑经》长兵武器熟练度+20,对练长短兵熟练度+100,弹弓打鱼:精准度+20,动态瞄准能力+10,站桩及训练,体力+0.3,耕种:推广番薯,大明稳定度+3,人口预计+2。感谢书友“小飞毯”的100000点打赏,万分感谢,为盟主“小飞毯”贺!!!!感谢支持和认可,万分感谢。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族党真的好像一群狗 朱翊钧听到张居正提起了旧事,说的是隆庆年间,蓟镇所辖长城谎报军情,导致京中戒严,损失极大,眼下虽然不是农忙之时,但是京中戒严,带来的各种物价腾涨,也会造成生民困苦,百姓向南方流逝。 不仅在隆庆二年,在隆庆五年八月,同样有一次谎报军情,同样是由方逢时上奏,折腾了好一阵,才算是安稳了下来。 当时朝中有人弹劾王崇古,弛防徇敌的罪名。 第二次谎报军情折腾的时间,比较短,只有短短的七日时间,当时戚继光并不在朝中,对隆庆五年八月的一番折腾并不是很了解详情,只是收到了朝廷命令,枕戈待旦。 谭纶笑了两声说道:“就不能换个法子吗?隆庆五年八月二十二日,我在黄花镇等了整整七日,贼寇在哪里呢?” 那一次,谭纶回来就病了,养了一年多才好,这都是老手段了。 一旦朝中有人要对晋党的核心利益下手的时候,谎报军情,制造边衅的假象,进而威逼朝廷内外,不能对晋党动手。 彼时,高拱当国。 张居正看着二十七个廷臣,开口说道:“眼下确切消息还未传回来,权当北虏叩关处置。” “葛总宪。” 葛守礼立刻说道:“在。” 张居正继续说道:“湖广道监察御史陈堂,前往密云县,兵科给事中张楚城前往蓟州镇,户科给事中贾三近,立刻永安城,准备听调,一旦军情确定,立刻开放城中官舍,收纳流民入城。” “王希烈大学士,让庶吉士沈一贯前往天津三卫,随时听调。” 葛守礼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想要违背张居正的意思,立刻说道:“我立刻前往调度。” 葛守礼和王希烈说完就离开了朝堂,前往调度御史、给事中、庶吉士前往张居正所说之处。 张居正又看向了戚继光,深吸了口气说道:“兵部大司马谭纶、京营大将军戚继光,你二人立刻前往京营,随时听调。” “是。”戚继光和谭纶立刻离开。 “海总宪,请前往通州,阅视通州存粮,随时准备起运京师。”张居正看向了海瑞,颇为诚恳的说道:“通州存粮,关乎京城社稷安危,确保调令至,粮三日进京时,以备不时之需。” “是。”海瑞离开了朝堂之上。 张居正看向了剩下几人说道:“吏部尚书张翰前往朝阳门,阅视朝阳门防务;礼部尚书万士和前往德胜门,阅视德胜门防务;刑部尚书王之诰,前往西直门,阅视西直门防务;工部尚书朱衡前往外城,阅视外城防务。” 张居正做了一连串的安排,朱翊钧一直一言不发,等待着张居正将廷臣安排到了机要之处。 等到廷臣都离开的差不多的时候,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安排,有些疑惑的说道:“张翰至朝阳门,海瑞到通州,沈一贯至天津三卫,元辅先生何意?” 朱翊钧听到这三个名字,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张翰就是那个只会说元辅先生处置有方的吏部尚书,是张居正的人,海瑞是典型的帝党,而沈一贯为胡宗宪奔走,朝廷刚刚给了胡宗宪谥号,算是给胡宗宪本人彻底平反。 这怎么看都像是逃跑路线。 张居正俯首说道:“若是兵凶战危,陛下太后等从东华门出,至朝阳门到通州,立刻前往天津三卫,乘船向南衙而去。” 朱翊钧猛地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朕不走!当年瓦剌人俘虏了英庙!景泰帝都未曾南迁,播迁之祸,必亡国!这是元辅先生教朕的道理!” 张居正俯首低声劝道:“陛下,今非昔比。” 正统十四年,大明是个壮小伙,景泰帝正值壮年,万历元年,大明是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糟老头,小皇帝是十岁人主。 “道理是道理,认知是认知,践履是实践,当实践和认知出现了冲突的时候,先以践履之实为准,这也是臣讲筵以来,悟出的道理。”张居正是个读书人,他也是个常有理。 小皇帝该跑就跑,张居正是帝师,是托孤大臣,他不会走,既然当年于谦能把京畿守住,他也能。 张居正之所以如此慎重,是他不确信,他对晋党的打压的力度,是不是用力过猛,晋党很有可能会跟北虏联合在一起,一如当年庚戌之变。 张居正必须要防备晋党这个族党有可能的反扑,尤其是王崇古离开,张四维未能回朝。 张居正开始起草诏书,他刚才的一切调度,都只是把人派了过去,但是具体的任务,他没有下达,那是皇帝的权力,他不会触碰。 他起草了一堆的诏书,一旦确定了北虏云集关外三万人准备随时南下,那就代表着俺答汗、晋党、北蛮小王子,达成了某种默契,那这些诏书都会用印,下达到京畿的角落里。 小黄门和中书舍人开始穿梭于文华殿和文渊阁,考成法之下,大明这台精密至极的官僚机器,虽然锈迹斑斑,焕发出了一些生机,快速转动了起来,而此时此刻的京城官署内,一片灯火通明,无数官僚在中间来回奔走,各大库房开始点检武备,一切都为了迎接可能到来的战事做着准备。 张居正写完了这些诏书,下达了命令,已然是月上柳梢头。 朱翊钧开始下印,将每一封诏书都盖上了他的万历之宝,唯独张居正要他逃跑,下令让张居正守备京师的诏书,朱翊钧就是不盖章。 他未曾亲政,但是有拒绝的权力。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思考了片刻,看着张居正开口说道:“朕虽冲龄,但是也能挽弓射箭,三十斤软弓射不了几下,但也能射中北虏的眼睛,皇帝一旦南迁,京畿防务民心立散,更难战守了,两宫太后、潞王等一众,前往留都即可。” “如此。”朱翊钧提笔,自己草拟了一份圣旨,和张居正拟好的圣旨差别不大,唯独把南迁名录上,自己的名字划去了,他不是在商量,是在通知。 他不能走,他一走,京师人心立刻就散架了,更难战守,士气这东西玄而又玄,皇帝带头跑路的后果,那不是大明能够承受的,张居正就是再有本事,一个散了架的朝廷,完全丢失了人心的队伍,张居正也打不赢。 屈辱的生是生不如死,对于朱翊钧而言,他宁愿壮烈的死,虽死犹生。 “臣遵旨。”张居正听闻皇帝的更改,沉默了许久,最终答应了下来,他对自己有信心,他对戚继光有信心,他对蓟州、永平、山海关的三镇之军有信心,同样,他对大明有信心。 大明,还没有到亡的时候。 君臣相顾无言,秋风吹动了朱翊钧面前书页,哗啦啦的作响,两宫太后焦急的等在后殿,潞王朱翊镠已经睡着。 一个传令官骑着快马冲到了德胜门城下,手中弓箭拉满,箭矢射向了城门的五凤楼,一封来自边方的塘报,送入了京师城内,塘报用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缇骑手中,缇骑冲到了文华殿前,俯首说道:“北古口塘报!” “宣!”朱翊钧立刻站了起来,示意缇骑将塘报拿进来。 张居正拆开了塘报的火漆,打开看了半天,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轻松,和化不开的凝重,他俯首说道:“陛下,蓟州参赞军务吴兑,所奏塘报乃是料虏虚报,蓟州总兵官陈大成领夜不收墩台等奏闻,北古口并没有敌情。” “虚报?”朱翊钧面色立变,北虏南下这么大的事儿,吴兑居然胆敢虚报,他是不想活了吗! “缇帅,立刻差人将其抓拿回京!朕倒是要看看,他为何要虚报!吓唬朕?”朱翊钧听闻是虚报,脸色奇差。 “缇帅稍待。”张居正示意缇帅稍等,他这才俯首说道:“陛下,吴兑,号环洲,人称吴环洲,曾经在宣大做过参赞军务,此番料虏虚报,这次是虚报,下次可能就不是了。” “臣以为申斥其大惊小怪诳赏为宜。” 朱翊钧听闻张居正的话,明白了这次虚报的究竟,不过是晋党伸了伸懒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力量,朝廷明明已经答应了张四维回朝,领《世宗实录》副总裁差事,却出尔反尔。 世宗实录的功劳,张四维势在必得! 因为这涉及到了日后张四维入阁之事,是晋党的核心利益。 这就是个警告,警告朝廷,若是张四维不能拿到这份功劳,这北虏再叩边,就不能怪他们晋党没有忠君之心,祸水东引了。 朱翊钧想明白了这出大戏的前因后果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脸上却满是阳光灿烂的笑容,坐定之后说道:“朕明白了,果然如同戚帅所言,边军持盾主坚守,京营持矛主攻伐,京营武备不振,他们就能如此的肆无忌惮。” “该死。” 朱翊钧的笑,让张居正略微有些疑惑,他俯首说道:“臣斗胆,陛下为何发笑?” 这烂糟糟的朝堂,小皇帝居然不怒反笑,是笑着族党排异不胜不止,还是笑他张居正无能为力又一次无能,亦或者对大明局势彻底失望?无论是什么样的笑,都不是张居正想看到的。 朱翊钧笑着说道:“缇帅说这越是咬人的狗越是不叫唤,越是叫唤的狗,越是心虚,越是虚张声势,就代表他们越怕,代表他们不敢翻脸,无胆鼠类罢了,朕笑他们,真的好像一群狗。” “元辅先生,若是他们要翻脸,谁输谁赢?” 张居正挺直了腰板,颇为谦虚的说道:“臣虽不才,但他们一定赢不了。” 朱翊钧笑容不变点头说道:“元辅先生,你申斥吴兑料虏虚报,入京谢罪,徐行提问,而后给他送回宣大去,吴兑之前不是做宣府巡抚吗?让他回去就是。” 张居正听闻,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张居正是小皇帝的老师,小皇帝那点心思,张居正一清二楚,把吴兑送回宣府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为了把这群狗撵到一起去,而后一网打尽,统统送到解刳院里。 料虏虚报,还不至于送进解刳院,但是造反,大逆之罪,完全足够了。 小皇帝现在也是读书人了,这心思着实是有点脏,脏就脏吧,比懵懵懂懂,不谙事理要强得多。 张居正翻出了一封申斥的诏书,添了几笔,递给了张宏,请皇帝下印,送蓟州申斥吴兑,由缇骑宣旨,当场把官位给下了,而后押解入京。 “俞帅点将要两广总督殷正茂手下悍将陈璘之事,元辅先生以为如何?”朱翊钧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张居正俯首说道:“两广已经趋于安定,陈璘乃是悍勇将才,前往俞帅帐下,兵法自然精进。” “有劳元辅先生操劳国事了,这一应诏书收归司礼监,若是真的来了,也不至于慌了手脚,今日明公疲惫,明日休沐一日吧。”朱翊钧微微欠身,感谢张居正的操劳,同时给今天忙活的明公们放个假。 “谢陛下隆恩,恭送陛下。”张居正再次俯首谢恩,送别皇帝。 张居正其实对晋党并不在乎,即便是高拱、杨博在朝那会儿,张居正也不是很在乎,张居正知道自己能斗的过他们,这都斗了多少年了,他们那些个花招,张居正了然于心,也就杨博搞出的新晋党,能让张居正眼前一亮。 张居正最在乎的是小皇帝,而这次谎报军情的处置中,小皇帝展现出了他的勇气,展现出了抱负,这对张居正是最好的消息。 晋党而已。 只是小皇帝那阳光开朗的笑容,多少有点瘆人。 两宫太后听闻是谎报,便松了口气,李太后有些不明白,看着朱翊钧问道:“既然谎报军情,那就革职令其回籍闲住就是,为何还要把吴兑送回宣府继续做巡抚呢?” 朱翊钧想了想回答道:“孩儿在太液池用弹弓短钉打鱼,这才打了几天,打了几条,那些鱼一看到孩儿的身影,就跑的无影无踪,而后孩儿走远,这些鱼就又浮出了水面,孩儿打鱼是为了练准头。” “可若是想要把太液池里的鱼一网打尽,最好的办法是不惊扰它们,把它们赶到一处用网抄起。” 陈太后听闻,直接就乐了,摇头说道:“这打鱼还能打出道理来?妹妹也别担心皇儿了,心里有主意就行,元辅跟咱们皇儿奏对,说的话,咱们都不明白,让他们拿主意吧,咱们也轻便些。” 李太后想了想,摆了摆手说道:“这么晚了,快去睡吧。” 人在北土城京营的谭纶,听到了是谎报军情后,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隆庆二年那次我不在京师,隆庆五年八月,有南归汉人言北方有北虏欲犯边,折腾了整整七天,那次差点要了我的命啊,那谎报军情的方逢时,现在还在大同做巡抚呢,和吴兑就是一个货色。”谭纶看着戚继光,说起了过往。 戚继光那时仍然只是边军,对事情的全貌不是很清楚,谭纶说起,戚继光才知道了详情,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张居正在书信里,只是叮嘱当时还在蓟州的戚继光,好好练兵。 谭纶紧了紧大氅,笑着说道:“别送了,戚帅,京营务必要振奋起来,哪怕有一万精兵在,竖子安敢如此猖狂!” “送谭司马。”戚继光送别了谭纶,眼神中晦暗不明,京营,诛不臣。 宣旨的内官徐爵、缇骑的两个提刑千户赵梦祐、骆秉良,以及四十多骑,乘快马奔向了蓟州,蓟州距离京师不过百二十里,没过多久就到了。 徐爵翻身下马,身后两个小宦官抱着圣旨紧随其后,赵梦祐、骆秉良带着缇骑们抽出了绣春刀,他们出京代表的就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权,边镇胆敢反抗,那就是谋反。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到了开城门的时候,蓟州总兵官赵大成打开了城门,缇骑鱼贯而入,找到了还在准备早饭的吴兑,两个缇骑当场就把他摁下,几个侍妾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你们是谁!放开我,知道我是谁吗!”被摁住的吴兑,疯狂的叫嚷着,缇骑们只觉得有些厌烦,将其用力的摁在了地上,令其动弹不得。 “吴参赞好雅兴啊,在边方还能找到一二三四五,五个侍妾来,这日子果然潇洒。”徐爵走了进来,嗤笑一声,大声的说道:“蓟州参赞军务、兵部郎中吴兑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因忆前隆庆,宣大忽报西虏犯蓟,蓟人侦探者,因遂称见虏已西行,犯在旦夕。” “各路之兵,婴墙摆守,京师亦为之戒严,庙堂皇皇,亦议守城之策。兴化不能主持,举措纷纷,皆极可笑。而虏终无影响,防守一月遂罢,费以数十万计。” “今东报沓至,若如往日举动,则又成一笑柄矣。” “蓟镇之报,竟成乌有,皆属料敌虚报诳赏之言,但彼中任事者,利害切身,一有所闻,辄行奏报,何如?只为他日免罪之地,固未暇审其诚伪也,报伪人伪,事事皆伪,边方遂皆是败伪。” “朕德凉冲龄,曾听闻:良夜骊宫奏管簧,无端烽火烛穹苍,可怜列国奔驰苦,止博褒妃笑一场。汝料敌虚报诳赏之伪言,亦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恶行。” “敕蓟州参赞军务兵部郎中吴兑,原地解职,入京谢罪,徐行提问。” “钦此。” 徐爵说完,示意缇骑们现在可以把这个人押解回京了。 这封圣旨里,有几句是小皇帝自己加上去的,就是良夜骊宫奏管簧这首没什么格律的诗,张居正是有学问的,作诗格律一定要讲,小皇帝读书不久,没啥格律,这首诗,说的是当初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把烽火狼烟当儿戏,最终导致国灭人亡。 谎报军情,从来不是什么小事。 “徐大珰辛苦。”陈大成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缇骑们把刀拔了出来,一路只问吴兑身在何处。 徐爵将陈大成送上的盐引推了回去,摇头说道:“陈总兵,使不得。”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黄门可是张宏的人,这要是拿了边方军将的钱,回去张宏三言两语,冯保这半年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这吴兑这是做了什么,好端端的,京师怎么严旨忽传蓟镇?”陈大成多少听说了宫里的宦官在变,也万万没想到宫里的宦官们居然真的不收钱了,宫里的撕咬看来比宫外还要狠厉几分,陈大成看吴兑被拿下,问问情况。 徐爵也没多留,笑着说道:“吴兑谎报军情,皇爷爷极为生气,下了敕谕要拿吴兑进京审问,明日会有新的参赞前来参赞将军军务。” “走了。” “送徐大珰。”陈大成赶忙出门相送,直到送出了蓟州城外,才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吴兑是晋党的人,这人曾经在宣府大同任过参赞,平调到了蓟州之后,威慑于戚继光的军威,不敢造次,等到戚帅入京,陈大成做了总兵之后,这个吴兑愈发猖狂。 但是陈大成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吴兑居然胆敢谎报军情! 他收到朝中下章询问虏情,人都傻了,哪来的虏情?二月刚刚打下了一场大胜,董狐狸和北蛮也要喘口气才能犯边才对。 陈大成又到长城守备,询问墩台远侯,压根就没有什么三万人云集的痕迹。 北虏一人最少三四匹马,真的南下,别说三万人了,就是两千人,那人吃马嚼动静绝对小不了,若是北虏来犯,关外流民早就蜂拥而至,请求入关庇护了。 吴兑很快就被押解入京,作为晋党的人,葛守礼作为党魁自然要为之奔走,了解了其中详情之后,葛守礼人都麻了,折腾了一整天,全都是假的! 小皇帝的圣旨里直接把这件事定性为了烽火戏诸侯,而且事实的确如此。 葛守礼来到了刑部,知道人是被缇骑给拿了,关在北镇抚司,又来到了北镇抚司要见吴兑。 朱希孝多少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置,也没有多做阻拦,让葛守礼进了天牢,单独见到了吴兑,当然隔墙有耳,大家都心里清楚。 吴兑这会儿酒已经完全醒了,缩在角落里惶恐不安,看到了葛守礼,立刻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 “葛公救我,葛公救我啊!”吴兑紧紧地攥着葛守礼的裤管,整个人都在发抖,被缇骑拿回了天牢,才知道了怕,哪怕是不知道解刳院的恐怖,也是知道天牢里的五毒之刑,绝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够承受的。 吴兑之前不怕,是因为晋党之前就是这么玩的,早就形成了路径依赖。 方逢时在隆庆二年、五年两次折腾朝廷,现在还在大同做巡抚,能有什么事儿? 吴兑被逮了才缓过神来,高拱不在了,眼下是张居正当国! 葛守礼想要抽出腿来,试了几次却没抽出来,耐着性子问道:“吴兑,边方虏情奏闻,理应有边镇总兵书押和印绶,伱奏闻虏情的时候,蓟州总兵,没有下印吗?” 吴兑眼神闪躲的说道:“未有,我就是听说有虏情,就一着急,赶忙发回京师了啊,我也是怕北虏叩边,朝廷并无准备,到时候,又是手忙脚乱。” “我,我,我也是为了朝廷啊!” “混账!”葛守礼用力的抽出了腿,看着吴兑说道:“朝廷自有法度,奏闻虏情理应有总兵书押,你办得这叫什么事儿?连陛下下敕谕让缇骑拿人起获脏物,都要刑部书押下印,把黄纸案变成驾贴案,你怎么敢?!” “我还以为你在北虏有内应,知晓此事,不愿与总兵分这份功劳,被人哄骗所至,你这听说…我如何能救得了你?” 葛守礼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吴兑因为久在边方和北虏来往密切,在北虏中有些人脉,听到了消息,为了不让总兵抢功才自己奏闻。 结果压根就不是,玩的就是养寇自重。 “葛公救我啊。”吴兑听闻葛守礼的说辞眼前一亮,内应这东西,不可查证,葛守礼一句话让吴兑想到了脱身的说辞,内应、争功、受骗、懊悔、认罪,葛守礼已经提醒的极为明显了。 “不争气,我去寻元辅先生,你在牢里好生呆着,莫要生事。”葛守礼看吴兑听懂了自己说什么,一甩袖子,离开了天牢。 内应,不是很容易查证,被人骗了,总好过被定性为烽火戏诸侯吓唬朝廷的好。 葛守礼匆匆前往了全楚会馆,在游七的带领下,找到了在庖厨房里折腾番薯的张居正。 张居正上衣下裤,将清洗好的番薯去皮,尤其是凹陷的部分,张居正还挖了出来,整理好了番薯后,张居正拿出了刨丝刀开始准备刨丝。 “葛公稍待,容我忙完这点事儿。”张居正看到了葛守礼,笑着说道。 葛守礼大感惊讶的问道:“元辅这是要做什么?” 张居正笑着说道:“宝岐司传来甘薯的食用法子,就拿些来试一试,现在刨丝,风干后,就可以粉碎研磨成粉,若是做成了粉条或者皮渣,也算能节省一下主粮,除了救荒,也能种来做粉。” “宫里的宦人都喜欢媚上,怕他们诓讹陛下。” 葛守礼看着不是很熟练的张居正,一时间有些感慨万千,《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有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也。 张居正不仅不远庖厨,还亲自刨丝晒干,打算做一做。 张居正不擅长庖厨,他就是亲自做一做,践履之实,今天休沐,他一点都不闲,他是怕小皇帝被宦官给糊弄了。 而且小皇帝亲事农桑,帝师要是一点不懂,被问到,却一问三不知,那还怎么当帝师? 张居正洗了洗手,说道:“全楚会馆九折桥那边不是有四分地吗?甘薯收获和宫里大致相同,甘薯做不了主粮,也能做成粉,也算是用途,再不济也能拿来酿酒,总之能省点主粮是一点。” “葛总宪是为了吴兑之事而来?” 葛守礼赶忙说道:“是,他也是受小人诓骗,又起了争功的心思。” “这里是我的私宅,既然是私下里说话,葛公也别怪我唐突,我直言不讳了。”张居正笑着问道:“葛公真的这么以为?吴兑是被人骗了?” 葛守礼终究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事实的真相,葛守礼也猜了出来,做了这党魁,才知道杨博之不易,尤其是手底下一群闲不住的主儿,还胡作非为,这个党魁当的是真的心累。 葛守礼又不愿意杨博一辈子的奔波就这么毁于一旦,只能这么硬撑着。 “葛总宪,杨太宰在的时候,都是说实话,大家都是明公,这些糟烂事到底为什么发生,心里都清楚,没必要刻意打机锋,把话说明白,都轻便些。”张居正话锋一转看着葛守礼低声说道:“吴兑的事儿,是个机会。” “机会?”葛守礼眉头一皱。 张居正看着葛守礼这个样子,摇了摇头说道:“你啊,你这党魁当的,都快当成老好人了,杨太宰走的时候,是怎么让张四维到手的鸭子飞掉的?” “斗米恩,升米仇,你做的少点,他们求着你做,你做得多了,他们认为理当如此,谁都不拿你当回事儿。” “就以眼下吴兑的事儿来说,朝议鼎沸,你应该如何做?” “不看、不听、不说,等到底下那些人坐不住,求告到你的门上,你也不要出来,让他们去求张四维,张四维眼下没有官身,什么都做不得,等他们找到张四维发现没用了,就念到你的好了。” 葛守礼恍然大悟的说道:“这样,这样都会念到我的好,收拢人心。” 张居正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他们第二次求你,你还不要管,等到张四维来求你,你再出来,踩一脚张四维立威,这样才能收拢人心。” 葛守礼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暗自乍舌,果然这当党魁也是需要经验的,如何将利益最大化,葛守礼还没学会,他想了想才疑惑的问道:“元辅和戚帅相处,也是如此吗?” 张居正笑着说道:“那倒不是,性质完全不同,吴兑是惹出了乱子,戚帅是有人攻讦他。” “戚帅不是勋贵的时候,我得尽心保他,否则他很难做事,他做成了事儿,我也才能站得稳。隆庆五年,高拱和我争夺两广总督人选,高拱门下李迁百事不成,但是殷正茂到了两广,就可以安定,都是互相助力。” “用人任事,他得能成事,否则必然落于下风。” 葛守礼这才恍然的说道:“谢元辅教诲。” 葛守礼离开了全楚会馆,张居正看着葛守礼的背影,才对游七说道:“葛守礼倒是没有辜负杨太宰的信任,把这新晋党弄的有模有样。” “先生为什么要教葛守礼怎么做党魁啊,他做的不好,晋党乱糟糟的不是有利于先生吗?”游七多少有些想不明白。 张居正解释道:“分化晋党,才能彻底打散他们,葛守礼憨直了些,但还是有几分恭顺之心,张四维回朝,属实是恶心了。” 张居正在利用吴兑分化晋党,让晋党内部矛盾表面化、激烈化,让张四维心里的恨,越积越深。 欲使其灭亡,必使其疯狂。 隆庆五年末的谎报军情,谭纶因此中风。文中引得是张居正申斥吴兑谎报军情的原文。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贤时任之,不贤时黜之 宣府大同的局面已经糜烂到了一种必须要重新耕犁一遍的地步,因为已经切实的藩镇化,如果不把晋党完全消灭,以收威吓惩戒之效,藩镇化会逐渐扩展到大明的每个角落,其他人发现藩镇化后,朝廷无可奈何,一定会有模有样的学习这种做法。 东北、东南、西南,四方不安。 比如东北方向李成梁,他现在已经有了藩镇化的基础条件,一旦朝廷对晋党无可奈何,李成梁在东北就会放开手脚的进行藩镇化,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张居正不想给小皇帝留下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他没有皇权的支持,就不能做到对晋党的穷追猛打,好在,现在小皇帝给他撑腰,让他能够做到。 张居正想要把张四维逼反。 张四维真的快要疯了。 吴兑,是他们晋党的人。 隆庆五年,吴兑被高拱擢升为右佥都御史,前往宣府巡抚,位居王崇古之下,在俺答封贡事上,吴兑殚精竭虑,用心谋划,交好俺答汗夫人三娘子,边境一旦燃起了狼烟,他直接找三娘子处理,吴兑还经常派人给三娘子送去草原罕见的礼物,最终邀请俺答汗夫人三娘子到宣府做客闲住。 三娘子至宣府做客,常宿吴兑军中,出入吴兑后宅如无人之地,看到喜好之物可以随意挟持而去,有名的比如八宝冠、百凤云衣、红骨朵云裙等,三娘子善盘旋舞,常于吴兑膝下以示亲昵,舞蹈酣畅淋漓时,还会顷倒在吴兑的怀抱里。 可谓是:醉饱讴歌,婆娑忘返。 吴兑与三娘子私交甚笃,这也是葛守礼那套被人诓骗说辞的主要原因。 吴兑在北虏中真的有内应,而且是俺答汗的夫人,大明金国现在真正的执政者三娘子。 吴兑和三娘子的‘友谊’,是斡旋边方冲突的主要手段,吴兑本人,也是晋党主持俺答封贡,特权边境贸易的核心人物,贡市制度的设计者和奠基人,若是吴兑这次不能幸免于难,这俺答封贡,边境贡市,怕是要出乱子。 至于这谎报虏情之事,乃是吴兑不满当朝元辅出尔反尔,不让张四维回朝为官,想要给京师上点眼药水刻意为之。 张四维必须要为吴兑奔走,所以他听闻吴兑被提到了京师审问,立刻开始发动了科道言官们,要为吴兑陈情,可是晋党的科道言官先被杨博所掌控,现在彻底被晋党新党魁葛守礼笼络到了麾下。 葛守礼可是逼的元辅在皇帝操阅军马事儿中,改为了阅视军马,这可是晋党少有的胜利! 张四维尝到了什么叫做人走茶凉的世态炎凉,王崇古和杨博在文华殿时,这些个科道言官们,一口一个大公子叫着,极尽谄媚之态,这王崇古和杨博一走,张四维上门,这些个科道言官立刻开始左顾言他,就是不肯答应,甚至,没点敲门砖,根本入不了门。 张四维奔波了半天,也就找到了两三个御史,肯为这件事声援一二,但是这种声援是极其无力的,因为吴兑搞出来的事儿,违背了官场的基本规则,规矩在那放着。 绕过总兵奏闻虏情。 时代变了,已经不是高拱当国时候。 为了应对这次虏情,元辅把廷臣遣到京畿各地,随时准备战守之事,吴兑什么身份,戏弄包括了晋党党魁在内的大明明公和陛下? 王崇古听闻后,从宣府写信给葛守礼,请求党魁搭救一二,葛守礼却没有回信。 张四维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去全楚会馆,请见张居正,全楚会馆却告诉张四维,今年求告次数,已经在之前询问回朝条件里用过了,全楚会馆正在搞装潢,不便见客。 搞装修不见客,是个好理由。 全楚会馆大门紧闭,就是不见张四维。 张四维最终没了办法,带着两千两冰炭孝敬,来到了全晋会馆,请葛守礼帮忙,葛守礼宣布了孝敬减半,张四维却拿了足够的孝敬,请葛守礼帮忙。 葛守礼让张四维进了全晋会馆,这才是把晋党的内部矛盾,压在了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下。 “葛公,救救吴兑。”张四维颇为恳切的俯首说道,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狷嚣,伏低做小,低眉顺耳,态度极为恭敬,心里再恨,也只能忍着。 一旦失去了权势,连鬼都不会上门,之前张四维仗着自己两个舅舅在朝,就上蹿下跳,现在吃尽了苦头。 葛守礼轻笑了一下说道:“吴兑是我全晋会馆门下,我自然要救,吴兑被押解入京,我就先去了刑部,又去了北镇抚司见了他,要是等到你求上门来,吴兑的尸首,怕是都要凉了。” “你舅舅宣大总督王崇古发来了书信,我也回函,让他从三娘子那边想想办法,要一封手书作为证物,确定吴兑只是受人蒙蔽欺骗,求功心切,而非威胁主上,这件事,就还有斡旋的余地。” 张四维长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此事好办。” 葛守礼却摆了摆手说道:“此事最不好办。” “张四维,你不明白吗?” “俺答汗、三娘子,他们之所以和咱们晋党交好,是因为咱们是朝廷命官,能够左右朝廷决议,能够维持边方安定,能够给他们盐、铁锅、布料、茶等物,一旦咱们不是朝廷命官,三娘子还肯为了吴兑这个人,写这封信吗?” “没了朝廷,晋党就是鞑靼的盘中餐,伱的钱、你的田、你的粮、你的佣奴,不过都是暂时寄放在你这里,鞑靼随时抓着刀来取,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倚虏威逼朝廷,三娘子指不定怎么笑话你!” “俺答汗的三娘子肯献媚吴兑,你以为她献媚的是咱们晋党吗?” “若是伪造手书,大明金国的使者入京,朝中问起,并无此书信,吴兑这可是两次欺君之罪,抬入解刳院都是便宜他了。” “若是去求鞑靼,晋党和朝廷的矛盾,就成了大明金国眼中的笑话,他们必然轻薄慢待于你啊,张四维,我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为何不明白呢?” “这件事很难办。” 张四维沉默,葛守礼的话,的确像一把重锤一样砸在了张四维的心里,三娘子若是知道了详情,这封手书,怕是很难讨到,即便是能讨到,鞑靼自此看轻他们晋党,看轻王崇古、看轻张四维了。 这弄虚作假伪造一封手书,骗得过一时,骗不过一世。 “明白了,就去办吧,只要三娘子手书入了京,吴兑身上的污点就洗刷了,去吧去吧。”葛守礼稳稳坐定,压根没打算送张四维离开。 借着张居正敲打王崇古和张四维,确立葛守礼在晋党内部的威望,这是杨博教葛守礼的法子。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四维和王崇古搞出的乱子,晋党都要受到牵连。 张四维满是不甘心,但还是咬着牙离开了全晋会馆,这个差一点落到他手里的会馆,现在想进门都是难上加难,就因为杨博走的时候,突然抽冷子给他张四维来了这么一下,让张四维和这党魁的位置,失之交臂。 行百里者半九十,距离成功仅仅一步之遥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连小皇帝都懂这个道理,张四维却不明白。 但是张四维最大的问题,就是趁着杨博不在的时候,张四维启用全晋会馆,威逼利诱李乐之事,也没有跟杨博提前通气。 真当杨博一点脾气没有吗? 一直到十月末,张四维才算是费尽了心思不知道使了多少好处,把三娘子的手书讨到,送到了葛守礼的手中,廷议之上,葛守礼拿着手书,将吴兑救了出来,张居正却把吴兑调至了宣府,既然愿意在宣府和三娘子,醉饱讴歌,婆娑忘返,那就继续到宣府任巡抚去吧,和王崇古继续狼狈为奸。 最好造反。 朱翊钧在奏疏上下印,吴兑总算是从天牢里走了出来。 出了天牢,吴兑没去寻张四维,沐浴更衣洗了晦气之后,先到了全晋会馆,拿着两千两银子的孝敬,请见谢葛守礼的搭救之恩。 吴兑刚坐下,就气急败坏的说道:“元辅欺人太甚!当年隆庆二年、五年,谎报军情的方逢时,都一点事儿没有,怎么轮到了我,就要受这一趟牢狱之灾!” 隆庆二年、五年谎报军情的是方逢时,一点事没有,现在还在大同做巡抚,怎么轮到他了,同样的做法,就被扔进了天牢里关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受尽折磨。 葛守礼看着吴兑,就知道他根本没有改悔之心,压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天牢果然是没住够。 就该让缇帅朱希孝给吴兑过一遍五毒之刑,吃点苦头。 葛守礼思虑了片刻说道:“彼时高公当国,今日元辅当国,自然不同,你这待遇已经很好了。” “你就别抱怨了,元辅可是徐阶的学生,徐阶当年怎么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把胡宗宪给逼死的?咱们都是亲历者,当初什么情况,大家心里有数。” “你这一个多月在天牢里好吃好喝好住,没有受五毒之刑,更没有让你吃糠喝稀,牢房都给你收拾的干干净净,蛇虫皆无,你少说点吧,若是被元辅听了去,真的把元辅给逼急了,元辅学那徐阶,你能挺过一个月的时间?” 吴兑终于露出了害怕的神情,都知道张居正手段了得,但他还是强硬的说道:“元辅他怎么敢如此肆意妄为!他…不会的!” 葛守礼理所当然的说道:“所以我们才要尊主上威福之权,让元辅不能威震主上,也让主上限制元辅为所欲为啊!” 吴兑琢磨了许久,这个逻辑,真的是天衣无缝,他不得不俯首说道:“葛公所言,好有道理。” “这都是杨公教的好,我还以为你出来,会第一时间去寻张四维,毕竟一直是他在为你奔走。”葛守礼却摆了摆手,说起了张四维。 吴兑颇为诚恳的说道:“若非葛公不怕惹到是非,到天牢里耳提面命,我在恐惧之下一旦说错了什么,葛公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救我不得,理当先谢葛公救命之恩,再谢张四维奔波之恩。” 葛守礼端起了茶杯,这意思是要送客,他笑着说道:“嗯,到了宣府之后,定要小心些,眼下宣府不仅仅是我们晋党的地盘,张党和浙党,都把手伸了进去,你千万不要被人拿到把柄,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拜别葛公。”吴兑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才缓缓离去。 葛守礼抿了口茶,自言自语的说道:“蛇鼠两端的东西,和张四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葛守礼是憨直,又不是傻子一个,吴兑、张四维都是一丘之貉,蛇鼠两端,这头卖好,那头也卖好,真的有事,吴兑这种人,只看钱说话。 杨博看人极其准确,既然选葛守礼,也知道葛守礼能把他交待的事儿做好。 这晋党在葛守礼的经营下有模有样。 吴兑的事情落下了帷幕之后,张居正对矛盾论的理解更加精进了几分,次日的讲筵之上,张居正没有讲论语,而是讲解了矛盾图说。 为了让小皇帝能够明白矛盾说的精髓,张居正画了些插图,方便小皇帝可视化办公。 张居正站的笔直,端着手开口说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千里的长堤,却往往毁灭在蚂蚁筑巢这一小事上,千里之堤为盾,蚁穴为矛,蚁微力弱,但水滴石穿,则可以洞穿岩石。” “陛下,毁坏山崖、岩石的水,开始都是涓涓细流;参天蔽日的大树,开始也是刚露绿色的小枝。万物无穷之理的兴亡,常常是由小而大、由隐而显的。” “可是人往往忽略了微小细碎的事情,而让它们发展成祸患。这也是要防微杜渐的原因,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今天因为下雨、酷热而歇,明日会因为懒惰而馁,最后百事无成。” “今日族党因为北方边患逐渐凝结在一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是想要祛毒也需要日拱一卒,重病缓治,一点点的祛除掉他们在祀戎财上的势力,才能将其根除。” 朱翊钧听闻,满是笑容的说道:“谢先生教诲。” “臣不敢贪天之功,皆仰圣主天慧,方有所悟,所言荒诞。”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 张居正继续说道:“陛下,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而矛盾的对举和合一,对立和统一,就注定了矛盾之间你来我往的斗争性。” “亦如晋党内部倾轧,葛守礼和张四维斗法,晋党和三娘子斗法,有了矛盾就会有间隙,有了间隙,就有可乘之机,利用这些时机,将看似微小的矛盾不断累积,最终会引发晋党内部的割裂,到了完全割裂的那一天,就是族党覆灭之日。” 张居正觉得有必要让陛下知道,出手的时机,陛下亲政之后,必然会面对这种糟烂的局面,如何在关键时刻出手,如何利用矛盾里挑外撅,建立自己的威权,是皇帝必须要掌握的技能。 张居正不认为宦官会有这种才能,有这种能力利用矛盾扩大战果。 “元辅先生所言有理。”朱翊钧清楚张居正在讲什么,不仅在讲矛盾说,而且在讲如何利用矛盾说来斗法,而且还用吴兑的案子,演示了一遍,应该如何里挑外撅,使敌人的矛盾深切的激化。 理论联系实际的一种具体体现。 张居正开始讲解论语,开口说道:“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解做晓字;义:天理之所在;利,人情之所欲。此处君子小人,以德别。” “夫子说:君子做事知晓天理之所在,小人做事却只知晓人情之所欲。” “夫子每每君子小人对举互言,乃形而上之同知;今又有矛盾说天恒变道恒变,是形而下之信实。君子和小人亦非泾渭分明,有合一之处。” 朱翊钧笑着问道:“先生这话说的,好赖话都让先生说了,果然先生是常有理,那朕应当如何任事呢?” 张居正听闻皇帝开口询问,掌握了矛盾说之后那种轻松的日子才没两天,皇帝陛下的追问又来了! 他想了想颇为凝重说道:“天在变,人亦在变,今日之我,非昨日自我,知人任事,则在于贤时任之,不贤时则黜之。”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张居正都有些麻木了,他知道,接下来皇帝陛下的话,不好回答了,他俯首说道:“陛下,咱们看看帝鉴图说吧,上面有插画,生动有趣。” 小孩子就该坐小孩那桌,小孩就该干点小孩子应该干的事,整天问东问西,问来问去! 看帝鉴图说! 不要再问了。 朱翊钧则颇为诚恳的说道:“元辅先生,做事无定性则馁弱,事事只做一半,半途而废,会丧失面对困难的勇气,变得胆怯,不弘不毅为懦夫耳,先生为大明元辅,学问人情皆通达,乃是弘毅之士人也,勇哉?” 朱翊钧打出了一击回旋镖,这是张居正教的道理,张居正现在想逃避,那就是不忠于自己的内心的认知,非君子士人所为。 回答朕的问题,不要想着逃避!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略显无奈。 早知道教书的时候就不下那么大的功夫了,看看小皇帝这牙尖嘴利的样子,那是又欣慰又无奈,欣慰的是这是他教出来的,无奈的是,好像用力过猛了。 朱翊钧面露疑惑的说道:“先生说,知人任事,则在于贤时任之,不贤时则黜之。何为贤,何为不贤?何时为贤?何时不贤?总不能朕说谁贤,谁就贤吧,以什么去分辨衡量呢?” 张居正只感觉到了些许的压力,俯首说道:“究其所以分辨衡量,则在公私之际,毫厘之差耳。为公利时为贤,为私利时为不贤,为公利时则用,为私利时则黜。” 朱翊钧露出了一个阳光而灿烂的笑容,他就在等这句话,他笑着说道:“元辅先生,何为公利?何为私利?何为公,何为私呢?” “公利…公…”张居正立即卡壳儿了。 儒家礼法讲的都是个人的操守,似乎是个人操守成为了圣人模样,一切问题迎刃而解,观历代先贤文章,对公一字,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定义。 《皋陶谟》讲九德;《洪范》讲三德;《论语》讲温良恭俭让、讲克己复礼、讲忠信笃敬、讲寡尤寡悔、讲刚毅木讷、讲知命知言;《大学》讲知止慎独、戒欺求慊;《中庸》讲好学力行知耻、讲戒慎恐惧;《孟子》讲存心养性、讲反身强恕。 这都是个人操守,都是私。 按照论语每每对举互言出发,公对私,那什么是公?经典缺少明确定义,什么是公利,概念也极其的模糊。 张居正自然能糊弄小皇帝,讲一堆没用的屁话,但是他希望小皇帝成才,就不能这么糊弄。 “臣愚钝,容臣缓思,为陛下作答。”张居正承认了自己知识上有错漏之处,既然陛下的询问,让他观察到了这个问题,他自然要想方设法的把这个问题给一个明确的答案来。 “那就看看帝鉴图说吧。”朱翊钧也不急,给张元辅时间,好好去观察。 张居正终于松了口气,看着小皇帝从不可名状蜕变回了十岁人主,到底那个不可名状、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不可说之物是陛下,还是眼前这个满是阳光的十岁人主是陛下?亦或者两个都是? 陛下是矛盾的,是对举和合一,陛下就是陛下,不可名状和十岁人主,都是陛下。 讲筵还在继续,朱翊钧今天这一锤是大锤,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张居正的思想钢印上,让他利用矛盾说去寻找公与私的答案。 “谢先生教诲。”朱翊钧站起身来,微微欠身。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臣愧不敢当,臣恭送陛下。” 朱翊钧走出了文华殿,看着冯保神游天外的模样,问道:“冯大伴想什么如此入神?” 冯保赶忙说道:“臣在想,大臣们的贤与不贤,何时为贤,何时不贤…” “冯大伴的答案呢?应该用什么去分辨衡量贤和不贤呢?”朱翊钧满是笑意的问道。 冯保思索了许久说道:“臣斗胆,臣以为,忠于陛下则贤,不忠于陛下则不贤,贤与不贤,不由这些大臣们说了算!” 冯保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就负责守护皇权,谁碰皇权他咬谁,所以对于贤和不贤的定义,自然是是否忠诚于陛下。 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你的答案,已经走在了元辅先生的前面。” 冯保脸上一乐,他有一天还能在道理上,走在首辅的前面,着实让他惊讶,对于冯保而言,陛下的夸奖就是他的保命符,他俯首说道:“谢陛下圣赞。” “走了,去太液池打鱼去,趁着还没到午膳时间,练练准头。”朱翊钧没有回乾清宫,而是去了太液池,用弹弓射鱼。 他的游泳技艺已经熟练,他离太液池的汉白玉围栏很近,似乎只需要推一下,就能掉入太液池里。 朱翊钧在打鱼,也在等,等人把他推进太液池里,进而掀起一场波及大明内外上下的清算。 但是他没等到,张宏和冯保在较劲,对于保护陛下,两个人不可谓不用心,歹人别说三丈了,十丈都过不来。 未能落水,朱翊钧非常遗憾,就这,就这?他都如此的不务正业,做了这么多离经叛道的事儿,早就该有将一切事情拨乱反正的诡异之事发生。 他都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就差自己跳进去了!都没人推他一把吗? 今日,又是未能落水的一天。 张居正回到前楚会馆的时候,很意外的看到了一个人拿着拜帖徘徊不前,此人正是吴兑。 张居正下了轿撵,走了过去,笑着说道:“环洲怎么过来了?去过全晋会馆了?” “去过了,谢过了葛总宪的搭救之恩。”吴兑把拜帖收了起来,俯首说道:“谢元辅不杀之恩。” 吴兑过来就是谢张居正,这个案子,到底是张居正督办,能过关,还是张居正手下留情了。 三娘子那封书信过了这么久才入京,到底是吴兑被人骗了,还是吴兑要给朝廷上眼药水,都是千年的狐狸,谁心里都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还是张居正没有过分追击,否则吴兑不死也要蜕层皮,就这封书信,张居正同意它是证据,它才是证据,不承认它是证据,抓着这么久未曾拿出物证,过了半个月才有了物证,就可以办了他吴兑。 再给吴兑扣上一定阴结虏人的罪名,能把吴兑送解刳院去千刀万剐了。 况且,吴兑还得罪过张居正。 “你我昔日有旧,亦有书信往来频繁之日,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今日过来了,我给你一句忠告,莫要再执迷了。”张居正说完,没有理会吴兑,走进了会馆内。 言尽于此了。 吴兑和张居正曾经在嘉靖末隆庆初,算是同志同行,后来慢慢走远了。 朱翊钧用过了午膳,打算稍微歇会儿再去习武,而李太后考校了一番朱翊钧功课后,叹息的说道:“吴兑原本是元辅的人,更加确切的说,是元辅同行之人,后来走着走着就走入了歧路。” “嗯?”朱翊钧惊讶至极,他还是第一次知道。 李太后满是唏嘘的说道:“隆庆初年,大明和鞑靼都打累了,意欲议和,朝中反对的风力极大,当时高拱和张居正都支持议和,高拱任王崇古,而吴兑就是其中支持者之一,张元辅那时已经是次辅了,故此提拔了吴兑前往宣大。” “本来能成为同行之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具体而言,等到贡市正式确立之后,财帛动人心,人终究是会变的。” “原来如此。”朱翊钧这才了然原来张居正和吴兑居然有这种渊源,举荐之恩。 吴兑并未拜到张居正门下,但是吴兑对贡市之事鼎力支持,对贡市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张居正因此举荐了吴兑,吴兑去了宣府大同,就跟晋党搅和在一起了。 这不是张居正看走了眼,吴兑把贡市经营的极好,确实把差事办好了,只是志向不同,两人渐行渐远,书信往来最终断绝,时光荏苒,现在已是物是人非。 北衙之中,吴兑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以吴兑轻信虏言为罪名,把吴兑撵回了宣府大同。 而此时的南衙地面,关于清查权豪侵占之事,正在徐徐拉开帷幕。 俞大猷、汪道昆、张诚等一众陆续来到了松江府,他们一到地方,并没有立刻开始主持还田,而是提调了当年海瑞在应天巡抚的案卷,把徐阶侵占田亩的数量进行了核对,清田的数目,以海瑞稽查为准,无论这些田,现在在谁的名下,都要还给朝廷。 俞大猷在等,等朝廷调遣南兵至松江府,在此之前,汪道昆并不打算和徐阶彻底撕破脸。 兵未到,就逼迫过甚,恐有动乱,也容易给人可乘之机,现在应该着急的是徐阶,而不是大明专办此案的钦差。 张居正的书信也从南衙的九龙馆驿,送往了松江府华庭,送到了徐阶的家宅之中。 徐阶的宅院位于青浦金泽,占地超过了两百余亩,极尽豪奢的江南园林,还未入门,就看到了一座太师楼,徐阶致仕时是太子太师,自然有资格建这种牌额来彰显身份,这个巨大的牌楼,三进、阔五间,门厅内上下两层。 至这牌楼来客,一律下马下轿步行入内,越过了这太师楼,才算是进了徐阶的宅院,金泽园。 雕梁玉栋,水榭楼阁充斥其间,一进门是一块太湖石做影壁,上面写着:天地浑然,性皆与善。 信使将京中来信递给了徐阶,徐阶忐忑不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这封书信,他迫不及待的打开了书信,面如土色。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感谢书友“异史公”的1500点打赏,感谢书友“嚯哈”的1500点打赏,感谢读者的认可和支持。嗷呜!!!!求月票。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门 不论从哪方面讲,张居正都尽了全力,徐阶这田,不还也得还了。 徐阶略微有些颓然的放下了手,书信从他的手中滑落,他弯下了腰,将书信捡了起来,朝廷要他的田,就是在要他的命!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到头来,我居然落在了自己的学生手里!” “张居正,枉费我传道受业解惑,枉我提携你入裕王府,你居然如此对我!” “那高拱对我追杀,都不如你狠毒!他弄那些罪名,还都是为了逼我不能还朝,伱这摆出的阵仗,是要杀了我!要杀了我啊!”徐阶握着手中的书信,面色变得格外的狠厉。 田就是他的命,没有田,他徐阶就不是徐公,别说在大明,就是在松江府,他说句话,都没人会听! 他要护住自己的田,任何人都不能染指! 徐阶拿起了笔,打算往京中写信,徐阶的大儿子徐璠在一旁开始研墨,但是徐阶拿起了笔,沉默了许久,而后放下。 “父亲?”徐璠看着父亲犹豫的神情,面色凝重的说道:“父亲为何停笔?这可是我们家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能写给谁?”徐阶看着徐璠半伸着脑袋,眼睛无神的说道:“我写给张居正吗?海瑞回朝提起还田事,之后都是张居正主持的,他先在朝堂赶走了陆树声,而后让陈堂弹劾了董传策,就是告诉我所有的门生故吏,这件事,不能参与其中。” “否则董传策就是他们的下场,贪腐?贪腐在洪武年间,还是个罪名,放到今日,还能算是罪名吗?” “自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门!” “所有的政令皆因贿而成,没有贪腐根本做不成事儿,戚继光厉害,俞大猷厉害,他们还不是得乖乖拿出孝敬来?钱哪里来?吏员、地方皆是朘剥民脂民膏以趋附权贵!” “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为逋负渊薮,积重难返,天下以成兼并之私,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 “我不知道?天下何人不贪!张居正自己都贪得无厌,他不收孝敬吗!” 徐璠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海瑞?” “海瑞的确不贪。”徐阶像是被噎住了一样,这天底下,的确还有不贪的臣子,海瑞海刚峰,那的确是个清官,清廉到所有人都看海瑞不顺眼,海瑞在朝,弄的大家都不自在。 徐阶悻悻的表情,变得再次凶狠起来,厉声说道:“儿呀,这贪腐之事,其实好治理,搬出祖宗成法来,贪五十两银子,就剥皮揎草,立在土地庙里,让百姓们拍手称好,谁还敢贪?但是这贪腐蔚然成风已经百余年时间。” “你知道这贪腐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徐璠眉头紧皱,这贿政已经破坏了大明的吏治,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吗?他疑惑的问道:“是什么?” 徐阶嗤之以鼻的说道:“贿政之弊易治,姑息之弊难止。何也?” “贿政,惟威罚惩贪而已。” “至于姑息之政,倚法为私,割上肥己,明公姑息京官,京官姑息地方官,地方官员姑息吏员、富商巨贾,吏员姑息缙绅;皇帝以八议庇护勋戚,勋戚与官吏勾结,养群小、富商巨贾!” “上损则下益,私家日富,公室日贫,私门强则公室弱,国匮民穷,此天下大弊也,姻亲、座师、同乡、同窗,不过都是这利来利往罢了。” “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这天下大弊,如何根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无法处置!” “姑息之弊不除,贿政之弊如何能治?” “这天底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情错综复杂,鱼身在水中又如何离开水?天下百官皆身在局中,又如何跳出五行之外?这姑息之弊,如何能除?要是能除,我能把这泼天的功劳留给张居正吗?” 徐璠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张居正?” “啊?好像是…”徐阶又被噎住了,神情有些落寞。 他手里这封信,就是他的学生让他还田的信,措辞之激烈,一旦他徐阶不答应或者生什么幺蛾子,张居正怕是决计不会心慈手软。 这架势,除姑息之弊,自他徐阶起… 徐阶嘴角抽动了两下,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是来气自己的还是来帮忙出主意的? 徐阶面色又变了几分,眼神变得晦暗不明,神情凝重的说道:“政令耳,易破之,儿啊,你知道怎么破坏这政令吗?” 徐璠又看了看书信,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还请父亲明示。” 徐阶猛地站了起来,带着几分笃定的说道:“吹求太急,民且逃亡为乱!” “夫,民之逃亡且乱国者,皆因贪吏剥下,而上不加恤;豪强兼并,而民贫失土游堕也;今为侵欺隐占者,权豪也,非细民也;” “什么意思呢?” “这百姓逃亡并且聚啸民乱,都是因为贪官污吏姑息了这缙绅向下朘剥,而上面呢,不加抚恤,豪强兼并,百姓因为贫穷失去土地变成了游民,今天侵占田亩的是势要豪右,有权有势有钱,不是小民。” “张居正不是要收我的田吗?我还!” “我不仅自己还,我还把全南衙的权豪们聚集起来,一起还!到时候,群议鼎沸,谣言四起,把这还田法鼓噪成井田法,到时候看谁敢执行还田的政令!” “我还不信了,还有人能降的住这个手段。” 徐璠沉思了片刻,才觉得父亲果然是父亲,他好像也找不出什么人能够破这一招。 这是,加倍执行! 徐阶都想好了,他还田,把田都还给官署。 然后四处联袂吹风,让全南衙的势要豪右们,都看看自己的惨状,让他们心有戚戚,而后四处鼓噪,就说朝廷收了他徐阶的田,明天就会收南衙所有势要豪右的田! 到时候形成合力,鼓噪声势,那汪道昆,怎么收的田,就怎么还回来! 徐璠还要说话,门房张皇失措的跑了进来,指着外面,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爷,黄衣使者来了,已经快要到了,说是有圣旨!” 俞大猷的南兵已经到了,他带着三千南兵,护送着圣旨来到了那高大的太师楼前。 旌旗招展,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带着钩镰枪、腰刀,背着火铳和二等弓,甲胄在车上放着,随时都能披甲而战,这些南兵都是戚继光的嫡系,这次从蓟镇直接抽走了一半给俞大猷安定松江府,戚继光根本就没有任何犹豫,就让南兵前往松江府。 戚继光练的兵,始终是大明的兵。 “圣旨到!”两个小黄门拉开了两丈长的圣旨,大声的喊道:“太子太师徐阶接旨。” 徐阶带着徐璠和一家老小,一看到这阵仗,可是吓了一大跳,他知道俞大猷还南下,但不知道俞大猷还带着这么多的兵马! 三千锐卒,都能把松江府到广州府的倭寇再耕犁一遍了! 这显然是打算好了,他徐阶不还田,就杀他全家的打算! “臣接旨。”徐阶带着一家老少跪在了地上。 张诚往前走了一步,大声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听闻华亭有徐公,气禀刚明,才优闻广,文武兼备,茂着声猷,彼时严党奸佞在朝,正国步难危之日,公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 “然,朝中明公皆言胡襄懋瘐死,朝议鼎沸,诸公为之奔走。” “彼时国之飘摇,西北北虏叩关,东南倭寇烽火千里,社稷欲玉碎,天地有倾陷之危,襄懋忠心为国,抗倭有力,有平贼安邦之功,国之东南柱石,止东南天倾地陷,明公公议襄懋功过,得以昭雪,复少保,赐官葬祀,追谥襄懋。” “徐公有膺主宸极之功,襄懋有平贼安邦之功。” “朕,大纠结。” “元辅定策以徐公还田止朝中非议,朝廷有优老荣养之德,祖宗有蠲免养士成法,徐公以太子太师致仕,升官阶一等,以正一品优老荣养,止良田万亩,以示朝廷恩荣。” “旨至,即属所司覆行。” “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张诚念完了这封圣旨,徐阶听明白了圣旨里的意思,面如土灰。 圣旨里先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赞,而后把给胡宗宪平反的事儿,拿来好好说到了一番,给胡宗宪平反,胡宗宪冤,那就要追究当年制造冤案、冤死胡宗宪的人,徐阶。 葛守礼对吴兑说,吴兑在天牢里的待遇极好,好吃好喝好伺候,连个蛇虫都没有,就是不认同徐阶的做法,至少高拱没有把徐阶扔进牢房里饿死,杨博也没有把自己的政敌扔进牢狱之中,张居正更是在刺王杀驾案中,没有过分追击高拱。 葛守礼是瞧不上徐阶的,胡宗宪冤死那会儿,小阁老严世藩人都被斩首示众了,严嵩都离京了,胡宗宪都回家住了两年多,也从来不想着再起,某种意义上,胡宗宪被冤死之前,已经政治性死亡,是无害的角色。 徐阶这般追杀,葛守礼是不认可的,朝中大部分的朝士也是不认可的。 圣旨的意思是,朝廷也很为难,这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大纠结。 为了平息朝中的非议,就把徐阶当年犯了那么一点小小的、略微有些偏差的过错,纠正回来,也算是平息了众怒。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儒生高义,本就耻于言利,些许浮财,就当破财消灾了! 话都是好听话,但是归根到底就是两个字,还田。 徐阶的打算再次落空了,朝廷让他还田,还给他的官阶升了一品,给他留了一万亩良田,让他好好养家,他家里万亩良田,说皇帝要搞井田法,要白没所有人的田亩,势要豪右们也要信才行。 张居正这一套堪称完美的组合拳,打的徐阶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投降,还能落一万亩的良田,徐家这一家老小绝对够用了。 徐阶要是不肯还田,那事情就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张居正同意俞大猷来到松江府,就是已经动了杀心,不还田就大开杀戒,因为后面还有七万顷侵占常田需要处置,徐阶不还田,整个南衙都不还田! 和徐阶有仇怨,把徐阶骂成了秦桧的汪道昆,就在眼前了。 徐阶心里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汪道昆还记得当年的仇,当年的怨,在执法的时候,能够把他那一万亩的田一并给收走去! 这样一来,一个执法过甚的罪名扣在汪道昆的头上,鼓噪风力舆论,也未尝不可能。 加倍执行,也不见得非要徐阶自己来,这执行政令的汪道昆也可以加倍执行! 汪道昆看到徐家一家老小都站了起来,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恭恭敬敬的作揖,笑着说道:“徐公,好久不见,还记得徐公当国的意气风发,今日再见,徐公宝刀未老,风采不减当年!” “徐公,你看咱们军士们长途跋涉,是不是暂时安排下榻之处?” 徐阶绝望的说道:“好说好说。” 汪道昆打定了主意,二十四万亩侵占田亩,一亩不多,一亩不少,只要二十三万亩,压根就不打算倍之。 汪道昆和徐阶有仇,他真的迫切的希望看到徐阶倒霉。 汪道昆已经为胡宗宪奔波数年,眼下胡宗宪能平反,能论功论过,汪道昆当夜就是酩酊大醉,喝醉了哭的稀里哗啦,抱着柱子当胡宗宪,诉说着这些年,心里的委屈。 胡宗宪是汪道昆抵背杀敌的袍泽、同乡,为了平倭大家奔波了十二年的时间,同心协力,倭平了,胡宗宪却被冤死牢狱之中,汪道昆心里恨,恨不得吃了徐阶,挖了徐阶的心,喝了徐阶的血! 但现实是,能让胡宗宪平反,已经非常难了,汪道昆清楚的知道,这次还田,要查办的人是前内阁首辅。 汪道昆要是过分追击,真的有可能因为吹求太急,导致政令不能推行。 徐阶这种官场的老油条,用了二十年隐忍,彻底整垮了严党的阴狠小人,汪道昆非常清楚,自己压根就不是徐阶的对手。 这种人,还是得元辅去收拾。 元辅先生已经作了周全的布置,汪道昆不打算胡闹,导致这次还田失败。 汪道昆已经知道这次来松江府到底是要做什么了!松江府市舶司是国之长策,他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就破坏朝中国策。 所以,汪道昆一出面,就是满脸笑容,就在惺惺作态,拿出了一副他也不想,可是陛下有圣旨,朝廷有公议论,他汪道昆也没办法只能执行的态度来。 心里恨得要死,表面上笑哈哈,这是一个事务官的基本素养。 徐阶的佣奴开始收拾东西,这金泽园别墅也是侵占清退的田亩之中,徐阶已经不能住在这里了。 俞大猷、汪道昆、张诚,全都是客客气气的,办最狠的事儿,盯着佣奴将金泽园这个大别墅内所有徐阶的物品,全部带走一件不剩。 徐阶站在太师楼前,哀愁无比,他的那些手段,张居正都门清儿!张居正是他徐阶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 张居正要对付徐阶,徐阶那是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眼下是张居正当国,权力在张居正手中掌握,对付他徐阶还这么谨慎,让徐阶怎么应对! 徐璠看着汪道昆的样子,沉默了许久说道:“父亲,您刚才说,谁能降服这倍之的手段,您看,有圣旨…” “你到底站哪头!站哪头?!诚心气我是不是!是不是!”徐阶勃然大怒,抄起拐杖,就要打徐璠,徐璠转身躲开,父子二人你追我赶了一阵,终于消停了下来。 “父亲,你打我也没用啊,那汪道昆是父亲仇敌,彼时父亲当国,他上奏疏,言辞之激烈,恨不得吃了咱们父子,他今天这个样子,肯定是元辅让他来时,就提点过的,其中利害,都说明白了,咱们都斗不过高拱,更别说张居正。” “父亲,咱投了吧。”徐璠扶着桌子,看着徐阶劝降。 徐璠看到了徐阶面色松动,继续说道:“上一道谢恩的书信,朝中知道了咱们有恭顺之心,说不定还会给我们点好处,毕竟那应天巡抚宋阳山,还要查清占的事儿,还用得到我们,安抚南衙缙绅呀。” “他要我的命,我还要把脖子伸过去吗?!”徐阶仍旧十分倔强的说道:“这不是田,是我的命啊!” 徐璠沉默了片刻说道:“可是父亲,张居正不是还给我们留了万亩良田吗?” 张居正真的仁至义尽了,朝中大势所趋,在给胡宗宪正名赐谥号的风力下,张居正能保住徐阶仅剩不多的名声和万亩良田,这已经是极为仁慈了,张居正那个眦睚必报的性子,若是不肯听话,那张居正再出手,还会如此的温和吗? 徐阶清楚的知道不会。 面对倍之,唯有以事实说话,实事求是,配合严刑峻法,才能应对一二。 “我这弟子,比我强。”徐阶叹了口气,在朝中的时候,徐阶玩不过高拱,更别说张居正了。 徐阶追杀严嵩父子的余孽,搞出了胡宗宪的冤案里,伤到了善类,立刻就陷入了被动之中,被高拱抓到了机会,一阵穷追猛打,最终徐阶不得不连上九道奏疏致仕归籍。 而现在张居正也在清理高拱余孽、新郑一党,比如那晋党一众,张居正出手还不够凶狠?但是自始至终,张居正都没有搞出胡宗宪冤案那般人心离散之事,让自己陷入绝对的被动当中。 成国公朱希忠一直在等人和,他等到了夏言、严嵩、徐阶、高拱,终于等来了有陛下支持的张居正,却撒手人寰,这是成国公在最后时候,要提举戚继光的原因。 成国公知道自己等到了人和。 徐璠又看了一遍圣旨,越看越不对劲,赶忙凑了过去说道:“父亲,这圣旨上有陛下的亲笔手书,您看这里,旨至,即属所司覆行,这一句显然是个十岁的孩子写的…” 孩子的笔迹,因为书写经验的问题,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圣旨的大部分内容一看就是张居正草拟的,唯独最后一句,旨意到了,有司就立刻执行,笔迹完全不同。 司礼监可以酌情对内阁拟定的圣旨更易,而后打回内阁重新草拟,但是能在成文的圣旨上,下笔的只有皇帝本人了。 “嗯?唉。”徐阶看了看,终究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说道:“罢了,罢了。” 有皇权撑腰的皇权,徐阶拿什么斗呢? 徐阶示意儿子去跟着汪道昆把还田的事儿一点点处置掉。 他站在金泽园大别墅的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宅,选择了离开,他就是有万般不甘心,也没有什么办法。 “俞帅,你说此时徐阶在想什么?”汪道昆站在太师楼二楼,看着徐家搬家的车驾离去,眉头紧皱的说道。 俞大猷摇头说道:“反正不是悔改,徐阶是清楚大明之大弊在何处的人,但明知故犯,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他就是在做。” “咱们眼下先下一城,你看吧,那徐阶一定会生出事儿来,阻碍南衙十四府清理侵占之事,他不甘心啊,你看他恋恋不舍的神情,他不甘心,他看着太师楼,怎么可能甘心呢?” “没事,我还有几年好活,等着他。” 俞大猷紧握了手中的天子剑,小皇帝情真意切的希望他俞大猷这条俞龙能够撑起东南的一片天。 俞大猷就用手中的剑,为陛下撑起一片天来! 汪道昆笑着说道:“说的也是,有劳俞帅招揽游民佃户入军屯卫所为军户了,这个着实是有些麻烦了。” “你们这些士大夫和百姓打交道很难,但是我们这些南兵则不然。”俞大猷笑着说道:“平倭的时候,我们想要知道倭寇在哪,问斥候,斥候不见得知道,但是百姓们都清楚的很。” “不麻烦,只需要散出消息,我俞大猷在松江府募兵平海,过几日就招揽齐了。” 俞大猷要招揽游民佃户成为军屯卫所的军户,这是个践履之实的活儿,可是俞大猷多年平倭的金字招牌就在那里,俞龙至松江府翻江倒海,还缺少游民佃户? 这不就是皇帝派遣他俞大猷前来的原因吗? 不几日,掌令官匆匆的跑进了金泽园别墅内,找到了俞大猷,将一封塘报递了过去,俯首说道:“俞帅!松江府发现匪贼十二股,倭寇两股!” “派出斥候查探,寻摸清楚了,准备剿匪平倭!”俞大猷看完了塘报站了起来。 平倭的时候,如何最快的收拢民心,俞大猷、戚继光等一众南兵,有着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剿匪、平倭。 这些群小聚集的贼人和倭寇都是最直接伤害到百姓的刽子手,杀死了他们,就能获得百姓的拥戴,有了百姓的拥戴,进退、粮饷、侦查等,诸事皆宜。 俞大猷老了,但让他干老本行,他还是得心应手。 十三日后,俞大猷的南兵开拔,短短三天时间,连克匪窝十四处,水寨四处,阵斩三百余级,俘虏两千三百余人,威震松江府! 整个南衙都听闻了俞大猷的捷报,一时间不敢擅动,那个在东南平倭,打的倭寇不敢进犯的俞龙,又领兵了! 至于那些俘虏,都会做苦力,一切脏活累活,都归俘虏。 “父亲,就不要生事儿了吧!你看这俞龙多么凶悍,只用了十七日,就把盘踞在松江府上数十年的匪窝水寨给拔了个干干净净,一根毛都不剩!这也太凶了吧。” “要是咱们非要生事儿,他日俞龙的斧钺加身,我等安有命在?!”徐璠是真的怕了。 这松江府的匪贼和倭寇,徐璠知道厉害,俞大猷到了十七天,就把这些糟烂的东西,给收拾的干干净净,百姓们拍手叫好。 就是用些狡诈手段,把俞大猷给收拾了,朝廷还有戚继光,大明军南下之日,徐阶这满门老小,一个都跑不了。 “上一道谢恩疏吧,谢陛下圣恩。”徐阶挥了挥手,示意徐璠去写谢恩疏,当年徐璠也在朝中任事,还给嘉靖皇帝修了永寿宫,一道谢恩的奏疏,徐璠还是能写好的。 朱翊钧收到了徐阶的谢恩疏和俞大猷的捷报之时,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俞龙果然是俞龙。 “不是张元辅手段高明,这徐阶必然不少生事儿,俞帅还是厉害。”朱翊钧拿着两本奏疏,对着张宏乐呵呵的说道,俞大猷很厉害,没有让他失望,松江府市舶司初建的水师,交给俞大猷,果然没走错。 张宏俯首说道:“俞龙戚虎,我大明平倭两大悍将也,东南之事多有仰赖。” “胡宗宪的冤案只能追查到这里,朕很不高兴,朕非常的不高兴。”朱翊钧在两本奏疏上盖章,在徐阶的谢恩疏上,写上了:朕知道了,在俞大猷的捷报上,写上了:朕很高兴。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张宏,和苏州府溧阳县的势要豪右,侵占农田一样,帮朕记上一笔,朕总有一天要把这事给办了。” 小皇帝的心比针尖还小。 张宏想了想说道:“陛下,徐阶怎么可能不生事儿呢?让他还田,可是割他的肉,喝他的血,他现在见势不在,所以还了田,过些日子,他还是要闹的,臣以为,不会等太久。” 朱翊钧点头说道:“最好这样!” 张宏俯首说道:“陛下要的暗室已经做好了。” “明日吧。”朱翊钧挥了挥小手说道:“早睡早起长高高,朕乏了,睡觉!” 朱翊钧也忙了一天,廷议、讲筵、习武、阅视京营、宝岐司当值、给奏疏盖章、读农书,他真的是从早忙到了晚,大半年时间,体重已经从一百零三斤,掉到了八十五斤。 冬天来了,寒风凌厉如同刀子刮过了京师的大地,卷起了漫天的黄土,尘土飞扬,已经临近冬至,天气愈加寒冷,朱翊钧特别下旨,开了文华殿的偏殿,让大明明公们到偏殿等候廷议,省的在外面冻坏了。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平身,朕躬安,而且心情极好,俞帅到松江府三日内,连克十八寨,松江地面匪贼倭寇一扫而空,朕颇闻之欢欣鼓舞,元辅先生,按制恩赏下诏赞功。”朱翊钧小手一挥,心情十分愉悦的说道。 这天底下还有比打了胜仗更美的事儿? “臣遵旨。”张居正领旨,他昨天也收到了塘报,他也拟好了圣旨,就等皇帝下印了。 帮皇帝草拟诏书,那是文渊阁最开始的本职工作,就是充当皇帝的秘书,负责日常文书工作,文渊阁首辅逐渐坐大,是因为它处于臣权的顶峰,文渊阁的阁老,能够在奏疏上贴浮票的那一天起,就决定了它必然会成为今天这个模样。 因为浮票是部分的决策权。 张宏将吕调阳拟好的诏书拿到了案桌之上,朱翊钧认真的看了一遍,拿起了万历之宝盖在了上面。 这诏书就是官八股。 大意就是:俞大猷在松江府的十八战告捷,极大的震慑了南衙地面因为徐阶还田而蠢蠢欲动的权豪,彻底摧毁地方缙绅与匪贼倭寇勾结以抗皇命这一不切实际的幻想,为大明在南衙清理侵占田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根本上提高了松江府百姓的安全感,朝廷非常欣慰,小皇帝特意下旨恩赏。 “开始廷议吧,朕要看书了!”朱翊钧小手一挥,示意廷臣们可以开始吵架了! “海总宪,徐公已经还田了,这件事暂了?若是他再生事儿,再进行追查?”张居正首先说起了徐阶还田的事儿,先把这桩公案结了再说。 海瑞自然知道了徐阶已经还田,笑着说道:“他要是不生事儿,我和他又无仇无怨,自然不会紧咬着不放。他要是生了事儿,那就不是跟我海瑞起龃龉,而是跟元辅起了冲突,到时候,自然由元辅收拾他,也轮不到我。” 这件事,妙就妙在这里,让徐阶还田的所有手段,全都是由张居正一手包办,如果徐阶不肯还田,还田后还要没事找事,那是得罪当朝首辅,自然有张居正出面,好好收拾他。 海瑞发现,张居正这个性格,就是典型的要么不办,虚与委蛇,要办,就办得彻底,一办到底。 南衙地面还有七万顷的田,也就是七百万亩的田等着清侵占,这出大戏,刚刚拉开帷幕。 张居正点头说道:“如此。” “罗拱辰上奏复议洋舶抽分之事,洋舶渡远洋而来,所携白银甚多,国家有一条鞭法,需要白银极多,洋舶若不抽分,私家日富,公室日贫。” “我先说说我的看法。” 南衙清理侵占还田之事,一直持续到了万历六年,彻底弄完,包括了徐阶和他亲家的田。万历十年,张居正在众望所归之中,与世长辞,那些田又回到了侵占的权豪手中。一场长叹。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元辅先生,朕带你去看彩虹 大明的一条鞭法由来已久,正统元年起,南衙地面十四府的正赋就开始部分折银入京,岁入大约一百余万两白银。 但是真正确认一条鞭法,提出大明税赋应该由实物税向货币税的人,名叫桂萼。 桂萼,正德六年进士,嘉靖八年以武英殿大学士继张璁入内阁为次辅,次年,桂萼上《任民考疏》,提出了一条鞭法。 桂萼提出了货币税的概念,提纲挈领的要求编审徭役和清丈,遭到了杨一清等人的攻讦,桂萼不得已致仕,没过多久病逝。 杨一清等人对桂萼的一条鞭法非常的抵触,斗倒了桂萼,可朝中仍然国家财用大亏,朝廷没钱,就养不了军兵、就无法养才储望,就无法发百官俸禄,就什么都做不了。 嘉靖十年三月,御史傅汉臣上奏,请旨顷行一条编(鞭)法。 张居正开口说道:“《孟子·尽心下》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何为布缕之征,商税也;何为粟米之征,田赋也;何为力役之征,徭役也。” “孟圣言,三者之中只能征其一,若征其二,就是重税,就会路有饿殍,若既征布缕、粟米等实物,又强使国民服劳役,则将迫使百姓父子离散,家庭破败。” “这也是历代皆骂秦法暴政的根由之一,因为秦法开三征之始,秦三征之法,天下疲惫,暴秦覆灭。然百代皆行秦法,三征从未断绝。” 这是基本事实,秦法三征,人人都骂暴秦当灭,结果到了后来这一千多年的时间,不还是照样三征? 张居正继续说道:“汉晋隋唐时为算缗田租、口赋力役。” “唐时的租、庸、调、率贷,租是指每丁纳粟二石;调,随乡土所出,每户纳绢三丈,麻二两;庸,每丁服徭役二十天;率贷,于津济要路及市肆间交易之所,十收其二,谓之率贷。” “我朝太祖高皇帝开辟,明随唐制,定三征之法,商税百值抽六;田赋定黄册和鱼鳞图册,初为十五抽一,洪武二十三年起,为三十抽一,苏松膏腴十收其二;徭役名目众多,大抵分为四类为甲役、徭役、杂役、力差等等。” “嘉靖十年,御史傅汉臣上奏言事,请行一条编法,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内,量涂优免之数,每粮一石审银若干,每丁审银若干,斟酌繁简,通融科派。” “一条编法,就是将田赋和劳役,也就是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合编一法,以田亩征收。” 一条鞭法,本来叫一条编法,就是将自古以来的田赋和劳役结合在一起。 一百一十丁为一甲,各里归于州县,州县汇总到各府,各府汇总到布政司,再由布政司将一省的田赋和劳役折算为银两,均摊到所有的田亩中。 田在谁手里,就问谁收税,将名目繁多的劳役全部合并到这田上,从田亩之上征收,这是斟酌繁简,通融科派。 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减少苛捐杂税的名目,减少强人身依附,减轻佃户、游坠之民的税赋压力。 张居正继续说道:“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即使有离娄那样好的视力,公输子那样好的技巧,如果不用圆规和曲尺,也不能画出方圆;即使有师旷那样好的审音力,如果不用六律,也不能校正五音;即使有尧舜的学说,如果不实施仁政,也不能治理好天下。” “田赋劳役之事,粟米之征、力役之征,乃国之重器,轻易不得擅动,暂且不论。”张居正谈一条编法,就浅尝辄止的说到了这里。 一条编法想要推行,就需要清丈;丈量天下田亩,知道天下这七百零一万顷的常田,都在谁的手中;清丈需要官吏去践履之实,吏治又需要除贿政、姑息之弊;除贿政和姑息之弊,还需要用考成法晋升机制,来打破过去固有的人情世故晋升机制。 这都需要时间,这都需要在斗争中,不断的达到阴阳调和的状态,需要不断的在矛与盾的碰撞中,总结经验和教训,一点一滴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一条政令,请小皇帝盖个章,就能办得到的。 矛与盾的碰撞会越来越激烈,迸发出的火星越多,出现的疑虑就越多,解决这些疑虑,才能够切实的把政令推行下去。 在这个矛与盾的碰撞中,不至于让国家倾覆,就是张居正这个首辅当国的存在的意义。 张居正开口说道:“罗拱辰言洋舶抽分事,就是讲布缕之征,也就是商税,收到红毛番的身上。圣人有言: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若是开海贸易,没有规矩,就不能长久,今日抽分明日不抽分,反反复复,番人惊诧疑虑,大明官吏亦不知法何也。” “简单来说,商税多了,田赋徭役就可以不用过于苛责,对天下缙绅也有好处。” 礼部尚书万士和当即开口说道:“与民争利,天下之大害!致使百姓奔走海外,如何了得?天下之财输海外,我大明无财,何以征税?祖宗有成法,设立海禁,那自然有祖宗的道理。” “至隆庆年间,只为了图那轻便省事,开一月港供商贾便利,和那倭寇虚与委蛇,都饷都饷,都万民之饷,这银子都是有数的,朝廷收了,百姓何以生计?” “取之如锱铢、用之如泥沙。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哉!暴秦爱峻法豪奢,人念其残暴,暴秦亡而今日亦取峻法豪奢!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要我说,就罢了这月港,但有倭寇起,王师一云集,取之如探囊,平定即可。” 张居正说要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所以要立规矩,要收洋舶的税,把这月港之事经营好。 但是万士和说都饷都万民之饷,钱都是有数的,收缙绅的钱,就等于收万民的钱,到时候朝廷人心皆丧,就像酷烈的太阳为什么不灭亡,百姓会和朝廷同归于尽的。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万士和,而后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书不疾不徐的做着笔记,这万士和,怕是和那陆树声一般,早就收了好处,才如此为这开海事如此奔波往来。 陆树声当初反对罗拱辰都饷洋舶。 万士和也反对。 这位礼部尚书做到这个份上,多少有点丢礼法的脸了。 礼法是天下的纪律纲宪,本来国初,六部以礼部为首,现在礼部这衙门越来越清贵,说清贵那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的,就是礼部不接地气,地位稳步下贱,已经下降到了工部之上吊车尾了。 工部因为儒家礼法的原因,地位一直很低,万年倒数第一,再这么下去,礼部怕是要成为倒一了。 “万尚书,你这话说的,着实有趣。”谭纶坐直了身子打趣的看着万士和问道:“您这意思是,朝廷抽了洋舶番人的税,就是在收缙绅的钱,收缙绅的钱,就是收天下百姓的钱,是这个意思吧。” “是!”万士和颇为确切的点了点头说道:“贪吏剥下贪吏剥下,百姓逃亡游坠者众,今议抽分洋舶,不就是朝廷赚了商贾本该赚的钱吗?这商贾还不是把这部分,转移到百姓的头上?我说的有错吗?” 谭纶听闻万士和这般说,立刻就问道:“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都是取万民之锱铢,干脆一起不征了,万尚书以为呢?” 王国光笑着说道:“万尚书,要不来户部作尚书?” “宗室要钱粮、勋戚要钱粮、百官要钱粮、九边要钱粮、养才储望要钱粮、赈灾抚恤要钱粮、疏浚河道要钱粮、平整驿路官道要钱粮、长城鼎建要钱粮,每年过冬,大明处处都问户部要钱要粮,您来,三不征,把这些张着血盆大口,我不给钱粮,恨不得吃了我的人,安抚下来。” “您来做这个户部尚书好了。” 万士和立刻说道:“圣人说君子征用其一,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法三代之上,用其一便可。” 海瑞看着万士和笑着问道:“万尚书平日都是食元气而活,以神明而寿?” 海瑞这一句骂的很难听,把万士和这个儒学士直接开除了儒籍。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万士和平素说话脱离实际,就像人脱离五谷不吃饭而活,只需要神性通明就能长寿一样的不切实际。 万士和被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怎么还嘴,他表达的意思,却是太脱离践履之实了。 “够吗?征用其一二用,够吗?”王国光歪着头看着万士和问道:“圣人训当然要听,践履实自然要看,国家财用大亏,入不敷出,若不是这次张诚、罗拱辰弄了二十四万银子回京,官署下个月的柴薪钱都没有。” 万士和听闻,嘴角抽动了两下,终于没办法继续还嘴,开口说道:“那是户部的事!” “那户部同意洋舶抽分。”王国光立刻接过了话茬,算是表态。 “兵部也同意洋舶抽分。”谭纶代表兵部表了态,没银子、没钱没粮,怎么让进军士们打仗? “元辅先生处置得当。”吏部尚书张翰是个老实人,他对这件事的表态就是元辅做得对,至于为什么对,诸位廷臣们表述的已经很清晰了,就像人需要吃饭一样,朝廷需要收税。 三部已经投了赞成票,按照大明廷臣的权重而言,这份廷议已经通过了,因为张居正的权重最高,他是阁臣,内阁捏着浮票,张居正不理他们,执意按自己的意思贴浮票,只要说服皇帝就能办。 之所以要廷议,这是张居正对皇帝的承诺。 在张居正的陈五事疏里,他对小皇帝做出了具体的要求,御门听政、批阅奏疏、召辅臣廷臣,也对自己做出了要求,国事皆需廷议,对百官做了要求,京官需要考核。 “刑部以为抽分洋舶唯恐红毛番学澳门事,不应裂土繁衍,红毛番素来无端无德,若是深入内地繁衍,怕是贻害无穷,为一牛皮而失国。”王之诰同意抽分洋舶,但是抽分洋舶不代表给红毛番裂土。 不懂就问葛守礼一愣,疑惑的问道:“为一牛皮而失国?这是什么典故?” 朱翊钧也抬起了头,这个典故很新鲜,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刑部尚书王之诰解释道:“吕宋被佛郎机所灭的典故,正德年间,时佛朗机红毛番,强与吕宋互市,稍久,红毛番见其国弱可取,嘉靖三十二年,佛郎机乃奉厚贿吕宋遗王,乞地如牛皮大,建屋以居。” “吕宋遗王不觉其诈,而许之。” “红毛番乃裂牛皮,联属至数千丈,围吕宋地,强其如约。” “遗王大骇,然,业已许诺,无可奈何,遂听之。隆庆四年,佛郎机人,就是那个在月港和我大明互市总督弗朗西斯科,杀遗王,驱岛上诸民入海,而建国。” 海瑞看着葛守礼说道:“我在琼州,曾听闻吕宋遗民、大明海商皆如此说,吕宋确实已灭国。” “吕宋灭国了?”不懂就问葛守礼怅然若失,吕宋,也是大明的朝贡国,三年一朝贡,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朝臣们一时间有些沉默,今天议的是罗拱辰收洋船税,结果讨论着讨论着,议题通过了,却发现,海外似乎大变样。 朱翊钧一直在听政,听到都安静了下来,放好了笔,坐直了身子说道:“诸位明公,朕有一言。” 小皇帝一开口,所有人都看向了台上的皇帝陛下。 朱翊钧看了一圈开口说道:“鸿胪寺卿孙鑨奏禀,倭国尾张国大名织田信长,流放了室町幕府,成祖文皇帝册封的倭国国王被驱逐。正德十二年起,大明和小佛郎机人,在屯门岛发生了三次冲突,而后在舟山剿灭红毛番海寇。” “现在朕听诸明公议事,朕有疑惑。” “小佛郎机人从西,大佛郎机人从东,他们自称从泰西而来,诸位明公都是我大明社稷之臣,这大小佛郎机在哪里?都是从泰西而来,他们一个自西,一个自东,怎么到的大明?” 小佛郎机人就是葡萄牙人,大明了解比较多,毕竟正德年间,葡萄牙有两名使者,长期留在京城,一个叫火者亚三,一个叫托梅·皮列士。 嘉靖元年,葡萄牙使者火者亚三,被刚登基的嘉靖皇帝下旨处斩,嘉靖三年葡萄牙宫廷药剂师托梅·皮列士死于狱中。 大佛郎机人是西班牙人,这个大明接触不多,他们的船长和吕宋总督刚刚在月港和大明发生了大帆船交易,四百万两白银抽分了二十四万白银。 两个都来自泰西的国家,一个从东一个从西,都能到大明,这是为什么? 朱翊钧作为一个富有求知欲的小皇帝,小皇帝不懂就问,这俩国家在哪里? 朱翊钧是知道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地理位置,同样也知道地球是个球,从东从西都到大明,但是朝臣们不知道。 群臣缄默。 万士和俯首说道:“陛下,大小佛郎机国,不过是番邦小国不值一提,西北极边海夷罢了,不闻王化更不通礼仪,不足为虑。”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问道:“万尚书,不足为虑?” “大弗朗机人的一个船长,船上货物除外,就有超过了四百万两的金花银,万尚书,四百万金花银,都能不足为虑,我大明已经富硕到如此地步?朕德凉幼冲,你就是这么哄孩子吗?” “臣不敢!臣有罪,还请陛下宽恕。”万士和吓得赶忙跪下请罪,这罪名要是坐实了,他就是欺君了。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冷冰冰的问道:“万尚书知道大小弗朗吉在哪里吗?” “臣诚不知。”万士和跪在地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语气不善的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个礼部尚书,还要朕一个小孩,来教伱论语不成?” “你不是礼部尚书吗?鸿胪寺归你管,大小佛郎机在哪里,你不知道?你这个礼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祖宗成法你不知道,论语你都没学明白,管鸿胪寺却不知道海夷究竟在何方,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你入朝这两个月以来,每到商议到有可能损害缙绅利益时,你都在胡搅蛮缠,被户部骂,被兵部骂,被总宪骂。” “你在给大明当官?还是在给缙绅当官?” “臣臣…”万士和被小皇帝问的没法回答,小皇帝听政,他说的每一句话小皇帝都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每到涉及到缙绅的事儿,他都会跳出来。 “回答朕!”朱翊钧的语气更加冰冷,看着万士和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朕,回答朕,你在给谁当官?” “大明,还是缙绅?” 朱翊钧省略了前面的问题,单独问这一个问题,问得多了,万士和回答不上来。 朱翊钧只是想开口提醒下大明明公们,注意海外发生的改变,倭国正在走向统一,大小佛郎机从东西两个方向而来,相继攻破了果阿、满剌加、吕宋等朝贡国,大明十五个不征之国,已经灭了三个了。 万士和非要出来说:皇帝就不该知道这两个海夷国家在哪里,反正都是些蛮夷小国,不足挂齿,这不是找骂这是在做什么? 张居正作为托孤大臣,作为帝师,皇帝但凡是有疑问,张居正就是挠秃头了,都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万士和跳出来说,陛下不用知道,他算老几,要求皇帝不用知道! “臣在为大明当官。”万士和硬着头皮回答道。 朱翊钧嗤笑了一声,整个文华殿都能听到小皇帝这略显轻跳的笑声,但是没人跳出来指责小皇帝失仪,因为应该质疑小皇帝失仪的明公,礼部尚书万士和在地上跪着请罪,小皇帝的嗤笑在嘲讽万士和。 小皇帝摇头说道:“切,你自己信吗?你问问咱大明的明公们信吗?你问问赞礼官,纠仪官们信吗?” “朕不问了,再问,你回去就该自杀了,到时候,朕又得一个薄凉寡恩的名声。” “起来吧,好好想想,这个礼部尚书,到底该怎么当,别整天就知道收银子,胡言乱语,当国者政以贿成,你贵为大明正二品大员,你听听你那些个话,你不觉得寒碜,朕觉得寒碜,朝廷都觉得寒碜。” 万士和跪在地上,是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撞柱也不是,不撞柱也不是,回去自杀也不是,不自杀也不是,他只好颤颤巍巍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所以,诸位明公,这大小佛郎机究竟在何方,为何他们都在泰西,一个自东而来,一个自西而来呢?”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容臣弄明白了,再奏禀陛下。” “不急,继续廷议吧。”朱翊钧挥了挥小手,露出了个笑容,恢复了自己阳光开朗的形象,元辅就很顺眼,他不是在跟元辅发脾气。 元辅先生每次都是把自己的认识世界敲碎了,再重构一次,也要回答小皇帝的问题,这是恭顺之心,这是君子。 万士和就是欠骂! 朱翊钧不亲政,不追着万士和骂,万士和自己挑出来,那朱翊钧这一拳皇极碎地拳,万士和就不得不尝一下了。 张居正这才坐下,看着万士和面色不善的说道:“陛下有惑,理应解惑,什么叫不值一提,不足为虑?三个月弄明白这个问题,若仍然不肯据实奏禀,欺君之罪,你担待不起。” “是!”万士和那是汗如雨下,不停的用手擦着汗,早知道文华殿廷议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就不做廷臣了,废了那么大的劲儿,终于做了廷臣,天天挨骂,挨骂就挨骂,总是被人一句话骂的还不了嘴。 冯保嘴角勾出了一丝笑意,很快这丝笑意开始扩散,他歪着头,手肘支着扶手,捂着嘴笑,而后终于笑出了声来。 “冯大珰,这里是皇极殿。”谭纶满脸笑容,极为善意的提醒着冯保,皇极殿上是有纠仪官的。 “谢大司马提醒,不是,我一般不笑的,实在是…”冯保摇了摇头说道:“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ni],小车无軏[yuè],其何以行之哉?” “夫子说,做人立心要诚实,这是万事的根本,人若无了信实,便事事都是虚伪,车有輗軏方能行,人有信实方自立,存心不诚,言语无实,则人人皆贱恶之!” “夫子诚不欺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搭什么话啊,人人皆贱恶之,不过是因为自己贱恶自己导致的罢了。” 皇帝骂完了人,冯保狠狠的补了一刀,让万士和见识下什么叫做人心险恶。 十岁小皇帝都骗,还是不是人! 张居正略微思考了下,发现他好像也不清楚,这泰西究竟何方,距离大明多远,都从泰西出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为何都能到大明来,而且这个问题,好像很难搞清楚。 没关系,一步一步来就是了。 廷议仍在继续,小皇帝继续听政,廷臣们吵吵嚷嚷,唯独万士和始终一言不发,羞愧的低着脑袋。 致仕和自杀都不能,致仕的话,显得皇帝薄凉寡恩,朝廷用人如儿戏,因为羞辱而致仕,致仕后反而更加羞辱了。 别人说起来,咱大明的礼部尚书万士和,他因为什么致仕或者羞愤自杀了啊? 被十岁人主骂的抬不起头,被小皇帝骂的羞愧难当,被骂的恍恍惚惚,不知归路,那更加耻辱了。 廷议终于结束,群臣见礼拜别皇帝。 “臣等告退。”诸位臣工见礼后都打算离开,万士和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面色苍白,忽然身体一个踉跄,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宣太医!”朱翊钧一看这架势,还以为万士和要碰瓷,示意去把太医找来,看看究竟什么情况。 陈实功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文华殿内,搭了搭脉,而后又翻了翻万士和的眼皮,从药箱里拿出了一块饴糖,塞到了万士和的嘴里,用水服下,没过多久,万士和才面色苍白的站了起来。 陈实功俯首说道:“万尚书是早上没吃饭,这才倒下了的。” “起晚了?”朱翊钧沉默了片刻,找到了事情的真相。这入了冬,天亮的晚,万士和早上起的都有点晚,早上没吃饭,低血糖,再加上在文华殿上这一顿刺激,万士和才倒在了地上。 万士和也没否认,无奈的说道:“臣有罪。” “行了,走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万士和可以离开了。 这种殿前失仪的事儿,本该廷杖的,属于非刑之正,可罚可不罚,全看皇帝心情。 大明打廷杖,那是给臣子加资历,嘉靖三年,因为大礼仪的事,廷杖打死了十六个臣子,年轻的、政治经验不足的嘉靖皇帝,一下子就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之中。 朱翊钧不在乎这些小事,就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能做的不那么恶心人,就谢天谢地了。 张居正也不待见这个万士和,当初陆树声致仕的时候,张居正和杨博两个老油条,坐在一起扒拉了下大明的人才库,看来看去,万士和已经是最好的那个了。 别的人被这般骂了,不是认错,而是大闹文华殿,撞柱之类的戏份都能表演出来,若是能捞到一顿廷杖,那更是引人交口称赞! 还不如万士和。 张居正看廷臣们离去,才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解惑。” “先生知道彩虹是怎么形成的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俯首说道:“《易》曰:虹者,阴阳交接之气,盖雨日共成虹;《梦溪笔谈》言:虹乃雨中日影,日照雨则有之,背日喷乎水,成虹霓之状。《礼记·月令》曰:季春之月,虹始见,孟冬之月,虹藏不见。” 背对着太阳,用力喷水,就能形成彩虹。 朱翊钧笑着说道:“季春之月,为三月,孟冬之月,为八月,先生说,八月以后彩虹就看不见了,先生随朕来,朕带你先生看彩虹。” “啊?看彩虹?”张居正呆滞的看着小皇帝,这又是作什么妖?这又是闹得哪一出?不务正业的小皇帝,又搞出了什么新奇的把戏来。 朱翊钧一边走一边说道:“宫里的宦官,都以为张诚献千里镜,媚上获得了前往松江府处理徐阶还田的肥缺,就开始捣鼓这些个玻璃片,这还真给他们捣鼓了出来一些稀罕玩意儿,这看的稀罕,就带元辅一起看看。” “到了,这是暗室,只有一个小孔,阳光可以透过那个小孔射进来。” 朱翊钧站定,这是他极为简陋的光学试验室,暗室,位于文华殿的偏殿。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八十九章 给元辅先生一点小小的科学震撼 张诚出差去南衙而后到月港等待海瑞回朝的时候,从南衙带回来烧蚂蚁的放大镜,把东西变小的凸面镜,而后两块组合之后,看得更远,吓得张诚以为自己开了天眼。 而后就诞生了一台放在武英楼的千里镜,虽然看不到千里之外,但是能看到数里之外。 很多宦官认为张诚能获得前往松江府监督徐阶还田事,是因为他献上了宝物祥瑞,因为,小宦官开始捣鼓起了玻璃,为了烧玻璃,那真的是费尽了心思。 最终有了这间暗室,就在文华殿的偏殿内,用重重帷幕遮蔽,漆黑一片,唯独只有一个小小的空洞,能露出光来。 而今天,朱翊钧来到了暗室之内,虽然很暗,却还能看得清楚彼此的轮廓。 张居正走进暗室的时候,看到了一束白色的阳光,打在了一块三棱柱的玻璃上,穿过了三棱柱玻璃的白光,被分散出了七个颜色,打在了一张白纸上。 “这!”张居正极为惊讶的看着面前的景象,雨日共成虹,背日喷乎水,成虹霓之状,都有水的存在,这三棱柱的玻璃可是大火烈焰而成,居然真的出现了彩虹! 张居正虽然对眼前的景象非常的震惊,他面色剧变,朗声说道:“陛下,《尚书·泰誓下》曰:作奇技淫巧以悦。《礼记》云: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奇技淫巧,杂耍之事,不易过于痴迷!”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最后一句,是孔夫子的话。 说的是子贡至汉阴,见到一个老丈在抱着一个瓦罐浇地,子贡问老丈,为何不用槔这种工具取水,而是要用瓦罐呢? 老丈说:有了机械,就会产生机巧之事,有了机巧之事,就会产生机巧之心,投机取巧之心生于心中,就破坏了朴素的天然品质。 内心的纯净朴素的品质,一旦被机心污染了,就会想着怎样投机取巧,争名逐利,如此,心神就会不安定,心神不定的人,就不能合道,最终被抛弃。 子贡听闻之后,面色惭愧,无法回答。 老丈就是庄子,庄子揶揄子贡的话,是孔夫子的原话。 庄子在嘲讽儒家宁愿用瓦罐取水,也不肯用机械,是费力而成效甚微。 可是,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这句话还是成为了后世儒学奉若圭音的话,成为了一道坚实而厚重的思想钢印,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中原王朝历代读书人的心中,虽然偶尔有人会对工巧之物极为感兴趣,但是始终没有形成一个科学体系。 科学,是一个用践履之实利矛,刺破固有认知坚盾的过程。 即便是掌握了矛盾说的张居正,面对奇技淫巧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冯保当即有些恼怒,这怎么就是奇技淫巧了,分明就是祥瑞,只需士大夫们拿着各种天地异象作为祥瑞或者凶兆的诠释,宦官们倒腾点小玩意儿给皇帝消遣娱乐,怎么就该死了! 朱翊钧笑着走上前去,又拿起了一块三棱镜,挡在了七彩光柱之上,经过了三棱镜的拼合,七彩光柱,居然神奇的合为了一色! 白色。 朱翊钧转动着手中的棱镜,将光打的四处散射,而后慢慢停下,将七色光转为了白色,朱翊钧的声音略显幽远的说道:“夫子说: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 “夫子也说,欲速则不达。” “可纯白的光是七色光,七色的光是纯白的光,先生以为呢?” 小皇帝在用纯白的光,讽刺夫子形而上的纯白品质,纯净朴素像白一样的干净品质。 可是这道纯白的光,压根就不是纯白,而是由七色光组成,纯白色的阳光,可以被三棱镜分为七色,而后七色又可以被三棱镜变成纯白。 朱翊钧非常清楚,张居正一定听得懂他在讲什么,作为帝国首辅,作为循吏,作为读书人,作为一个学富五车、思绪敏捷的大学士,作为掌握了矛盾说,用辩证思维去思考问题的张居正,可以听明白。 小皇帝又变成了那个不可名状之物,把大锤抡圆了,狠狠的砸在了张居正思想钢印上,把张居正根深蒂固,已经不惑的认知世界,砸的四分五裂。 朱翊钧笑着说道:“元辅先生来试试?” 张居正走了过去,拿起了一个三棱镜,伸了过去,从三棱镜打出的七彩光柱,果然变成了白光。 大明首辅一言不发的将三棱镜挪开、放上,就这样玩了很久。 朱翊钧轻声说道:“这是践履之实,纯白的光可以分成七色,也可以由七色何为纯白,光就只是光而已。”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臣…容臣缓思。” 朱翊钧也不急,玩着手里的三棱镜,赞叹这个世界的奇妙,他其实本来打算就带张居正过来看看他的新玩具,但既然张居正以机心污染纯白之心,就不能合道,来论奇技淫巧,朱翊钧则用纯白之光分为七色,七色光合为一色的践履之实,论奇技淫巧。 张居正既然送上门来,这一大锤,自然要抡圆了砸上去,看看结果。 朱翊钧不是很急,将三棱镜拆了下来,换了一个铜镜,说道:“先生,兵仗局又做出了一架千里镜,千里镜看的极远,就送给先生一架。” “先生看这个,光的入射和反射会改变。” 入射角等于反射角。 当朱翊钧转动铜镜的时候,光的入射角改变,反射角也发生着改变,在暗室之中,表现的极为清晰。 “臣想明白了。”张居正思考良久之后,终于想明白了,颇为凝重的说道:“在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白色的光穿过彩色的琉璃,被污染为了不同颜色的光,夫子看到的也是如此,自然从中领悟,机巧之心,污染了纯白之心,夫子并没错,只有投机取巧之心,自然不能合道。” “但白光本身就是七色的,光只是光。” “道理是没有错的,夫子反对的是投机取巧之心,这是个人修养。” “白光是七色光,七色光是白光,也没有错,白光就只是白光。” 朱翊钧露出了笑容说道:“朕从没说过夫子是错的,朕只是带元辅先生来看看彩虹。”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万物无穷之理,不可不知,不可不闻,想要知道,就必须要孜孜不倦的去探索未知,人不学就一定不知道,想要追求万物无穷之理,怎么可以不以务学为第一要务呢?这是元辅先生告诉朕的道理。” “子不语怪力乱神,前些日子武英楼的千里镜,朕一直想弄明白,为何两面小小的镜片就可以看清楚数里之外,这不是在追求万物之理吗?怎么能说是奇技淫巧呢。”小皇帝收起大锤,变得格外的平和,他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在用孔夫子的话反驳所谓的机心之论。 在没有辩证性的矛盾说这一武器之前,用力甚寡而见功多的真实,和形而上的投机取巧的机心,是混沌而肯定的、对立而统一的现象;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儒学士们抱着圣贤书,对机械无用论进行了彻底否定、绝对的批判,导致中原王朝的机械发展,始终没能成体系的进行经验总结; 而机械的‘力甚寡而见功多’,是切实的提高生产力,丰富物产、促进社会不断进步的利器,是具体事实的信实; 但数千年来,始终未能完成阴阳并济、综合妥协的冲和,也就是和谐而稳定的状态。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英明,这不是奇技淫巧。” 朱翊钧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按照他的设想,张居正应该挣扎一番,而后朱翊钧再抡起大锤,将张居正的思想钢印砸个稀巴烂才对,结果,这才几句话元辅先生,就直接投降了。 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对万物之理已经洞彻明悟的人,是坚定不移的人,任何的困难都不能让他有任何的改变,这需要勇气。 张居正毫无疑问是上知者,对于这样的上知者而言,亦有大恐怖,那便是未知,也有大进取,那也是未知。 未知,即是恐惧,也是进步的本源动力,张居正不是懦夫,他能够直面未知,而且去探索未知。 张居正的这种投降不是馁弱,而是一种直面未知的大勇气。 朱翊钧发现自己的先生,还真是个勇者。 朱翊钧示意冯保把三棱镜撤下去,而后拿起了一面放大镜固定在了架子上,一个斜斜的架子上,笑着说道:“先生,朕想知道,为何千里镜能看到远处的东西,所以开始着手探索,上下移动放大镜的时候,朕惊讶的发现,光会透过透镜发生折射,而后聚集在一个点上。” “所以,放大镜能够烧死蚂蚁。” 朱翊钧平移着手中的放大镜,从空洞中射出的太阳光,被放大镜折射后,拐了弯,随着放大镜的平移,光线被折射出了不同的角度,但是始终经过一点,如果不是在暗室之内,这个放大镜会汇聚太阳光到一点,会把蚂蚁直接烧成灰。 “这个点,就是焦点。”朱翊钧换了一块放大镜,开始上下平移,可以发现,焦点的位置改变,朱翊钧接着说道:“朕还在思索,这个焦点和放大镜距离远近,和什么有关。” 朱翊钧已经准备好了大锤,但是看张居正不打算反抗,也不打算继续砸了,和张居正离开了偏殿,前往正殿去讲筵去了。 讲筵结束的时候,张居正获得了皇帝赏赐的千里镜一架、三棱镜、凸透镜和凹透镜若干片。 张居正站在孟冬之月的阳光之下,看着手中几个檀木小方盒,里面用天鹅绒填充,放着那些他过去视为奇技淫巧之物。 万物无穷之理,奥妙无穷。 刺王杀驾案后,小皇帝终于一改之前懒懒散散的习性,那时候,张居正直接的天朗气清,大明的天空,晴空万里,只有两片小小的乌云,这两片乌云不过是大明小小的疑惑罢了。 这两片乌云,一片是小皇帝有些不务正业。第二片乌云就是小皇帝读书,读的太好。 现在这两片乌云慢慢扩大一些,渐渐的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显得格外的狰狞。 “幸甚至哉。”张居正十分珍惜的收好了的檀木盒子,他打算回去在全楚会馆建立一个暗室,而后自己找人磨几片三棱镜、凸透镜和凹面镜。 如果实验结果和文华殿偏殿的暗室相同,那就代表着并不是有人在诓骗小皇帝。 陈实功在解刳院的当值,手中又多了不少的素材,主要就是锦衣卫们抓到的间谍,这些间谍刺探着大明的诸多情报,有北虏的,有女真的,甚至还有倭国的,当然也有阴结虏人的大明人。 这些个间谍,平素里抓到,都是一砍了之,现在都被北镇抚司衙门的缇骑们,把这些谍子里里外外,洗涮干净送到解刳院里解刳了。 一刀砍了,那不是浪费吗? 陈实功最为头疼的就是,他最近多了一个患者,大明兵部尚书谭纶,谭司马。 谭纶豁达,具体而言,就是遇到国事不问自身切身利害关系,以国事为重,对于官位名利看的极轻,居家孝友,禔身端谨,嗛嗛能下士,与人不设城府,精诚足以孚天下,廉洁足以服天下。 陈实功的压力很大,谭纶是浙党党魁,是朝中的大司马,是大明肱股之臣,谭纶病了,要是看不好病,皇帝陛下饶不了他,浙党诸人也饶不了他。 陈实功给谭纶切完了脉,颇为恳切的说道:“公年未老,军旅倦勤,或竟日而不食,或连朝而披甲,或数月不得卧榻,或终朝马上而待旦,或一日而走数百里之遥,或一月而渉千万之远,任风雨霜露,身无干衣。悬性命于呼吸,熟暇计及生死?冒矢石于微茫,谁能问此身家?” “谭公乃是国之干臣,这病也落在了这干臣之上。” 陈实功对谭纶就俩字,佩服,谭纶这打起仗来,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这才落下了病根,以致于到了这五十多岁,身体机能开始下降。 谭纶则是笑着说道:“彼时东南局面,如薄冰欲破,急如星火,小事而已。” 谭纶所说的小事,可不是小事,嘉靖三十八年三、四月,谭纶驰援台州桃渚之战,冒倾盆大雨跋山涉水,只有柿枣充饥,所领队伍途中几次与倭寇遭遇战,连战连捷。 两天三夜夜急行300余里,大小历战二十多阵,一路作战,一路急行军,此前此后,也一直皆有作战急情,需要谭纶处置。 陈实功翻动着病例无奈的说道:“隆庆五年八月,塘报鞑靼合北蛮谋大举南下,谭公布置妥当京营兵马后,亲往密云、昌平等处,集合两地精锐,开赴长城脚下黄花镇,七日未歇。” “谭公若是还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神仙难救,药石难医。” 隆庆五年的边方急报,是虚报,鞑靼并未南下,但是把谭纶折腾的够呛,隆庆五年八月二十二日,谭纶从黄花镇回到了京师,当晚吃胡椒,到了次日,左脸忽肿,口眼歪斜,饮食言语亦少清利,即服药调理。 这是隆庆五年,谭纶在太医院的诊治记录。 就是方逢时那套谎报军情,把谭纶折腾出了中风的症状,谭纶老了,不年轻了,像年轻时候那般折腾,必然出大事。 谭纶听闻也是一愣,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看着陈实功打趣的问道:“陈太医的意思是,我这病还有得救?咦!还以为没几日好活了呢。”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谭纶这话的意思,像是他的命不是他的命一样! 陈实功俯首说道:“那得谭公自救,若是谭公仍然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我就是华佗在世,也没那个本事,我再把前太医李时珍请回京师来,为谭公调理一番。” “谭公日后亥时之前必须休息,不能再点灯熬油,那哪里是熬的油啊,那是熬的谭公的命!” “每日仍需要活动,但是必须要热身,若是要舞刀弄剑,切忌不可急切,否则很容易出问题。” 谭纶听闻如此,立刻神采飞舞的说道:“你这个意思是,我还能舞刀弄剑?” “不能上阵厮杀了!”陈实功立刻大声的说道:“是舞刀弄剑的休养,不是上阵杀敌,也就是谭公身体硬实,换成他人,早就瘫了!” “万万不可再上阵了。” 陈实功发出了郑重的警告,谭纶这个病是个慢性病,若是注意调理,还不会出大事,但是非要上阵打仗,恐怕真的命不久矣了。 “无趣。”谭纶一听不能打仗,神情灰暗了下来,他其实不是很喜欢朝堂,这里都是人心鬼蜮、阴谋诡计,还不如打仗来的利索,敌人就是敌人,袍泽就是袍泽,杀死敌人,赢得胜利,简单而明了。 这朝里,谭纶是既不喜欢的,套这一层言不由衷的皮,多少有点无趣。 但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他,再也不能上战场征伐了。 谭纶还以为解刳院能让他再次上阵杀敌,结果解刳院也做不到,他站了起来打算离开。 陈实功赶忙站了起来送行,一边送行,一边说道:“我会上奏请李时珍回朝,为谭公开药调理。” “有劳陈太医了。”谭纶四处打量着解刳院内外,都说这里是人间阎王殿,阴森又恐怖,但是谭纶看来看去,也没觉得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人被杀了,就真的死了。 若真的是有鬼怪之类的东西,谭纶杀了那么多的倭寇,怎么没见倭寇化成厉鬼,找上门来? “送谭公。” “陈太医留步。”谭纶大踏步的离开了解刳院的大门,这东郊米巷,本来极为繁华,现在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他左右看了看,向着兵部衙门而去。 陈实功上奏请李时珍回京,理由是要给谭纶看这中风的病。 朱翊钧闻讯立刻下旨文渊阁,让张居正不管用什么办法,把这个大明神医李时珍给抓回来,给谭公好好看看病。 吴百朋已经到了宣府,把宣府大同段的长城阅视了一遍后,上了一本奏疏言。 说起于滴水崖,历雕鹗堡、龙门卫、至六台子墩,凡一万八千七十六丈有奇,被虏蹂践半倾塌,廷议议论,修筑这一段,一共要用粮八千八百一十三石,盐菜工食银六千一百七十九两,每年用军夫一十九万名,酌量冲缓折万人,渐次举行,期三年内完报。 这些关隘,就是王崇古前往宣府大同要堵的窟窿。 这八千石粮,六千银子是朝廷拿出来的意思意思,最关键的是要每年用十九万军夫一年可以修成,但是吴百朋硬生生的给他折成了万余人,三年修成。 吴百朋在钝刀子割肉。 王崇古作为宣大督抚,上了一封奏疏,表示,不用三年,一年期成!至于需要所用军夫十九万人,朝廷仍然出一万人,其余的他王崇古来想办法。 张四维很急,急着回朝来,一年已经很晚了。 “王崇古真的急了,他居然肯把白花花的银子给穷人,作孽啊,他真的为了张四维回朝,用尽了心思。”朱翊钧拿起了万历之宝,在王崇古的奏疏上下印。 葛守礼在朝中不帮王崇古和张四维说话,再不把张四维弄回朝去,晋党要出大问题。 王崇古的办法,就是给银至山西布政司,由山西布政司征调失地佃户、游坠之民至边方修筑长城,王崇古给布政司的银子,是今年山西的力役银。 大头则是在边方鼎建之事上,每一力役每年给银三两,米面袄鞋等物折银七两,也就是说,一年之内,王崇古至少要花近两百万银把这个窟窿堵上。 而监察则由浙党吴百朋、张党李乐、阉党张鲸等人具体负责,而非由晋党负责监察。 张宏笑着说道:“到底是元辅先生把晋党给打疼了,他才肯如此为之奔走,否则这吃进肚子里,怎肯吐出来。” 朱翊钧放下了王崇古的奏疏,这件事会下章户部,由户部下章山西布政司,明年春耕之后,再调佃户和游坠之民至边方鼎建,他摇头说道:“那岂不是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王崇古和张四维更恨元辅了。可这件事,到底是他们贪墨了朝廷的专款,奴役了边方军士,现在这种补救,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内帑太监殷平论宫内用度。 小皇帝不当家,以往宫里开支都是给李太后,朱翊钧是第一次看到了皇宫里的账目,就四个字,入不敷出。 “岁用不敷,欲于旧额,外增本色黄白蜡五万四千斤,折银七万五千八百四十一银,黄蜡每斤价银二钱,每斤价银四钱二,由浙江一条编法折银,俱解内承运库。”朱翊钧看完了手中内帑太监殷平的奏疏。 黄白蜡只是个由头,是宫里面没钱,有了亏空,巧立名目问外廷要,但是外廷户部王国光执奏不从,不肯出七万多两银子。 朱翊钧拿着手中这本奏疏看着张宏问道:“有办法吗?宫里能从王尚书手里扣出这七万两银子吗?” “不能。”张宏颇为肯定的说道:“嘉靖年间,世庙要两百万银子,户部也没银子,愣是不给,后来有个叫段朝用的术士,胆大包天,居然敢欺骗世庙主上,说会点石成金之术,黄金可成,不死药可得。” “如此一两年,被陆炳陆缇帅所揭破,世庙大怒,将其杖毙,看看段朝用,有没有不死金身,果死,无金身。” 朱翊钧听闻这段往事,想到了张居正对三棱镜将阳光散射为七彩光时,面色巨变骇然的模样。 张居正也是怕小皇帝在小宦官的蛊惑下,接触到了那些异端方术,搞什么点石成金、炼不死药的事儿,所以才那么大的反应,毕竟白光散射七彩虹,很像方术的手段。 但皇帝有睿哲,并不是在搞方术的时候,张居正自然不再阻拦。 玩,没什么不能玩的,放心大胆的玩,只要不是搞异端方术,张居正还是乐意小皇帝开朗一些。 嘉靖皇帝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是很损害皇帝威严的。 段朝用就是一个瘸子,他要是有仙术,连自己的腿都治不好?就是个江湖骗子,居然骗到了皇宫里,骗到了九五之尊的头上,而且还骗成了,捞到了‘高士’的道家封号的同时,还捞到了五品官做。 最后陆炳因为和皇帝极为亲密,把半遮半掩的这件事给捅破了,江湖术士骗皇帝这个笑话,也就维持了两年多的时间,否则这个笑话还要持久下去,朝臣们怎么会对皇帝尊敬呢? 张居正发现不是方术骗人之后,才松了口气。 “七万两银子,这亏空从哪里找补?没钱啊。”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批复下章文渊阁廷议。 张居正在这个浮票上,留下了空白浮票,这是宫里的事儿,他不能管,事涉内廷,张居正不好表态。 次日清晨,阴雨绵绵,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已经变冷,文华殿上的气氛也不算融洽。 冯保拿出了内帑太监殷平的奏疏,问外廷要钱,张居正一言不发,王国光拒不执行,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七万五千余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能养全楚会馆七十五年之久,也就是能把全楚会馆养到南明永历二年。 内廷要钱,外廷不给,一时间卡出了,遵主上威福之权的葛守礼,也是沉默不语,他没有这么多钱,填补这个窟窿。 “简直是可笑至极,诸位明公,王崇古在边方堵窟窿,至少要调用两百万两的粮饷,轮到宫里用七万两银子,你们就支支吾吾一言不发?”冯保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实在是太过分了。 沉默,也是一种抗拒。 冯保无论怎么发脾气都没有用,国家财用大亏,已经体现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上了。 左春坊大学士王家屏试探性的说道:“闻宫中亏用,朝士张四维大感震惊,寻到我处,言他可以拿出这笔银子来,补贴宫中用度。” 冯保眉头一皱,看着王家屏说道:“条件呢?” 王家屏满是笑意的说道:“并没什么条件,只是尽忠孝之心,张四维有感国事艰难,愿意用私家补贴公室,出自真意,并无其余私请,冯大伴误会了,张四维受宣府、大同长城鼎建牵连,不能回朝,长城鼎建之事未了,他不敢用这种事儿,威逼朝廷的。” 这个主意是宣府巡抚吴兑给王崇古的建议。 吴兑在天牢里蹲了半个月多也是蹲怕了,搞谎报军情,不如拿真金白银出来,讨宫中欢心,而且不急于一时,若是长城鼎建的窟窿堵上了,王崇古、张四维、吴兑等人,依仗着安定边方、俺答封贡之事,还怕在朝内,没有自己的位置? 张四维还专门叮嘱了王家屏:要讲清楚,没有条件,自己现在不能回朝,真的很急,但是绝没有贿赂宫中以图再起的打算,就是拳拳忠孝之心,长城鼎建的事儿,一定会办好,办好了他再回京来。 上次伪造塘报的事儿,已经弄的满朝风雨了,不能再刺激宫中了。 葛守礼听闻面色复杂,他虽然为晋党党魁,但是他只掌控了科道言官,并不掌控钱粮军兵,王崇古和张四维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不,皇帝缺钱,立刻就凑了上来献媚来了。 王国光面色不善,他看向了张居正问道:“元辅以为呢?” 张居正还没开口说话,台上的小皇帝突然开口说道:“朕不要张四维的钱,宫里没钱可以少用点,节俭些,他的钱,他自己留着吧!” 朱翊钧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四维的厌恶,连他的钱都不肯要。 银子只是银子,又没写谁的名字,怎么就恶心了呢?但是张四维的银子,就是恶心! (本章完) 第九十章 惩罚性关税 张居正还没表态,朱翊钧首先表态,这个钱,他不要,无论廷议什么结果。宫里就是不要这个钱,爱怎么地怎么地! 哪怕是张四维没什么条件,朱翊钧也不会要。 依据事实而言,银子就是银子,上面没有刻谁的姓名,没有脏不脏的说法。 但是朱翊钧确切的知道,张四维的钱是民脂民膏、是血泪钱,他是不会收的。 王家屏一时间有些语塞,选择了闭嘴,宫里穷的都到外廷讨饭来了,户部还不肯给这个钱,都到这个份上了,皇帝还不肯要,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说明皇帝是真的非常非常的厌恶族党这种政治产物。 结党是很正常的现象,大家围绕着一件事,有着相同的志向走到了一起,但是族党,却让皇帝极为警惕。 王家屏又品味了一下族党这两个字,只能说张居正洞若观火,眼光毒辣,能把族党和朋党如此区分,教授给小皇帝,的确是不器全才。 张居正也就是不知道王家屏的想法,他压根就没教过这两个字,那是小皇帝陛下自己依据朝中现象,根据晋党和张党的对比,总结而得,张居正都感觉这两个字,格外的精准! 张居正站了起来俯首说道:“广州总督殷正茂上奏,小佛郎机人在屯门岛私自占地,贿赂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自此窃居澳门,殷总督兵发五十船,围困屯门岛,逼迫小佛郎机人离开澳门等地。” “红毛番屡教不改,几番欺诓朝廷,殷总督请命,给小佛郎机人增税,大明有司,小佛郎机人商舶,抽分宜十抽二,而非百值抽六,所增税款皆填内帑用度。” 张居正不表态,不是说他没办法,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表态,王国光问他,元辅对张四维贿皇帝是态度,他还没回答,皇帝直接开口说不要。 一本关键性的奏疏,不应该只解决问题,而是依托这本奏疏,找到机会,推行政令,这是一个成熟政客的基本本能,他要继续推行开海之事。 既然廷议已经通过了对洋舶抽分,那殷正茂对小佛郎机人加税,由原来的6%的关税,增加到了20%,就是朝廷对小佛郎机的惩罚。 朱翊钧一愣,殷正茂的这个提议,不就是惩罚性关税吗? 惩罚性的关税,占据了商品优势的国家,增加抽分关税的方式,来进行贸易保护或者带有强烈的惩罚或罚款性质的进口附加税。 这种惩罚性关税,一定要建立在商品优势的前提下,否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明眼下占据了绝对的商品优势,而这种惩罚性关税,还带着一种强烈的华夷之辨的色彩。 果然为了富国,大明朝廷会自己在矛盾中不断的进化。 “那就廷议吧,朕只是不想要族党的钱。”朱翊钧挥了挥小手,表明自己突然开口的原因,他宁愿饿肚子,也不拿族党的钱,他嫌脏。 饿肚子会瘦,但是拿了族党的钱,会被敲碎脑袋。 这口子一开,大明遍地都是族党,向皇帝输贿,七万两银和朝廷政治制度的彻底败坏,孰轻孰重,小皇帝虽然小,但还能拎得清。 万士和听闻朝廷要惩戒性关税,立刻不满的说道:“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柔远人则四方归之。” “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 这是中庸里的原文,国家只要做好了这九条,就足以定国安邦了。 海瑞听闻万士和说话,立刻开口说道:“已经柔过了,行不通,蛮夷不修德行,朝廷恩厚小佛郎机人,小佛郎机人,不思尝天恩修睦,反而步步紧逼,屡屡兴兵,万尚书不知道吗?” “柔过了吗?”万士和一愣,自己似乎就不该开这个口! 又被海瑞一句话给秒了。 海瑞在朝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外廷言官,负责秒人。 “万尚书不知道啊。”海瑞笑了笑,这抹平和的笑意,却是莫大的嘲讽,万士和作为礼部尚书,鸿胪寺作为帝国的外交部门,万士和居然不知道大明和小佛郎机人的冲突,他做这个尚书作甚? 回家卖红薯得了。 “万尚书看来是真的不知道。”谭纶眉头紧蹙,说起了过往。 大明和小佛郎机,也就是和葡萄牙的恩怨情仇,那真的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简单而言,这都是葡萄牙殖民思维根深蒂固,跑到大明地头想要为非作歹被打了一顿。 正德八年,葡萄牙商人若尔热,在没有大明授权和的情况下,在广州屯门岛,竖起了一块刻有葡王徽章的石柱,开始圈地宣称是葡萄牙领土。 正德十二年,葡王派遣宫廷药剂师托梅·皮列士带领十二艘四桅大帆船,开始对大明进行了‘和平和互利’的沟通与交流。 正德十二年九月,葡萄牙舰队对大明广州府发炮,炮声如雷,广东按察司佥事顾应祥奏闻朝中。 葡王使者觐见大明皇帝明武宗,葡萄牙使者,火者亚三被留在宫中,武宗还跟火者亚三学外语。 同年冬,葡萄牙司令官西芒,带领葡萄牙士兵在广州府烧杀抢掠,满剌加国王之子,入京哭诉葡萄牙在马六甲的暴行,朝廷闻讯,责令葡萄牙把领土还给满剌加。 大明和葡萄牙的交锋正式开始。 嘉靖元年,葡萄牙使者火者亚三被处斩,嘉靖三年葡萄牙宫廷药剂师托梅·皮列士死于狱中。 嘉靖三年,广东海道副使汪镕云集了五十艘战船,驱逐了屯门岛上的葡萄牙人。 嘉靖四年,备倭都指挥使柯荣、百户王应恩击败葡军马尔廷,击沉敌船两艘,斩获三十五人,俘虏四十二人,之所以只有这么点人头和俘虏,是因为沉到海里实在是不好捞。 一直到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人贿赂了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自此窃居澳门。 殷正茂也就是两年前到的广州,剿匪平倭,忙的晕头转向,查到了匪患和倭情都和汪柏、黄庆有关,便上奏以通倭的罪名抓拿二人押解入京。 谭纶也没废多少口舌,他对这些事儿记得很清楚,在他看来,倭寇、北虏、红毛番,虽然有差别,但是差别不大,都是一样的货色,揍一顿就老实了,要是揍不了,他们就会烧杀抢掠。 张居正看着万士和笑着问道:“万尚书,还有疑问吗?你说要柔远人,朝廷也不是不柔远人,咱们这也柔过小佛郎机人,可是他们怎么做的?在广州烧杀抢掠,在舟山和倭寇蛇鼠一窝,私自圈地、窃据澳门,柔了,但是没用,你说呢?” 万士和赶忙摇头说道:“没有了,没有了,我不知这些事儿,世宗实录未曾修成,我我…” “我的错,修的慢了。”张居正颇为温和的回答道,世宗实录修的时间确实有点长了,万士和并没有那么多的渠道知道这些事儿。 不仅仅是万士和不知道,葛守礼也跟听故事一样,听完了谭纶讲述海上那些风波,惊讶不已,原来倭寇和红毛番不是一回事儿啊! 嘉靖元年,小佛郎机使者火者亚三都被斩首了,那时候,葛守礼、万士和都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在绝大多数大明朝臣的眼里,红毛番和倭寇通常混为一谈。 不知者无罪,张居正没有过分追究。 “那这个加税的事儿,还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环视了一周问道。 葛守礼开口说道:“元辅也说了,洋舶银两,事涉一编法推行,这要是小佛郎机人不贩银而来,如何是好?” “爱来不来,有本事就别来。”户部尚书王国光笑着说道:“是他们求着咱们卖东西给他们。” 葛守礼露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说道:“也是,我天朝上国物华天宝,番舶自然要来。” 张居正面色凝重,大明的商品优势,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一旦失去了商品优势,大明这么多的人,需要多少银子作为交易的凭证? 没有银子进入大明,大明的一条编法还能不能实行下去? 进而延伸出一个重要的问题,事关朝廷经济命脉的银路,大明要不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小皇帝拿着三棱镜不停的将白色的阳光散射的四处都是,力甚寡而见功多,这句话在他的面前不停的闪动着。 无论他如何想要无视这句话,都无法忘记,反而记得越来越清楚。 一颗机心,似乎在内心萌芽。 “元辅?”葛守礼试探性的说道:“我无经济之才,就是不懂才问一下,并无反对之意,元辅先生勿要误会。” 葛守礼看张居正好久不说话,还以为张居正有了误解,葛守礼和红毛番,八竿子打不着,他就是不知道开口问问。 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点头说道:“嗯。” 大明首辅写好了浮票,奏疏来到了小皇帝的面前,朱翊钧在惩罚性关税的奏疏上,下了自己的大印。 廷议还在继续,关于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的处置问题,这两个人收受贿赂,让小佛郎机人在澳门立足,而且私设关隘,十抽二与洋舶私通,最终得到了押解京师,徐行提问的结果。 问清楚了,走完了流程,大抵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菜市口斩首示众。 因为这两个人的罪名是谋叛,是失土的大罪,红毛番私自在澳门繁衍生息,这是失土。 这是大明朝第一件有名有姓、有人证、物证、书证的地方官员,联合地方缙绅、富贾,阴结番人,私自设关,偷偷抽分,谋取暴利的案件,性质极其恶劣的同时,也确定了一个基本事实,朝中反对开海的风力舆论,与民争利,究竟在和谁争利。 冯保怒气冲冲的说道:“隆庆元年,主上批准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请开月港奏疏时,就说:” “都是这些个地方缙绅们欲做买卖,唯恐添一关,与己不便与己争利,上牟公家之利,下渔小民之利,死不可设月港市舶司、都饷馆等,又赖朝中大臣言官说是害民,若非这朝中有仁者,月港亦不能成。” “今日再看,嘿,先帝爷还是把缙绅们想的太好了,你看这地方和缙绅勾结姑息,贿政于大臣,鼓噪声势,厉害,厉害啊,叹为观止。” “万尚书,您说是不是?” 万士和又被骂了,他之前还拿着怀远人的圣人训,说月港罢了就没那么多的事儿,现在又被冯保给翻了旧账,这阉党果真讨人嫌,动不动就翻旧账! 万士和万般无奈的说道:“额…冯大珰所言有理。” 冯保颇为感叹的说道:“《孟子·告子下》有云: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孟圣人说,这仁一定能胜过不仁,就像是水能灭火一样。今天仁者渐少,仁者做事,就像用一杯水救一车点燃的柴一样。” “若是看到了火不能熄灭,就说水不能灭火,仁不能战胜不仁,这样说的人,和不仁者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不仁者更加可恨,那天下终究会灭亡。” “若非当初有仁者几番诤谏,陈清利害,这月港安在?天下危亡。” 不仁的人,是坏。 而看到杯水车薪不能灭火,则叫嚷着水不能灭火、仁不能胜不仁的人,是蠢。 冯保在骂万士和坏且蠢,万士和不仁,是坏,是为了自己争利;万士和天天拿着圣人训当佛经一样的念,多少有些蠢了。 相比较之下,葛守礼都只是憨直了些。 万士和吐了口浊气,还是得多点书,天天被宦官用圣人训骂的抬不起头来,有点丢大臣的脸了。 张居正和杨博当初定万士和为礼部尚书,多少存了些礼部栓条狗,维持朝政运转的心思。 朱翊钧听闻冯保的长篇大论,露出了笑意,冯保在确认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贿政之弊、姑息之弊,是吏治之大弊,而冯保这番话清楚的梳理了一个脉络。 东南海商是如何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地方官沆瀣一气,这是姑息之弊;通过经纪、买办这些政治掮客贿赂当朝大臣,这是贿政之弊。 姑息、贿政之弊不除,何谈吏治?没有吏治,何谈新政? 而后冯保用圣人训,孟子·告子下杯水车薪的典故,确定了这种做法的不正确。 有了对错的标准,才好评判对错不是? 张居正笑了笑,冯保骂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一如既往的骂的人还不了嘴。 “两广总督殷正茂上奏言,广州府水师事。”张居正平静的,有条不紊的,一点一点的推进着开海事。 “广东沿海地方十余年来,倭患匪患接冲,民不聊生。” “盖系防守不严,以致匪倭乘虚肆毒,臣在极南,虽间有擒斩,实无补伤残。今臣妄拟定立章程,率作将士水陆之备,既周赏罚之令,又肃汛期既毕,警报绝无,虽无擒斩之功实多保障之绩。” “总兵张元勋、副使刘稳等摅忠效劳,宜纪录优叙,正茂督师荡平惠州山寇,待捷书至日,请朝廷查核特优叙。” 殷正茂荡平了惠州山寇,请朝中恩赏录总兵的平寇功的同时,请命设立海防,而广州府水师的主要职责有三个。 第一个是将士水路之备,防止倭患匪患,安定地方; 第二个则是实现朝廷的赏罚之令,皇帝下令到广州府,结果天高皇帝远,根本没人理朝廷; 第三个则是汛期准备救灾之事,蝗灾、水灾、旱灾,生民颠沛,最容易聚啸民乱,那么如何利用水师约束和组织救灾就成了水师的职责。 这个要求非常的合理,谁让殷正茂在两广一直赢。 兵部尚书谭纶,眉头紧皱的说道:“恐有藩镇之虞。” 晋党珠玉在前,在极南设立广州水师,朝廷怎么可能放心? 谭纶提到的这个担忧,让所有人略显沉默,殷正茂的这个提议,涉及到了一个避无可避的问题,裂土分封。 军队会掌控在殷正茂的手中,而广州府素来是与南洋私舶往来频繁之地,这有钱有权还有兵,殷正茂这不是藩镇,是什么?难道仅靠殷正茂的忠心,就能批复这种政策吗? 朝臣们大多数都默不作声,晋党是自己腚上一屁股屎,不好咬别人,毕竟西北宣府大同的军政财一体的藩镇,甚至敢搞出谎报军情,折腾朝廷的事情来。 其他朝臣则是多少畏惧张居正的威权,殷正茂可是张居正的嫡系中的嫡系,核心中的核心,在多数廷臣心里,殷正茂,就是张居正手中对付高拱那把最锋利的矛。 也就是因为高拱门生李迁不能安定两广,殷正茂可以,所以张居正才稳稳当当的坐稳了次辅,在与高拱争锋中,最终得胜。 殷正茂提广州水师事,这就是张居正,在给殷正茂谋求好处来了。 当初张四维曾经问过李乐一个问题,怎么就那么肯定,张居正坐稳了首辅的位置,他就不是下一个高拱呢? 这个问题,同样盘踞在大明朝臣的心里。 “大司马所言有理,理当严旨申斥殷正茂所言,责令其不可扩师。”张居正听闻谭纶质疑后,二话不说,选择了同意谭纶说辞,并且在浮票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送于御案下印。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张居正不让殷正茂扩师,是让他有些意外的,他有些奇怪的问道:“两广极南路远,一奏疏往返一百八十余日,岭南有战,朝中如何决断?既然要给小佛郎机加税,若是招致兵祸,刚闹完了倭患,又闹番患,军兵以何相抗衡?” 加税一定会抗税,以番人的德行而言,武装抗税绝对是必然,甚至东南战祸狼烟再起的可能也很大,这是必然要防备的事儿。 设立广州水师,会有藩镇顾虑,不设立,又要加税,必然会有番寇战火,大明国事大抵都是这种两难,两难如何自解?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禀,两广极远,大司马所言有理,不如在松江府设立水师,若有战事,以大明水师,驻防澎湖巡检司,以防东南海疆震动之事。” “南衙作为留都,留有六部衙门,更方便节制一二,两难自解。” 朱翊钧彻底明白了张居正要借着皇宫里的亏空,到底要达成什么政治目的。 将海瑞的那封《以图治安疏》的内容一点点实现,而实现的办法,一步一步,走的极为扎实,环环相扣。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元辅先生所虑周详,国之大幸。” “陛下谬赞,臣之忠于陛下职分也。”张居正再次俯首谢过了皇帝夸赞。 海瑞的一些政治理念,是极好的,而且他肯弯腰去寻找答案,只是在处置一些事儿,过分的刚硬,曲则全这个政治规则,海瑞知道,只是不愿意妥协。 朱翊钧在否决殷正茂的奏疏上下印。 张居正下章吏部,将批复奏疏留档后送往广州,而后会有一道申斥的圣旨,送往广州,斥责殷正茂的藩镇水师的做法。 殷正茂每天都在挨申斥,因为殷正茂是个大贪官,举国皆知,广州电白港,都快被殷正茂搞成私设市舶司了。 殷正茂很能打,也很能贪,但朝中明公对这件事大多都是避而不谈,不是畏惧张居正,而是两广的局势,还需要殷正茂继续主持。 而且殷正茂的这种贪,更像是让朝廷放心,他就是图财,不图裂土分封做岭南王。 张居正抖了抖袖子摸出了一本奏疏,开口说道:“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松江巡检司左都督俞大猷,上奏言:拟建松江水师军镇,镇守东南,以安海寇之患,水陆之备,周赏罚之令,肃汛期既毕。” “诸位有何看法?” 这个人员任事里,最重要的就是左都督俞大猷,先按着九边军镇的规格,把松江镇建起来,唯有一把剑竖立在大明的南衙腹心之地,接下来的查清占、令还田、除贿政姑息宿弊、造船厂、市舶司,通衢九省之地等等一系列的政令,才能推行。 这就是周赏罚之令。 仁一定胜过了不仁,但仁者渐少,仁者施仁政如同杯水车薪之时,就要想办法让仁者拿起武器来! 让不仁者,好好听仁者讲道理! 张居正的执政理念核心还是那四个字,富国强兵,一点点的富,一点点的强,一步步的走,一点点的改变大明羸弱之现状,以求大明再起。 张居正这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做法,就显得高拱和徐阶都很呆。 高拱有些吹求过急,对付阉党,直接叫着把司礼监给取缔掉,弄的宫里反应剧烈,而且高拱背后站着晋党,他这种做法,到底是对付阉党,还是要做些什么奇怪的事儿呢? 宫里太后不想多才奇怪。 葛守礼想要攻击一二,但是换了不少角度,确实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喷张居正。 说僭越主上威福之权,可俞大猷是帝党,毕竟俞大猷是由皇帝陛下下旨回朝的海瑞,举荐回朝,说是领薯苗垦荒,结果埋了这么大一个雷在里面。 说张居正结党营私,汪道昆为了给胡宗宪奔波平冤昭雪,和浙党的沈一贯走的很近,汪道昆若是真的划分阵营,那也是浙党,不是张党。 这里面唯一能称得上张党的唯有应天巡抚宋阳山,可宋阳山人在南衙应天府,离松江府很近,但又不现管。 这里面唯独没有晋党的好处。 葛守礼作为党魁自然要为晋党谋利,可是他想了半天,东南的事儿,他真的是有些鞭长莫及。 万士和想开口说话,王家屏拉了拉万士和,示意他闭嘴。同为晋党的王家屏都受不了万士和了,万士和遭到羞辱,整个晋党跟着一起丢人。 晋党都是万士和这种货色,晋党还怎么作为抗衡元辅威震主上的主力? 葛守礼颇为可惜的看了眼王国光,本来这清查东南侵占田亩的功劳,也应该有晋党一份的,因为王国光是山西人,而且也曾经是晋党的核心人物,但是王崇古和张四维做事太难看了,王国光干脆跟晋党划清了界限。 葛守礼就任新党魁,他送王国光请帖,王国光差遣了家人恭贺。 “没有异议吗?”张居正环视了一圈,看没人反对,便在奏疏上贴上了浮票,呈送御前。 廷议仍在继续,主要议论了下王崇古堵窟窿要把白花花的银子送给穷人的作孽行为,最终下章户部督办了。 朱翊钧在台上认真读书,这本论语他已经快要学完了,但是张居正一直没送新的四书直解。 “臣等告退。”廷议结束,群臣见礼离开了文华殿。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笑着问道:“先生,前些阵子朕问何为公,何为私,不知先生思虑的如何了?” “臣有罪,仍然未能思虑清楚。”张居正俯首说道,公私这个定义,绝非一朝一夕,他得认真思量,而不是糊弄皇帝,给小皇帝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不急不急,慢慢来。”朱翊钧小手挥舞了下,表示他并不是很急,只是提醒元辅,不要忘记就好。 “陛下,臣斗胆,陛下为何不要张四维的银子?”张居正有些奇怪的问道。 小皇帝开口说话直接回绝,张居正能理解,因为那时候张居正一旦开口,就变成了复杂矛盾,这个矛盾很复杂,以关系论,是皇权和臣权的矛盾,皇帝和首辅的矛盾,是张党和晋党的矛盾,是内廷和外廷的矛盾。 所以小皇帝先开口,把这场可能的复杂矛盾,简化成了:皇帝陛下和张四维个人的矛盾。 不把十岁人主当回事,也能不把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至高无上的皇权当回事? “朕不喜欢他的银子,朕嫌他的银子脏,银子只是银子,但是张四维的银子就是脏。”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 陛下说得好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从形而下而言,谁的银子都是银子,从形而上而言,张四维的银子确实很脏。 “臣为大明贺,杜贿政之弊,自陛下始。”张居正颇有感触的说道。 小佛郎机人的加税供养皇宫,这是制度下的万民供养,不是皇帝接受朝臣的贿赂,正统年间,明英宗…张居正想到这里便摇了摇头,明英宗这种放在历史长河里,都极为罕见,不提也罢。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朕曾听闻,长得丑不能为官。” “汉哀帝继位,丞相薛宣和给事中申咸有怨,为了不让申咸继续在朝为官,薛宣令人隐蔽在宫门外,等申咸上朝时,斫伤申咸,砍掉鼻唇,在脸上划了八道创伤,申咸自此不能为官了,可有此事?”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确有其事。” 皇帝陛下提起这事儿,究竟什么意思? 朱翊钧颇为平静的说道:“王崇古花了近两百万的银子堵窟窿,张四维为了起复,宫里的亏空都肯补救,他连银子都舍得,还有什么不舍得呢?” 张居正大惊失色,看了眼冯保,又看了眼张宏,俯首说道:“陛下,君子不耻此行径,狂愚覆辙之举,薛宣因此被罢官而后祸及家眷,此端一开,国将不国,进此谗言者,当诛!” 杨博想要反驳戚继光封爵,连诛心之论都不肯开,立刻退让,让矛盾处于一种斗而不破的状态,是一种政治智慧。 这种伤人脸面让他不能做官的话,着实是谗言也。 党争归党争,这种手段,下作又不见效,甚至会引起剧烈的反弹,主上主少国疑,这种毒计若是施行,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天下疑主。 到那时候,国朝就很危险了。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几乎要吃人的表情,赶忙解释道:“元辅帝鉴图说里说到了汉哀帝,朕才看了看汉书,知道了这个典故,并无人进言,元辅先生别这么盯着冯大伴和张大伴,不是他们进言。” 张居正再次被回旋镖击中了,感情是他书里的倒行逆施篇里的汉哀帝引起了陛下读史,结果读到了这个话。 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汉哀帝二十五岁龙驭上宾,王莽自此大权专擅,陛下。” “那算了。”朱翊钧认真的说道:“国家之制,先生更为擅长,那就依先生所言。” 小孩子,抓到青蛙拽青蛙头,若是张四维又急,那朱翊钧就给他见识下什么叫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 朱翊钧真的是个孩子。 顶多到时候去太庙里念一念罪己札记,反正元辅又不会把罪己诏,刊行天下。 朕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因为个人好恶,做了一些不是很出格的坏事,大臣们应该能谅解朕吧!朕真的只是孩子啊!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九十一章 朕就办三件事,骂人,骂人,还是骂人! 张四维和王崇古的献金行为,就像是车撞树上了,知道拐了,大鼻涕流到嘴里了,知道甩了,小耗子拔猫毛被摁了,知道跑了。 晚了! 一年快到年尾了,朝廷的局势已经和年初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张四维再折腾,朱翊钧真的会让小宦官划破他的脸,让他再也不能入朝为官。 要么老老实实的听朝廷的话,要么就回去准备造反去,把桌子掀了,别整天整这么多幺蛾子事儿。 恶心! 造反了,朱翊钧还敬张四维是条汉子。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刑科右给事中侯于赵上奏言事说,易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又曰天地交泰欲召天地之和,莫若通上下之情。” “今阁部大臣晋见有定期面语不常继,宜御便殿,非时召对或于讲读之暇,就而咨问,将每日所奏事务问究一二。俾诸臣得展尽底蕴,详悉敷奏昔叔向对。大臣恃禄不极谏,小臣畏罪不敢言,下情不得上达,国家之大患。” “侯于赵的意思是说,阁部大臣每天都能觐见,请陛下御便殿,召见朝臣询问,或者说趁着讲读闲暇的时候,询问每天奏闻事务,问其究竟。” 朱翊钧倒是看过了这本奏疏,这侯于赵的《近幸招权恣意疏》大约有千余字,前面是胡说八道的马屁,什么皇帝天慧之类的词,后面则是请皇帝宽宥之前弹劾谭纶那三个御史,赦免他们的罪行,重新启用。 整本奏疏里只有张居正引述的这段话,算是不错的建议。 侯于赵的意思就是阁臣因为能够面见皇帝,阁臣就变成了权臣,以权谋私,肆无忌惮,请皇帝在批驳奏疏之后,若是朝臣们有质询,皇帝就诏臣子觐见。 张居正单独把这一段拿出来,是皇帝仅仅懒懒散散的在奏疏上打了个叉号,他不确信皇帝到底有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奏疏里的内容。 更加精确的说,侯于赵作为晋党,在弹劾张居正擅权,隔绝内外。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各部有部议,部议呈送内阁,内阁浮票送司礼监,司礼监批红送乾清宫落半印,这是祖宗成法。” “侯于赵的话,朕不认同,廷臣们廷议之时,朕能听到,偶尔朕听不懂也会问,怎么在侯于赵这儿,就成了有人隔绝内外,他这话,有没有把九卿、二十七廷臣放在眼里?葛守礼听了,都不赞同他的话。” 朱翊钧给侯于赵的奏疏打了个叉号,葛守礼回去就把侯于赵给骂了一顿,不知道写点啥好,可以写个早上好! 在对抗元辅先生威震主上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的弹药是多余的,没事找事喷张居正,那是浪费火力! 在对抗元辅的过程中,要力求把力气用在关键之事上! “陛下召见朝臣乃应有之意。”张居正却比较赞同侯于赵的话,皇帝不见臣子,算怎么回事? 朱翊钧依旧不赞同的说道:“朕过了年也才十一岁,还在读书时候,大婚是十五岁,之后再议此事吧。” “要不,一月开一次皇极殿大朝会?”张居正选择了折中。 小皇帝说年龄小,理由十分的恰当,那一个月一次的大朝会,也应当开一下,让京师臣子也见见活生生的陛下。 大明皇帝不上早朝,不召开大朝会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永乐皇帝出门征战,一走就是一年多,朝会都是仁宗朱高炽开,搞得朱高炽更像是皇帝,朱棣更像是大明征北大将军。 大明这早朝不常设,应该是嘉靖二十一年宫变之后,嘉靖皇帝就再没上过朝了。 这都三十多年了。 朱翊钧看着一再坚持的张居正,也想明白了,这是元辅先生需要小皇帝支援了!需要小皇帝帮他撑腰了。 考成法八月从京城开始向全国推广开来,遇到了很多的难题,张居正的骂声累计越来越多,最近京师也逐渐传出了张居正要学王莽的谣言来,自然就有臣子上这种《近幸招权恣意疏》来抨击张居正隔绝内外,僭越神器。 张居正真的要学王莽,还会推行考成法? 而这个重设常朝,就是张居正的应对之法,把小皇帝拉出来溜溜,也省的大家都说小皇帝被他哄骗了。 朱翊钧摇头小手一挥说道:“也行吧,他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干坏事,天天怀疑别人干坏事,他们若是闲的没事干,可以去种两亩地,领点薯苗,研究下怎么让百姓吃饱饭!” 张居正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因为他想起了皇帝训斥万士和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恨不得把万士和骂到自杀才罢休。 这次朝臣们非要皇帝出来见见臣子,每月召开一次朝会,到时候,那场面,怕是很难收拾。 张居正犹豫了下,他的确受到了很大的风力舆论压力,但还是能顶得住,他俯首说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就这么定了!”朱翊钧确定了这个章程,说道:“召侍读、侍讲学士进殿讲筵吧。” 万历元年十月二十三日,圣旨传至大明京官六部衙门,宣布每月三日为朝会时间,因为皇帝年纪尚幼,时间定为了半个时辰。 停摆了三十多年的常朝,突然就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皇帝似乎也乐意见朝臣,京官们无不欢欣鼓舞! 正统年间,明英宗上朝,每日只议论八件事,而且是指定人选,指定事件,明英宗也拿着小抄上殿,后来就成了定制,这皇极殿朝议,变得越来越流于形式,没什么实际效果。 大明不是没有常朝,廷议就是常朝,每件事,九卿在内的二十七个廷臣商议之后,才会请皇帝盖章。 所以这常朝从三天一次,慢慢五天一次,最后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干脆不开了。 十一月三日,宜:开业、打扫、装修、祭祀、造畜稠、铺路,忌:婚丧、交易、作死。 这十一月份正是寒冬时候,五更天起床本就是折磨人,还要候在承天门外,等到承天门开了门,大多数的朝臣还不能进殿避风,能进皇极殿只有百余人。 在大汉将军敲响了鼓吹动了号角声后,承天门缓缓打开,群臣自九龙丹陛,排成一排在搜检之后进殿。 朱翊钧一直在等,等到朝臣们都站好之后,他才坐直了身子。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磕头见礼。 朱翊钧小手一挥,大大方方、嗓音洪亮的说道:“诸爱卿,免礼平身。”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冯保甩了下拂尘,吊着嗓子,宣布万历年间第一次常朝朝会,开始了。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摞的奏疏,扫了一圈朝臣说道:“不急,先说侯于赵的《近幸招权恣意疏》,侯于赵来了没?” “臣在。”侯于赵赶忙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看了看侯于赵,开口问道:“你在奏疏中说,去岁二冬无雪,今春夏少雨风霾,屡日雷霆不作,二麦无成,百谷未播。大江以北将有赤地千里之状,你具体所说,这赤地千里,都是哪里到哪里发生了旱灾?” “具体到哪州哪府哪县,朕要看看今年各地州府县,有没有报灾逋。朝廷以仁政施天下,每遇灾害,会蠲免两税。” 侯于赵站在皇极殿的正中央,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他沉默了片刻说道:“臣是经验之谈,去年无雪,所以,今年必旱。” 朱翊钧一听,嗤笑一声说道:“钦天监丞来了没?去年没下雪吗?没下雪按祖制,应该斋戒一月以敬天法祖,求来年生民有继,朕怎么没记得斋戒一月?” 钦天监丞赶忙出列,思考了片刻俯首说道:“回禀陛下,去年孟冬之月有雪一场,厚四寸八分,入冬之后,每月有雪,腊月下了四场,京中有房舍被毁。” “大司徒。”朱翊钧看向了户部尚书王国光,大司徒是一种户部尚书的尊称,当然万士和那种,朱翊钧不直呼其名就不错了,顶多叫他一声万尚书。 王国光出列俯首说道:“臣在。” “大司徒,今年各府州县,可曾有赤地千里报灾逋蠲免?”朱翊钧看着王国光笑着问道。 王国光赶忙说道:“天有不测风云,陛下御极以来,敬以事孝以奉,两宫仁以惠群,黎诚以御臣下。宜其天道顺轨,雨旸以时,确有州县报灾逋蠲免,但是远没有赤地千里之状,若是赤地千里,流民就该攻破州县了。” 遭了灾,等不到赈济的老百姓,那还不是哪里有粮去哪里? 朱翊钧将手中的奏疏合上,眯着眼,平静的问道:“候给事中,是钦天监丞、大司徒诓骗朕?还是卿诓骗朕?” 这是一个送命题。 户部尚书王国光,那是廷臣,是明公,说大司徒诓骗,左脚踏入官署被致仕,说自己的诓骗皇帝,那明天右脚入官署被致仕。 “臣…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侯于赵直接跪地磕头请罪了。 朱翊钧看着侯于赵,略显无奈的说道:“你哪有罪,朕怎么敢说伱有罪?朕要是说你有罪,那明天科道言官又跑到承天门磕头去了。” “上次雒遵、景嵩等人的事儿,朕就说了句,族党排异不胜不休,责其还籍闲住,还没怎么着呢,好嘛,承天门前,乌央乌央磕了近两百人。” “你没罪,朕不能说你有罪,说你有罪,就是堵塞言路,说你有罪,就是君门远于万里有隐祸,说你有罪,就是天道不下济,下情不上达,说你有罪,那就是普天苍生回生者,多夭亡者。” “朕不能说你有罪。” 侯于赵一时间有些语塞,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臣欺君罔上,臣罪该万死。” “元辅,这种情况,言官虚奏,如何处置?”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询问处置意见。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言官言事,本就是职责所在,有些夸大其词,夸夸其谈,臣以为罚俸半年为宜,处罚重了,有伤耳目之臣骨鲠之气。” 朱翊钧看向了侯于赵,想了想说道:“算了,也不罚俸了,本来就没多少,还要折钞,宝钞又是废纸一堆,言官言事本就是应有之义,你还算说点了东西,这常朝因为你的奏疏定制。” “有些夸大,就夸大吧,侯于赵,朕能跟你商量几个事儿吗?” 侯于赵闻言,更是惊恐,颤颤巍巍的说道:“臣罪该万死。” “起来回话,你跪在地上说话,哪有什么骨鲠之气?是比干谏纣王跪着说?还是魏徵谏唐太宗跪着说?还是海总宪谏世庙跪着说?站起来说话。”朱翊钧挥了挥小手。 他不喜欢言官跪着谏言,也不喜欢动不动就罪该万死,人的命就一条,怎么万死?砍一万遍,刽子手都得折损几个。 “臣谢陛下隆恩。”侯于赵终于站了起来,再跪着那就是以退为进,威逼主上了。 朱翊钧看侯于赵站了起来,才开口说道:“第一件事,雒遵、景嵩等三人回籍闲住,是族党排异,是为了止党争之风,要朕给侯给事中讲一讲党锢之祸,有怎样的危害吗?侯给事中是进士,党锢的危害,比朕更清楚才是。” “若是要弹劾大司马,找点靠谱点的事儿,朝日坛咳嗽,至于劾其回籍闲住?那不显得朝廷用人如儿戏?若是朝堂连知人任事都是儿戏,国事繁杂,更是儿戏了。” 侯于赵吞了吞喉咙,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朱翊钧点头说道:“第二件事,日后,侯给事中弹劾,上奏疏的时候,能不能有些句读?朕读书少,看奏疏还要断句,断半天,还要想明白什么意思,每天那么多的奏疏,若是有些恭顺之心,就加些句读,然后把话说的简练一些,行不?” “元辅先生下章诸官署,奏疏应简要明确,宜用俗文俗字,便于朕这个十岁人主读明白,你看,朕德凉幼冲,能不能将就下朕?” 侯于赵又想跪,但皇帝不让跪,他颤抖的说道:“君有命,臣不敢不从。” 朱翊钧继续说道:“《论语·述而》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何为信?就是信实,是践履之实,是万物无穷之理的真实,少些高谈阔论,多些践履之实,更加明确的说,就是说点真的,不要夸夸其谈,更不要虚浮于事,为了说而说。” “若是不会,可以读一读元辅先生的《矛盾说》。” 侯于赵只能再次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这常朝设立,每月初三一次,正月为二十三日,这还是元辅依据你的奏疏谏言设立,元辅先生乃是先帝龙驭上宾所设辅弼大臣,也是帝师,元辅先生到底有没有隔绝内外,可自行判断,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行了,你也见了朕了,归班吧。”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挨了骂的侯于赵,可以归班了。 “臣遵旨。”侯于赵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小皇帝好生的牙尖嘴利,三两句就把人逼到死胡同里,出都出不来。 “下一个,朕看看。”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本奏疏,开口说道:“户科给事中李戴来了没?” “臣在!”李戴赶忙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开口说道:“你上奏言广东善后四事,第一事为清税额,师行粮从额外之派,势不得不行,然今兵革既息,不可因一时权宜之法,致百姓永久之害。” “你这条很好,但是两广总督殷正茂三个月前就上奏,已经把清税额这事儿办完了,明岁起,两广正赋及折银,起送入京,哦,对了殷总督说剩下七万余银,押解回京。” 朱翊钧看向了王国光说道:“大司徒,可有此议?这都三个多月了,朕不记得具体数额了。” 王国光回忆了一番说道:“是七万四千六百二十三两金花银,今年过年前,可以入库。” 殷正茂为了平叛,要了两年的税额,也就是说两广两年的正赋用剿匪平倭,这事儿办得差不多了,明年起,两广正赋继续入京,李戴说的就是这个已经办完的事儿。 朱翊钧看着奏疏说道:“李给事中,朕有点奇怪,你这第二件事,要求是:撤兵盗平,则兵宜散。意思是说既然广州倭患渐平,就该把为了平定匪患倭寇,招募悍兵解散吗?” “臣确有此意。”李戴俯首说道:“匪患倭寇已平,徒养悍兵,恐有藩镇之虞。” 朱翊钧有些不确信,又问了一遍:“李给事中,你是认真的吗?要解散募来的三千兵?” “臣确有此意。”李戴眉头紧皱的俯首说道。 飞鸟尽,良弓藏,不是理所当然之事? 朱翊钧一拍脑门,看了一圈,看到了站的笔直的戚继光,小皇帝开口说道:“戚帅,你给李给事中讲讲?” “臣遵旨。”戚继光出列思虑了片刻说道:“李给事中不曾带兵,不太了解,这兵若是散了,恐怕有几个危害,很难处置。” “广东之匪盗,盘据甚久,故兵之聚亦甚多,少说也有三千余人,一旦解散,皆勇悍之夫,挟易骄之气,无谋生之法、无谋生之业、无谋生之地,欲其守本分而不能,怨怼之气不能纾解,募兵散则为匪,若再剿,募新兵,如何平定呢?” 募兵就没法散,除非找个差事给他安置,否则这募集的兵一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怨气一生,落草为寇,根本没法剿灭,新兵打百战悍卒,打得过才是怪事。 解散募兵就是制造悍匪,哪怕是每天给饭让他们无所事事,也决计不能就地解散。 戚继光继续说道:“第二个则是两广之匪患仍未消除,殷总督接连打出了几场大胜,这剿匪灭倭,不是那有名有姓的几个大山头剿了,就算是安定了,能让诸公听闻的匪患倭寇,都是聚啸而成,打掉了匪窝,这些匪患四散而出,若不追缴,犹如春风吹草,死灰复燃。” 大明的明公是千军万马卷出来的,大明的匪患倭寇,那也是卷出来的。 遍地匪寇,匪寇推举一个大当家、武林盟主,而后开始作乱,等到朝廷剿灭时,大当家被干死了,下面的匪患大多数都变成了小头目,随便找个山窝窝,又能聚啸一批。 聚散之间,这个也真的很难解决,唯有恤小民,消灭匪患滋生的土壤才是长治久安。 但是这恤小民,可比剿匪要难得多,需要周赏罚之令,想要朝廷的赏罚能够政令通达,你得有刀,否则谁听你说话呢? 戚继光看着李戴,继续说道:“诸公久在朝中,这解散悍勇之夫,即便是不聚啸为乱,也是横行乡里,凶悍无比,为民痞,县衙亦不能制,恐为权豪之爪牙,为祸一方,民之逃亡且乱,聚啸为匪,这匪自然越剿越多,越剿越乱了。” “剿匪皆在安小民之道。” 第三个危难,戚继光只是简单的谈了谈,权豪一旦有了爪牙,遭难的就是小民,失地的佃户、游坠越来越多,无法安置,这一下,匪患的土壤立刻就会肥沃起来,那这剿匪之事,不安小民,就是作无用功,越剿越多的事儿就会不断的发生,那高拱门生李迁,剿匪剿的越来越多。 戚继光回答完了这三个问题,俯首归班。 朱翊钧看向李戴问道:“李给事中,你说这兵,是散还是不散?” “不散了。不散了。”李戴赶忙回答道,匪都剿完了,居然还有这么多的事儿,李戴多少有点懵,戚继光提到的三个问题,是不得不思虑的问题。 李戴这一刀切的散兵法,知道的人知道李戴是读书把脑袋读糊涂了,思考问题太过于简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李戴是匪寇派到朝堂的卧底呢! “朕来看看你这第三事,这…”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看着李戴不确信的问道:“李给事中,要朕念出来吗?” “不用了,不用了。”李戴俯首说道:“臣,有冒失之言,还请陛下责罚。” 李戴这广州剿匪平倭善后第三事,那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李戴的剿匪良计,就是立镇巡,这匪患层出不穷,不如设立镇巡,把匪寇招安入这些镇巡之中,这不就没有匪患了吗? 匪寇烧杀抢掠不合法,让他们合法不就可以了吗? 哪怕是李戴假意招安,聚集起来一网打尽,朱翊钧还能说一句读书人玩的脏,可是李戴这第三事,确实有些离谱了。 朱翊钧将李戴的奏疏扔到了一遍,不屑一顾的说道:“多读书,多走多看多听多问,实在不会,就读一读矛盾说,或者读一读戚帅写的两本兵书,你读完了决计不会写出这等奏疏来,日后,不要一拍脑门,嘿,这主意极其妙哉,就上言来,只是惹笑话罢了。” “朕看了,还以为咱们大明明天就要亡国了呢。” “臣有罪。”李戴吞了吞喉头俯首说道。 “唉,归班吧,归班吧,日后多读书。”朱翊钧挥动小手,示意李戴归班。 “朕看看下一本奏疏,大理寺卿孙丕扬这道奏疏,朕看了有点不明白,孙丕扬来了没?”朱翊钧看了一圈询问道。 朱翊钧之所以要问,是因为有些人会失朝,就是没请假也没起来,不来上朝,反正朝廷也不敢拿他们怎样。 这是一种极坏的榜样力量,原来大朝会还能失朝! 后来万历皇帝从小皇帝变成了成年人,张居正走了以后,再没人管万历皇帝后,万历皇帝就失朝了三十年。 “臣在。”孙丕扬赶忙出列俯首说道。 “你这个掣签法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朝廷任事,就摆个壶在朝堂,里面放满签子,任事之人,抽到哪个就去做哪个官儿?”朱翊钧对孙丕扬的制度发明,不是很理解。 朝廷用人,掣签法决定,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对。”孙丕扬赶忙解释道:“眼下元辅考成之法,太宰不过是内阁一书吏而已,铨部考核官员,皆相可否,相可则可,相否则否,吏部铨部持太阿,其权大半在内阁,臣为诸君子声张。” “而且这廷推阁臣,总是弄出不少的乱子,这写谁的名字在首位,都得争执许久,列了不该列举之人,又被训斥,没列谁的名字,谁家也不乐意,百般为难,还不如掣签。” 怎么选人,能让皇帝、内阁、群臣都不反感,都不反对,还不会让人觉得在结党营私,在推谋自用,让大家都心服口服,让大家都觉得公开、公平、公正。 掣签法,遇事不决就抽签。 “吏部尚书张翰张尚书,这法子行不行?”朱翊钧看向了复读机张翰,这个人的口头禅就是元辅处置有方,也确实符合孙丕扬所言的吏部职权,都到了内阁。 张翰言简意赅的说道:“不行,瞎胡闹。” 张翰觉得孙丕扬的掣签法,实在是过于不着调了,就说了句不行,理由就是胡闹。 朱翊钧合上了孙丕扬的奏疏,眉头紧蹙的说道:“孙爱卿啊,你家里佣奴也是抽签,定谁为你的腹心?你家的车夫,也是抽签来定谁为你驾车?你家庖厨也是抽签来定,谁做庖厨吗?” “孙爱卿回家后,折腾下抽签的法子,也不需要多,若是今年年底,你家不乱,你就再上奏来看,朕去看过了,朝廷用人就抽签,行不行?” 不想当心腹的车夫不是好庖厨,玩呢! 关键是孙丕扬这个掣签法,在万历二十三年,孙丕扬当了吏部尚书后,果真推行了,而且一用就是用到了崇祯年间,连阁臣都用掣签法来定,搞得朝堂一团乱麻。 又不是抽转世灵童这种宗教象征,任事务官,抽签,这不是让庖厨当车夫吗? 朱翊钧将奏疏丢到了一遍,厉声说道:“文恬武嬉。” “臣有罪。”孙丕扬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想到家里的车夫是庖厨,架着他的车驾,一路跑进了护城河的场面,着实有些胆战心惊。 “归班吧。”朱翊钧懒得理会孙丕扬,他又拿起了一本奏疏,翻动了下说道:“监察御史贾三近,贾三近来了没?” 久久没人作答。 朱翊钧又眉头紧皱的问道:“贾三近,来了没?” “贾三近?”朱翊钧的语气变得冰冷了起来,贾三近失朝了,就是翘班没来上朝。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厉声说道:“缇帅,去贾三近府上把他拿来!” 小皇帝都来了,贾三近敢失朝!上次承天门言官朝天阙,就有这个家伙! 朱希孝出列俯首领命,带着人就往贾三近的府上而去。 朱翊钧忍着怒气,拿出了下一本奏疏说道:“翰林院翰林吴中行来了没?” “臣在。”吴中行胆战心惊的出列。 “你这本奏疏,劾西苑宝岐司司正徐贞明。”朱翊钧的看着吴中行说道:“番薯亩产三千斤至五千斤,天下少有之说,乃是虚报诓赏之举,言昔日赵高指鹿为马,亦如今日,应明正典刑。” “你可知,番薯折算以五折一之法?你知道为何要五折一吗?” 吴中行沉默了片刻说道:“臣不知。” “葛总宪告诉他?”朱翊钧看向了葛守礼,吴中行不知道,葛守礼当初也不知道,但是葛守礼不懂就问,海瑞告诉葛守礼要折干重计算。 “算的是干重!”葛守礼出列俯首见礼,而后看着吴中行颇为确切的说道。 朱翊钧看着吴中行把奏疏合上,平静的说道:“吴翰林,家境殷实,从小没种过地,没吃过饿肚子的苦,但是说话接点地气,搞清楚情况再上奏。” “既然在翰林院,就多读书,不懂也可以去请教,咱大明天下,会种地的人遍地都是,随便找个人问问,就清楚了,日后不要再上这种奏疏,惹人耻笑了。” “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懂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不懂还不问,不问还胡乱指指点点,才是耻辱。” 吴中行听闻赶忙请罪:“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不知者不罪,把自己家里的花园铲了,明年种点,看看产量,自己就清楚了,若还要来质询,再议,归班吧。”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吴中行归班。 廷杖,是这帮个清流言官们晋升的资历,是名望,朱翊钧才不肯轻易处置,他今天上朝就三件事,骂人、骂人,还是骂人! 怎么痛快怎么来。 朱希孝从殿外走了进来,大声的禀报道:“回禀陛下,贾三近带到了。” “宣!” 贾三近居然敢失朝! 万士和,真的是瘸子里面,挑选出来的将军,算是腿脚最好的那个了。至少万士和还有点羞耻心,朱翊钧:这都是一群什么臭鱼烂虾,稀碎玩意儿。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九十二章 此物甚好,送于首辅先生使用 朱翊钧被侯于赵的《近幸招权恣意疏》给叫了出来,定了每月三号大朝会,正月为二十三号。 大明国事经过百余年的时间发展,已经形成了不开大朝会也能流畅运转的格局。 大明大朝会,已经成为了类似于公司年终大会、或者学校里的全体师生大会,董事长、校长在上面念一下不知所云的稿子,台下所有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全都在神游天外。 而后大家三呼圣明,原地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耽误事还没效率。 皇帝不愿意开,朝臣们也不愿意参加。 朱翊钧也懒得开,但是张居正因为考成法得罪了太多的人,都说张居正领着内阁,架着廷臣们,隔绝内外,不让朝臣们见皇帝,张居正因此谏言皇帝,每个月都见见朝臣,就半个时辰也行。 朱翊钧硬生生的把这个大朝会,开成了言官们的受难日。 “这是贾三近?”朱翊钧眉头紧皱的看着下面那一坨,满是嫌弃的问道。 的确是一坨,贾三近烂醉如泥,被缇骑们给架进来的时候,还没醒酒,酒气冲天,连坐在三级月台上的小皇帝都闻到了那股带着一股浓烈的胭脂水粉的酒气,群臣纷纷掩鼻,实在是酒气混着着胭脂水粉的味道,着实有些难闻了。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今日早朝,不是之前,已经下了明旨宣布?失朝也就算了,还喝成这样?” “确有明旨。”张居正只好出班说道。 大明京官千余人,人人都知道,十一月初三,久久不见的大明皇帝,要召开大朝会,大家也都乐意配合一下,都来看看稀罕,小皇帝居然肯出来见大家了,都看看小皇帝穿龙袍是个什么模样。 还别说,还真别说,距离上一次小皇帝公开露面,这半年时间的过去,当初略显肥胖的小皇帝,现在终于显得有了许多的沉稳之气,坐在那里,倒是有了皇帝的威严。 太常寺奏请假的有二十七人,有的人岁数大了,有的是生病,失朝一共不到五人,有一个上朝路上,天太黑,没看清路,摔护城河里去了,得亏冬日护城河结冰,否则穿着朝服怕是得淹死在护城河里。 有一个年近花甲的御史,摔了一下,抬进太医院诊治去了。 这贾三近就是五个失朝之中的一个。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略显惊慌的说道:“元辅先生,他们是不是看朕年纪尚小,所以才敢如此怠慢于朕?朕德凉幼冲,继大位以来,一直勤勤恳恳,生怕令祖宗蒙羞,大臣们,为何要轻慢于朕?是朕哪里做的不好吗?” 弱小,可怜,又无助,元辅先生,他们欺负朕! 帮朕做主啊,管管他们! 张居正太了解这小皇帝了,小皇帝这是惊慌惧怕吗?小皇帝连他这个元辅都不怕,怕这些个牛鬼蛇神?这根本就是在玩以退为进的把戏,小小年纪,把皇权玩到这种炉火纯青的地步,真的是见了鬼了! 张居正看了眼贾三近,这人着实是有些过分了,这喝成这样,被缇骑架到了朝堂还没醒酒,若非缇骑把贾三近的嘴堵住了,怕是要吐到朝堂之上,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失朝理应罚俸半年,廷杖十,但臣以为应以不孝论罪,不孝乃重罪,轻则削籍,重则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朱翊钧闻言,似乎是更加惊惧的说道:“可是贾三近是言官啊,上次朕不耐族党排异,处置了三个言官流毒至今,若是处置贾三近,怕是天下臣子又要说朕薄凉寡恩,说朕伤了耳目之臣,说朕伤了朝中言官们的跟骨鲠之气,哎呀呀,到时候他们再跑到承天门磕头,如何是好?” “上次领头的就有这个贾三近!” “这天底下就一个海瑞呀,这再找不出第二个,宣其回朝,平息非议了,这如何是好?” “元辅先生,还是,不要处罚了吧。” 小皇帝的小本本上可是记着贾三近的名字呢! 句句都是不追究,句句都在追究,皇帝站在皇权的大楯之后,看似一步步的后退,却是拿着千年以来的君臣礼法,骂人的同时,还把事情扩大化,严重化。 “陛下,臣有本启奏。”海瑞作为右都御史,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若是骨鲠之气都是这等软脚,我大明何来正气二字?此等乱臣,理当重罚,失朝错为一,无恭顺之心错为二,理当以不孝论,言官犯案,罪加三等,查清楚了他为何失朝,流边方为宜。” “其状有辱清流清名二字,臣,耻于和其为伍!” 大明诤臣之首,骨鲠之气骨鲠本身,一身正气、清流楷模典范,海瑞海刚峰亲自鉴定,贾三近无骨鲠之气,更不能做耳目之臣,不仅要削官身,还要流放! 若是被张居正骂,那还能说是党争,若是被海瑞骂,那基本就可以确定,这个人真的不行。 “那就查清楚为何失朝,而后削官身回籍闲住吧,事涉言路,兹事体大。”朱翊钧犹豫了下,选择了一个折中之法,滚蛋回家。 葛守礼看着贾三近,略显可惜,这家伙是张四维的人,本来已经有了几分样子,今天却闹了这么一出。 贾三近之前打算住在葛守礼的全晋会馆,让自己的儿女去全晋会馆的家学读书,本来人生已经从岔路走向了正轨,可是张四维为了拉拢贾三近,特意送了宅院,解决了贾三近的燃眉之急,贾三近和张四维走的越来越近了。 住全晋会馆,毕竟是寄人篱下。 结果大朝会,居然失朝,失朝还醉成这样,皇帝找他说奏疏的事儿,这怎么说? 缇帅朱希孝虽然不想落井下石,但贾三近失朝之事,极为简单,他俯首说道:“禀陛下,贾三近昨日在燕兴楼与人狎妓喝酒,喝到了今日四更回到了家中,这才有这副模样。” “同宴之人多为贾三近同乡。” “如此,那削官身回籍闲住,不得签书公事,诸位爱卿,还有人有疑虑吗?”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询问道。 朱翊钧看了一圈,等了几个呼吸,仍然没人给贾三近说情,便开口说道:“那就如此,下章吏部。”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大声喊道。 没有人再出列奏禀,朱翊钧小手一挥说道:“廷臣入文华殿廷议,散了吧。” 朱翊钧站起身来,向着文华殿而去,这朝会之后是廷议,廷议之后是讲筵,可不是说开了大朝会就不用廷议,不用读书了。 睡过了没起来,失朝是罚俸半年;无恭顺之心喝成贾三近这种人事不省的模样,还被陛下给逮到了,作了典型,这种失朝,是不孝,是重罪,要严罚。 削官身回籍闲住,不得签书公事,不能送信还朝,基本上没有再起的可能了,贾三近这辈子的奋斗,全都付诸东流了。 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这文华殿的龙椅比皇极殿的龙椅要软和一些。 廷议议论下贾三近的罪状,葛守礼欲言又止,最后没有为贾三近说话,这事他也管不了。 廷议讲筵午膳习武之后,朱翊钧去了西苑的宝岐司,查看了徐贞明的工作,徐贞明在注解农书,他将农书注解之后,翻译成俗字俗文,方便皇帝阅读,也方便天下百官劝农桑使用。 徐贞明要写一本劝农桑的工具书。 朱翊钧从宝岐司回宫并没有直接回宝岐司,而是去了文华殿的偏殿,暗室的罗幕被拉开,也不算昏暗。 陈实功表示有一件好物,请求陛下鉴赏。 “这就是陈太医说的好物?”朱翊钧看着面前的蜈蚣一样的脊椎骨,满是疑惑的问道。 由26块椎骨拼接而成的脊椎骨,就这么出现在了朱翊钧的面前,这不是人的骨头,是木料雕刻而成。 陈实功拿着一个小木棍指着脊柱模型,由上到下的说道:“陛下请看,脊柱骨二十有六,有四个弯曲,从侧面看呈波浪形,即颈椎前凸、胸椎后凸、腰椎前凸和骶椎后凸。” “颈椎前凸是为了支撑颅骨,胸椎后凸,是为了包裹胸腔脏器,而腰椎前凸是为了减少震动,骶椎后凸是为了包括盆腹脏器。” 陈实功走上前去,将脊柱一阵摆动,把它从一种波浪的弯曲,掰直说道:“若是颈椎平,则无法支撑颅骨,就会…脖子疼,若是这胸椎平,则压迫心肺,若是腰椎平,这走动浑身皆痛,若是骶椎平,则人不能站直而行。” “读书久坐,时日久则四面弯曲疼痛不止,臣为此特别做了把椅子,撑脖颈、放胸椎、撑腰椎,放骶椎,久坐不累。” 陈实功让学徒推上了一把椅子说道:“此乃臣一片恭顺之心。” 一把人体工程学的椅子,符合人体脊柱凹凸曲线的椅子,十岁人主特别定制版,出现了在小皇帝的面前。 “陈太医为何动心起念,做了这么把椅子?”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陈实功面色沉痛的说道:“谭司马的病和这个有关系,谭司马的胸椎不再后凸,压迫心肺,血流不畅,因此栓阻,故此做了这么一把椅子,给谭司马治病用。” “谭司马军旅半身,喜欢睡硬床,腰椎平,五府皆震,臣专门为谭司马的病,矫正脊骨做此床椅。” 给谭纶看病,陈实功真的下了不少的功夫。 朱翊钧颇为关切的问道:“大司马的病,还能调理吗?” 陈实功选择了实话实说道:“不能再上阵杀敌了,再拼杀,怕是神仙难医。” “如此。”朱翊钧看着面前这把椅子问道:“此物可有名字?” “还请陛下定名。”陈实功没起名字,这种事还是得皇帝来比较妥当,既然是献媚,命名权自然归陛下所有。 “就叫太师椅吧。”朱翊钧大手一挥说道:“冯保,此物甚好,送至全楚会馆给首辅先生使用。” “臣遵旨。”冯保领命而去,太医院做这把椅子,给十岁人主专门定制了一款,也有成年款,送全楚会馆的太师椅,自然是成年款。 朱翊钧在冯保走后,对着张宏笑着说道:“多造几把,若是有人询问,以二十两一把贩售即可,皇庄贩售,勿要招摇。” 皇庄,是皇宫的产业,主打一个不坑穷人,东西不好而且贵,生意很冷清,把这把太师椅放到皇庄售卖,到时候打上一个大明首辅同款太师椅,二十两,有的是人买。 “二十两一把是不是太贵了?交椅、圈椅一把也不过二两银子,咱们就卖二十两一把?”张宏有些疑惑的说道,本来皇庄的东西就贵的离谱,没人购买,这小皇帝直接翻了十倍不止。 朱翊钧笑着说道:“不仅二十两一把,每月加价一两,每月限量一百把,你去做就是了。” 赚钱嘛,不寒碜,内廷都到外廷去讨饭了,还不想点办法赚钱,那不是让外廷天天笑话? 冯保带着一众宦官来到了全楚会馆,看到早已恭候的张居正,笑着说道:“元辅接旨,陛下口谕:此物甚好,送至全楚会馆给首辅先生使用,钦此。”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看着红绸布盖着的物件,有些奇怪,小皇帝这是寻到了什么宝贝? 冯保将盖着梨木椅子的红绸布拉开说道:“太师椅。” 这把椅子由梨木打造,椅圈上雕有云纹,这是御赐之物才能使用的纹理,在椅背的正上方,还有一个前伸的颈托,椅背后有浮雕开光鎏金饰件,鎏金饰件左边仙鹤右边麒麟,中部有腰靠,腰靠可以调节前后,椅子的前方有脚踏,这个脚踏有它专门的名字,名叫步步高升踏。 这把椅子往那一放,就有凌驾四座之势,颇有威仪,毕竟是宫里为了讨好小皇帝专门打造的奇技淫巧之物。 这次赐物,皇庄里卖的同款,只是样式相同,没有云纹,更没有浮雕开光鎏金饰件。 “武清伯上奏请修宅院的事儿,宫里如何?”张居正示意自己家里的佣奴把这太师椅抬到文昌阁书房去,而后和冯保打听着一件事。 三月份的时候,武清伯李伟,上奏讨修理房屋工价银,宫里下章工部核算,工部是百般拖延,就是不肯,工部朱衡回禀说,皇亲房屋不载会典,累朝赐给,系出特恩,并无修理事例,就是不给钱。 这武清伯是外戚,是宫里慈圣皇太后李太后的生父,更加准确的说,武清伯李伟,就是小皇帝他亲外公。 小皇帝他亲外公武清伯三月份上奏要钱修房子,已经议论到了十一月份,这件事还是没完没了。 工部不肯给这个钱的理由,是祖宗成法里没有这个规定,这个口子一开,那各种勋戚都会用各种名目问工部要钱,工部也穷的叮当响,不肯。 这件事朱衡回禀之后,司礼监的意思是给四千两,不为例,也不给其他,这皇帝的亲外公,李太后的亲爹,四千两都不给,着实有点不符合孝道。 十月份的时候,工部拿到了批复仍然不肯给,工科给事中朱南雍,也上谏劝阻此事。 这闹到了十一月份,仍然没个具体的处置办法,张居正起初也不是很在意,太后亲爹修宅子要钱,这工部核算个工价支取就是,但是闹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张居正所料未及的,他没想到工部这么穷。 工部真的太穷了,没钱了。 历代皆以孝治天下,皇帝的外公,太后的父亲所求,按理说是体现五常之伦、亲亲之谊、孝道的一个典范。 但形而上的知,和形而下的行,产生了冲突的时候,往往迁就于形而下的信实,没钱,就是没钱,就跟数学题一样,不会就是不会。 皇亲国戚讨要钱粮修宅子,这要是成了,这个口子一开,工部直接原地解散。 四千两银子,闹得满城风雨,闹得沸沸扬扬,科道言官最近为了这个事,连续上了好几道奏疏,都是倡导皇室节俭,国家财用大亏,哪里有钱给勋戚们修房子?科道言官们以为是勋戚们罗织名目要钱,这次是修宅子,下次就是掏水井,下次就是修园子。 这事宫里不是很占理,因为武清伯李伟的房子也不该修缮,还没到时候,李伟的房子是隆庆元年皇帝特恩赐下,而后建了一年,隆庆二年建好,这才几年,就要大修,一张口就是四千两银。 四千两银子,那可是一笔大钱,全楚会馆养了那么多的人,一年不过千余两的用度。 张居正再贴浮票,说把这个名目换一换,换成恩赏,而不是修房子,而后恩赏的账,从内帑走,但是钱从国帑出,这样一来,宫里宫外,内廷外廷,各退一步。 可是李太后就觉得是宫外的大臣没有恭顺之心,这件事从单纯的修房子,升级到了皇威不彰,皇权和臣权的冲突之上,已经不是四千两银子的事儿了。 张居正问冯保,就是问皇帝和太后的意思,这件事究竟怎么处置。 冯保听到这个事儿,也是头大的厉害,低声说道:“陛下和太后商量过两次,陛下觉得这钱不该给,而且两次都很明确的反对,李太后有些生气。” 冯保美化了一番这个商量的过程,其实是李太后询问,小皇帝认为元辅的处置有方,就以恩赐为名,小李太后训斥,小皇帝非但不投降,反而迂回了一番,要说服李太后,李太后便更加生气了,小皇帝也不再劝说,再劝,这件事怕是要上升到孝的高度了。 这件事,就尬在这里。 “冯大珰以为呢?”张居正询问着冯保的意见。 冯保左看看右看看,低声说道:“咱家倒是觉得,陛下说得对。” 在冯保这个下人看来,这件事李太后有些小家子气。 眼下是主少国疑的时候,皇帝需要朝臣们的认可,为了本就不应该修的房子,逐渐闹到这个地步,皇权本就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为了四千两银子,这样踩在地上不停的摩擦,冲突,多少有些有损皇帝威严,没有格局了。 宫里用度极大,也有些捉襟见肘,四千两银子虽然很多,但宫里还能拿的出来,哪怕走内帑的账,给太后亲爹修宅子,也不是个什么大事,非要走外廷的账,不闹起来才奇怪。 “唉。”张居正和冯保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二人不再多言。 这件事走到这一步,其实走进了死胡同里,皇权不能退,皇权一退,臣权进三步,但是不退硬逼着国帑把这个钱出了,也损害皇权威严。臣权不能退,臣权退一步,可不仅仅是四千两白银,就能把这个窟窿给堵上,那可是要付出真金白银的代价。 张居正回到了全楚会馆的书房文昌阁,坐在了皇帝御赐的太师椅上,这一坐,立刻感觉到了些不一样,这物件设计的极为精巧,确实很舒适。 李太后非要给他爹从外廷拿银子,这件事本身就是公私混淆定义不明引来的不必要的争执。 他的窗边放着一台千里镜,这台千里镜,也是皇帝御赐好物,却是看得远,看得清,有一次,张居正拿这千里镜看了一眼月亮,月亮略微有些泛红,上面并没有广寒宫,自此以后,这千里镜就多了仰望星空的作用了。 最近最让张居正头疼就是武清伯李伟要钱修房子的事儿了。 次日的清晨,廷议武清伯修房子的事儿。 工部尚书朱衡表示了强烈的反对,而且拿出了一本致仕的奏疏,表达了自己能力不行,工部没这笔银子,他给不了,谁能给谁来坐这个工部尚书的位置。 “我们工部的情况,元辅你是知道的,本就没有进项,到户部乞讨为主,这钱工部真的拿不出来啊。”朱衡那真是哭的心都有了,隆庆皇帝龙驭上宾,修陵寝的钱,到现在都是一笔糊涂账,工部也是一拖再拖,拖不下去就致仕了事。 去岁趁着高拱和张居正斗法,上一任工部尚书直接溜了,也不是贪墨,是真的没有,工部这种地方,耗子进来都得哭着出去。 朱衡也不想得罪宫里,太后、皇帝、司礼监大太监、内阁首辅,朱衡那真的是一个也惹不起,他不是不想给,是没那个能力。 工部六部之末,虽然是明公,但在朝堂上话语权极其轻微,也没人给他送银子,让他张罗事儿,他的表态也不重要,是这六部之中,透明人中的透明人。 张居正说到这个事,也是头皮发麻,写好了浮票说道:“待我禀明陛下再做回复,朱公勤勉,就不要说什么致仕之类的事儿了。” “朱尚书难,朝廷也难,宫里也难,大家,都勉为其难吧。” 而葛守礼拿出的奏疏,很有意思。 御史言官,请旨请停每月三日召开的常朝,理由是皇帝年幼,还是不要折腾的好。 张居正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请命开常朝面见陛下的是他们,说我张居正当国隔绝内外的是他们,现在请罢常朝的也是他们,当朝廷法度是闹着玩吗?” 葛守礼拿出这本奏疏,不代表他赞同,他颇为确切的说道:“我不是很赞同,常朝乃是应有之义,君上理当见朝臣,朝臣理当见陛下,这是尊主上威福之权的大事,我们廷臣、阁臣没有资格限制此事。” “还是每月召开的好。” 以前,葛守礼天天被冯保骂,后来是陆树声天天被冯保骂,再后来,是万士和被冯保皇帝骂,现在是朝臣们被皇帝骂,大家都淋过雨,为什么要给朝臣们撑伞呢? 感受下小皇帝的聪慧和巧思以及伶牙俐齿吧!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看了一圈,看到各部大臣都没有反对意见,写好了自己的浮票,这常朝的制度,就这么确定了下来。 被骂的还不了嘴的,不仅仅只是廷臣,看热闹,谁都喜欢,也省的下面的人,不知道轻重,胡言乱语,惹得廷臣们跟着一起丢人。 廷议之后,张居正并没有让侍读和侍讲进来准备讲筵,而是一脸为难的说道:“陛下,这工部实在没有,就转恩赐名义,由国帑出吧。” 边方修城墙、边塞的钱,都是直接从户部到地方,跟工部没关系,京师也就每年修修补补,最大的差事也就是修个皇陵,而且这几年修皇陵,都是勋戚督办,工部就是个打杂的。 国帑和内帑把修皇陵的钱给了勋戚,勋戚总领此事,工部欠了一屁股的债,问勋戚要账,勋戚也不给,这账越欠越多,欠的工部穷的当裤子。 “朕也有此意。”朱翊钧很支持张居正的决定,张诚从天子南库月港回来,拿了二十四万两银子,国帑内帑对半分,这国帑一下子有了十二万两银子的额外收入。 大明朝的岁入和岁出都是有进有出,每年都有亏空,搞得捉襟见肘。 户部也愿意拿出来四千两银子,息事宁人,别为了四千两闹得谁都难堪。 在弄不清楚公私,不搞清楚公私的定义之前,这个账就是个糊涂账,根本算不清楚,现在是混沌而肯定的现象,分不清楚的时候,再让子弹飞一会儿,让事情再继续发展便是。 讲筵之后,朱翊钧和李太后并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张居正又贴了浮票,算是答应了李太后的要求。 让户部把四千两银子给了工部,工部把这四千两按照宫里的懿旨,送到了武清伯李伟的府上,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然后立刻就出事了。 快年底了,勋戚们各家各门都在闹亏空,一看武清伯以修缮房子的理由,请到了国帑的钱,立刻就是蜂拥而起,有模有样的哭穷,连修厕所都成了理由,一堆的奏疏压到了内阁,流转到了李太后的案前。 张居正将所有这类的奏疏都贴了空白浮票,这件事到这个地步,他张居正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管不了了。 李太后看着面前的一堆奏疏,也是头疼的厉害。 宁安大长公主,皇帝的亲姑姑,世庙嘉靖皇帝,至今唯一活在世上的女儿,和驸马都尉李和一起上了道奏疏,要在家里修个池子,要一万四千两银子。 给还是不给? 皇帝的亲外公能给四千两,皇帝的亲姑姑,这一万四千两不能给? “太后驾到!”一个宫婢喊了一嗓子,沉迷于读农书的朱翊钧从书中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恭敬的见礼。 “娘亲,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朱翊钧明知故问,他知道因为什么事儿。 李太后手里拿了几本奏疏说道:“都是要钱的奏疏,都说这亲戚是帮衬,这还没见他们怎么帮衬,要银子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 朱翊钧把那基本奏疏翻开看了看,奏疏很多,国公、侯、驸马都尉、伯都有上奏,他合上奏疏摇头说道:“娘亲觉得怎么办呢?不患寡患不均,这武清伯给了,这宁安大长公主就不能不给了,若是不给,更是伤了亲亲之谊。” “可是,就这里这几本奏疏,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二十多万银子了。” “若是给,朝廷没有,宫里也没有,宫里为了七万两银子,冯保、殷平等人跟外廷的人撕扯的厉害,最后还是元辅先生给小佛郎机人加税,算是把这个窟窿给填上了。” 李太后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看着小皇帝注解的那些农书,略微无奈的摇头说道:“皇帝以为如何办才好?” 朱翊钧试探性的说道:“把给外公的钱要回来,就当无事发生,再这么闹下去,大臣们该看笑话了。” “这…”李太后沉默了片刻说道:“就按皇帝说的办吧。” 朱翊钧见李太后同意了追回这笔修缮房屋的钱,才开口说道:“孩儿听说外公家里添了新丁,再把这笔银子恩赏给外公便是,其他人讨赏,直接可以拒了,恩赏是娘亲、孩儿的赏赐,他们讨赏,给不给,都是宫里说了算。” 绕了个圈,还是走了张居正的路数,太后恩赏,账走内帑,钱出自国帑,即不损皇室威严,也不会开这种口子,贻害无穷。 大家糊里糊涂的把这事儿办了,户部多了一笔大家心知肚明的亏空,上次张诚回来,给户部分账,可是分了十二万两银子。 有的时候,很多事,绕个圈看似麻烦,但换了个名目,就多了许多进退的空间。 若是李太后不肯追回给武清伯的恩赏,朱翊钧也不会说后面的折中之法,这些个讨钱的奏疏,留给李太后头疼便是,李太后肯追回,那就有折中的法子,虽然不完美,但至少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李太后思虑再三,点头说道:“那就按皇帝说的办吧,这些个亲戚,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李太后给亲爹要这四千两银子,闹了整整一年,最终这银子还是由户部出了。挺有意思的公私混淆,混乱和肯定的现象。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 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 朱翊钧对李太后是格外惊讶的,李太后在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试图弥补这种错误。 按照大明的制度设计,按照儒家礼法长幼尊卑的孝道而言,大明最尊贵的人是皇帝,但眼下皇帝幼冲,李太后住乾清宫代行皇权,李太后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处于李太后这种位置,拥有如此权势,承认自己错误,而且积极纠正自己的错误,这种做法,在朱翊钧看来,是难得可贵的。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先秦之时,晋灵公无道不君,滥杀广众,士季进谏,若是这样恐怕人心离散,晋灵公当即表示:我知错了,一定要改。 士季很高兴地对晋灵公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结果晋灵公变本加厉,最终招致人心离丧,被人杀害。 晋灵公良言嘉纳,执迷不悟,知错不改,成为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最好注脚。 “怎么了?”李太后看着小皇帝惊讶的眼神,有些奇怪的问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没什么。” 李太后满是笑意的说道:“娘亲丢人也没什么,我就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大体,我儿越来越懂事,一切就都好,皇儿在皇极殿骂的那群整日里只知道喋喋不休、只知道高谈阔论、弘而不毅的臣子,骂的好,骂的解气!” “娘亲经历此事,也是想明白了,皇儿越明理,皇威就越彰显,而不是从外廷拿多少银子,就是彰显皇威。” 李太后也在国事之中,一点点的进步着,这是个好事。 李太后知道自己强逼着朝廷给自己父亲一笔修房子的银子,闹出了乱子,肯更改自己的命令,处于天下权力巅峰的李太后,能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 其实大明朝对李太后的要求并不是很高,李太后能把小皇帝照料长大就行,不求李太后能像马皇后那般贤能,只求李太后不生事儿。 大明朝的皇后、太后在永乐之后,出身普通,并没有强而有力的外戚支持,其实能做的极为有限,连临朝称制都做不到,更惶恐垂帘听政了。 张居正一直在思考皇帝陛下的公与私,陛下的询问过公与私的明确定义,而且每次都问,元辅先生啊,你想明白了没? 张居正真的是挠秃了头,也要解决陛下的问题。 而这次李太后问外廷国帑要银子给自己亲爹修园子的事儿,张居正认真将这件事始末理解了一番,对公私的定义理解更深入了一层。 在文渊阁内,张居正会在所有的奏疏上,贴上浮票,而后回到家中,给各地的巡抚写信,解释具体政令不能推行的原因,可能引发的恶劣后果,或者说某条政令应该如何具体的推行,这些书信,也是张居正的日常之一。 做完了这些,张居正在闲暇休息时间,会研究下暗室,他找人磨出了透明的玻璃,还有水晶、宝石等物,放在阳光下,只要是三棱镜,都可以将阳光分解成七彩,而后七彩归于一色。 不是有人施加了妖术,而是万物无穷之理。 至此,小皇帝在简陋的光学实验室暗室研究光学,张居正再无任何反对的意思。 玩,只要不是炼丹,小皇帝不务正业,权当是消遣了。 张居正注解了一些四书,对着从外面走进来的游七笑着说道:“海刚峰说的是对的,陛下还是太辛苦了,十岁的年纪,每天那般的忙碌,有些不太出格的小爱好,也是一种长久之策,这忙的久了,人会懈怠。”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 “人都是活一辈子,也只活一辈子,有的喜欢和朋友交流彼此都在意的事儿,有的因为寄情于喜欢的事物,虽然各有各的爱好,安静与躁动各不相同,但当他们对所接触的事物,感到到高兴和满足,何尝不是一种快乐呢?” 游七听闻张居正如此说,笑了笑,这半年来,自家先生回到家中,不再是愁云惨淡,而是一种振奋,大志得展布的振奋。 主要是宫里的小皇帝终于肯认真起来。 以前张居正作为帝师,对小皇帝的约束极为严格,游七也不是没有劝过,但小皇帝读书始终没有什么正反馈,而且对于国事始终处于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现在自家先生居然觉得小皇帝不务正业,只是一种闲暇之时的消遣。 “宫里传来了消息,李太后想要罚没赐给武清伯的四千银,而后转为赏赐。”游七得到了徐爵的消息,这一轮勋戚们向宫里伸着手要钱,李太后不是让外廷想办法把钱凑齐,说下不为例,而是纠正之前的错误,这让游七感觉很意外! 权力这个东西,很容易把人的心给迷住,明知道有错,还不改正。 “嗯?”张居正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开来。 他非常清楚李太后的脾气,哪怕是为了小皇帝的威权,李太后也不会认错,若是连太后都低了头,宫外的大臣们更加欺负孤儿寡母了。 李太后肯认这个错,就代表着,李太后对小皇帝愈加放心,即便是太后损些威严,也不会对小皇帝有影响,外廷的大臣们也不会看轻宫里。 这是一种转变,一种张居正希望看到的转变。 他当然不喜欢看到一个栈恋权柄的太后,那对小皇帝会非常非常不利,尤其是对小皇帝亲政,会造成极大的阻碍。 但李太后似乎对权力,并不是那么的执着。 “好办。”张居正笑容满面的拿起了千里镜,仰望星空,他在看略微有些泛红的月球。 游七有些惊异的说道:“好办?” “好办,宫里既然意识到了不对,那就好办的很,你家先生还是有些本事的,这还能损了太后的威严不成?必然是面面俱到。”张居正神情颇为轻松的回答道。 对张居正而言,并没有太难的事儿,能难得到他,之前是对小皇帝的教育束手无策,现在也是对小皇帝的教育束手无策。 只不过两种境遇,完全不同了。 小皇帝的赤子之心、纯白至质,问的问题还是有些犀利了,张居正每次都要想好久,而且要践履之实,结合实践经验,才能想清楚。 次日的清晨,廷议的时候,张居正的确把这件事办得面面俱到,武清伯李伟家里老三,也就是李太后的亲弟弟,在西山因为煤窑的事儿,跟人打架,这件事还不怪武清伯府,是成山伯府为了抢窑井故意找茬,打架不好,本来训诫就好,结果廷议是武清伯府罚了四千银,成山伯府被罚了八千银。 武清伯府又添了新丁,李太后作为姑姑,就赐了四千银,至于那些勋戚请银子的奏疏,统统被画了叉号打回去了。 这件事落下了帷幕,绕了个圈,事情便有了些进退的空间,得到了一个不算太好的结果,但也没有人再因为修宅子要钱了,毕竟李太后赏赐自己家眷,不是谁都有这个亲戚关系。 “不为常例,仅此一次,廷议吧。”朱翊钧下了印,也说明了,这种恩赏是特殊的,下次再有也不会让外廷出钱了。 李太后的想法走进了死胡同里,她也不是非要给自己亲爹要这四千两,就是跟外廷的大臣置气,觉得外廷大臣们没有恭顺之心,即便是内廷表示可以拿出来,李太后还是不肯,这气置着置着,弄的大家都难看,好在有张居正收场。 大家都有了体面。 有些人发现自己做的过分了,有不对的地方,可以纠正自己,但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就是不改。 比如徐阶。 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 俞大猷说徐阶不甘心,张居正担心徐阶阴结作乱,下了狠手,而海瑞却清楚的知道,徐阶一定会继续生事儿。 此时的南衙松江府华亭县,徐阶祖宅之内,住惯了金泽园大别墅的徐阶,回到了略显逼仄的祖宅,那是又气又急,这就打算想点办法,那可是二十三万亩的田! 金泽园那太师楼,更是他一辈子的成就,结果现在被平白无故的拿走了。 简直是可恶至极。 “父亲,你不能去啊!”徐璠跪在地上,拉着徐阶的腿,声音格外的悲戚。 徐阶要去参加一个同乡的诗会,说是诗会,徐璠已经打听清楚了,就是南衙豪奢之户为了反抗朝廷查侵占而举行的集会,朝廷要查侵占的事儿,七万顷七百万亩的侵占,全都要归还,这一下子,可不是要他徐阶一个人的命,还有南衙十四府豪奢户的命! 主持南衙十四府七万顷还田的人,正是张居正的嫡系,应天巡抚宋阳山。 徐阶要去参加这个集会,那就是把徐家满门老小放在火架子上烤!这一去,他们老徐家上下七十多口,能落个全家斩首示众,都能说一句圣上仁慈了。 “伱放开!”徐阶想走,但是徐璠不让他走。 徐璠年富力强,跪在地上抱着徐阶的腿,就是不让徐阶出门,大声的说道:“父亲,父亲,他们哪里是商量对策,分明就是在谋反!眼下主少国疑,陛下幼冲,若是和朝廷对抗起来,恐有大祸临头!父亲,去不得!” 徐阶厉声说道:“你松开!不松开,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不松!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松开!”徐璠根本不在乎的说道,有本事就打死他!等死,阻止父亲作死,还能活。 徐阶举起了拐杖,高高举起,最终没有落下,颓废的说道:“行了,行了,不去了还不行?松开吧。” 儿子的苦苦哀求,终于让徐阶铁石心肠柔软了一些。 徐璠扶着徐阶坐好,给徐阶倒了杯茶,跪在地上,磕了头说道:“父亲,子不言父过,孩儿不孝阻拦父亲出行,但是这一去,咱们老徐家,就真的彻底完了。” “嘉靖四十一年,严世藩被判处流放,严世藩不仅不去流放的边方,还回到了原籍声色犬马,被御史奏闻,才在嘉靖四十四年被斩首示众。” “父亲,眼下朝廷有令,让我们还田,还给了体面,若是我们自己不握着这最后一份的体面,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父亲!” 徐阶用拐杖点了点徐璠的肩膀说道:“你起来说话。” “唉。” 徐阶重重的叹了口气,眼神里闪烁着不甘心,他两只手握着拐杖说道:“儿啊,我徐阶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忍,在朝里忍了二十多年,一点一点的布局,一点点的游说,一点点的在世庙心里制造严嵩是奸臣的模样,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时机。” 徐璠站起身来,试探性的低声说道:“父亲,不是严世藩向裕王府索贿,被世庙主上知道了,严党也倒不了吧。” “怎么看,都像是严嵩、严世藩父子,自作孽,不可活。” “你!逆子!跪下!”徐阶一听就只感觉怒火中烧,自己怎么生出这个儿子来! 自己追忆过往,追忆自己的功绩,这逆子,每每打岔,把他那些功绩给否定掉了! “父亲,严党覆灭,不完全是父亲功劳,那得感谢严世藩配合的好,这是事实,父亲啊,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父亲,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厉害。”徐璠没有跪下,语气格外的严肃,他说的话更重了几分,他当时已经在朝中,对这些事儿,门清儿。 他必须打破自己父亲心中那个自己不可战胜的模样,否则徐阶一定会带着徐家一路向十八层地狱,狂奔而去。 徐阶已经不当国了,权力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了,有一件事,徐阶当国的时候,查处严世藩严嵩贪腐的那笔银子,到现在还没还给朝廷。 嘉靖皇帝追问徐阶查抄的严嵩家产,徐阶说都冲了边饷,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朝廷再追究下来,徐阶真的能扛得住朝廷的审问吗? 尤其是,现在小皇帝被张居正完完全全蛊惑了! 徐阶气急败坏,自己儿子用严嵩父子骂自己,而且自己还是那个自作孽的儿子! 儿子是自己的亲儿子,是自己的大儿子,徐阶还真的不能打死这个逆子,徐阶摆了摆手说道:“你知道我为何着急?我现在六十七了,张居正四十八岁,我熬不过他,我能熬得过严嵩,我还能熬得过张居正吗?” “我一生最擅长隐忍,我现在着急,我急还不是为了你们吗?” 徐璠沉默了下,并没有反驳,徐阶的确是为了这个家,万亩良田,完全够他们家里生活了,但是子生孙,孙生子,无穷尽也,到时候还够用吗? “我不厉害,张居正也没有那么厉害!治国哪有那么容易,我也曾治国,治国不是空谈,更不是说一大堆空话、套话,就能把国治好,治国最重要的是看柴米油盐。” “要是好治,我就治了!还轮得到他?” 徐阶又说起了治国,在他看来,张居正当国,完全就是奔着宏大架构去的,大刀阔斧,走的越快,死的越快,没有广泛的支持,那最后全都是镜花水月。 徐璠一听这话,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父亲,到底谁形而上空谈,没有形而下践履呢?” “若说张居正没有形而下践履,一味吹求,现在早就倒了吧,以我们徐家为例,若不是践履之实,知道我们的手段,他能占了理儿,还把这件事办得如此的利索吗?恐怕不行吧…” “现在是什么局面?张居正在朝中给我们铺设了一张大网,随时准备杀鸡儆猴,咱们就是那只鸡啊!杀了这只鸡溅出来的血,猴子们只会怕,而不是蜂起反抗。” 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对付晋党王崇古、张四维,追杀新郑一党,张居正徐徐图之,比如南衙清理侵占,比如考成法破姑息之大弊,这些都是张居正的践履之实。 “你也读了他的那本矛盾说?!”徐阶听闻儿子一开口,就觉得儿子说话这味儿,不对。 徐阶师从聂豹,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他们一家子都是心学,张居正的矛盾说,在徐阶看来,那是一文不值,狗屁不通,离经叛道的胡说八道。 但是徐阶还是把矛盾说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看完之后,就是越发肯定了张居正就是儒家的异端! 对举互言都不讲了,把君子和小人混为一谈,区别看待就不提了,还把他徐阶作为负面典型,放到了矛盾说里大放厥词,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璠面色古怪的说道:“那是陛下写的。” 矛盾说刊刻天下以来,一共印了四千多本,送至各地,各地官员一看是皇帝写的,就抽空把书给了各大抄报房抄录,各地的书坊,开始卖了几本抄录的书后,发现不是很畅销,就没人印了。 直到一个南衙天才的书商,以'帝师文华殿讲学'的名义刊发,主打帝师给皇帝上课的讲学稿,这书立刻就火了! 火的一塌糊涂,火得不可收拾,火的整个南衙所有书社,立刻就开始刊刻雕版,几乎各大书社,都有了这本矛盾说。 皇帝是高高在上的,是深居九重的,连种地都用金锄头,给皇帝上课是什么样的,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而这部分的好奇,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望子成龙的家长。 望子成龙的家长们恐怖的消费潜力被天才书商给完全激发。 大明首辅帝师给皇帝讲学的手稿,何其珍贵,那必须要看! 这其中尤其是以南衙皇庄印刷的精雕版,质量最为上乘,销量最广。 因为南衙皇庄掌握着别的书社所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信息差,南衙皇庄做这个印书的买卖,稍微附加了奏对中的趣闻,立刻马上就将其他书社给比了下去。 那名主打帝师文华殿讲学的天才书商,是被派到了南衙的冯保义子张进。 就是那个在月港没有大胆向前,痛失松江府徐阶还田美差的张进,张进也捞到了差事,就是到南京做兵备太监。 宦官卖书可不讲什么道理,矛盾说是皇帝下旨刊刻天下的书,宦官们不敢查缴,但是敢在书里面夹杂只有皇庄版矛盾说才有的趣闻,那宦官们可是要发飙的! 胡乱刊载解读陛下的言行,要做什么?!要造反吗? 南衙又是读书人最多的地方,张进卖书几个月,那是赚的盆满钵满。 徐璠对着自己的父亲说道:“父亲也看过了矛盾说,那自然知道,这书不完全是张居正一个人就能写成的,也能从字里行间里,看得出来,陛下是明事理的,是陛下以赤子之心、纯白至质,打破了元辅、太宰的混沌而肯定的认知,总结而来。” 赤子之心、纯白至质,是儒家最为崇尚的一种道德状态,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中最淳朴的、最无暇的性。 徐阶是进士,书里到底谁才是主导,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张居正作为帝师,能把那些赤子之心、纯白至质提问的问题,回答的如此完美,这本身也证明了张居正的才学。 “是,张居正是个大才!”徐阶咬着牙承认了张居正在学问上的成就! 徐璠继续说道:“父亲,君子,以位分,治人者君子也,以德别,有德者君子也,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能管好自己的是君子,能管好别人的也是君子,很显然,张居正以位分,以德别,都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我是小人了!”徐阶举起拐杖,就到徐璠的身上抽了一下,并不是很重,他那叫一个气啊,徐璠在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的,骂他徐阶是小人,以位分、以德别都是小人! 关键是徐阶还没法反驳! 徐阶不断的顿挫着拐杖,愤怒无比的说道:“他厉害又能怎么样!他是君子又能怎样!” “他再厉害,他如此竭泽缙绅权豪,缙绅权豪要跟他张居正作对,他张居正拿什么跟缙绅权豪们斗呢?缙绅权豪,只需要出手,比如这佃户游民,民乱一起,朝廷必然追责,他张居正就是天大的本事,能收拾这烂摊子吗?” “他不能!” 徐璠沉默了片刻说道:“父亲,孩儿不孝,父亲怎么就觉得,父亲想到了,张居正他就想不到呢?甚至说,张居正有没有可能,就在等,等我们作乱呢?” “父亲莫打!容孩儿说明!” 徐璠一看徐阶又要打,猛地窜了出去,扶着交椅说道:“父亲,我从一条编法说起,一条编法就是将各州县、府的天赋和徭役编为一法,按照田亩征收,田在谁的手里,谁收谁的。” “为何缙绅权豪们,不把代价继续向下朘剥,补足自己的亏空,而是任由朝廷如此鱼肉缙绅?” “因为权豪缙绅都很清楚,已经朘剥到了极致,已经朘剥到了竭泽而渔的地步,朘剥到了田亩荒废无人耕种,朘剥到了佃户游坠宁愿操持贱业的地步,再朘剥,小民承受不住了。” “再朘剥,真的酿起了民乱,皇帝什么时候追究张居正,我不知道,但是那些饿坏了肚子的百姓,一定会冲进我们的家里,用锄头,敲碎我们的脑袋啊!” “父亲!” “张居正恐怕就在等民乱,他不好杀的那些人,让百姓来杀!” “张居正他坏事做尽!阴险狡诈,父亲,咱们不是对手啊!” 徐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徐璠,厉声说道:“以后不许再看矛盾说了,看看你都看出了些什么来!一派胡言。” 徐璠非但不收敛,反而更加急切的说道:“如果我们缙绅是矛,那小民是盾,我们已经把盾快要掏干了,真的把盾掏破了,我们缙绅就变成了盾,那小民就是那天底下最锋利的矛!会把一切撕得粉碎,从头再来。” “负阴而抱阳,负阳而抱阴,冲气以为和,阴是阳,阳是阴,矛是盾,盾亦是矛,父亲,乃是明理之人,天下万物无穷之理,不就是如此循环往复吗?” “汉代秦、唐接隋、元灭宋、明替元,是矛盾所激之大疑,不可调节之必然,亦是矛盾所激之大疑,解决调和之必然!” 徐璠握着矛盾说,跟徐阶辩论,那真的是把徐阶给说懵了,张居正搞出这矛盾说,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什么事似乎套这东西,都能解释一样! 张居正甚至要推翻那天命轮回,建立了一套新的解释方法来。 “张居正,他该死!”徐阶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说又说不过,只能向着内室走去。 徐璠才松了口气,抖了抖袖子,摸出一本矛盾说来,颇为庆幸的说道:“张先生,真的是救了我家的命啊。” 不是这本矛盾说,徐璠今天不见得能把倔强的父亲说服。 徐璠向自己的院子走去,而徐阶从屏风后探出了脑袋,看到徐璠走了,才带着几个佣奴,参加诗会去了。 徐璠能拦的住一时,拦得住一世吗?他徐阶是当爹的,他要去,徐璠怎么拦?难道用锁链将亲爹锁在房间里? “大公子,大公子前脚刚走,老爷后脚就乘坐轿撵出门了,奔着诗会而去了!”一个佣奴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徐璠听闻两眼一黑,好悬没晕过去,这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老父亲已经辩无可辩,怎么如此固执还要去呢? 徐璠立刻就追了上去。 这诗会集结起来,就一件事,说是吟诗作对,根本就是为了商量对策。 徐阶一到场,所有人都立刻站了起来,表达了自己对徐阶的欢迎,其实很多人都认为徐阶不会来,因为张居正真的对徐家已经仁至义尽,该给的面子、里子,都给的十分到位,若是徐阶再生事儿,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但是徐阶还是到了诗会,这诗会便有了主心骨。 “徐太师,您可算来了,若是今天这局没了太师,就像是意无贯珠,我等如何能行?”沈昌明看到了徐阶恭恭敬敬的行礼。 “坐坐坐,大家都坐,我已经不在朝为官了,大家不必拘谨。” 华亭沈氏,也被称之为大石头沈氏,乃是诗书礼乐之家,永乐年间,沈氏先祖沈度、沈粲,相继成为进士,一手台阁体,写的那叫一个漂亮,从此之后成为了大明科举的指定文体,台阁体,楷书的一种,以乌黑、方正、光沼、等大为特点,讲究一个方方正正,如同刊刻印刷而成。 沈氏累代为官,往上数三代,比如云南按察司经历沈淮,等等。 这参加诗会的还有,昆山顾氏,这可是苏州传承千年的豪奢户,擅长丹青笔墨,家学渊源,顾氏本就为江东望族,其源出三国东吴丞相顾雍,顾氏和朱、张、陆,世为江东四姓之一,底蕴深厚。 累代为官,比如顾济,正德十二年京进士,刑科给事中,顾溱,是正德十六年进士,官至广州按察司佥事,顾章志,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现在的南京光禄寺卿兼任应天府府尹。 而顾章志的儿子,顾绍芳,已经考中了举人,这次诗会之后,前往京师考取进士。 华亭徐氏、大石头沈氏、昆山顾氏,乃是姻亲,徐阶娶了沈氏的姑娘,而徐阶的亲生母亲出自昆山顾氏,而徐阶的女儿嫁给了顾氏的顾九锡,这是一种极为亲密、彼此姻亲的关系。 放眼望去,缙绅们大半都是这样的来头,祖上为官,现在还有人在朝中当差,这一股合力纠集在一起,那是连皇帝都要侧目的力量,张居正何德何能,压着这些缙绅,摁着这些人的脑袋,让他们把吃进肚子里的田给还了? 张居正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腿上的泥还没洗干净的军户出身,凭什么跟他们斗! 让徐阶有些膈应的是,诗会上,聊得最多的是俞大猷三日连拔十八寨,煊赫一时;张居正讲学与帝矛盾说,鞭辟入里。 无论哪一个话题,都不是徐阶愿意听到的。 沈昌明站了起来,示意大家安静下,开口说道:“诸位诸位,咱们来说说正经事吧,朝廷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查侵占之事,而且都把侵占的具体地块都给列了出来,七万顷啊,这是剖我们的心,挖我们的肾,要我们死啊!” 应天府尹顾章志,已经把确切的消息从官署传了出来,传到了这昆山,才有了这次的诗会。 一直讨论俞大猷的战绩彪悍和张居正的矛盾说惊为天人,实在是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聚集在一起的缙绅们对朝廷的强大一清二楚,但是他们要守护自己的生产资料,那七万顷田亩可是他们的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财富,怎么可能轻易交出去! 张居正要白没他们的田产,他们不肯这般轻易的答应! 沈昌明纠正了诗会宣扬朝廷强大这种不良的诗会导向,将事情拉回了正题。 “诸位有什么办法吗?”沈昌明询问着。 应天府尹顾章志的儿子,举人顾绍芳,开口说道:“这事,其实好办,我们苏松地区最缺少什么?” 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感谢“19岁的中二病”的1500点打赏,谢谢支持和认可,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唯有此法,两难自解 张居正对于缙绅已经很宽容了。 他们掌握着大明绝大多数的生产资料土地,而后利用这些土地强人身依附特性,绑架了一大堆的佃户、佣奴、游坠之民,同样和山野的匪寇,保持着极好的关系,利用匪寇来进行进一步的武力胁迫,维护自己在地方根深蒂固的地位。 大明的土地高度兼并,已经兼并到了兼无可兼,并无可并的地步。 张居正和宋阳山的书信往来密切,主要是叮嘱宋阳山,不要吹求过急,把事情办砸了,张居正也只是让他们还田,并没有想要进一步的对他们做更过分的事儿,如果有,就是张居正做好了天罗地网,等着徐阶自己跳进来,被杀鸡儆猴。 “苏松最缺什么?”应天府尹顾章志的儿子,举人顾绍芳颇为确切的说道:“缺粮。” “缺粮?”在座的所有人本来眉头紧锁,立刻明白顾绍芳的意思,苏松也就是苏州、松江府地区,最缺的就是粮食了。 顾绍芳继续说道:“苏松的棉田极多,大约占据了田亩的七成以上,苏松本不产粮,这粮食大多都从外面来买,而朝廷对我苏松的是十抽二,两成的税赋啊,整个天下最高的税赋了!” “各位回去之后,只要开始给米店涨价,一点一点的涨,无论是何等的理由,每天涨一点,不显山不漏水,小民穷民苦力也,每日劳作大抵能够果腹,一旦米店涨价,必然饥馑,稍微呼吁一下,说是朝廷薄待我等,把矛头对准朝廷就是。” 毒!毒!毒! 徐璠紧赶慢赶来到了诗会的时候,听到了顾绍芳的毒计,那叫一个心惊胆战!这是人能说出的话吗?平日里一个个把仁义礼智信挂在嘴边,现在朝廷说要还田,就如此反抗,这是要做什么! 顾绍芳长相颇为周正,笑起来颇为儒雅随和,他满是笑意的说道:“咱们有什么办法呢,朝廷把我们的田收走了,地主家也没了余粮,口袋空空自然不能贩粮周转,咱们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这米价高涨,不怪朝廷怪谁?到时候,聚啸起来,不能怪我们缙绅没能安土牧民,没那个本事不是?” “到时候,大家都准备点银子,粮食价格飞涨,小民穷民苦力为了活下去,卖儿卖女卖田的必然很多,到时候,大家都接济接济咱们这帮乡亲,这等苦难,咱们也不能坐着看不是?” “就没人能说咱们不仁不义了。” 徐璠深吸了口气,平息了跑来的气喘吁吁,走到了正中间,看着顾绍芳,端起手来,问道:“顾绍芳,我有些问题问问你。” “你这个计策好是好,但是这百姓们没了粮,你怎么能保证他们把矛头对准朝廷,而不是对准咱们呢?哪有粮食去哪里找粮食,穷民苦力聚啸起来,攻破州县,会招致朝廷天兵平叛,俞帅连拔十八寨,人人交口相传,拍手叫好。” “聚啸小民,一群饥民,他们饿红了眼,一边是朝廷的天兵天将,一边是咱们家里的护院,伱说这些饥民,会先把矛头对准谁?” 徐璠这个问题,算是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点醒了! 历来民乱,先死的都是乡绅。 顾绍芳眉头一皱,这徐璠是徐阶的儿子,徐阶既然出现在这里,徐璠不应该是站在他们这一边吗? 徐璠这一番话语,可谓是直接把他顾绍芳全盘计划给打乱了,怎么看,徐阶的儿子,都是来砸场子的。 但是徐璠的问题必须回答。 顾绍芳想了想说道:“所以才要一点点的涨价,慢慢来,百姓们心中怨恨越积越深,但还不至于饿死的时候,聚啸起来,就不会对准我们,而是对朝廷清理侵占事儿,愈加不满。” “放屁!”徐璠连一点斯文都没有了,指着顾绍芳厉声骂道:“臭不可闻!” “你!”顾绍芳猛地拍桌而起,指着徐璠,看着徐阶,徐璠他骂人! 徐阶自己都辩不过徐璠,管不了儿子,也是不言语,年轻人的论战,徐阶老头子不掺和,他能来参加诗会,都是偷偷溜出来的,结果儿子还追了出来。 “我为什么说你放屁?”徐璠嗤笑了一声说道:“我有三个问题,你若是能回答上来,我就致歉于你,跪在地上给你磕三个响头!” “敢不敢应战!不敢应战,就把那张搬弄是非的臭嘴闭上!” 顾绍芳怒不可遏,看着徐璠厉声说道:“你问!” 徐璠端着手,看了一圈,逐渐恢复了仪态,似乎刚才那个狷狂,出口成脏的不是他一样,他梳理了下自己的思绪说道:“穷民苦力,是极其复杂的群体,每一家和每一家都不一样,你说要涨到维持他们不饿死的地步,利用他们的怨气,你又如何确定涨到哪一分,是伸向百姓米缸最后一口口粮吗?” “连最娴熟的琴师,都不知道,自己用的那分力,是最后一分力,不让琴弦绷断!” “回答我。” 向下朘剥的力度要多大,才能保证力度正好?这个问题,别说顾绍芳了,连徐阶这种经年老吏都不知道那个具体的赌在哪里。 “说话啊。”徐璠看着顾绍芳问道。 顾绍芳看了一圈,一甩袖子,逞强的说道:“吾不知,些许小民,饿死就饿死了!” “嘴硬。”徐璠嗤笑一声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 “人心本贪,我等缙绅侵占本就是有违朝廷法度,聚集于此,是不想把侵占的常田还田。” “人心就是这么的贪婪啊,占了不该占的,朝廷也没拿我们怎么样,就聚集起来,要给朝廷好看。” “你又如何能保证,在涨到不饿死的那一分的时候,在座的诸位,不为了暴利,更进一步涨价,把手伸到百姓米缸最后一口口粮呢?把那根弦绷断呢?” “靠在座诸位的良知吗?” “有这种东西吗?” 这个问题又无法作答,若真的是能做到止贪欲,还能聚集这么多的权豪,在一起商量对策吗? 人心贪婪,利欲熏心,到时候决计不会维持在饿不死人的尺度内,而是愈迫愈急,把穷民苦力心底的怒火勾起来的那天,熊熊烈焰,一杯水如何熄灭这等烈火? 顾绍芳被问的有些懵,他求助的看向了几位长辈,几位长辈似乎也在思索。 这徐家老大的嘴皮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回答我!靠什么!”徐璠振声问道。 “吾不知。”这次顾绍芳没有再逞强,只回答了不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此端一开,其发展进程,根本没办法被控制,到时候,必然是熊熊烈焰将这一切烧的干干净净。 “哼。”徐璠往前走了几步,看着顾绍芳说道:“你狼子野心,根本不是为了对抗朝廷的清理侵占之事,而是为了吃掉我们!” “涨价涨到百姓受不了的地步,你昆山顾氏一定会开仓放粮,任由饿红了眼的百姓,冲进别家家门,捣毁别家宗祠,杀掉别家人丁,然后再以一副大善人的模样,出来用粮食安抚百姓,趁机兼并我徐家、沈家!” 徐璠此言一出,顾绍芳面色大变,所有人看向顾绍芳的神情都变了,大多数人都眉头紧锁,因为顾氏粮庄,几乎控制着苏松所有的粮道,到时候,顾氏放粮,把饥民们作为自己的保护伞,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指责可谓是极其严重了。 顾绍芳一下子就急眼了,挥舞着手说道:“你血口喷人,你胡说!我既然提议,自然是同进退!” “好就算你同进退,怎么保证咱们一群利欲熏心的人,能同进退呢?朝廷天兵在侧,小民怒意滔天,为了讨好朝廷,谁又能保证大家都不投降呢?”徐璠清楚的知道顾绍芳已经掉入了他的陷阱里,立刻接了一句,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 朝廷和南衙缙绅有矛盾,缙绅和缙绅就是一个紧密团结在一起,彼此不可分割的整体,牢不可破的联盟? 缙绅和缙绅之间也有矛盾,而徐璠这句话,直接敲碎了这个一击击破的联盟。 谁能保证在这个对抗朝廷的过程中,不会有互相背刺的情况发生?一定会有互相的背刺,而且极为凶残。 吃小鱼吃多少才能饱?一条大鱼下肚,都能打嗝了! 顾绍芳一下子就傻眼了,这徐璠如此擅辩的吗? 徐璠其实不善辩,他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爹和自己家不被拉到菜市口砍头,才如此的急切,为了活命。 闹起来,朝廷或许会安抚别人,但是他们老徐家七十多口,一个都跑不了,全都是菜市口的下场,因为张居正摆明了车马炮,就是拿他们老徐家当那只杀鸡儆猴的鸡,自己老爹不服老,更不服张居正比他徐阶强,非要斗一斗,看不清楚屠户已经磨好了刀。 “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顾绍芳一听就急了,迫切的说道:“朝廷让还田,你家就直接还吗?” “还啊,我家还完了。”徐璠两手一摊点头说道:“朝廷让我家,还田,我家还清了啊,朝廷还给我家留了一万亩。” 顾绍芳这才想起来,老徐家是第一个带头还田的,虽然是情势所逼,但是这的确也是事实。 “当然,也不能这么算了。”徐璠转身看向了所有人说道:“咱们苏州、松江府最多的是什么?” “是棉田,是佃户、失地百姓、佣奴、游坠之民,这些加起来是什么?是棉布、是生丝、是丝绸、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我们当然不能这么算了!朝廷要我们还田,我们就跟朝廷要船引!出海去,把棉布、丝绸卖到四洋去!白花花的银子堆在家里,才是钱!几亩破地,天天在黄土地里打滚,能打出银子吗?!” 徐璠说完,略有些忐忑的看着所有人。 眼下朝廷是利矛,而他们缙绅就是那个坚盾,朝廷的矛太锋利了,徐璠判断,缙绅们根本斗不过朝廷,尤其是现在,张居正看似履行的是臣权,但那是在文华殿,出了文华殿,张居正根本就是在履行摄政摄来的皇权! 而且是由皇帝支持的皇权! 小皇帝在圣旨上填了一句,就那一句圣旨到,有司执行,徐璠看到了!他知道小皇帝完完全全被张居正描绘的大明再兴的宏伟蓝图,给蛊惑了。 执矛人是张居正,矛头是俞大猷带着的三千精兵,要知道当年戚帅,带着三千精兵,由北打到南,从浙江打到两广,把倭寇给杀的干干净净。 三千精兵,把他们这帮缙绅的家奴、护院全杀了,都绰绰有余! 而缙绅的盾,内部都矛盾重重,不能齐心,也不能协力,还要跟张居正斗法,跟朝廷斗法,真的斗,直接抹脖子不痛快? 矛盾相击的时候,必然产生疑惑,产生疑惑,就要解决,而且要拿出一个行得通的解决方案来,徐璠,给出了方案,开海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徐太师的长子,果然是麒麟俊才!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沈昌明听完了徐璠的解决方案,再看看顾绍芳的解决方案,那真的是云泥之别。 沈昌明看着顾绍芳说道:“顾家老三,你还是多读读书,准备明年开春的春闱,先考中进士再说,你看徐太师家的麒麟俊才,是不是这个理?” “谢叔父教诲。”顾绍芳也是有台阶就下,人家徐太师的儿子,眼界更为宽广,自然是行事更有章程,他的法子不好而已,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沈昌明看向了在场的所有人,问道:“诸位以为呢?” “徐太师真的是教子有方,不愧是阁老,果然是麒麟俊才!” “就是就是,果然徐太师诗书礼乐大家,就是不一样,提出的法子,的确是个不错主意!” “想来是徐太师看穿了局势,知道我们在自寻死路,才特意来诗会,救大家一命!大家都要谢徐太师救命之恩!” “谁说不是,朝廷硬,拿着刀,百姓强,不给饭就聚啸,我们在中间受夹板气,徐太师真的是,又高又硬!” “日后一定唯徐太师马首是瞻!” …… 徐璠松了口气,自己的提议,到底是赢得了一些人的认同。 福建有一个月港,有了朝廷给的船引,做生意合法,赚的钱比他们土里打滚一年赚的都多,那白花花的银子,这几年,连扬州瘦马都可劲儿的往月港去,秦淮河里的娼妓都变得歪瓜裂枣了起来。 苏松也有人出海,也有人做生意,可是没有船引,注定被有船引的吃一头,而且偷偷摸摸的,规模也远不如月港。 这几年福建的缙绅们,摇身一变,腰缠万贯,挥金如土,花魁出阁,那都是几千两银子往里面砸,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苏松这些个缙绅们,嘴上嘲讽东南海商,都是群土老帽,可这心里,哪个不羡慕?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朝廷收到了田,苏松的缙绅们拿到了船引,损失有,但是有了新路子赚钱,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肉食者,社会地位上,略有下滑,但仍然是掌握了生产资料。 这讨论完了正事,诗会就开始进入了主体,读书人聚到一起,无外乎,妓、酒、诗,徐璠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他坐在徐阶身旁,手抖的厉害,连喝了几杯热茶,都没压住心惊肉跳。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要是来晚一点点,老徐家就完了。 “徐公子才思敏捷,果真是俊才,奴家敬你一杯。”一个满脸粉的女子过来敬酒,扬州瘦马那些高端货,越来越贵,这么大个诗会,也都是些娼妓。 徐璠颇为平和的说道:“你们喝就是,药局的医倌不让我饮酒,否则明年你们就看不到徐公子了,你们舞乐便是。” “爹。”徐璠给徐阶倒了杯茶,小声的说道:“咱们喝了这杯茶就走吧,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眼下正是关键时候,被人看了去,招惹麻烦。” 这么多的缙绅聚集在一起,眼下又有查侵占的风力舆论,再待下去,传到张居正的耳朵里,怕是又要遭殃。 “那就走吧。”徐阶看了半天,这娼妓都是些庸脂俗粉,连个扬州瘦马的影子都见不到,钱在哪里,扬州瘦马就在哪里。 扬州瘦马是女子,是专门调校出来,算是娼妓这个贱籍里的高端货。 徐阶以身体不适,和所有人告别,这还没出门,就被一人给拦住了,此人膀大腰圆,浑身的凶悍之气,腰里别着戚家腰刀,身份不言而喻,是南兵,而且是斥候哨。 “我家大帅有请,二位随我来。”大汉带着徐阶和徐璠来到了二楼的雅间之内。 一开门,徐璠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里面坐着几个人,他全都认识! 正中间坐着松江总兵官左都督,俞大猷;左手边是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右手边是松江镇提督内臣张诚;南衙兵备太监张进; 大汉走了过去,坐到了俞大猷的身后,是松江副总兵官陈璘! 这六个人就在这诗社的太白楼之内,而且看这架势,外面的事儿,早就一清二楚。 俞大猷满是笑意的站了起来说道:“就是看到了徐太师,打声招呼,来,坐坐坐,徐太师果真是教子有方,这果然是个好孩子,大有作为,大有作为。” 俞大猷对着徐璠一顿夸奖,夸得徐阶都有些难办。 俞大猷让徐阶坐在自己身旁,笑着说道:“徐太师果然是忠心体国,这都致仕了,还在为国奔波,我本应该敬你一杯,奈何那陈实功陈太医不让我喝酒,咱们就以茶代酒,敬徐太师一杯,徐太师高义!” 徐阶那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哪里是来为朝廷奔波,他本来是打算带着缙绅们,搞一出大戏来,让朝廷的政令不能推行,结果,全都被自己家的儿子给坏了事儿,夸奖徐璠的每一句,都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 “贵公子说的话,徐太师以为如何?”俞大猷客套了两句今夜阳光明媚后,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俞大猷很了解徐阶,他看得见徐阶眼中那强烈的不甘心,但是他家的儿子,似乎非要徐阶甘心。 “好,好得很!我生了个好儿子!”徐阶吐了口气浊气,配合俞大猷夸奖了一番。 南京兵备太监张进,则是将徐璠的座位放在了自己和张诚的中间。 “徐公子当面,咱家是老祖宗的义子张进,皇爷爷看得起咱家,派咱家来到了南衙,这第一次见,都在南衙地面,要仰赖徐公子照拂了,咱家读书少,就佩服着读书人思绪灵光,徐公子今天一席话语,极为精彩,令人茅塞顿开,徐公子大才。”张进和徐璠客套着碰了一杯。 “张大珰太抬举了,太抬举了。”徐璠站起身来,一饮而尽,他不敢不喝,这可是宫里冯大珰的义子,南京地面宦官头子,比张诚权力要大得多,也更难缠。 “是徐公子自己抬举自己,来,好事成双。”张进之所以这么客气,是因为徐璠不自己轻贱自己,就外面那些个缙绅,有一个算一个,到他面前磕头,他都不带用正眼瞧一下,甚至连徐阶都算在内。 张进作为宫里的人,也是第一次和徐阶见面,不跟徐阶喝酒,而是先跟徐璠说话。 人的脸都是自己争的,都是千年的狐狸,徐阶来这趟诗会,到底做什么,大家心里都门清儿。 “徐公子,咱家观徐公子言谈,这是看过了陛下执笔的矛盾说?”张进示意徐璠坐下说话,他看徐璠的言论,那是越看越熟悉,看来看去,徐璠走的路子不是儒门惯走的路子,句句离不开践履之实,句句离不开矛与盾。 徐璠颇为恳切的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所言所谈,臣谨记于心,不敢有任何的怠慢,初得此天书,爱不释手,如饥似渴,之前种种疑虑,如柳暗花明又一村,醍醐灌顶。陛下睿哲渐开,我大明自有冲和之气,臣为大明臣,为大明人,激昂之心盈肺腑,言语难叙万分一二。” “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徐璠说完拿起了酒自己喝了一杯。 徐璠有荫叙,有官身,不视事儿的太常寺卿,自然能称自己为臣,他并没有被削掉官身。 徐璠说完,继续说道:“说的更明白些,我徐家是缙绅,大明好了,我徐家才能更好,兵凶战危国事凋零,倭患横行之日,我徐家也是忐忑不安,唯恐死无葬身之地。更加直接明了一些,大明有钱了,我徐家只会更加有钱。” 徐璠就是这么想的,大明变得更好,他徐家的机会只会比普通人更多,而不会更少,能够抓得住机会,才能让徐家更好,跟朝廷对抗,怎么可能有好下场? 哪怕是朝廷真的因为流民聚啸,撤回了还田的政令,朝廷为了泄火,他们徐家也得死。 “徐公子,明白人。”张进听闻徐璠如此直接了当把所思所想说明白,也是肯定的点了点头说道:“徐公子,咱家初到南衙,也没什么好物,这里有一本《矛盾说》,乃是誊抄侍读学士讲筵摘要,收录了陛下与元辅先生的一言一谈,比外面那些刊物,更为齐全。” “就送于徐公子了。” 张进拿出了典藏版·矛盾说,里面的内容更加丰富,是侍读学士讲筵摘要,制作极其精美,鎏金的硬书封,纸乃是高丽贡纸,洁白如玉,里面雕版也是精心雕刻,绝无错漏,而且还有句读,绝不会有误读。 最重要的是里面的内容,是讲筵摘要。 “谢大珰!”徐璠打开了书盒,看着里面的那卷书,颇为激动,他其实还有些不解之处,而这本书,太过于珍贵了。 徐璠拿出了盐引,递过去说道:“一些心意,聊表寸心。” 张进却把盐引推了回去,笑着说道:“说是送,就是送,若是真的有心意,就不要忘记自己的纯白赤诚之心,你看看外面那些讨人嫌的嘴脸,糊涂生,糊涂死,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他们啊,比那夏虫和井蛙还要可怜,临死都浑浑噩噩。” 张进引用的这段出自《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意思是: 不能和井蛙谈论大海,因为它受所住地方的限制; 不能和只活在夏天的虫子谈论冰,因为它受活着的时节限制; 不能和见识浅陋的人谈论道理,因为他被自己所受的教育所限制。 冯保仗着自己读书在文华殿上大杀四方,站稳了根脚,整天骂这个骂那个,还不被弹劾,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作为冯保的义子,张进怎么能不读书,而且他还是卖书的。 张进也读矛盾说,冯保是老祖宗是盾,乾清宫太监张宏是二祖宗是矛,矛在刺盾,冯保想要保住自己的老祖宗的身份,就要展现自己无可替代之价值,就要把这面盾做结实。 在张进看来,只要他的义父不犯错误,张宏是没有机会的,因为冯保才是老祖宗! 这一场酒,徐阶最不痛快,所有人都在和徐璠聊还田换船引的具体章程,让徐阶一个人喝闷酒。 应天巡抚宋阳山将今日的见闻写成了一道奏疏,而张进和张诚,以各自的角度写了封密奏,送回了京师司礼监。 宋阳山和张进到松江府,是去借兵的,担心还田事儿闹出乱子来,要松江总兵官俞龙给些支持,提前沟通。 俞大猷正好收到了斥候探报,这些缙绅聚集在一起,便带着一堆人看了个热闹。 张居正看着手中宋阳山的奏疏,手指不停的在桌上敲动着,他布下了天罗地网,把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就等着徐阶往里面跳,结果徐璠两次都救了徐家,这让张居正有些感慨。 他要拿徐家杀鸡儆猴,震慑南衙缙绅,必须还田。 徐璠救徐家,用的是陛下所著的《矛盾说》,虽然里面绝大多数的万物无穷之理,是他张居正总结的,这就是个回旋镖,打中了他张居正。 用他张居正的万物无穷之理,对付他张居正的天罗地网。 “有趣,徒劳无功罢了。”张居正对徐璠的做法如此评价,他清楚的知道,徐璠的做法都是徒劳无功。 感谢书友“辅助永不背锅”的1500点打赏,感谢书友“西南第一山”的1000点打赏。感谢认可,感谢支持!!问:张居正为什么说徐璠做的都没用呢?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九十五章 客星犯帝座,佞臣僭主上 张居正对徐璠略显有些可惜,他那个爹,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徐璠能救几次呢? 就算是徐璠能救他爹,还能救南衙所有的缙绅权豪吗? 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将千里镜对准了天空一颗闪耀着赤黄色光芒,大如灯盏的一颗星星,如同白昼一样,那是一枚阁道客星。 紫微垣,就是天帝所居住的一整个星宫,左三星曰天枪,右五星曰天棓,后六星绝汉抵营室,曰阁道。 寓于星辰之间如客,不恒常,故谓之客星。 在天宫中,由南天门入紫微垣的路,叫做阁道,而在阁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颗不该出现的星星,而且如同灯盏一样大小,赤黄色,这种星星突然出现而后突然消散,如同客人,所以叫做客星。 去年十月初三,大明朝的钦天监观测到了这个新的星星,一共经过了十九日,这颗突然来到的星星,越来越亮,吓得钦天监慌里慌张奏闻,而两宫太后非常慌张,别说两宫太后了,就是专门夜观天象的钦天监,也是第一次见到客星这种传说中的东西。 而后大明开启了一个不知道多少年没开启的礼仪,占卜。 占卜了十几次后,次次结果不同,弄的钦天监只能挑选了最好的一份谶言上报,说是明盛者,主国有大贤在朝,大吉! 但是民间则完全不同,都认为张居正赶走了高拱,招致了老天爷的示警,这颗客星的位置在阁道,阁道在紫微宫之内,所以民间盛传是‘客星犯帝座,佞臣僭主上’的谶言,而这份谶言流传极广。 这让张居正陷入了被动之中,当时张居正连上了七道奏疏乞致仕,以正视听。 天象是天象,朝中任事是朝中任事,根本没有一个能顶替张居正的人,能够在皇帝年幼的情况下,主持朝局,所以宫里都没有同意张居正的致仕。 那时候真的是人心惶惶,似乎有天大的灾祸要发生,张居正又要请辞,小皇帝在宫里召见了张居正,两宫太后垂帘询问该怎么办。 为了禳解(求上天解除)星象灾厄,张居正奏对曰:君臣一体,请行内外诸司痛加修省。 修省,修身反省,减少奢靡,减少祭祀,不得礼乐,反省自己的过错等等,而且要维持到客星消失的那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这颗客星仍然在阁道里闪闪发亮,但是光芒已经大不如前。 “客星犯帝座,太史奏天文,故人信符谶,三分等浮云。”张居正放下了千里镜,小心的拧好了防尘盖,对这颗客星做出了自己的评断。 张居正对符谶之说,一点都不信,客星果真犯了帝座,岂不是代表着皇帝的宝座岌岌可危?但是这客星已经大不如以前,哪来的佞臣僭越主上? 这一年来,张居正因为这颗突然出现的星星,极为被动,科道言官们,在弹劾张居正的奏疏里,总是提起这事,一说就是玄象示异,一说就是先帝怒遏,一说就是天人警醒,只要弹劾张居正,都会提到这句。 但是随着这颗星星越来越暗淡,张居正在政治上的被动,终于得到了缓解,科道言官再不说这颗客星了,最近科道言官也多次求告到了全楚会馆,希望能够取消每月初三的常朝。 皇帝随机点名,立刻就没了失朝之人,小皇帝骂起人来,那真的是一个脏字没有,却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朱家皇帝薄凉寡恩的模样,入木三分。 而提起这茬的科臣侯于赵,最近也是被排挤了,几乎所有人都大骂侯于赵多管闲事,坏了规矩。 皇帝不上朝就不上朝,大明都三十多年皇帝不怎么开大朝会了! 每月初三,小皇帝都会抱着一大堆的奏疏,挨个点名,言辞犀利,而且逻辑缜密,左手知行合一致良知,右手矛盾相继释万理,左右开弓,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下招呼,弄的科臣们,那真的是羞愤难当。 知行合一致良知是杨博用身体力行教给陛下的,杨博最后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一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而是借着大势,摁住了张四维晋党党魁的身份。 矛盾相继释万理,则是最近极为风靡的学说,被称之为江陵学派,是张居正张江陵递给皇帝陛下一把极为锋利的理论武器,那真的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这种随机点名挨骂,还不如皇帝打两顿廷杖呢! 打廷杖还能捞点政治资本,每天挨骂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张四维今天来过了,想用银子救贾三近。”游七看张居正不再仰望星空,说着今天府里的拜帖,张四维笼络贾三近,结果贾三近失朝被罢免削官身回籍闲住,这吏部的流程还在进行,张四维也算是尽心尽力,为贾三近奔走。 张四维找了葛守礼,葛守礼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贾三近失朝喝的烂醉如泥,简直是把科道言官的脸都丢尽了,已经被海瑞定性为了没有正气,这让葛守礼怎么救?葛守礼就是个党魁,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张四维也找了谭纶,谭纶是浙党党魁,但是谭纶是晋党叛徒,现在杨博也走了,这叛徒不叛徒的也说不上了,和晋党的最后一丝渊源就断了,谭纶根本不见张四维,给张四维吃了一记闭门羹。 现在张四维寻到了张居正,救一救。 “张四维怎么想的?这是银子的事儿?我能救得了他?我有这种本事?那是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五常之伦,我就是为他贾三近说好话,又有什么用?”张居正摇了摇头,给了游七答复,他救不了。 他只是个首辅,贾三近搞出的烂摊子,只能他自己承受代价,贾三近这辈子的努力付之东流,就因为喝了个大酒,误了朝会。 失朝顶多罚俸,贾三近是失朝、失仪、不孝,贾三近只落得削官身回籍闲住的处分,那还要感谢贾三近自己是个科臣,主上幼冲,权臣当国,言路再堵塞,那真的是客星犯帝座了。 张居正对张四维的思维不是很能理解,张四维天天鼓噪他张居正威震主上,难道真当他张居正什么事儿都能摆平吗? 就这事,就是张居正本人犯了,那也只有这般下场。 张居正神情极为放松的说道:“张四维最近在做什么?” 游七拿出了一个小本本说道:“张四维最近在做几件事,第一件就是宴请科道言官,他们凑到一起,就是妓酒诗,想要奔走请陛下嘴下留情,或者停罢每月初三的常朝,不得不说,陛下的那些话,真的是极尽羞辱了。” 也不知道小皇帝跟谁学的,牙尖嘴利。 游七继续说道:“第二件事就是研读矛盾说,四处跟人鼓吹这矛盾说是大逆异端,但他自己买了之后,手不释卷,日日研读,常于下人说,要反驳必先要精通。” “第三件事,则是他有个外室,生了个儿子,结果这个外室被沉了井,孩子接回了府中,算是一件丑事儿,最近张四维的夫人王氏,为了这事,都告到了两宫太后那里,闹得满城风雨。” 游七颇为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这个年,张四维怕是过不爽利了。” 张四维的家眷王氏,那可是山西权豪大户,累代为官,诗书礼乐之家,张四维出身商贾之家,父亲、叔叔、弟弟都是晋商,商贾本就低贱,若不是王崇古从中张罗,张四维可讨不到王氏为妻,要是纳妾也就算了,养外室,张四维的夫人能乐意才怪。 想来王氏是不乐意的张四维纳妾的,要是能纳妾,张四维也不至于养外室了。 张四维的夫人王氏,有诰命,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也约束这天下的命妇,所以王氏告到宫里去,那也不稀奇了。 “京师和九边物价如何?”张居正询问起了柴米油盐,这些价格关乎民生,不仅仅是京师,还有辽东、山海、永平、蓟州、宣府、大同等地的九边物价。 张居正做事,当然要搞宏大架构,新政少不了这些,但是他从来不是不问柴米油盐。 “宣府大同米贵。”游七把搜集到的物价告诉了张居正,边方一石米要二两左右,而京师的米价一石只需要四钱,宣府在居庸关外,从京师到宣府就那么点的距离,但是山地居多,运粮极为困难。 次日的清晨,下起了雨,西北风一吹,变成了雪,如同鹅毛一样飘散在空中,而几道奏疏从官道驿路,踩着雪花入了京师。 应天巡抚宋阳山的应天府衙门,执捕私盐贩子,私盐贩子武力抵抗,和衙役发生了冲突,这冲突立刻扩大到了灶户和衙役的冲突,死了十几个盐丁,三个衙役,这件事在南衙闹起了轩然大波。 松江巡抚汪道昆早上醒来,忽然看到了身边多了个女人,很快这件事就被御史听闻,汪道昆被弹劾强淫女子。 南京兵备太监张进、松江提督内臣张诚,醉酒殴打南京科道言官王颐,科道言官当即就炸开了锅,对张进殴打言官之事紧咬着不放,弹劾的奏疏如同这十二月的雪花一样飘入了内阁。 一艘四百料的战座船巡查长江,意外沉船,幸好船上的都是南兵,并未太大的伤亡,松江总兵官俞大猷被浙江巡抚、巡按弹劾俞大猷失职,副总兵陈璘被弹劾纵兵骄横招摇过市,引百姓惊诧,请命约束一二。 徐璠夜宿娼家,打死娼妓一人,打死小厮一人,打伤四人,南京都察院总宪请朝廷削徐璠官身,剥徐璠功名,永不叙用,以儆效尤。 张居正手里握着这六份奏疏,宋阳山、汪道昆、张进、张诚、俞大猷、陈璘、徐璠。 大明朝廷派去南衙专办徐阶还田案的钦差,就跟突然集体犯病了一样,无一幸免,甚至连徐璠都被抓到了把柄,夜宿娼家杀人伤人。 张居正又拿出了六本奏疏放到了桌上说道:“收到奏疏以来,下章南衙令诸官陈情。” “应天府尹顾章志,有纵容之嫌疑。” 大明盐政早已败坏,灶户,就是专门熬盐的盐丁,大多已经给银逃役,这是力差四银的一部分,这稽查私盐,自明孝宗搞纳银开中法,盐政彻底败坏后,稽查私盐,都是各地衙门的创收。 大明几乎已经没有官盐,只有私盐,稽查私盐,都是各地衙门有了亏空,就去找盐商补自己的亏空,而各地衙门对私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加专业的说法,叫做政以贿成。 这一次稽查私盐,能闹出衙役和私盐贩子打起来,而且还打死了这么多人,属实是有些不正常。 宋阳山听闻出了人命,立刻开始了调查,整个冲突的过程非常清楚,衙门去搞创收,结果平素里十分乖巧的私盐贩子,突然不肯再拿钱,还召集了盐丁反抗,大家都是积怨极深,打起来那下手没什么轻重,死人极多。 私盐贩子也叫盐帮,那可都是凶狠之徒。 这个案子最大的疑问就在于:皂班衙役供述说,当时吏房主事传话说,若是催科不利,就不用回来了。 而吏房主事坚决否认自己没说过这话,这就产生了冲突和疑问,而这个吏房主事,是顾章志的表亲,举人出身。 宋阳山作为应天巡抚,搞个创收,收四差银都能搞出了人命来,那就是有处置不当、执法过甚、吹求过急的罪责。 张居正说顾章志有纵容的嫌疑,就是这个吏房主事到底有没有指使衙役过分追究,引发的疑惑。 “稽查私盐也是应天巡抚宋阳山所请,他还是主责,既然要稽查,或者说均平税赋,整理这南衙税赋乱象,就该万分谨慎才对。”葛守礼作为都察院总宪,发表了他的观点,宋阳山在南衙不仅仅清理侵占,还有这力差银,把事情交待下去,出了事,宋阳山当然是主要责任人。 海瑞做过应天巡抚,他摇头说道:“老手艺了。” “海总宪也吃过这个苦头?”吏部尚书张翰颇为惊讶的问道。 “嗯,当初做应天巡抚,当时疏浚黄浦江,有几个力夫就无故走失了。”海瑞提到了他在松江府治水时候遇到的窘迫,手段极为熟悉,你要做事,有人就会居中坏事。 张居正看着手中弹劾宋阳山的奏疏,摇头说道:“降宋阳山三级寄禄,留任戴罪立功吧,若有下次,立黜无疑。” 做错事就该挨罚,张居正想保也保不住,只能给宋阳山一个处罚。 “张进殴言官王颐案。”张居正说起了第二个案子。 冯保接过了话茬说道:“这王颐出言不逊,骂了张进,就跟王崇古骂咱家是个阉党一样,打瞎子骂哑巴,王颐骂张进没男人根,当时就打了起来,当时王颐一共七人,张进带着六个番子。包括张诚,松江提督内臣张诚当时在南衙办事。” “张进和王颐的冲突,主要是张进在南衙卖书,查抄了王颐家中盗印书坊,张进也不知道王颐言官当面,打完了才知晓。” 冯保站在张进的角度把事情说完了。 王颐的书坊盗印皇庄加料版《矛盾说》引发的冲突,加料版就是有几个君臣奏对小故事,比干巴巴的矛盾说好看,而且有例子,算是皇家特许,毕竟皇帝的事儿,皇帝的家奴才能印。 张进去吃酒,王颐怒骂阉党,还骂张进的短处,这就打起来了。 朱翊钧敲了敲铅笔,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着冯保问道:“冯大伴,张诚也参与了?张进打赢了吗?” “额…张诚在南衙寻找舟师和造船的工匠,刚到南京,张进故此招待,才遇到了王颐。张进和六个番子无人受伤,王颐等七人,被打伤了,王颐被打掉了四颗牙。”冯保简单汇报一下战果,不仅打赢了,而且是全胜! 这么严肃的时候,陛下一开口就是问打的结果,看来陛下真的很喜欢看热闹! “嗯。”朱翊钧露出了笑容说道:“没事,你们继续吵…廷议,廷议吧。” 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面对宦官,而且是侦稽事的东厂番子,自然很难赢了! 打赢了就好,要是打输了一定把张进、张诚拉回京师好好陪练一下,省的出门给皇帝丢人,对于老祖宗义子和二祖宗义子通力合作,一起揍人的行为,朱翊钧非常赞赏。 在宫里,哪怕是撕的再厉害,争的再凶,出了宫,那都是宫里人,遇到了事儿,张诚没有袖手旁观,做的不错。 内廷和外廷的冲突来了,若是张进、张诚不被处罚,那日后宦官打朝臣,就会蔚然成风,此风不可长。 若是严格处罚张进和张诚,那日后各地监督的宦官,干脆就不用外派了,内廷也不用叫内廷了。 这玩意儿不单纯是个打人的案子,还是个内外廷的冲突,比较难处理。 冯保想了想说道:“王颐就该打,科道言官出言不逊,不修德行,因为买卖上的事儿,出口成脏,这是连宦官都不会做的事儿,理当训诫。” “张进和张诚做的也不对,殴打朝廷命官,着实是有些过分,理应杖十,以儆效尤。” “元辅先生以为呢?” 冯保的意思是各打五十大板,张进和张诚打人,固然不对,要挨廷杖,但是站在宦官的角度,王颐太特么的欠揍了,说的那是人话吗? 盗印皇庄刊物谋利,罚没就怀恨在心。 冯保没有求宽宥,打了人就是不对,该罚就必须要罚。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看向了海瑞,各打五十大板,海瑞这个骨鲠之气骨鲠本人,对这种和稀泥的做法是什么想法。 海瑞看首辅问他,他想了想说道:“老手艺了。” 葛守礼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也是老手艺?” “嗯。”海瑞颇为感叹的说道:“依我看来,就是争利没争过,就出口成脏,还挨了打。” “若是争过了,那必然是满脸堆笑的迎来送往,这皇庄刊印这君臣奏对之事,就已经提前申明了不得私刻,洪武祖制,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弘治十三年补《问刑条例》,此条删减了。” “否则这王颐,怕是要定个谶纬之罪。” 大明律法也不是一成不变,从洪武元年一直执行到了崇祯十七年。 每代皇帝都有增补删减,明孝宗弘治十三年《问刑条例》里删掉了这一条。 在儒家礼法之中,皇帝口含天宪,若是没有皇帝的批准,就私自刊刻皇帝说的话,并且胡乱解读,那是要杀头的!所以张进抄了王颐的书坊,那完全是合法的,甚至要奖赏五十两银子的。 虽然删掉了这条,但毕竟是祖宗家法,民间私刻皇帝的话,那也是违禁的。 “如此贪利,如何养骨鲠正气?清流清流,一股铜臭。”海瑞对王颐这个言官,提出了严格的批评,清流就该是清流的样子,如此争利,还做个什么清流? “葛总宪以为呢?”张居正看向了葛守礼,询问葛守礼的意见。 挨打的毕竟是言官。 “他也好意思告状。”葛守礼怎么评价,没眼看。 儒生从商叫做弃儒从商,这是一种向下的自我堕落,这王颐做生意就做生意吧,还被人知道了,被人知道了还被掀了摊子,被掀了摊子,还不服气,不服气也就罢了,还有辱斯文的跟人打架。 打就打吧,还没打赢! 怎么看。 多少有点没眼看。 “那就按冯大珰说的办吧。”张居正看两位总宪没什么意见,而且对王颐多少有些不屑一顾,便在浮票上写了自己的意见,而后呈送皇帝御前下印。 俞大猷和陈璘翻了船这件事,是因为船太老了,这都是当年平倭的旧船,船的年纪比小皇帝的年纪都要大两倍有余了,这也是张诚跑到南衙的原因,找人造船,没船在陆上跑的旱鸭子,哪能算是水师吗? 所以俞大猷和陈璘顶多被训斥一顿,出海要做好检查,严格约束军兵等等。 “汪道昆强淫良家案。”张居正极其无奈的说道:“汪道昆过了年都五十的人了,还有这么大的精力。” 这个案子最难处置,奸字一张口,说你强淫伱就强淫,你如何分辨,如何自证清白? 海瑞想了想,颇为感慨的说道:“老手艺了。” “又是老手艺?!”葛守礼看着海瑞,海瑞在应天做巡抚,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海瑞看着葛守礼,葛守礼很幸运,他做官一直有杨博护着,没人敢这么折腾他葛守礼,海瑞那可真的是什么场面都见过,他笑着说道:“当初我在应天也被如此构陷过,不过当时因为多留了几个心眼,歹人未能做成罢了,给些银钱,就可以用一女子清誉毁他人清誉。” “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都是黄泥掉裤裆,有理说不清的事儿。” “你们这些个读书人,玩的真的脏。”冯保听闻咧了咧嘴,冯保发现自己真的不够无耻,看看人家读书人的手段,突破底线! 张居正拿出了汪道昆的陈情疏说道:“汪道昆上言,他一觉醒来,就看到身边多了个人,他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查了半天,松江府衙门也只能以强淫案来定,这女子的确是个良家,一直到衙门哭诉,闹个不停,百般不愿。” “浙江巡抚和巡按,劾其致仕回籍闲住。” “汪道昆羞愧难当,请致仕削籍。” 松江府的大幕刚刚拉开,主事的汪道昆就因为强淫案,自身难保,廷臣们静静的不说话,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汪道昆到松江府查清占,惹祸上身,不仅官位保不住,怕是连清誉也要丢得一干二净。 “怎么都奔着下三路而去,这不是下三滥的手段是什么?”新任的吏部尚书张翰,虽然朝中没有根基,但也是一步步卷上来的,他当然清楚事情到底是因为什么,他略微有些不忿的说道。 谭纶看着张居正说道:“罚吧,他自己没本事,护不住自己三丈之内,被人下了套,怪谁呢?办不好差事就是无能,无能就回家种红薯去,省的丢人现眼。” 汪道昆是浙党,谭纶是浙党党魁,浙党党魁不肯回护,汪道昆立刻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核准其致仕吧。”张居正看大家都表了态,选择了核准汪道昆致仕的奏疏,当然他在浮票上到底写了什么,没人知道。 这奏疏流转到了皇帝跟前,小皇帝看了半天,说道:“明明是个冤案,还要如此处置?元辅先生,朕不明白。” “之前朕问先生,汉哀帝继位之后,丞相薛宣和给事中申咸有怨,薛宣斫伤申咸,在申咸脸上划了八道,砍掉了申咸鼻唇,申咸自此以后不能为官。” “这伤人面貌和这送女人榻上,污人清誉,有何不同?” “此案,如此处置不妥。” 大明皇帝明确反对大明首辅的处置意见,并对首辅处置引经据典的提出了质疑! 所有人都知道,十岁人主的确年幼,但是不好糊弄。 “陛下,臣亦觉得不妥,可若是不处置,天下皆以为则而行之,都认为原来这样做,不会被处罚,就有人跟着在后面犯案,吏治大败坏。”张居正俯首回答了为何要这么处置。 这是朝廷法度,必须要罚,否则日后其他的官员也会如此有模有样的学习。 做好人难,做好官难,做好官必须要比坏人更加奸诈狡猾,才能做好。 “元辅先生所言有理。”朱翊钧仍然不肯下印说道:“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放过坏人,也不冤枉好人,不如派出缇骑,查清楚事情的原委,若是真是如此,如此处置,若非不是,那就追查背后元凶,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小小年纪的大明皇帝已经逐渐展现出了他残暴的一面,喊打喊杀。 查不清,这种奸污案,在大明真的很难弄得清楚,其实小皇帝这也是拖字诀,拖着拖着,就会有新的事件,盖住了这件事,利用制度上的僵化,无限拖延,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理寺卿孙丕扬,之前弹劾高拱被下狱革职查办,责令削官身回家闲住,流程走了整整一年,拖到了高拱倒台,孙丕扬被重新启用了。 朝臣们会用这招,小皇帝也会用这招。 “谨遵圣谕。”张居正听闻小皇帝要派出缇骑追查,露出了个笑容。 他在浮票上,写的是汪道昆强淫案背后的那些勾当,是关于南衙十四府清理侵占七万顷常田背后的角力,是地方缙绅反对清理清丈和大明钦差之间的矛盾。 矛盾说中借《管子》的轻重篇,将矛盾分为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遇到一件事,要分的清楚其主次要矛盾,主次分明,才能稳妥的处置。 至于处置意见,张居正并没有他说的那般,要准许汪道昆致仕,而是没有表态。 这件事要追查,要请缇骑,大明锦衣卫北镇抚司缇骑执掌宫禁,调动缇骑查案,那是皇权的核心,事涉皇帝安稳,张居正没法说。 帝师没有讲,但显然,小皇帝很会用。 朱翊钧把张居正的浮票撕了下来,拿起了朱笔,写道:“遣提刑千户骆秉良至松江府,查明奏禀。” 写完之后,朱翊钧将万历之宝拿了起来,盖在了奏疏上说道:“下章北镇抚司督办。” 大明皇帝和大明首辅,就处置汪道昆的案子,似乎产生了分歧,事情以元辅低头而结束,但是廷臣们哪个不是人精,多少也猜到了张居正在浮票里,写的应该不是准汪道昆致仕,而是为汪道昆申辩。 谭纶这个浙党党魁,当的太过豁达了,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回护。 张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徐璠杀人伤人案。 “虎毒尚不食子啊。”谭纶啧啧称奇的说道:“徐华亭当真狠人哉,自己儿子挡了路,也能下得去手,吾诚不如华亭公。” 更正一个错误,第一个奉天殿已经在嘉靖四十一年改名了皇极殿,书中已经全部改掉了。就是皇帝开大朝会的地方。 (本章完) 第九十六章 公与私,根本难不倒元辅先生! 徐璠几次三番的阻拦的徐阶和地方缙绅勾结,而且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看起来很完美。 但是他得罪了一些人,一些苏松、浙江、南衙的海商,因为徐璠的提议一旦通过,就避无可避的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海上,会多出一大批的竞争者。 在针对应天巡抚、太监的过程中,只有徐璠的罪名是杀人,哪怕跟徐阶有仇怨,把徐阶比作了秦桧的汪道昆,也只是被泼了一身的污水,只是一个警告。 汪道昆朝中有浙党的支持,有张居正回护,汪道昆犯了一个一次成年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在过一段时间,就会烟消云散,甚至会被重新起复。 在大明尊卑贵贱等级分明的礼教世界里,汪道昆是大明的顶层中的一员,是住在紫微垣里的大人物,是高官显贵,他的这个强淫案子,大抵会在读书人之间成为一种风流倜傥。 甚至汪道昆愿意,哪怕是将那个良家纳妾,这案子摇身一变,就会变成一段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故事。 但是徐璠是杀人伤人案。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打击报复,所有人都清楚,徐璠是冤枉的。 他是被扣上了杀人的罪名,但是所有的物证、人证、书证都会指向徐璠,而且很快就会有一轮来自士林的风力舆论,将徐璠从颇为儒雅的大公子,变成一个嗜杀成性,残暴的恶人。 徐阶知道这一切。 南衙地面做事,绕不开徐阶的关系网,谁要对徐璠动手,若是没有徐阶的点头或者默许,这案子不会发生。 就是这么快,徐璠从人人称赞的大公子,变成了杀人犯,被收监。 盗墓贼有个规矩,那就是盗洞里先出来的一定是父亲,然后才是儿子,因为父亲不会为了那些盗墓所得财物把儿子推下去,但是儿子有可能会。 可徐阶有三个儿子,老大开始公然违抗他顶撞他,阻拦他的时候,他默许了某些行为的发生。 所以,谭纶才会说,虎毒不食子,徐阶是个狠人。 张居正看着手中的这份奏疏,开口说道:“徐璠杀人,历历有据,人证物证书证,铁案如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之事。” “徐璠八议议功,有修永寿宫之功,议贵为正三品太常寺卿,理应削官身。” “光禄寺署正顾九锡上奏言:徐太师子徐璠,归乡大肆兼并,鱼肉一方,与劣幕、恶吏等联为一气,敲诈勒索良善,横行无忌招摇,侵害小民无度,为恶乡里,罪加一等,理应充军戍边。” 杀人偿命,但是有八议中的两议,就是功和贵,贵是正三品以上,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徐璠也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恶棍,充军戍边,就成为了最后的判罚。 徐璠的案子之所以要拿到文华殿廷议,是因为徐璠有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虽然不视事儿,但官阶是实打实的。 “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念完了大理寺的判罚,询问着廷臣们意见。 万士和眉头紧蹙的说道:“那光禄寺署正顾九锡,不是徐太师的女婿吗?” “是。”谭纶看着万士和回答了这个问题。 万士和得到了这个肯定的回答之后,立刻变得惊恐了起来,他心里那个天下尊贵卑贱的世界,那个亲亲相隐、亲亲之谊的世界,正在崩塌。 顾九锡是徐璠的妹夫,顾九锡不仅不为徐璠说话,还落井下石,刺了徐璠心窝一刀,从削官身永不叙用,变成了充军戍边。 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而背叛阶级的个人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过去的亲朋好友,一夜之间,变得陌生,变成了拿着刀,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的仇敌。 这就是代价。 再无人有疑问后,张居正书押,将奏疏递给了张宏,张宏放到了御前,请陛下下印。 朱翊钧看了看,徐璠充军戍边的地方,比较奇妙,徐璠流放之地在蓟州。 蓟州是大明九边之一,也算边镇,这算是到了戚继光的地盘,也算是能够优待一二,不至于徐璠死在边方。 通常情况下的流边,都是到云贵,镇南关这等穷山恶水之地,张居正给徐璠选在了蓟州,也算是回护了。 朱翊钧下印,看着奏疏开口说道:“礼崩乐坏,仁者寡,不仁者众,仁者仁政,如杯水车薪,古人诚不欺朕,下章刑部吧。” 这是个杀人的铁案,徐璠有没有杀人都不重要,证据证明了徐璠杀人了,而且铁证如山。 宋阳山被降了三级戴罪立功,汪道昆清誉被污,朝廷派出缇骑侦办,俞大猷、陈璘被申斥,张进、张诚被打了十杖,徐璠被削官身充军流边。 腊月初八,腊八节,大明京师准备过年的日子里,大明派往南衙主持清理南衙清田的诸臣僚,皆有了处置。 大明首辅张居正继续主持廷议,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是很在意,但熟悉张居正的廷臣,心里都清楚,眦睚必报张居正绝对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对于大明朝臣而言,更能直观的感受到张居正的可怕。 当屈辱发生而张居正默不作声的时候,那就是老虎眯起眼睛,打算吃人的时候了。 就连廷议的气氛都压抑了几分,所有人说话都生怕开罪了张居正,不知道张居正心里窝了多大的火气,准备对下发泄。 群臣结束了廷议,讲筵之前,朱翊钧心里有些疑惑不吐不快,他让侍读侍讲学士稍后入殿,殿上只有朱翊钧、张居正、冯保、张宏几人。 “徐阶如此狠毒?徐璠可是他儿子。财帛动人心,果然这等厚利,眼里只有利益的时候,真的能把人变成鬼。”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评价这一系列的事情。 最让小皇帝不能理解的就是徐璠被迫害,宋阳山、汪道昆等一众,这是斗争,为了维护自己利益的斗争,但是徐璠,可是徐阶的大儿子,这都能下得去手。 “徐阶是阳明心学的再传弟子,本身就百无禁忌,别无选择,他只能这么做,否则这些恶名,都会到他的身上。”张居正俯首说道,他很了解徐阶,徐阶唯利是图,那是必然的,还没有到虎毒食子的地步。 徐阶没有选择,他只能如此。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像杨太宰那样?” “杨太宰是硕德之臣。”张居正想了想,还是认为徐阶和杨博不一样,他们的确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迫不得已,比如不得不为,但是杨博比徐阶还是要强一些,杨博始终将矛盾维持在一个斗而不破的地步,就这一点,就要比冤死胡宗宪的徐阶要强上百倍了。 君子解释为治人者时,不论私德,徐阶冤死胡宗宪造成的危害,要比杨博维护晋党那些边角料利益做的事儿,要恶劣成千上百倍。 当然这也和杨博急流勇退有很大的关系,杨博要是继续在朝中,怕是恶事只会越来越多。 急流勇退,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之前询问何为公,何为私,臣略有所悟,臣斗胆僭越,为陛下解惑。” “严嵩晚年盗墓舍祭品为生,死于妻墓前,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三,世庙主上重病,念起严嵩,询问近侍,严嵩如何,近侍皆不敢言,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厂督黄锦才告诉世庙主上,严嵩四月以死于庙祝,尸骨无人收敛。” “仅剩一言: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 “直到临死前,严嵩一直认为自己忠勤敏达,在公私混淆之中,严嵩忠君却不体国,窃国二十载,溺信恶子,流毒天下。” 张居正是《明世宗肃皇帝实录》的总裁,他修这段历史的时候,联想到了皇帝陛下的公私,最近发生了一系列的事儿,都让张居正对公与私,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而他的这段话其实非常非常的危险,尤其是在礼教森严的万历元年,若是被其他臣子们听了去,必然弹劾张居正大逆不道。 因为张居正这番话在质疑君国一体的基本政治结构。 严嵩一生毫无疑问是忠诚于君王的,若是君国一体,大明就是嘉靖皇帝,嘉靖皇帝就是大明,皇帝就是天下,天下也是皇帝。 严嵩难道还一分为二,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忠臣,一个是奸臣不成? 很显然,严嵩不能分裂,那就是君主和大明并不是一体的。 张居正绝对没有为严嵩回护申辩,甚至为严嵩正名的打算,严世藩索贿都索贿到了裕王府的头上,张居正当时就在裕王府,他才不会为严嵩正名。 张居正在借着严嵩来确定公与私的定义。 关于君国一体的话,张居正也只能言尽于此,懂的都懂,不懂张居正也没办法细说。 作为摄政之人,他大声喊出君国并非一体,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种话来,怕是明天就跟高拱一个下场了。 张居正并不打算谋朝篡位,所以话到了严嵩忠君而不体国,就够了,再细说,就是不能触碰的滑梯了。 “何为公?”朱翊钧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他能听懂,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本身就是朱翊钧问张居正何为孝,长幼尊卑为孝的时候,区分君父一体时候说出来的。 张居正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神情,陛下得亏没有继续深挖君国是否一体的问题,而是问起了公的定义。 小皇帝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抡起赤子之心、纯白至质的大锤,敲碎了张居正不惑之年建立的坚实的认知世界,却不负责重建,让张居正一个人艰难探索而重建。 要是小皇帝非要纠缠这君父、君国是否一体的事儿,张居正就打算直接不干了,这讲筵谁爱来谁来! 问!问!问!那是能问的东西吗! 张居正端起了手,他对公已经有了明确的定义,虽然这个过程很是艰难,但是国事凋零,给了他很多的例子去观察,去确定这个概念,就变的轻易而简单。他笑着说道:“《易·系辞上》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 “《战国策·齐策三》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人们总是把有着相同特征的事物归为一类,比如马,有后山马、驽马、骐骥、千里马、大宛马,但它们都是马。” “而人们也总是因为地域、亲朋、志向、品行、爱好等等成为一个个的群体,这就是人以群分。” “《论语·卫灵公》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所以,公就是群,但群不是公。” 朱翊钧听闻疑惑的说道:“公既然是群,为何群不是公呢?”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臣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需要就徐阶之案为例。” “徐璠和徐阶是父子,华亭徐氏是一家,这是群,面对朝廷旨意之时,徐阶或者说徐家,只能还田,否则斧钺加身。” “而华亭徐氏、大石头沈氏、昆山顾氏,又是一个群,他们是松江府的缙绅,他们彼此姻亲两百年之久,对于朝廷查清楚侵占并要求还田的政令,是愿意付出一定代价的还田的,比如拿到船引开海,因为徐氏、沈氏、顾氏,本身就有布庄和粮庄,他们在开海事中占据了有利地位。” “而南衙地面十四府的缙绅又是一个群,他们彼此遥相呼应,相映成林,彼此默契,对于朝廷的清理侵占事,是极为抵触的,因为只要有改变,就会有损失,很有可能在海贸事中,过往地位不在,他们极为抗拒而不肯妥协,所以徐璠杀人伤人。” “所以,大明有各式各样、林林总总的群,所有的群,构成了一个整体,那就是公。公是群,但群不是公。” 张居正觉得自己讲的太过于复杂了,小皇帝能不能清楚的明白他对公的定义,让他比较担心。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就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吗?公包含群,群被包含在公之内。” “先生以一家一户为一群而论,扩展为了公。” “朕德凉幼冲,不知所云,也试着举例。” “朕和云南边方的冉氏女子都为大明人,我们的关系就是同宗同族同国,当有人伤害到了大明的利益时,比如南衙缙绅这个群,侵占田亩,导致朝廷税赋不足,无力安定天下,大明颠沛,朕和冉氏女子的利益,都受到了伤害。” “在这个过程中,缙绅这个群,这个关系更为简单的群,伤害到了关系更为复杂的天下的公。” “当群因为关系进一步扩大的时候,公在上,而群在下。” “相比较一家一户的群,城中一坊城外一里(一百一十户为一里)为公;相比较城中一坊或者城外一里为群,县州为公;相比较县州为群,则府道为公;相比较府道为群,则天下为公。” “天下为[wéi]公也。” 张居正听闻陛下这个根据关系的复杂程度,累层递进确定群和公具体而明确定义的时候,心服口服的说道:“陛下睿哲英明,人以群而分,公为群,而群非公;公大而群小,公在上,而群在下,天下为[wéi]公。” 人是群的基本构成单元,根据关系,可以把人划分为一个个的群。 而关系更复杂涉及到的人更多的大群,向下包含关系简单、涉及到的人更少的小群。 最大的大群就是天下,包含了天下人,这就是天下最大的公,天下为公。 一旦解释清楚了公,与之相对应的就是私。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两广总督殷正茂驱逐了小佛郎机人是为公,而两广缙绅为了做买卖,联合小佛郎机人,输贿给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窃居濠镜为私。” “殷正茂言给小佛郎机人加税,为公,万士和为每到商议到有可能损害缙绅利益时胡搅蛮缠,为私。” “工部拒绝武清伯索要银钱修房,为公,娘亲为了四千两银子问国帑要钱给武清伯修房子为私。” “朝廷为天下税赋清理南衙十四府七万顷田,为公,徐氏、沈氏、顾氏等螳臂当车,为私。” “这么一说的话,小佛郎机人加税是公事,就不该供养宫中私帑,理应入国帑;而宫中也不该拿户部的钱赏赐武清伯,让户部背这个亏空和窟窿。这都是贿政之弊,恐有姑息之患。” 张居正一愣,自己又被回旋镖给击中了! 徐阶说的吏治上贿政之大弊和姑息之大弊,是抄袭张居正在嘉靖三十二年的《论时政疏》,这两句是他张居正提出来的,现在,被皇帝用回旋镖打在了张居正的身上。 殷正茂的惩罚性关税供养皇帝是贿赂皇帝,为的就是皇帝姑息张居正。 这小皇帝,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穷的都到外廷讨饭吃了,还一副大义凛然,道貌岸然的样子!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陛下,臣是循吏,一切以成事为主,矛盾存在于万物之中,冲和为宜,形而上的认知,往往和形而下的践履之实为矛盾,臣为践履之实为准,殷正茂为臣之门下,远在极南,若是加税不供养陛下,恐天下非议。” 小皇帝是小常有理,张居正是大常有理,就你小皇帝会回旋镖,他张居正就不会回旋镖了吗? 矛盾说可是以杨博君子还是小人问题延伸出来的问题,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可是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 “君国一体,君父一体,天下为公,殷正茂有恭顺之心,王国光也有恭顺之心。若是殷正茂不把加税给宫里,他在极南时日无多,恐无法安定极南;若非张诚为天使决断,国帑今年也不会多这十二万一千两银子,进退有度。”张居正再俯首说道。 君主就是天下,天下就是君主,这是形而下的践履之实,张居正他不倚着皇权,做不成事儿,张居正太清楚这一点了,就以张四维还朝之事为例,若不是小皇帝以貌寝为由不肯让张四维回来,张居正也只能看着张四维回朝,做《世宗实录》的副总裁,等到修成的那天入阁。 张四维入了阁,那张居正做事,还能对晋党穷追猛打? 这就是目前天下的基本格局,张居正划出了条线,君国一体,君父一体,皇帝威福之权不可触犯,日后奏对,不能越过这条线,越过之后,张居正就会闭嘴。 “公私之分,先生鞭辟入里,乃不器大才也。”朱翊钧认真想了想说道:“朕刚才所言,和清流很像,不脚踏实地,高谈阔论,不基于事实说话了,谢先生教诲。” “臣愧不敢当。”张居正赶忙回礼。 张居正想了想俯首说道:“陛下,盐徒拒捕,海风覆舟,在往时诚为常事,然,今日清丈查侵占有不平之鸣也,恶人欺隐,自为私之心重,故与人谋害。要之主上睿明,揆度事理,衡鉴明允,其轻重予夺,必不有乖于情法之中。” 小皇帝知道张居正说的是什么意思,大意就是南衙诸官被泼脏水,有人在刻意污蔑罢了,张居正也是怕小皇帝对这一众大臣产生了猜忌之心,故此说明。 朱翊钧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说道:“那就继续讲筵吧。” 张先生无论是出于践履之实,还是出于天下秩序,还是出于自身儒教礼法的局限,仍然要坚定不移的高举拥护皇帝,尊主上威福之权,都是一种务实的态度。 帝制是天下弊病的原罪,同样也是眼下的最优解。 眼下大明的生产力,根本不足以推翻帝制建立一种全新的秩序,朱翊钧做不到,张居正也做不到。 既然无法建立新的秩序,那就拥戴旧的秩序,大步向前,由量变引发质变,持续不断的推动生产力的发展。 张居正今天给出了公的定义,朱翊钧也没有抡起大锤砸张居正的思想钢印,人都有不应期,让张先生缓两天,再接着砸就是了,眼下只是有了公私的定义,关于公私,道阻且长。 而此时的都察院衙门里,海瑞和葛守礼正在对天下言官的奏疏进行整理,部议之后,送入文渊阁。 海瑞和葛守礼很忙,海瑞主要负责部门的事儿,具体来说,就是鉴定一下热门的科道言官,是不是真的有骨鲠正气。 葛守礼主要负责弹劾奏疏,各地科道言官的奏疏,尤其是弹劾奏疏,他都要确定真伪,在廷议上表态。 “海总宪,我有些疑惑。”不懂就问葛守礼闲暇之时,看着一丝不苟的海瑞开口问道。 小皇帝是懂装不懂,葛守礼是不懂就问。 海瑞看着葛守礼,笑着说道:“葛总宪有何疑问?知无不言。” 葛守礼颇为不解的说道:“天下言官期盼海刚峰回朝,当那把锋利的剑,来斩掉老天爷都在示警的佞臣,但看海总宪回朝作为,似乎是在和元辅同流合污。” 海瑞想了想说道:“能救大明的从来不是我,而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元辅。” “我只求大明能够一扫宿弊,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罢了,我做不到,元辅能做到,我自然不会攻讦于他。” “政治不讲德行,因为让大明再兴的路上,遇到的那些敌人,都是牛鬼蛇神,都是妖魔鬼怪,一身的正气,杀不了他们。” “再说了,元辅手段如此了得,德行还浑然如玉,那他也坐不稳首辅的位置不是?” “咱们要的是首辅,而不是清流领袖。” 清流救不了大明朝,彼时严嵩当国,海瑞也以为清流可以救得了大明,自从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倒台以来,海瑞只看到了徐阶对严党的反复追杀,只看到了清流对严党的凶狠反扑,只看到了清流高举着清流的大旗,行那浊流之事。 徐阶走了,高拱来了,海瑞还以为自己能让徐阶还田,能查清楚南直隶十四府的侵占,但是最后的结果是自己的被迫致仕。 再次起复的海瑞,对张居正的评断也是一变再变,一变再变。 “他收受贿赂。”葛守礼沉默了一下,说起了张居正收银子,张居正的银子主要收的是冰敬碳敬,集中在春秋两季。 海瑞看着葛守礼,越看葛守礼越是心虚,葛守礼的眼神越是躲闪。 海瑞笑了笑说道:“葛总宪是想说自己的吧,或者说这朝中,张党、晋党、浙党的党魁都收贿赂,我为何充耳不闻,如同没看见一样,对他们进行弹劾?” “贿政之弊易治,姑息之患难除,考成法破姑息之患,才能言贿政之弊。”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 “羽毛多了也能沉没舟船,柿枣多了也能压断车轴,异口同声的讨伐甚至能融化金属,这便是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 “唯有考成法奏效,根治了这姑息之弊,才能治理贿政,陛下尚且年幼,锐意进取,一切都还来得及。” 海瑞不急,尤其是每天看到皇帝和张居正讲筵的内容,海瑞就更不急了,还有什么比充斥着希望的活着,更加令人愉悦呢? “葛总宪是否研读矛盾说?”海瑞问起了最近极为风靡的畅销书,矛盾说,这玩意儿乍一看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细细深究起来,却觉得惊恐无比。 葛守礼面色复杂的说道:“元辅先生,不器大才。” 大家都是党魁,做官比不过,学问也比不过。 “海总宪,葛总宪,讲筵结束了,文华殿侍读差人送来了今天讲筵的内容。”一个司务将宫中讲筵放在了桌上。 讲筵札记,其实内容非常散,完全没有《矛盾说》这种总结的容易看明白,但是海瑞和葛守礼还是会很认真的研究这些札记。 没别的,就是见证下,无所不能张居正答不上来的时候,说的那四个字,容臣缓思。 更加清楚明白的讲,海瑞和葛守礼想看乐子。 “这!”葛守礼看完了札记,目瞪口呆的说道:“这这这…公与私,还能如此解吗?” “这公与私理应这么解啊!”海瑞感触颇深的回答道。 海瑞也有自己的矛盾,或者说疑惑,贿政,绝不应该,但是现实是无法纠正这种贿政的风气,海瑞想要弹劾,可形而下的践履之实,又让他无法下笔,他是一个俯下身子找答案的人,这种矛与盾产生的疑惑,甚至让他对自己坚持廉洁的信念,都产生了一丝的迷茫。 但是在看完了公与私的定义之后,海瑞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解开了心中的疑虑。 相比较大明这个更大、更复杂关系的、涉及到了更多的人的公,张居正、谭纶、葛守礼他们这个群就是私,贿政为私,剔刷宿弊为公。 “根本难不倒元辅先生!”葛守礼看完之后,也是略有所悟,但是他有些失望的是,张居正真的把问题答了出来。 这天底下还有难得到张居正的事儿吗? 有。 小皇帝的教育。 而此时的宫中,小皇帝正在跟李太后、陈太后,讲解张居正定义的公与私。 朱翊钧端着手侃侃而谈的说道:“娘亲,这群与单,公与私,就是这般解法,洪武年间,我大明朝的内帑国帑不分,天子十二库,更是九库归外廷任大使、副使管理,京中官员俸禄都由内库所出。” “到了永乐年间,成祖文皇帝更是说,内库所贮皆为天财,待赏有功,虽朕不敢妄费。成祖文皇帝将内库用于了北伐,这是混淆而确定的现象。” “到了宪宗纯皇帝时,外臣就再也无法清查内库了,成化年间,户部多次请奏清查内库账目,都被汪直以来往不便为由,改为了司礼监查账。” “后来屡次反复,到了嘉靖十二年,皇祖父下旨规定,天子内库天子专用,至此,公私皆分。” 朱翊钧简单的给李太后、陈太后讲了讲大明内帑十二库的发展历程,洪武永乐年间公私不分的国帑内帑混淆,到明宪宗时候的彻底否定外廷的干涉、再到孝宗、武宗的内帑国帑具体对待、最后是公私分明分账的冲和。 按照嘉靖皇帝的祖宗成法,外廷每年要给内帑30%的收入,内帑专供皇帝使用,其余皆为国帑所有,自此大明内帑和国帑完全分开,国帑要是到内帑借银子,那也是要打欠条的。 所以李太后问工部要银子给武清伯修房子的事儿,是公私不分。 李太后有些欣慰,有些无奈的说道:“姐姐,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皇儿就是个常有理,他外公的事儿,都过去了,他还跟我讲这么一大堆的道理,元辅先生果真不器大才。” “那也是皇儿说的有理。”陈太后一听也只是乐,笑意的说道。 朱翊钧颇为严肃的说道:“娘亲,今天元辅先生上奏说,太祖时,每次外官来京奏事,或者县丞典史有廉能爱民者,或者耆老百姓有冤屈者,常召见赐食,访民间疾苦,恳请复祖宗成法。” 张居正不仅让小皇帝见廷臣、朝臣、京官,还要小皇帝见外官(京师之外)、县丞典史、耆老百姓,目的则是访民间疾苦。 李太后将四岁的朱翊镠给拉了回来,这孩子一不留神就在沙坑里挖沙子,挖的哪里都是,李太后笑着说道:“皇儿有主意,就自己定吧。” 公与私是个对举互言的关系,就像是大与小,只有对比才有公与私,比如一家一户和一层楼,一层楼是公,造穿了承重柱,就是损公肥私。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 朕,尚节俭! 自从经历了之前的从国帑支取四千两银子的反复之后,大明的李太后也算是对小皇帝颇为安心了,既然元辅说要皇帝见见外官、见见县丞、耆老百姓,那就见见好了。 又不是十岁看老一看就不成器的孩子,有什么不能见的? 过年了,大明的各个级别的官员,都能见到皇帝,也算是皇威的彰显,哪怕它只是一个初升的太阳。 朱翊钧借着张居正讲筵,把公与私的定义和国帑内帑断舍离的发展过程,详细的解释了一遍。 月港的市舶司抽分,所有抽分所得是五五分成,这和其他税赋的分账方式是不同的,大明其他税赋的分账大抵保持在三七开的分成法,就是内帑三,国帑七。 这是当年,为了让开海事能够持续得到皇帝的支持,谭纶、许孚远、涂泽民、殷正茂也是‘贿政’隆庆皇帝,制度性的贿赂皇帝,以求获得皇帝支持开海,当然换成大明的叙事风格,谭纶等一众开海派,那是表达自己的恭顺之心。 朱翊钧穿的比较单薄,握着长棍,全神贯注的盯着骆思恭,他在跟骆思恭对练长棍,他们俩都是练得俞大猷的剑经短兵长用的棍法,俞大猷的棍法非常凶猛刚烈,讲究一个:势犹如圆石转于万仞之山,再无住歇。 只要被拿到了一点点优势,之后的攻伐就是连绵不绝,源源不断,如同狂风骤雨一般的砸过去,直到把对方彻底打死。 骆思恭在长期的对练过程中,越来越谨慎,因为他面前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在武道一途上,始终玩的都是四个字,阴险狡诈。 在骆思恭的眼里,小皇帝陛下根本就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盘踞时防守密不透风,进攻时,如大河奔流,一泻千里,势不可挡。 来了! 骆思恭屏气凝神的看到了小皇帝的肩膀动了,这是进攻的信号,很快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扫向着他的胸腹扫了过来,骆思恭立刻立棍格挡,格挡之后,立刻转身、挑棍上肩、提右膝踏右腿,松左手,向前撩棍而出,打向了小皇帝的裆部。 这一击又快又狠! 在武功房看小皇帝习武的陈太后和李太后,那心一下子就被吊起来了!虽然说皇帝下了严旨,不能留手,不得藏私,必须要全力以赴,但是那种地方,也可以用这么大力气打过去的吗? 朱翊钧反应极为迅速的挡住了这一击撩阴棍。 不等骆思恭收棍后退,朱翊钧左脚踏出,成弓步,端起棍就是一个直刺,直奔骆思恭的中盆,也是奔着下三路就去了。 骆思恭心呼不妙直呼上当!根本没有破绽,小皇帝故意露出破绽,引他进攻!他急忙拖棍向后,躲开了这一击直刺,但为时已晚,已经被小皇帝拿到了破绽。 朱翊钧收腿,左手松握、右手向后向上提拉收棍后,立刻左脚左前闪步,右脚擦地弓步,腰腹发力向前旋推,手中长棍划过了一道弧线向右前用力的点去,缩身藏头,一击摘心挖眉的连招,连点带挑,直奔骆思恭的胸、面而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如同毒蛇吐信一样探出! 骆思恭接住了第一招,没接住第二招,直愣愣的看着近在眼前还在晃动的棍头,头皮一阵发麻,只要往前再送一点,立刻就能点碎他的眉心骨,当场毙命。 朱翊钧收棍,气急败坏的说道:“你不讲武德,居然用撩阴棍!” 骆思恭想起直刺自己中盆的那一击,角度刁钻,小皇帝你没有奔着下三路而去吗!大家都一样不讲武德! “臣有罪。”骆思恭擦了擦额头的汗,再次架棍,接着对练。 骆思恭今天一直输,一次都没赢过,搞得骆思恭人都傻了,平日里胜负还能四六开,他四皇帝六,今天直接就是零十开了,他零,小皇帝十! “不打了,不打了。”骆思恭选择了投降认输,自己单方面挨打的对练,要多憋屈有多憋屈,他打又打不过,还不能骂人,只能窝了一肚子的火,手中便越没了章法。 “你看伱,你又急。”朱翊钧收好了长棍,笑着说道:“咱告诉你,你为啥一直输。” 朱翊钧分析了自己对俞家棍法的习武心得,他叫来了缇帅朱希孝说道:“这俞家棍法,想练好,似乎必须先练好这连环步,就是粘连绞织,左右脚互为子母,剑经说,要逢进必跟,逢跟必进,连绵不绝,配合棍法才能使用。” “咱用这连环步,拧腰切胯合膝,就像这样。” 朱翊钧展现了一下子自己的脚下的步法,连环步的一些动作要领,这都是他挨打挨出来的,骆思恭没有一点恭顺之心,打起人来,就跟个疯子一样,根本不留手,为了能赢骆思恭,朱翊钧可是下了不少的功夫。 最终把这连环步给练成了。 “陛下,腰胯腿膝肩肘臂腕棍贯通一气,棍势朴实不崇花招、动作迅猛变化敏捷、快慢相间攻守有度,棍走风响两脚生烟,身腰辗转快如电,形无定招势如虹,臣为陛下贺。”朱希孝看完了小皇帝的步伐,颇为认可的俯首说道。 小皇帝是下了功夫去钻研的,而且也有自己的思考和经验总结,这棍法已经趋于熟练,接下来都是经验了。 棍一拿一戳,其实就是长兵的精髓,练好了棍,就能练好其他的长兵。 这不是说小皇帝不用练了,只是说小皇帝的棍法已经入了门,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棍,是要练一辈子的。 “也是为难缇帅了,想这么多词儿,不会拍马屁,就不用绞尽脑汁的想这些词儿了。”朱翊钧听到朱希孝拍马屁,也只是乐,朱希孝不擅长这些词,一听就是背书。 朱翊钧和骆思恭好生交流了一番这步法的运用,长期站桩的效果越来越明显,下盘不稳,一切都是虚的,下盘不稳,整个人都不稳,对练的时候,不把自己给绊倒了,那就是祖宗保佑。 朱翊钧总觉得这天下武功,都是站桩,无论是骑射、步射、短兵、长兵,不谈下盘,只谈招数,都是虚伪之事。 朱翊钧这下盘,极其扎实,所以始终压着骆思恭打。 万历元年十二月下旬,小皇帝开始忙碌了起来,各种祭祀活动需要他出席,本来这些祭祀都是由成国公朱希孝代劳,但是朱希孝已经走了,礼部议让英国公代劳祭祀,这也是从弘治年间留下的习惯。 张居正不同意,廷臣也不太同意,天下大事,唯祀唯戎,这祭祀之事,还是让小皇帝亲自出马比较好,哪怕是过几年,小皇帝长大了,亲政了,局势完全稳定了下来,再由武勋代劳也不迟。 廷臣们议论纷纷,小皇帝取了张居正的主意,亲事亲为,这本就是皇帝的工作内容,让别人代劳,干脆这皇帝让别人当算了。 忙忙碌碌中,一条四川的消息,传回了京师,人心振奋,奔走相告,四川总兵官刘显父子率领十四万大军,荡平了都掌蛮,西南夷都掌蛮被彻底消灭。 西南夷都掌蛮,就是僰人,大明和西南夷都掌蛮的恩怨情仇,要从洪武六年说起。 洪武六年,太祖高皇帝说西南夷来归者,即用原官授之,这也是历代的做法,这些世袭的土官,在当地个个都是土皇帝。 很快,以都掌蛮为首的西南夷攻破州县,高、珙、筠连、庆符等县,太祖高皇帝派兵平叛。 都掌蛮洪武年间,被摁了下去后,到了永乐年,又攻破了高、珙两县,朝廷只能派兵平叛。 景泰元年,都掌蛮杀朝中公差,扬言:若是大明朝廷再派公差前来,定会报复,将所有进山的公差绑在树上吊死,以威慑朝廷。朝廷只好派兵平叛。 到了成化年间,明宪宗实在是受不了西南夷的反反复复,在朝臣黄明善的建议下,五毒之计平定都掌蛮。 都掌蛮终于安静了七十多年,一直到了隆庆六年末,都掌蛮再次谋叛,而这一次,统兵的刘显,把都掌蛮灭了个干干净净,再没有任何的差评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反复了。 兵部尚书谭纶再下令,对逃遁在深山中的都掌蛮继续剿杀,铲削祸本,席卷云彻,以绝苗裔。 朝中毕竟没有都掌蛮出身的大臣,那自然没有人为都掌蛮张目,都掌蛮的反反复复已经把事情拧成了死结,都掌蛮和大明互动了两百零一年,在摩擦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都掌蛮,也成为了历史长河里微不足道的注脚,只留下了悬棺挂在悬崖上,任由风吹雨打,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朱翊钧为此专门到皇极门,听鸿胪寺官宣奏了四川克平都掌蛮的捷音。 为了照顾小皇帝的体力,张居正和礼部议定,过年仪礼,除皇极殿百官行八拜礼、致词庆贺之外,其余礼仪皆废辍。 朱翊钧其实想说,自己体力非常的好,每天十里地的跑步,那可是气息绵长,只不过那些个礼仪又臭又长,流于形式,皇帝大抵都不乐意参加,从嘉靖二十一年起,连每年奉天殿(皇极殿)接见朝臣八拜和贺岁都取消了。 现在皇帝好不容易肯出来见朝臣了,张居正跟礼部尚书万士和商量,大家都小步走,搞那么多的礼仪,万一小皇帝生出了逆反心理,不肯再出来见朝臣了,如何是好? 万士和本身是那种纯纯的礼法拥趸,本来想坚持一下,但万一小皇帝被这些礼仪给折腾烦了,再不出来见朝臣了,岂不是更糟,也就同意了张居正的提议。 至此,过年的礼仪彻底敲定。 腊月二十八日,皇极殿开殿,小皇帝听百官贺岁致辞。 腊月二十九日,朱翊钧再至皇极门,见了觐廉能官,浙江左布政使谢鹏举等一共二十员外臣,外臣见了皇帝一面,原来小皇帝长这个模样! 虽然这次的见面,仍然是流于表面,但是礼部诸官脸上都笑出了褶子来,尤其是万士和,这可是敬天法祖的功劳! 这见外官的礼法,自从永乐年后,就废除了,再没进行过,张居正做首辅,把这个捡了回来。 只是让所有人,包括万士和在内,都不开心的便是:云南大理府知府史诩回京述职,也在这次外臣觐见的名单上,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未曾出席这次会面,和那贾三近一样,被朱希孝逮入了天牢询问。 这一问,史诩和贾三近不一样,史诩是大雪失期。 二十七日下了一场大雪,驿路仍然通畅,但史诩入京的时间还是因为大雪耽误了,史诩那真的是连滚带爬,也没赶上,这缇骑逮他的时候,他刚刚入城。 小皇帝听闻后,再至皇极门,单独接见了一下史诩。 史诩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罪该万死,致陛下奔波,失期当斩,臣惟请陛下开恩宽宥一二,令臣以效犬马之劳。” 朱翊钧却笑着说道:“小事,免礼,起来奏对,天大雪地冰如镜,并非你有意违逆,更不是不恭顺,失期情有可原。听说四川总兵官刘显平叛都掌蛮还问大理府借粮,他还了没?” 刘显为了剿这都掌蛮还问大理府借了些粮食,一共两万余石,这事儿小皇帝知道,还是户部奏闻,也没有个下文,这大理府知府入京,见了自然问问。 “还了,九月份克都掌蛮后,刘总兵就把粮还了,分毫不差,刘总兵还以为要打到明年九月,这就多准备些,没成想这都掌蛮就撑了三个月的时间,就被平定了。”史诩赶忙俯首回答道。 “如此,以史太守看都掌蛮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吗?”朱翊钧询问着都掌蛮的情况。 “再无可能了。”史诩斟酌再斟酌后说道:“都掌蛮,不得人心。” “他部占据要道,仗人多力强,常奴役其他夷民,劫掠其他苗寨,抢夺妇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诸苗深受其害,西南沸反恶其久矣,这次刘总兵进剿都掌蛮,当地民壮影从指路,抢收都掌蛮的田禾,都掌蛮无粮可用,不能倚仗山林之险,只好决战,被我大明军击败。” “都掌蛮仁义不施,至人神共弃之境遇。” 史诩算是简单的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刘总兵用兵如神,当地的生苗、熟苗听闻天兵进剿,立刻大队人马给大军指路,都掌蛮就在那里! 当地的百姓还抢收都掌蛮的田中粮食,最终把都掌蛮从山林里逼了出来,这才只用三个月就平定了都掌蛮。 史诩很清楚,都掌蛮余孽,这怕是没什么活路了,大明击溃了都掌蛮的主力,其他和都掌蛮有仇怨的苗寨,肯定会落井下石。 小皇帝又询问了很多关于大理府的风土人情,史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帝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朱翊钧从冯保端着的盘子里拿出了一本书,递给了史诩笑着说道:“如此,元辅先生教咱读书,得一本矛盾说,就赐予你便是。” “谢陛下隆恩。”史诩再次跪下行礼,算是谢过了皇帝的圣恩。 赏赐矛盾说,是朱翊钧今年的伴手礼,至于朝臣们看不看,反正他赏赐了。 宫里过年,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但是小皇帝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要把福和吉字写完,福字,在大年初一赐给朝臣;吉字,在正月十五上元节后,赐给朝臣封福吉之气。 过年要守岁,朱翊钧就睡了两个时辰,三更天就起床,开始在各个宫殿门前拈香,放鞭炮邀请各路神佛来宫里过年,这转悠半天,就到了中午的时候,小皇帝还要召集群臣到奉王殿,大宴赐席,大宴赐席之上,四品以上有座,四品以下就只能站着了。 这大宴赐席是九爵礼,还有太常寺的乐户奏乐、舞姬跳舞。 朱翊钧对这些礼节,都不是很感兴趣,那些个舞姬也没什么看头,不该露的不露,该露的也不露,极其无趣。 朱翊钧终于忙完了一切的礼仪,到了武功房习武去了。 朱翊钧擦着汗,对着冯保说道:“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心,那族党的党羽,陕西道监察御史苏民牧上奏说,俺答封贡以来,三年边方无警,七镇晏然,有赞襄之力,请恩赏宣大在镇文武诸臣。” “去年俺答汗破虎峪口的事儿,权当不记得了吗?还有那吴兑,谎报军情,折腾了下朝廷,权当无事发生?” “还要朕再给王崇古加少保,荫叙他一子为国子生,王崇古不是有三个孩子都入了国子监吗?还有吴兑升副都御史,哪来的脸。” “元辅先生怎么说?” 朱翊钧习武结束后,询问着国事,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开开心心的过个年,这族党过年也要给人添堵。 王崇古的少保因为他女儿金字诰命的事儿被剥夺了,现在又要闹着要这个少保,吴兑闹着要副都御使。 “元辅先生说无不可。”冯保赶忙将冰糖梨水给递了过去说道:“眼下东南在查侵占的事儿,元辅先生这是打算安抚一下族党,毕竟这京营没练好兵之前,追击过深,恐有力有不逮之处。” 朱翊钧坐下休息,无奈的说道:“在复杂的事物之中,往往充斥着复杂的矛盾,而这些矛盾因为所处的地位,对事物的发展有着不同的作用,其中一定有一种矛盾,处于支配地位,对事物发展起决定作用,这种矛盾就叫做主要矛盾。” “主次之分,显然在天下为公之中,南衙权豪侵占和穷民苦力失地佃户之间的矛盾,属于主要矛盾。” “那就依了元辅先生的意思吧。” “兵部右侍郎吴百朋、给事中李乐、张鲸在宣大阅视长城鼎建,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朱翊钧问起了宣府大同的长城鼎建,这王崇古二百万两银子砸下去,超过了十九万力夫在边方劳作,这万一修着修着成了元末治理黄河,挖出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搅动黄河天下返来,才是麻烦。 冯保摇头说道:“王崇古这白花花的银子都花了出去,并无大事,其实这件事王崇古讨巧了,这些力夫修完了长城,难道还能回籍不成?也就留在了宣府大同两地,充实边方,开垦荒田,京营副总兵马芳上奏说,开春他回宣府大同主持边方垦荒,到六月份归京。” “按照之前王崇古边方发实物军饷,朝廷监察无误后,给银,这笔钱,王崇古总是能赚回来的。” 朱翊钧锤了锤腿,嗤笑了一声说道:“王崇古还是蛮会做生意的嘛,一鱼两吃,这力夫拿了他的银子,不仅要修长城,还要给他当垦田种粮,当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冯保想了想说道:“那是,蒲州王氏那可是山西权豪之户,王崇古的大哥王崇义也是晋商之一。” 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说来也怪,上次宋阳山、汪道昆等一众被南衙的权豪们给摆了一道,这摆的是宋阳山、汪道昆,打的可是元辅先生的脸,元辅先生这就忍了?” “忍不了。”冯保非常了解张居正,这口气,张居正要是忍了,那就不是张居正了。 张居正主打的人设,就是眦睚必报,为了不让自己塌房,也不会就此放过才对。 “那元辅先生在等什么?”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冯保摇头,他还真不知道张居正在等什么。 张宏在一旁小声的说道:“元辅先生在等俞帅安顿好,俞帅刚刚清理了十八寨,手中有一堆的俘虏,要把这些俘虏挑拣出来被裹挟上山的良善耕种,才能继续追击。” 张宏的义子张诚,人在松江府做提督内臣,知道的更清楚一些,这些个俘虏,就是限制了俞帅再次出击的枷锁,需要把这部分的俘虏消化掉,才能继续动作,俞帅不能动,则张居正不会动。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说道:“嗯,戚帅讲过,战争都有间歇,一部分原因是军士们需要修整,一部分是这些俘虏需要消化,才能继续,你说的有道理。” “这几日四千多个举子都进了京,全楚、全晋、全浙、全齐会馆都开了馆,冯大伴辛苦一趟。” “正好吏部尚书张翰说:元辅先生这从一品六年考满,请加恩赏,就加正一品俸,恩赏一番,让元辅先生不必推辞。” 朱翊钧写好了敕谕,交给了冯保。 冯保赶忙俯首说道:“臣遵旨。” 冯保领了敕谕,等待着小宦官们先去通传,而后才去了全楚会馆。 此时的全楚会馆人声鼎沸,云贵川黔的学子,都会入这全楚会馆;而陕西、山西、河南等地的学子,都会到全晋会馆;南衙、浙江、福建、两广、江西等地的学子会到全浙会馆;而山东、河南、南衙部分的学子,会到全齐会馆。 齐楚浙晋,四足鼎立。 冯保带着圣旨来到了全楚会馆,拿出了敕谕说道:“文渊阁大学士张居正接旨。” “陛下敕谕:先生启沃朕心,平治天下,功在社稷,兹当六年考满,进中极殿大学士,荫一子为中书舍人,令支正一品俸,特于例外,加赐蟒衣斗牛各一袭、赐银一百两、纻丝四表里、钞五千贯、茶饭五卓羊三只、酒三十瓶,少示优眷不必辞。钦此。”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恭敬的接过了敕谕,颇为感激。 这大过年的,云贵川黔的学子都看着张居正,心里不禁要问,咱们楚党的党魁张居正,做了一年半的帝师了,做得如何?皇帝是否称心?外人说再多,不如这大年初一,皇帝恩赏一番,更有说服力。 在全楚会馆的学子们看来,这是小皇帝以弟子礼过年拜年来了。 这是皇帝对元辅的尊重,这是小皇帝在给张居正撑腰。 “臣才疏学浅窃据当国辅弼之位,惶恐至极,绝不敢受。”张居正对着冯保说着话,这是辞恩命,就是来往客气一下。 “元辅就收下吧,陛下特意交待了,不让推辞。”冯保借了几步,左右看了看,轻声问道:“陛下今天问起了南衙查侵占之事,说,元辅先生这口气就忍下了吗?” 张居正笑着说道:“俞帅眼下动弹不得,故无动作,过了年,俞帅能动了,就有动作了,是他们先玩脏的,就不能怪我了。” “咱家回宫奏禀就是,元辅留步。”冯保得到了答案,也没多留,就回宫去了。 大年初二各官署开始点卯,初三日奏祭,初四日进春,初五廷议再次开始。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二十七廷臣俯首见礼。 朱翊钧小手一挥说道:“免礼。” “大年初二,宫人张秋菊,玩火引燃了永寿宫的窗栏,此宫女为先帝潜邸旧人,素来放肆,娘亲和母亲,止欲笞之五十,朕以为不妥。此人罪大,阴结宫外,不可宽宥,杖之三十,发禁城外安乐堂,年后放归依亲。” 张秋菊,的确是裕王府旧人,是乾清宫伺候李太后的宫人,但是这个宫女仗着自己是潜邸旧人,向来肆无忌惮,张秋菊趁着采买的时候,收了晋党的贿赂,居中联络张宏。 张宏就把这事告诉了冯保,冯保一调查,把事情来龙去脉给查清楚了。 结果还没有禀报李太后,这张秋菊玩火,差点把永寿宫给点了,李太后觉得是旧人,就用竹板、荆条打五十下好了。 朱翊钧不肯宽宥,下旨杖三十,逐出禁城,发配安乐堂,安乐堂里面住着一堆的老宫女和老太监,就是个收容之处。 张居正俯首说道:“圣母慈仁,不忍伤物。陛下君主天下,若舍有罪而不惩,何以统驭万民,法固有可宽者,亦有不当宽者,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正此之谓。” “陛下圣明。” 张居正带头唱赞歌,同意了小皇帝的处置决断,显然太后和小皇帝冲突的时候,张居正更赞同小皇帝的处置。 “陛下圣明。”群臣只好跟着一起唱赞歌,其实这里面并不是没有疑虑,按照孝道而言,既然李太后有了处置,遵循孝道,就不该多言。 可是这宫女阴结宫外,若是多说,那是没事找事,惹自己一身腥。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去岁,丧服之祭未过,宫中不设宴,并免去元宵灯火,今岁宫中大宴赐席,但元宵烟火灯架,仍循旧事免去。” “如今天下民力衰竭,财用大亏,有司束手无策,只能时时加意节约,以备不时之需。朕见外官,知民穷,理当修省节俭。” 鳌山烟火冠春城,步辇龙旌倒褪行。 大明皇宫办的烟火,是那种灯架如同山一样的巨型花灯,名叫鳌山灯会,这办一次,都要三万多两银子,太贵了! 朱翊钧直接小手一划,停了这鳌山烟火事儿。 礼部尚书万士和一听,赶忙出列说道:“陛下,永乐七年,成祖文皇帝下旨,元宵节起,听臣民赴午门观鳌山三日,君臣同乐,丧服之祭已过,恐怕有违祖制。” 这是永乐年间的祖制了,这元宵灯会去年因为服丧停办,今年还要停?这可是礼乐。 朱翊钧摇头说道:“永乐年间,一年岁收三千万石正赋、近两千万石的屯粮和数百万匹的丝纱。” “万历元年十二月,户部奏:公私困乏,山泽关市之利已竭,开纳之例未停,各项搜括靡有空遗,天下春夏税粮共一千一百九十一万七千四百五十六石有奇,银二百七十八万两,除岁用外,计可剩银十万有余。” “你跟永乐年比?岁入还没军镇的屯田籽粒粮多,就是把银子折粮算上都不如,万尚书,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现在穷,咱们都省着点,你说是不是?” 屯粮,也就是天下卫所的屯田粒子粮,自从卫所制度败坏之后,大明朝廷的税赋一年不如一年,万历元年,一千一百万正赋,折银才二百多万两,不是天子南库抽分大帆船,国帑一根毛都不剩。 都穷成这样了,就别穷讲究了。 “这么少?”万士和赶忙俯首说道:“陛下以布德修省尚节俭,施仁义,结民心为本,臣为大明贺,谨遵陛下圣诲。” 万士和这才知道,大明已经穷到了这个份上!怪不得王国光整天抠抠索索,跟个守财奴一样,压根就不是守财奴,是根本就没有。 “廷议吧。”朱翊钧看无人反对取消鳌山烟火,示意朝臣们可以开始廷议了。 诸廷臣坐定,张居正反手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昆山顾氏佣奴至松江府寻提刑千户骆秉良,顾氏家中藏有甲胄、强弩若干,骆千户突袭顾氏家宅,查而有据,起获甲胄百余副,强弩千架,案卷已送至北镇抚司衙门,陛下闻之严旨传文渊阁,令臣严办此案。” 张居正一出手,就是致人死地。 提刑千户骆秉良去松江府查汪道昆强淫案,这案子还没办,先办了个造反案。 私藏甲胄、强弩,这可是谋逆大罪! 张居正看着案卷也是颇为感叹,顾氏佣奴确实存在,这是张居正让宋阳山安排的人,张居正本来只是想着,北镇抚司衙门的提刑千户既然到了松江府,有枣没枣打三竿,去折腾一趟顾氏,让顾氏收敛点。 结果,真的查到了甲胄百余副,强弩千架! 今天去参加婚礼,如果喝大了,晚上那章可能写不出来,如果没喝大,就会有!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图穷匕见 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 这是一句俗语,说的就是民间私藏甲胄,尤其是全身甲,私藏一甲等于藏了三把弩,至少就是流边,永不归籍,若是藏了三副甲胄,那就是死罪不赦。 刑部尚书王之诰,看着卷宗看了许久说道:“大明律: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毎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明初的时候,明承唐制,大明律中规定:诸私有禁兵器者,徒一年半。弩一张,加二等。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 洪武二十二年,绞刑废除,私藏军器,改为杖一百,流三千里。 弘治年间的《问刑条例》把这个罪又修改了一下,将弓弩从私藏军器的名单上划去,只有重甲和火器违禁,规定了最高判罚,为杖一百,流放三千里,也就是云贵川黔等边方之地,永不归籍。 时代在发展,弓弩已经不属于违禁之列。 谭纶满是惊讶的说道:“打孔、粗磨、穿孔、错穴、并裁札、错稜、精磨,甲片才制作完成,还有要用皮革条编制成盔,内外还要有面料衬里,以铜钉嵌合,这一副甲胄,最少需要四十名工匠,一年时间打造,他顾氏要做什么,藏了百副!” 王之诰摇头说道:“顾氏自陈是为了防倭。” 这个理由非常的恰当,倭寇闹得最凶的时候,也进攻过松江府,当时罗拱辰还率军星夜驰援,松江府缙绅为了感谢罗拱辰,还给他起了个牌楼纪念。 倭寇至嘉靖四十一年逐渐平定,戚继光和俞大猷又清剿余孽,后来逐渐安定了下来。 顾氏说自己为了防倭患,准备了甲胄,也说得过去,也算是情有可原。 这又是一个形而下的实践,与形而上的认知上的矛盾,大明的律法规定不可以藏匿甲胄和火器,可是倭寇四起,东南千里狼烟,准备一些甲胄和弩来防止被倭寇抢了,也是应该。 张居正颇为认真的说道:“眼下倭患渐平,大明也在松江府设立了军镇,常驻了三千余精兵,防止倭寇侵扰,彼时朝廷不能安定海疆,若还不让自保,不合于道。” “不如这样,严令各家各门,还甲弩火器归公,三月期止,若是再有查处起货,则以藏匿军器罪名论处如何?” “理应如此。”王之诰同意了张居正的认定,藏匿军器的确是重罪,但当时东南的主要矛盾就是倭患侵袭之下的种种社会乱象,胡宗宪、谭纶、戚继光、俞大猷等等,在东南平倭的时候,也有富户提供甲胄给募兵,最终完成了平倭。 这次的顾氏满门的确是藏了不少的甲胄强弩,但也可以说是为了备倭。 海瑞却略有些不赞同的说道:“顾氏私藏甲胄理应责罚,若舍有罪而不惩,何以统驭万民,法固有可宽者,亦有不当宽者,这是元辅对陛下刚刚说过的话。” “确实,顾氏私藏甲胄有可宽之处,可倭患渐平,顾氏仍私藏于家中,不报于朝廷。这是不当宽处。” 海瑞打出了一记回旋镖,以张居正刚刚的话,打了张居正一下,不赞同张居正这种和稀泥的做法。 葛守礼也是极为认同的说道:“确实,若是没有责罚,朝廷法度、庆赏威罚何在?南衙缙绅见无责罚,自然要藏匿,不会将甲弩归公了,理当惩治,以儆效尤。” “海总宪以为应当如何处置?”张居正看着海瑞问道。 海瑞言简意赅的说道:“还田。” 群臣彼此看了一眼,露出一副果然如此、也应如此的神情,海瑞不惜发动回旋镖攻讦首辅和稀泥,目的直奔还田二字。 没收生产资料,没收田产。 东南眼下的主要矛盾,就是权豪侵占和百姓颠沛无业可事,田亩作为当前最大的生产资料,还田就是缓解主要矛盾的最好办法。 海瑞看着所有人解释道:“我在南衙做巡抚,他们兼并的田亩,多数都是趁着倭寇四起时,四处兼并得来,彼时有天灾,缙绅有司法、科举、税赋等种种优待,是指望他们安土牧民,可是他们趁机大肆兼并,横行于乡里之间。” 南衙十四府之地的土地兼并,最为酷烈的一段时间,就是和倭患四起之时。 当主要矛盾从平倭转化为查侵占止兼并之时,这些田怎么吃下去的,就应该怎么吐回来。 “唯理所在。”张居正点头说道:“顾氏侵占田亩两千二百余顷,就让顾氏还田吧。” “二十二万亩田,大鱼一条。”海瑞听闻元辅同意,脸色立刻变得笑意盎然,笑着说道。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看向了廷臣询问道。 万士和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表达自己的态度,万历元年,大明公私穷的当裤子了,人光喝西北风活不下去,南衙侵占常田,已经是占无可占,兼无可兼、并无可并的地步,朝廷税赋已经完全萎靡。 缙绅侵占了这些常田之后,利用自己的优免和朝中姑息纵容之弊逃避税赋,最终导致了大明朝的税基严重萎缩。 “既然没人反对,那就如此。”张居正开始贴浮票在奏疏之上,请陛下用印。 朱翊钧看了看,拿出了万历之宝盖了上去,这二十二万亩田到了俞大猷的手中,就又能安置一大批的俘虏了。 张居正拿出一本奏疏说道:“南京谏台湖广道监察御史陈堂,弹劾南京光禄寺卿兼应天府尹顾章志,大江沿岸匪寇众多,腊月仅仅半月失事盗就约五十余起,留都不宁谧,劾顾章志失职贿政姑息之罪。” 陈堂,张党嫡系的言官,这本冗长的弹劾奏疏里,不仅仅说顾章志尸位素餐,不好好做事,不捕贼及擒斩贼人,还收受贿,姑息自己党羽,搞得南京城里乌烟瘴气,一个月的时间,坐寇、贼帮火并十数起,百姓惊诧,顾章志不闻不问,还因为贿赂,纵容贼人。 这部分的贿政姑息,对南衙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虽然不好查,但是查明的就是十数万两之多。 张居正继续说道:“河道侍郎万恭劾顾章志贪墨事,江南运河水道延袤八百余里,每岁夏初开运河水充溢运道无虞,前岁改于年前十二月开闸,各河浅滞,诸坝断流,京口封闭之候,挑浚工费动以数万计,共征三十四营,力夫十万两千人疏浚。用银四十八万有奇,复核仅发十二万银,顾章志贪墨钜万,逾三十万两,怨声载道盈路。” 两封奏疏,直指顾章志贿政姑息之罪。 第二封奏疏,杀伤力极大,边方修关隘城墙,南方玩的就是疏浚河道,顾章志拿了朝廷四十八万两疏浚河道,结果他自己个贪了三十多万两! 疏浚河道,大家过一层手,就都沾一点油水,如果不是太过分,其实也没人揪着这个事儿弹劾,毕竟自从嘉靖以来,贿政姑息之风已经刮遍了整个大明天下,可是顾章志直接拿走了三十万,这就有点过分了。 他拿走三十万,那疏浚河道事中,土石木方的钱给不了,征调地方各府的力夫银也给不了,三十四营力夫十万两千人,连饭都不管,搞的各段河道的所在衙门压力极大,为了安抚这些吃不饱,还要疏浚河道的穷民苦力、失地佃户、游坠佣奴,各地衙门,也是挠秃了头,才能让这修运河,没有变成了隋末运河天下反。 最终把欠账一核算,这三十万银子的水,在哪里截流,就被万恭搞清楚了,一本奏疏直达天听。 直指昆山顾氏。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顾章志,理应就地解职,拿入京师,徐行提问。” 顾章志这两项罪名,都是证据确凿,不把顾章志给拿到京师来,抖擞一下,这三十万两的亏空谁负责呢? “抄家吧。”谭纶听闻如此,眉头一皱的说道:“抄的晚一点,这三十万亏空,怕是朝廷要补了。” 现在抄家还能抄出来点,再晚点抄,怕是银子早就转移走了,田亩不能动,银子能动,顾氏动作比朝廷快点,三十万两,把户部卖了,也补不上这么大个窟窿。 去年朝廷总共就留下了十万两银子的结余,这还是抽分大帆船得到的。 葛守礼的心情颇为微妙,宣大两地也是长城鼎建有了窟窿,王崇古、张四维搞出来的窟窿,近两百万两,但是朝廷还是让王崇古、张四维把这个窟窿堵上,权当无事发生。 因为王崇古捏着俺答封贡这个事儿,京营不振,就没办法过分追究,糊里糊涂的糊涂的办了。 可是顾章志,直接就抄家补窟窿了。 因为东南倭患剿灭,而西北,鞑靼建立了大明金国,这就是养寇自重的可怕,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庆赏威罚皆不能入。 软柿子,张居正要捏,硬柿子,张居正就不捏了吗?不捏为何要振武,再建什么京营呢! “抄家吧。”葛守礼是负责纠劾百官的总宪,他也没多少犹豫,同意了谭纶的想法,抄。 海瑞非常认同抄家,笑着说道:“抄。” 惹他张居正干什么!全天下谁不知道张居正眦睚必报? 海瑞建议、张居正牵头、皇帝首肯的南衙还田案,乖乖的把田还了,说不定还能从朝廷手里换到些船引,摇身一变,从土财主变成了海商,非要折腾,给宋阳山、汪道昆他们泼点脏水,把人惹毛了,这下连家都被抄了。 张居正是个循吏,懂的变通,他就是想把事儿办了,把自己的执政纲领实现,把天下还给小皇帝的时候,不是一个千疮百孔,不是一个一塌糊涂的江山,若是江南缙绅同意了徐璠的建议,肯低着个头,从圈地竭泽民力变成海商。 张居正一定会答应下来,还会请皇帝下旨褒奖一二,夸赞大明缙绅们懂事,深明大义,国家财用大亏,天下困于兼并,江南缙绅带头还田,把侵占的常田还给朝廷,这是楷模,这是天下缙绅的榜样,江南缙绅要在开海事上要一些特权,朝廷必然也会答应。 可惜,徐璠被削了官身流放蓟州,现在顾氏被抄了家。 “还有人要为顾氏说话吗?”张居正看向了万士和,这个人每到伤及缙绅利益的时候,都会跳出来,拿着礼法和祖宗之法说事儿,现在这可是薄凉寡恩,鱼肉缙绅的抄家大案。 万士和立刻摇头说道:“抄!必须要抄!三十万两的亏空呀!” 万士和多少也涨了记性,被骂了这么多次,再不改变一下思路,这礼部尚书怕是做不了几天,也不能善终了。 “好。”张居正笑了笑,在浮票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 朱翊钧下印的时候,还专门看了看,骆思恭他爹骆秉良办事得体,起获了甲胄和强弩之后,就已经和南兵合伙,把顾氏围的水泄不通,不交代清楚家里银子来路,连饭都不给吃一口,已经大致摸排清楚了顾氏的财产,折银大约七十八万两有奇,田二十二万余亩。 也就是说,骆秉良其实已经把昆山顾氏给抄了,人死不死,那得朝廷明公论断,但是这银子、土地,一分也别想带走,掘地三尺也得给你挖出来。 天下百官和缙绅都怕缇骑,就是怕在这里,嘉靖年间陆炳为缇帅时,是嘉靖皇帝皇威最盛之时,人人都怕,缇骑办案,就突出了一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徐璠所言有理,吃小鱼吃多少才能饱?一条大鱼下肚,都能打嗝了。今年户部又能多一点结余了,按祖宗成法,抄没所得,国帑七,内帑三。”朱翊钧拿起了朱笔把分账改为了七三开,而非五五开,然后才下印。 户部尚书王国光颇为惊讶,罚没抄家所得,按照永乐年间的祖宗成法是尽数归内帑,但那时候内帑是公帑,给庆赏皆出自内帑。 按照嘉靖年间的祖宗成法是五五开,不患寡患不均,大家一人一半,勉为其难,可是皇帝小手一划拉,就是七三开了。 陛下这小手一划,肯定有事。 果不其然,张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松江总兵俞大猷、陈璘、宋阳山、汪道昆等人上奏:言松江府通衢九省之地,乃深水良港,昔日我大明永乐年间,自苏州太仓浏家港南下西洋,历七次,国用民用公私殷足,请旨开海,设立松江市舶司,设都饷馆、良港三处、造船厂三厂,陛下闻,传旨文渊阁下旨廷议此事。” 图穷匕见。 王国光立刻就懂了!怪不得廷议之前,小皇帝要说鳌山烟火之事,根本就是在表达一个立场,那就是朝廷和皇宫都要开源节流。 为了点银子,连永乐年间起的鳌山烟火都停办了,这是节流。 那么开海,就是开源。 小皇帝之所以肯把罚没查抄,变成七三开,是盯上了开海这块肥肉,这也算是贿政,提前用银子堵住朝廷反对开海的嘴。 毕竟月港都饷馆,抽分所得,是国帑和内帑五五分成,这是大头。 “户部没有意见。”王国光立刻表态,户部也穷,每年入不敷出,他这个户部尚书也是焦头烂额,现在皇帝肯开源节流,那是极好的,即便是小皇帝不把罚没变成三七开,王国光也会同意的。 帝国的财相,每天看着空空如也的国帑,谁来要钱都得唉声叹气的说没钱,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刑部也没有意见。”王之诰第二个表态,月港已经实践了很久,只要不给红毛番土地,红毛番就不能扎根,就不会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 吏部尚书张翰想了想说道:“元辅先生处置有方!” 谭纶想了想说道:“大家都知道的,我从在福建作巡抚的时候,就一直在提议开海,哪怕是月港,我要曾经专门上奏,说开了只开了一点点,根本无济于事,兵部也赞同松江市舶司之事,若有冲突,俞龙威震东南,想来不会有事。” 倭寇最好卷土重来,当年能把他们杀的干干净净,现在也能把他们杀的干净,最好把他们背后的那些个东南缙绅、豪商、权豪,一块杀了! 杀杀杀!杀他个血流成河,杀他个干干净净。 谭纶进士出身,可是这辈子做得最多的事儿就是杀人,谭纶完全没有张居正那个耐心,要是他谭纶当国,做事不会和张居正一样这么钝刀子割肉一点点的切,而是走大开大合的路子,不听话、聚啸,矛盾重重,矛盾?什么矛盾? 直接把对方杀干净了,那不是就没有矛盾了吗? 当然,谭纶也知道,不能那么干,宋徽宗平定方腊后,为了搞钱,直接把中人之家十抽一的杀了一轮,结果搞得民心离散,后来宋徽宗被金人俘虏住地窖去了。 治国这种事,谭纶知道自己不合适。 六部里有四部没有意见,这件事就算是通过了廷议,只要小皇帝下印,就算是合法了。 只是张居正也愿意听听反对意见,毕竟每一条反对的意见,都可以减少一些弯路。 市舶司的建立,必然绕不开祖宗成法,尤其是嘉靖年间完全禁海的祖宗之法,这个事儿还有得辩,敬天法祖是祖训。 万士和不反对开海,他颇为感慨的说道:“洪武初,桂言良在《上太平治要十二条》曰:夫驭夷狄之道,守备为先,征讨次之,开边衅,贪小利,斯为下矣。蛮夷朝贡,间有未顺,当修文德以来之,遣使以喻之,彼将畏威怀德,莫不率服矣,何劳勤兵于远哉!” “太祖从之,设十五不征伐之国。” 怀柔远人,使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是洪武年间建立朝贡国商贸体系的主要原因和目标,之所有这个目标,是以为那时候的主要矛盾和现在不同。 那时候大宋灭国百年,大明新立,需要万国来朝增加凝聚力。 万士和所说的也是大明对外关系三个纲领。 第一,柔远人,贸易是实现外交目标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第二,重文德,重要的是使夷国畏威怀德,实现文化上的王化,而不是武力统治; 第三,轻征讨,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采取武力征伐的手段,实现部分政治羁縻就足够了。 比如永乐年间征伐安南国设立交趾,不是交趾黎越僭朝反复挑衅,设伏伏击了大明护送陈天平归国的五千军士,也打不起来。 万士和面色奇怪的说道:“当时的矛盾是大明新立,急需要万民所向,也需要休养生息,所以有怀柔远人、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目标。” “永乐年间亦是如此,彼时靖难征伐,天下无宁,万里海塘诸国躁动,需耀武扬威,所以才有七下西洋,大明军容耀天威。” “天恒变,地恒变,人恒变,道亦恒变。” “嘉靖年间与隆庆年间的开海,矛盾又变,大抵就是谭司马所言:御之怠严,则其值愈厚,而趋之愈众。私通不得,即掇夺随之,意正如此。” 矛盾在变,目标也在变,手段也在变。 矛盾主导了万物的循环发展。 嘉靖年间的严格海禁和隆庆年间的开海,符合事物发展的特征,谭纶在《条陈平倭善后未尽事宜疏》中,说的很明白,海禁越是禁止,则矛盾越深,聚啸的人就越多,越是不让私自贸易,则会掇夺生事儿。 “呀,万尚书也读矛盾说?”冯保大感惊奇的问道:“还以为你视其为异端,就是不肯读呢,这么看来,万尚书也读?” “我是个读书人!”万士和被这一顿阴阳怪气,气的脸色通红,大声争辩道。 冯保满是笑意的说道:“啊,对对对,现在有点像了。” 冯保气死人不偿命,这阴阳怪气,真的是刀刀入心,万士和都读书了,还被骂了一顿。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像!他万士和可是堂堂的进士出身!那是千军万马卷出来的大明读书人! 这矛盾说这东西,一旦读了,而且认真理解之后,就像是从粪坑里爬上岸洗干净了,就很难再跳回粪坑了。 这已经是万历二年了,还在搞传统的法三代儒学,属实是有些腐朽了!不搞矛盾说,觉得是异端,哪怕是搞点知行合一致良知也行! “朝廷去年就剩了十万银子,不过也比嘉靖四十年要强得多,那年亏空两百余万银,最后是严阁老去问世庙主上从内帑拿钱,填的这个亏空。”王国光颇为感叹的说起了往事。 严党倒台在嘉靖四十一年,严世藩索贿裕王府被嘉靖皇帝知晓。 而嘉靖四十年,朝廷在宣府大同跟鞑靼人打仗,在东南平倭,天下无宁,朝中开销极大,又收不上来税,当年亏空了近两百万两,严嵩嘉靖四十年入宫请皇帝从内帑支取了这笔钱。 嘉靖皇帝以为杀了严世藩,抄了严家,就能把宫里这个亏空给填补上,结果徐阶抄了严嵩的家,一直到嘉靖四十四年,就给了嘉靖皇帝十万两银子。 朱翊钧听闻万士和这个说法,笑着说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世人滨海而居,靠海吃海,朝廷设立都饷馆都饷,赚钱嘛,不寒碜。” 物质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大明朝廷就一个字,穷。 没钱没粮,啥都办不了,手里没把米,叫鸡,鸡都不应。 市舶司这件事,算是通过了廷议,具体办就要让俞大猷、汪道昆、张诚去做了。 张居正的进攻暂时告一段落,以顾氏私藏甲胄事,严旨南衙还田;以顾章志贿政姑息,对整个顾氏抄家杀鸡儆猴;借着徐璠的提议,议松江市舶司之事。 当张居正展开进攻时,南衙缙绅该如何应对? 从北衙到南衙,快马加鞭要十五日的时间,因为有积雪,所以稍微晚了些,但是朝廷严旨,让南衙地面各权豪之家上交甲胄和弓弩的政令,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此时的徐家老宅内,骆秉良挎着刀等在门外。 徐璠,是被冤枉的,骆秉良清楚而且也搜集了大堆的人证、物证、书证,来证明徐璠当日并未出现在那个娼家之内。 徐璠杀人的那天,徐璠在徐家老宅里跟徐阶吵架,之后立刻就睡下了,徐璠可以提供充足的不在场证明,徐璠心里有事,而且事涉自己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哪有心思去寻花问柳。 骆秉良把一应人证收押送京徐行提问,至于徐璠到底会不会被犯案,这不是骆秉良能够决定的。 这是一件栽赃嫁祸的大案,但是朝廷已经有了处置,说是流放边方军镇,但是去的蓟州,这是回护之意。南衙必然会在还田事之中,掀起一场滔天巨浪来,徐璠继续留在松江府,护不住徐家,更护不住徐阶。 张居正将徐璠送到北面,放在蓟镇,也算是给徐家留下一脉香火,即便是徐家满门倾覆,也不至于没有后代,也算是尽了张居正弟子最后一份情谊了。 徐璠案后,张居正和徐阶再见面,那就是真正的敌人了。 骆秉良挎刀而立,等待着徐璠跟老父亲告别。 徐璠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早已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保住徐家。 “你到了北面,就听张居正的话,我这个弟子,心狠手辣,可到底念着一份香火情,说是削伱官身,流放,也是保你一命。”徐阶放下了茶盏,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事已至此,你我父子,就不必多言了。” 徐璠站起身来,眉头紧蹙的说道:“父亲,咱们家是不是也藏了甲胄强弩?” “有。”徐阶叹了口气,点头肯定的回答道,南衙地面的权豪之家,谁家里还没点这东西,否则那些个失地佃户、游坠佣奴、山林匪寇早就把权豪之家给抢了。 徐璠擦了擦脸上的泪,感叹的说道:“朝廷下了严旨,要求各家交还甲弩,如何应对?” “不交?顾氏马上就被抄家,杀鸡儆猴,不交甲弩,就是死罪;交?朝廷要权豪之家还田,再反抗抗旨不遵,那也是死,连抵抗一下都做不到。” “左右等死矣。” 徐阶面色凝重,看着徐璠说道:“这就是斗争啊,你死我活。” 矛盾的本质有着极强的斗争性,显然斗争不是请客吃饭,是血淋淋的需要流血的,而朝廷势大,权豪势弱。 徐璠端起手,急切地说道:“父亲,认了吧,还了甲弩,和朝廷要点船引,我已经听到了旨意,朝廷要在松江建市舶司,松江府通衢九省,这可是个好地方,只要稍微经营一二,也比万室之邑要强上数百倍了,不说万世不移,至少五代繁衍昌盛。” 徐阶站起身来,走到了徐璠面前,打了打他衣服上的土,好好的打量了一番徐璠说道:“你呀,还是没看明白,我肯认,有的是人,不让我认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也不是我固执。” “到了北边之后,没了父亲做倚仗,万事要忍让,不要招惹麻烦,我和张居正的香火情谊已经断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就是了。” “若是我死了,你记住了,陛下、张居正、朝廷都不是你的杀父仇人,知道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徐阶无法清楚明白的表达他的意思,因为他还没有读到张居正的公私说,一旦读到了,就会豁然开朗,他现在只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退路而已。 真正杀死徐阶的是他自己,是南衙地面权豪,徐阶无论做与不做,在这场清理南衙兼并田亩的风浪中,他必然处于风口浪尖之上。 “为什么呀,朝廷要在松江府设立一市舶司,我们南衙缙绅,不就可以以此出海而去,那白花花的银子不赚,非要在土里刨吃的,这是为什么啊?”徐璠想不明白,为何这些个缙绅,就是不能换一个思路呢? 徐阶笑着说道:“侵占田亩,可以万世不移,可是世袭罔替,可是做买卖做不到,做买卖有赚有赔,没有什么能比土地更能让家族繁衍昌盛,不是吗?” 徐璠面色五味陈杂的说道:“人又不能长生不老,哪有哪家那户,可以万世不移,世袭罔替呢?”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 朝廷不就是要税吗?我们交! 张居正总是这么的富有耐心,这是让徐阶最为遗憾的地方,如果张居正能够冒进一些,徐阶或者说南衙缙绅,就不会这么的为难。 但是张居正就是这么的步步为营。 “张居正为何首先把矛头对准了顾氏?”徐阶颇为感慨的说道:“因为顾氏控制着整个南衙的粮道,这意味着南衙地面,想要利用粮价挑起穷民苦力影从权豪,基本成了不可能的事儿。” “斗而不破,只要握住了粮道,江南地面,就乱不起来,斗而不破的局面就能维持。” “你知道那些个穷民苦力的,他们饿肚子的时候,就会变得凶神恶煞,仿佛这天底下就没有拦得住他们的人;只要能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们就会变得温顺;若是再给件衣服,他们就会感恩戴德;若是再给双鞋,他们就会死心塌地,跪在地上叫我们大善人。” 徐阶发现张居正比过去要难缠的多,这一切都是那矛盾说搞出来的鬼,以前张居正已经足够厉害了,但现在张居正和他们这些缙绅、朝士之间,拉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变得更加厉害的张居正,确实非常的难以对付。 抓粮道,就是抓到了矛盾最为突出的地方,就是抓住了百姓的肚子。 徐璠面色一喜,赶忙说道:“那为什么不是我们,给穷民苦力、佃户佣奴、游坠匪寇们一口吃的,一件衣服,和一双鞋呢?而是让朝廷来做这个大善人!朝廷笼络了人心,我们笼络什么?” 徐阶嗤笑一声说道:“白花花的银子给了穷人,那不是造孽是什么?人心能当银子花吗?就像你说的那样,等到民乱四起时候,顶多付出一点点的米,就能将民乱礼送出境,让他们去别的地方折腾去。” “等到朝廷平叛之后,就可以侵占田亩了。” 徐璠呆愣住了,只能说缙绅有自己的行事标准和风格。 “父亲,朝廷让把甲胄、弓弩的等全部交还朝廷,我们交不交?”徐璠向前走了一步的问道。 “交,怎么能不交,我们华亭徐氏要交,南衙地面的缙绅都要交,而后是浙江、福建、两广地区,这件事就是张居正的阳谋。”徐阶靠在交椅上,手指极快的搓动着,思索着对策。 “甲胄强弩,不是重点啊。”徐阶伸出手说道:“百副甲,千张弩,看家护院能行,能打天下吗?” 徐璠想了想说道:“成祖文皇帝?” 成祖文皇帝朱棣,起兵的时候,只有不到十五副甲胄,八百人,连一千张弩都没有,不照样打下了天下吗? 这不是现成的例子吗?还是大明朝的。 “你就气我吧!气我吧!非要把我气死才行!”徐阶拍桌而起,愤怒无比的指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伱气死我算了!” “成祖文皇帝那是个特例,特例!有史以来,你见过哪个藩王打进京城做皇帝的?哪个?你再举出一个来啊!” “气死我了!” “父亲,消消气,消消气。”徐璠赶忙给徐阶倒了杯茶,笑着说道:“您接着说。” 徐阶得亏是身体好,否则这个岁数被儿子这么顶撞,早就撅过去了,他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刚才说到哪了?啊,对,甲胄强弩,不是重点,那点甲胄和强弩,只能看家护院,根本造不了反。” “张居正,毒就毒在分化这件事上。”徐阶眉头紧蹙的说道:“麻绳单从细处断,张居正现在厉害了。” “南衙地面的缙绅,也不是铁板一块,同荣辱共进退,而是处处充满了矛盾,而且每一家都不一样,比如咱们松江府的三大家,顾氏、徐氏、沈氏,其实是乐意用田换船引,南下西洋的,因为松江市舶司离我们更近。” “但是有些地方缙绅是不乐意的。” “现在朝廷要各家把甲胄和强弩上交,就是在确定名单。” 徐璠低声问道:“什么名单?” “抄家名单。”徐阶面色凝重的说道:“你看,本来就不稳定的缙绅们,张居正直接来了个中心开花,立刻就把这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肯交出甲胄和强弩的,一派是不肯交出的。” “然后张居正带着这一派肯交出的,打击那一小撮不肯交出的。” “再之后呢,张居正手里的工具很多,他还能再次分化缙绅们,比如这还田换船引,一派肯换的,一派不肯换的,然后张居正继续带着这派肯换的,打击那一小撮不肯换的。” “如此循环往复,一点一点的来,把这件事,不知不觉之中就办完了,这张居正真的该死,把这矛盾玩得炉火纯青!” 徐璠似乎颇为惊讶的问道:“张居正这么厉害?” “那是,你不看是谁教出来的学生。”徐阶还是略微有些得意的说道,张居正无论如何,都无法否定一个基本事实,张居正是他徐阶的学生。 徐璠立刻说道:“嘉靖三十二年,张居正写了一封长信,和父亲分道扬镳,父亲还生气的大骂他是个叛徒,这看起来,也不像是父亲学生的样子,这止姑息之弊,就是从父亲开始的啊。” “赶紧走吧,骆千户已经等很久了。”徐阶好悬一口气儿没倒过来,眼不见心不烦,他立刻挥手,让徐璠赶紧滚蛋! 滚!滚!滚! 徐璠再次跪下,磕了个头说道:“父亲知道张居正厉害,而且还知道张居正比过去更厉害,而且还知道,现在张居正有陛下的支持,他身后站着的是大明皇帝,是皇权的支持,会比厉害更厉害还要厉害。” “小皇帝甚至都不肯让张四维回朝,给张居正掣肘。” “父亲,不要再行那螳臂挡车之举了,挡不住的,我们老老实实的赚钱,我们徐家还能稳当,儿孙自有儿孙福,没了儿孙,哪来的千秋万代永世不移呢?” “孩儿,走了,父亲多保重。” 徐璠再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一步步的离开了书房,跟着骆秉良离开了徐家老宅。 徐阶在老宅里坐了很久,他儿子的官身被削了,徐家也被拱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徐阶的眼神,明灭不定。 而骆秉良把徐璠送上了流放的路上,包括了徐璠的妻儿等一共十几口人,这么多的犯人,骆秉良给了两个百户,和五十个南兵随行。 之所以这么多人随行,不是怕徐璠跑了,哪怕让徐璠自己去蓟州,他也能去,也不会跑,之所以是这么多人随行,是骆秉良怕路上有人对徐璠下手。 让徐璠身败名裂,并不是追击的结局,很多案犯都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骆秉良送走了徐璠,立刻奔着昆山而去,这里一条大鱼已经落网,现在到了吃鱼的时候,如何将鱼打晕、剥鳞、开膛破肚,骆秉良有自己的办法。 到了昆山县衙,骆秉良首先提审了顾绍芳,原应天巡抚顾章志的亲儿子,万历元年举人,万历二年要去考进士的顾绍芳被关在了昆山衙门,由缇骑看管。 骆秉良并没有动刑,而是让顾绍芳坐下,朝廷还没有剥夺顾绍芳的功名,对举人用刑,不合规矩。 骆秉良颇为温和的说道:“现在昆山有南兵一千五百人,由副总兵陈璘亲自坐镇,倭寇闹起来的时候,你还小,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千五百的南兵,若是打倭寇的话,大约能打一万五千余。” “去年,俞帅指挥,一日连克十八寨,那金牛塘的独眼阿六,号称二郎真君转世,寨号啸天,聚啸了四千余众,筑大寨架枪船,威风无二,五百南兵,一日将其荡平,连寨子都给他烧了。” “还需要我再详细与你说明,咱们大明南兵的战力吗?” “不用了,不用了。”顾绍芳连连摆手,他知道南兵凶悍,可是俞大猷在南衙一日分兵连拔十八寨,还是小刀拉大腚,给南衙的缙绅们开了大眼,唤醒了他们记忆深处,被倭寇支配的恐惧。 倭寇已经很凶悍了,但是这些个南兵,比倭寇还要凶悍十倍不止。 骆秉良颇为确切的说道:“所以,你不要奢求有人会搭救于你,有人会帮衬于你,你父亲已经被拿到了京师徐行提问。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其实你不答也没关系,我自会查清楚,朝廷也是要你的态度,看看你们家,还有没有一点点的恭顺之心。” “藏银何处?” 顾绍芳眼神有些闪躲,连忙摇头说道:“家中七十八万两银子,都被缇骑给起获了!” “不说实话,算了。”骆秉良一听顾绍芳说话,似乎也懒得再问了。 要不说这顾绍芳也是倒霉,他是新科举人,按照大明的科举制度,他第一次进京考进士,是朝廷给路费参加科举,本来顾绍芳都要进京去参加春闱了,结果他爹就出事了。 要是已经入了京,顾绍芳这要参考的身份,还能躲过这次的牢狱之灾。 骆秉良笑着说道:“你不说,你爹也会说,你娘也会说,你家里的佣奴也会说,当我北镇抚司衙门是什么良善之地吗?当初那大才子解缙,大冬天扔到了冰天雪地里,一桶水倒上去,什么都交代了。” “还有这土刑,你知道怎么弄吗?把人的头发刮干净,然后把人抹一遍蜂蜜,把人埋进土里,土里的虫子咬人疼还痒,关键是这个痒啊,还没法挠。” “要是还不说,就从头皮刮开,把蜂蜜灌进去,那蚂蚁在皮下面爬来爬去,啧啧。” 骆秉良就是吓唬顾绍芳,北镇抚司的土刑也就是抹一遍蜂蜜埋土里,就露个头,把头皮撬开,蜂蜜也灌不进去,蚂蚁也爬不进去,他就是吓唬人罢了。 但凡是杀过一只鸡,就知道骆秉良说的根本不现实。 但是顾绍芳大小就一直在读书,君子远庖厨,顾绍芳真的没杀过鸡,一股尿的腥骚味儿传来,骆秉良知道,顾绍芳已经被吓坏了。 这就是打鱼头,把这个关键人物的脑袋敲的晕乎乎的,然后再开始剥掉鳞片。 骆秉良的神情变得贪婪,面色变得凶狠的说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除了这七十八万两,这是要给朝廷的,这藏银在哪儿,缇骑弟兄们南下一趟肯定要捞点油水的,老实交代,还能优待你们一二,否则让我查出来,给你全家都过一遍土刑!” 顾绍芳一听这个,就打了个激灵立刻说道:“还有十一万两的藏银,在我姑丈陈川实的猪圈里,他都不知道,是姑丈砌猪圈之前,父亲埋下去的!” 骆秉良这是骗,这藏在猪圈下面的十一万两银子,骆秉良会一起做账,送回朝廷,就是陆炳做缇帅,锦衣卫凶焰滔天的时候,缇骑们办案,也不会拿不该拿的银子,缇骑本就和皇帝隔着一道宫墙,屈于东厂之下,再拿银子,只会更加式微。 骆秉良的儿子骆思恭可是圣眷在隆,天底下谁敢抽小皇帝,抽的一道又一道的淤青? 大明帝师张居正都不敢举起戒尺抽小皇帝! 骆思恭不仅敢,而且小皇帝习武这一年以来,骆思恭几乎每天都在做! 骆秉良之所以这么骗,是基于丰富的办案技巧,为朝廷办事,那是办差,但是为自己捞银子,那必然是手段尽出,捞出多少油水,都是自己的,自然用心。 一个是办差,一个是给自己捞钱。 顾绍芳一听骆秉良给自己捞银子,二话不说,就交待了一笔钱的去处。 骆秉良点头说道:“今天中午,给顾家人好吃好喝,摆席,二两标准,配一壶酒,若是没找出银子来…” “呵呵。” 骆秉良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吓得这举人顾绍芳一个哆嗦。 顾绍芳被带走,张诚走了进来,看着骆秉良,上下打量之后,张诚颇有感触的说道:“一万银子给兄弟们买酒喝,咱家当没看见。” 骆秉良则摇头说道:“一分不会少,都会进京,你们宦官在月港抽分的时候,怎么没想留一点银子呢?” 张诚则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说道:“你怎么知道咱家没留银子?” “你不敢,你拿了不该拿的,老祖宗能把你皮剥了扔井里去。”骆秉良直乐呵的说道。 张诚沉默了一下说道:“那若是咱家和张进、罗拱辰等一众分账呢?” 骆秉良笑容更甚说道:“张进回去就会把银子交给老祖宗,然后把你的皮剥了,扔井里去,没差的。” “骆千户真的是油盐不进!”张诚也是笑了。 若是骆秉良拿了这一万两银子,这趟差事的功劳,就立刻会被抵消,这对宫里的宦官而言,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了。 骆秉良看着张诚说道:“行了,张大珰,咱们俩就别在这里打马虎眼了,都是麻杆打狼两头怕,乾清宫太监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在争老祖宗的位置,镇抚司和东厂也在争这侦缉事权,说穿了咱们都在争圣眷。” “缇帅可是要在我和赵梦祐中间选一个举荐为缇帅,赵梦祐儿子也在宫里陪练,而且赵梦祐还是武进士,他更有优势。” “权重要还是钱重要?都是千年的狐狸,勾心斗角没有任何意义,办好陛下交待的差事,才重要。” 在围绕着帝制进行制度设计的大明,权重要,还是钱重要,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权最重要。 “千户以为,这顾绍芳,吐干净了没?”张诚不再打机锋,大家都是办差的老狐狸,加起来,八百个心眼,而且都读陛下的矛盾说,没必要继续白话,有胆子就贪墨,只要不怕元辅和皇帝的责罚,就大胆的拿。 骆秉良嗤笑一声说道:“没有,这才是去了一层鱼鳞,还没有开膛破肚。” “去了一层鱼鳞,这是怎么个说辞?”张诚大感惊讶的问道。 “陆缇帅传下来的法子,我不能轻易告诉你。”骆秉良敝帚自珍,不肯分享陆炳陆缇帅当年的吃鱼法,其实很简单,鱼身上有一层油,滑不留手,去了鱼鳞就不那么滑手了,就能拿得住。 更明确地说,就是在办案的时候,打晕了对方之后,坑蒙拐骗、想方设法的让对方交待一些问题。 这就有了进一步突破的可能,下一步就是开膛破肚。 陆炳当年能坐稳缇帅的位置,而且还能踩着东厂,让宦官给他磕头,那可不仅仅是陆炳和世宗肃皇帝私交甚笃,这办差自然也是一把好手。 很快,消息传了回来,十一万两金花银被起获,这也是一笔赃款。 骆秉良开始了开膛破肚,拿着着最新起获的赃款,贪得无厌骆秉良,开始进一步的追击,分别具体提审了若干人,在没有动用大刑的前提下,又挖了九万两银子出来。 到了这一步,张诚以为已经是骆秉良的极限了,结果骆秉良好好的让张诚大开眼界,让张诚知道,什么叫做吃干抹净。 “动刑。”骆秉良看着重新被提溜回来的顾绍芳,对着缇骑说道。 “我是举人,你不能对我动刑!”顾绍芳立刻就慌了!他最大的底气,就是自己是举人,可以免刑,骆秉良都收了他的银子,居然还要动刑! 骆秉良说道:“我们可是缇骑,缇骑办案,你一个举人,还不能给你动刑?想什么美事。” “先来个火刑吧,把铜鼎抬上来,把咱们的顾举人塞进去。” “火…火…火…刑?”顾绍芳吓蒙了,他呆滞的问道。 骆秉良颇为贴心的说道:“把你扔进铜鼎内,用油填满,然后盖上盖锁死,就露个脑袋在外面,然后开始烧柴,你什么时候交待,什么时候把人捞出来,也叫下油锅,顾举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了,咱们就开始了。” “千户,千户,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交待,我都交待啊!”顾绍芳已经吓蒙了,这特么的什么五毒之刑,缇骑都是一群什么人间修罗,这是人能想出来的招数? 骆秉良仍然非常温和的说道:“我想知道咱们南衙地面各家甲弩数量,不知道顾举人,能不能提供点线索?不需要太明确,我就想知道,这甲哪里打的,弩哪里做的,顺便知道下,咱们南衙各家各户,到底有多少甲弩。” 顾绍芳犹豫了,他不是立刻大声争辩说自己的不知道,求骆秉良饶命,而是犹豫了。 这一犹豫,让骆秉良大喜过望,他立刻站了起来说道:“把铜鼎抬上来!” “我说,我说!我说!”顾绍芳立刻选择了投降,他没办法不投降,不投降就要下油锅了。 很快缇骑们就掌握了重要的线索,这瓜蔓法,这可不是陆缇帅的法子,是永乐年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法子。 锦衣卫在外廷做事,办案两百多年,和徐氏、沈氏、顾氏,一样源远流长,缇骑累积了相当丰富的刑事经验,对付一个顾绍芳,那真的是三根指头捏田螺,手拿把攥。 骆秉良得到了重要的线索,立刻就开始派人瓜蔓。 张诚叹为观止的说道:“骆千户,果然厉害。” “不如我儿子厉害啊,他敢打陛下!我都快把这逆子的腿打断了,这逆子还是只听陛下的话,跟我要害他一样。”骆秉良说起自己的儿子骆思恭,那就是头疼无比。 得亏缇帅怕对练真的砍伤,给所有人都带了护具,否则骆思恭真的把小皇帝打的断子绝孙,骆家就是祖宗十八代,都不够砍的。 但是带着护具打巧了,那也要疼好几天。 “那铜鼎何在?”张诚问起了那个铜鼎,下油锅的招数,他也想瞧个稀罕。 “若是顾绍芳问出来,我还不奇怪,张大珰这么问,我多少有些不明白了。”骆秉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诚。 张诚一想,立刻了然了,颇有感触的说道:“骆千户教训的是,还是得读书啊,顾绍芳他就不读书,他就不懂。” “确实,读书少,就办不了差,顾绍芳他读书少,才被我骗了。”骆秉良颇为赞同的说道。 根本没有铜鼎,也没有下油锅,甚至连五毒之刑,都是北镇抚司对外打造的人设,正经的五毒之刑,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的恐怖,这火刑连烙铁都没有一块。 因为矛盾存在于万物之间,所以冲和与平衡,也存在于万物之间。 北镇抚司衙门在六部衙门对面,一旦缇骑们对有功名在身和官身的文官用刑,那就会被言官给口诛笔伐,言官甚至能把皇帝逼的极为被动,缇骑们办案,也要维持在一个度的范围内。 纪纲当年把解缙扔到冰天雪地里,一桶水给冻死了,纪纲后来也是死罪难逃,有矛盾就有斗争,有斗争就会循环向前,这是矛盾说最主要的观点,也是目前的现状。 北镇抚司一般不会轻易动刑,但也够用了,顾绍芳不交代,缇骑们也能把案子办妥帖,要是没这份能力,怎么对得起缇骑这两百年的威风? 很快,一份各家各户藏甲胄强弩数目的清单,就被送到了应天府。 应天巡抚宋阳山,再次张榜公告,要求各家各户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朝廷已经切实的掌握了他们手中甲胄强弩的数量,抱有侥幸心理,顾氏就是下场! 大明的甲胄,以《纪效新书》中为例,主要以棉甲为例,棉甲也分为三六九等,最下等的就是用布缝棉如夹袄,仅仅上半身棉甲就七斤重,见雨不重、霉鬒不烂,鸟铳不能大伤。 纪效新书所载的缉甲,就是这种价格低廉,能防箭矢和铅子的棉甲。 中等的棉甲,则是扎甲外披绵甲,盔外戴大厚棉帽。 而重甲,则是棉铁复合甲,也被叫做布面铁甲,两层棉布包裹铁甲片缝好后,内外再用铜钉(甲泡)固定好,这才是重甲。 这种重甲,是朝廷严格禁止的,只要能查出顾氏的来源,进而查清楚南衙地面的甲胄数量。 根据缇骑的稽查,甲胄流出主要有两种。 第一种是朝廷的军器监流出,这些甲胄都是朝廷的甲胄,只不过通过各种方式流了出去,比如火龙烧仓,比如五鬼搬运;第二种就是私自制造,这一类的作坊比较难找,但有了顾绍芳提供的线索,就简单了。 徐阶终于来到了南衙,递了拜帖,要见宋阳山,宋阳山在自家私宅,见了徐阶。 “好久不见,徐太师风采依旧。”宋阳山先行了个礼,见过了徐阶。 宋阳山宋仪望,和徐阶是师出同门,都是王阳明弟子聂豹的亲传弟子,两个人是同门师兄弟。 “师弟生分了。”徐阶看着宋阳山,面色五味成杂,他本以为宋阳山做应天巡抚,能姑容他徐家一番,结果宋阳山可倒好,一点情面都不讲。 就徐阶收到的消息而言,若非张居正反复写信给宋阳山,让他不要吹求过急,隆庆六年,宋阳山就要追查侵占和还田事,大有拿他这个师兄开刀的架势。 “无论你我私交如何甚笃,私下如何称呼与我,既然是为了公事而来,请称呼巡抚吧,坐。”宋阳山却没接师弟这个话茬,而是申明了规则。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徐阶颇为恳切的说道:“师弟,你这是,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张居正一条道走到黑吗?张居正若是倒了呢,你到时候必然身败名裂,你清醒一点。” “他连自己都护不住,能护得住你?我知道,是元辅下了令,你不得不从,我也不能让你难做。” “张居正要什么,他不就是要银子吗?或者是那七万顷田的税赋吗?我可以说服南衙地面的缙绅,这七万顷的税赋,可以纳。” 宋阳山一听就不乐意了,摇头说道:“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自古有之。” “徐太师,南衙、浙江、福建、两广的倭患是缙绅平定的吗?若是,那朝廷所为不合道义,可明明就是朝廷费劲了心思,把倭患平定,还了天下太平,怎么听太师的意思,这正赋不该纳?” “现在还是让交还甲弩,不交就抄家,我手里可使用有份清单,徐氏可有甲三十余副,弩三百张,我以为徐太师是来交甲弩的。” 宋阳山的话有些不客气了,朝廷养兵不需要赋税? 缙绅只管自扫门前雪,还要趁机喝人血,这天下好不容易在朝廷主持之下,才恢复了几分元气,就还田这点事,死活不肯,百般计较。 朝廷没赋税,怎么安天下,兵凶战危,天下皆受其害。 “宋阳山,你别忘了,当年胡宗宪的事儿!” “张居正现在给胡宗宪正名,给谥号,现在收拾我,明天他就收拾你,他连我这个老师都不放在眼里,还能把你这个师叔放在眼里?他要治贿政姑息之弊,从我开始,下一个就是你!”徐阶见商量不通,语气立刻就变了,说起了往事。 宋阳山在嘉靖四十一年弹劾了胡宗宪,胡宗宪下了台。 胡宗宪当嘉靖四十四年再次被下狱,是因为一封胡宗宪亲笔手书,假传圣旨。 而这封伪造的圣旨,正是宋阳山做的伪证。 徐阶看宋阳山面色大变,知道宋阳山开始纠结。 徐阶的表情从凶狠,变为了温和,颇为语重心长的说道:“现在张居正、汪道昆、沈一贯,看你主持查处侵占事得力,倚仗于你,你做完了,他们立刻就会给你算旧账!” “咱们师兄弟师出同门,何必同门相残?不如就和朝廷商量一二,朝廷要税,我们交不就是了吗?” 宋阳山面露挣扎,他攥紧了拳头,看着徐阶,若是徐阶拿出了那本伪造的圣旨,那胡宗宪的案子就不是冤案了,就是一起典型的迫害。 到时候,宋阳山安有命在? 伪造圣旨和冤死胡宗宪,他宋阳山也有份儿! “你别想了,这案子,张居正护不住你的,就是天下言官,也能把你吃了,你早就没有回头路了,现在做什么忠臣良臣呢?”徐阶再劝,语气更加温和的说道:“朝廷就是要税,我们给,别折腾了。” 求月票,嗷呜!!!今天晚上可能会有,可能没有,我努力有。 (本章完) 第一百章 明摄宗张居正 对于徐阶提出只交赋税,不还田的主意,宋阳山不肯同意,这头是同门师兄弟,那头可是张居正,得罪张居正只会死的更惨。 但当徐阶拿出当年胡宗宪那封伪造的圣旨的时候,宋阳山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宋阳山面色狰狞的说道:“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徐阶,你当初可没说要让胡宗宪瘐死!我当时被贬斥,故此听了你的话,伪造了一封圣旨,结果伱却把他害死了。” 徐阶面色复杂的说道:“那时候,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沸反盈天的倒严的风力,愈演愈烈,声势太大,徐阶根本就控制不住局面,有些事儿,徐阶只能决定开始,事情的发展和结果,根本不是他能控制。 宋阳山在京中做大理寺右丞,弹劾胡宗宪和阮鹗的贪腐事,这也是宋阳山配合徐阶倒严的步骤之一,一步步的让世庙主上厌恶严党。 弹劾胡宗宪后,宋阳山被严党给报复贬斥到了夷陵做判官,而后转福建做兵备副使,与戚继光合击倭寇,和戚继光一起商讨上奏了海防的事宜,才算是一步步的起用,也算是和张居正搭上了线儿。 胡宗宪这个人有意思就意思在这里,宋阳山弹劾胡宗宪被贬斥,宋阳山都到他的地头了,胡宗宪也没打击报复。 张居正用宋阳山,可不是看在他是师叔的面子上,嘉靖三十二年,张居正就跟徐阶一刀两断了。 至于伪造胡宗宪的圣旨,也是因为他宋阳山在福建,和胡宗宪来往密切,所以有胡宗宪的手书,故此伪造。 宋阳山从来没想过,徐阶居然会直接让胡宗宪瘐死狱中。 现如今,宋阳山挂右佥都御史官阶巡抚应天,而此时徐阶旧事重提。 “悔不当初配合于你!你现在却拿此事拿我?”宋阳山看着徐阶颇为狠厉的说道,此时宋阳山已经动了杀心。 徐阶智珠在握一样的说道:“师弟莫急,现在不是还没拿出来吗?不拿出来,不就是没有吗?有劳师弟了。” “你家里那些个甲弩,你还不还?”宋阳山选择暂时岔开话题,他需要认真想一下,不要被徐阶带着走。 徐阶既然来找宋阳山,自然是做好了准备,总不能让宋阳山白办事,他赶忙说道:“还,我敢不还吗?我一带这个头,那些个摇摆不定的权豪缙绅,也会跟着还。” “我还能让师弟难做不成?” 说的像是恩赐一样,可细细一想,宋阳山就发觉,徐阶是来服软的,确切的说,南衙的权豪缙绅们,在顾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下的时候,权豪缙绅们感觉到了惊恐。 交税可以,还田不行。 宋阳山察觉到了一些徐阶的异常,徐阶他底气不足,宋阳山稍微捉摸了下,神情慢慢恢复了平和,刚才就是被徐阶那么一说,宋阳山才有些激愤,现在把这件事认真想了想,心态越来越稳定。 宋阳山颇为淡定的说道:“徐太师,你真的留着那封伪造的圣旨吗?汪道昆、沈一贯等一众浙党,可是对胡宗宪瘐死的事儿,耿耿于怀,就连豁达的大司马,也是紧咬着不放。” “你要是拿出来,我大不了就是个伪造书证,被罢官罢了,你呢,你们徐家呢,全家都得死光光啊。” “再说了,徐太师,你说是我伪造的就是我伪造的?我还说你是胡乱攀咬的,你说元辅、朝廷、陛下,是信你啊,还是信我呢?” “朝廷穷的当裤子了,我把还田的事儿办好了,元辅会怪罪我?” 宋阳山发现徐阶拿着根本不能拿出来的把柄在威胁他,这件事真的撕破了脸,怕是徐阶更倒霉才是,即便是徐阶走到了胡宗宪的那一步,徐阶说宋阳山也是胡宗宪瘐死案中的帮凶,那如何证明徐阶不是胡乱攀咬? 徐阶沉默了片刻,他发现最近过去被他拿的死死的人,现在有一个算一个,都变得精明了几分,这让徐阶有些不适。 徐阶无奈的说道:“咱们是同门师兄弟,我没有要拿你的意思,我们只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这次来也是来商量的,你现在是威风凛凛的应天巡抚,我一个失去了权势的前前首辅,能拿你怎么样?” 宋阳山叹了口气说道:“你太小瞧元辅了,你信不信,我上这么一道奏疏上去,元辅立刻就能猜到,你手里拿着我的把柄,过不了多久,就把我给换了,换人来主持此事。” “大势所趋,势不可挡。滔天江水奔涌之时,你我不过顽石而已,这不是当初徐太师隐忍了二十年,得到的道理吗?这是你我二人能挡得住的吗?” “能吗?” “徐太师,徐师兄,你听我一句,你都还田了,你管他们死活?” 徐阶站了起来,看着宋阳山情真意切的说道:“我不管他们死活,他们就要我全家老小的命啊,你信不信,我明天表示支持朝廷还田政令,后天我祖宅就能被群小匪寇给端了,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徐璠就提出了个折中的法子,立刻就变成了杀人案犯,现在都充军去了。” 宋阳山看徐阶打算离开,也是站起来相送,走到门槛处,宋阳山低声说道:“徐太师,我给你指条路,你自己跟首辅写封信,好过我写奏疏入京,徐太师说是不是?” “谢过师弟了,师弟留步。”徐阶转身离开。 宋阳山说道:“送徐太师。” 等到徐阶走远了之后,宋阳山看着徐阶上轿撵的身影,才小声的说道:“老狐狸。” 宋阳山那是差一点就被徐阶给唬住了,他察觉到了徐阶底气不足,又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才算是没有上徐阶的当,他要是替徐阶上奏,提南衙权豪缙绅的条件,立刻就会被张居正察觉,而后被罢免。 政治这种东西,最可怕的是站错队,而且还是站在张居正的对立面。 徐阶回到了客栈,思索了许久,才铺开了笔墨纸砚,宋阳山不肯帮忙,只能他要给逆徒写封信提条件了,言辞非常悲哀,也把事情说的很清楚。 南衙七万顷,七百万亩田,那都是权豪之家世世代代积攒的家底,朝廷说白没就白没,这是抢劫。 张居正收到了徐阶的书信和宋阳山的奏疏。 宋阳山的奏疏里,把徐阶去找他,还把他当年伪造胡宗宪手书圣旨的事儿,竹筒倒豆子一样的说的清楚,这件事,搁在宋阳山的心里也很久很久了,他在福建和戚继光平叛的时候,胡宗宪可是平倭的总指挥。 沈一贯、沈一贯的父亲、汪道昆都曾经求告到他这里,希望宋阳山仗义执言,为胡宗宪正名之事奔走,毕竟当年大家都在胡宗宪的手下做事,一起平倭,宋阳山也只是表面答应,从未说过一句。 现在徐阶旧事重提,宋阳山干脆直接把情况说清楚了,朝廷要杀要剐,等他办完了还田的事儿,再议不迟。 “就这?还以为他们敢聚啸造反,哪怕是背后招揽些匪寇也算是打过一场,这就交甲弩投了?无趣。”张居正放下了徐阶的信,只觉得无聊,这群权豪缙绅嗓门大,胆子却小的很。 游七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这不是俞龙在南衙吗?若是俞帅不在松江府,指不定他们闹出多大的乱子来!现在俞帅不去找匪寇就好了,匪寇还生事儿?” 张居正极为认真的点头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南衙长期缺少朝廷的骄兵悍将震慑,自然胆大包天!庆赏威罚,缺一不可,兼并如火如荼,百姓困苦凋零,多少和缺少强兵震慑有关。” “就像是海贸事儿一样。” 张居正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大明的银路要不要掌控在自己的手里,这个问题非常的复杂,他需要细细思量。 “那徐阶说不还田只交税,答应他吗?”游七面色奇怪的问道:“若是要答应,还是要跟宫里沟通一下,防止出现什么误会才好,万一宫里陛下和太后,把这事理解为了先生要包庇姑容徐阶,怕是不好。” 张居正摇头说道:“当然不答应了,田拿回来了,还缺税赋?” “他们最好造反啊,你看最近户部尚书王国光,那脸上都笑出褶子了,一听说有五十万银入库,眼睛都绿了,左眼写着粮,右眼写着钱。” “王尚书恨不得他们造反,好把他们统统抄家,抄一家五十万,南衙多少权豪缙绅啊,这都抄干净了,那得多少钱,多少田,多少粮。” “我已经姑容徐阶了,给他留了一万亩田,胡宗宪案子,也没有过分追击,他还去游说宋阳山。” “人啊,走错路了,就真的很难回头了。” 张居正在说徐阶,也在说宋阳山,胡宗宪的事儿,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当时所有推波助澜的都是罪人,宋阳山逼迫南衙地面权豪还田,这件差事办好了,可以视若戴罪立功。 宋阳山不说,徐阶攀咬,朝廷也不能拿宋阳山如何,孤证不证,只有一件物证,没有书证人证,就不是铁案,宋阳山顶多受到风力舆论的压力而致仕罢了。 宋阳山既然说了,而且还不肯投降于权豪缙绅,把把柄交到了张居正的手中,那宋阳山就可以继续主持还田。 张居正是个循吏,清流他用,浊流他也用,南衙地面复杂,能办好这个差事,张居正就会用。 张居正不由的想到了贾三近,贾三近站在岔路口上,贾三近要是住在全晋会馆,把儿女送到葛守礼办得家学里去,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贾三近接受了张四维赠送的宅子,现在贾三近被扒了官服,现在那个宅子,又回到了张四维的手里。 “李时珍找的怎么样了?”张居正问起了李时珍,这个神医,也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李时珍在湖广蕲春县见了一个东壁堂坐堂行医,只是上个月蕲春知县奏禀,李时珍进山去了,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堂。 游七思索了一番摇头说道:“从湖广传来的消息,还没回来。” “嗯。”张居正开始继续注解四书,论语学完了,下面就是孟子了。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小皇帝一大早来到了文华殿,等待着廷臣入殿,他手里翻动着两本奏疏。 净鞭三声响,群臣进殿。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安,免礼。”朱翊钧小手一挥,示意平身,而后开口说道:“科臣耿定向等人,联名上疏,为王阳明颂功,” “耿定向说: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览洽闻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锢,久矣!” “守仁具文武之全才、阐圣贤之绝学。筮官郎署,而抗疏以犯中珰,甘受炎荒之谪;建台江右,而提兵以平巨逆,亲收社稷之功。伟节奇勋,久见推于舆论;封盟锡典,岂宜遽夺于身终?” 这奏疏的意思是,现在儒生出了问题,只喜欢享乐,拘泥于规矩,所以没有什么作为,又为王阳明颂功一番。 张居正听闻,稍微斟酌一番说道:“陛下容禀,臣以为不妥。” “守仁之后,其弟子多标新立异以为名望,全然不得守仁心学的精髓,知行合一致良知,却只讲良知,不讲知行合一,就像是人只有一条腿,如何以致远?” “其弟子,总是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有才能的人需要仰仗他们这些人的鼻息,无才能的庸碌之辈,常常借着守仁心学虚张声势,蛊惑人心,而且越来越放肆。” “在清流之中,其学说尤为盛行。其弟子流于高谈阔论,把守仁心学,以讹传讹,谬论越来越多,这些年科道言官,屡有狂言。” “朝廷并未夺守仁爵位,这是肯定,但是这个学说,臣以为,还是斟酌再行。” “守仁薨,廷议,不夺其封爵,以彰国家之大信;申禁其邪说,以正天下之人心。” 王阳明死后,朝廷对王阳明的一生进行了第一次的盖棺定论,全面肯定了王阳明的事功,也就是他的军功,他的新建伯爵位一直有人承袭,可是朝廷以桂萼为代表的儒学士,彻底否定王阳明的学术,直指其学术为“邪说”。 最终得到了一个‘免夺封爵、申禁邪说’,肯定王阳明的功绩,禁止王阳明心学的传播。 张居正,或者说当年桂萼,不是看不上王阳明的心学,相反,他们对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致良知,非常的赞同,但是守仁的弟子、再传弟子,直接砍了左腿,这还怎么走路? 张居正也不反对思想解禁,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坐拥矛盾说的张居正,知道它的好处,也知道它的危害,可是缺少了践履之实,只是夸夸其谈,真的有利于大明前进吗? 这过几天,科道言官们,只讲致良知的儒生们,岂不是要说:穷民苦力,没钱可以把自己空余的房子租出去,没钱可以驾自己的车去拉人运货? 张居正的矛盾说,可以说是在守仁心学上更上一层楼,他不是空中楼阁,而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元辅这是觉得自己《矛盾说》可以开山立派,元辅的《矛盾说》大行其道,守仁心学《传习录》不可以刊行吗?”葛守礼听闻之后,立刻跳了出来,对元辅发动了质疑,质疑张居正居心不良,质疑张居正以自己的权势,彰自己的江陵学派,打压其他学派。 严重干涉了学术自由! 海瑞眉头一皱,低声提醒道:“葛总宪,慎言啊,矛盾说是陛下的,你这是何意?难道是在质疑陛下曲笔?” 葛守礼一愣,随即有些呆滞,这张居正好生阴险,把这都想到了! 杨博走的时候,告诉葛守礼,要遵主上威福之权,攻讦张居正僭越神器,来确定自己的地位,杨博走后,葛守礼可谓是接连取得了胜利,这走得顺了,就栽跟头了。 矛盾说是陛下的学说,不是张居正的! 天下谁都知道,十岁人主说不出那么深奥的道理来,所以一说起矛盾说,就是江陵学派的代表作,张居正的神作。 葛守礼被自己的回旋镖给打了,他的新晋党,提纲挈领就是尊主上威福之权,结果一开口,却是质疑皇帝曲笔。 “呵哈哈。”朱翊钧直接被葛守礼呆愣的表情给逗乐了,实在是没绷住,这个葛守礼,的确憨直了些。 朱翊钧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说道:“葛总宪,朕不是笑你,矛盾说的确是元辅先生所作,只是和朕奏对所得,只能以朕的名义刊行了。” 臣子和皇帝同时出现的时候,臣子的名字自然不能在前面。 “小事,小事,葛总宪不必挂怀,归班吧,归班吧。”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葛守礼回去便是。 葛守礼涨红了脸,这次的确是有些急了。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说道:“元辅先生不同意故新建伯王守仁从祀孔庙吗?可是有元辅先生的矛盾说刊行天下,元辅先生担心之事,理当不会发生了吧。” 张居正依旧不肯让步俯首说道:“臣以为陛下亲政,再议王守仁从祀孔庙为宜,矛盾说刚刊行天下,若要与心学相抗,还是得等几年。” “既然元辅先生仍有疑虑,说需要时间,那就依元辅先生所言。”朱翊钧想了想,赞同了明摄宗张居正的想法。 现在行政的是张居正,他觉得不妥,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朱翊钧也极为厌烦科道言官们那些个空洞无物的发言。 “廷议吧。”朱翊钧笑着说道。 王阳明是明一代立德、立功、立言第一人,对王阳明的盖棺定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的变化着。 而最开始嘉靖年间,有保留地承认其事功、全盘否定其学术,斥为邪说;到万历年间全面赞扬其气节、文章、功业,从祀孔庙;再到天启崇祯年间,否定其学说完全打为异端,批评儒学士啥事不干,平时袖手谈心性,难时一死报君王。 再到后世,一面褒扬其事功与学术的相互激发、赞其‘危疑之际,龙场悟道,神明愈定,智虑无遗’;一面批评其‘矜其创获,标异儒先’的冲和平衡状态。 盖棺定论几次变化,表现为贯穿庙堂和舆论之间、各种力量之间的争议和博弈,也揭示出不同时代的现实需要和价值取向。 总体而言,王阳明走后,王阳明就不是他自己个儿了,就跟孔夫子一样。 张居正翻开了一本奏疏,也明白了为何小皇帝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是因为礼部尚书万士和提议今年的春闱会试以守仁心学为宜,也就是说,考进士的评卷标准,从朱程理学转为阳明心学。 礼部要换考纲。 张居正语重心长的说道:“万尚书,我不是不同意以阳明心学为主,可是这守仁心学,自从守仁薨逝,这悖谬日甚,只讲致良知,其危害广甚。” “还有,朝士多半富硕、文教兴旺之地,南衙为主,而云贵川黔陕山闽广则穷困,姑息之大弊遍布大明内外上下,蔚然成风,南衙地面人人欢欣鼓舞,则穷困文教不兴之地,则揭竿而起。” 谭纶看万士和似乎没听明白的样子,开口说道:“元辅说的略显复杂,其实很简单,阳明心学流传南衙较多,你礼部换考纲,就该提前说,最少提前十年。” “突然改旗易帜,变换考纲,穷困文教不兴之地,这会试干脆别考了。” 谭纶是浙党党魁,他其实应该为他全浙会馆的学子张目,但是他一开口,就说:改换考纲不公平。 大明分为南北中三榜,把进士的名额按照举人数分为了三份,看似公平,但其实本身就存在很大的不公平。 进士名额分为了三份,可是这一甲(前3名)、二甲(前183名)的考生,基本上被富硕、文教兴旺之地的南衙给霸占了,一甲直接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能选上庶吉士的也多是二甲的考生。 自英宗以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定了之后,大明朝的内阁,就几乎被南衙学子所垄断,而政策上的倾斜,甚至是姑容之弊,就愈演愈烈了。 富硕、文教兴胜之地,得到了政策倾斜或者姑息,欢欣鼓舞;贫困、文教不兴之地,得不到政策倾斜,则拿起武器批判争取。 改考纲,至少要十年以上提前公布,而且徐徐图之,一蹴而就,那是儿戏。 谭纶是既得利益者,但是他既然坐在文华殿上,就不只是浙党党魁的身份,甚至谭纶自己本身,对这个党魁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张居正需要一个浙党,代替族党,联合新晋党,造成一种平衡的局面罢了。 “原来如此,那就暂时不改了。”万士和听了张居正和谭纶的解释,思索再三,决定听从两位的意见,不改考纲。 万士和是晋党,他是杨博临走的时候举荐的,陕西和山西,也是穷困、文教不兴之地。 张居正继续说道:“我推举阅视边方兵科给事中李乐,前往应天府做府尹,李乐乃是循吏。” 张居正没有借别人的名义举荐自己的朋党,而是直接开口,自己举荐了李乐前往应天府,顾章志已经被押回了京师,应天府尹的人选,却悬而未决。 “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看了一圈,没人反驳,也没有人提出候补人选,选择了贴浮票,请陛下盖章用印。 之所以如此直截了当,就是张居正对江南缙绅的回应,要么阻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那到时候,国典具存,必不容贷;要么乖乖把田还了,不要再生那么多的幺蛾子的事儿。 廷臣们也明白,元辅这是抓住了南衙权豪缙绅的痛脚,抓住了南衙地面的主要矛盾,有了绝对的优势。 南衙地面的主要矛盾,就是权豪缙绅的侵占和穷民苦力、失地佃户之间的矛盾,更确切地说,张居正挑选出顾氏打掉,将粮道拿在了自己的手里,权豪缙绅再想掀桌子,就没有了那个资格。 而现在,朝廷要求交甲弩还田,就成了张居正占据绝对优势的钝刀子割肉,割的慢,但是他割的疼。 张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我举荐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吕调阳、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王希烈,充会试考官,左春坊学士掌翰林院事申时行,左春坊左中允范应期,翰林院检讨高启愚为同考官。” 科举的主考会试,这份名单是张居正深思熟虑过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次辅吕调阳和王希烈为主考,申时行、范应期、高启愚为同考。 “高启愚不行。”葛守礼颇为确切的说道:“高启愚主持应天府乡试时候,出的题目是《舜亦以命禹》。” 文华殿内的气氛立刻凝重了起来,春风翻卷着罗幕,万历二年二月的廷议立刻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高启愚的这一个命题,舜亦以命禹,里面的命就是天命,也是舜将天命交给了大禹的意思。 洪灾泛滥,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大禹能够治水,遂得天命。 而眼下的大明,也是千疮百孔,四海困穷,天禄将终,张居正能够治天下,是不是也要遂得天命? 概括而言,这个典故的意思是:皇位应属于有德者,应当像舜禹之间那样,实行禅让。 葛守礼看着张居正眼神微眯面色不善的说道:“元辅,高启愚作为张党之一,去岁应天府主持乡试之时,出这个题目是何意?应天府,留都重地,哪怕是为了避免一些事,也该避开这些,他非但不避开,还故意以这个为题目,是何居心?” “也不是我葛守礼自由心证,胡乱攀咬于他,高启愚主持乡试,如此出题,过分了。元辅说是不是呢?” 朱翊钧亦停笔看向了廷议的诸位大臣,明摄宗张居正,终于走到了手下人劝进的环节了。 晋党有蠢货,张党也有自以为是的蠢货。 张居正面色立变,看向了礼部尚书万士和,万士和有点懵,去年他从南京回到京师的时候,北衙的乡试已经过了,他还真不知道出了这么一个幺蛾子的事儿。 那会儿的礼部尚书是陆树声,这么大的压力,为何要让他这个新的礼部尚书去承受! 万士和略微有些慌张,他认真的思索了一番,又站起身来,拜托一名缇骑前往礼部确认,没过多久,缇骑回禀,经过礼部确认,确有此事。 张居正听闻,闭目良久,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的行大礼,跪在地上,重重的叹了口气,跪在地上,俯首说道:“陛下,臣羞愧,御下不严,恳请致仕归乡,以明志证心。” 张居正完全不知道此事,乡试不过廷议,是礼部部议之事,高启愚也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件事。 这也不怪高启愚,就连游七也曾经一度以为,自家先生想当王莽,而不是诸葛亮,张居正不往前走,也有人推着他往前走的铁证。 张居正本以为是一件普通的廷议之事,万万没料到,居然还有这么个大雷等着他。 就是张居正此时大声的告诉天下人,他不知情,有人会信他张居正不知情吗?高启愚办这么大的事儿,不跟张居正商量一二?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严肃的说道:“元辅先生,先帝有命,令先生为国之辅弼,先生如何忍心弃朕而去?国事如何?朕又如何?” “臣惭愧。”张居正跪在地上仍不起来,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要自己取而代之。 葛守礼惊讶的发现,自己好像闯大祸了! 他就是不同意高启愚做同考官,想要换个人,取得在对抗元辅僭越主上的一个小小胜利,获得一些威望,结果张居正居然真的要打定了主意致仕。 张居正跑了,谁来治国? 高启愚办的这件事,非常非常的蠢,但高启愚就是办了。只能说大明的卧龙凤雏如同过江之鲫一样层出不穷。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大明关键岗位人员看板,可视化管理系统 高启愚搞了个大新闻,在应天府乡试之中,出了一道《舜亦以命禹》,这一件事,就彻底把张居正弄到了极其被动的地步,受迫于风力舆论的压力,张居正只能选择致仕,以证清白。 高启愚是张党,出这种题目,尤其是在京师,不得不让人怀疑,高启愚在劝进。 张居正自己心里清楚,他压根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他往前走一步是无底深渊,他要是想更进一步,要跟族党搞好关系,要跟天下官僚搞好关系,在风力舆论的加持下,才能僭越。 即便是按照腐儒、俗儒、苴儒的法三代之上而言,大禹治水得天命,张居正要治好天下,才能得天命,可治天下首务就是要除姑息之患、贿政之弊,整饬吏治,推行考成法,这就造成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得了天命,就得不到百官支持,得到百官支持,根本得不了天命。 没有天命受社稷之重,自己管不好自己的野心,也治不好天下,那不是活成了糊涂虫了吗? 就像是去年客星犯帝座,奸臣僭主上的谶言一样,张居正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致仕,以证忠心正视听。 朱翊钧颇为感叹的说道:“果然是去皮见骨术,果真是了得。” “去皮见骨术?”海瑞有些奇怪,稍微一想,面色大变。 针对张居正的弹劾,是一整套的去皮见骨术,这一套组合拳,打的张居正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想扳倒某个官员,但缺乏条件,或者没有能力,那就要从他身边的人入手,因此“皮”是小官,“骨”就是大官了。 科道言官利用自身的优势,他们先挑小官下手,比如弹劾某个小官说话放肆、行为僭越礼制、上朝迟到失朝、私生活不检点等等,总之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当小官被弹劾之后,他所依附的大官自然要为他说话,如此一来言官就找到了机会,然后将他们牵扯在一起,最后上书皇帝弹劾。 其他事,张居正还有破局之法,唯独涉及到皇位这件事,张居正不能申辩,唯有致仕。 “什么是去皮见骨?”不懂就问葛守礼,看着海瑞问道。 海瑞沉默了下说道:“就是你用的这招。” “啊。”葛守礼认真总结了一番,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自己无意之间发动了一招,已经置张居正以死地,过去弹劾的张居正威震主上的罪名,都是闹着玩,真威震主上,还是得看张党。 这个时候,小皇帝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作为大明唯一裁判,需要发动无限裁量权,裁量下,张居正此举,究竟有没有威震主上。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开口说道:“不过是强行附和罢了,不过是一二大臣觊觎权势而不得,轻事置喙,而不知先生之苦于调维,大明眼下这个烂摊子,不是先生苦苦调维其间,恐天下早已稀里糊涂的天下大乱了。” “今朕明语诸公:朕本德凉幼冲,本无差失,而政令推行动见龌龊,或事已处置争执不已,甚至攀咬附和挑起祸端,诚非朕所愿,今朝廷清宴,中外乂安,幸门墐塞,百官奉职,如是足矣。” “若有颠覆之日,朕知人任事之谬,实乃天命。” 张居正在首辅的位置上,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若是真的有一天,张居正篡了他的皇位,那朱翊钧也不会后悔,只能说自己的看错了人,也只能说,那就是天命了。 杨博临行前,跟张居正说,人亡政息破局之法,就在皇帝身上。 而现在,朱翊钧明语表达了自己对张居正的支持。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跪在地上谢恩,眼下大明朝局并没有完全稳定下来,张居正知道自己的还得干下去。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高启愚之事止于此,勿需再言,过分研判,反而引的朝中议论纷纷,内外不宁。”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听闻陛下的处置,伏在地上,再次叩谢。 高启愚这个事儿,你说他法三代之上,是正经考试可以,说他是包藏祸心,是劝进之举也可以,这么争执下去,怕是什么都做不了。 小皇帝就是想找个人顶替张居正,也找不到不是? “先生免礼,继续廷议吧。”朱翊钧笑着说道,示意群臣不必过于惊诧。 张居正起身之后,眉头紧皱的说道:“高启愚不适合做同考官,故划去,礼部推举一人为同考官吧。” “翰林院修撰王家屏,随事开陈,丰采轩朗,敷奏剀挚,乃是端人,不知元辅以为如何?”万士和斟酌了一番,推举了一个人,王家屏是晋党,上次在文华殿上讲筵,被小皇帝问的不知所措的双人组,王家屏和范应期。 张居正摇头说道:“无不可,诸位以为呢?” 并无人反对。 葛守礼发动了一次强而有力的弹劾,逼的张居正投降,张居正也只能避让一二,那么战果,自然由晋党收获胜利果实,自此,关于万历二年二月春闱的主考官和副考官,完全确立了下来。 廷议之后,朱翊钧并没有让侍读和侍讲学士进殿,而是看着张居正笑着说道:“戚帅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唯有明白此理,方能知兵,用兵,葛守礼连战告捷,戚帅诚不欺朕也。” 明白胜负乃兵家常事,才能知兵,这是当时东京留守宗泽对岳飞说的话。 “实臣御下不严,高启愚无恭顺之心,亦不知天命有数,主上幼冲睿明渐开,辱在道谊素知,敢布腹心,幸惟裁鉴。”张居正赶忙俯首奏对道。 皇帝小,自然有人会想得多,做了这种事,就要承受代价。 主少国疑根本性问题是,皇帝因为年龄幼小不能视事,导致的皇权缺位,这在建立在帝制之上制度设计中,是极为致命的。 可是朱翊钧可以视事,可以部分处置,在关键地方,履行皇权,就可以让事情不会滑落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先生看来,这是谁在背后挑唆,是张四维不满于朝廷出尔反尔不让他还朝,还是徐阶不满于朝廷吹求还田之事,愈迫愈急?” 张居正俯首说道:“高启愚自己蠢罢了。” 给台阶不下,张元辅你不识好歹! 只要张居正把这个屎盆子扣在张四维或者徐阶的头上,这不把自己摘干净了吗?反正张四维和徐阶自己都在粪坑里,或者大粪本身,也不差这一个了。 除了君父君国一体之外,其他的事儿,张居正都会遵循陛下提出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践履之信实,是谁犯蠢犯错,就是谁的问题,没必要给人扣罪名。 “臣请削高启愚官身回籍闲住。”张居正俯首请命。 朱翊钧却仍然不肯,开口说道:“朕已经说过了,高启愚之事止于此,勿需再言,若是削官身,如此重惩,必有缘由,那这乡试出题,又要议论纷纷,元辅先生向来推崇循吏,要知变通。” 说了冷处理就冷处理,这件事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糊涂着办了,就完事了。 “臣领旨。”张居正只好俯首领命。 暮色沉沉,葛守礼从都察院衙门回到了全晋会馆,一进门,就看到了晋党人人齐备,在恭候葛守礼得胜归来。 “葛公高义,大胜乃还。”晋党的言官等一众,齐刷刷的跪下,恭贺葛公凯旋! 葛守礼见状,本就严肃的表情,变得怒气冲冲,他一甩袖子,愤怒的厉声说道:“跪,跪,跪!大半都是言官,可有一点骨鲠正气?!” “跪天地君亲师,跪我这个馆主作甚?不许跪!” “日后谁跪,谁把会馆腰牌还了,不要再在全晋会馆门下了,有没有一点言官的样子?” 葛守礼做了党魁之后,一直是好好先生,很少生气,而且带着晋党节节胜利,所有人都赞叹葛守礼堪比杨博,面对权势滔天的张居正,还能有如此战果,不愧是杨太宰选中的党魁! 但是这次,葛守礼是真的生气了,纲宪事类规定,不得私行跪礼,科道言官这就是明知故犯。 “散了,王家屏、范应期跟我来。”葛守礼一顿怒斥,双手放在背后,依旧气呼呼的回到了书房。 葛守礼示意二人就走,才明确的说道:“伱二人,现在是同考官,好好做事,不要收了贿赂,就给举子方便,这次春闱,可是陛下登基之后,第一次开科取士,多少人盯着,若是被抓到了,我不会救你们二人,若是觉得我这个党魁做的不好,就等张四维回朝,你们且去投靠他们便是。” “葛公说的哪里话。”王家屏和范应期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的一片忠心。 葛守礼看着王家屏说道:“还有高启愚乡试出题的事儿,陛下已经说了,止于此,咱们已经捞到了好处,王家屏你也如愿做了同考,不要再过分追击了,不要让科道言官再上奏说此事了。” “这不是扳倒元辅的好机会吗?”王家屏有些不解的问道。 葛守礼摇头说道:“把张居正扳倒了,谁来做事?你来?还是我来?还是吕调阳来?我几斤几两心里有数,就南衙还田之事,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办得比元辅更好?” “朝廷财用大亏,岁入不过一千九百万石粮,就以京师粮价折算,不过八百万两金花银,加上折银,大明国朝,岁入不过一千二百万两,偌大个大明,入不敷出,处处都要钱,既然做不到,就不要觊觎元辅的位置,上去了,什么都做不了,反而贻笑大方。” “尊主上威福之权,陛下明语止于此,就止于此,切勿追击,谁追击谁闯了祸,自己兜着。” “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 “那什么时候扳倒元辅啊?”范应期有些迷茫的说道,晋党不是要斗翻张居正吗?这么好的机会不出击? 葛守礼想了想说道:“元辅什么时候罢行考成法,和天下百官和和睦睦,咱们就可扳倒他了。” “告诉张四维,让他们舅甥二人,好好填补宣大的窟窿,千万千万不要生事儿,别到时候被打疼了,求告到我这里哭,又说我不帮他。” 葛守礼不仅要限制自己这一派,停止追击,还要警告张四维,胡乱生幺蛾子,出了事儿自己兜着,他管不了。 葛守礼是憨直不是蠢,再继续下去,逼的张居正更进一步处置,刚刚吃下的好处也要吐出去,抗衡张居正,要学会见好就收,皇帝支持的张居正,只要张居正没有踩过线,仍然施行考成法,仍然要破姑息之弊,要正天下不正之风,就没必要倒张。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门前,高启愚拿着拜帖求见,游七将高启愚领进了文昌阁内。 “全楚会馆门下高启愚,见过元辅先生。”高启愚入门就拜,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吧,游七,你点清楚这些年高启愚的孝敬,把银子还他,高启愚,你把腰牌还给会馆。” “啊?”高启愚一愣,他根本不知道今天座主叫他来,是要他还腰牌! 张居正摆手说道:“留都重地,你居然出那种题目乡试,这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多说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你自己做事,多想多看,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惹是生非?”高启愚站了起来,目光坚毅的说道:“先生既然赶我走,我不能不走,但是临走前,我还是要说几句肺腑之言,自古欲求谋国非常之功,就要行非常之事!先生大志、大抱负、大才能,眼下天下困苦,需不器全才挽狂澜于既倒。” “可是先生想过身后事吗?哪怕是不求虚名,那新政呢?人亡政息之虞,元辅!” 张居正正襟危坐的问道:“你读了矛盾说了没?” “公务累牍繁忙,并未精读。”高启愚沉默了一下,回答道。 “你不知陛下睿智渐开,才有如此想法。”张居正摇头说道:“走吧,你我情义已绝。” “学生告退。”高启愚见劝不动,又行跪拜礼,才肯离开。 张居正看着高启愚离开的背影,就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端起了茶盏,看着送客回来的游七,笑着问道:“你是不是觉得高启愚说得对?” “没有没有。”游七左右看了看,确定隔墙无耳才咬了咬牙说道:“若是,若是刺王杀驾案之前的陛下,我觉得高启愚说的有理,十岁看老,彼时主上,多少有些把国事当儿戏了。” “现在,高启愚说的不对。” 游七也是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游七太了解张居正了,张居正这种少年天才,一路走来,从来没有困惑过,唯独小皇帝让张居正困惑。 以前是小皇帝不好好学习,还有点叛逆,要求越严越不好好读书,对国事也不是很热衷,颇有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的风采。 现在,小皇帝也时常让张居正疑惑,张居正偶尔会因为皇帝的问题,沉思许久许久。 “陛下圣恩不倦,无以为报。”张居正摇头说道:“把之前准备万寿节的贺礼,送到宫里吧。” “是。”游七俯首领命。 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拧开了手中的千里镜,天空那颗客星已经趋于暗淡,但仍然还在,从灯盏大小,变成了微弱荧光。 客星出现在了紫微垣,这种天象,朝中、张党之中,只有高启愚有这种大不敬的想法吗? 孤儿寡母,一看就很好欺负不是? 朱翊钧刚刚用过了晚膳,李太后颇为犹豫的问道:“皇帝,你就那么信元辅不会僭越吗?” 李太后说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看着那几乎微不可查的客星,去年此时,那颗客星,可是大如灯盏。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嗯,朕不信他是佞臣,他现在骂名一片,还要在南衙搞还田事,娘亲以为这是要僭越的前兆吗?” “娘亲就是有些担心罢了,皇帝所言有理。”李太后想了想点头认可了小皇帝的想法,要僭越,也不是这么僭越,那么多弹劾张居正的奏疏,每天都到乾清宫来,考成法搞得天下官僚怨声载道,张居正这就不是走僭越的路数。 “太后,陛下,元辅送到宫里一份礼物,还请陛下明察。”冯保身后跟着十几个小黄门,将一人多高阔一丈有余的物件,抬了上来,这偌大的物件,被红绸布盖着。 “先生送来了什么东西?”朱翊钧走上前去,将红绸布缓缓拉开,张居正进献之物,出现在了小皇帝和太后面前。 一个十五页的大红木的屏风,屏风上画的是大明舆地图,而左边的屏风上,分别为阁臣、廷臣、朝臣、京官,右边的屏风上,分别是京营、九边、各地总兵,这些屏风上,有很多的钩子,上面挂着一个个的方形带色的木块,木块上贴浮贴,浮贴的正面写着文文武百官的名字,背面则写着这些人的履历。 “左数扇贴文官职名,右数扇贴武官职名,遇升迁罢黜则易之。”冯保摘下了杨博的名字,换上了张翰的名字,只要稍微翻下,就可以看到这个人的过往履历。 屏风之上,则是大明舆地图,上面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地图,在地图上,则挂着各地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司总兵的名字,一翻转,就能看到他们的履历。 “内阁首辅张居正、兵部尚书谭纶、吏部尚书张翰送陛下礼,进《职官书屏疏》,还请陛下御览。”冯保摸出一本奏疏,俯首说道。 朱翊钧打开了奏疏,颇为感慨万千的说道:“窃以安民之要,在于知人。辨论官材,必考其素。” “顾人主尊居九重,坐运四海,于臣下之姓名贯址,尚不能知,又安能一一别其能否而黜陟之乎?朝宁之间,百司庶府,尚不能识,又安能旁烛于四方郡国之远乎?” “先生大才。” 奏疏很长,张居正上这道屏风,大约可以理解为:《大明关键岗位人员管理看板,可视化管理系统》。 这是信息,信息就是权力。 冯保再次俯首说道:“每十日,各部将升迁调改,各官开送内阁,臣等令中书官写换一遍。其屏即张设于文华殿后,陛下讲读进字之所,以便朝夕省览。” “这些个牌子为何是六色的?”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白色的是楚党,绿色的是晋党,蓝色的是浙党,紫色的是齐党,木色的为无党。”冯保拿着那些贴浮贴、颜色各异的挂牌笑着说道。 还有一种颜色,冯保没有解释,但那个朱红色的牌子,显然是帝党,戚继光、海瑞、俞大猷都是朱红色牌底。 “娘亲,元辅先生有恭顺之心。”朱翊钧脸上勾出了一丝笑意,这抹笑意很快化开,变成了阳光开朗的笑容。 李太后看着那十五页的屏风,小皇帝只要伸伸手,就能知道这个岗位上是谁,来自哪里,有何履历,属于何党,她慢慢走了过去,站在屏风之前,满是感慨的说道:“大明国朝,已经多久没有这般有恭顺之心的大臣了。” “这么些年来,大臣们总是高举着儒家礼法的条条框框,非要框住皇帝,连推举臣工任事,都是语焉不详。” 大明皇帝牢牢被束缚在信息茧房之中,天下事别说看清了,就是廷臣,到底是个什么,都是语焉不详。 这也是自三杨以来,天下首辅的玩法,大明皇权无限大,但是你皇帝不知道,就只能听首辅的处置意见。 而张居正不是这样做首辅的,他上《陈五事疏》要求小皇帝见廷臣召辅臣,借着侯于赵的奏疏,请皇帝见朝臣,又以祖宗成法,请皇帝见外官、见县丞县丞典史、见百姓冤屈者和耆老。 现在更是把这十五页的屏风搬到了皇帝面前,天下任事之人,一目了然。 张居正从来不想把小皇帝牢牢的困在信息茧房之内,而是希望小皇帝真的能够成才,能够切实的成为有道明君。 小皇帝背着手,在屏风前走来走去,就像是一头雄狮在审查自己的疆域,他站定,拿过了屏风附带的长木棍,对着大明江山指指点点,满是笑意的对着冯保、张宏说道:“殷正茂在这里,极南广州府,濠镜在这里,就是前段时间,殷正茂赶走小弗朗机人的地方。” “月港在这里,松江府在这里,都掌蛮在这里。” “一目了然。” 朱翊钧笑着说道:“好好好,看赏,看赏。” 冯保拿出另外一本奏疏俯首说道:“陛下,元辅呈奏,说要辞正一品俸,仍以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二品俸,此乃御下不严之错。” “不准。”朱翊钧一听,立刻摇头说道:“朕赏赐就是赏赐,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臣遵旨。”冯保呈朱笔,朱翊钧想了想写道:“不允勿议。” “娘亲,孩儿去读农书了。”朱翊钧处理完了屏风的事儿,迈着四方步,回自己寝室读书去了。 高启愚之事,在皇帝、张居正、葛守礼的联合压制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主要是这职官书屏,确实恭顺。 张居正、谭纶、张翰,上这么一道屏风,立刻引起了朝中的议论,张居正从僭越主上的奸臣,立刻摇身一变,变成了讨好皇帝的谄臣,讨好皇帝,哪有拿着百官底裤献媚的! 张居正的风力舆论极为复杂,一面是僭越,一面是谄媚,到底哪一面才是张居正,还是这两面都是张居正呢? 而高启愚回到客栈,拿出了早已得到、却没有来得及翻阅的矛盾说拿了出来,张居正已经不认他这个学生了,但最后还问他读没读,高启愚自然要看,而且要好好研读一番,要清楚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日后才能不再犯错。 高启愚一直秉烛看书,直到把书看完,才深切的认识到,自己好像搞错了,小皇帝虽然小,但真的能成。 小皇帝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懒懒散散,对国事莫不关心的小皇帝,而是一个睿哲渐开的君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高启愚摊开了一本空白的奏疏,沉默了许久,开始写请致仕的奏疏,他的所作所为,让他的座师陷入了被动之中,既然做错了事,就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消除影响。 毫无疑问,致仕是一种解决的办法。 第二天,高启愚就收到了下章奏疏,上面画着一个叉,应批尽批,小皇帝不准他致仕,他高启愚就只能继续为皇帝效命。 小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张居正到底会不会求荣得辱,到底会不会人亡政息,高启愚且看着就是! 瞧谁不起呢! 二月的天依旧寒冷,四千名进京的举人,开始排着队进入贡院,开始考试,大明三年一次的会试,在清晨薄雾中,开始了。 而这个人群之中,有两个人,非常的扎眼,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张懋修,二人以顺天府举人的身份,入贡院考试。 众目睽睽的科举考试开始了。 考试一开始,弹劾张居正操弄国之大柄科举的奏疏,如同雪花般的飘进了内阁。 首先,就是质疑张敬修和张懋修二人的举人籍贯,二人出生于顺天府,以北衙顺天府举人的身份参加科举,若是中了进士,则是北榜;若是以湖广籍贯,湖广举人身份参加科举,则是中榜。 关于张敬修和张懋修这两个人,到底应该以哪里举人应试,朝中展开了一轮极为激烈的讨论。 北榜、中榜的名额不同,评卷标准有所不同。 其次,则是部分的科臣认为,大明正三品以上官员子嗣,一律为不视事恩荫为宜,父子同为国朝进士,尤其是当国首辅,为儿子谋求进士,岂不是轻而易举?张居正坏事做尽,以权谋私。 会试还在进行,针对张居正的弹劾,就已经愈演愈烈。 张居正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局面,他在南衙让缙绅们还田,会不会从南衙扩大到整个天下?这是必然,就像考成法在京中试行之后,推而广之,推行天下了。 所以,张居正必然会得到了广泛的质疑,这种质疑,是一种对张居正主持还田之事的抗争。 反对一个政令,不一定要明确反对政令,也可以把主政的这个人彻底污名化,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也算是一种惯例。 朱翊钧再次来到了文华殿,在文华殿之侧,就摆着张居正呈送御前的职官书屏。 “陛下有旨。”冯保待众人见礼之时,一甩拂尘开口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夕敢言能报国,他年漫惜未抡科,今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子孙便了,钦此。” 朱翊钧这道圣旨极为简短,他引用的那句诗,是张居正五子张允修,在崇祯十七年写下的绝命诗。 崇祯十七年,大西王张献忠的部下打到了江陵,听说张居正的儿子张允修居住在这里,坚持要求张允修出来做官,张允修不肯,自杀以殉大明。 在崇祯十七年,不仅有崇祯皇帝以死殉国,张居正五子张允修以死为大明守节。 张居正的曾孙张同敞,明末抗清,被俘不肯变节,坚贞不屈,被斩首示众,张居正没有不忠于大明,他的儿子没有不忠于大明,他的曾孙同样没有。 朱翊钧也不知道这些朝士们在争论些什么,严嵩儿子严世藩恩荫为官,徐阶的儿子恩荫为官,张居正的儿子们,没有走恩荫的路子,而是走科举路线,跟天下读书人一起卷,怎么就不行了呢? “关于元辅先生的两个儿子是否恩科,等恩科结束之后再议不迟,廷议吧。”朱翊钧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张居正翻出了一本奏疏说道:“南衙诸权豪侵占七万顷,宋阳山上奏言还田事。” 无论遭到了何等的非议,张居正都坚持不懈的向前走,处于风力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张居正仍然要继续推动还田。 “还,必须要还。”海瑞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职官书屏,这个屏风确确实实真实存在。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二章 元辅先生没有这么无能的弟子! 海瑞从来不跟着科道言官一起弹劾张居正,这是让朝中言官极为失望的一点,当然,这和张居正并未曾真正的僭越主上威福之权有极大的关系,张居正并没有趁着皇帝年幼,欺负孤儿寡母。 而摆在文华殿上的那扇屏风,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别的事,海瑞很少表态,但是这还田事,他一定会帮帮场子,他收到圣旨回京之后,就只想办一件事,那就是让徐阶还田,现在是让南衙那帮缙绅们还田。 “具体的章程呢?”海瑞支持还田令,但是这具体如何还田,就非常值得商榷了。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开口说道:“在南衙诸权豪交甲弩之后,就开始还田之事,孔子为政,先言足食,管子霸佐,亦言礼义生于富足。” “南衙积弊已久,强令只还田,则吹求过急,强行白没,则是贾似道公田法白没,怨声载道,沸反盈天,此非长久之计。” 贾似道在南宋末年,搞了一出公田法,目的是挽救南宋末年,朝廷的财政危急,大抵把田亩全部白没,结果这政策还没推行下去,贾似道就被冠上了奸相的名头,后来贾似道倒台,这公田法白没的公田都成了忽必烈饷军、漕粮和给功臣的赐田。 “若真买大户逾限之田,似无不可。”王国光颇为感叹的说道:“奈何朝廷国帑空空如也,哪里买得起呢?” 景定年间,贾似道也不是直接白没,而是以会子,也就是纸钞购买,南宋末年的钱引纸钞,就跟眼下的大明宝钞一样,擦屁股都嫌薄的存在。 若是贾似道真金白银的砸下去,把田买回来,也不会招致那么多的怨念了。 这可是朝中今年最大最大的事儿,这件事一定要做而且要做好,否则新政就是无稽之谈了,富国强兵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气氛有些凝重,所有人都看着张居正,等待着张居正的处置。 南宋末年,贾似道弄的沸反盈天,换到大明,南衙还田处置不利,必然招致天下缙绅沸反,到时候怕是张居正都收拾不了这个场面。 “诚如是也。”张居正颇为赞同的点头说道:“这就是了,积弊已久,世代累积祖产,朝廷拿出一纸法令,说白没就白没,招致怨怼,吹求过急,强令必须归还,此乃奸人鼓说以摇上,可以惑愚暗之人,不可以欺明达之士也。” 谭纶一摊手说道:“要我说就抄家!谁不还田就抄谁的家!” “有本事他们就造反,然后朝廷就去平叛,反正俞帅在南衙在松江府,戚帅在北衙,我还不信,他们还能翻上天去?干脆直接下令强行还田,不答应就抄家,我强兵在手,何惧他们不尊号令?” “那就依大司马所言,强令还田。”张居正似乎颇为赞同的说道。 谭纶满是豁达的笑了笑说道:“元辅,你又急,我就是这么一说,元辅处置便是,我就是看你们神情紧张,放松一二,继续廷议、廷议,当我没说过。” 谭纶这一打岔,所有人的神情都轻松了许多,谭纶知道自己是个急性子,也就是那么一说。 朝廷存在的根本,就是为了调和各个阶级的矛盾,若是所有事,直接奔着斗破的局面而去,天下不宁,那新法还不如不实行。 张居正这才开口说道:“上次徐璠在昆山诗会提议,要以船引换田亩,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松江市舶司刚刚筹建,福建巡抚、应天巡抚奏闻,一张三桅船引,在南衙就要十余万两白银一张,行情稍好,更是应声而涨。” “一张船引,换一万亩良田,下田按四分之一折,中田按二分之一折算,他们自己交易买卖凑整,到朝廷换取船引。” “这松江市舶司刚刚筹办,就以两百张船引为上限。” 船引需要堪合,这堪合的两张纸,是一张纸随机撕开,而后将齐整部分对齐,骑缝书写下印,骑缝章是自洪武年间空印案后,留下的规矩,一张纸根本撕不出一模一样的犬牙,骑缝书写也印章,也是极难造假。 两百张船引,每年都要重新补办一次。 第一年的还田规模,就是两万顷,先到先得,后到没有。 “人啊,不患寡患不均。”海瑞听闻张居正的法子,要搞限量,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没有船引,在海上就是倭寇,想要做买卖,做生意,那都是提心吊胆,从造船开始,一直到贸易结束,如此冗长的环节,要绝对不能出一点的差错,否则事情败露,就是违禁,罚没事小,砍头事大。 第一年还限量,谁还田还得早,谁就有船引,就可以合法出海买卖。 这就是在玩分化,张居正,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不仅要自己动,还要让对方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动起来,好好配合政策,很显然,这就是张居正阴狠狡诈的地方。 张居正在一些旁支末梢的领域一直输,在富国强兵的两个领域内,堪称常胜。 所以,张居正在输掉的那几阵之上,到底是他输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打算赢? “那就暂且试行?”葛守礼沉默了片刻说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再想办法。” “还有人反对吗?”张居正看向了所有的人。 朝廷不白拿,可以用田换船引,月港船引一共就一百一十多张,一票难求,而松江市舶司船引,一年两百多张,船引的价格受到增发的冲击,价格一定会降,但是仍然稳定在一个不会赔钱的地步。 这次的廷议时间不太长,毕竟会试,才是眼下京畿的大事。 张居正收拾着东西打算讲筵,而朱翊钧思忖再三,才开口问道:“元辅先生,是故意的?” “臣不解。”张居正俯首说道,小皇帝说的是什么事儿? 朱翊钧开口说道:“先生家两个麒麟儿入会试,是不是为了吸引科道言官的目光,好降低推行换田令之事?” “这…”张居正罕见的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支支吾吾,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张居正他就是故意把两个儿子扔出去吸引火力! “元辅先生还真是不择手段啊!”朱翊钧那真的是叹为观止。 张居正想了想,端着手说道:“儿大不由父,他们中举已久,想考,总是不让他们考,他们便喋喋不休,索性让他们考一考,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那要是考上了呢?”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沉默了下说道:“考不中吧。” “讲筵吧。”朱翊钧没有过多的纠结这个问题,而是示意元辅先生可以开始讲筵了。 “必时习而后能悦学问,必温故而后能得知新。臣等谨将去岁所进讲章重复校阅,训解未莹者,增改数语,支蔓不切者即行删除。遂编成大学一本、虞书一本、通鉴四本、装演进呈。” “伏望皇上万几有暇时,加温习庶旧闻。不至遗忘新知。日益开豁其于圣躬。贯为有补。”张居正呈送了已经注解好的孟子、大学等书。 一本论语讲了一年之久,这不是张居正讲的不行,也不是小皇帝学的不快,而是皇帝问的太细,而且皇帝刚读书,有些道理,需要逐字逐句的去讲解,接下来的内容,就不会那么复杂了。 张居正俯首说道:“今日起讲孟子。” “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本身是魏侯,僭越称王,孟子以道自重,不见诸侯。正好梁惠王卑礼厚币以招贤者,乃是一个行道的机会,孟子因往见之。” “梁惠王一见到孟子就问,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有何计策,可以利寡人之国乎?” “孟子说:我之所以说王不应该言利,是因为王乃一国之主,人之表率。” “王若是惟利是求,说‘何以利吾国’,则此端一倡,人人皆效尤。为大夫的便计算说:‘何以利吾家?’为士庶人的便计算说:‘何以利吾身?’上取利于下,下取利于上,上下交相征利,而弑夺之祸起,国从此危矣。” “此所谓:万乘大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 张居正讲起了孟子,正好,和今天还田的事儿所对应,一国的君王,唯利是求,弑夺之祸必起。 谭纶是进士出身,自然懂这个道理,他说抄家,就是调解下气氛,说到还田时,气氛太过于紧张了,恨不得不能呼吸一样,兹事体大。 朱翊钧颇为认同的说道:“唯利是求,就会弑夺之祸,千乘弑万乘,百乘弑千乘,立刻就会变成礼乐征伐自诸侯、家臣出,天下无道。” “可是,一国之君,不应言利吗?” 张居正立刻否认道:“当然不是。” “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仁者,心之德,爱之理;义者,心之制,事之宜;” “此处为亦有,也有,孟子说,君王不是不应该言利,而是不能只说功利,也应该好仁义。” 就像是知行合一,就像是孔夫子赤子之心纯白至质一样,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经过了不断的解读再解读,慢慢的失去了本意,当打开这些经典,按照其本意去理解,就发现,其实孔孟之道,并非不言利,只是相比较之下更重仁义。 可是读书人读着读着,就变成了耻于言利,不应言利。 张居正接着说道:“孟子跟梁惠王说治国需要仁义,是因为当时王道不明,人心陷溺,各国的游士,莫不是以功利之说,阿奉君王,就尽是些苟且之言,而孟子独举仁义,是为了遏制人欲横流,存天理于即将毁灭之时,其有大功。” “七篇之中,无非此意,读者宜详味焉。” 孟子只说仁义,是孟子所处的环境下,世上的公功利之说已经足够多了,而不是孟子不讲功利,若是只读《孔子》、《孟子》,死板教条,而忽略了当时的社会情况去理解圣人训,一定无法理解圣人的本意。 “先生大才。”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礼部尚书万士和,之前为南衙缙绅申辩时,就曾经说过一句话:惟曰仁义而已矣,何必言利,以启危亡之祸!” “惟,只有,万士和说只讲仁义就够了,而不必言利。” “万士和,嘉靖二十年进士第五十八名,隆庆初年官至礼部左侍郎,可就是连万尚书读书,似乎读的都不是那般精通,只知道刻板教条的引用,似乎只要违背了一点点圣人训,就是干了天和,没了天理,明天大明就要亡了。” 张居正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万尚书最近读书已然精进,就像人活着总要吃饭,朝廷要安天下,自然要言利的。” 海瑞两次秒杀万士和;冯宝三次引用孔夫子孟圣人的话去骂万士和,不读书,读死书;朱翊钧更是两次开口训诫,万士和读书终于算是有了点模样,至少是践履之实,甚至偶尔还会依仗着矛盾说这个工具,去分析圣人训。 这是一个不错的转变。 张居正是循吏,君子耻于言利,张居正不会,他提出了富国强兵,处处都是言利,甚至还要变本加厉。 讲筵结束,朱翊钧微微欠身行礼,算是结束了今日的讲筵。 朱翊钧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开口说道:“先生,海总宪说先生,工与谋国,拙于谋身,海总宪为天下诤臣之首,如此评断先生,自然有些道理,让先生两个儿子承受如此风力舆论,他们未曾入仕,不见得能扛得住。” “求非常之功,做非常之事,但是并未入仕,则为私,非理所在,朝廷的风波,不应该由常人承担。” 张居正俯首说道:“两个孩子自己想考,也不完全是为了公利,也有私利。” “如此。”朱翊钧迈着四方步离开了文华殿。 “恭送陛下。”张居正俯首送别皇帝,这小皇帝真的是鬼精鬼精的,其实他就是玩了一招金蝉脱壳,将科道言官的目光和风力,完全集中到自己两个儿子会试之上,偷偷在南衙推进还田令。 张居正清楚文臣的把戏,不就是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吗?张居正也会。 所以科臣们,一定会瞄准张居正操弄国柄科举考试这件事上,那么还田令那边的风力舆论就会小一些,就没有那么困难。 他能扛得住科道言官的攻讦,宋阳山、汪道昆能扛得住吗? 宋阳山身上还背着胡宗宪的冤案,那封伪造的圣旨,差点就把宋阳山给打趴下了,汪道昆是胡宗宪的袍泽、至交好友,知道宋阳山身上还有这件事,还能和宋阳山齐心协力,一道做事吗? 张居正在分化南衙权豪缙绅的时候,徐阶等权豪缙绅,也在分化办事的官吏。 从内外廷去分化,比如张诚和张进在南衙打了言官王颐,就是在分化; 从身份上去分,汪道昆是浙党、宋阳山是张党、俞大猷是帝党、张诚张进是阉党; 从亲仇去分,宋阳山和汪道昆,一个是胡宗宪仇人,一个是胡宗宪的亲朋。 若是宋阳山和汪道昆分道扬镳,南衙还田令,不了了之,张居正也不打算做任何的妥协! 谭纶大司马说了:直接下令强行还田,不同意就抄家! 办事的两个巡抚,没顶住压力,选择了投降,或者被分化,事未成,张居正就打算亲自下场,以武力为胁迫,白没权豪侵占田亩! 杀他个血流成河。 朝廷,从建立之初,就是暴力。 张居正清楚的知道自己选的这条路,有多难走,所以他竭尽全力,无所不用其极的要走下去。 科道言官们等到会试榜单揭晓的时候,才知道又上了张居正这个阴险小人的当! 会试录取的三百名进士里,没有张居正两个儿子的名字,也就是说,张居正素有才名的两个儿子,名落孙山! 那张懋修,幼而颖异,初学作文,便知门路,可比小皇帝读书强得多,七岁能成文,十六岁中举,少年才气,天下闻名。 结果,落榜了! “元辅真的是…读书人啊,他这是骗了所有人啊!”王家屏带着浓郁的怨气,出了贡院之后,王家屏就一直在准备弹劾张居正的奏疏,这准备了一发哑炮。 目标消失了。 全晋会馆内,葛守礼颇为淡定的喝着茶说道:“记吃不记打,元辅玩这手暗度陈仓玩的炉火纯青,张四维和王崇古都吃了这个亏,科道言官,那是一点记性不长。” “强调多少次了?说过多少次了?攻讦元辅,没有任何一句话是多余的,一定要践履之实,一定要拿住确凿的把柄,这次张敬修、张懋修二人参考,我就说了,不要起哄,看看,现在丢人的是谁?” “没靶放箭,惹人耻笑。” 范应期想了想说道:“还是葛公高明大义,抓住高启愚这个把柄,打的元辅措手不及,厉害啊!” “可不是嘛,主考是吕调阳啊,张居正的头号门下走狗,居然没给党魁两个儿子,一点点的优待,让两个人全都落了榜,啧啧。” “无毒不丈夫,张居正狠人也。” 葛守礼颇为不满的说道:“是无度不丈夫,没有肚量的不是丈夫,你不要胡说,天下文气散漫无状,曲解甚多,都是这种话以讹传讹,传多了导致的,天下之事,坏就坏在了这里。” 葛守礼教训完了两个晋党,坐直了身子微眯着眼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说道:“我之前叮嘱伱们,莫要收了举人的银子就行方便,你二人听进去了没?行了方便没?” “我判断,元辅很可能借着自己的儿子名落孙山,高举清查科举舞弊的大旗,止科场舞弊之风。” “你们要是做了,就现在跟我说,别到时候元辅打了过来,你们再跑过来号丧。” 王家屏和范应期彼此之间互相看了一眼,彼此一笑,王家屏说道:“我收了银子。” 范应期也是附和的说道:“我也收了银子。” 正当葛守礼面色大变的时候,王家屏和范应期异口同声的说道:“可是,我们都没办事。” “啊?”葛守礼一时间有些呆滞的说道:“只收银子不办事,你们这跟谁学的?这这这…” “跟巡阅边方兵科给事中李乐学的。”王家屏颇为确切的说道,李乐耍了张四维和王崇古,吃了好处之后,仍然把宣府大同的长城鼎建这个雷给点了,张四维和王崇古能奈李乐如何? 人家李乐是元辅罩着的,张四维和王崇古敢用下作的手段报复,元辅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手段才叫下作。 “说穿了还是跟元辅学的。”范应期面色古怪的说道:“好像也没什么,收了银子不办事,他们这些落榜的举人,还得再过来送礼,请求指点一二。” 葛守礼听完,叹为观止的说道:“你们俩,真的是坏事做尽。” “既然收了银子,收了束脩,就是你们的弟子了,定要好好提点这些举人,多多指点,别藏着掖着,否则屡试不中,凭生怨怼,若是他们金榜题名,你们也有贤德名声不是?” “互利才有互惠,我们晋党做不到张党那样同志而党,既然是以同乡、同窗、同师结党,也不要做的太恶劣,引后人嗤笑。” “一定记住,自作孽不可活。” “谨遵葛公教诲。”王家屏和范应期,赶忙说道。 王家屏和范应期,那是不敢不听话,葛守礼参加廷议,知道的消息就是比他们多,对朝中明公更加了解,这是信息差,很多时候,葛守礼站得高,看得远,提点几句,就能让他们免于灾祸。 果不其然,第二天,张居正上了一道清朗正风止科场舞弊疏,召集四千举人,开始彻查科举舞弊之事,力度之大,前所未有。 这一场狂风骤雨之下,礼部、都察院、翰林院、五城兵马司,甚至是北镇抚司的缇骑,都有人被查了出来,缇骑负责科场检查夹带,这是隆庆二年以后设立的规矩,一共三位缇骑被点了出来,朝野震动。 吕调阳、王希烈上奏引咎致仕,皇帝下旨不允勿议。 情况要比朱翊钧和张居正料想的好得多。 科场舞弊之风,自明英宗正统年间就是屡禁不绝,正统四年,翰林院学士裴纶为主考官,科举舞弊盛行,裴纶不肯依附于杨士奇,不肯舞弊,连自己的女婿都不肯行方便,裴纶主持完了会试,就直接被罢免了。 张居正以为会抓到一个主考,比如王希烈,或者抓到一个同考,比如王家屏和范应期。 几乎是每一举人都仔细盘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甚至连缇骑内部都查出了内鬼,最后一个同考官都没抓到,更别提主考了。 抓到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大规模,成体系的舞弊案,并没有发生。 更加明确的说,大明首辅张居正,空军了但没有完全空军,没抓到鱼,只抓到了虾。 王家屏和范应期那更是心有戚戚,得亏是听了党魁的话,没惹是生非,否则这一轮下来,自己怕是明天就到菜市口报道去了。 “高启愚的案子,是不是元辅故意下的套啊?”王家屏心有余悸的问着葛守礼。 自从会试之后,王家屏一天三次的往全晋会馆跑,干脆就在全晋会馆赁了一间学舍,用不到没关系,主要是和党魁离得近,方便说话。 王家屏身体力行的支持党魁。 葛守礼看着王家屏怯懦的样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居正的阴险狡诈和雷厉风行,的确是震慑到了王家屏和范应期。 葛守礼敲了敲桌子说道:“你不要疑神疑鬼,高启愚的案子,连元辅都不知道,全楚会馆的腰牌有多难拿?今年会试,也就发了十块,若是元辅知道并且安排高启愚胡作为非,还能雷霆大怒,撤回了高启愚的牌子?” “高启愚的案子,造成了元辅多大的被动?若非陛下一力回护,明语宽宥、偏袒,甚至连高启愚都不肯追究,就高启愚那个乡试题目,元辅不致仕,很难收场。” “你的矛盾说都读到哪里去了?所有的事儿,我们只能决定开始,不能决定发展过程和结果的。” “不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该弹劾还是弹劾,只要事实确凿就是。” 范应期则是一脸迷茫的说道:“还是葛公厉害啊,几次和元辅争锋,都是大胜乃还,我们还是以葛公马首是瞻的好。” “杨太宰厉害,都是他教的。”葛守礼也不贪功,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遵循杨博致仕时给的纲领。 “知行合一说易行难,葛公能知行合一,实乃我辈楷模。”王家屏立刻拍了一句马屁,葛公能平事,能抗事,还能做事,这样的党魁,打着灯笼找不着。 葛守礼也只是笑了笑,杨博一辈子都在用自己言传身教告诉他,当身边都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之时,就是最危险的时刻,沉迷于这一声又一声的马屁之中,就会迷失自我,迷失本心,迷失方向。 若非小皇帝以貌寝阻拦了张四维还朝,张四维掌握了晋党的戎财之事,葛守礼这个党魁,怕是要做得如坐针毡。 天下事,不过名利二字。 而此时的小皇帝,正在前往宝岐司的路上,开春了,春耕也要开始了,朱翊钧亲事农桑,可不是说建了宝岐司就算万事大吉,事实上,无论风雨,他每天都会到宝岐司来一趟,看看徐贞明的农书写的如何,育苗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朱翊钧走出了玄武门,老远就看到,跪着一个人,高启愚。 小皇帝一步步的走了过去,在他三丈之外停下,朱希孝的手摸向了佩刀,朱希孝看高启愚,就像是在看王景龙,恨不得立刻出刀,将高启愚砍翻在地,王景龙是刺王杀驾,这高启愚搞出来的事儿,不遑多让。 “臣有罪。”高启愚看到了陛下,再次叩首认罪。 朱翊钧看着高启愚笑着说道:“你这人,朕都说了,事情已经了结,你到底要作甚?” 高启愚颇为真切的说道:“臣请陛下治罪,臣为元辅门生为恶,若有罪不罚,恐造成与陛下和元辅离心离德,臣大惶恐,故此请罪。” 朱翊钧看着高启愚,笑着说道:“你做事的时候,但凡能想到这一点,还能出这档子事儿?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这点事儿,根本无法造成朕与先生离心离德,先生有大志,让大明再起,先生此志不变,君臣就无间隙可言。” 明摄宗又何妨?只要能让大明再起,张居正死后,给他个摄宗封号也无所谓,大功天下,大恩君王之臣,朱翊钧给得起,张居正的确是不肯要的,也要不起。 连个正一品的俸禄,张居正都磨牙了三次。 朱翊钧左看看右看看,打量了半天,恍然大悟的说道:“朕知道你在担心着什么了,一罪不二罚,你这罪现在不罚,日后必然成为去皮见骨的那张皮,必然对先生不利,是与不是?” “是。”高启愚呆滞了一下,这小皇帝人不大,心思却是七窍玲珑,他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 “行吧,你还算是个人,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知道闯了祸,不给先生找麻烦,就这一点,就比很多人强了,新建伯(王阳明)一辈子光明磊落,他的学生,个个都是空谈之徒,弄的新建伯现在都入不了孔庙从祀。”朱翊钧点了点头,肯定了高启愚是个人。 至少这高启愚还算是个人,闯了祸愿意承担,上次是上奏疏请求致仕,这次是到玄武门跪等面圣,高启愚没有看事情了结,就理所当然的觉得事情过去了,丝毫不顾及受到牵连的张居正,怎么过关,日后会不会被旧事重提。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既然要罚,那就贬你去苏州府溧阳县做知县吧。” “还请陛下明示。”高启愚一听要贬斥,神情终于放松了一下,只是不明白去那里要做什么,苏州府的知县可是肥缺,跑那边去,具体要做什么,陛下肯定有指示。 朱翊钧严肃的说道:“朕的农学师父徐贞明的老师马一龙致仕后,垦荒垦十二万七千余亩!一亩不剩全被侵占了!你到那里,把这些被侵占的田抢回来,把这件差事办好了,朕就原谅你了。” “臣领旨。”高启愚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领了差事。 高启愚终于知道小皇帝为何要亲自下旨把海瑞找回来,显然是同志同行且同乐的同道中人,海瑞和陛下,对还田之事,极为热衷。 朱翊钧看着高启愚说道:“若是力有未逮,就去寻汪道昆、宋阳山、俞帅、陈璘等帮助,若是还不行,就去寻千户骆秉良,让他帮你,若是还不行,你就原地解职挂印而去,归乡做个地主老财吧。” “元辅先生没有这么无能的弟子!” “不识大体、没有恭顺之心,惹是生非,牵连恩师也就算了,若是连能力也没有,当什么官,回家卖红薯去!” 朱翊钧说完甩了甩袖子,迈着四方步,向着宝岐司而去。 “臣遵旨,恭送陛下。”高启愚跪在地上,直到完全听不到脚步声,才站了起来。 若是连这等差事都办不好,大抵是卖不好红薯的,找根绳,自己挂上去,结束这屈辱的一生,留下最后一分体面便是。 正所谓:文华殿廷议南衙还田,张居正阴诡金蝉脱壳,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啪!感谢“异史公”的1500点打赏,感谢支持,感谢认可。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 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 孟子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论语说: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很少谈到利益,却赞成天命和仁德)。 《大学·于通篇》说: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zāi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孔孟、大学等等的标准去看,张居正是个小人,他当国家而务财用,张口闭口就是功利,手段狠辣而眦睚必报,也很少谈起仁义。 葛守礼明明握住了张居正的死穴,高启愚乡试案,葛守礼明明只要追击下去,再联合晋党的礼部尚书万士和,纠结一番言官上谏,张居正真的很难很难如此轻易的过关,哪怕是小皇帝明语支持。 但是葛守礼还是压制住了晋党言官,不让他们对这件事深谈。 孔子为政,先言足食;管子霸佐,亦言礼义生于富足。 因为大明朝廷真的穷,穷到仁义这个东西对于朝廷而言,太过于奢侈了。 张居正教出来的徒弟,大明皇帝也是小人。 所以高启愚请罪的时候,朱翊钧把高启愚贬斥到了苏州府溧阳县,去把马一龙垦出的田收回来。 自从徐贞明说起了马一龙垦田被侵占之后,小皇帝始终在小本本上记着这一茬,高启愚做好了这件事,小皇帝就会真的原谅他。 “拜见陛下。”徐贞明赶忙见礼,大明皇帝对农事真的非常的上心,每天都要来看看。 “免礼,今天忙点什么?”朱翊钧看着徐贞明笑着问道。 “做番薯淀粉。”徐贞明言简意赅的回答道。 对于番薯的食用,一共有三种。 鲜食、切片晒干长期保存、做淀粉。 而今天徐贞明要给小皇帝献出的祥瑞,就是把番薯淀粉,做成淀粉,淀粉可以进一步的加工为凉粉、粉条、粉坨、饴糖等等等。 已经完全洗好的番薯被一筐一筐的抬了上来,放在了一台奇怪的桶之前,这个木桶外面带着一个带摇把的木轮,而桶内,带着一个刺辊,朱翊钧看着木桶有些奇怪的问道:“这是个什么?” 徐贞明也解释不清楚,直接开口说道:“干活。”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干一次。 洗干净的番薯被不断扔进了这个桶内,而后徐贞明不停的摇动着摇把,带动木轮转动,而桶内的刺辊开始转动,蹦蹦跳跳的番薯,被刺辊粉碎成丝状。 这些丝状的番薯被放到了旁边的臼中,两个人举着一个木锤对番薯丝开始敲打,直到成为一种浆糊状。 对番薯浆糊加些许的水,而后过吊包开始过滤,吊包由两根十字交叉的木棍固定,四角挂好了吊网,吊网乃是棉制,极密。 番薯浆糊被过滤之后,残渣堆积在了一旁,而吊包之下,则是白色且均匀的浆糊。 朱翊钧也跟个好奇宝宝一样,四处干活,一直在试,这些个工具,并不需要很大的力气。 “刺辊是钢木合制,主要是木头制成,钉齿为钢制锋利,吊网极为简单,是棉线密织。”徐贞明对着白色均匀的浆糊说道:“一天之后,淀粉就沉淀好了,而后去细小渣滓过细萝,去渣滓过细萝,直到没有渣滓后将淀粉块,挂布包控水,风干,就得到了淀粉。” “这些个渣滓,可以用来酿酒。” 朱翊钧第一次知道地瓜烧,原来是用红薯渣酿出来的,而不是红薯酿的。 徐贞明让人呈上来了已经做好的淀粉,质量上乘,淀粉在大明也叫饴糖,是一种十分普遍的食材,而且十分耐饥,也有一斤粉两斤粮的说法。 番薯鲜食保存期太短了,相比较传统作物,番薯的保存始终是个难题,一旦生芽,就容易食物中毒,即便是切片风干,也有受潮的风险,把能做成淀粉,渣滓能够酿酒,就可以节约很多的粮食。 如何快速制备番薯,也是徐贞明自从番薯收获开始种豆养地之后,除育苗之外,最重要的工作。 现在徐贞明做成了。 “此物极好,送于元辅先生食用。”朱翊钧看着那些做好的淀粉,笑容满面的对着冯保说道:“全楚会馆要闭馆了,举子要离京,把做好的淀粉多送一些,让元辅先生也给云贵川黔的学子们尝尝鲜,带一些回去。” “也给全晋、全浙、全齐会馆送一些过去,让举人们带回番薯,算是推广番薯种植了,此物救荒极好。” 朝廷大力推广番薯种植,主要以军屯耕种为主,戚继光、俞大猷、马芳都被授了薯苗,作为主粮的一种补充。 而让各地进京赶考的举子,带一些番薯回家,利用遍布大明的缙绅,把番薯带回大明的角角落落,这是辅助推广。 这些缙绅们是否推广,如何推广,朱翊钧也没有明确的说,但是他们带回去,有人去种,就算善莫大焉,缙绅也不希望被走投无路的百姓攻破家门,敲碎他们的脑袋,抢光他们的粮仓。 朱翊钧见缝插针的推广番薯种植,连举人入京赶考都不放过。 推广番薯,是皇帝、朝廷、缙绅们罕有的共识。 冯保领命而去。 而朱翊钧和徐贞明就番薯制作淀粉的过程,进行了全面的总结。 主要分为了清洗、破碎、过滤、沉淀、除上层杂质、加水再搅匀、过细萝、再沉淀、去除上层杂质、取出淀粉布兜定型控水、风干、破碎干燥、收储备用这些步骤。 徐贞明面色奇怪的说道:“陛下,这也就是贵人吃东西,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制细做,才这般麻烦,其实就是清洗、破碎、过滤、沉淀,就能用了,那些个酿酒的渣滓,也能吃,小民,不讲究这个。” 饿的时候,观音土都能吃。 在沉淀之后,反复过滤,是因为这是皇帝要看,皇帝要吃,所以才这般繁琐,反复过滤,若是民间,到了沉淀之后,直接布兜控水风干,就能直接食用了,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这也是宫里用和民间用的不同,这几道工序反反复复最是耗时耗力。 宫里种地那不是种地,那是伺候祖宗,宫里入口之物,也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以才显得繁琐。 冯保拿着宝岐司做好的淀粉和番薯来到了全楚会馆,进行恩赏,这是举子进京以来,宫里第二次到全楚会馆来恩赏,这是给张居正这个馆主面子,也在破除某些谣言。 高启愚的案子之后,一直有传言,小皇帝和帝师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了。 朱翊钧遣中官再次恩赏,就是在说:皇帝和元辅之间关系仍然极好,不要听信那些风力言论,就轻信皇帝和首辅不和,就认为大明皇帝和元辅之间围绕着权力在进行斗法。 小皇帝很给张居正面子,让张居正在同乡面前,出尽了风头。 “宫里的意思是让他们带回去番薯,切种,至于能种不能种,能不能活,都算是知道有这个东西。”冯保详细的解释了下陛下的意图,对于缙绅推广番薯,小皇帝并不是很看好。 这些缙绅自己不种地,连麦子和水稻都分不清,指望他们推广番薯,还不如指望他们上书。 张居正看着那些个淀粉,愣了愣,他之前切了不少的番薯丝,都风干了,后来受潮坏掉了,也没有制作成粉。 徐贞明的这个法子,制作番薯,是不需要切条风干研磨,而是直接制作,更加节省人力。 宫里最近多了一种法酒,也就是烈酒,小皇帝赐名地瓜烧,其实就是番薯渣滓酿造。 三月初,朱翊钧开皇极殿主持殿试,殿试二百九十三名中式举人。张居正、吕调阳、张翰、谭纶、万士和、王国光、王之诰、朱衡等阁臣、六部明公以及都察院左右总宪葛守礼、海瑞,同考官王希烈、申时行、王家屏、范应期等人为读卷官,开始了殿试。 本来中式举人有三百人,少了七个,是这七人,科场舞弊案中被查出了舞弊,革除了功名后,永不叙用。 革除七人,并不递补,这也是惯例,递补又是一次撕咬,递补谁,递补哪家,都是层出不穷的问题。 策问殿试,就是走个流程,朱翊钧点了前三甲,冯保读了一封冗长的圣旨,在一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海喝声中,万历二年的科举正式结束。 会试既然中式,殿试一般不会罢黜。 徐璠从松江府至北衙京师,一共用了十七天的时间,入京之后,先被押解到了刑部,再被审问了一番后,准备送往蓟州,而在送往蓟州之前,徐璠却被送到了北镇抚司。 朱翊钧在宝岐司宣见了徐璠。 张居正过年前请旨,请皇帝面见外官之中,也包括了面见冤屈百姓,徐璠在刑部喊冤,说自己没有杀人,不过也就是走个流程,廷议决议、陛下朱批落印的案子,一般不会这么快的翻案。 本来是走个流程,可是小皇帝罕见的找见了徐璠入宫面圣陈情。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璠跪在地上,不再称臣,而是称草民,他已经没有了官身。 “免礼。”朱翊钧笑着说道:“徐璠,朕知道你冤,元辅也知道你冤,朝廷也知道你冤,南衙地面地方官吏也知道伱冤,加害于你的人,比你自己都知道,你有多冤。” “提刑千户骆秉良已经把你杀人案查清楚了,杀人的不是你,伤人的也不是你。” 徐璠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草民手无缚鸡之力,还请陛下明鉴。” 杀人伤人,和徐璠没有关系,徐璠是个读书人,他真的不会打架。 “你知道谁加害于你吗?”朱翊钧站起身来问道。 徐璠摇头说道:“草民不知。” “顾章志,他儿子顾绍芳,光禄寺署正顾九锡,昆山顾氏要加害于你。”朱翊钧没有卖关子,直接揭开了谜底和答案。 顾绍芳被徐璠一顿臭骂,怀恨在心,他爹顾章志是应天府尹,就搞了这么一桩罪名,一来打击报复,二来震慑江南缙绅,莫要投献朝廷,胆敢投献朝廷,徐璠就是代价。 现在顾氏,直接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顾章志、顾九锡被罢官押入了北镇抚司徐行提问,而顾绍芳本该参加二月的会试,也因为有罪,被革除了功名,顾氏也被抄了家,田亩归了松江镇水师,而银子也被押解入京。 在张居正的规划里,这只鸡本应该是徐氏,结果顾氏自己跳出来,叫嚷着,快杀我,杀我!我胆子最大。 张居正是个言利的小人,他教出来的学生也是个心比针眼还小的小人,这对儿君臣,同时也是恶人。 顾氏既然如此的叫嚣,那张居正手起刀落,就把顾氏给抄家了。 跳,再跳!全部杀头。 传了两百多年的顾氏,就这样被连根拔起,甚至因为姻亲瓜蔓,和顾氏有姻亲的几家,不同程度受到了牵连。 “走去看看你仇人的下场吧。”朱翊钧带着徐璠,向着北镇抚司衙门而去。 北镇抚司,朱翊钧不是第一次来,上一次是刺王杀驾案,北镇抚司里里外外,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而这一次小皇帝也是提前打了招呼,北镇抚司甚至撒了些花露水遮掩血腥味儿。 相比较生人勿进的解刳院,北镇抚司算不上阴冷。 提审很快就开始了,而朱翊钧依旧在后堂,没有亲自审讯。 朱希孝看着面前顾章志、顾九锡两人,就是摇头,他拿出了第一本卷宗说道:“顾章志,嘉靖四十三年,你行贿徐阶字画等物,折价三万余两金花银,从饶州知府,升任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可有此事?” “有。”顾章志沉默了片刻,跪在地上,供认不讳。 朱希孝既然拿出了这份卷宗,自然是人证物证书证皆在,这是姑息之大弊,饶州濒湖多盗,民悍好斗,顾章志在饶州知府的大计之中,两次都是差评,顾章志的这次的升迁,就显得非常的突兀。 朱希孝拿起了另外一份卷宗说道:“隆庆二年,你再行贿徐阶方物若干,折价一万五千两金花银,兼领应天知府,可有此事?” “有。”顾章志再次认罪,这是徐阶致仕之前,为了自己在南衙打造的保护伞,徐阶的女儿嫁给了顾九锡,顾氏和徐氏,是姻亲,用小皇帝的话说,这是族党。 “隆庆三年起,你收徐阶贿赂,五万余两金花银,自此多次阻挠应天巡抚海瑞,彻查徐阶侵占案,可有此事?”朱希孝拿出了第三份卷宗询问道。 “有。”顾章志认罪。 宋阳山、汪道昆、俞大猷、陈璘、张进、张诚、徐璠等一众的案子,廷议的时候,海瑞不断的强调这都是老手艺了,海瑞当初受到的刁难几乎如出一辙,和应天府尹顾章志关系密切。 朱希孝继续审案,案卷很多,顾氏抄家之后,查出了不少的要案,朱希孝审问了许久,顾章志没有不认罪的。 到了天牢里,面对铁证如山的案子,再狡辩,那都是自找苦吃。 朱希孝拿出了最后一份案卷问道:“徐璠杀人案,死娼妓、小厮各一人,伤四人,何人所为?” “我指使应天群小黄臕,黄臕本为重犯,我私宥其罪漏网出狱,专养羽翼,结交官衙有司,为求重贿,徐璠辱我儿甚,故指使黄臕栽赃嫁祸。”顾章志沉默了片刻,将这件事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朱希孝颇为感慨的说道:“这是你儿子顾绍芳所做,他已经交代清楚了,你却要把罪名揽到自己的身上吗?” 顾章志不确信是朱希孝诈他,还是自己儿子真的认罪,再次磕头说道:“种种恶行,皆为我一人所为,我儿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黄臕为我门下走狗,不会听我儿指派,自然是我所为。” “黄臕也交代,是顾绍芳指使。”朱希孝又拿出了一份证词说道:“黄臕证词和顾绍芳证词一致。” 顾章志仍然坚持的说道:“是我指使。” 朱希孝的确在诈顾章志。 朱希孝是经年老吏,这个案子,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是顾绍芳这个儿子,指使自己家里门下走狗黄臕杀人栽赃,顾章志为了给自己擦屁股,才揽到自己身上。 到底是谁指使的? 黄臕说是顾氏公子指使,顾绍芳一口咬定自己的没指使过,而顾章志则把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问题是搞不清楚的,顾绍芳和顾章志显然早就通气了,父子总要有人为此担责。 朱希孝开口说道:“顾章志,你阴结擅放悍贼专利无厌,大启贿门广致赂遗,致使法度败坏群小竞趋,供认不讳,本司拟斩立决,送往刑部再送大理寺核,若要喊冤尽早,过期不候。” 朱希孝给了北镇抚司衙门的意见,顾章志斩立决,顾氏满门流放云贵川黔烟瘴之地。 北镇抚司就是个参考意见,具体审判,还要刑部和大理寺进行复查。 “并无冤屈。”顾章志听闻朱希孝给出了判罚,跪在地上,并不打算喊冤,也没有什么冤枉他的地方。 顾九锡则完全不同,他努力的挣扎着喊道:“他不冤,我冤枉啊,我就是收到了叔父的信,写了道奏疏罢了,我什么都没干,为何也要削我官身,流放我至云南边方?我冤啊。” “徐璠,你说顾九锡冤不冤呢?”朱翊钧在后堂,看着徐璠笑着问道。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何来冤屈之说。”徐璠无奈的说道,顾九锡是他妹夫,他妹妹嫁给了顾九锡。 结果顾九锡毫不犹豫的背刺了他徐璠一刀。 “冤不冤的,你喊了,就有人应?”朱希孝挥了挥手,并不理会顾九锡的喊冤。 朱翊钧在后堂露出了个笑容,他就是他,眦睚必报小皇帝。 徐璠投献朝廷,愿意跟朝廷合作,顾章志和顾九锡敢动朝廷的人,不把这个爪子给剁了,缙绅有样学样,都要僭越了。 “徐璠,你的冤案,要等到南衙还田事儿了结,才能翻案,到了蓟州,就主持这垦田事,好好立功,到时候朕也能在廷议上为你张目,借机翻案。”朱翊钧对着徐璠交代着。 翻案不能立刻翻案,南衙还田的事儿结束了,才能给徐璠翻案。 朱希孝没理会顾九锡的喊冤,不是谁喊冤,都能被陛下召见,徐璠那是真的冤,而顾九锡是一点都不冤枉,此人罪名里,可不仅仅是上了一道奏疏,身上的罪名也是一箩筐。比顾章志只多不少。 “带案犯原广东海道副使汪柏、原都指挥使黄庆。”朱希孝没有停止审案,今天的案子,不仅仅是顾章志和顾九锡,还有两个广东来的案犯,汪柏和黄庆。 朱希孝拿出了一本卷宗眉头紧皱的说道:“两广总督殷正茂上奏言:嘉靖三十二年,舶夷趋濠镜者,托言舟触风涛裂缝,水湿贡物,愿暂借地晾晒,海道副使汪柏徇贿许之。” “时仅蓬累十数年间,后工商牟奸利者,始渐运砖瓦木石为屋,若聚落然。自是诸澳俱毁,濠镜独为舶薮矣。” 殷正茂集合了五十艘船把小弗朗机人给赶下了海,而后还要给小弗朗机人加税到20%,作为惩罚性关税,供养皇室。 “你二人,收受了海道贿金,每年五百两金花银?”朱希孝情不自禁的发出了疑问,汪柏、黄庆每年就五百两银子的贿赂,就把屯门、濠镜等地,给小弗朗机人给占了去? 简直是可笑! 哪怕你多收点钱呢,就五百两银子,就把土地给卖了?失土可是要杀头的!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汉室江山,汉宫法度,你二人开此一端,累害异代!”朱希孝怒气蓬勃的说道。 汪柏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大声的说道:“澳门红毛番夷,每年就送五百两银子的地租,缇帅明鉴啊。” “那殷正茂更是贪得无厌,隆庆五年,殷正茂到了广州府,就直接把我们设立了十几年的榷市给抢占了去,私自抽分洋舶,一次就是二成,战事紧张,甚至能超过五成!” 黄庆赶忙附和的说道:“殷正茂坏事做尽,他不仅抢了我们设立的榷市,还鱼肉缙绅,一旦没有粮饷,甚至直接明抢,打开粮仓就是用,缙绅们苦不堪言,敢怒不敢言,殷正茂索贿无度,战事稍紧,就大肆纳捐,强求缙绅纳粮纳银。” “他到广州两年,最少弄了三十多万两银子,家门豪奢无比。” “若说贪,殷正茂更贪。” “殷正茂荡寇平倭,他是和匪寇蛇鼠一窝了吗?”朱希孝反问道。 汪柏只好回答道:“那倒没有。” “殷正茂五十船迫使红毛番离开濠镜,你们驱逐了吗?”朱希孝再次反问道。 “那倒没有。” “殷正茂失土了吗?”朱希孝眉头紧蹙的问道。 “那也没有。” 朱希孝这才颇为感慨的说道:“粤东之有澳夷,犹疽之在背也;澳之有倭奴,犹虎之傅翼也!” “今岁番禺举人入京,人人皆言,澳夷则日渐恣横,在澳门藏匿倭奴、黑番与亡命之徒,不遵守汉宫法度,危害乡野。” “番禺举人四处奔走,请朝廷尽逐澳中诸蕃,还我濠镜地,你们俩一年五百两银子,直接让两广倭患平定,废了多少功夫啊?” 广州的倭患,比福建和浙江的倭患更加复杂,就复杂在了被称之为澳门红毛番夷的小佛郎机人,藏匿倭寇、黑番、亡命之徒。 殷正茂在广州,荡寇平倭,确实是贪得无厌,人尽皆知,就连张居正都三次去信,让殷正茂少贪点,贪那么多,弄的张居正为殷正茂回护,都略显底气不足。 殷正茂这才肯把给小弗朗机人加税的事儿,供养皇室。才算是少贪了点。 朱希孝继续审问着汪柏和黄庆,这两个人一年五百两,就把地给卖了,哪怕是多卖点呢! “红毛番是天朝顺民啊!”汪柏进行了最后的申辩,两广地面,都把小佛郎机人叫做中国皇帝的顺民。 朱希孝拿出了另外一份书证,是一本航海札记,是殷正茂把盘踞在濠镜的小佛郎机人赶下海后,查获的札记。 正德年间,大明有小佛郎机使臣火者亚三、托梅·皮列士在京中,这本航海札记,朝廷还是有通事能够看得明白。 朱希孝开口说道:“札记中屡次提到:伟大而强大的葡萄牙所有的荣誉与尊严,都遭到弱小而胆大的秦人肆无忌惮的践踏,征服和军队,都必须维护的葡萄牙尊严,在中国被踩在泥土里践踏,一旦军事力量允许,重新找回尊严是迟早的事。” “从濠镜起货的札记之中,小佛郎机人,毫无恭顺之意,你这个天朝顺民的说辞,也是站不住脚的。” 朱希孝说的是翻译内容,这类的札记还有很多,比如传教士和泰西教廷、小佛郎机皇帝的书信里,就如是写道: [我们全体,皇上陛下的奴隶和臣属,都颇为相信,当您在位的时候,中国将会隶属于陛下,基督教将要在这个地区传播和高举,陛下的领域将会扩张,这一切都会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实现。] 即便是整天把柔远人挂在嘴边的礼部尚书万士和,看到这些札记和内容,也实在是无法再说出柔远人这三个字了。 现在礼部尚书万士和整天把‘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挂在嘴边。 万士和恨不得给大佛郎机人也加税到20%,而不是之前的6%! “你二人失土之责,罪责难逃,包庇悍匪倭患红毛番夷,证据确凿,按国法,判斩立决,若要喊冤尽早,过期不候。”朱希孝查明了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也拟了北镇抚司的意见。 失土必斩。 案子审完,朱翊钧才站了起来,端着手走到了前堂,对着朱希孝微微欠身说道:“辛苦缇帅了。” “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朱希孝赶忙回礼,小皇帝这么客气,是因为朱希孝是小皇帝的武道老师。 武人何时受到过如此尊重?每次朱希孝都压力很大。 朱翊钧离开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徐璠也去了蓟州。 十五日后,朱翊钧至皇极门监刑,顾章志、汪柏、黄庆三人的斩首。 那刽子手,摸出一把撬骨刀往脊骨里一塞,咔嚓一声把脊骨敲断,而后手起刀落,三颗人头被斩落,滚了老远。 顾章志被斩首,顾氏满门被流放的消息传回了南衙后,南衙地面,立刻就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的风力。 第一种风力,是顾氏乃是咎由自取,第二种风力,则是顾氏和方孝孺一样的冤屈! 这两种风力舆论交织在一起,愈演愈烈,而南衙权豪交还甲弩的速度,立刻快了不少。 不交,朝廷真的会杀人,还会抄家,抄家之后还要流放,顾氏的田,全都被俞大猷给拿去屯耕,建水师去了。 而有些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打算交还甲弩,新到任的应天府尹李乐,到了南衙地面,就设了席,让人挨家挨户送了请帖。 地方官到任,自然要见当地权豪,往常时候,都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其乐融融,而这次李乐设宴,摆明了就是一次鸿门宴。 不来?明天缇骑就踏门侵户。 李乐苦口婆心的又把车轱辘的话,又说了一遍。 松江巡抚汪道昆,宣扬了一番松江市舶司的广阔蓝图。 现在跟着朝廷混,肯用田换船引,愿意共襄开海盛举,绝对能博大前程!若是死活不肯,那就不能怪朝廷无情了,大浪淘沙,总要有人死在干岸上。 分化、分化、分化,张居正当国做事,就是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很快南衙地面上的权豪们,都老老实实的把甲弩悉数交还,松江府市舶司,在万众瞩目之下设立。 而后立刻陷入了尴尬之中,没船。 造船业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产链,绝非一蹴而就的,也不是朝廷一纸令下,就能彻底打通产业链,三五个月,松江府遍地都是三桅大船。 造船业,曾经是南衙的支柱产业,不过那是永乐年间,再想复兴,非常的困难。 而一个人走入了所有人的视线,吕宋总督弗朗西科斯·桑德。 大佛郎机人在吕宋设有造船厂,能造四桅大帆船和三桅帆船,吕宋总督弗朗西科斯愿意出售大小帆船,供给大明所需,售价之昂贵,就是在田里打上几辈子的滚,都不见得能买一艘。 可是大佛郎机人的大帆船确实好用。 而且弗朗西科斯·桑德提的条件,极其过分! 今天更新有点晚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零四章 陆权大国和海权大国的小小碰撞 张居正担心的事,正在发生,大明的的确确在逐渐的失去商品优势。 具体表现为:大明眼下能造的船,只有二桅帆船,荷载四百料,永乐年间耀武东洋和西洋的三桅大船、宝船,都已经成为了历史,大明各地的造船厂,也早已经失去了造这种大船的能力。 仍然能够生产二桅帆船,是因为大明的海禁,本身就不禁止二桅船舶下海。 长期的海禁,在造船领域,大明已经失去了商品优势,无论是木材、桐油、帆布、船只设计,大明的船舶,已经全面落后。 所以,大佛郎机人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桑德要卖船,售价高昂的同时,还提出了极其过分的要求。 具体为: 第一,小佛郎机人窃据濠镜数十年,他们大佛郎机人愿意与大明修睦,乞求松江府一牛皮之土,繁衍生息。 第二,重新定义关税,由之前的一律抽分,改为吨税,比如一艘船两百吨,不再执行抽分,而是无论所贩何物,都以吨税计价纳税。 第三,优于别国关税,大佛郎机人商船,仅仅第一次纳全额税,此后这只船的贸易每次只用缴纳首次数目的1/3,原来一只200吨位的船,全额交纳5400两白银作为吨税,之后为1800两。 第四,购买货物的优先权,生丝数量有限,而丝绸在泰西乃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一丝难求,大佛郎机人要求优先购买,优于其他国家。 第五,大佛郎机国王特使黎牙实,希望前往大明京师朝圣,以求与大明邦交。 一共五个要求,无论哪一个都是让大明吃了苍蝇一样的难受。 可是这种无礼的要求,吕宋总督堂而皇之的提了出来,而大佛郎机人,只保证可以卖船,而卖船的多寡,何时交付,都由他们来确认。 最最关键的是,只接受全款预定,谁先付钱,给谁船。 今年的大帆船,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因为时间的原因,月港并没有充足的生丝提供,通衢九省的松江府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故此弗朗西斯科、黎牙实和船长安东尼奥将船停泊在了松江市舶司,等待着生丝的供应。 “总督,你的傲慢迟早有一天会把我们带向地狱。”安东尼奥颇为苦恼的说道。 就连安东尼奥都觉得总督佛朗西斯科的条件实在是太过分了,唯独第五个条件,还有可能达成。 剩下的几个条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个笑话,而这种条件,只想做生意的船长安东尼奥,非常不满。 佛朗西斯科颇为淡定的说道:“东方有句古话,狮子大开口,我们提出的条件过分,他们可以和我们谈判,如果说傲慢的话,这片土地上的人,自认为自己是地上神国,比天下所有国家地位都要高,不是更加傲慢吗?” “天朝上国?哼。” 佛朗西斯科的这句话是汉话,天朝上国,天朝顺民,他对这几个字非常不屑。 安东尼奥两手一摊说道:“他们的确足够的傲慢,但如果我是这片土地的国王,我也会傲慢,这里实在是太过于富有了,与黄金等价的生丝,这里只用白银就能够购买,而且价格便宜到令人疯狂。” “我已经在墨西哥建立了工厂,购买了三千名大脚人对生丝进行了加工,织造成了非常美丽的丝绸,在里斯本,以黄金的价格卖掉了。” 黎牙实笑着说道:“船长先生,为什么不说一说你那名情妇呢,来自法国的贵妇人,伊莎贝尔,为了一件丝绸制品,她乐意展现了她优雅而丰满的身材,一定非常美味。” “哈哈哈。”馆驿内,三个人传来了爽朗的笑声,财富带来了足够的社会地位,财富带来了更多的奴仆,财富可以带来一切想要的东西,连那高贵的贵族女子,都愿意为之倾慕。 安东尼奥搞不清楚那名叫做伊莎贝尔的女子,究竟有多少头衔,但那的确是个贵族女子。 一个穿着亚麻衬衣、长相颇为斯文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推了推眼镜说道:“三位先生,我不想打扰三位先生的兴致,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你们,来自大明的官员,刚刚送来了咨文。” “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大明官员单方面禁止了我们船舶购买生丝的可能,而且是永久性的禁止,因为我们的条件冒犯了他们,所以他们要惩戒我们。” “值得注意的是,这条禁令,会在月港和松江港适用,我们无法合法的得到生丝了。”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和他们起冲突,因为我们打不过他们的海军,他们拥有本土优势,这里是大明。” “他们那名叫做俞大猷的将军,在这片土地上,似乎是一种禁忌的存在,甚至连这里的贵族,都不敢对俞大猷将军露出他们高傲的一面。” 这个男子是船上的大副,他拥有六分之一的罗马人血统,他来自里斯本这个海边的城市,那是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这个城市,本来的意思是:赞美凯撒。 大副继续说道:“我听到了消息,来自南方京城的贵族们,将他们的孩子们,派到了俞大猷将军这里,从一个学徒开始做起,他们受了很多苦,但是南方京城的贵族们,表示了对俞大猷将军的感谢。” “事实上,我们这一条大帆船,是绝对不可能打败俞大猷将军的,可能需要一百条?我不确信。” 大副看到俞大猷将军的南兵,虽然看到的不多,但那都是精锐,是职业的军人,根本不是一条武装商船能够消灭的。 安东尼奥一听说大明不再让大佛郎机人购买生丝,立刻就像是死了父亲一样的悲伤,他愤怒的说道:“总督先生,伱又惹出了乱子!” “你狮子大开口,冒犯到了大明的威严!你不断的对我强调,大明人非常爱面子,只要尊敬他们就能得到足够的好处,但是你怎么做的?” “你在冒犯他们!” “这里是一个文明的世界,他们不是那些野蛮的土著,当我们给他们尊重的时候,他们也会给我们尊重,当我们不尊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不会给我们任何的尊重,这就是文明!” “该死,我购买了三千个大脚人,若是拿不回去生丝,这些昂贵的、能够织布的大脚人,我要想办法再卖掉,真的是该死!” 弗朗西斯科却一脸淡然的说道:“我之前说过,只要有机会,每一个大明人都会变成海盗,没有人忠诚于他们的皇帝,事实上,大明的朝廷总是在保守的拒绝贸易,在月港出现之前,我们甚至不能和大明人贸易。” “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大明朝廷,要维护皇帝的威严,但是大明这些富商和贵族们,是要赚钱的。” “所以,我们只需要偷偷的跟大明的商人贸易就可以了,你知道,商人为了利益,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给恶魔,不畏惧海上的风浪和野蛮的土著。” 大副颇为郑重的说道:“总督先生,您可能要失望了,我已经接触了一些商贾或者说地主们,他们对于违反禁令非常抵触,似乎有一家传了几百年的贵族,刚刚被几张纸,给毁灭了。” “安东尼奥船长,我作为船上的大副,不建议我的船长这么做,这会让冲突进一步的升级,我们已经冒犯了大明,如果继续冒犯的话,可能会有更加不好的事情发生。” “船长,我们是来做生意,赚钱才是我们的第一目的,不是吗?” 安东尼奥听闻大副的提醒,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笑着说道:“马尔库斯大副,你的提醒,真的非常及时!我是来做生意的,你们这些狗屎一样的政客,休想干扰我的生意,想都不要想!” “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送给大明皇帝,换取谅解!” 汪道昆暂停大帆船生丝贸易,是为了分化这个大帆船上的决策层,就像是大明的官员和大明的权豪富商们的利益并不相同一样,汪道昆分析,他们之间的利益也不相同。 吕宋总督那过分的要求,显然和发财的目的是背道相驰,所以汪道昆大胆出手,停了生丝贸易,就是为了分化大帆船的决策层,让他们产生分歧,内讧,进而主动降低那些过分的要求,还继续谈判。 汪道昆并不知道,商人在泰西作为一个新兴的阶级,掌握了财富,掌握了绝大多数的话语权,四处做生意的商贾,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砍掉地方总督的事儿,屡见不鲜,而且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惩罚。 天下太大了,各地的总督,大多数都是花钱,才获得了总督的位置,死掉的总督,就能够继续卖钱。 大明和泰西的玩法是完全不同的,但是矛盾,充斥于万物之间。 安东尼奥是非常愤怒的,因为这个总督愚蠢的决定,让他损失了一大笔的财富,这是他不允许发生的。 “你最好想办法,为你的罪行赎罪,该死!”安东尼奥非常愤怒的甩开袖子离开了馆驿房间。 下午时候,佛朗西斯科终于拿出了一份比较有诚意的条件,交给了馆驿的通事,由通事转交给大明官员。 汪道昆拿到后,让通事精准翻译了一遍,明确的知道这封札记,还算是有些诚意,有诚意但是还不够多。 新的五条约定里面,除了第五条之外,全都被修改,但依旧非常无礼。 第一条,觐见不行跪礼,而是以勃艮第礼仪来见礼。 就这一条,让汪道昆非常的为难,礼部根本不可能答应!这里面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什么狗屁的勃艮第礼仪中,人是不能洗澡的。 所以这些红毛番们身上总是伴随着一股狐臭混合着烧酒、花粉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种气味,实在是让汪道昆很难忍受,他就见了这些使者一面,根本无法理解这种不洗澡的礼仪的存在的必要。 不洗澡还想见陛下?臭到了小皇帝,谁来负责? 为了跟这帮自称是大佛郎机人的谈判,汪道昆在跟内官张诚、提刑千户骆秉良、松江总兵俞大猷商量之后,由提刑千户骆秉良出面,闯进了馆驿之中,将吕宋总督、船长、特使、大副,扔进了热水池子里,在一阵阵的鬼哭狼嚎中,好好的洗涮了一遍。 在强行给红毛番沐浴之后,汪道昆终于召见了他们。 汪道昆并没有按照《藩国仪注》中对藩国使臣的要求,强迫四人跪在地上回话,而是示意他们就坐。 汪道昆开口说道:“沐浴更衣,才是礼仪。” “我听说通事说,你们国王的第三任王后在难产后,医生不断的建议换一个更加干净的床褥和沐浴,但是你们的国王却不肯,最终国王心爱的王后三日后与世长辞?是这样吗?” 通事将汪道昆的话非常精准的翻译了过去。 弗朗西斯科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是这样的。” 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花费了整整一千万金币打造了赫赫有名的无敌舰队,但是他却留不住自己心爱的妻子,难产后,王后脆弱的健康在糟糕的卫生环境下,逐渐恶化,宫廷药剂师不断的向国王建议洗澡和更换环境,但是受限于宗教和礼仪,最终离世。 大佛郎机人和小佛郎机人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讲述着国王和王后的爱情故事,但是结果却略显凄凉。 汪道昆听闻弗朗西斯科肯定回答后,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齐,必有明衣,布,就是说,沐浴之后必然要换衣服,我不太能够明白,你们是如何忍受虱子在头上爬行引发的瘙痒,现在你们还要坚持你们的礼仪吗?” 通事尝试着把《论语·乡党》中的这句典故翻译的精准,他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才说道:“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孔圣人就说,在沐浴之后,必然换上洁净的衣服,不一定是丝绸也可能是麻布,但必须要干净。” 养蚕,丝绸,由来已久,黄帝之妻嫘祖被奉为先蚕娘娘,自那时起,丝绸衣物就是奢侈之物。 沐浴更衣,总是连用,也是周礼。 “那还是以你们的礼节为标准吧。”弗朗西斯科在第一条上低了头,该不该洗澡,其实在整个泰西也是个常常被讨论的话题,但很显然,应该洗澡的,虱子爬来爬去,痒起来,确实是抓心挠肺。 汪道昆拿着手中的札记说道:“很好,我们已经达成了第一个共识。” “第二条,贵国使者要求我们开放生丝的买卖,在你们冒犯之前,我们一直秉持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在做这个生意,但很显然,你们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这一条我们不能答应。” “以后,你们买不到生丝了,但是可以买到成品的丝绸,相信你们带回去获利更多。” “事实上,你们穿的丝绸制品,不伦不类,昂贵的服装原料,到了你们手里,差点把丝绸这个招牌给砸了。” 安东尼奥购买了生丝,在墨西哥购买奴隶织造出来的丝绸制品,和大明的丝绸制品,有着云泥之别。 丝绸是一种极不好处理的原材料,非常难于染色并且易于褪色,即便是不染色,制作不当,也会很快泛黄,大明的丝绸工艺非常的成熟,把生丝卖给这帮红毛番,真的是浪费了。 而另一方面,则是汪道昆要兑现对南衙缙绅们的承诺,那就是贸易保护。 丝绸业和棉纺业是苏、杭、松、嘉、湖等工商重镇的支柱产业,大明在南衙进行还田,将权豪缙绅们侵占的田亩收回的同时,也要保证他们在还田后有营生,而松江府市舶司筹办之后,贸易保护,保护大明丝绸工商业,也是朝廷的义务。 生丝,已经上了禁止外销之物,但是丝绸制品不在名单之上,只不过相比较生丝,丝织品的价格更贵。 生丝禁令,可不是一纸空文,下了一道旨意就可以施行,也涉及到了南衙缙绅的切身利益。 安东尼奥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丝绸制品,再看看汪道昆身上那件正三品朝服的绫罗绸缎,到底该怎么选,不言而喻。 他购买的那群奴隶,即便已经是可以织布的高端货了,但是依旧没办法织染出如此精美的丝绸。 安东尼奥点头说道:“我只是想要丝绸,可是没有足够的丝绸,我才买了生丝,如果大明可以提供足够的丝绸的话,我也不一定要购买生丝。” 汪道昆面色严肃的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很好,我们已经达成了第二个共识,第三个问题,取消市舶司,要求自由贸易。” “这一条如果坚持的话,那恐怕会挑起战争,虽然大佛郎机遥远,但是吕宋很近。” 安东尼奥有些不解的说道:“我一直以为这一条是贵国最容易接受的。” “我大明自有国情。”汪道昆没有解释的太过于明白。 俺答汗在嘉靖二十九年,为什么要叩关,为何要制造庚戌之变,其最初的原因,就是俺答汗因对大明贡市不遂而发动的战争,而且俺答汗攻破了北古口,劫掠京畿八日,在皇帝答应了贡市之后,才肯撤去。 后来因为贡市贸易的问题,大明和俺答汗打了十三年,并且制造出了晋党这个怪物出来。 这个条件朝廷是绝对不会答应的,甚至是绝对不能提交到朝中的廷议,否则科道言官那群疯狗,一定会把汪道昆撕的粉碎,这个条件汪道昆站在红毛番的立场上,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的自由贸易,其实就是绕开市舶司,购买大明出产的商货,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促进白银流入大明。 汪道昆已经察觉到了,这四个人里面,关于贸易之事,做主的是船长,而不是那个总督。 汪道昆直接对着安东尼奥说道:“船长一艘船也只有四百万银两,市舶司完全可以满足,若是非要打一打,大可以来试一试,如果不怕耽误赚钱的话。” “那还是不要打了。”安东尼奥连连摆手说道:“我只是个生意人。” “很好,我们达成了第三个共识,即便是你带四艘大帆船来到松江府市舶司,也能满足你的需要。”汪道昆看向了第四条,摇头说道:“第四条我也不能答应你们。” “你们想要传教士传道,这种行为在大明是被禁止的,尤其是当下。” “那你们打算答应什么?还有谈的必要吗?那干脆我们不卖船,也不用商谈了。”弗朗西斯科猛地站了起来,他挥舞了下手臂说道:“我说过很多次,你们总是保守的拒绝贸易,你们比我们更加傲慢,现在是你们需要商船,而不是我们!” 汪道昆笑着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们,让你们的使者黎牙实进京朝见,这是我唯一能答应的。” 弗朗西斯科要走,可是黎牙实和安东尼奥稳稳的坐定,压根不搭理弗朗西斯科,这是在大明的领土上,这里不是那些自然之子,不穿衣服嗷嗷叫的土著国家。 强龙才能硬压地头蛇,东方这条地头蛇是巨龙,是庞然大物,一条武装商船,开放商船购买,就能压这条巨龙低头,弗朗西科斯总是在做梦。 弗朗西科斯之前还有征服大明的计划,从最开始的二十个士兵、到一两千士兵、到现在的一两万士兵。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又不是傻子,根本没理会弗朗西科斯这个疯子的建议。 安东尼奥,怎么都不觉得一两万的西班牙士兵,能把大明给灭了,就是那三千南兵,就不是一两万远道而来的士兵能够拿下的。 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他派遣特使黎牙实是为了和大明建立邦交,两个距离极其遥远的国度,并没有彼此征伐的可能,彼此合作,可以给彼此带来更多的机遇。 而安东尼奥是过来做生意的,他眼里就两个字,赚钱。 大明的态度比传说中的要好的多的多,尤其是松江巡抚总是和颜悦色,虽然没有答应条件,但是从来没有拒绝沟通。 “我想,我们有很多的话可以聊。”西班牙皇室特使黎牙实,满是笑意的说道:“我带着真诚和善意从遥远的欧洲而来,我的国王是一位很有作为的君主,他建立了无敌的舰队,获得了海上自由通行的权力。我来到东方时,我的国王跟我说了一番话。” “他告诉我:我们必须想方设法同中国建立商业联系,以期获得中国的丝绸、瓷器、安息香、麝香和其他物资,通过开展此种商业活动,居民便可马上增加他们的财富收入。” “无敌舰队非常强大的同时,也非常昂贵。” 黎牙实说的是实情,在嘉靖三十六年,费利佩二世已经宣布了一次西班牙国家破产,黎牙实在离开西班牙的时候,建立了无敌舰队的费利佩二世正在计划第二次宣布破产,虽然已经多次增税,但是入不敷出的财政,还是引起了西班牙人的不满。 建立和维系一个庞大的无敌舰队,是需要消耗金币的。 船长安东尼奥欲欲跃试的说道:“我的大副说大明军队非常厉害,我想见识一下东方的强大,不知道尊贵的大明官员,能否满足我这个愿望?” “这是我们的大副马尔库斯,他是一位英勇的水手,在海上战胜过风浪、巨兽和土著。” 汪道昆想了想说道:“这是我们的副总兵陈璘,刀剑无眼。” 汪道昆和安东尼奥商量着比试的规则,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一场陆权大国和海权大国第一次的小小碰撞,比试输掉了,不会产生恶劣的后果,比的就是一个谁更厉害。 陈璘站了起来,前往更换甲胄,他的甲胄是一副布面甲。 而马尔库斯也换上了自己的甲胄,一副全身只有眼睛的板甲,格林威治式铠甲,这个时代泰西的铠甲,开始注意留出铠甲和身体之间的缓冲空间,不像哥特式和马克西米利安式那么贴身,所以就更显得庞大。 铠甲表明进行褐色氧化处理,通体烤蓝,边缘饰以错金花纹。 “华而不实。”陈璘看了看这副甲胄,如此评价,好看归好看,但是这种甲胄,它防不了火铳。 而比试的规则是短兵、长兵、弓、火铳。 陈璘摸出了杀倭神器,戚家腰刀,这种五尺长的腰刀一拿出来,就让马尔库斯直呼不妙,这东西是短兵吗?! 陈璘热身之后,对着交错的柱子用出了丁字回杀,电光火石之间,长短木棍应声而断。 “这的确是我们的短兵,它看起来有点长。”汪道昆对着安东尼奥解释道。 马尔库斯大副摸出的是一把重剑,但是他挥舞了两下后,就知道不妙,他的铠甲过于的庞大,而庞大代表了臃肿,臃肿的铠甲再加上不太灵活的重剑,在面对灵活的陈璘时,会被吊起来打。 安东尼奥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个古老的文明是陆权大国,在陆战这块早已玩到了极致,自己一个海权大国,跟陆权大国玩比试,这完全是在自取屈辱。 事实也的确如此。 马尔库斯在一开始就陷入了劣势之中,陈璘也不是很着急,拿着马尔库斯这个臃肿的大块头当靶子玩,充分展示了他的武技之后,趁着马尔库斯重剑砸落势大的时候,将腰刀架在了马尔库斯的脖子上,结束了战斗。 到了长兵之后,马尔库斯更是不知道如何取胜,一阵眼花缭乱之后,他的头盔直接被打了出去。 陈璘笑了笑,将长短兵收好。 第三阵则是弓箭和火铳,马尔库斯再次落败,火铳大明用的是鸟铳,飞鸟之在林,十发有八九中,至于静态靶,更是十发十中。 陈璘可是殷正茂在两广荡寇平倭那把最锋利的矛,陈璘也是大明帝国被寄予厚望的年轻将领,马尔库斯只是武装商船上的大副,马尔库斯落败,极其合理。 但是陈璘强悍的战力,还是给安东尼奥、马尔库斯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这还是个人? “算你厉害!”马尔库斯三阵皆败,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承认了,陈璘的确是厉害。 陈璘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当然知道自己厉害。 而此时此刻的松江府华亭县徐阶祖宅内,来了一名客人,大石头沈氏,徐阶的正夫人沈仲恒就来自大石头沈氏。 沈昌明上次诗会的组织者,这一次沈昌明过来,不是来跟徐阶商量对策的,他决定还田换船引了。 沈昌明和徐阶寒暄了一番后说道:“老徐啊,咱们都老了,老了就要服老。” “这张居正步步为营,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我打算建几个织造坊,本来我家就是做这个行当的,现在朝廷下了禁丝令,严禁生丝买卖,却不禁止丝绸出海,我觉得,条件已经非常不错了。” “再抗衡下去,怕是张居正要恼了。” 徐阶怒目圆瞪,厉声说道:“别说他一个张居正,哪怕是十个八个,还能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我做不到,高拱做不到,他也做不到!没人能做到!” “没有人!” 徐阶在愤怒! 眼下投降的不只是沈氏一家,那些交还了甲胄的权豪缙绅们,都在观望,一旦市舶司真的做成了,那南衙还田之事,就不是朝廷要求南衙缙绅,而是缙绅上赶着去找朝廷换船引了。 沈昌明看着徐阶语重心长的说道:“老徐啊,张居正他的确做不到,可是再加上戚继光、俞大猷、谭纶、王国光等等等等,这些人一道呢?他们能不能做到?如果他们还不能,再加上陛下呢?” “张居正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些人,一些想要做事的人把他抬上去的,他不是自己啊!” “而且张居正的所作所为得到了宫里的认可,一如当初的严嵩得到了世庙的支持那般,若不是严世藩那个逆子胡作非为,老徐、徐太师,你真的斗得过严嵩吗?” “一滴清水滴落到了墨水里,自然是同流合污,但若是汪洋大海的水,卷入了墨水之中呢?” “老徐啊,别跟张居正置气了,也别跟自己置气了。” 沈昌明知道,徐阶就是在跟张居正斗气,就是看着自己的学生做的比自己好,不服这个气,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得很好。 沈昌明站了起来,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听说徐太师最近在偷偷买田,还要侵占兼并,我都听说了,松江府衙门不可能不知道,汪道昆不可能不知道,张居正也很快就知道了,我劝徐太师,收手吧。” 万历三年(1575),西班牙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派遣传教士拉达和马丁至福州,找到福建巡抚刘尧海:呈西班牙总督书,并述通商宣教之意。尧海奏报,朝中下章:吕宋虽非贡国,而能慕义来朝,准比暹罗、真腊国例,随方入贡。而于通商传教之事,仍令巡抚宣谕斥绝。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五章 朕要学外语 徐阶还在偷偷买田,偷偷兼并,沈昌明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劝徐阶不要买田。 沈昌明继续说道:“你为何就是不甘心呢,那张居正志气比你高,手段比你狠,心思比伱歹毒,你就是在朝中做首辅,又斗不过他,那高拱倒台,雷霆之势,天有异象,客星犯帝座,张居正都稳如泰山,你为何要跟他斗气呢?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他是我学生!他的本事都是我教的!”徐阶依旧怒气冲冲的说道。 沈昌明摇头说道:“你确定?他那矛盾说你没读吗?那是你教出来的?姐夫啊,算了吧。” 沈昌明这话音未落,就看到门房风一样的冲了进来,门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俞帅和提督内臣张诚、锦衣卫千户骆秉良,就在门外,递了拜帖,说要见太师。” 说俞大猷,俞大猷就带着缇骑和南兵到了门外。 沈昌明大惊失色,而徐阶也猛地站了起来。 “谁?”徐阶脸色数变。 “缇骑提刑千户骆秉良,就是刚刚抄了顾氏的那个。”门房张皇失措。 “请!”徐阶不断的告诉自己,自己兼并的事儿,做得很隐蔽,而且是通过经纪买办去持有,即便是东窗事发,也决计不会牵连他的头上。 缇骑不知道,缇骑不知道!徐阶在心思反复的对自己说。 “徐太师。”俞大猷、张诚和骆秉良一起走了进来,见到了徐阶仍然是满脸堆笑。 徐阶也赶忙回礼说道:“俞帅。” “我俞大猷是个粗人,今天过来,主要是提刑千户找你有事询问。”俞大猷直接开门见山,甚至连入门喝口水的意思都没有,客套的话都免了。 骆秉良眉头紧皱的说道:“孙克毅、孙五等人奏报说,徐太师又在买田?” 缇骑知道,缇骑不知道,还能找上门来? “没有,绝对没有!”徐阶立刻摆手说道:“自从还田后,我家就再没买过一亩田,朝廷恩厚如山,千户莫要信了歹人的话,决计没有兼并啊!” “谁是歹人?我吗?”骆秉良将马鞭背在身后,笑着说道:“没有就好,也希望徐太师作为缙绅,安土牧民,安定一方,朝廷自然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姑息坏人。” “好说好说。”徐阶背后升起了一层的冷汗,这朝廷鹰犬的鼻子也实在是太灵了!这头刚刚买了几亩,缇骑就立刻进了门,询问事由。 至于孙克毅和孙五,也是松江府的权豪奢户,孙克毅的父亲孙承恩,是正德年间的礼部尚书,而松江孙氏往前数,能数到东晋士大夫孙康。 松江孙氏和徐氏的矛盾,主要是当初一起做布庄生意,徐阶仗着自己是首辅,多有苛责侵占,而孙克毅的哥哥孙克弘,行重贿徐阶,谋求推举官职,结果徐阶光拿钱不办事,不断索贿,孙氏自此怀恨在心。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骆秉良仍然是满脸带笑,话锋一转面色严肃的说道:“徐太师,接下来的问题,仔细回答,若有错谬之处,恐怕很难交代,不要让我难做,也不要让朝廷难做。” “何事?”徐阶心中一惊,还有比侵占更大的事儿找上门? 骆秉良正色说道:“嘉靖三十六年,胡襄懋镇东南,曾上奏请命求郑和出使水程文牍,造船平倭。” “世庙主上,诏索兵部旧案,兵部尚书聂豹至车驾司遍寻不得,笞吏,复令入检三日,终莫能得旧案,后礼部言,宪庙时,旧案被车驾郎中刘大夏焚烧郑和出使水程。” “刘大夏言下西洋事曰: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此特一敝政,大臣所当切谏者也,旧案虽存,亦当毁之以拔其根。” “旧案不在。” “聂豹再点检旧档,上奏说,留都旧案仍存,胡襄懋才得旧案,造战船平倭荡寇。” “胡襄懋瘐死,郑和出使水程旧案何在?” 眼下松江要筹建市舶司,要设立船厂,但是设立船厂要能造船,郑和出使水程旧案,就成了大明朝考古式科研造船的重要资料,而这份旧案,在成化年间被刘大夏焚毁,但那是北衙存于兵部旧档,南京留都的那一份,仍然保存完好,被胡宗宪支取用以造船平倭。 而现在,朝廷要造船要开海,当年那些旧案最后流转到了胡宗宪的手中,胡宗宪死在了徐阶的手里,所以,骆秉良来找徐阶讨债来了。 徐阶面色为难,似乎不愿意提起此事。 骆秉良眉头一皱,挎绣春刀,出刀一分说道:“徐太师不知?” 众缇骑一看千户拔刀,立刻准备拔刀,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肃杀之气。 顾氏刚刚被面前的骆秉良给抄了家,骆秉良的威胁是眼跟前、实打实的威胁。 不交代就抄家。 徐阶但凡是回答不对,骆秉良就要抄家了,朝廷严令禁止侵占,徐阶明知故犯,就这个罪名,就足够了,哪怕到时候被朝中文官口诛笔伐,内阁和皇帝要的旧案,也必须要找到! 但倘若徐阶能够提供重要的线索和资料,那徐阶的明知故犯,只要把田退了,大家都当无事发生了。 将功赎罪。 徐阶看缇骑肃杀的表情,终于开口说道:“千户,郑和出使水程旧案,在茅坤手中。” “茅坤何许人也?”骆秉良眉头一皱,追问道。 徐阶回答道:“茅坤是浙江湖州归安人,乃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嘉靖三十四年因恶严党过甚,解职还乡,茅坤回乡后,倭患渐起,茅坤知兵,应胡宗宪所请,成为了胡宗宪的幕僚,助胡宗宪平倭,郑和出使水程旧案都在茅坤手中。” “严世藩被流放,胡宗宪回籍,茅坤受牵连,再次被削籍归家。” 骆秉良这才了然的点头,收起了绣春刀,满脸笑容的说道:“如此。” 缇骑们身上的肃杀之气消散一空,既然徐阶肯配合,肯说出问题,只要不继续侵占,那就没必要过分追击,眼下南衙还田事行事一片大好,为了一个徐阶破坏大局,不值得。 “徐太师,我个人有个问题,你当年为何要追击胡襄懋呢?”骆秉良满是疑虑的说道:“胡襄懋当时被革职削官身回籍闲住,不得签书公事,严党已经轰然而倒,树倒猢狲散,胡襄懋已经无害了。” “为何要追击过甚?” 骆秉良有些不明白,徐阶为何要折腾胡宗宪,胡宗宪已经政治性死亡了,不得签书公事,没人举荐,胡宗宪不可能再起。 “海瑞现在不也在朝中?”徐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以海瑞为例子,万历小皇帝想起了海瑞,用海瑞回京之事,平定了科道言官的非议,海瑞致仕也不能签书公事,他还不是回去了? 该回来的人,终究是要回来的。 胡宗宪平定东南倭寇有大功,只要有人提及,就有被起用的可能。 骆秉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知道了,是徐太师怕啊,行得正,为何要怕呢?” “俞帅,我立刻前往湖州,就不多耽误了。”骆秉良嘲弄了徐阶一句,带着缇骑就奔着湖州而去。 俞大猷就是来帮帮场子,或者说来看看热闹,万一缇骑和徐家的家奴冲突起来,缇骑就五十人,可是南兵有三千,俞大猷倒是要看看,这些个地头蛇们,敢不敢明火执仗的造反,和他的南兵碰一碰。 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 徐阶到底是没那个胆子造反,骆秉良问,徐阶就老实回答,俞大猷非常失望,没能看到乐子。 大石头沈氏沈昌明就在眼前,若是徐阶造反,沈氏和徐阶姻亲,也逃不过一劫,到时候抄了家,有田亩养兵不是? 没看成乐子的俞大猷,也没多留和提督内臣张诚离开了徐家老宅。 “徐太师啊,姐夫啊!你看看他们,看看他们啊,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动一动,他们就打算要你的命,何苦呢?”沈昌明待俞大猷走后,立刻告辞,临行前最后劝了一句。 徐阶仍然是不甘心,不甘心被自己的学生给比下去的不甘心。 而骆秉良快马加鞭赶往了湖州。 归安茅氏,诗书礼乐之家,大家都是诗书礼乐之家,茅坤与严党有大间隙,茅坤因为恶了严党而被革职,倭患起,茅坤为了抗倭,散尽家财,毁家纡难的支持了胡宗宪的平倭,胡宗宪瘐死后,茅氏无余财,自然没人追击茅坤。 树里孤灯雨,风前一雁秋。 茅氏家宅在归安县茅家弄,茅家弄左边有一茅家山,南北走向一条小河,流水潺潺,弄巷西段才有了几间像样的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风格的房舍。 骆秉良勒马闲住,朗朗的读书声从这名叫玉芝山房之内不断的传出。 “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此四语,终身服膺。” “传家两字,曰耕与读;兴家两字,曰俭与勤;安家两字,曰让与忍;防家两字,曰盗与奸。” …… 骆秉良翻身下马,摸出了腰牌拜帖,上前递上了拜帖,等待着门房把自己来访的消息传进去。 “把刀收起来,吓到小孩子怎么办!”骆秉良训斥着百户,这百户一下马,就摸出了绣春刀,这架势多少有点吓人。 “咱们不是来抄家的吗?”百户疑惑的问道。 “是吗?” 百户再问:“不是吗?” 缇骑拜访缙绅,不是抄家就是问案,自然要凶神恶煞,百户路径依赖,到地头就露出了凶恶的表情,一副朝廷鹰犬的嘴脸。 骆秉良摇头说道:“不是,这茅氏有什么好抄的,打眼望去不过三进出的院子,阁楼一座。” 茅坤听闻缇骑来访,面色凝重,叹息的说道:“吾命休矣。” “父亲。”茅国缙也是面色悲戚的扶着自己的父亲。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这些年,茅坤一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还是没躲过追击。 茅坤不能签书公事,所以对朝中的风力并不知晓,他们家并没有多少田亩,这还田风波也没有蔓延到他的家里,胡宗宪平冤昭雪,和徐阶倒霉,这些事儿,茅坤并不是非常清楚。 所以,茅坤听闻缇骑来访,还以为是追击严党而来,自然以为是要追杀于他。 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张居正和徐阶一个路数,追击严党,打击异己,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 茅坤带着自己的儿子茅国缙来到了门前迎接缇骑。 “草民拜见天使。”茅坤和茅国缙跪在地上磕头,见过缇骑。 “鹿门先生快快请起。”骆秉良赶忙上前扶起了茅坤,笑着说道:“老先生客气了。” 缇骑很快就被请到了茅氏家宅,茅坤被削官身还家之后,虽然家无余财,可是他是正经的进士,办了一间私塾,这湖州地面,可是有不少人把孩子都送来,束脩就足以让茅坤,茅氏过日子了。 鹿门先生,这个号,就是茅坤办了私塾那天,有一头鹿走过门前,自此得名。 “胡宗宪瘐死冤案朝中已经平反,这次过来,并非追击而来,老先生多虑了。”骆秉良看出了茅坤的忐忑和不安,笑着解释道。 “平冤昭雪了?”茅坤本来向前一步,听闻此言,瞪大了眼睛,惊骇的问道。 骆秉良点头说道:“朝廷赐了谥号,襄懋。”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胡公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茅坤听闻,面露惊骇而后大喜过望,随即面色悲戚,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颤颤巍巍的自言自语的说着话。 胡宗宪平反了,悬在他们茅氏头上这把刀,终于可以拿去了,孩子可以去考取功名了,勒在脖子上的绞索终于可以松一松了,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茅坤跪在地上,不停的对着北面磕头,不断的喊着。 茅国缙赶忙上前来,说道:“父亲,父亲,天使还在。” 茅坤这才站了起来,赶忙说道:“哦哦,初闻此讯,涕泪满衣裳,让天使见笑了,见笑了。” 对于浙江人而言,平倭的胡宗宪是他们的天,对于茅坤而言,他才不管胡宗宪是不是严党,只要能杀倭寇安地方,那就是明公。 胡宗宪的瘐死,在很多浙人看来,就是胡宗宪不肯养寇自重,让胡宗宪平倭,胡宗宪真的带着谭纶、戚继光、俞大猷等一众,彻底把倭患给平了,所以胡宗宪才瘐死牢狱之中。 若是东南倭患不平,朝廷,或者说徐阶,敢动胡宗宪吗? 好在,胡宗宪的冤案,终究是平冤昭雪。 “儿呀,去乡家买头猪,今天好好款待缇骑。”茅坤脸上的笑意散开来,像是这茅家弄的春光满院。 骆秉良摇头说道:“不用麻烦了,我们有公差在身,这次来,是为了郑和出使水程旧案。” 骆秉良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这些旧案,朝廷现在开海需要,哪怕是近两百年前的东西,那对于当下的大明而言,都是宝贵的资料和经验,必须找到。 “好说好说,诸位请随我来。”茅坤听闻,带着缇骑来到了白桦楼,这是茅氏的藏书楼。 “这么多书?”骆秉良惊讶无比的看着白桦楼,这茅氏家宅,全都是书,一眼看不到头,少数有十数间房之多。 茅氏败落了吗?这些书似乎就是明证。 茅坤拿起了《白桦楼书目》,翻阅着找当年的旧案存放何处,听闻骆秉良惊叹,笑着说道:“当年啊倭患四起,东南千里狼烟,胡公派人来让我去做幕僚,我为了助军,就把这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这兵荒马乱的,这书最是不值钱,没人买,就留下了。” “让缇骑见笑了,都是家传的藏书,主要以唐宋文钞为主。” 茅坤看似贫穷,但他若是为财,这些个古本书,抽出几本卖掉,这家宅至少能扩几十亩。 兵荒马乱书不值钱,倭患已平,文教再兴,这些个书可太值钱了。 “找到了,九学十部二史学,墨香亭,诸位缇骑听随我来。”茅坤走过了琳琅满目的书籍,来到了墨香亭,弯下了腰,拖出几个书箱,笑着说道:“都在这里了。” 《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 骆秉良打开了书箱,开始点检,海图二十页,针路航线一百零九条,二页四幅过洋牵星图,龙江造船厂志书十七卷,《瀛涯胜览》、《星槎胜览》、《西洋番国志》等等若干书籍,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几个书箱。 “谢老先生保存如此完好,我定会禀明陛下,为老先生请功。”骆秉良收好了这些书,对茅坤表示了谢意。 茅坤则是笑着说道:“这都是朝廷的东西,理应归还,只是当时朝局纷乱,物归原主了。” 茅国缙看缇骑要走,就赶忙说道:“诸位天使,这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 “不了,诸位留步,着急回去复命,朝廷要的急,就不多留了。”骆秉良没有滞留,拿到了东西,就直奔松江府而去,到了松江府要抓紧时间抄录,而后把原本送回京师。 大佛郎机人的特使黎牙实,几乎是和这批旧案一起入京,而黎牙实一路上,那真的是刘姥姥进初试云雨情,大开眼界。 他一路行来,越发觉得菲律宾总督弗朗西科斯是在做梦,大家的军备完全没有代差的情况下,靠几千人,几万人,要将中国纳入版图,根本就不可能。 看看那些个军队,看看那些个官僚,这么一个偌大的国家,几千人,几万人,就想征伐? 黎牙实入京之后,礼部鸿胪寺就开始教黎牙实大明的礼仪和法度,面圣磕头五拜三叩首的礼节,黎牙实整整学了五天,才有了个点模样。 大明的廷议已然在日上三竿时结束,负责讲筵的张居正,并没有马上让侍读侍讲进学。 “汪道昆居然没有给茅坤写信,告诉他胡宗宪平反之事?”朱翊钧手中有内官张诚、缇骑骆秉良、巡抚汪道昆、总兵俞大猷的各种奏疏,几本奏疏合起来看,大抵可以把最近松江府发生的事儿,梳理清楚。 张居正端着手,笑着说道:“茅坤不得签书公事,旧案找回,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松江市舶司的造船事,终于开了个好头,考古式造船怎么了?那也有得考古才是,大明想要重新造船,重新起步,这些旧案,只要弄清楚搞明白,造船事,就可以启动了。 这让张居正长松了口气,这些旧案,可以加速大明重新找回海权荣光。 月港水浅,都是二桅商舶,所以才叫大佛郎机人的大船为大帆船。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请再复茅坤功名,恩荫其子茅国缙为国子监监生,以表彰其献旧案有功。” 朱翊钧放下了奏疏,颇为感慨的说道:“准!再给茅耆老一份毁家纡难的牌额,以彰其安定东南之功,朕年幼,笔力不盛,就由先生代笔吧。” “臣的字,也不好看。”张居正却是一推四五六。 代笔? 皇帝赐牌额,他张居正一个臣子代笔,那是僭越皇权的铁证,小皇帝是嫌他麻烦不够多,给他没事找事吗? 朱翊钧见张居正不咬钩儿,略显可惜的说道:“好吧,那朕来写吧。” “说回正事,大佛郎机人黎牙实觐见事儿,先生怎么看?”朱翊钧说回了正事,关于大明和西班牙邦交,皇帝和首辅之间提前透透气儿。 张居正思索斟酌再三,俯首说道:“远方外使,从来未睹朝廷之礼,若不先示以仪节,使之演习,恐一旦震怖天威,仓皇失错,又非所昭德意光盛举也,伏乞钦定行礼日期,敕下礼部略仿为宜。” “先生的意思是,可以见吗?”朱翊钧眼前一亮,笑着问道。 礼部尚书万士和对小皇帝见外使,坚决反对,理由是皇帝太小了,不能震慑外使,一旦这些个红毛番见主少国疑,就生了怠慢之心,恐起边患,所以万士和的意思是就礼部鸿胪寺和黎牙实沟通就是。 前年,隆庆皇帝大行之后,俺答汗就纠集了兵马,打算南下欺负下孤儿寡母,王崇古、吴兑等人去信三娘子,告诉三娘子不要擅动,戚继光领着十万兵马,就等着俺答汗带兵往口袋里钻,轻启战端,后果自负。 三娘子说服了俺答汗,胡虏才没有南下。 那董狐狸之所以胆敢叩关索赏,也是觉得皇帝年幼,好欺负,结果被戚继光给打了个全歼。 在万历元年,封建礼教之下,皇帝就是天,皇帝大行,都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汉室不幸,皇纲失统。 万士和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本来万士和一直叫嚣柔远人,后来看到了屯门缴获的红毛番札记,从柔远人的极端,变成了狼面兽心的极端。 万士和读书和小皇帝一样,日有精进,但是从这个极端跑到另外一个极端,就太极端了。 张居正的意思是,蛮夷不知礼数,先教西班牙特使黎牙实礼法,而后演练,否则特使,震怖于天威,仓皇失错,弄出失仪的事儿,就不符合朝廷威严了。 “先生也是说笑了,朕德凉幼冲,如何让黎牙实震怖于天威,先生安排就是。”朱翊钧听闻张居正这种说辞,也是一笑,红毛番有别于汉人,张居正是怕黎牙实长得太丑吓到了小皇帝。 小皇帝其实想说,红毛番吓不到他,他甚至还研究过欧美动作大片。 张居正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遣使前往泰西,采摭各国人物之丑美,壤俗之异同,土产之别,疆域之制,编次成帙,天恒变,人亦变,前段时间,陛下问臣,大、小佛郎机,究竟在何处,为何都来自泰西,自东自西皆可到我大明。” “臣有愧,虚度数月,也只是搞清楚了,大佛郎机人近来似乎打算吞并小佛郎机,那名船长安东尼奥,是眼下小佛郎机国王恩里克死后的第一顺位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安东尼奥在船上有个外号叫国王,根据大帆船水手们的描述,小佛郎机老国王恩里克身体每况愈下,而安东尼奥是第一顺位和唯一的继承人,另外一位女性继承人,布拉干萨公爵夫人卡塔里娜主动退出了。 老国王恩里克不喜欢安东尼奥,所以,以‘为了我的王国和臣民的幸福安宁’为理由,逼迫安东尼奥离开了小弗朗机。 而大佛郎机对小佛郎机虎视眈眈,似乎在等待着老国王死去后,吞并小弗朗吉的国土。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先生以为何人前往泰西为宜?” “高启愚。”张居正说出一个名字。 高启愚办得事儿太犯忌讳了,陛下只让高启愚前往苏州追查还田事,这点功绩,根本不足以让皇帝陛下原谅,出生入死前往泰西,遍访风土人情,将消息带回来,才算是立功。 “高启愚不通番夷之言,也不通海事,派他去?”朱翊钧犹豫了下,还是觉得高启愚这个人选,不那么合适,不会外语,还不会水,跑去海上乘风破浪,怕是人还没到,就先死在路上了。 张居正俯首说道:“他可以学。” “那就他吧,明年大船再到港,再让他去。”朱翊钧还是给了些时间,让高启愚准备好再出发。 “臣遵旨。” 张居正心狠手辣,高启愚作为他的门下,做出了张居正没有允许的事儿,张居正几番进言,都要重罚。 “先生,特使入京,这通事居中翻译总有错漏欺瞒,朕打算学外语。”朱翊钧开口说道。 张居正闻言,也是眉头紧蹙,只是思索再三,才开口说道:“这…臣倒是以为,无不可。” 小皇帝这不务正业由来已久,大明皇帝学外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明武宗朱厚照,就精通小佛郎机的话,学外语也不算什么太过于离经叛道之事。 “那就有劳先生了,开始讲筵吧。”朱翊钧听闻张居正不反对他的这点小爱好,满是笑意的开始了每日讲学。 下午阳光明媚,朱翊钧来到了武功房,看到了一架甲胄,这是黎牙实带来的来自泰西的板甲,是一件贺礼,其通体烤蓝,错金花纹,甲胄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格林威治式板甲,格外臃肿和庞大。 “宣戚帅觐见。”朱翊钧跟个好奇宝宝一样,左看看右看看,对这玩意儿颇感到新奇。 专业的事儿自然要交给专业的人,这东西好不好用,要让戚帅去评断一番。 戚继光很快就来到了武功房,听闻皇帝差遣,就上前查看了,这里摸一摸,那里看一看,不住的点头,偶尔还要量一量,最后才回到了小皇帝面前说道:“陛下,臣看完了。” “这甲如何?”朱翊钧笑着问道:“咱大明打得出来吗?” 戚继光想了想说道:“打得出来,甲很好,弧面也可以有效偏折箭矢卸力,钢板厚实比我大明布面甲厚了一倍有余,厚则重,五十多斤,防护能力极强。” “它只有一个缺点。” “什么?”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戚继光颇为可惜的说道:“虽然腰腹以软钢连接,是个薄弱点,但要命中也是难事,它最大的缺点就是贵,不提这花纹装饰,打造这么一件板甲能做五件布面甲了。” 贵有很多的优点,它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大明朝廷穷的厉害,这甲好,但是不能大规模列装,对于戚继光而言,不能列装的甲,都不是好物。 戚继光一向提倡爱兵如子,把军兵当成自己的亲朋心腹,军兵才能把将帅当成亲朋心腹,这甲哪哪都好,可是它贵。 大明的布面甲,是三层,外面一层棉压实,中间为钢片,里面又是一层棉,以铜钉铆接,这种复合装甲的防护力也很强,但是它便宜,五分之一左右的价格,换取三分之二的防护力。 “戚帅能射穿它吗?”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戚继光笑着说道:“能。” 每天一万六千字的更新,真的很多了,会有错别字,大家挑出来,我都会改,大家前往海涵一二。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凭空造牌小皇帝 “陛下,其实这不是臣第一次见到这种全身甲的板甲,虽然它的制作更加精良。”戚继光看着小皇帝,谈起了往事。 朱翊钧一愣,他疑惑的说道:“具体说说。” 戚继光面色沉痛的说道:“嘉靖二十七年,浙江巡抚朱纨,在浙江舟山列岛的双屿,扫荡了倭巢获胜,彼时的倭寇之中,为小佛郎机人、倭奴、黑番与亡命之徒,而擒获贼首李光头、许栋等九十六人,就曾经获得了铜铁琐子甲二副,铁浑甲三副。” “铁浑甲就是这种全身板甲,浑即浑然一片。” “原来如此,原来是铁浑甲,浑然一片。”朱翊钧连连点头,大明不是对板甲一无所知,就连戚继光都亲眼见到过,只是这种甲,太过于昂贵了,才无法列装。 “这个朱纨,嘉靖二十七年就开始平倭,朕怎么未曾听闻过他的事迹?”朱翊钧对朱纨的名字感到陌生。 戚继光面色难忍,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朱纨后来自杀明志,按察副使柯乔浙江总兵卢镗被判斩首示众,后免二将免于死罪,卢镗与臣在东南犄角相倚共同平虏。” “自杀明志?”朱翊钧眉头紧锁,略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戚继光,平倭还能闹到自杀这个地步? 戚继光其实不太想讲起过往的那些肮脏,眼下大明正在重振元气,一切都在变好,过去的那些肮脏,已经随着时间烟消云散,可戚继光思虑再三,还是开口说道:“陛下容臣详禀。” “彼时,天下承平已久,奸民私自出入,勾结倭人及佛郎机人,在宁波的双屿,诸国互市,管理有质契,历历有据。” “而东南权豪之家,撑起了这个互市,权豪之家支持,自然没人敢动这两个互市,然而倭寇、佛郎机人、黑番与亡命之徒越来越多,权豪之家不能约束,频繁犯疆。” “巡抚朱纨至浙江,整饬海防,和总兵卢镗,四处剿灭倭寇,权豪之家失私榷,大失厚利,大肆制造风力舆论,说朱纨和卢镗所杀贼人皆为良善,非贼党。朝中言官纷纷弹劾于他。” “朱纨、卢镗等,伐温、盘、南麂诸贼,连战三月,大破之,还平处州矿盗,最终灭双屿私榷倭寇。” “兵部侍郎詹荣、巡按福建御史陈九德、兵部尚书翁万建等弹劾朱纨擅自杀戮,兵科都给事中杜汝祯、巡按御史陈宗夔考察审问,定朱纨擅杀之罪。” “浙江督巡朱纨,自杀明志。”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说道:“就像是汪柏、黄庆在屯门、濠镜搞的那些事儿一样?” “陛下圣明。”戚继光面悲痛的说道:“浙江督巡朱纨死后,浙江巡抚的职位便再无人敢应承,朱纨、卢镗等人振浙江卫所四十一所,建造战船四百三十九艘。” “副使丁湛,恐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将卫所、战船全部遣散,自此海寇大作、倭患不止,荼毒东南十数年不止不休。” 戚继光说起了这段往事,面色带着沉痛,平倭、开海,都是经过了数十年的斗争,最终在矛盾的碰撞之下,达成了妥协,但是这个斗争的过程中,受伤最大的就是东南的百姓。 “朕明白了。”朱翊钧郑重的点了点头,平倭和不平倭,是否彻底平倭也经历了频繁而血腥的斗争,最终成为了现在平衡的状态,但是在这份平衡之中,又多了新的矛盾。 怪不得冯保在文华殿上,怒骂东南缙绅,唯恐添一关,不利于做买卖,死活不肯,这可不是空话,是数十年斗争的总结。 而现在,大明要在松江府设立官办的市舶司,新的斗争已经拉开了帷幕。 朱翊钧眉头一皱说道:“殷正茂会不会有事儿?他驱逐了濠镜红毛番,查抄了私榷。” 戚继光面色古怪,略微有些难以启齿的说道:“不会,殷正茂是个坏人。” 不仅仅是张居正护着殷正茂,殷正茂本身就是一个大坏人。 “坏人…”朱翊钧听闻戚继光如此说,露出了个笑容,殷正茂是个举世皆知的大贪官,是个大坏人,是个比极南权豪更坏的大坏人,所以极南的权豪们,奈何不了抓着刀的殷正茂,所以殷正茂敢查抄电白港私榷,敢把汪柏和黄庆送到京师弹劾他们失土。 浙江督巡朱纨是个好人,所以他自杀明志,两广督巡殷正茂是个坏人,比权豪更坏的坏人。 恶人仍需恶人磨。 戚继光看陛下能够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才继续说道:“东南缴获红毛番铁浑甲两具,与今日这铁浑甲完全不同,东南缴获铁浑甲极薄,比我们大明布面甲内衬钢片还要薄。” “如果我大明布面甲内衬钢片为一个厚,那东南缴获铁浑甲就只有半个厚,而大佛郎机特使进献的板甲,有两到三个厚。” 板甲和板甲并不完全相同,贵族用的就是面前的这副板甲,最少也要三个毫米左右的厚度,四十五斤的重量。而不是贵族,低级步兵所用的板甲,就是薄薄的一层。 贵族甚至泰西皇室所用的板甲,那都是工匠们,用卡尺一寸一寸从头到脚量过去,才能得出板甲的合适尺寸,而后数十名工匠手工制造,需要各种专用工具,连锤子都分数种和各种零件,根据用户的身材量身定做。 “这种烤蓝带着花纹,一看就很厚实的板甲,戚帅也能射的穿?”朱翊钧有些不信,板甲设计带着许多的弧面,这些弧面有效偏折卸力,这得什么样的力道才能射的穿呢? 戚继光笑着说道:“能。” “试试?”朱翊钧这武功房可是靶场,把黎牙实进献的板甲支撑起来,而后用猪肋排进行填充,完全撑了起来。 戚继光走到了校场之上,拿起了虎力弓,虎力弓,一百二十斤以上,拉距二尺八分五厘,而箭为二两四钱扁平四菱破甲箭,箭簇全钢,寒光凛凛。 戚继光在热身,朱翊钧却打断了戚继光的热身说道:“戚帅,让李如松来吧。” 戚继光已经四十五岁了,这个年纪,身体机能已经下降,再开这种强弓,尤其是试验破板甲,要是戚继光拉伤了,朱翊钧去哪里哭?戚继光不爱护自己身体,朱翊钧还要爱惜自己大将! “臣还能开得动!”戚继光非常不服老的说道:“真的可以。” “那也不能拉,把李如松叫来,让他开强弓,他也能开虎力弓。”朱翊钧仍然不肯,示意把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喊来,李如松二十出头,正是巅峰时期。 戚继光也拗不过,这是陛下的回护之意,他也只能等待在一旁。 李如松虎背熊腰的来到了武功房,闷声闷气的行礼道:“拜见陛下,陛下威武!” “免礼免礼。”朱翊钧简单介绍了一番这次的试验,李如松请陛下移步远一些观礼,开始热身,这种热身时间稍长,朱翊钧也是第一次见。 朱翊钧也是大开眼界的说道:“怪不得宋朝的时候,那些射手每发一次箭,大将都要立刻给赏钱,否则那些个射手就不射箭了,原来如此的麻烦。” 戚继光听闻赶忙说道:“弓箭手昂贵,培养不易,所以我素来推崇鸟铳。” 在当下,万历二年,弓箭射的远力道大,但是戚继光仍然极度推荐培养铳手,因为铳手便宜。 火铳的火铳、火药、铅弹昂贵,弓箭手的弓和箭矢就不昂贵了吗? 李如松终于热好了身,将虎力弓握在手中,闭目支大架,不断的调整呼吸,将重箭搭在了弓弦上,慢慢的睁开了眼,缓缓拉动弓弦,拉至满月,眼睛微眯,猛地松手,箭矢如同寒光一样迅猛射出。 “嗖!” 箭簇如同匹练一样射出,直勾勾的飞向了板甲,一声巨响火花四溅,箭头扎进了板甲之中,箭杆肉眼可见的弯曲而后绷直,将箭头再次弹了进去。 朱翊钧第一次见到虎力弓击发,他愿意称之为攻城锤发射器,这玩意儿哪里还是箭? 李如松在他的眼里,已经变成了人形高达。 “刚才是什么动静?”朱翊钧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他刚才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如同鸟嘶鸣的声音。 戚继光疑惑了一下,判断清楚了小皇帝的问题,开口说道:“鸣镝,矢发射时有声,响箭有声,重箭亦有声。” 不射响箭,鸣镝声的确少见。 李如松放下了虎力弓,活动着身体,一直探头探脑的看着,他也在期盼着结果,上次挑衅戚继光、谭纶被教训了两轮,都把李如松给整的不自信了。 二十步的箭靶,他很有信心能打穿,但是结果不出,他还是有些忐忑。 “射穿了,射穿了。”张宏跑去把射穿的铠甲拿了过来,放在了皇帝面前说道:“自肺左上,入肉三寸,肋骨断。” 张宏汇报了结果,李如松如释重负。 朱翊钧翻看着被打碎的猪排,这箭矢钻进了肉下三寸,属于致命伤了,而朱翊钧看着板甲钢面断口,也让等在一旁的戚继光和李如松都看了看。 “白口铁,这不是钢吧。”李如松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这玩意儿断口怎么看都不像是百炼钢,更像是白口铁,他有些不确信的问道。 戚继光认真看了看说道:“确实是铁。” 大佛郎机人进贡的方物,格林威治式板甲,是铁做的,而不是钢,白口铁的碳含量为2.5%,一般意义上的钢,含碳量不超过1.7%,戚继光征战数十年,是钢是铁,看断口还是能分辨的。 “粗制滥造!大佛郎机人献方物,还用铁糊弄朕!”小皇帝怒气冲冲的说道。 张宏想了想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泰西人认为这就是钢呢?” “这里是大明,自然按大明的标准来!”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欺骗大明皇帝,要付出代价,这就是典型的讹诈,阴险狡诈小皇帝,在玩一种名叫凭空造牌的政治手段。 凭空制造事端,而后进一步的外交欺诈,这是一种后世昂撒蛮夷常用的手段。 戚继光和李如松沉默了,不再多言,这玩意儿的质量已经极好了,戚继光和李如松相信,大佛郎机人,并非有意。 大明皇帝至高无上,治下百姓万万,受万民供养的小皇帝,御用之物,自然是质量上乘,钢和白口铁,眼下放眼天下,只有大明有这种标准。 但戚继光和李如松也不吭声,他们只是个武将罢了。 朱翊钧让冯保过来,给戚继光和李如松量身,准备给他们二人,打造了一副钢制的板甲。 戚继光看小皇帝真的打算制作,低声提醒道:“陛下,这东西礼仪的时候,还能用用,上不了战场。” “咱们大明有一种床弩,名叫三弓沐弩,大抵桌案大小,箭矢为一枪三剑箭,就是用的枪矛做箭矢,七十人张发的床弩,穿这么一身上战场就是靶子,敌人一看,就知这是大将。” “宋辽澶州之战中,辽朝统军萧挞凛,自恃勇武,鲜衣怒马,率数十轻骑在澶州城下巡视,宋军威虎军头张绬、周文质,以床弩击中萧挞凛。” 七十人张发的三弓沐弩,是一种守城利器,专门狙杀鲜衣怒马前线将领,现在还有炮,这东西上了战场,意义何在呢? “若是我大明精骑,也不需多,三千人重骑,人人披如此重甲,必然所向披靡。”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不适合大规模列装,就走精锐路线。 戚继光暗自吞了吞喉头,三千板甲骑兵,陛下还真敢想! 戚帅叹了口气说道:“三千…大司徒怕是要立刻致仕离朝了,八百大抵已经是极限了。” “先造着玩,万一咱们哪天阔了呢!”朱翊钧闻言,吐了口气,人穷志短,穷是大明的缺点,不是板甲的缺点。 “陛下,能造出如此甲胄之国,已经不是一般的蛮夷了,理当慎重再慎重,这红毛番究竟何意,仍需慎重。”戚继光从军事的专业角度,谈到了这个大佛郎机人和大明周围的蛮夷完全不同。 甲胄或者说军械的打造,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反映出他的国力。 小佛郎机人的火器等物,和大明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这已经非常可怕了,大明可是已知世界的庞然大物,而小弗朗机人的军事、政治、文化、经济等似乎和大明没有太多的差距。 而短短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大佛郎机人再次走入大明的视线之中,无论是他们的商船、火器、甲胄,都有了独到之处,甚至可以说有了领先的地方,这就需要警惕了。 天恒变,地恒变,人恒变,大明不可能一直维持自己的军备优势、商品优势、文化优势,比如在船这一商品上,大明已经完全失去了商品优势。 这对自诩是天朝上国,或者说对有着华夷之辨的大明而言,是一件很难接受,但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一边骂着对方是蛮夷,一边还要买对方的东西,这种又当又立的心态,于国不利。 军备优势、商品优势和文化优势失去之后,就会失去政治优势,最后的结果就是,大明从高不可攀的天朝上国向下滑落。 到那一天,大明,或者说中原,将会在地狱之中沉沦。 “人各有所长,人如此,国亦如此,戚帅所虑我也明白,一条船能装四百万两银子,漂洋过海来到大明,朕从来没有小觑他们。”朱翊钧笑着说道:“弱小和落后,是傲慢的结果。”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取长补短去芜存菁,才是矛盾说的根本。” 戚继光发现自己担心完全多余了,小皇帝也不知道是不务正业学习不好,没学到华夷之辨,还是对外来事物比较容易接受,亦或者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纯白至质,小皇帝对于大明在某个领域有落后,似乎并不是很意外,坦然接受了这种现状,并且没有恼羞成怒,选择以傲慢去应对远方来使。 “陛下圣明。”戚继光和李如松如是说道。 朱翊钧让张宏重新把板甲挂了起来,而后拿出了自己的三十四斤的软弓,瞄准之后射向了板甲,箭矢打在了板甲上发出了一声轻响,掉落在地上。 毫无疑问,朱翊钧的软甲轻箭,落在板甲上,就留下了一个小坑,别说洞穿了。 朱翊钧每日习武开始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在馆驿的黎牙实和安东尼奥,就看到了坑坑洼洼的板甲,中间破的那个洞口,让黎牙实惊呆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黎牙实极为懊恼的说道:“就是那英格兰的长弓兵也无法在板甲上留下如此伤口才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是我们的二两四钱扁平四菱破甲箭,一百二十斤以上的虎力弓。”鸿胪寺卿陈学会将破甲弓箭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慢点,别伤到了。” 通事将话准确无误的翻译了过去,黎牙实握着箭矢,将箭簇插进了伤口之内,严丝合缝,就是这箭头射伤了板甲。 这就是伤了板甲的弓箭,就连安东尼奥都直呼不敢相信,但事实就在眼前。 陈学会,是万历元年十一月,由户部云南司署郎中事员外郎升为了鸿胪寺卿左少卿,他上面没有鸿胪寺卿,上一任鸿胪寺卿因为失朝被罢免了。 陈学会就是鸿胪寺的堂上官,掌鸿胪寺事。 大明的朝贡贸易因为嘉靖年间的倭乱已经完全被破坏掉了,鸿胪寺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闲散的部门,除了朝鲜、琉球,鸿胪寺基本没什么差事可言。 大明金国与大明的贡市,完全由晋党控制,掌握在宣大督抚王崇古的手中,跟鸿胪寺没什么关系,月港的市舶司,也不再归鸿胪寺约束,而是由户部和内廷完全掌控。 陈学会是张党,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被张居正安排在这个位置,是一步棋,在大明京营练兵有成之后,张居正要对晋党发动总攻时,陈学会要将北虏贡市的差事,重新纳入朝廷的管理之下。 而陈学会也没想到自己在等待着京营训练有成的时候,先等到了接待大佛郎机人的差事。 这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大明之前就接待过小佛郎机人的使者。 陈学会面色严肃的说道:“至高无上的陛下,对大佛郎机的来访格外的重视,也愿意如同我朝武庙皇帝一样,学习彼国语言,互通有无,防止有人在中间欺瞒,这是我们大明的诚意,可是我们没有看到你们的诚意,你们上供的方物,粗制滥造。” 黎牙实的汗都流出来了,他焦急的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们有极大的诚意前来访问,希望和大明建立良好的邦交关系,我们真的带了极大的诚意,这一副格林威治式板甲,是我们手中质量最好的甲胄,虽然他名字叫格林威治式板甲,但完全是由米兰工匠所打造。” 在黎牙实的一顿解释之下,陈学会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在泰西有一个国家叫英格兰,而英格兰出了一个杀妻狂魔的国王亨利八世,这个国王喜欢斩首自己的妻子,对板甲有着一种奇特的热衷,亨利八世一生都在收集各种各样的甲胄。 英格兰的制甲工艺很差,亨利八世喜欢购买米兰、佛兰德、因斯布鲁克等制甲名地的板甲,然后套上一层格林威治式板甲的名号,久而久之,格林威治式板甲,就成了一个质量上乘的代名词,能被亨利八世所收藏,成为了工匠的肯定。 “我们的国王真的很有诚意,派遣我来到这里,和大明沟通一二,即便是贵国反复强调不能传教,但是我仍然来到了这里,不是吗?”黎牙实略显慌乱的解释着。 无敌舰队很强大,但是真的很昂贵,眼下第一个日不落帝国西班牙,处于一种古怪的氛围之内。 西班牙很有钱,拥有全世界最多的金银,但是这么多的金银,在西班牙国内流转,造成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经济结果,那就是物价飞涨,随着大航海时代,金银被源源不断的运回了西班牙国内,物价连年上涨的同时,就是贫富差距的极限拉大。 金银集中在少数人的手中,物价不断上涨,居民怨声不断。 所以,费利佩二世在派遣黎牙实到大明来的时候,特别交待了:通过开展此种商业活动,居民便可马上增加他们的财富收入。 费利佩二世准备在明年和后年,再次宣布国家破产,因为货币过多导致的贫富差距和税收等诸多问题,已经让拥有无敌舰队的西班牙,疲于应付了。 黎牙实到了大明后,亲眼目睹了这里的繁华后,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激昂的情绪之中! 只要能够和大明通商,那么西班牙的经济问题,就会得到极大的缓解! “哦,是吗?”陈学会看着黎牙实,指着板甲说道:“可是你们上贡的国礼,被弓箭射穿了,这还不是我们的床弩,还有火炮、火铳,大明的大将军迁安伯戚继光,对伱们的火炮很感兴趣,不知道能否借几门观赏一二?” “你知道,我们大将军简在帝心,圣眷正隆,如果你们能够让戚帅高兴,为你们美言几句,这件事就过去了。” “你们说呢?” 陈学会是带着使命来的,戚继光点名要大佛郎机人的佛朗机炮,大小佛郎机的火炮是非常相似的,都是后装滑膛加农铁炮,由炮管、炮腹和子炮三部分组成,和大明的子母炮类似。 但是小佛郎机人的火炮,气密性不佳,射程短,威力小,而大佛郎机人的火炮,似乎有另外一种解决方案。 目前大明账目上的火炮,包括了舰炮,城防炮、战车炮、野战炮、步兵炮、骑兵炮等火炮共计三万余门,大明有自己的解决方案,只是戚继光也想看看大佛郎机人的解决方案。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取长补短去芜存菁,可是陛下提出的对外交流的总纲领。 而陈学会拿着被洞穿的板甲,逼迫黎牙实释放诚意。 小皇帝发动了无中生有,凭空造牌。 黎牙实冷静了下来,他思索了片刻问道:“如果我可以见到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我可以答应。” 黎牙实提出了自己觐见大明皇帝陛下的要求,这是一个西班牙与大明外交的巨大突破。 自从西班牙占领了吕宋之后,就多次想方设法的和大明打交道,但最多都是地方沟通,见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五品的都饷馆海防同知罗拱辰。 这容易产生误解,比如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总是将邦交和传教混为一谈,但其实国王失去了传教的兴趣。 这源于费利佩二世和王后伊丽莎白·瓦卢瓦爱情故事以悲剧收场后,国王对宗教产生了一些疑虑。 伊丽莎白王后第一次生产是难产,宫廷药剂师不顾宗教礼仪给王后做了清洗,而后更换了干净的衣服和床褥,这挽救了伊丽莎白王后的性命,而这名宫廷药剂师因为冒犯了宗教的威严被处死了。 第四次生产是早产,而伊丽莎白王后因为没有沐浴干净的衣物和床褥,健康状态急转而下,最终不幸离世。 自此以后,费利佩二世,对这些宗教的礼仪变得不再信任,对于传教不再热衷,从虔诚的信徒,变为了一个可怕的国王。 费利佩二世对于传教变得不那么热衷,他变得更加务实,也多次和教廷产生了冲突。 大明朝廷对于传教的态度格外的谨慎,黎牙实必须要见到大明皇帝当面说清楚,传教并不是必要的,两个帝国之间的互补,对彼此都十分有利。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金口玉言答应了要接见尔等,就不必每日忧虑了。”陈学会再次做出了保证,礼部虽然不太乐意,可是内阁首辅张居正,却认为小皇帝应该见一见外使。 三月初五,皇帝下章礼部要求演练,在四月初三之前,完成觐见礼仪的诸多沟通,商谈好彼此通商的条件,购买船只等一切事宜。 陈学会和黎牙实开始频繁见面,在经过了冗长的谈判之后,彼此确定了通商的条约。 与其说是条约,不如说是禁约,一共有五条。 第一:禁蓄贩倭奴、黑番、亡命之徒,顺搭洋船贸易者,杀不赦; 第二:禁买人口,凡新旧夷商,不许收买明人子女,违者杀无赦; 第三:禁兵船编饷,入港敞炮、张弓、火铳填药者,船人货焚戮; 第四,禁接买私货,奸徒潜运,所获之货物尽行没官以奖首报者; 第五:禁擅自营造,擅兴一土一木者,定行拆毁焚烧,仍加重罪。 这五条禁约相应的也适用于大明船只,大明船只到吕宋,或者日后到墨西哥、秘鲁,甚至是西班牙同样适用。 对于大明而言,过往的朝贡贸易已经完全崩坏,建立新的贸易体系,也成为了大明朝开海,探索的新的贸易政策的一种转变。 对于买卖上的禁约,也会在海贸事中,不断的探索和完善,比如大明眼下的贸易保护性质的生丝禁令,也会在实践中,逐步的解开。 对于大明而言,尤其是对于礼部而言,看到生丝被红毛番如此作践,那真的是又气又恨,好好的丝绸,被他们织染成那个模样,着实是让万士和生了一肚子的气,大骂蛮夷就是蛮夷,不通礼仪,好东西给了他们简直浪费! 丝绸是分尊卑、别贵贱的礼仪制度最重要的工具之一,红毛番既然想要沐浴王化,买了生丝,织染成那个不伦不类的模样,礼部尚书万士和自然要生气,而且还专门让陈学会又骂了特使黎牙实一顿。 万历二年四月初三,大明小皇帝再次在皇极殿召开了常朝,而黎牙实作为大佛郎机特使焦急等在承天门外,等待着大明皇帝的宣见。 安东尼奥看着一脸紧张的黎牙实笑着说道:“我觉得你不应该如此的紧张,若是因为紧张说错了话,会被宫廷皇家卫队廷杖,就是打屁股,传回去,一定会成为笑话的。” “你不紧张吗?”黎牙实看着安东尼奥疑惑的问道。 安东尼奥非常诚恳的说道:“我也很紧张。” 从‘玛丽玫瑰号’遗迹发掘出来英格兰长弓,最大磅数为150至160磅力,而明朝一斤为596.8克,英格兰长弓的最大磅数折算后正好是一百二十一斤,也就是大明虎力弓的范围,不得不说,世界真奇妙。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小皇帝骂人,又难听又诛心 礼部尚书总觉得有些奇怪,就是对小皇帝的奇怪,小皇帝似乎是个恶人。 在他看来,小皇帝这种凭空造牌术,实在是小家子气,大佛郎机人不远万里远道而来,送上了板甲作为贺礼,小皇帝直接射坏了,还说人家没有恭顺之心,用铁糊弄大明皇帝。 板甲是礼物,把礼物弄坏了,还说对方礼物质量不好,这是何等的厚颜无耻? 可是逻辑就是这么的合适,逼迫了对方使者黎牙实,只能答应,如果可以见到皇帝,其他都好说,黎牙实必须要面奏,防止自己的话产生误解。 朱翊钧十一岁,坐在了宝座上正襟危坐,看向了文武官员。 黎牙实和安东尼奥的觐见,即便是入了京师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对于大明朝和大佛郎机的交流,大明朝廷内部,也展开了一系列的交锋。 这一系列的交锋,堪称是礼部的屈辱,礼部各官在皇帝、内阁、廷臣的施压下一退再退。 第一阵是关于大佛郎机国定位的问题,礼部给出的定位是撮尔小国,不必认真对待,即便觐见,也于文华殿偏殿召见就是。 礼部的理由是:我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互通有无。但丝巾、瓷器、大黄乃外夷必需之物,故加以体恤,每年赏赐若干,不必算钱。外夷偏在海屿,心向天朝即是。 户部尚书王国光则是带着兵部,对着礼部一顿炮轰,挨个反驳了一遍。 物产丰盈,大明国内银矿一年十万两不到,没有质量上乘的金银铜铁矿藏,怎么就是无所不有?不借外夷货物互通有无,如何维持一条编法?王国光对于赏赐若干不必算钱,更是拍着桌子愤怒的说,这笔钱你礼部出! 兵部谭纶对撮尔小国则不认同,无论是可以远渡重洋的四桅大帆船,还是密封性更加良好的后装滑膛加农铁炮、亦或者是一体打造的铁浑甲,这些军器武备之物,与大明相比已经不算太差,甚至有所领先,撮尔小国,四个字是如何得到的? 礼部是清贵衙门,这银子礼部哪里有?而且关于戎事,礼部也是一窍不通,而面对烤蓝工艺、花纹繁杂且精美的板甲,礼部看着那虎力弓才能破甲的强度,最终只好在这一阵上低头。 第二阵,则是大佛郎机国王所请,派人留京之事,礼部对此的态度是,与天朝体制不合,对外夷而言更没有什么用,完全没有必要。 理由是:若外夷仰慕天朝,欲其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外夷各不相同。外夷所留之人即能习学,但外夷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即学会亦属无用。天朝富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奇珍异宝,并不贵重,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外夷制办物件。于天朝体制既属不合,而于外夷亦殊觉无益。 当初小佛郎机使者火者亚三和托梅·皮列士,留京中数年,带着武宗皇帝四处玩,属实是得不偿失。 礼部尚书的话,遭到了鸿胪寺左少卿陈学会的坚决反对,有使者在京,则可以互通有无,防止贸易、文化、军事的冲突,进一步升级,这是现实意义,而不是什么教化、风俗制度,对此陈学会对礼部这种如同草在地里慢慢腐烂的腐儒,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哪怕不谈矛盾说,能不能谈一谈知行合一致良知,搞一点践履之实,基于现实的脚踏实地的说辞? 刑部、兵部对陈学会的反对极其支持,战争在很多时候,都是在缺乏沟通的情况下发生的,兵凶战危,要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导致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那就由礼部出面平叛吧。 至此,礼部的第二阵败北,因为礼部的反对是夸夸其谈,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现实就是大明很穷,堂堂六部大司徒,每次天子南库月港抽分和抄家所得,都能乐好几天。 第三阵,也是最羞辱的一阵,礼部尚书万士和,又又又被小皇帝给骂了。 起因是小皇帝要学外语,礼部尚书不同意,还把武庙学外语离经叛道的典故拿出来说事,小皇帝那张嘴,骂起人来,一个脏字没有。 小皇帝以天地君亲师的尊卑贵贱,询问礼部大臣为何要限制皇帝作为,学个外语又不是很难,也不耽误时间,元辅帝师都不反对,你礼部反对什么? 难不成是礼部掌鸿胪寺,希望在中间模糊和搁置,上下欺瞒,上下其手? 朱翊钧又将胡宗宪瘐死案,徐阶上下欺瞒的事儿梳理了一遍,胡宗宪在天牢里自杀前的陈情疏,世庙皇帝到底看过没有?徐阶到底有没有居中利用体制的僵化,模糊搁置,以达到自己打击报复的目的? 小皇帝表示自己要听得懂,看得懂,不被人欺瞒,又不是张口闭口开洋腔失仪,皇帝要学外语,这个要求很过分吗?过分到值得礼部和科道言官如此喋喋不休? 万士和跪在地上,赶紧请罪。 万士和三阵皆败,关于大佛郎机的定位、黎牙实是否驻京、小皇帝学外语的问题,万士和都选择了让步。 辩又辩不过,只能让步维持一下礼部尚书的颜面了。 “宣大佛郎机使臣。”朱翊钧小手一挥,示意可以宣见使者了。 四月初三,每月初三是朱翊钧每个月开皇极殿骂人的时间,宣见外使,彻底敲定五条禁约和彼此通商之事,只是一个顺带。 冯保一甩拂尘大声喊道:“宣大佛郎机使臣觐见。” 两排太监一声接着一声把天语纶音传下,一直从皇极殿传到了皇极门之前。 鼓声在宣见口谕下达之后,猛地敲响,悠扬的号角声,深邃而久远,陈学会带着两个红毛番,一步步的走进了皇极门,穿过了皇极门的门洞,豁然开朗。 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数旌旗招展,被风吹得翻卷着猎猎作响,而近千余名胸前绣着禽兽绫罗绸缎的京官,恭敬的站在九龙丹陛的广场上,一动不敢动的等待着朝会的结束,夹道的则是一队队的缇骑,甲胄鲜明,钩镰枪寒光闪闪、绣春刀不怒自威,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陈学会走了两步,略微一愣,随即看向了身后,黎牙实和安东尼奥居然停了下来,陈学会刚要训斥。 “非常抱歉,我非常紧张。”黎牙实赶忙开口解释了一下,绷直了腿,深吸了口气,再次向前走去。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大明的大朝会的礼仪,着实给黎牙实和安东尼奥带来了深深的震撼,这场面,他们还真的没见过。 陈学会带着两名使臣走上了九龙丹陛,一步步的走入了殿内,陈学会带着两个使臣,行大礼觐见。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黎牙实和安东尼奥用着蹩脚的汉话见礼,这段时间他们也学习了一些汉话,见皇帝,这一句一定是要会说的。 “远渡重洋而来,番夷使臣有大佛郎机国王腓力手书一封。”陈学会恭敬的递上了一封信札,信札用朱红色的蜡封好,书信是重新封蜡的,里面的书信已经翻译过了,内容朱翊钧也都看过了。 大抵就是教廷神恩天命的西班牙国王问候大明皇帝,安东尼奥的货船上带着一些商品的样品,和一份求购的清单,希望能够确定那些可以交易,哪些不能交易,并且开通航线和增强贸易,各取所需。 “冯大伴,宣旨吧。”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 冯保上前一步,拂尘一甩,看着两个小黄门展开的圣旨朗声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批阅国书表文,其词意诚恳,具见尔国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所有赍到表贡之正副使臣,念其奉使远涉,推恩加礼。已令大臣带领瞻觐赐予筵宴,叠加赏赉用示怀柔。” “尔国惟当善体朕意,益励款诚,彼此商贸旨在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理当恪守禁约,以保义尔国有邦,边衅不启,共享太平之福。” “钦此。” 冯保念完了圣旨,退后一步。 “平身吧。”朱翊钧看向了两个使者。 黎牙实和安东尼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身穿绣花天鹅绒官服,上面还点缀着一些宝石和徽章,徽章是西班牙王室勋章,而安东尼奥还罩着一件骑士外衣,黎牙实则披着一袭深红色的博士服。 黎牙实和安东尼奥也在偷偷打量小皇帝,虽然礼部官员反复申明,不要直视陛下,那是一种冒犯。 但是黎牙实和安东尼奥实在是太好奇了,好奇掌管这么一个强大而富有的国家的主人,到底是何等的模样! 他们看到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这个孩子,穿着黄色大袍,大袍上点缀着各种复杂而庄严的纹章,而冠为十二旒冕,上面各种宝石点缀,和所有的大明人一样,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只不过这个孩子的容止端严,看似和善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股内敛的英气。 就像是一把未曾出鞘的宝剑。 这把未出鞘的剑给人的感觉,极为锋利,这是黎牙实和安东尼奥的共同感受,两人再次俯首,以勃艮第礼仪,再次觐见了大明的皇帝。 张居正松了口气,他就知道小皇帝的卖相不错,不会因为年龄,被人轻视。 其实张居正也几次犹豫过,要不要让小皇帝见外使。 毕竟皇帝只有十一岁,礼部也是反对,当年曹操见匈奴使者,生怕自己不能震慑匈奴人,还换了个人伪装成他曹操接见匈奴使臣。 而当下小皇帝还小,礼部反对小皇帝见使者,万一使者看皇帝年龄小,起了轻慢之心,到时候再闹出东南倭乱这样的乱子来,就和两国使者互相通商的邦交目的,背道而驰了。 大明需要银子,大佛郎机需要商品。 张居正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小皇帝拉出来溜溜,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习文练武以来的小皇帝,这一年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从一百多斤的小胖子,已经变成了瘦身成功,浑身腱子肉能够撑得起冕服的皇帝,已然有了几分气质。 气质这块,小皇帝拿捏的死死的。 果然,黎牙实和安东尼奥并不敢轻视。 “两位使臣,尔国所奏传教之事,我大明不能允,两国风俗制度不同,何必强求于此?我中原自绝地天通之后,便是人间事归人间管,已有几千年之久,若要强要传教,道不合则无益,朕只能遣令两位使者,安程回国了。”朱翊钧首先申明了大明关于传教的态度,决不允许。 绝地天通是一个典故,出自颛顼,大抵就是天上天下、神与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人间事人间管。 从儒学礼法上而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各种宗教也被儒学礼法,视若异端,这一点张居正第一次讲筵已经申明过了,而且还把宋徽宗和梁武帝之事拿来劝说皇帝不要崇尚道佛。 从社会稳定程度而言,宗教的组织力是极强的,这传教传出一个大明版的太平天国,朱翊钧是不乐意看到的。 通事将这段话尽量精准的翻译给了两位使者。 黎牙实认真的组织了一番语言说道:“临行前,我国国王并没有要求我传教。” “事实上,在我国王登基之后,为了先祖的荣光,为了争夺米兰和那不勒斯,我国国王和教皇、法王亨利二世发生了一些小冲突。” “我们的阿尔瓦公爵曾经逼近罗马,逼迫教皇保罗四世签署了条约。最终我们得到了米兰和那不勒斯,这两个地方位于意大利,我在这里不能清楚的描述战争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但结果而言,我国国王被教廷和法兰西称之为向恶魔出卖了灵魂的魔鬼。” 黎牙实长话短说,所以他只是简短描述了一下费利佩二世和教廷的冲突。 不是小冲突、小摩擦,而是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登基之后,法兰西国王亨利二世和教皇保罗四世,联手对西班牙的施压,而费利佩二世干净利落的赢得了战争,并且从教廷身上割下了米兰和那不勒斯。 教皇保罗四世就出生在那不勒斯,而费利佩二世,将那不勒斯纳入了西班牙的领土之内,就是对教皇保罗四世最大的羞辱,而教皇保罗四世却毫无办法,战场打不赢,一切等于零。 黎牙实又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可以理解为一种统治的必要。”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里是大明,是大明皇帝罩着的地方,就算是耶叔来了,那也得听皇帝的,黎牙实说了一些真心话,统治的必要,也就是说,在西班牙皇室的眼里,宗教是统治工具。 这就很好沟通了。 “尊敬的、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我再次郑重致歉,我们带来的礼物之中,那副板甲出自米兰,已经是我们最好的甲胄了,虽然它看起来,质量仍然算不上太好,但我们并无轻慢之意,非常抱歉。”黎牙实又解释了一件事。 在他看来,大明皇帝对大明的控制是极强的,几个宦官在月港,月港那些官员就不敢卡吃拿要,大明皇帝的身份,在大明是极其尊贵的,他们进献的礼物被箭矢贯穿,这是一种对大明的冒犯。 朱翊钧笑着说道:“只是口头上的致歉的话,为何没有更多的行动?我朝大将军对尔国的火炮很感兴趣,互通有无,互相交流一二,不知使者以为如何?” “这是应该的。”黎牙实立刻说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就好,朕知道,此时的大佛郎机国内似乎也不是很平静。” “建造了无敌舰队的国王不再被所有人拥戴,而对于无敌舰队庞大的开支也陷入了广泛的质疑之中,依托于开海大量获得了金银,但是金银之物毫无节制的增多,似乎让国王陷入了更大的麻烦之中,这个麻烦来自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就是大量的金银被掌握在少数的富商手中,这些富商可以挑衅权威甚至是教廷的威严。” “这些富商总是想方设法的避开税收,哪怕是尔国国王一再增税,但这些富商总是有各种办法避开,尔国的财用入不敷出的同时,富商用财富胁迫国王,让国王在一些事上不得不妥协,比如给富商专营的权力,以获得他们手中的金银,维持庞大舰队的开支。” “第二个方面,金银的无限增多,也让各种商品的价格飞速增长,居民们受困于物价,怨声载道,对国王不再像之前那样支持,这就导致国王只能进一步的向富商妥协。” “这真的是一个糟糕的场面,所以,尔国使臣才如此想方设法的和大明通商,你们两人才站在了这里。” 黎牙实和安东尼奥略微有些呆滞的互相看了一眼,心中仅有的一些,对于这个皇帝过于年轻的疑虑,烟消云散。 皇帝这番言谈,可谓是把西班牙国内的问题做了一个综述,分析的极为透彻的同时,也阐明了大明在这次邦交中的强势地位。 这完全不是背稿,小皇帝气定神闲的描述里,根本没有任何的紧张和语塞,显得游刃有余。 甚至大明皇帝看问题,比黎牙实这个西班牙人还要透彻。 哪怕是英明的费利佩二世,也只知道国家出现了问题,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也有点自病不觉,费利佩二世也只能加大开海的力度,来让更多的金银流入,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 黎牙实眉头紧皱,这十一岁的皇帝,到底是谁教出来的怪物? 黎牙实十分恭敬的说道:“确实是这样,尊敬的陛下,您的目光跨过了数万里的海域,看到了我们国家的困惑。” 朱翊钧颇为严肃的说道:“即便是无敌舰队,也在被不断的挑战,大佛郎机国的富裕引起了其他国家的妒忌和记恨,就像伱提到了法兰西和教廷,他们如同毒蛇一样,隐藏在暗处,等待着大佛郎机国的衰弱,而后给尔国致命一口。” “做买卖就是做买卖,做买卖能缓解一些尔国国内的问题,五条禁约,定要恪守,有违背的地方,必然严惩,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做出让两国都为难之事。” “感谢陛下的教诲。”黎牙实确定了,小皇帝不是背稿,法兰西、教廷与西班牙的矛盾是他刚刚提到的,小皇帝就拿出举例了。 朱翊钧点头问道:“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黎牙实想了想说道:“贵国外交官说陛下有意学习外语,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高效而明确的沟通,能减少误解,不知道是否选好了老师?” 朱翊钧看着黎牙实摇头说道:“鸿胪寺左少卿陈学会,带着通事正在研判此事,不必贵国使者挂念了。” 大明帝师绝对不可能让番夷做老师,武宗皇帝学外语,也是跟着鸿胪寺和通事们学,武宗皇帝学外语,也不见得是对外语感兴趣,更多的是一种政治考量,和朱翊钧学外语一样,表示对能远渡重洋红毛番的重视,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重视。 只有了解敌人,才能杀死敌人。 “跪安吧。”朱翊钧看黎牙实没有了疑惑,手一挥,结束了这次召见。 “臣等告退。”陈学会带着黎牙实、安东尼奥行礼,离开了皇极殿。 张居正、万士和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小皇帝的表现可谓是出乎了二人的意料之外。 大明朝的官僚机器,虽然已经锈迹斑斑,但还在运转,因为皇帝要接见外使,那就必须要搞清楚对方为何如此急切,松江府的通事们和大帆船的船员们进行了友好而深入的沟通,大概了解到了大佛郎机国面对的局面。 这些信息汇总到了小皇帝的御案之前,小皇帝从那些真真假假、众说纷纭的冗杂信息里,大致了解了大佛郎机国内忧外患的局面,进而完成了这次没有任何背稿的奏对。 主少国疑,皇权缺位的可怕影响,并没有让大明陷入被动之中。 小皇帝的表现让首辅和礼部尚书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落了回去,这个表现极为出众,若是小皇帝表现不好,就只能杀了黎牙实和安东尼奥,来保守这个秘密了。 而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拿起了桌上堆着的奏疏,他今天的主要工作,不是接见外使,而是骂人,三月份各方面的奏疏已经汇总到了他的手中,朱翊钧特别挑拣出了十几本奏疏,准备开火了。 小皇帝的手摸向了奏疏,立刻让很多人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每月初三的常朝,几乎成了科道言官的受难日,小皇帝骂人,又难听又诛心。 “刑科左给事中郑岳在不在?”朱翊钧拿起了一本奏疏,开始点名。 郑岳打了个哆嗦,赶忙俯首出列说道:“臣在。” 朱翊钧翻动着奏疏说道:“你这唱的哪年的戏?紫微垣阁道客星已经渐隐,现在微不可查,你还在拿着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弹劾殷正茂贪腐,鱼肉缙绅,抄没私榷。” “尔愿意吃馊饭,朕也不拦着,你来推荐一人,到极南去,两广总督走马观花一样的换了又换,这好不容易有能臣干吏安定极南,你找个和殷正茂一样做事的人出来。” “举荐一人朕来看,若是极南匪患、倭寇、番夷、黑番、亡命之徒再聚啸作乱,不能安定,赏罚坐连举主。” “臣臣…无人可以举荐。”郑岳沉默了许久才说道。 举荐之人不能安定地方,出了事儿,举荐的人要赏罚连坐的,郑岳并没有什么好的人选,殷正茂这个大坏人人人皆知,要是有能顶替之人,殷正茂早就倒了。 朱翊钧合上了奏疏,无奈的说道:“不想吃带毛猪,还非要骂张屠户,你这是放下碗骂娘,没有你这样的。” “当初朱纨在浙江平倭,抄没了双屿私榷,朝中风力舆论,非要把朱纨逼到自杀明志的地步,把人逼死了,权豪之家,倒是把这得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压制住啊,结果贼人趁机为祸东南,十几年不能安生。” “此事勿议,有能臣干吏举荐考量便是,归班吧。” 朱翊钧拿起了第二封奏疏说道:“礼科给事中石应岳在不在?” “臣在。”石应岳打了个哆嗦,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这奏疏,是什么意思?” “臣,臣就是奏疏里的意思啊。”石应岳不明所以的说道,额头已经升起了一层冷汗。 朱翊钧看着石应岳语气不善的说道:“盔甲厂、兵仗局等军器局,收铸火器,专备防护都城听用,铁佛朗机二千架、鸟铳四百副等等,并各随用子铳铅弹火药等项,定限三年之内尽数铸完,你很不满意吗?” “朕问的更加明白清楚一些,你很不满只有大明京营可以支出这些火器,京营官军关领受不发边,你很不满意是吗?” 石应岳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明鉴,京边军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宣府大同久未支取火器,北虏南下,宣大卫军首当其冲,无火器增补,恐有边患。”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也不跟你翻太早的旧账,就从隆庆元年说起吧,大司马有劳了。” 兵部尚书谭纶出列俯首说道:“臣遵旨。” “自隆庆元年以后,破格量发数次,隆庆元年至六年止,自京师发两镇,共计:铁佛郎机三千架,鸟铳一千二百副,夹把枪二千杆,一窝蜂二百零七台,铜佛朗机铳三千副、大将军炮十位、二将军炮七十九位、三将军炮二十位,神炮六百六十九个,神铳一千五百五十八把,而后增补造中样铜佛朗机铳一千二百副,小铜佛朗机铳五十副,并各随用子铳铅弹火药。” “石给事中,你清楚了吗?要我再说一遍吗?” 石应岳听谭纶就像是说贯口一样如数家珍的数了数宣大两镇的火器数量,立刻选择了投降,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有罪,臣诚不知,宣大两镇火器如此之多,请陛下恕罪。” 石应岳那叫一个悔啊,他就是和张四维喝了顿酒,拿了点银子,听张四维抱怨京营新营造的火器宣大不能支取,又听说宣大边军,久没有领到火器,就上奏了。 结果,谭纶这一盘账,直接把石应岳给吓坏了。 就是三年期满,京营的火器数量也不如宣大卫军,也不用小皇帝背书,说什么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了,万一宣大卫军造反打过来,京营就那么几把火器,能扛得住吗?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知道以后就不要乱说话,你这奏疏,朕给你否了一次,你还不乐意,还要再上奏,今天朕回答你了,归班吧。” “谢陛下隆恩。”石应岳那叫一个悔,今天这丢人丢大了。 “礼科都给事中朱南雍在不在?”朱翊钧又拿出了一本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朕习武之事,尔已经连上三疏言此事,既然要问,朕今日就告诉你,为何要习武。” “夫子言君子六艺,有射。” “成祖文皇帝巡幸北京,以端午节射柳御苑,宣宗皇帝连发三矢皆中,成祖大喜骑射罢,又出对:万方玉帛风云会,宣宗应声对云:一统山河日月明。成祖又大喜,赐名马一匹,及纻丝纱布。成祖文皇帝再考校骑术,宣宗皇帝弓马娴熟,骑射三矢两中,成祖又大喜,言好圣孙。特命儒臣赋诗以纪其事。” “无论是儒家礼法,还是祖宗成法,朕习武之事,为何一直连章上奏反对?” “你这反对的依据是什么?不会是因为戚帅掌斧钺,怕斧钺加身吧!” 大明除了朱元璋拜徐达为征虏大将军灭元的那一次授予了斧钺之外,其他时候拜征虏大将军,都是授天子剑,朱翊钧给戚继光的也是天子剑。 这天子剑,就是大明的斧钺。 朱南雍沉默了,他素来知道小皇帝能言善辩,引经据典,这儒门礼法和祖宗成法都搬了出来,照着他的天灵盖就砸了过来,他支支吾吾的说道:“臣唯恐陛下荒芜政事,故此上奏,还请陛下明鉴。” “朕荒芜政事了吗?”朱翊钧立刻反问道。 朱南雍俯首说道:“未曾。” “那你在说什么呢?在反对什么?虚空打靶,学朕凭空造牌是吧?朕凭空造牌,是为了讹诈大佛郎机国的火炮,你这虚空打靶,是为了什么?”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朱南雍喉头吞咽,小皇帝这词儿真的是一套一套的,虚空打靶,凭空造牌,他思忖了片刻,跪在地上,恭敬的说道:“臣罪该万死。” “起来归班吧,日后不要再奏了,朕都否了两次,你还要上奏来。”朱翊钧将朱南雍的奏疏扔到了一遍。 朱翊钧翻动着这些奏疏,挨个点名,骂了个痛快之后,站了起来说道:“散朝。” 没有被点到名的朝臣,长松了口气,山呼海喝的说道:“臣等恭送陛下。” 下了朝后,科道言官对始作俑者的侯于赵,更加恨得咬牙切齿,闲的没事可以咬火折子,而不是没事找事,把皇爷爷请到皇极殿上来骂人! 作孽! 今天迟到了,万分抱歉,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乱插蓬蒿箭满腰,不怕猛虎欺黄犊 朱翊钧带着一众廷臣来到了文华殿内,准备廷议之事,大朝会虽然因为接见番夷使臣耽误了些功夫,但朱翊钧骂人骂的比较快,如期结束。 礼部尚书万士和,出列俯首说道:“陛下接见外国使者,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声如洪钟,秀外而惠中,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智意所及,凛然如成人,正所谓:乱插蓬蒿箭满腰,不怕猛虎欺黄犊。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臣等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腰间插满蓬蒿做成的短箭,再也不怕猛虎来咬牛犊,这是出自唐代李涉的《牧童词》,万士和想表达的意思是,皇帝陛下说话做事就像在腰里插满了短箭,处置有度。 朱翊钧笑着说道:“这等谗言,日后少言,廷议吧,朕也要读书了。” 大明小皇帝对于臣子拍的马屁根本不放在心上,无论是谁的谗言。 杨博已经身体力行的告诉了朱翊钧,沉浸在鲜花和掌声之中,就会变得傲慢和完全迷失自我。 张居正拿出了第一本奏疏,颇为感慨的说道:“杨太宰归籍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江河日下,昨日驿传,已经不能行路,恐时日无多。” 这个冬天,杨博怕是过不去了,杨博是多年积劳成疾,太医院看过了,积重难返。 葛守礼听闻这个消息,猛地战栗了下,觉得有些恍惚,这不是要廷议的内容,只是提前通报一下,让礼部做好给杨博谥号的准备。 张居正拿出了第二本奏疏站起来,走到了职官书屏面前,在天下堪舆图点着说道:“广州急报,去岁十二月,倭寇陷广东的铜鼓、双鱼二所,倭占双鱼后,总督殷正茂督总兵张元勋,副使赵可怀自新会去,岭西参政刘志伊,佥事石盤自肇庆去,配合阳江参将梁守愚会剿之。” “倭败走儒洞,元勋等遮道夹击,初战于蓝水,再战于书村,斩九百余敌,夺回被拐男女千余。是役把总葛子明、哨官葛文光、高金龙等七人阵亡。” 一个极为恐怖的战损比,七比九百。 张居正看着奏疏说道:“殷正茂上奏,言阳江应设海防同知一人,增强海防,请命在织篢太平城内,建忠勇祠,以纪念娄龙、葛子明、高金龙等抗倭志士。” “理所应当。”谭纶对这件事表示赞同,没有经过朝廷认可的是淫祀,经过了朝廷认可的是官祀,战果辉煌,战损比上来看,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围歼战,九百倭寇尽数伏诛。 殷正茂和朝廷最为默契的地方就在,殷正茂不玩养寇自重,说平倭那是真的杀倭寇,杀的干净,朝廷就不太追究他贪腐的事儿。 “塘报!”一个缇骑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广州急报!” 缇帅朱希孝将塘报递给了张宏,张宏急切的呈送到了御前,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月台上的小皇帝,广州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朱翊钧打开粗略的看了下,笑着说道:“捷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原来是捷报,那没事了。 朱翊钧认真的看了看塘报,将塘报交给了张宏下章廷议,笑着说道:“咱们的两广总督殷正茂,亲自率官军在电白港剿倭千余人,解救被掳民众六十一人,缴获武器、金银若干。” 塘报流转到了廷议长桌,张居正看完了塘报递给了大司马谭纶,谭纶看完了递给大将军戚继光,而后廷臣们挨个过目了塘报。 “厉害。”戚继光也不得不佩服殷正茂,一个文进士,整天带兵冲锋打仗,着实是有点画风不对,但殷正茂就是能杀倭寇。 经过极南地方缙绅认定,这接连两次大捷,共计一千九百首级,的确是倭人、红毛番、黑番和大明亡命之徒构成,而不是杀良冒功。 极南地方缙绅,对盘踞在极南地面极久的倭寇,也是咬牙切齿,深受其害,被殷正茂给一窝端了。 在塘报上,还附一份当地缙绅们联名的贺表,这个贺表非常有趣,贺表的前半段赞扬殷正茂平倭的功绩,后半段则对殷正茂在极南横行霸道,贪腐钜万,鱼肉缙绅的行为,进行了口诛笔伐! 殷正茂也是心大,居然就这样把贺表送回了京师来。 缙绅们大概意思就是:殷正茂的确能平倭,但是朝廷,快管管他吧,他平倭平了两次,要了折银十二万两的助军旅之费!殷正茂自己个至少自己贪了三万两银子! 万士和看完了塘报和贺表,想了半天才开口说道:“理应嘉奖其功,但是殷总督贪腐之事,仍应责令禁止,看看他干的这叫什么事啊,不肯摊捐,就上门逼迫,电白林氏的院墙都给拆了!” “简直是有辱斯文!他还是个文进士,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呢?” 一共十二万两的助军旅之费,电白港林氏不肯纳捐,殷正茂直接带着人过去,把大门和院墙拆的一干二净,逼迫林氏必须纳捐,最后拿到了二千两银子,扬长而去! 电白林氏哭诉,那叫一个惨啊,大门还被殷正茂给拿走了。 谭纶实在是有点憋不住了,笑出声来,他摇头说道:“当年在浙江福建平倭,我就想这么干,将士们有的时候饿着肚子平倭,权豪却醉生梦死,恨啊,恨手中钢刀只能对准倭寇。” “胡公屡次要求纳捐,这些权豪户,死活不肯,胡公总是不让我们逼迫过甚,恐朝中风力舆论,百般周转。” “有趣。” 戚继光也想起了当年的往事,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那段时间,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总是因为几两银子,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搞不到银子,能讨到点粮食,那算不亏欠了。 朝中没人,就连平倭都得大费周章。 殷正茂仗着自己的后台是当朝首辅,做事百无禁忌,拆人院墙的事儿都做出来了,还把大门一道带走了! 谭纶和戚继光只能羡慕,换他们,他们做不来。 张居正拿着塘报看了半天,才开口说道:“林阿凤败海寇林道乾,占南澳岛为据点,与大明官军相持不下,去岁多次修书,请求议和朝廷安抚,两广总督殷正茂上奏言此事,询问是否招安。” “林阿凤盘踞南澳,共有船舰六十二艘,手下五千五百余人,这次殷正茂两次全歼倭寇,和这个林阿凤有些关系,侵袭铜鼓、双鱼二所的倭寇,被林阿凤堵住了退路;而侵扰电白港虏情,也是林阿凤提供。” 葛守礼有些不赞同的说道:“招安?现在知道怕了?为祸一方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今天?” 海瑞想了想说道:“我在琼州,素闻林阿凤为人,林阿凤是海上绿林泰老翁的义子,后继承泰老翁基业,主要营生是劫掠红毛番海船,还真不是入寇大明。” “当然我个人判断,他是打不过,而不是不想入寇,是没那个实力。” “隆庆六年初,韦银豹、黄朝猛举海上英豪会,共谋大事,受海帮元老裹挟,林阿凤进攻广东沿海港埠,被殷正茂给胖揍了一顿,损兵折将,彼时林阿凤有船三百余艘,手下四万之众,被现在的松江副总兵陈璘挨个击破,打的只剩下了六十二条船,五千多人了。” 朝廷收到的是捷报,里面只有大明方面的部署和动静,剿灭了多少倭巢,其实不太全面,海瑞在琼州,听到的更加全面一些。 林阿凤毕竟年轻,老龙头泰老翁死后,林阿凤做了龙头,这海帮也不是铁板一块,四万多人,也是派系林立。 林阿凤不主张入寇,但是元老们一拍大腿,我们混了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养了这么多人,有人联袂共同攻伐,高低要帮帮场子。 李迁主持极南局势的时候,孱弱的官军,给了海帮一些错觉,觉得朝廷软弱可欺,最终进攻。 这试试就逝世,这场子是能帮的? 林阿凤从三百条船到四万之众,短短月余,直接锐减到了六十二条船,五千五百人。 谭纶综合分析了一番笑着说道:“林阿凤这是被打服了,他现在也是为祸极南的海寇之一了。” 礼部尚书万士和思虑再三说道:“我朝并无招安先例,若是招安,岂不是学了两宋旧事,越招越乱?还是剿灭为宜。” “若要富,守定行在卖酒醋。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若是招安林阿凤,此端一开,后患无穷。” 大明对于平叛,是剿抚并济,但主要还是以剿为主,以抚为次,把人彻底打服了,再招安,就不会生事了,万士和是站在大明朝廷的立场上,分析林阿凤请求招抚,给出了礼部的意见。 “又不是打不赢,招安作甚?朝廷势弱则入寇,朝廷势强则唯诺,请求招抚,哪有这种道理。”葛守礼仍然坚持剿,五千人还是太多了,再剿一轮,打散了便是。 海瑞斟酌了一番说道:“葛总宪所言不无道理。” 殷正茂都打到了这个份上,两广贼寇渐平,这最后一哆嗦了,剿了便是,打疼了知道改悔了?进棺材了知道不应该?朝廷威严法度何在? 廷议九卿几乎一边倒的支持剿,再剿一轮,林阿凤死了,剩下的人就能安置了。 张居正拿着奏疏说道:“林阿凤打算跑了,知道打不过,老巢的位置也被殷正茂所探查,林阿凤为避官兵进剿,准备前往吕宋。” “若是朝廷肯招安与他,他打算前往吕宋击败大佛郎机人,以求喘息之机,若是不成,也就不用朝廷剿了。若是朝廷不肯招安与他,他恳请殷公莫要与大佛郎机人一道,共同绞杀与他。” 吕宋被大佛郎机人灭了,消息传回了大明,林阿凤面对殷正茂压力太大了,林阿凤打算跑路,跑去吕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求殷正茂放他一条生路,不要再追杀他到吕宋了。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说完了林阿凤的条件,文华殿内略显沉默。 万士和手指不停的掐算,开口说道:“就在刚才,咱们刚召见了大佛郎机人的特使,把海寇放到吕宋去,是不是有点不大好?显得朝廷出尔反尔?” 王国光思虑再三说道:“据海防同知奏禀,大佛郎机人在吕宋设立了造船厂,他们卖给大明的船,就是来自吕宋。” 谭纶听闻,立刻眼前一亮,开口说道:“海寇做的,又不是我们大明做的,万尚书,你怎么能凭白污蔑朝廷清白!朝廷就知道林阿凤跑了,哪里知道他跑去哪里了?” “我们这不是知道了吗?”万士和立刻争辩的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知道林阿凤要去哪里,这,多少有点不大好吧。” 王国光颇为感慨的说道:“大明的船,确实不如大佛郎机的船,吕宋本是我大明朝贡国之一,现在被红毛番所覆灭,什么都不做,万里海塘诸国,如何看待我们大明?” 大明军威不振,万里海塘诸国不肯臣服,之前的海寇林道乾跑去了暹罗,大明传旨暹罗索要,暹罗番王不仅不把海寇林道乾交出来,暹罗番王还把海寇林道乾封为都夷使! 连暹罗番王这种阿猫阿狗都跑出来,骑在大明的脸上输出了。 这就是军威不振的结果。 吕宋被大佛郎机所灭,大明若是真的什么都不做,那才是有损朝廷威严。 张居正极为感慨的说道:“矛与盾相性而生,则必然有斗争,这就是矛盾普遍存在于无穷万物,则斗争也普遍存在于无穷万物,我们和大佛郎机国也有矛盾,朝廷禁其买卖生丝,就是利益的矛盾。” “那么在吕宋这件事上,我们和大佛郎机国也有矛盾,我们需要振武扬威,也需要吕宋这个聚集天下货物的良港,就放林阿凤闯一闯,诸位以为如何?” “无不可。”谭纶表态,单纯的招安不利,可是林阿凤要真的能灭了盘踞吕宋的大佛郎机人,并不是不能招安。 “恐怕林阿凤,力有未逮。”戚继光眉头稍皱,他和红毛番交过手,林阿凤这五千人过去,短暂一时能占据上风,也难以尽全功。 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底。 王国光想了想说道:“户科给事中李戴之前言广州匪患倭患渐平,要把募兵的三千悍勇尽数解散,被陛下训诫,诸位可还记得这件事吗?这些骄兵悍将,随着荡寇平倭的推进,地方的安宁,似乎已经没有了用处,飞鸟尽良弓藏,莫过如是。” “军兵复从而掠之,与盗贼无异。” “招安林阿凤,怎么能没有节制呢?不如将这部分的募兵由悍将率领,节制一二,防止林阿凤真的盘踞吕宋为患。” 募兵悍勇,但是安置这些募兵,非常的难,自古这卸磨杀驴的事儿就不罕见,李戴的主意不是个好主意,但广州募兵随着荡寇平倭进入了尾声,如何安置,的确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把这部分募兵安插到招安而来的海帮里,既解决了安置问题,又解决了林阿凤有可能复叛、打不过佛郎机人的问题,王国光的意思是:一石三鸟,两难自解。 王国光说这话,也不稀奇,元世祖忽必烈取江南后,招安了大量的南宋军队,无法安置,直接安排出海,都打到了爪哇国去了。 张居正思虑了片刻说道:“要是做成了,殷正茂大功,要是做不成,殷正茂大罪。” “生死之仇,绝不可能通力合作,互相节制,不至于失控;有此骄兵悍将助益,林阿凤攻打吕宋,此事大有可为。”戚继光站在军事角度分析了问题。 林阿凤的实力不是很强,打吕宋可能打不下来,但是有了这帮募兵助益,那盘踞在吕宋的大佛郎机人则可能要遭秧了。 “那就如此?”张居正看了一圈说道:“谁还有异议吗?” 无人反对招安之事,张居正在浮票上写了自己的意见,而后交给了张宏。 张宏递到了御前,请皇帝盖章。 朱翊钧看着面前这份奏疏,只能说,读书人玩的真的脏! 大明这头和大佛郎机人你情我浓,又是召见特使,又是恩厚赐赏,那头直接拿出了刀子,捅在了大佛郎机人的腰子上,大明廷臣们生怕这刀子捅不死人,还把林阿凤这把刀用力的磨了磨,争取一刀毙命。 政治,只有利益,文华殿上的明公们,全都是一群冷血无情的机器。 尤其是张居正的话,若是不成,则是殷正茂自己尾大不掉干的,若是成了,则是大功一件。 朱翊钧拿起了朱笔,将奏疏上林阿凤那段涂掉,才拿起了大印落下,开口说道:“若是黎牙实问起,朝廷并不知道。” 大明皇帝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叫不知道,涂掉就能装不知道了吗! 还真能。 脸面这东西,是政治里最没用的东西。 抹掉之后,从流程而言,朝廷真的不知道林阿凤这个人的存在了。 到时候林阿凤办出什么事来,办不好,也不能报朝廷的名号,办好了,游击将军、吕宋总督这些官职,也可以授予。 佛郎机人能灭了吕宋,大明承认,林阿凤灭了吕宋岛上的佛郎机人,大明也承认。 朱翊钧也是一台冷漠无情的政治机器。 廷议仍在继续,朱翊钧御门听政,顺便读书,并不觉得无聊,这世间,哪还有比帝国权力中心的明公们吵架更大的热闹? 明公打架,就是更大的热闹。 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 这吵得最厉害的就是张四维回朝的事儿,眼看着宣大长城鼎建的窟窿逐渐被堵上了,而且王崇古还在宣府大同两镇之地,搞了个大新闻出来。 那就是那十九万失地佃户、游坠佣奴们停了两个月的鼎建,恢复了宣府大同地面的屯耕之事。 宣府大同一共复耕了四万七千五百顷田亩,也就是四百七十万亩田恢复了耕种,着实给小皇帝开了大眼! 虽然不是膏腴之田,但是养活这十九万失地佃户、游坠佣奴绰绰有余的同时,还能实物配发两镇军饷。 “这算是实打实的功劳吧。”万士和颇为郑重的说道:“长城鼎建的窟窿补了,长期兵荒马乱导致卫所屯耕荒废,现在也恢复了,而且朝廷诏令实物发粮饷,也能够落实。” “宣府大同田亩荒废之事,由来已久,皆因征战而起。” “王崇古、方逢时、吴兑、郭琥等人联名上奏,要疏浚水利,安定地方,亦请朝廷诏请张四维回朝。” 为了张四维回朝,族党们也变化了打法,不仅仅堵窟窿,还在恢复生产,还要疏浚水利。 朝中无人,处处都是被动,造反又不敢,只好立功来求回朝的机会。 “庆赏威罚天理所在。”张居正在启用张四维的浮票上,写上了自己的意见。 朱翊钧看了半天,划掉了张居正一句话说道:“他可以回朝,但不能做《世宗肃皇帝实录》的副总裁。” 万士和俯首说道:“陛下,臣斗胆,为何不能充任副总裁?” “因为《世宗实录》已经修完了啊。”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还不是万尚书嫌修的慢,去年议柔远人,大司马为万尚书解惑大明与小佛郎机人的恩怨,万尚书说,嘉靖年间很多事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国史多有不察。” 朱翊钧学者张居正的神情,一边点头一边温和的说道:“当时元辅先生怎么说来着?我的错,修的慢。” 朱翊钧学张居正那是学的真的像,有模有样,把那种温和,不显山不露水、满肚子坏水的神情,刻画的入木三分。 谭纶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朱翊钧接着说道:“昨日申时行已经把初稿送到了宫中,司礼监已经审阅了,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听闻万尚书要看,那真的是过年都没休息,一直在修,日夜不辍,终于赶在长城鼎建前,把世宗实录修出来了。” 万士和呆滞的看着小皇帝,这消息太过于突然,他还有些宕机,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世宗肃皇帝实录,修完了,穆宗庄皇帝实录,也修完了。 因为穆宗实录只有六年,篇幅比较短,只有七十卷,要比世宗肃皇帝的四十六年的实录要容易的多,世宗实录有五百六十六卷。 “不是说要到万历五年才能修完吗?这么快就修完了?”万士和有些晕乎乎的问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隆庆元年起就开始修,徐阶修完、高拱修,高拱修完,元辅先生修,这五百六十六卷,修了快八年了,其实早就修完了。” “主要是关于胡宗宪的问题,始终不能定性,前段时间不是给胡宗宪平倭正名了吗?也给了谥号,把他平倭的事补进去了。” “这还是万尚书催得急,元辅先生也是为难,一头是他的老师徐阶,一头是平倭君子胡宗宪,礼部着急要看,否则讲不清楚祖宗成法,元辅先生能如何?只能给胡宗宪正名了。” 谭纶真的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憋住了笑,否则失仪要被拉出去打屁股的! 朱翊钧是什么?是常有理。 所有的锅往万士和脑袋上一扣,都是你万士和的错,伱还来问为什么这么快修完了,不是礼部要得急,至于将元辅先生陷于这等不尊师长的境地吗? 万士和,就是个筐,啥都能往里面装。 “这这这…臣的确是要得急,但是这修国史是一件如此严肃的事儿,怎么能草草结束呢?”万士和做了最后的挣扎。 朱翊钧立刻说道:“万尚书可万万不能这么说,你这么一说要得罪很多人呢。” “修史的可不仅仅是元辅先生,监修的是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总裁副总裁还有次辅吕调阳,礼部右侍郎申时行;还有翰林院学士马自强、礼部左侍郎汪镗、掌翰林院事王锡爵、翰林院侍读陈经邦、修撰、编修、承直郎、检讨、承务郎、纂修等等,晋党那个王家屏、范应期也在其中。” “你这一句话,翻了一船的人,可不能胡说。” 沈一贯也在加一级官的名单之上,因为沈一贯为胡宗宪正名。 修史名单冗长,朱翊钧没有挨个点名,就是把总裁、监修、副总裁,编纂等主要人物点了点,还有鸿胪寺序班之类的朱翊钧没念出来,这一份名单那么长,唯独没有他张四维。 葛守礼显然知道这件事,颇为不满的说道:“怎么,万尚书不着急看了?还是为了族党排异,不胜不止,拿这国史当成党争的由头?” 王家屏和范应期,是晋党,但他们是葛守礼这个新晋党的忠实拥趸,那真的是唯葛公马首是瞻。 “绝对没有,修完了,那就修完了吧。”万士和听闻,终于叹了口气,他真的尽力了,属实是没料到,首辅这么阴险,居然赶工期! 皇帝的确答应了张四维回朝,但是没有完全回来,没有修史的功劳,他还想进内阁,那就真的是难如登天了,申时行、王锡爵都排在了他的前面。 “没有疑问的话,那就让张四维这样还朝吧。”朱翊钧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张宏说道:“下章吏部。” 吏部尚书张翰接过了奏疏,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完全理解通透,思前想后说道:“元辅先生处置有方!” 这件事就是王崇古在宣大赶工期,张居正也在朝中赶工期,就看谁先赶完工期,结果张居正走的快了一步,张四维痛失修史大功,别说入阁了,就算是想坐在这文华殿上,那也有得爬了。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笑着说道:“万尚书既然要看,就到三经厂抄录一份给万尚书便是,对了,万尚书也为朕注解一番,万尚书注解一卷,朕就看一卷,朕德凉幼冲,史书还是看不太明白,有劳万尚书了。” “万尚书要是不想做,就让申时行申侍郎做也行。” 朱翊钧能看懂,他就是监督万士和读书,万士和既然要看,那就看仔细了,看明白了!而且还要注解,让小皇帝看得懂才行! 做不好这件事,万士和这礼部尚书也别当了,申时行刚刚修完了史,憋着劲儿拱万士和腚下的座位呢。 廷议在吵吵闹闹中继续,唯独万士和跟失了魂一样一言不发,张四维没了修史的功劳,还怎么入阁? 廷议在吵吵闹闹中结束,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是一阵乐,张四维机关算尽太聪明,跟张居正斗,张四维是真的斗不过。 张居正并没有立刻让侍读侍讲学士入殿,而是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人举荐,可替代殷正茂为两广总督,殷正茂贪腐钜万,朝中非议极多,若是陛下有意更换,此人倒是极佳人选。” 重大人事任命,张居正自然要和小皇帝沟通,殷正茂平倭有功,可是贪腐也是实打实的,十二万两银子,殷正茂能抽三万两到自己的腰包里,实在是有些过了。 “何人?”朱翊钧眉头一皱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右都御史江西巡抚凌云翼,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臣同榜。” “我知道这人,是先生门下,凌云翼不贪吗?”朱翊钧点了点头,张居正果然是有了人选,才说出了吕宋事成,殷正茂大功,吕宋事不成,则殷正茂大罪。 凌云翼是张党,那职官书屏上挂着凌云翼的名字,履历等就在牌子后面贴着,可视化管理系统,可是一种极为高效的管理手段。 张居正也是颇为为难的说道:“凌云翼不贪,但是凌云翼喜功好杀戮。” “那还不如殷正茂呢。”朱翊钧一听这个缺点,立刻表示了还是殷正茂好用,贪就贪点银子,好杀戮,可是要杀良冒功的! 两广地面,情况复杂,光杀人,愈逼愈反,殷正茂在两广那也是恩威并济,杀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安抚解救被裹挟之人。 “确实不如殷正茂,但是臣反复申斥殷正茂,他也不听,臣惭愧。”张居正也知道凌云翼不如殷正茂,可是殷正茂这个贪腐,有点不好办,他这个座主反复告诉殷正茂不要贪,但是殷正茂依旧我行无素。 座主面子在其次,若是让陛下对殷正茂彻底失望,那就是大事了。 朱翊钧倒不是很在意的说道:“殷正茂也有他的顾虑和考量,他不求财,朝廷更应该担心不是?朕和先生都不在极南,数千里之外,究竟如何,咱们也不清楚,用人不疑,等两广安定,殷正茂回京述职,先生亲自问问他便是了。”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领旨,既然陛下还肯用,那就没必要换。 “先生以为林阿凤能打的下来吕宋吗?”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张居正端着手十分确信的说道:“与其说是林阿凤要打吕宋,不如说是大明要打吕宋,佛郎机人仍有轻视之心,我朝与大佛郎机国邦交,若是拿不下吕宋,大佛郎机人绝我恭顺之心,五禁约,也只会表面恭顺。” “万尚书有句话说的很对,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不把吕宋掌控在大明手中,大佛郎机人是不肯安分的,就像小佛郎机人一样。” 朱翊钧听闻点头说道:“先生大才!” “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 为避官兵进剿,林凤率战舰62艘,5500余人,扬帆向吕宋进发。当月二十九日抵达马尼拉湾的马里斯。首次进攻马尼拉获胜,击毙西班牙驻菲律宾总指挥戈尹特。后在邦阿西楠省的林加延湾建立都城,自称国王,与当地居民关系融洽。万历三年三月,西班牙派西班牙兵六百人,吕宋兵六千人,进攻林凤,大明也乘机联合围攻。林凤苦战4个月,因粮械不继,于八月四日战败,逃亡。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一步错,步步错 张居正主持了南衙清丈、还田、松江海镇水师、市舶司筹建、洋舶抽分、大佛郎机使臣入京等等诸事,很容易让人误解张居正只言利,为了利益,可以不讲华夷之辨,可以和大佛郎机人你情我浓。 张居正立刻就主持了林阿凤招抚、南兵填充海寇、攻伐吕宋等事,突出了一个出尔反尔的奸诈。 张居正必须要讲明白他对蛮夷的基本态度,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 这是长期经验积累得到的一个结果,小佛郎机人和大明的交流沟通,那也是经过了漫长的博弈和血淋淋的斗争,小佛郎机人才肯将他们商舶纳入大明的抽分,即便是20%的税也愿意纳税。 大小佛郎机人在海上横行无忌一百多年,什么时候被别人收过税? 张居正这种言利和务实的态度,一定会被认为张居正是法家的代表人物,他的所言所行所为,如果用法家去衡量就会非常恰当,但其实张居正的骨子里还是个儒学士,他言利更言仁义,是一个以儒学为骨,法学为手段的政治家。 在教育中,张居正一直不断的想要教会小皇帝,仁义治天下,张居正有自己的理想国,有他自己的大同世界,在他的大同世界里,就是脏活累活都由臣子来做,皇帝英明无垢、功业无亏,即便是有些肮脏、有些无耻的事儿,那也是臣子们做的,和陛下没关系! 当然,张居正也看到了,他根本没教会陛下仁义,其他一点就会的小皇帝,所作所为,和仁义有关系,但是不多。 看看小皇帝做的那些事儿吧,每月初三开大会骂人,对族党厌恶根本不加掩饰,对佛郎机人表面和和气气,背刺起来怎么无耻怎么来,根本没有任何一丁点的道德压力。 张居正能怎么办?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只是个帝师,小皇帝是个独立的人,还是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先生,今天不讲学了,讲一讲先生的新政吧。”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说起了张居正的新政。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遵旨。” 张居正良久没有说话,他需要组织语言,小皇帝虽然突然问起,但作为无所不能张居正,除了那些毁灭世界观的根本性问题,张居正还是游刃有余的。 他端着手说道:“吾日三省吾身,略有所获,所思所想仍有遗漏。若要说新政,就要切实的从头说起,抽丝剥茧,找到那个线头和脉络,才能讲明白,这大明的变革,应从孝庙敬皇帝说起。” 朱翊钧闻言也是一愣,疑惑的问道:“哦?为何从孝庙敬皇帝说起呢?之前的呢?”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略显为难但还是确切的说道:“陛下,臣僭越。” “之前地方,大抵能遵循祖宗成法,比如纳盐开中法,边方军屯卫所、边军、从税赋去看,自孝庙起,税赋就变的日益捉襟见肘了,天下之事也逐渐败坏了。” “权力是自上而下的,同样也是自下而上的。” “孝庙之前,大明的斗争,还是朝中闹家务事;孝庙之后,则是天下的法度逐渐败坏后的求变。” 张居正已经不是一般的大胆了,将孝庙之前的事理解为了家务事,老朱家的家务事。 明初的主要矛盾,的确是有着典型的家务事的表现,靖难之战、汉王作乱、英庙被俘、景泰帝守天下、夺门之变、宪庙中兴等等。 但是到了孝庙时候,老朱家的家务事,反而变成了旁枝末节,主要矛盾和斗争也从庙堂,向天下转变。 例如,纳盐开中法到纳银开中法,可谓是对边方制度的根本性破坏,而土地兼并的剧烈也是自孝庙而起,内阁大臣的权力急速的扩大和宰相不遑多让,姑息、贿政之弊已成,都是在孝庙之后。 孝庙之前的矛盾比较单一而清晰,而孝庙之后的矛盾,变得复杂而混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不是先生本来的想法吧。”朱翊钧听闻张居正的说辞,思忖了片刻,张居正的这个说法,和他之前陈六事疏、论时政疏等等的一贯主张,并不完全相同。 张居正之前就是希望君圣臣贤,现在张居正变了。 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天恒变,人恒变,臣学问略有精进,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臣以矛盾说看史,只觉另有不同,故此和过去也不太一样,杨博不是昨日杨博,而是今日杨博也。” “朕明白了。”朱翊钧嘴角勾出一丝笑容很快扩散开来,满是笑意的说道:“先生继续讲新政吧。” 张居正的认知已经登阶,虽然这个过程极为痛苦,但左手知行合一致良知,右手矛盾相继释万理的张居正,和过去完全不同。 张居正变得更加强大了,强化后的张居正,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他的对手只有这天下糜烂而糟糕的局势。 张居正端着手继续说道:“穷则思变,从朝廷到地方,要求变革的呼声渐起,孝庙也尝试以我大明开辟之时的祖宗法制,来整饬天下,为天下秩序,国家之制,进行了短暂努力,奈何温和的改良,于天下而言,并无太多的益处。到正德年间,各种矛盾变得越来越尖锐,斗争变得酷烈。” 孝宗之所以是孝宗,是因为他执政理念就是效洪武永乐祖宗之法,这是庙号的源头。 可惜,孝宗连纳妃都被内阁阻拦,糊里糊涂,就一个皇后过了一辈子,生了一个儿子出来,皇帝作为帝国的核心,只有一个继承人,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这个继承人一旦出现了问题,就会导致朝廷动荡,于国无益。 张居正读史,孝宗皇帝和孝康敬皇后张氏,不是一夫一妻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皇权与臣权撕咬的恐怖故事。 孝宗登基后,就曾下旨纳妃,却被内阁给顶了回去。 孝宗这个皇帝当的,连身边人是谁都不能控制,更别说天下事儿了。 孝宗的张皇后对她自己弟弟极为宠爱,两个儿子都有几个的弟弟们,到宫里参加晚宴,把孝宗的十二旒冕戴在了头上。 这是什么样的罪名?诛九族的大罪! 张居正敢戴小皇帝的十二旒冕,李太后就敢发疯,拼着大明国事糜烂也要把张居正撵出去。 宫中太监何鼎怒斥两个外戚敢带皇帝的冠带,欲锤死张皇后的两个弟弟,孝宗闻讯居然将何鼎下狱,而后张皇后白纸冤杀了太监何鼎。 再看李太后,为自己亲爹,扭扭捏捏的要了四千两银子,事后一看情况不对,立刻罚没,换了个名头赏赐下去的这个行为,和张皇后的行为一比,足以称之为贤了。 张太后、张太后的两个弟弟,在嘉靖皇帝旁支入大宗后,都没讨到好出去,张太后两个弟弟直接被嘉靖给砍了。 张居正继续说道:“世庙初立,大礼议,是以稳固皇权为动机和契机进行斗争,最终则是君臣同心,更新气象,朝廷政令为主、地方为辅的变革,尝试进行了以赋役变革为中心的变革,逐渐汇成改革浪潮,而后,也在斗争中逐渐消亡。” 张居正在讲到嘉靖前中后期的改革时,是以张璁、桂萼提纲挈领的‘大礼新贵’开始说起,在嘉靖初年,一系列的改革的成果,可谓是振奋人心的,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有志之士无不欢欣鼓舞。 嘉靖初年的新政包括但不仅限于:整顿都察院、革除镇守中官、革除外戚世封、裁减宗室禄米、各地方一条鞭法等等。 但是随着张璁因病垂重而去职,首辅变成了夏言、严嵩、徐阶之后,变革的成果在一次次北虏南下、东南倭患四起之中消耗殆尽,天下疲惫。 嘉靖皇帝也逐渐失去了当初的锐气。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御门听政,臣之新政,陛下耳闻目睹,不过四个字,富国强兵而已。不过是有了矛盾说之后,臣对臣的新政进行了考量,正如臣所言,权力自上而下,权力亦自下而上,新政需要自上而下,亦需要自下而上。” “臣略有所得,也在践履之实中一点点的改正过去的错谬之处。” “说易行难,先生,辛苦了。”朱翊钧是看着张居正如何变法,这个过程艰难,但是极为坚定,说起来就富国强兵四个字,但张居正做了多少的事儿,才让事情一点点的向前推进? 朱翊钧和张居正对国事进行了一番沟通,而后结束了今日的讲筵。 在习武之后,李太后考校了小皇帝今日的功课,殷正茂、凌云翼两个人选上,李太后也做出了她的判断。 李太后慢条斯理的说道:“殷正茂也好,凌云翼也罢,亦或者是潘季驯,都是张先生的人,但他们也都是咱们大明的臣子,我就不喜张先生弄那个六色牌,都是大明的臣子,分什么党分什么派呢,谁好用,就用,谁不好用,就罢黜便是。” 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打算讲一讲这朝中结党的必然,从两个方面去谈,从形而上认知到形而下信实去解释,他开口说道:“娘亲,这…” 李太后立刻伸手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皇帝就不必讲大道理了,什么事物发展的必然啊,什么矛与盾,皇帝说这些,娘亲又听不懂。” “皇帝和张先生学来了不少的道理,娘亲知道伱学业有成,就不必跟娘亲说了。” “只要张先生不更进一步,僭越神器,你们愿意做什么做什么,无需再问娘亲意见。” “打住,打住!” 李太后直接把口齿伶俐的小皇帝给封印了,讲什么大道理! 她不爱听! 你小皇帝处置有度,你就处置,她李太后也不恋权,就是起到一个兜底的作用,她的作用就是看着张居正,不让张居正学了高拱拔皇帝獠牙就是。 “娘亲啊,这半年过得很是轻松,就看看孩子,也落得个清闲,你们朝里的那些事儿,明争暗斗的事儿,娘亲也不感兴趣。”李太后看向了五岁的朱翊镠就是眉头紧皱,一时没看,这小娃娃又刨沙坑去了。 李太后的轻松得益于小皇帝的成长,小皇帝越来越有人君风度,李太后就越是恬静。 她本身能做的也不多,她出身贫寒,也没什么本家助益,本家那些亲戚除了要钱,别的也不会,小皇帝逐渐长大,李太后的日子不用那般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了。 “娘亲,天恒变…”朱翊钧还是想讲一讲他今天的见闻,说一说强化过的张居正,在变法和新政上的一些新的见解,尤其是权力自上而下而自下而上的重要意义。 李太后站起来把朱翊镠从沙坑里拉出来,指着武功房的靶说道:“去玩!快去玩!哪怕去射箭!或者去宝岐司,去去去。” “是。”朱翊钧只好答应,李太后现在厌学了,朱翊钧讲,李太后也听不进去。 在前往宝岐司的路上,朱翊钧跟张宏说道:“张大伴啊,咱们元辅先生,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具体厉害在哪里,朕跟你详细说说。” 张宏呆滞了一下说道:“臣愚钝,臣还在读儒学,陛下和张先生的奏对,略显复杂了,夫子说有教无类,夫子也说因材施教,臣还是把儒学读完,陛下再跟臣讲,要不然,臣也听不懂不是?” 张宏读书少,比冯保读书还少,他现在每天都趁着讲筵恶补儒家经典,矛盾说对他而言,太过复杂了。 “冯大伴,朕跟你讲讲。”朱翊钧一想,张宏可能听不明白。 冯保猛地打了个哆嗦说道:“陛下太抬举臣了,臣也听不明白啊,臣能把经典搞明白,再读点史,骂骂不恭顺的大臣,已经是臣极尽所能了。” 相比较更复杂的矛盾说和公私论,那些个咬文嚼字的儒家经典,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矛盾说公私论,那是陛下和元辅研究的东西,对冯保而言,他要做的事,就是文华殿骂人,骂的怎么难听怎么来,冯保对自己的定位认识的非常清楚,他就是个干活的,指望他对国朝这条大船的方向指指点点,他也没那么本事和才能。 “好吧。”朱翊钧极为可惜,就像是从卡池里抽出了顶级的卡,还强化了一番,想要炫耀一番,都没地方炫耀。 李太后、张宏、冯保,都很难理解张居正的这番转变,是多么的可怕。 但是大明那些蝇营狗苟、窃国为私的蛀虫们,能够物理意义上感受到这种可怕。 比如张四维。 张四维听闻朝中史书已然修完之后,手中的茶盏猛地跌落在了地上,茶盏应声而碎,茶水和茶叶流到了张四维的鞋子上,张四维充耳不闻。 草蛇灰线,事物的发展,不是没有征兆的,而是留下隐约可寻的线索和迹象,只是当时张四维并没有看清楚这些线索和迹象。 万士和几次祖宗成法讲的不对,张居正说修的慢是他的错,给胡宗宪正名看似是追击徐阶,其实是为了对国史中若干问题进行定性,这一切看似不相干的事儿,串联起来,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国史修完了,他张四维,没拿到任何一点点修史的功劳,想入阁门门都焊死了,还怎么入阁?张四维回朝,只能做他的翰林小吏! “张居正你坏事做尽,果然阴狠!”张四维拍桌而起,悲痛至极,从翰林小吏爬到内阁太久了,最少最少也要二十年的时间。 “不行不行,得想想办法,对国史!”张四维眼前一亮,对着万士和说道:“万公帮我,这国史初稿已成,但是里面还有些问题需要定性,只要能掀起这个风力舆论,我回朝不就有修史之功了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 张四维也读矛盾说,虽然他总是说自己在以批判的眼光去读,但是他读的比旁人要认真的多,眼下事关他仕途大事,他立刻抓到了主要的矛盾点,国史。 张居正说国史修完了,那就修完了?还有一些历史问题需要去定性! 徐阶让胡宗宪瘐死牢狱,看似是将这件事完全定性了,但也不是不能再撕开一个口子,重新定义! “你要掀起什么风力舆论?”万士和疑惑不已的问道。 “高拱啊!”张四维颇为兴奋的说道:“高拱啊,你以为当年高拱为什么能入阁?还不是一道害死了胡宗宪,才被徐阶所举荐?” “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万士和眉头都拧成了疙瘩看着张四维说道:“高公和胡宗宪瘐死,有什么关系?” 张四维轻笑道:“你真当高拱就那么干净吗?怀贤忠贞是高拱,可是趋炎附势,以青词邀宠的,难道就不是高拱了吗?胡宗宪那本陈情疏究竟在谁的手里,又被谁所阻拦,只要追查下去,就足以让国史再修一修了。” 万士和终于听明白了张四维到底在讲什么,胡宗宪瘐死案有三个谜团,一个都没解开,而张四维打算把瘐死谜团中,胡宗宪陈情疏的问题给解开,进而让国史重新编修一下,他就能捞到这个功劳,凭借这个功劳乘风直上了。 万士和低声说道:“不能查。” “为什么不能查?”张四维一愣,看着万士和厉声说道。 万士和颇为确切的说道:“高拱不能查啊,他身上背着一个刺王杀驾的案子,一查高拱,这个案子就得继续追查,你要知道,刺王杀驾大案,可是杨太宰用自己致仕、支持张居正考成法、吏部尚书在他致仕后换成张翰,这三个条件,换来张居正息事宁人的。” “你追查高拱,刺王杀驾案必然旧事重提,你昏了头了吗?” 张四维倒吸一口冷气,他光顾着看修史的功劳,完全忘记了往后看,刺王杀驾案这是碰都不碰的话题,这碰高拱等于引火烧身。 “万公所言有理。”张四维猛地打了个哆嗦说道:“对对对,不能碰,不能碰。” “可是高拱不能碰,这国史还怎么重新编修?” 万士和试探性的说道:“要不就不重修了?这修的挺好的,我也着急看。” 万士和真的着急看,因为对祖宗成法了解不够深入,导致他在礼部的地位岌岌可危了起来,下面的一群人包括马自强、申时行,就连鸿胪寺左少卿陈学会都磨刀霍霍,打算撅了他自己坐明公! 万士和有自己的危机,他不能在张四维这一条道上走到黑,他现在最紧要的就是保证自己的位置稳固,再帮张四维,自己就得致仕了。 最近一段时间,万士和读书还是得到了陛下的部分认可,至少陛下没有再问他,给缙绅当官还是给大明当官了,小皇帝言辞之犀利,充分体现了什么叫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 如果注解史书有功,小皇帝看懂了国史,那万士和也是大功一件。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张四维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来走去,葛守礼不仅不给他张目,还借着张居正的手,反复的打压于他,这次修史,葛守礼那两个走狗,王家屏和范应期,不仅不报不阻拦,还在里面拼命的加速! 王家屏和范应期,就差站起来踩油门了! 他俩当初讲筵被小皇帝赶出来,杨博都没骂他俩,张四维居然敢骂他俩! 葛守礼知道自己斗不过张四维,对杨博的话奉若圭臬,杨博让葛守礼借着张居正的手压制张四维,葛守礼就这么做。 万士和也是一脸无奈的说道:“你说你,当初为何要在杨太宰未致仕,还是党魁的时候,在全晋会馆里招待李乐呢,哪怕你换个地方也好。杨太宰还在朝,连元辅都礼遇有加,出迎往来,都是以弟子见礼,太宰喜欢元辅,言必称其白圭,几次三番请元辅住持晋党。” “你说你得罪杨太宰做什么啊?” 张四维趁着杨博在吏部当差,私自开馆威逼利诱李乐,把杨博彻底给得罪了,杨博就一招,让张四维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尴尬地位。 张四维根本没想到杨博这个老东西,还能这么厉害!临走的时候,三下五除二把张四维直接摁的死死的动弹不得,他略微有些恼怒的说道:“说那些过去的事,还有什么用?万尚书有什么主意吗?” “一步错,步步错,现在闹到这地步,不如去求求张居正?”万士和提供了自己的意见。 “只能如此了。”张四维重重叹了口气,是化不开的忧愁。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门前,葛守礼带着王家屏和范应期正在递拜帖,他们是来求见张居正的。 张居正听闻葛守礼来访,来到了文昌阁门前等候,一见葛守礼,便往前走了两步,笑着说道:“葛公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元辅先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葛守礼赶忙回礼。 王家屏和范应期赶忙见礼说道:“见过元辅,先生安泰。” “见过元辅,先生安康。” 葛守礼和张居正寒暄了一番今日大雨阳光明媚后,葛守礼才开口说道:“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修史之事,我门下二人,极为忐忑,我反复告诉他们,元辅处事公正,既然做了事儿,修史赏功名单上,必然不会缺了他们。” “但是他们一直反复磨牙,似乎不见到首辅,就无法安心一样,便把他们带来了。” “让元辅见笑了,自家门生不信我,更信元辅。” 王家屏和范应期当然担心,这可是大功一件。 第一方面,这名单完全被总裁张居正控制,张居正看他们不顺眼划去他们的名字,他们俩也只能生受,所以自然要过来送点礼,方才安心; 第二方面,就是张四维了,若是张四维重贿,把他们二人的名字变成了张四维,那他们何处喊冤去?按理说都是你们晋党的功劳,分给王家屏范应期是分,分给张四维也是分。 张居正看着二人,满是笑意的说道:“已呈御览,我张居正不过首辅,哪敢如此肆意妄为?若是私自修改,葛公当面,不把我弹劾倒了,葛公怎肯善罢甘休?葛公可是提纲挈领要尊主上威福之权。” “二位完全多虑了。” “谢元辅先生。”王家屏和范应期站起来恭恭敬敬的俯首行礼,新晋党不许跪,王家屏和范应期没有跪下行礼。 “你们去前面听听戏,我和元辅先生有话要说。”葛守礼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去戏楼听戏。 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的背影,葛守礼有些恍惚,去年杨博就是这么带着葛守礼数次拜访了张居正,历历在目,现在换他和张居正聊正事,让门下二人听戏去了。 “元辅,我这番前来,有两件事,杨太宰一生,还是功大于过的,晋党变成这个模样,也不是太宰想看到的,否则我也不能凭白得了这党魁的身份,耀武扬威,这朝廷官葬,给谥号的时候,是不是能给个美谥?”葛守礼这次找张居正,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杨博的身后名。 杨博已经病重,不能行路,眼看着撑不住了,葛守礼不为杨博奔波,就没人给他奔波了。 张居正听闻,颇为唏嘘的说道:“目前拟赠太傅、谥襄毅,恩荫一子为中书舍人,杨博死后,我为杨公撰写神道碑铭。” 葛守礼站起身来,长揖郑重的说道:“谢过元辅。” 张居正肯给杨博写神道碑铭,这是一种肯定,至少张居正主政这段时间,杨博的身后名不会反复,人死道消,日后也基本不会再有反复了。 “葛公来的第二件事是张四维的事情吗?”张居正示意葛守礼就坐,询问详情。 “是。”葛守礼面色平静的说道:“张四维肯定不甘心,做一个翰林小吏,他接受不了的,我打算用些法子,让他甘心。” “国朝大局他不能破坏。” 张居正摇头说道:“葛公啊,你不能出手,你要是出手,你那些个门生,怕是心有戚戚,惶恐不安了,你可是党魁,这事儿,还是我来吧。” “张楚城把张四维弹劾致仕,又把王崇古撵了回去,现在张四维回朝,找张四维麻烦的必然是张楚城。” 葛守礼沉默了下,略有些不赞同的说道:“晋党让他这么搞下去,怕是要出大乱子,王崇古整饬边方的功绩,也要被他折腾没了,作为党魁,肃清一番,也是应该,庆赏威罚,才有威权。” “那也行,那就一起来吧,让他老实一些。”张居正稍加思考,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葛守礼已经坐稳了位置,确实需要一些雷霆手段,来震慑一番。 张居正满是笑意的说道:“葛公,你搞得那些开馆纳四方宾客、家学堂、不行跪礼之类的事儿,也是杨太宰临行前教授的吗?” 葛守礼满是笑意的说道:“那倒不是,这都是我自己的想的。” “那我打算照抄一番,还请葛公海涵,不要见怪。”张居正对新晋党的党建工作那是非常的认同。 现在的新晋党可谓是元气满满,朝气蓬勃,搞得张党都像个腐朽的老头子一样,张居正也算抄作业,提前跟葛守礼打个招呼。 葛守礼连连摆手说道:“无碍无碍,都是些旁门左道的小把戏,元辅先生不嫌弃,就尽管拿去。” 张居正送别了葛守礼,葛守礼这个党魁虽然不如杨博那样,但做的已经是极好了。 葛守礼带着王家屏和范应期出了全楚会馆,刚好就看到了张四维求见,四个人在全楚会馆门前,寒暄了一番。 “全楚会馆正在装潢,不便见客,请回吧。”门房通禀后,冷冰冷的扔下了一句话,让张四维走了。 张四维失魂落魄的离开,张居正居然连门都不让他进了。 葛守礼看着张四维的背影说道:“王家屏,张四维养外室,家门闹了祸事,把这事鼓噪一番,找个言官,质疑一番,连家门都看顾不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能齐家,如何治国呢?” “是。”王家屏和范应期心神一凛,赶忙说道。 葛守礼也不完全是好好先生,他也会发脾气。 而张楚城的指责力度,则是从张四维的出身去了。 张楚城一本奏疏入朝言张四维回朝事:盐法之坏,在大商专利,势要根据,以故不行。因指宣大督抚王崇古弟、原吏部右侍郎张四维父为大商,崇古及四维为势要,请罚治崇古不用四维! 晋党和张党的这次联合绞杀,让张四维回朝之路变得极为艰难。 这里解释一下,张四维原来是吏部左侍郎,硬生生的被他自己给玩成了掌詹士府事,相比较左侍郎,的确是翰林小吏,所以张四维还朝,也是掌詹士府事,而不是吏部左侍郎。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张居正还没用力,张四维就底牌尽出 张四维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授予庶吉士,而后其蹿升速度,可以用平步青云去形容,在严嵩、徐阶、高拱的接连政斗之中,张四维背靠杨博之政、王崇古戎事,从庶吉士到爬到吏部左侍郎的位置,用了十七年。 正五品通常都是一道分水岭,多少人再往上爬都是难如登天? 但是张四维从隆庆四年七月掌翰林院事的正五品开始,爬到吏部左侍郎的正三品,隆庆四年十二月十二日止,只用了短短的五个月。 隆庆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张四维再进一步就是杨博的吏部尚书的位置。 隆庆五年俺答封贡事成,一向谨小慎微的张四维,第一次暴露了他狷狂的本性,就是在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河东巡盐案爆发。 御史郜永春查明了边方盐法败坏的根本,都是官宦横行,大商谋取专利,御史通过手段找到了几个小的盐商,再次追查,玩了一整套的去皮见骨术,将张四维的父亲、王崇古的弟弟,这两个大商人牵扯到了河东巡盐案中。 盐法积弊已久,巡盐也是例行公事,不是张四维的爹、王崇古的弟弟玩的太过分了,御史也就是打个哈哈就过去了,把盐丁当做家奴是寻常事,但是把盐铁羽等物,卖到北虏去,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张四维和王崇古官、绅、商一体的本质暴露。 张四维为了息事宁人,只好请辞,三次上奏后,致仕归乡。 次年,张四维起复,从吏部左侍郎变成了东宫侍班官,算是重回朝野,但是很快就因为贿赂高拱的雷被点了,再次被弹劾,屡次弹劾之下,张四维最终再次致仕。 现在张楚城旧事重提,上奏言张四维商贾之家; 而王家屏找了个科道言官上奏,说张四维家门不幸。 这两件,立刻让张四维回朝的事,蒙上了厚重的阴影。 吏部张翰也凑了个热闹,帮了帮场子,上奏说:张四维原来是东宫侍班官,是伺候太子的官职,眼下陛下幼冲,根本没有太子,那张四维回朝应该以什么官回朝,这是个问题。吏部拟为掌詹士府事,负责太子教育。 什么?小皇帝还小?没有太子?没有太子,那就等着呗,等有了太子,等到太子出阁,等到太子开始读书,张四维的工作就可以展开了。 皇帝读书和太子读书是两套班子,完全不同,张四维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朱翊钧看着这一段的朝堂狗斗,只能说,官场,党争,是一个血淋淋的零和博弈。 在严格竞争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损失,相加总和永远为零,故双方不存在合作的可能,俗称内卷。 王家屏和范应期的确是晋党,但是他们和张四维不合,为了自己的功劳,为了新晋党的利益,王家屏和范应期视张四维为生死仇敌,异端比异教徒更加该死,所以葛守礼帐下哼哈二将,不断打压张四维。 而张居正自然要打压张四维,他的心腹张楚城接连弹劾了张四维致仕、王崇古回宣府大同填补窟窿。 而张翰根基不深,总是喊着元辅先生处置有方,痛打落水狗,张翰一定会帮帮场子。 就在朱翊钧乐乐呵呵的看热闹的时候,总是有些疑虑,很快他就知道了自己疏忽了什么。 李太后带着一排宫女来到了朱翊钧的寝室内。 “见过娘亲。”朱翊钧站在职官书屏面前,乐呵呵的欠身算是行礼。 李太后满是好奇的问道:“什么事这么乐?” 朱翊钧拿起了小木棍,在职官书屏上指点江山的讲解着眼下的战局笑着说道:“眼下张党在起底张四维晋商背景;晋党同门相残,抓着张四维家门不幸的事儿,穷追猛打;吏部落井下石,准备把张四维安排到闲散差事上养老,张四维现在是进退不得!” “如此合围,插翅难逃!” 李太后面色变了数变,才无奈的开口说道:“张四维找到了你外公,给了他一大笔银子,你外公今天上了道奏疏,说张四维的事儿了。” “啊?”朱翊钧看着职官书屏,如此合围,本就是插翅难飞的死局,结果,张四维真的变出了翅膀飞走了! 朱翊钧放下了木棍,端着手说道:“外公,他怎么什么银子都收?” 这大好局面,张四维居然找到了破局之法,简直是可恶。 李太后无奈的说道:“皇帝啊,你娘亲和伱外公本就是山西人,庚戌之变为了躲避战乱,才逃难入京来,娘亲本也就是裕王府的宫女罢了。” “娘亲稍坐,容朕缓思。”朱翊钧示意李太后坐下说话,不用那么生分。 朱翊钧看着职官书屏愣愣的出神,李太后说完久久无言。 小皇帝看着职官书屏,上面并没有宫里的事儿,所以朱翊钧也一直不知道,他的外公也是晋党! 这就完美的回答了一个问题,张四维凭什么? 凭什么用了短短五个月的时间就走完了别人走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完的,从正五品到正三品的登天长阶。 凭什么张四维这么狂,敢踩杨博。 张四维升官那么快是因为张四维是先帝的自己人,心腹,张四维敢踩杨博立威,是人家张四维的手能伸到宫里来。 朱翊钧忽然想起了之前的张秋菊过年玩火,李太后要宽宥,朱翊钧杖责这个宫女逐出了皇宫,因为张秋菊接触张宏,还要策动张宏和张四维的见面,张宏直接告诉了陛下和冯保,张秋菊直接就被逐出了。 张四维能得到了宫中太后的姑息,那自然是为所欲为。 张四维的两起两落都透露着诡异,张四维第一次、第二次致仕后,次年在没有任何举荐的情况,就能再起,这是不符合常理的。 “娘亲以为呢?娘亲要是信任晋党,当初也不会赶高拱回家才是,高拱可是晋党最大的依仗。”朱翊钧眉头紧锁,他需要明确的知道李太后的态度。 李太后思考了一下说道:“高拱要把司礼监罢免,那肯定要逐出,你外公要给张四维说情,娘亲也是为难,你外公穷怕了,这几年和张四维做了些生意,还有些糟烂事,都是张四维出面安顿。” “可是因为你外公耽误国事,也不是娘亲的本意,娘亲怎么能纵容自己的家人,违反纪纲国法呢?自然要叫他进宫来申斥为宜,再有下次,国法无情。”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就依娘亲所言。” 张四维的后台是王崇古,王崇古占着俺答封贡的事儿,京营未大成的情况下,也不好追杀过急。 张居正、葛守礼、张翰的联手绞杀,不过是让张四维老实一点,告诉张四维,天已经变了。 次日的下午武清伯李伟,小皇帝他外祖父,李太后她亲爹,入宫来见,李太后、陈太后在武功房垂帘接见了武清伯李伟。 而小皇帝则在武功房习武。 李太后拿起了太后的架子厉声说道:“父亲,你为张四维游说之事,收了他的好处,为他说话本就不应该!朝廷有法度,祖宗有规矩,皇儿还小,姑息之弊,自皇儿起,天下大弊!” “你若是仍然不肯小心畏慎,这皇亲国戚就不要当了,本宫定下章宗人府,夺了你的武清伯!” 李太后这番话,措辞颇为狠厉,若是武清伯再有下次干涉朝政,连皇亲国戚都没得做了。 “太后…”李伟刚要申辩,一道箭矢呼啸而过,穿过了他的头发,从耳上射出,猛地钉在了木柱之上。 朱翊钧极为惊慌的跑过来,十分关切的说道:“哎呀呀,外公,外公,你没事吧!朕一时手滑,这箭矢就飞过来了,没有伤着吧!” “回禀陛下,无碍,无碍。”李伟真的被吓到了,整个人都蒙了,小皇帝那一箭稍微偏一点,就在他的脑门上开个大洞! 小皇帝这是要杀他吗?! 朱翊钧认真检查了一番,才长松了一口气,略有些恼怒的说道:“这刀兵箭矢都不长眼,冯大伴,把这弓烧了去,差点伤了外公,不如毁了去!” “臣领旨。”冯保面色严肃,受到了严格训练的冯保没有笑出声来,熟悉皇帝的冯保非常确定,小皇帝在骂武清伯李伟做了张四维手中的刀兵,而且是刺向女儿和外孙的那把刀。 若是没用,就烧了干净。 朱翊钧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那就是死路一条! 朱翊钧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笑容,说道:“娘亲,都是自家人,外公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怎么让外公跪着回话?” “外公赚点银子,也不稀奇,上次母亲为了外公,可是问外廷要了四千两银子,闹出了好大的风波,若非元辅先生出手,指不定怎么收场呢。” “还不是那个张四维,首鼠两端,表面客客气气,出了事就威胁外公进宫游说?这事儿也怪不到外公,要怪啊,就怪张四维阴险狡诈!” 李伟一听,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圣明啊!那张四维哄骗于我说,是做生意买卖,我哪里知道他做的是北虏勾结的勾当?太后、陛下,臣有罪,还请陛下治罪。” 朱翊钧笑着说道:“外公以后莫要跟他来往便是,那些个商贾,外公还不知道吗?惟利是图,皇亲国戚跟他们交往,岂不是跌份了?咱吃了这个亏,日后可千万不能再上当了。” “臣遵旨,谢陛下教诲。”李伟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 “那外公和娘亲说话,朕去习武了。”朱翊钧再笑进了武功房,他今天本来就就到了换弓的日子,四十斤软弓。 李太后仍然没让李伟起身,而是厉声说道:“若有下次,绝无宽宥!父亲,那孝庙皇后,后来的孝康敬太后,放纵家人肆为奸利,张延龄、张鹤岭仗皇亲横行乡里,夜宿宫中带十二旒冕,最后什么下场?皇亲国戚瘐死牢狱,无一人为其张目。” “本宫若是纵容于我们李家,才是害了咱们家。” “别为了几两银子,就把咱们拖入无间地狱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陈太后一听李太后真的动怒了,赶忙劝道:“以后不再来往就是,妹妹也莫要生气了。” 李伟离开的时候,刚走到左顺门就被冯保给拦下了,冯保笑着说道:“武清伯留步,陛下口谕。” “陛下说:外公入宫受了惊吓,特赐赐银五十两、纻丝二表里、钞两千五百贯,以彰显亲亲之谊,不必辞,钦此。” “谢陛下隆恩。”李伟领了恩赏,一时间有些愣,小皇帝这连敲带打的组合拳为何打的这么熟练? 冯保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道:“武清伯,咱家提醒你,陛下的规矩就是再一再二没再三,上次是修房子四千两,这次是跟张四维做买卖,若是再有下次,那出什么事,就难说了。” “武清伯觉得陛下年幼,可是陛下终归是长大的。” “言尽于此,武清伯慢行。” 冯保的警告是极为善意的,陛下的规矩就是再一再二没再三,这个规矩陛下始终恪守,若是武清伯再因为银子到宫里游说,那就不能怪小皇帝不顾亲亲之谊了。 李伟猛地打了个哆嗦,小皇帝不会拿他怎样,他毕竟是亲外公,但是太监一定会! 可想而知,到时候他李伟真的出什么事儿,小皇帝随便找个小黄门出来扛了这个罪名,打死就是。 很快,李伟回到家中就开始了跟张四维切割,速度飞快,这宫里的训诫,他不能不听,他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女儿。 朱翊钧在讲筵之前,开始将每日所奏事务问究一二,这可是侯于赵侯御史上奏说的,要问究一二! “宫里大抵如此,娘亲已经训诫了,想来不会添乱了,家务事闹成国事,让先生见笑了。”朱翊钧略有些歉意的说道。 “圣母有贤德。”张居正听闻之后,也是情不自禁的说道。 孝康敬太后,放纵家人肆为奸利,搞得后宫不宁,李太后召家人入宫切责之,不以父亲的原因而违反祖宗成法、国之纪纲,能约束家人,这已经颇为贤惠了。 “臣本无意阻止张四维回朝,庆赏威罚,既然已经过了廷议,陛下下章吏部,臣不能阻拦。”张居正觉得自己讲的不够清楚,更加明确的说道:“就是让张四维领詹士府事便是。” 张居正、葛守礼、张翰的联手绞杀,并不是阻拦其回朝,就是为了让他领个闲散差事,张四维回朝是早就定好的事儿。 武清伯李伟为张四维游说,不影响结果,张四维还是去了詹士府,负责太子教育。 眼下陛下十一岁,大婚是十五岁,就算太子次年出生,出阁读书,也要到六岁了。这算起来十一年就过去了,张四维确实回朝了,回了一点点,领个闲散差事。 朱翊钧一琢磨,发现这一回合,张四维多少有点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了,张居正本身就是凭空造牌震慑一番,结果直接把张四维的一张底牌给翻了出来! 张居正还没用力,张四维就底牌尽出,张居正平a了一下,张四维连大招都给交了,这张四维能斗得过张居正才是怪事。 外戚这种牌,打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了。 “责难陈善。”朱翊钧写了四个大字,赐给张四维,让他好好领悟。 万历初年,小皇帝将御书格言赐予大臣,是一种常态化的政治姿态。 而责难陈善,出自《孟子·离娄上》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这一句说的是为人臣的恭敬之心。 大意就是:大臣应当勉励君王做难做却是有益的事情,这是恭;向君王陈述有益的言辞以规避歪门邪道,这是敬。 认为君王不能行仁,大叫着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对君王恶行坐视不管叫做贼。 就是说,没有恭敬之心是贼人,张四维到底能不能看懂这四个字,朱翊钧不知道,张四维爱懂不懂,朱翊钧已经训诫过了。 “先生,朕今日看了一篇,名叫《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起了自己的不务正业。 通常意义上,都不是什么好事,张居正作为帝师,理应严格督促小皇帝,责难于君、陈善闭邪。 但是张居正才不会上小皇帝这个当儿,大家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这种套儿,谁会钻? 他俯首说道:“陛下所看臣未曾听闻,写的是什么?” 践履之实,要先看看这讲的是什么,而后再行判断,是否要责难于君、陈善闭邪。 朱翊钧笑着说道:“说是成化年间,有一人,名叫文实,字若虚,文若虚初从文不成,弃儒从商,做什么赔什么,听人说这海贸利厚,就买了一筐太湖特产,洞庭红桔子,这一下子就转运了!” “这文若虚这一筐橘子到吉零国卖了一千两银子,捡了个大乌龟壳儿,大乌龟壳儿里有十几颗夜明珠,被波斯商人以五万两银子买走了。” “所以这名字叫做《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正所谓: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颇为有趣。” 朱翊钧简述了自己看到的故事梗概之后总结性的说道:“这故事既反映了彼时出海经商者的生活轨迹,也道出了彼时人们出海经商的热切心声。” “大明厚积,背负沉重积淀的土地上,海上商品经济这颗嫩芽,太过脆弱了,只要稍微风吹草动,就会掐灭了海上贸易的发展势头。” “宣德九年,郑和远洋风帆落下之日,即是大明海贸事,进入沉睡状态之时。” “原本独领世界的造船技术,船尾舵、水密舱、多桅帆停滞不前,成为了历史长河里的一颗顽石,偶尔会从水底冒出,提醒着朕和大明,我们过去海权之辉煌。” “打造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宝船的奥秘,也因之时间的无情,再难无法解密,而那指引方向的罗盘,也退化到了看风水、选择宅地和墓地,招摇撞骗,着实令朕唏嘘。” “大明的读书人,似乎都钻进皓首穷经的死胡同,再没了之前的大气磅礴,所有的学问,也蜕变为空疏的玄而又玄的良知,世界在变,大小佛郎机人在劈风斩浪,而大明则是暮气沉沉,困顿于一偶,销蚀了穿透混沌现实、指向万世不移的锋芒和锐气。” “先生,朕有些不甘心呢。” “先生甘心吗?甘心大明就这样吗?” “不甘心。”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臣,不甘心。臣今不难破家沉族,以殉公家之事,而一时士大夫乃不为之分谤任怨,以图共济,亦将奈之何哉?计独有力竭而死足矣!” 张居正怎么可能甘心,他要是甘心,就不会在嘉靖三十二年挂印而去,三年后又回到这烂糟糟的朝堂之上了。 “先生,什么是变法呢?”朱翊钧发出了自己的疑惑。 张居正思忖再三说道:“变法,变的就是破旧立新,革故鼎新。旧故为盾,新为利矛,如何破旧故宿弊,是其中的关键所在。” “给变法下一个严谨、周延的定义,是非常困难的,更不是践履之实。” “凡是针对旧体弊端或危机局面,提出行之有效而能付诸于行动的方法,并且付诸实施,都可称之为变法,无论其结果是好是坏,是成是败。” 朱翊钧确信的说道:“先生做好了变法失败的准备,但是朕不甘心它失败。” “先生说过了,变法和权力一样,是自上而下的,同样是自下而上的,绝非某个人或集体的心血来潮,就足以成功的,这是先生教朕的道理。” “正如那个故事里说的那句话,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张居正听闻俯首说道:“臣谨记陛下圣谕。” 冯保和张宏则是一脸的迷茫,陛下和元辅到底在说些什么?怎么每一个字分开来看,都能听得懂,连在一起,张居正要以谨遵陛下圣谕收尾? 朱翊钧其实说的就是变法中的大势,唯有将社会变迁的潮流如同洪水汇集在一起,才有可能冲破旧故宿弊的堤岸,不可阻挡,不至于新法失败,就像转运汉一样,时运退去的时候,黄金都会失去颜色,而大势来的时候,连顽铁都能熠熠生辉。 大势所趋,势不可挡,这就是朱翊钧想要说的话。 “先生,为何不把父母接到京城来?”朱翊钧看似平静的说道:“破家沉族,也不至于,先生将家人迁到京师来,也可以尽享天伦之乐。” “这不符合祖宗成法。”张居正眉头一皱,陛下怎么好端端的提到了这个? 朱翊钧则继续追问道:“有明文规定吗?” “那倒没有,大明官员养亲法,并无明文规定,但几乎没有接养之说,一则本家生计,二则避嫌,三则不便。”张居正俯首回答道。 多数为了避嫌,就任一方,是不带亲眷的。 朱翊钧笑着说道:“洪武四年,河南府知府徐麟因老母亲居住在蕲州府之广济,提出辞官回家照顾母亲的请求;南右卫百户临濠人张纶上奏,父母都已年逾八十,因自当差之地,离家太远,无法侍奉双亲。” “太祖高皇帝下旨让其接养,忠孝两全。勉孝劝廉、移亲就养,可是祖宗成法。” 张居正多少听明白了小皇帝的潜台词,俯首说道:“臣莫敢不从。” “如此,讲筵吧。”朱翊钧小手一挥,开始讲筵。 话不用说的太尽,破家沉族是张居正提到的,而朱翊钧也在想办法利用皇帝的特权,让张居正不至于破家沉族。 张居正求荣得辱,儿子被逼迫到自杀,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精气神完全消失了,社会矛盾快速激化,农民起义、土地兼并、军兵哗变、胡虏作乱等问题日显突出,最终到不可调节的地步。 万历五年,大骂张居正不回去丁忧是禽兽而被廷杖致残的邹元标,在万历末年,拖着一条拐腿,积极为张居正的昭雪奔走呼号,试图召回失去的新政,失去的时代,可惜这一切都太晚了。 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再追悔莫及,为何不能提前做些什么,让悲剧不至于发生呢? 斗争是残酷的,矛盾越深,斗争就越残酷,斗争残酷姓和官场的零和博弈,就决定了有些人会不择手段。 比如在某个关键时候,让张居正的父亲去世,张居正就不得不回乡丁忧,回还是不回,都是个问题。 丧心病狂的利用丁忧的制度,来获得一些斗争的主动,这是大明读书人能做出来的事儿吗? 更加确切的说,张四维在万历五年八月入阁,九月张居正的父亲就去世了,朱翊钧怀疑张四维做了些什么,就从李乐事儿来看,张四维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如果把张居正的父母接到京师来,张四维又该如何应对呢? 张四维回朝了,领了詹士府事,但因为皇帝没有太子这件事,张四维几乎是无事可做的状态,这让张四维颇为哀怨,最最可怕的是,李太后似乎对武清伯干政颇为不满,下了严旨申斥,武清伯李伟更是吓得不敢跟张四维有任何来往了。 张四维还真找到了一个差事,那就是给小皇帝注解实录,小皇帝点名要看的,这也算是功劳。 而王崇古听闻朝中让张四维回朝之后,大喜过望,连上了三道奏疏,叩谢圣恩,还给葛守礼送了两千两银子,让葛守礼看在杨博的面子上,照拂张四维一二,别让张四维闯祸。 王崇古不在乎自己这个外甥,到底是个什么官,只在乎张四维是否能回朝,只要张四维回朝,那代表着朝廷还不打算动手,那事情就还有转机。 王崇古是真的被打怕了,张居正的手段太过于阴毒了,他要是在朝中,说不定哪天就翻船了,现在回到了宣大,王崇古如同猛虎归山,鱼入大海,鸟上青霄! 整个宣大,他跺跺脚,宣大就要震三震,他说一,没人敢说二,陛下总要用人治理地方的,他要是能把宣大这块地方经营好了,陛下还不是得用他? 王崇古打算走杨博的路子,好好治理地方,安土牧民,结结实实的把他治下治理好了,朝廷还能平白无故的把他给撸了? 张居正斥责殷正茂的书信,在二十一天后到达了极南的广州府。 君子之欲有为于天下,必其强悍之材、坚忍之气,六十一岁的殷正茂比谭纶的身体状况更好一些,略显魁梧的他,这般年纪还能够亲自领兵率众杀敌,足见他的勇武。 观殷正茂做事,全然以为他是那种混不吝的性格,可真的见到其人,则发现殷正茂,相貌堂堂,眉宇间带着英气和几分忧愁,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先生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殷正茂重重的叹了口气,张居正三令五申的要他不要贪腐,可他贪的银子,大多数都赏赐给了客兵,他能打胜仗的原因,是他厚赏。 否则这些异地作战的募兵,军纪早就败坏不知道成何等模样了。 军兵复从而掠之,与盗贼无异,殷正茂没有戚继光那个条件,戚继光是将领能够以身作则,能够重罚,而殷正茂只能厚赏来维持军纪了。 都是带兵,也是天差地别。 不过还好,两广渐渐平定了,殷正茂看了半天书信,也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良弓藏的时候了。 只是他看到了第二页的时候,眼前一亮! 张居正给他找了个新活儿,广州的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打完了是吧,你看那万里海塘之上,有一大岛,名曰吕宋,是万里海疆货物集散之地,那里盘踞着一股红毛番! 是红毛番! 吕宋作为大明的朝贡国,现在国灭,大明需要做点什么。 别的不好说,杀倭寇,殷正茂专业对口! 这是张居正的原话:仆今不难破家沉族,以殉公家之事,而一时士大夫乃不为之分谤任怨,以图共济,亦将奈之何哉?计独有力竭而死足矣!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拆门搬床募军饷,单刀赴会劝贼降 殷正茂的贪腐是因为他要私发军饷才这样做的,他之所以不肯跟张居正说明,是因为私发军饷这个罪名,一旦成立,比贪腐要严重的多的多的多! 养私兵是什么罪名,那是造反!那是割据。 但基于践履之实的殷正茂,只能这样做,还不能说,他本以为两广战事结束后,他就要被雪藏了,毕竟贼人已斩,阶段性的战争已经结束,再有战争,那就是后来的总督要头疼的问题了。 对于自己的下场,殷正茂其实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良弓藏的戏码,在这片土地一遍又一遍的上演了多少次? 结束了救时的短期任务,殷正茂还以为自己要结束仕途的时候,突然而然,朝廷给了他一个新的任务,而且是个长线任务,吕宋。 对于红毛番用牛皮割一国的事儿,殷正茂非常清楚,朝廷决定对吕宋用兵,解决了一个燃眉之急,那就是手下这帮骄兵悍将,有了安置的地方。 “升帐!”殷正茂一拍桌子,开始召集将领们升帐,准备开打! 杀红毛番,两广旗兵是非常专业的! 广东总兵张元勋,广西总兵李锡、副使赵可怀,岭西参政刘志伊,佥事石盤、参将梁守愚、参将邓子龙等一众陆陆续续赶到了总督府。 殷正茂的总督府的门特别的厚重,因为他把所有拆来的家门都按在了总督府的门上,每次开关,都要六七个人一起推动,这门上每一层,都写着字,但凡是被拆过一次门,还不肯纳捐的权豪户,殷正茂再找上门,那就不是拆门那么简单了。 截止到目前为止,殷正茂还没有遇到第二次还不肯纳捐的缙绅。 “殷部堂,这着急让我们来,是又要拆谁的家门吗?”邓子龙最是年轻,笑呵呵的问道。 殷正茂颇为严肃的说道:“肃静!圣上有旨。” 所有人一听有圣旨到了都是神情一凛,知道卸磨杀驴的时候到了。 其实广东、广西总兵张元勋、李锡都不同程度的暗示过,殷正茂可以留一些倭寇,这样一来,就可以不停的荡寇平倭了。 比如南澳岛的林阿凤,可以留着养寇自重,朝廷就没办法卸磨杀驴。 有些事,怪就怪在这里,越是拼命认真平倭,越是会倒台、被清算、甚至会被攻讦,越是越剿越多,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反而能长久,比如晋党王崇古等人。 倭寇闹得凶的时候,这些个极南的权豪们,哪个敢说殷部堂不该强人纳捐,哪个敢托人弹劾殷部堂贪腐? 现在倭寇平了,广东安生了,这弹劾的风力就起来了,殷部堂贪腐的声音越来越大。 现在,就剩下了一个林阿凤,无论朝廷是不是要剿,林阿凤已经讲明白了,他要跑了,打不过还躲不过吗? 提督内臣范澄一甩拂尘大声说道:“广州地方军将接旨。” 所有堂上官立刻跪下,等待着内臣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德凉幼冲,初登大宝之位,元辅素言部堂有才略,任事极南安定一方,果如是,部堂捷报频传,东南缙绅上表恭贺,部堂督率将领司道等官,悉力驱剿,务期荡灭,朕大欣慰。” “先帝独断之明,辅弼折冲之略,朕不敢违,仍命部堂主持极南,其地方机宜,悉听破格整理,敢有梗挠者,奏闻重治。” “官无经年之积,民无导利之谋,部堂任东南,设广西官运,议法守、明赏罚、计工本、造官船、谨防范、限时月、禁私贩、明职掌、谨始事,以其息充军饷,综理详密,军需赖以不匮。” “部堂秉公振纪,靡所徇恤,其黜贪横也、抑豪并也、惩玩弛也、拒关节也,戴者在野,嫉者在朝,人人皆言部堂索求过重,朕与元辅议科臣之言,朕不以为然,必有苦衷,待部堂回京再问。” “今委以部堂重任,仍望部堂为国家捍大患、成大功,而为国家养元气,使极南久安长治。” “有严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钦此。” 内官范澄就是督军来的,他到了广州奉行三不原则,不干涉、不多嘴、不插手,范澄对自己的斤两很清楚,就两广这局势,也就是殷正茂短短四年内,能把倭寇彻底荡平。 “诸位将军议事,咱家不再多言。”范澄把圣旨递给了殷正茂后,直接开启了神隐模式一言不发,除非殷正茂造反,否则范澄是不会说殷正茂坏话的。 放下碗骂娘,范澄反正做不来。 李锡看着殷正茂眉头紧锁的说道:“陛下这文绉绉的一大堆,究竟是什么意思?” 殷正茂是文进士,当然能听明白,笑着解释道:“这第一段意思是说,陛下登基就听说我们很能干,元辅也这么说,捷报频传,陛下很高兴,对我们如期剿灭了倭寇,没有拖延,非常赞赏。” 殷正茂还以为自己哼哧哼哧的荡寇平倭,会换来一个朱纨的下场,自杀明志,结果得到了陛下的高度赞赏。 “然后呢?”邓子龙接着问道。 殷正茂面色复杂的说道:“第二段,则是重申了下先帝的独断之明,隆庆五年,我来广东时候,先帝不是给了我破格整理,机宜行事,有人阻拦就告状的权力吗?陛下的意思是说,还让我继续破格整理,军政财都管。” 这个权力很大很大,大到可以直接截流两广财税不给朝廷,而是自用,为了平倭,殷正茂也的确用了,不过去年他就上书说了,大仗都干完了,春秋两税仍送朝廷,没有军饷,就找权豪,让他们纳捐,找权豪拿钱平倭就是。 参将梁守愚问道:“再然后呢?” “第三段则是说我们搞得变盐法,陛下和元辅都觉得好,让我们接着干,而且变盐法其息仍充军饷。”殷正茂笑容满面的说道。 殷正茂平倭一等一的强,治理地方也是一把好手,他可是文进士,哪怕是亲自领兵打仗,画风不太对,可是他的本职工作是安土牧民。 殷正茂把垄断在权豪之家的广东盐,拿出了官办官卖,搬盐的是军户旗军兵,一共有盐船三百艘,每一船三百五十包,其中有五十包是军饷,剩下三百包归广西,广西每年能得七多万两银子。 这钱殷正茂可一分钱没拿过,给广西、广东、军户,广西诸府地方官看见殷正茂,就跟看见了财神爷一样。 朝廷穷,地方衙门就不穷了吗?地方衙门更穷! “呀,还以为这笔钱朝廷要收回去呢,这又给我们钱吗?”李锡大感惊讶的说道。 副使赵可怀忧心忡忡的问道:“那缙绅弹劾我们贪腐的事儿,陛下怎么说的?” 殷正茂听闻之后,沉默了片刻说道:“第四段,陛下说,我们在两广干的挺好的,干活的在外面,嫉妒的人在朝中,陛下和元辅论了我们的事儿,陛下觉得我们有苦衷,让我回京述职的时候,再问。” “元辅来信说让我少贪点,看来暂且不问,等回京再说,真的是陛下的意思。” 邓子龙听闻眼前一亮说道:“那岂不是说,我们又能拆门了?” 广东总兵张元勋看着邓子龙就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整天就惦记着拆门!你怎么不把他们的床搬回来?” “好主意啊!都督好主意!”邓子龙听闻一拍大腿,大声说道:“还是都督高明,法子多,下次,就搬床!” 殷正茂摇头说道:“陛下,就是这个意思,先干着,回京后解释清楚就是了,让我们接着平倭荡寇。” “后面是出自诗经里的一首诗,意思是,严整肃穆小心,认真对待敌军,使我国家安定。” “这倭寇不都平完了吗?还去哪里平倭?”张元勋无奈的说道。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杀完了倭寇,他们就该想办法安置这些募兵了,这么多的骄兵悍卒,养起来贵不说,还容易出乱子,一不小心,就地方坐大了。 “朝中给了我们个差事,诸位看,这里。”殷正茂点在了堪舆图吕宋的位置上说道:“吕宋有红毛番盘踞,若是把他们收拾了,就地驻扎,不仅要把红毛番驱逐,还要把这个通衢万里海塘的地方,结结实实的守住。” “因为涉及到了金银铜铁油等等入明大事,决不可掉以轻心。” “那里有个船厂,要把里面的文牍带回去,这是朝廷点名要的。” 张元勋摇头说道:“不好打,是个硬仗,红毛番驱使吕宋人为先驱,最少万余人,而其精锐就有千余人。” 邓子龙拳头一握,开口说道:“我们怕硬仗,还是更怕没仗打?” 殷正茂看着邓子龙确切的回答道:“更怕没仗打,刀口舔血的日子都过惯了,三千多的骄兵悍卒,散散不得,一散全都变成海寇了,没仗打最难受。” “为了让我们啃这块硬骨头,朝廷让我们招安林阿凤,让招安的海寇探路,立下了奇功,则赦免其罪行,安置在吕宋。” 张元勋一听,脸上的愁云立刻散开,笑着说道:“朝廷原来真的打算攻伐吕宋,而不是借刀杀人。” 张元勋最开始还以为朝廷让他们攻打吕宋,就是没地方安置骄兵悍卒,流放海外,其实他是有些心灰意冷的,为国安定一方,就这个下场,着实让人寒心,只是话不能明说。 但仔细一听,朝廷连先登探路的人都安排好了,张元勋所有的疑虑都消散了,朝廷是真的让他们打仗去,真真正正的给政策支持,而不是空口白牙,把他们这些骄兵悍卒扔到海外去自生自灭。 副使赵可怀颇为感慨的说道:“朝里的明公老爷们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开窍了要复吕宋故国了。” “当初红毛番灭了满剌加。满剌加国王子进京哭诉,朝廷也就下了一道诏书,让红毛番退兵,把国土还给满剌加,便没了后文。” 殷正茂思虑了一番,眉头紧蹙的说道:“朝廷要开海,红毛番就是对手啊,他们远渡重洋,横行无忌,自然要打压他们在海上的势力,因缘际会,这一仗,必须赢。” 邓子龙主动请缨开口说道:“我先去南澳岛劝降林阿凤,而后亲自跑一趟吕宋,探查敌情!” 张元勋笑着说道:“怎么,拆门搬床的事儿,你不参加了吗?” 不仅是张元勋在笑,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因为他们领到了一个长期的任务,那就代表着,他们会长期聚集在一起。 对于劝降林阿凤,已经有了既定的章程,邓子龙就是亲自前往的人。 邓子龙大笑着说道:“有仗打,谁还干这种没品的事儿?拆门搬床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了。” “那就邓参将跑一趟吧。”殷正茂收敛了笑容说道:“此战路途遥远,广州府至吕宋至少两千里,而且跨越重洋,要在当地打开一个突破口,然后立足,而后一步步的和红毛番作战,这每一步都是步履维艰。” “我们现在第一个困境,就是我们没有足够火器的船只,就像最初的红毛番一样。” 殷正茂对红毛番非常的了解,和固有印象不同的是,红毛番最开始到南洋的船,并非武装到了牙齿,满是火炮、火铳,像刺猬一样的武装商船或者战船,而是一种三角帆四桅船,这种小型的帆船,装在货物就不能装载火炮。 彼时红毛番们根本不会轻易作战,而是利用各种手段,或者贿赂、或者哄骗、或者强占,割一块地出来。 殷正茂严肃的说道:“彼时红毛番在没有坚船利炮时候,是怎么做的?” “他们通过在贸易港口附近建立要塞、营堡,来控制港口和贸易,获得补给,我们发现营堡只需要一百人到三百人,就可以防守三千到五千人的进攻。” “所以,我们第一阶段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据点,我们的货船,可以到这些地方将各种原材料、资源运回,换防士兵,送去补给。” “我们在陆上荡寇平倭的时候,我们是优势,我们有着源源不断的补给,有着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兵,有百姓们提供虏情,我们了解地貌,可以有条不紊的制定战术,可以多方配合作战。” “但是到了海上,我们是陌生的,失去天时地利人和,作战将会是极为艰难的。” “这一场战争…我们要做好输掉的准备。” “诸位不要掉以轻心,杀死敌人,就是对敌人最大的尊重!” 殷正茂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大明军威武!” “大明军威武!”所有武将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 红毛番在刚开始大航海的时候,作战方法是以守代攻。 这样的战略具体体现为:通过种种手段获得港口附近的土地;用最快的速度建立营堡;进入内陆不要超过五里,且随时保证部队撤离到船上或要塞之内;因为信风的缘故,船舶到港时间区域固定,在补给和换防士兵到达之前,要守住要塞; 最重要的是大量预生产一切可能用到的东西,包括了床弩、火铳、火炮、弓箭、火药,甚至还包括了窗框、加工过的石料、各式各样的机械。 而现在红毛番的战术随着武装商舶、战舰的不断成熟,战术也发生了改变,信风的缘故,到港时间的固定,红毛番的进攻已经从过去的单纯的以守代攻,换为了潮汐式波浪式的进攻。 而深入内陆的距离也随着火器和军队建设的发展,战斗力的增强,逐渐从五里,不断的扩展到了数十里的地步,以守代攻也变成了以攻代守。 所以广州、福建等地的倭患,主要呈现出一种剿灭平定不久,下一个潮汐又汹涌而来的特点。 一味的防守,设立海防同知,在沿海建立营堡,可以抗倭,但不能根治,没有海权,海防就是一个虚伪的命题。 殷正茂反复上奏谈及过要想根绝广州倭患,就要想办法恢复对马六甲的控制,那是大明的海上嘉峪关,守住了马六甲,才能守住大明海疆的安全。 他的这个想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长期平倭战争的经验总结,也并不新颖,早在永乐年间,郑和就提出过这样的观点。 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 而现在随着朝廷对开海整体方向的转变,殷正茂看到了希望。 “那么在邓子龙前往南澳岛劝降林阿凤的时候,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寻找助军旅之费了。”殷正茂对张元勋谈到了眼下的主要工作,募集军饷,寻找助军旅之费。 张元勋稍微估算了下说道:“最少需要三十万两的助军旅之费,我们都知道,朝廷穷的当裤子了,这银子、粮食、火炮、火铳、火药、船只都需要我们自己想办法了。” “还需要一笔武装和训练林阿凤那群海寇的军费。” “至少也要三五万两银子。” 殷正茂极为无奈的说道:“确实很多,但是我们极南的权豪们,应该很乐意帮忙,一旦我们真的拿下了吕宋,战场将集中在海外,而不是年年平倭,年年倭患再起,战事不发生在广州府,权豪们不就可以安心继续当自己的地主老财了,而且还能够到吕宋去把这笔银子赚回来。” “如果他们不同意呢?毕竟已经压榨了他们四年了,如果压迫过甚,他们不同意呢?”张元勋忧心忡忡的说道。 “那就只能拆门搬床了。”殷正茂两手一摊说道:“朝廷要我攻灭吕宋,我不打下吕宋,没办法跟朝廷交待,他们不让我好过,我自然不让他们好过,如果拆门搬床还不同意,那我只能翻旧账了。” 张元勋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一旦殷部堂选择翻旧账,那么他们就只能选择纳捐。” 张元勋太清楚殷正茂翻旧账的手段了,比如两广盐法,比如私榷等等,这些旧账还有很多,当殷正茂的要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殷正茂只要把旧账拿出来翻一翻,就会得到满足。 殷正茂从来不是个好人,他是个大坏人,比权豪还要坏的坏人。 殷正茂拿出了张居正的书信,极为感慨的说道:“陛下特意下旨,元辅书信也有言,陛下将削减宫中开支,五年内对红毛番的增税,不用送往京师供养宫府,这是陛下能给我们的助军旅之费。” “陛下给了我们陛下能给的一切支持。” 殷正茂是个极为成熟的政客,他知道这里面并不完全是张居正的决定,有很多都是只有皇帝能够决定的范畴,比如削减宫中开支驻军,陛下已经给了能给的一切的支持,就看他们的表现了。 “元辅有没有提到今年朝中的情况?”张元勋有些忧心忡忡的问道:“伱知道,若是元辅倒台了,我们做什么都是白做。” “唯独这个,完全不用担心!”殷正茂颇为确信的说道:“原先元辅就很厉害了,后来陛下几番明语支持元辅,甚至连高启愚那个蠢货搞出的僭越大事,都没有让元辅倒下,元辅在朝中可谓是大杀四方。” “我们不在朝中,元辅应该是和宫里达成某种默契。” “这是第一方面,第二方面,朝中无人能倒元辅。” “隆庆六年六月,户部尚书王国光点检京师诸库,太仓见存银一百三十万四千六百五十二两,岁支官官俸该一百三十五万有奇,边饷二百三十六万有奇,补发年例一百捌十二万有奇,通计所出须得银五百五十三万有奇。以今数抵算,仅足三月。” “去年年末,户部居然还多了十多万两,这就是元辅当国的底气啊。” 殷正茂对朝局的分析更加透彻,看的更明白些,不是不想倒张居正,而是做不到。 朝中没有银子,就会砍预算,不给官俸、欠饷、不发年例、不发宗俸,来维持朝廷的开支,但是去年一年,朝廷没有砍预算的情况下,还剩下了十多万两银子,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朝中言官们可以大声的质疑元辅,就像人要吃饭,你换个人当国,吃不上饭怎么办? 所以现在朝中的局面画风格外的诡异,我们对元辅当国非常不满意,但是换人又不能。 “那倒是。”张元勋终于安心了下来,打算继续找权豪之家化缘,权豪之家的银子,拆门搬床,挤一挤总会有的。 邓子龙登上了船,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赶到了南澳岛,劝降的过程需要许多的流程,邓子龙需要派出小船和对方沟通有无,还没靠近就被火箭给点了,那邓子龙只能游回濠镜了。 林阿凤是请降的,邓子龙是他请来的,一旦邓子龙在南澳岛出了什么事儿,林阿凤就是逃到吕宋去,都无法逃脱大明的追击。 邓子龙上岸后,在严密的检查没有携带武器之后,被扣进了麻袋里,抬进了水寨之中。 邓子龙也不气,一直等到了水寨的聚贤堂他才被放了出来,之所以要被套着,是水寨的海寇也担心,这是大明朝派来探察敌情的探子。 大明的参将邓子龙刚刚从麻袋里放出来,就听到了一声凶狠的咆哮声:“邓子龙,你好大的胆子!杀我那么多兄弟,还敢亲自登岛!” 邓子龙一露面,在场的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就发现,的的确确是大明参将邓子龙,这张脸,就是化成灰,海寇们也认识! 这张脸就是海寇们的噩梦,还有一个噩梦叫陈璘。 邓子龙好整以暇看了一圈,笑着说道:“我手下没有冤魂,伙同倭寇、红毛番、黑番烧杀抢掠咱们大明百姓,我为了大明,为了大明的百姓,平倭杀敌,浴血奋战,我怕什么?倒是你们,应该怕吧。” 邓子龙很狂,狂到二当家和三当家猛地站起来,抽出腰刀就准备砍人了!到了匪寇的地头上,还这么狂妄,简直是找死! 大当家林阿凤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坐下!之前你们非要入寇,一战就被打掉了两百多条船,三万余人!再多说一句,立刻送去沉海!” 林阿凤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海寇这个营生,都很年轻,很少有活过三十岁的,有一顿没一顿,生活很苦,泰阿翁是少数命长的海盗,也只有四十二岁。 江湖义气、战争礼节之类的,都有类似于不杀来使的表述,杀了来使就代表着不死不休,不杀来使,就表示还有一个沟通的可能与渠道。 邓子龙笑着说道:“这是个明白人,吵那些谁对谁错,没有必要,人嘛,都要向前看,咱们聊点有用的,大当家确定了要投降?如果是的话,咱们就坐下来好好聊聊。” 林阿凤沉默了下说道:“是招抚。” 林阿凤也不是嘴硬,他总要跟手下人交待,如果不这么说,手下的海寇很容易理解为,大当家把他们卖了,换了印把子。 所以他只能说朝廷招抚,窃是不是偷的问题,邓子龙并不打算过分争执。 没必要争论对错,这么大股的海寇,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被迫落草为寇的穷民苦力,他们被藁税、谷租、乡部私求被逼的走投无路,才当了海寇。 没有人天生是海寇。 而站在大明的立场上,荡寇平倭,是大明军兵必须要做的事儿,杀入寇贼人,维持一方安宁,那是他们作为军将的使命。 矛盾激化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才会短兵相接,去年打了一仗,而斗争的结果,是大明大获全胜。 “好好好,招抚招抚。”邓子龙不是读书人,他才不会咬文嚼字,无论是怎么样的说法,事儿办了就行。 邓子龙看着二当家和三当家,笑着问林阿凤:“你们所有人都同意被招抚吗?如果同意的话,那我可代表朝廷、殷部堂接受你们,如果有人不同意的话,你们内部先商量好?” “我已经到这里了,殷部堂很有诚意了。” 林阿凤叹了口气说道:“自然是同意的。” 此时的南澳岛海寇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新鲜血液了,而且还在不断的流失。 随着大明平倭和安民的齐头并进,穷民苦力但凡是有口吃的,也不会落草为寇,而且随着大明势大,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逃之夭夭,水寨也有了分崩离析的趋势。 声势浩大的升龙帮,最多三百多条船,四万余人,现在越来越少。 而且也经历了数次的火并,万不得已,林阿凤也不会放弃老巢,跑到吕宋搏命去。 邓子龙笑着说道:“那么殷部堂邀请三位当家到广州府一叙,应该没有问题吧,我到这里,就是说明朝廷的诚意,你们不必担心。” “行了,走了。” 邓子龙颇为洒脱的转身,准备离开。 林阿凤突然开口说道:“邓将军留步。” “何事?不会吧,不会吧,你们不会已经投降于红毛番了吧!”邓子龙转身看着林阿凤惊讶的说道。 “那倒不是,邓将军为何亲自前来?就不怕我们翻脸不认人吗?”林阿凤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这是他内心最大的疑惑,手下汇报的时候,林阿凤一万个不信,邓子龙敢单刀赴会,只身闯这龙潭虎穴! 但是一见面,居然真的是邓子龙,这把林阿凤直接给吓到了。 这是什么样的胆量和气魄! 邓子龙长笑了数声说道:“哈哈,说了你们也不懂,等你们降了,就明白了。” “走了。” 这次邓子龙真的走了,走的时候,没人敢再给他扣麻袋,他走过了这简陋的水寨的栈道,走过了一群面黄肌瘦看似凶神恶煞的海寇,走过了腐烂的尸体,走到了自己的船上。 套不套麻袋,根本没有必要。 邓子龙不是第一次来,他已经来过三次了,亲自登岛探查虏情,对于水寨的情况,邓子龙比林阿凤还要了解,这是为了剿侦察虏情。 邓子龙很勇,但他不是莽夫,他选择亲自前来,也不是临时起意,在升帐的时候,一时热血上涌,而是经过了反复探查,确定了林阿凤等海寇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跑去吕宋,是这帮海寇,最后的亡命一搏。 现在有了广州地面的骄兵悍卒们助拳,就不是亡命一搏了。 而邓子龙并没有直接回广州府,直接奔着吕宋去了,他要去侦查敌情,确定海港的位置,确定在哪里进攻,探明敌人的具体人数和分布。 从南澳岛到吕宋,仅仅不到十五天的时间。 正所谓:拆门搬床募军饷,单刀赴会劝贼降,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啪!邓子龙就是这样一个勇猛的人,他七十岁高龄,带兵冲锋陷阵,战死在第二次万历援朝抗倭的战场上。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可攻陷、无懈可击的城堡 吕宋,万历二年时候,整个世界最为繁忙的贸易中心和港口。 正德十六年,来自西班牙的殖民者,埃尔南·科尔特斯攻破了特诺奇蒂特兰城,阿兹特克帝国灭亡、墨西哥、古巴、秘鲁等地,成为了西班牙的殖民地。 这次的灭国之战,说起来极为可笑,阿兹特克帝国的统治者蒙特苏马二世,不知道他接待的是魔鬼,热情的接待了西班牙的使团,而后特苏马二世就被劫持了。 短短十个星期,偌大的阿兹特克帝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嘉靖十四年,西班牙设立了总督区正式开始了对墨西哥的殖民统治,同年在秘鲁的里科峰,西班牙人惊讶的发现,这座四周看似荒凉贫瘠的山峰,是人类有史以来发现的最丰富的银矿母脉。 西班牙人在发现印加人试图掩盖的宝藏,一座银山之后,欣喜若狂,立即动用了无数印加和印第安奴隶,开采银矿,几万人涌到里科峰,建起了波多西城。 嘉靖四十四年,在贫瘠的伊乔河河边,万卡韦利卡城附近,发现了大量的水银矿,利用水银可以从矿砂里提取纯银。 嘉靖三十二年,西班牙人的触角伸向了东方,几乎如出一辙的覆灭了吕宋,建立了新的殖民地。 西班牙人在吕宋感受到了这里的繁华。 对于殖民者而言,遥远的东方,这里的人心灵手巧,技艺巧夺天工,能够做出任何想得到的物品。这里的丝绸光滑细腻,瓷器玲珑剔透,茶叶沁人心脾。 从伊乔河开采出水银,而后运到里科峰提炼白银,沿着印加人修建的古道,将白银运到波多西城,和利马,在两地的造币厂中,将白银压制成为银币,而后在利马港扬帆起航,或者运回西班牙国内,或者运送到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跨过广阔的太平洋,向遥远的东方而去,直达吕宋的马尼拉。 而此时的吕宋马尼拉,是整个世界最为繁忙的贸易中心和港口。 这里有世界各国的产品在此集散,有中国的瓷器和丝绸、印度和波斯的地毯、马六甲的香水、爪哇的丁香、锡兰的肉桂、印度的胡椒和棉花,而白银的购买力在吕宋,要比在墨西哥和西班牙高三倍有余。 从广州府电白港、福建月港、松江府到达马尼拉的航线,非常的成熟,邓子龙作为一个常年在平倭第一线征战的将领,熟门熟路的在马尼拉港上岸。 邓子龙的身份是商贾,而他的船上运送着一些货物,这些货物极受欢迎,名叫佛山铁锅。 每一口锅可以换一枚八里亚尔。 邓子龙凭借着过硬的商品,踏入了港口,一上岸,邓子龙就就看到了一个城堡要塞,格外的刺眼。 这个城堡,就是当初红毛番建立的桥头堡,凭借着水道,进行补给,在很长的时间,吕宋国王都对这个城堡无可奈何。 吕宋遗王索利曼,最终被总督弗朗西科斯杀死,吕宋覆灭,红毛番建立吕宋总督区,成为了日不落帝国,也开始了殖民统治。 邓子龙上岸后,船员们便四散而出,消散在了繁华的港口中,开始搜集情报,这种搜集对于民用情报是极为高效的,但是对于军用情报,是极为低效的。 因为红毛番藏在城堡之中,很少跟外人交流,而大明人、吕宋人、倭人、南洋人都被拒绝进入城堡之中。 邓子龙走过了这个港口的大街小巷,用红毛番的货币购买了一些货物,在见识了钱财的魔力之后,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已经找到了探寻军事情报的诀窍。 钱在马尼拉,似乎无所不能。 四散而出的船员在夜里回到了船上,邓子龙点亮了一个一盏油灯,他是参将,同样是夜不收里的坐塘,专门负责情报的搜集,而爪探和走报已经搜集了很多的情报。 第一个爪探开口说道:“我和一个水手聊了很久,这个水手是一个倭人,被红毛番购买,红毛番的船,从墨西哥阿卡普尔科港扬帆起航,一路往西行至我们脚下,一般只需两三个月时间。” “而返程却要前往倭国,而后回到墨西哥的地方,需要八个月的时间,十几年前,红毛番有一个传教士名叫乌尔达内塔,发现了黑潮,黑潮称之为大洋中的河流,顺流而行,能节约最少五个月的时间。” 第二个爪探面色凝重的说道:“嘉靖二十九年起,倭乱四起,浙闽广等地的百姓逃难至此,在河流的对岸聚集,这些百姓务农、打渔、搬运、缝纫等维持生计,没有他们,马尼拉城就无法运行,有很多逃难的百姓,他们在大帆船上做些小头目,吕宋人则是贱籍奴隶。” “在这里,除了红毛番不是奴隶,其他都是奴隶。” 第三个爪探开口说道:“红毛番之所以要在马尼拉建立造船厂,是因为可以利用南洋出产柚木,柚木轻且坚固,可塑性强,能有效防止船虫,而且还能得到廉价的桐油,值得注意的是,红毛番在马尼拉一共有两个造船厂,建造大帆船的造船厂,在那个城堡之内。” “我们这里能看的那个造船厂,只建造单桅纵帆船,城堡根本无法进入,任何试探性的询问,都会引起警惕。” 爪探源源不断的汇报着情报,而邓子龙握着铅笔在迅速的写写画画,勾勒着马尼拉的形状。 铅笔来自京师的赏赐,陛下的赏赐是非常慷慨的,而这种速写笔,在情报上,速度更快。 情报在迅速的汇集着。 在政治上,红毛番在吕宋设置的总督区,是奴隶制,这里除了红毛番,其他人都是奴隶,生杀予夺都在红毛番的掌控下,律法只适用于红毛番,也只适用于那座城堡。 在军事上,则是以一千到两千人的红毛番构成的精锐,以及近万余吕宋人协从,这些吕宋人常常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但其实也是奴隶的一部分罢了,精锐装备了大量的火器,包括了鸟铳,各式火炮,而吕宋人的军备只是一把刀,最多还有一把弓箭。 在经济上,支撑者是倭患四起时候,逃难而来的大明人,他们在这里承受了极大的苦难,但他们同样是支柱,是勤劳的生产者,瓷器、火药、硫磺、钢、铁、水银、铜、面粉、干果、纺织品、船舶等等皆由大明人生产。 在文化上,呈现出了多文化交汇的神奇状态,这里的人信仰各有不同,杀戮或者说底层互害,极为平常,这是奴隶制的基本表现,人为的划分奴隶与奴隶之间的区别,利用他们的矛盾让他们彼此伤害,不会威胁到奴隶主地位。 邓子龙收集了所有的情报,面色严肃的说道:“我们的敌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但同时也说明了,我们找到了倭患屡平不绝的原因,这里,就是红毛番的老巢之一。” 倭寇的成因极其复杂,虽然大规模的倭患已经平息,但是小股倭患还是会不断的犯边入寇,而红毛番毫无疑问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我明天亲自前往营堡,探查敌情。”邓子龙再次分派探查的任务。 情报工作,作为坐塘的邓子龙极为擅长,这些情报,会每个月通过商船前往广州府汇报给瞭山,也就是总兵张元勋。 次日的清晨,邓子龙出发前往了营堡,这座石头城堡的城墙是完全石头制作而成,围十里有余,城墙高约三丈,底宽约三丈,城墙外表面并不适合攀爬,甚至可以说不可攻陷。 因为这里所有的城墙都是不规则的,并不是方正,而是凹凸有别,每隔一段,就会有突出的城楼,而在城楼上有臼,里面放着火炮。 在城墙下,护城河之上,是一圈女墙,高不过一丈,和城墙相连,形成了一个宽约两丈的月台。 护城河水深三丈宽,而在护城河之外,这是一个个的缓坡,这个缓坡在士兵冲锋的时候,速度会减缓同时也完全处于火炮、火铳、弓箭的射击视角之下。 营堡完全和海洋连接,有水门两座,是补给的入口。 吕宋遗王索利曼拿这个城堡没办法,邓子龙看这个营堡,也是无从下口,这个乌龟壳子,只要能够撑一段时间,就能获得补给,这对于攻城而言,是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通过城门,可以看到城内的地面完全的石路,耸立的大教堂、巨大的广场和广场尽头的市政厅。 邓子龙转了一圈后,开始探查城堡内部,邓子龙探查敌人的营堡,不是翻墙、不是游泳通过水门、不是藏在往营堡运输菜户车下、也不是带着人硬闯,而是是大摇大摆的走进去的。 他直接走进去了! 马尼拉是一个贸易繁茂的城池,这里只要有银子,可以买到一切,包括通行证。 大明皇宫的宦官们利用职权之便,让文人墨客伪装成各种身份,进皇宫里看看天子居所,而这个营堡也是如此,只要有银子,同样可以伪装成任何的身份,在里面如入无人之境的探查。 邓子龙从来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他花了一些银子,扣上了一个帷帽,将自己几乎遮掩了起来,以景教信徒的身份,走进了这个神秘的营堡之中。 他还去了大教堂虔诚的作了礼拜,至于他到底有几分恭敬之心,那只有邓子龙自己清楚了。 邓子龙做完了礼拜,就开始探查,这里的街道并不是很宽阔,大多数都是二层楼和三层楼建筑,一楼太过于潮湿,不适合住人,而房屋是错落有致的红瓦白墙。 邓子龙的探查进行了整整两个月有余,甚至在有钱能使磨推鬼的作用下,大明参将邓子龙认识了红毛番总指挥高第、勒比撒里等高级军官,邓子龙作为大商人,甚至被总指挥请到了市政厅一探究竟。 万历二年六月,邓子龙告别了总指挥高第、勒比撒里,和他这个月刚刚认识的红发美人罗莉安依依惜别,踏上了返航的道路。 邓子龙没有和罗莉安发生什么关系,主要原因是这个女人不洗澡。 邓子龙真的很难理解,这帮红毛番,在修建城池、奴隶制统治、贸易、文化等等都有独到的一面,为何偏偏就是不肯洗澡,眉眼看起来极为端庄的美人,不洗澡,走近了会有一种难闻的气味,甚至能看到虱子来回爬动。 这让邓子龙很难接受! 虽然这个美人反复的暗示邓子龙可以更进一步。 邓子龙在回航的十几天时间内,将所有关于马尼拉的情报分门别类的整理,几番印证,汇集成册,最后得到了一张马尼拉的布防图。 邓子龙回到了南澳岛时候,看到了大明的北斗七星旌旗在南澳岛悬挂,就知道招安事已了结。 他上岸的时候,只看到了林阿凤,没有看到另外两位当家人。 “部堂也在岛上,他昨日来的,明天要走,邓参将请随我来。”林阿凤和梁守愚迎接了邓子龙。 邓子龙还在盘算着吕宋马尼拉的事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另两位当家人呢?” “被我杀了。”林阿凤略显尴尬和无奈的说道:“他们总觉得我选的路不对,他们认为,我们接受了朝廷的招抚,明面上是招抚,不过是为了更简单的荡寇,是一个阴谋,然后他们两个纠集了一些人,要杀了我,立刻征伐马尼拉。” “然后就被我杀了,他们其实不明白,摆在我们面前的看似有两条路,其实就只有一条,马尼拉的红毛番其实很厉害,我们只是海寇,很难说能打得过红毛番,南下不过是穷途末路亡命一搏。” “朝廷愿意招抚,还不如接受朝廷的招抚,背靠大树好乘凉,才有可能真的拿下马尼拉。” 水浒传十分的风靡,而林阿凤被视为水泊梁山的宋江,那个投降的家伙,并不讨人喜欢。 “你很聪明。”邓子龙对林阿凤的想法颇为认可。 林阿凤一路走过了水寨,虽然才短短的三个月,这里却换了模样,之前路边腐烂的尸体消失不见,那些个面露菜色、瘦弱的海寇们终于有了几分精神,南澳岛水寨已经焕然一新。 殷正茂是过来视察的,招抚完全由总兵张元勋负责,打理了三个月时间,殷正茂才被请了过来。 殷正茂到南澳岛,是一种态度,对招抚之事做一个承诺。 两广地区的地方官吏、权豪、倭寇、红毛番、亡命之徒,对殷正茂都非常认可,他的信誉极为坚挺,说要荡寇平倭,就绝对不会留下一个烂摊子,说要拆门搬床,就绝对不会留下门槛。 信誉坚定殷正茂到南澳岛,算是安抚了这些以前是海寇的心。 殷正茂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南澳岛的练兵,是为了打下马尼拉,立下非常之功,才能将功赎罪,若是打不下来,那万事皆休,他这个部堂,都不见能讨到好出去。 邓子龙将在马尼拉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详细的禀报了一番。 邓子龙总结性的说道:“这座城堡看似不可攻陷,从戎事的角度来看,它的防御是无懈可击的。” 殷正茂笑着说道:“天底下有不可攻陷、无懈可击的城池吗?” “没有。”张元勋笑着说道:“我短时间内至少想到了九种办法弄死城中的红毛番,在火炮面前,怎么可能有不可攻陷的城池呢?” 张元勋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他是基于多年来的战争经验总结到的,这么些年,倭寇也不是没有攻陷过大明的城池,攻城在火炮出现之前,确实困难,红毛番建坚城营堡,这种做法,也就能欺负欺负没有火炮的番夷罢了。 “折银三十五万军饷。”殷正茂看着邓子龙笑着说道:“已经凑齐了,邓参将没办法拆门搬床了。” 邓子龙颇为担忧的说道:“权豪之中也有和红毛番互通有无之人,我在马尼拉同样看到了大明的商贾。” “马尼拉港口,几乎每天都有三十到四十艘的大明二桅帆船到达马尼拉,我们要攻打马尼拉的消息一旦被权豪之家知晓,红毛番也就知道了。” 殷正茂笑着说道:“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这里是一座岛,更容易保密。” “部堂考虑周到。”邓子龙闻言,立刻明白了殷正茂防着那帮权豪呢! 所以才要在岛上训练这些招安来的海寇,而且募集军饷,也没有对权豪说明到底去哪里平倭。 张元勋面色古怪的说道:“大多数权豪都认为,是他们在贺表里说部堂贪腐,部堂在打击报复,所以才要了三十五万两银子,也确实如此,毕竟这次连床都搬走了,所以这次募计军饷还算顺利。” “啊?哈哈。”邓子龙呆滞了一下,只能说,权豪们是真的有点怕殷正茂。 一时间,整个聚贤堂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次日殷正茂回到了广州府,和张元勋制定了作战计划后,通过驿路火速的送回了京师,他们计划在八月中旬,发动对马尼拉的进攻,因为那个时候,满载货物的大帆船离港,是马尼拉红毛番实力最弱的时候。 七月初,兵部收到了塘报,塘报从左顺门送进了宫中,朱翊钧在习武之后,看到了殷正茂的塘报。 在塘报中,殷正茂依旧没有说明他贪腐的原因,养兵自重这种事,私底下干是一回事儿,上称,就是另外一回事儿。 朱翊钧收起了塘报,看着冯保忧心忡忡的说道:“冯大伴,缇帅的病,好些了吗?能起床走路了吗?” “缇帅是旧伤复发,和成国公都是当年守备京师受的伤,这个年纪一旦旧伤复发…陈太医已经尽力了,缇帅四月就病了,已经拖到了现在,就这几天了。”冯保面色悲痛的说道。 “神医李时珍还没找到吗?”朱翊钧眉头紧皱的问道。 冯保俯首说道:“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 朱翊钧握着塘报,站在武功房深吸了口气,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一会儿,我带着陪练去看看缇帅去。” 朱翊钧换了身衣服,拿着塘报,向着成国公府而去。 陪练们并没有进门,他们作为弟子过来送一程朱希孝。 陈实功的医术在解刳中已经有了长进,但是这旧伤复发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还是让朱希孝极为痛苦,从四月起,季节转换朱希孝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很快一条胳膊就不能好好用,不到三天,朱希孝便不能行道了。 在病痛面前,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缇帅,朕来看你了。”朱翊钧走了进去,看到了靠在榻上的朱希孝走了过去。 朱希孝面若金纸,隔着面皮,泛出来带着死气的黄绿之色,似乎每喘一口气,都在召示着死亡的倒计时,似乎阴阳之间隔的那道线,已不复存在,已然跨越进行中。 朱希孝想行礼,只是想起自己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才虚弱的说道:“陛下。” “这是臣这些年…写的《筹边六策》,臣从来未在边方履任,这奏疏不过是夸夸其谈,就不让陛下见笑了。” 朱希孝指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本奏疏,上面是筹边六策,他只是北镇抚司的缇帅,对边方之事不是很了解,他只是想说,他和他哥哥朱希忠一样,都忧心国事,但是能力有限,不能做的更多。 “陛下,陛下,李时珍入京了,马上就到了!”张宏从外面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气都喘不匀但还是快速的把话说完了。 没一会儿,略带着些白发、精神矍铄、医倌打扮的李时珍,挎着一个医箱就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莫要多礼,快快给缇帅诊治一番。”朱翊钧没让李时珍行礼,先看病,生死攸关! 李时珍放下了医箱和陈实功沟通了一番,而后为朱希孝切了切脉,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之中,李时珍摇头说道:“陛下,草民无能,缇帅已经药石难医,陈太医能拖到现在,已经是神医了。” “哦。”朱翊钧有些呆愣的说道:“哦,朕知道了。” “陛下,臣要走了,陛下习武的事儿,臣不能多看顾了,臣其实没什么才能,也没什么本事,只是恰好是缇帅,才做了陛下的武艺老师,若是说什么事儿,放心不下,就是没看到大明军容再耀天威的那一天。”朱希孝笑了笑,这段话说起来已经很是费劲了。 朱翊钧拿着奏疏颇为确切的说道:“快了,殷正茂从极南来了奏疏,上奏对吕宋动兵的事儿,规划十分周详,北虏厉害,红毛番也不遑多让,朕觉得殷正茂他们能赢,缇帅再等等,再等等就看到了。” “哦?那很好,很好。”朱希孝说完,便露出了一个轻松的表情,勾出了一抹笑意说道:“很好啊。” “他在极南又抢了不少权豪,还把人家的床给搬走了,极南缙绅怨声载道…”朱翊钧一直站在朱希孝的床前,絮絮叨叨的说着大明的事儿。 比如浙江巡抚、福建巡抚,都在考成法下,开始了一条编法的推行,大明正在蒸蒸日上。 朱翊钧一直在说,朱希孝却没有了半点的反应,这个在刺王杀驾案中,和张宏一起擒住了王景龙的缇帅,自己的武艺师父,最终还是没能扛得住岁月的无情。 张宏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提醒道:“陛下,缇帅已经走了,缇帅没什么未了的心愿。” 朱翊钧停了下来说道:“朕知道,让礼部拟谥号吧。” 小皇帝收敛了下自己的情绪,反复告诉自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转头对李时珍说道:“李神医一路辛苦,好生休息几日,再到解刳院坐班吧。” “草民领旨。”李时珍赶忙说道。 朱翊钧离开了成国公府,他忽然站定,看着‘敬怡园’的招牌看了很久,定襄王朱希忠喜欢花草,朱希忠走后,朱希孝就一直在收拾这个花园,小皇帝听朱希孝说过几次。 这花园刚收拾好没多久,在嘉靖年间,勋贵之上的朱希忠和朱希孝的两兄弟,就相继离开了人世。 “让礼部给谥号赠官吧。”朱翊钧收回了目光,对着冯保说道。 柱国、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万历二年四月病,六月薨逝,赠官太傅、谥忠僖。天子震悼,给斋粮、麻布、金币、镪宝等,辍朝一日,诏礼部等官司治葬。 内阁次辅吕调阳撰神道碑文,兵部尚书谭纶正书,刑部尚书王之诰篆盖,极尽哀荣。 在辍朝一日之后,大明的官僚机器,恢复了运转。 七月初七,阳光明媚而炙热,朱翊钧等朝臣们见礼之后,开口说道:“缇帅病故,朕痛心不已,北镇抚司缇帅空缺,朕已令赵梦祐为缇帅,任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使。” 赵梦祐是嘉靖四十四年武进士出身,是缇帅的热门竞选人,赵梦祐的儿子赵贞远是勋卫,在宫里给小皇帝当陪练。 这个任命让人颇为意外,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在,南衙四处抄家的提刑千户骆秉良,会掌锦衣卫事和北镇抚司衙门,但是陛下却安排了赵梦祐接掌。 而且,这个人事任命,没有通过廷议、没有通过内阁辅臣,是宫中圣旨。 廷臣们的目光看向了站在正中间的张居正,陛下没有经过廷议内阁,这份任命,元辅又如何看待? 而且,赵梦祐和张居正其实有旧怨,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赵梦祐的弟赵梦祥曾经犯了案,赵梦祐找到了戚继光的门路,求告到了全楚会馆,请张居正帮忙。 但是张居正没有帮忙,赵梦祥因此被褫夺了武举人的功名和官职,这算是结下了梁子。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说道,对于缇骑的任免,没有质询,更没有行使内阁权力,封驳陛下的圣旨。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伱,只好跟着说道:“陛下圣明。” 吏部尚书张翰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这是否有所不妥?臣听闻赵千户办案,便辟诡黠,善钩人意向,而且贪腐有据,不适合担任如此要职。” 张翰还真不是作为张居正的党羽,反对赵梦祐的任职,而是切实的站在吏部尚书的角度,认为赵梦祐不能任事,赵梦祐名声不好,这个名声不好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构陷,第二贪腐,第三连坐,跟朱希孝不能比,跟陆炳就更不能比了。 张翰为吏部尚书不是一事无成,而是切实的知道,缇帅这个位置不好干,夹在内廷和外廷中间的北镇抚司,万事都要考虑周全,做事处处都要小心,而赵梦祐,并不是个合格的人选。 张翰俯首说道:“若论贤,臣推举提刑千户骆秉良。” 骆秉良在南衙干的是抄家的活儿,张翰不是屁股歪了,而是觉得骆秉良方方面面,都比赵梦祐强,毕竟骆秉良的儿子骆思恭,天天都跟小皇帝对打,简在帝心,圣眷正隆,而骆秉良办案,素来谨慎,办得顾氏抄家案,那叫一个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朱翊钧摇头说道:“骆秉良在南衙,南衙的事儿,几年内离不开他。” 朱翊钧此举,自然是站在皇权的大楯下的一次小小的权力试探,也确实是没人可用,一共两个候选人,骆秉良当然是最好人选,可是南衙的事儿,需要骆秉良,骆秉良不在南衙,那些个权豪,指不定又要翻出什么风浪来。 “陛下处置有方。”张翰琢磨了下,也不能万事都求尽善尽美,不再上谏。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问道:“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善。”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赞同皇帝陛下的处置,赵梦祐这个人过去的名声是差了点,但不能总是用老眼光看人。京中任事,张居正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这是皇权的核心。 “那就廷议吧。”朱翊钧小手一挥,笑着说道。 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复杂的说道:“翰林院编修吴中行,弹劾首辅移亲就养,接养父亲入京。”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倍之?超级加倍! “朕请先生父亲入京的?有何不妥?”朱翊钧根本不等朝臣们说话,率先开口,把这件事的起因,归根到了自己的身上。 事实也是如此,他让张居正接亲,张居正不肯,朱翊钧强制下令,张居正不能违抗圣旨,只好听从。 吴中行弹劾张居正移亲就养,在小皇帝开口之后,事件的性质立刻变成了封驳事。 “侯于赵上奏请命不许廷臣、阁臣内外隔绝,弹劾先生威震主上,元辅请开朝会,还请朕见县丞典史、见百姓冤屈者和耆老。” “这不是清流们要求的不许隔绝内外吗?朕诏耆老进京,不可以了吗?德行高尚、受人尊敬的老人为耆老,还是吴中行以为,元辅先生的父亲,不是耆老吗?” “夫子重孝,历代以来,莫不是以孝治天下。” “先生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自古忠孝无两全之说,朕下诏先生父亲入京,以成大孝。” “洪武四年,河南府知府徐麟、南右卫百户临濠人张纶养亲,太祖高皇帝下旨接养,以全忠孝。勉孝劝廉、移亲就养,这是祖宗成法。” “朕就想不明白了,就这么一件符合礼法和祖宗成法的美事儿,也至于拿到廷议上来说事儿?”朱翊钧的语气冷厉,丝毫没有之前阳光开朗的模样,活脱脱的老朱家皇帝模样,突出的就是两个字,德凉。 朱翊钧看向了万士和,冷冰冰的问道:“万尚书,朕讲的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任何问题!” “陛下睿哲渐开,对礼法和祖宗成法理解,并无差错,陛下说得对!”万士和猛地打了个机灵,又不是他弹劾张居正,问他干什么! 小皇帝这一大段话,哪有一点点小孩子逻辑不清楚的模样?! 从夫子重孝去谈,这完全符合儒家礼法,哪怕是酸儒腐儒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从祖宗成法而言,勉孝劝廉、移亲就养那是正经的祖宗成法;从眼下谈,是清流请命不许廷臣、阁臣隔绝内外,才有了见耆老的事儿; 大叫着: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莫不是贼人! 弘治年间,张皇后的妹妹入宫,孝宗皇帝下旨说要立张皇后的妹妹为妃子,廷议不准,谢迁说:舜娶了尧的两个女儿,陛下要立张皇后的妹妹为妃,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谢迁这话的意思,很显然是在说:孝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也敢自比尧舜?若是觉得自己能和舜比,就立这个妹妹为妃。 这就是孟子说的:吾君不能谓之贼,大喊着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是国贼。 从礼法、祖宗成法、流程制度而言,小皇帝下诏让张居正父亲进京,这件事办得根本没有问题,万士和又不想当国贼,自然不会反驳陛下的话。 太祖高皇帝能做,陛下不能做? “哦,朕还以为是朕理解错了呢。”朱翊钧开口说道:“缇帅,寻吴中行来,朕当面问问他!” “缇帅?” 张宏在皇帝身边,小声提醒道:“陛下,缇帅,前日走了。” 朱翊钧略微有些恍惚,吸了口气清晨的凉气,醒了醒神,他就是被气糊涂了,新的缇帅刚刚任命,下章吏部还没办手续,眼下文华殿内,自然没有缇帅。 他再次开口说道:“张大伴,你去传吴中行觐见来。” “臣领旨。”张宏急匆匆而去,没过多久,就从翰林院把吴中行宣到了殿上。 吴中行上殿是极为忐忑的,他进殿之后,五拜三叩首大声的说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翻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尔上奏来言事儿,说定襄王王爵之事不妥。” “言:右都督朱希孝,引英国公张懋例,乞追赠其兄朱希忠王爵,张懋追封非可为例,希忠虽历事三朝,不过效臣子职分之常,未尝勒奇伟于边疆,投难钜于戎马,生前被宠已足酬劳,殁后论功,难优异追封王爵,实非所应,上奏褫夺。” “这是你的奏疏吧。” 吴中行跪在地上,听闻皇帝一字不差的把他上奏的奏疏念了出来,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臣仍认为定国公之功,不足以封王爵!” 朱翊钧嗤笑一声,看着吴中行问道:“你以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立场来反对追封定襄王王爵?让朕褫夺已经追封王爵?伱是阁臣或者科道言官吗?你有封驳事的职权吗?” “你不过是翰林院编修一名,修史薄功升官阶一级,才正六品,缇帅引旧事请封,礼部、吏部、兵部部议后,送廷议论其功,定追封之事。若是朕一意孤行,你上奏来说也就罢了,难道廷议论定之事,因你一言而不能行?” “死后殊荣,你还如此追击,是为博清名,还是为了国朝体统?!” 吴中行被小皇帝一句一句的追问,给打的有些措手不及,他跪在地上说道:“臣是大明臣子。” 吴中行也是急中生智,陛下问他什么身份,吴中行说他是大明臣子。 大明朝连缙绅都能上奏言事,虽然非常困难,但是通道是有的,比如极南缙绅借着贺表骂殷正茂拆门,比如徐阶借着旧故,让自己的学生们说话。 正因为是大明臣子,才会上奏。 “那这样吧,你还做你的正七品吧,也别做正六品了。”朱翊钧立刻说道。 吴中行一听要夺了他的修史功劳,还要降一级,立刻就急了,急切的争辩道:“啊?臣修史升官一阶,这这这,无故褫夺,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请陛下怜臣尽忠之事。” “庆赏威罚,岂能如此儿戏?” 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对啊,庆赏威罚岂能如此儿戏啊,你有修史功,需要给你升官,定襄王就不能死后追封?” “庚戌之变夜不卸甲,守备京师,不是功劳吗?守备京师不算的话,那定襄王先后六十六次祭祀圜丘、方泽,还参加进士恩荣宴十九次,这不是功劳吗?如果这都不算的话,那先帝和朕登基,定襄王持节掌冠,这是从龙之功,这不是功劳吗?” “好,这些,都不算!” “世庙和先帝实录,定襄王都是监修,你修史要升官,定襄王怎么就不能追封了呢?!” 大明的国公也不是死后必然加一级追封王爵,也是要看功劳的,国公极为尊贵,再往上就是王,活人不能封王,都会到国公去世后,把功勋攒到一块算一算,能不能追封一个王爵。 更加明确的说,这就是个死后殊荣和尊重,这吴中行纠缠这等事,朱翊钧当然要骂他。 “行,就依你所言,那就褫夺定襄王王爵,然后你也夺了修史功劳,降官一级好了,行不行?”朱翊钧看着吴中行,说到了自己的处置方法。 吴中行敢同意,朱翊钧立刻就下旨! 不过到那时,吴中行和朱希忠修史功被夺了,那从张居正到修史的鸿胪寺序班,全都要上奏自请命褫夺修史功劳。 朝中的朝臣们会这倍之的手段,难道朱翊钧就不会倍之了吗? 他不仅会倍之,他还会超级加倍! “万万不行,臣有罪。”吴中行选择了认输,其他都能否定,这修史的功劳再否定的话,吴中行岂不是要得罪了朝中所有修史的人? 修史的功臣一长串,方方面面都有人,吴中行就是脑袋缺根弦也不能否认这个功劳,这可是难得的、稀缺的政治资本。 张四维为了这份修史的功劳,恨不得跑去新郑把高拱这碗馊饭新吃,也要计较的天大功劳! 吴中行只是为了博清名!陛下这把修史功给夺了去,是要他死啊!这得得罪多少人? 连章上奏的不仅仅是吴中行,还有科臣刘不息、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御史杨相、南京广东道御史蒋科等等,这是一连串的风力舆论,都是为了博一个不畏权贵的清名。 只不过吴中行比较典型,被朱翊钧给拉出来点名罢了。 朱翊钧拿起吴中行的这本奏疏就给了张宏说道:“朕驳了你的奏疏,你还上奏来,现在朕当面给你解决了,你还有疑问吗?没有就把奏疏收回去吧。” “臣谢陛下隆恩。”吴中行捧起了奏疏收进了袖子里。 将每日所奏事务问究一二,俾诸臣得展尽底蕴,详悉敷奏,这可是侯于赵当初上奏明确说的原话! 这是科道言官、清流们的诚恳要求,所以吴中行上奏言事,朱翊钧召见奏(ma)对(ren),可是他们诚恳的要求! 张居正不言苟笑,面色严肃,但是谭纶真的有点憋不住了。 侯于赵的奏疏,不仅仅说张居正隔绝内外,甚至连廷臣在内一道给带了进去,非要把小皇帝请出来,现在请出来了,满意了? 廷臣、阁臣们隔绝内外,那是为了科道言官们好! 朱翊钧又拿起了吴中行弹劾张居正的奏疏说道:“说第二事,先生接养父亲之事。” “朕也不是偏袒私宥先生,葛总宪也常常弹劾先生,所言所事,皆有理有据,就说上次高启愚事,朕明语偏袒,但是先生先罚了自己,把正一品俸的殊荣还了,夺了高启愚的腰牌,还上奏让高启愚去泰西遍访风土人情。” “你能不能找点有用的来弹劾下?大家都很忙,朕一天忙到晚,明公们也很忙,国事飘零,摁下了葫芦浮起了瓢,你能不能不浪费大家时间?” 朱翊钧给张居正正一品俸,这就是个信号,在小皇帝的打算里,等到考成法大成之后,就赐太傅。 太傅本就是朝廷辅佐大臣与帝师的官位,张居正干的就是太傅的活儿,自然要有太傅的名。 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正一品,为虚衔儿,无定员,无专授。 徐阶那什么狗屁的太师,是太子太师,是太师的辅官,连三公三孤都算不上。 张居正在高启愚案中,在皇帝百般宽宥的情况下,他还是把自己的正一品俸还给了皇帝,这个自己惩罚连葛守礼和海瑞都挑不出毛病来。 陛下释放出的信号多么明显,那是要给活人太傅官职,结果张居正自己断了这份殊荣的晋升之路。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说道:“万尚书,你来给他讲讲这里面的礼法和祖宗成法?” 万士和俯首领命,开口说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万士和从礼法开始讲,讲完了开始讲祖宗成法,讲完了祖宗成法,又开始讲侯于赵里面关于隔绝内外,元辅请陛下见外官、耆老、冤屈者的祖宗之法和现实意义。 “吴编修,你听明白了吗?还有什么疑虑吗?”万士和并没有讲的太过于复杂,他就着陛下的思路从三个方面谈了谈此事。 “没有了。”吴中行冷汗直流。 朱翊钧把奏疏在上面画了个叉号,问道:“你觉得你有理,你就现在说,廷臣都在,浙党、晋党、楚党的党魁都在,朕也在,你也把你的道理讲讲,朕也不是不让你讲理。” “你若是现在不说,回去纠集言官连章再劾,甚至纠集言官朝天阙,那就不能怪朕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中行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没有了。” “行了,拿着奏疏回官署坐班去吧。”朱翊钧给了张宏,让张宏还了回去。 “臣告退。”吴中行俯首领命,走出文华殿的时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皇帝这常有理的样子,到底是跟谁学的,这嘴皮子着实是有些厉害,条理之缜密,思路之完全,根本就是无懈可击。 常有理的小皇帝,着实是有些可怕了。 “哈哈。”谭纶看着吴中行离开的背影,终究是笑出声来。 张居正小心的提醒道:“大司马,文华殿庄严肃穆之地!” “是是是,元辅说的是。”谭纶赶忙止住了笑意,说道:“不应该笑,失仪,失敬,还请陛下治罪。” 所有的廷臣看向了月台,小皇帝这嘴皮子一天比一天锋利,这是跟冯保讨要了一本气人经修炼了吗?今天,吴中行受难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大司马言重了,大家也别看着朕了,继续廷议吧。” 张居正翻出了第二本奏疏,打开一看,眉头一皱,开口说道:“还是吴中行的奏疏,他弹劾侯于赵妖言祸国,请罢初三朝会详悉敷奏,理由是,陛下幼冲,怕…累到陛下。” 经过了短暂沉默之后,谭纶立刻爆笑了起来! 他一笑,廷臣们在笑,连受到过专业训练的纠仪官都在笑。 张居正也是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文华殿庄严肃穆、神器所在,肃静!” 大家这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那这件事已经议过两次了,就没有必要再议了,直接否了吧,大家有异议吗?”张居正拿着吴中行的奏疏问道。 没有廷臣有意见,这份奏疏被否了,初三,每月一次的朝臣受难日,仍然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朱翊钧盖了章后,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开口说道:“元辅先生大才,侯于赵国之干臣。”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臣也是最近才察觉。” 张居正也察觉到接见朝臣的意义。 言官有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叫科道言官朝天阙,遇事不决就磕头,科道言官玩这招,玩的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游戏规则就是法不责众,伤了耳目之臣,就是伤了骨鲠正气,就是伤了天下监察之事。 年轻的嘉靖皇帝,就上了这个当,陷入了被动之中。 朝廷需要科道言官履行耳目职责,弹劾不法。 但是皇帝每月初三接见朝臣,陛下亲自回答奏对,有什么话当面说,可以有效避免科道言官朝天阙的无赖招数了。 你有意见,陛下亲自回答,还陈述理由,你要是反对,就当面说,再私下纠集,那就是无理取闹、不忠不孝、天理难容了。 张居正采纳侯于赵的奏疏,并没有想到会有这等效果,当初只是觉得小皇帝日益有了皇帝的风采,能够拉出来遛一遛,让大家都见一见,巩固下皇帝的威权,也回应一下隔绝内外的风力舆论。 今天吴中行来,张居正就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 初三朝会不仅要办,而且要一直办下去,有一定的实践意义。 张居正拿出了第三本奏疏,开口说道:“廷议第三事,边方屯耕,宝岐司奏请遴选农户入宝岐司任职,方便至四方任事,各方水土不同,屯耕亦有不同,番薯救荒不二之法,仍需谨慎推行,暂不折赋。” 廷议吵吵闹闹的进行着,大明政务有条不紊的推行着。张四维除了给自己找到了给皇帝注解史书的活儿,还上奏说继续分校《永乐大典》,并且请命雕版刻录以传万世之功。 还别说,还真别说,这还真是个大活儿。 永乐大典修成之后,虽然有抄录,但是一直没有雕版刊印过,张四维这也不算是凭空造牌,真的找到了立功的地方。 廷议通过,永乐大典雕版刊刻,排上了日程。 关于殷正茂八月中旬攻伐吕宋之事,张居正并没有廷议,这件事,其实朝廷能给的就是政策上的支持,至于其他,也帮不了什么。 张居正拿出了一份奏疏郑重其事的说道:“应天巡抚宋阳山、南京兵备太监张进、松江巡抚汪道昆、松江总兵俞大猷、松江提督内臣张诚等联名上奏:请二事,第一事儿,请命清丈,除苏、松、常、嘉、湖等中心地区之外,连较为边远的滁州、和州、池州等地,也开始改行条鞭。” 七万顷田是南衙五最富硕之地的侵占,而整个南衙,包括滁州、和州、池州现在也纳入了改行鞭法的序列之中。 王国光听闻后,立刻说道:“而这次改行鞭法,要做的是:以人认地,以地计田,以田计粮。” “自桂萼倡一鞭法,我们始终无法避免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政令说是丈量权豪隐匿的田,可实际丈量的呢?都是老百姓的田,真正清丈都是清丈到没有权势的老百姓头上。” “如果这样做的话,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天下困于兼并,而我们朝廷的政令,越是清丈,越是激化兼并,那就是不施仁义、失道天下。” “而如果不丈田,这些个权豪,会更厉害,更加无法无天,生杀予夺,天下亦乱。” “难,两难,乱,丧乱。” 这就是大明的国事,处处都是两难,想找到两难自解的办法,更是难上加难,是做也错,不做更错,只能想方设法的往前走。 王国光进一步的说道:“面对这种两难的局面,我们常常发现,我们困顿于一种没有办法跳出怪圈,清丈错,不清丈也错,一旦吏治有所松懈,清丈、清理侵占,都是无用功,看似下的功夫都是白费的。” “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种悲观,那就是:就这样吧,算了吧,差不多算了,做不做都没什么,为何要做呢?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维持现状,就可以了。” “别人可以这样,高谈阔论,夸夸其谈,但是财税不行,国帑内帑空空如也,动一动身子都要银子,连上元节的鳌山烟火都停办了,哪儿哪儿都问我要银子,所以我想了个办法。” “以人认地,以地计田,以田计粮,化繁为简,只收田赋,田在谁手里,就问谁征赋税。” 正统元年起,大明就在江南实行的征一法,就是将部分正赋折银起运押送京师,每年大约有一百两白银的现银入京;浙江、两广有部分实行均平银法、福建出现了纲银法、大明东南的云贵川黔有十段锦册法。 最终发展为了一条鞭法。 而一条鞭法的真正意义:是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乱七八糟、巧立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是一种对赋役制度的简化,同样也是一种巩固税基的做法,是基于田亩的货币税。 而想要真正的实现它,大明需要白银,海量的白银。 王国光继续开口说道:“我举荐,在广东试行卓有成效的潘季驯,出任江西巡抚,并授予兼理军务、全责裁理民田、官田和军屯田的事务;举荐一条鞭法的首创者庞尚鹏,到福建担任巡抚。” 潘季驯是张居正的人,隆庆五年末,是张居正和高拱斗的最是凶狠的时候,潘季驯被晋党雒遵,以漕船沉江事儿弹劾,潘季驯回籍闲住,就是那个谭纶在朝日坛咳嗽,弹劾谭纶失仪的雒遵把潘季驯给弹劾倒的。 而庞尚鹏则是晋党的人,在河东巡盐郜永春、张楚城以河东盐法,弹劾张四维的时候,庞尚鹏被牵连,也致仕归乡。 而本来江西巡抚凌云翼调往两广,任广西巡抚,居殷正茂之下。 一旦殷正茂征伐吕宋不利,那真的是新账旧账一起算,殷正茂就算能侥幸过关,也要到南京做个闲散官,而不是为任一方。 这是一连串的人事任命,大抵就是晋党、张党一换一,都起复了一人。 “我赞同大司徒所言。”张居正首先表态,而且非常明确的说道:“庞尚鹏为晋党,任事不应以党别,我赞同庞尚鹏前往福建任事。” 葛守礼是极为意外的,关于庞尚鹏的任职,当年杨博和张居正也沟通过很多次,奈何张居正始终不松口,现在终于肯松口了。 “好好好。”葛守礼感慨万千的说道:“党锢之祸,国之干臣被黜为民,是国朝损失,今日起用,甚好,甚好。” 张居正是个循吏,谁能干就让谁干,庞尚鹏显然是个能臣干吏,既然他能任事,就让他去。 没人反对,张居正先写了第一张浮票,而后张居正开口说道:“南衙诸官言第二事,则是设立海事学堂,专职培养海事将才、庶弁将、通事、舟师、船工等。” “《礼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 “养士之本,在于学校;贞教端范,在于督学之臣。我祖宗以来,最重此选。非经明行修、端厚方正之士,不以轻授;如有不称,宁改授别职,不以滥充。” “外省用按察司风宪官科道耳目之臣,为博誉于一时,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 “今海事荒废因循颓靡亦如此,积弊日久振蛊为艰;冷面难施浮言可畏。” “第一要务,广推举有能任事者,山东、南衙、浙江、福建、广州等临海官员缙绅,即可举荐能用之人。” 张居正说起了南衙诸任事之臣提议设立海事学堂,顺带着,还把吴中行等一众骂了一顿。 朱翊钧也抬起了头,记下了张居正的这句话:耳目之臣,为博誉于一时,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 这话鞭辟入里,将大明晚期科道言官的面目刻画的入木三分,抗旨不遵扶摇直上,违私请托身败名裂。 冯保看张居正说完,开口说道:“海事学堂事涉海贸事,咱家讲的更明白些,这就是块大肥肉,日后门生故旧,都是倚仗。” “现在元辅让大家推举,这是不吃独食,大家举荐任事之人,最好是真的能做事的循吏,办不成,举荐之人不能任事,元辅先生吃起独食来,各家各门,别再哭闹纠缠就是。” 冯保就负责把话翻译成大家能听得懂的话,把话说明白,增加商议的效率,而不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玩你猜,你猜我猜不猜的游戏。 大明明公是小孩呀,还猜! 而冯保的意思很明确,这块大肥肉,张居正拿出来分了,若是遍访贤良,推举出来的人,不能好好任事,那张居正就只能吃独食去了。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看着所有人。 “这不是我们浙党,要占了天大的便宜吗?”谭纶一听此言,乐呵呵的说道。 晋党、张党都因为地理原因,在海事上,短时间没有能拿得出来的人才,而谭纶作为浙党党魁,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大家都是闷声发大财,谭纶这豁达的性子,讲究的就是得了便宜还说出来。 谭纶还真有人选,眼下南京刑部尚书赵锦的儿子赵士祯,就是个火器天才。 “只求成事。”张居正看了一圈,葛守礼、海瑞不反对,礼部尚书万士和、工部尚书朱衡极为赞同的情况下,这建立海事学堂的事儿,就算是有了章程。 万士和犹豫了下说道:“要不要请一些佛郎机人任事?” “初建仍以明人为宜,安定后再聘请佛郎机人为教习,未尝不可。”张居正稍微想了想,部分赞同了万士和的想法,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红毛番在海贸事上,就是比大明强,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大明也有鞑官,就是鞑靼人投效大明为官。 合作与对抗,就像知行、矛盾一样,互相对立而统一。 初建就用红毛番显然不行,等到安定下来,红毛番也不是不能用。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取长补短去芜存菁,是陛下提出对外交流的总纲领。 廷议在吵吵闹闹中结束,朱翊钧并没有让侍读、侍讲入殿,而是颇为担心的说道:“先生以为,殷正茂攻伐吕宋,结果如何,是输是赢?”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胜负乃兵家常事,臣也看了塘报,应该很难很难。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言胜难如登天。” 朱翊钧想了想却摇头说道:“朕觉得殷正茂能赢,若是他赢了,就派他去吕宋做总督如何?” 殷正茂在极南都要做土皇帝了,吕宋孤悬海外,殷正茂到了吕宋做总督,岂不是实质上的裂土分封?入大明则为大明总督,出大明则为吕宋大王。 朱翊钧用人就突出一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能干就一直干,人心,是最坚定的也是最脆弱的,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没有存稿了,所以每天更新都是新写的,今天起的晚了,晚上应该还有一更,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大明火器,遥遥领先! “陛下,殷正茂真的能打赢,他的儿孙不能随往。”张居正听闻小皇帝的说辞,选择了一种折中的方案。 殷正茂儿子孙子,回京读书好了,正三品以上都能恩荫为官生入国子监读书,不能让殷正茂的儿子孙子跟着出海,就是说不能让这个吕宋总督世袭罔替,否则就是麻烦。 朱翊钧笑着说道:“到时候再说吧,还没打呢。” “张四维说要雕刻刊印永乐大典,这可是好大一笔钱,他也是真敢说。”朱翊钧说起了张四维的事儿。 张四维也在凭空造牌,而且造的这张牌,角度的确刁钻,张四维本身就分校过永乐大典,而雕版刻印,刊行天下,这是一大笔钱,居然不用朝廷支出。 张四维显然是走的老路子,贿政。 若是永乐大典卖得好,张四维这个主事的人,从中间稍微做一做账,就回本了。 “张四维很有钱。”张居正极为感慨的说道。 张四维别的没有,唯独钱多,当年河东盐法案起,张四维一挥手就是几万两银子打点,那些个平素里高喊着骨鲠正气的言官,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 贿政姑息,国之大弊。 “那就让他印吧,也算是功劳一件。”朱翊钧点头说道,算是同意了张四维凭空造牌立功的打算。 讲筵开始了,小皇帝真的在非常认真的读书。 下午习武时间,一道旨意忽然传到了文渊阁,而后一道对侯于赵的嘉奖诏书,从内阁到司礼监,请陛下用印后,冯保带着一众宦官,来到了六科衙门六科廊。 六科给事中有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给事中等大约二十多名,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六科朝房设在皇极门东,每科各给衙门七间,被人称之为六科廊。 大明只有三个外廷衙门的官署在皇宫内,一个是六科廊,一个是文渊阁,一个是西苑宝岐司。 这个西苑宝岐司,还没有在禁城内,而是在宫苑的西苑。 冯保走进六科,科道言官们跪倒一片,因为冯保是来宣读圣旨。 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阴阳顿挫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六科给事中乃近侍之官,凡朝廷政令得失,军民休戚,百官邪慝,皆能言之,自考成法以来,六科更掌监察六部职权,凡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六掌科皆预焉,故,非识逢大体者,不可为给事中。” “今天下大势,如人衰病已极。腹心百骸,莫不受患。即欲拯之,无措手地,幸,今有科臣侯于赵,遇事刚果,弹劾无所避,志虑坚贞,行操能清鯁。” “特赐银五十两、纻丝一表里、钞一千贯、酒三瓶,庆赏,以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 “望尔仍能正色陈规,犯颜明诤,责难陈善于君前。” “钦此。” 冯保将赏赐之物递给了侯于赵,而后笑着说道:“这可是陛下亲自酿的,此酒极烈,莫要小觑其烈,切记不可多饮,小酌为宜。” 冯保赐的酒名叫国窖,乃是皇帝亲手酿造! 主要是番薯制作淀粉的残渣酿成,而后经过了蒸馏所得的高烈度酒,这种高度烈酒,在大明叫法酒,朱翊钧赐给张居正也就五瓶,赐给侯于赵就给了三瓶! 谁再说皇帝要伤耳目之臣,海瑞第一个站出来不乐意。 “好了,大家各忙各的吧。”冯保办完了事,抱着拂尘迈着四方步离开了六科廊,出了六科廊,冯保都乐了,小皇帝真的是蔫儿坏。 不是为了博誉于一时吗?那就给你名誉,来自皇帝的认可! 侯于赵呆滞的看着手中的圣旨,再看看一众科道言官们虎视眈眈的面庞,恼羞成怒的说道:“看我作甚!作甚!这都是当初大家一起商议,现在出了事,都怪到了我的头上!这是什么道理!” “明明是相约上奏,又不是我一人!第一个挨骂的就是我!” 侯于赵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他的奏疏得到了元辅的认可,又得到了皇帝的嘉奖,这本来是个高兴的事儿,但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科道言官都视他为始作俑者,不断的对他口诛笔伐。 “又没人说你什么,你何故心虚?”一名都给事中阴阳怪气了一番,一甩手走进了朝房。 侯于赵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最近朝中在廷议一件大事儿,那就是礼科给事中石应岳上奏请解藩禁。 宗藩开枝散叶,日益增多开支日增,自弘治年间,禄米难以满足。 嘉靖年间,西北打鞑靼,东南平倭,国家财用大亏,闹到后来,开始欠宗室俸禄,这砍宗俸,顺理成章,而且是一刀切的懒政。 具体而言,就是郡王以上犹得厚给,但自郡王之下的各府将军、中尉直接就不给宗俸了,已有封爵的都不给宗俸了,没有封爵的宗室,其困苦不难得知。 所以科臣石应岳的意思是,请以不系赐名授爵者,尽予放开限制,准从士农工商四民之业。其中,有文学才能的,准予参加科举入仕,但不许任京官、握兵权。不然,公无以为给,私无以为养,有伤国体。 陛下朱批下章诸部部议,凡大事廷议六掌科皆预焉的基本规则,就是遇到大事,群臣先上谏一番,都说说各自的看法。 侯于赵回到了朝房,思前想后,开始动笔。 侯于赵万万没料到,自己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奏疏,又又与科道言官逆行了! 因为大多数科道言官们上谏都是要求恢复宗室待遇,皇帝年龄小,大明财政状况在变好,恢复宗俸,可以彰显亲亲之谊,不至于宗室惊怖,而且供养宗室,也是祖宗成法,如此苛责宗室,天下不安。 而侯于赵的奏疏,在众多科臣们里可谓是一股浊流,侯于赵比较激进,将宗室的作用贬低的一无是处,历数各地宗室的罪状,要求再次降低宗俸,郡王以下,一体放开藩禁,准从士农工商,自谋生路。 而两种意见,又摆在了李太后的面前,李太后是左右为难。 若是同意了大多数科道言官,本就财用大亏,稍微有些好转的财政,就会急转而下。 若是同意了侯于赵的奏疏,那岂不是说她这个太后,当家的朱家媳妇,苛责大明宗室? 李太后拿着两本奏疏,也不知如何办才好。 朱翊钧下午没有习武,今天是阅视京营的日子,他用过了午膳,要去京营查看京营的训练情况,刚打算开溜,就被李太后给叫住了。 李太后将几本奏疏放在了小皇帝的面前,开口说道:“皇帝啊,这如何处置才好?外廷等着宫里的意见,皇儿快快大婚吧,自己处置吧,这都是些什么事儿,难以处置,这不是为难娘亲吗?” 为母则刚,小皇帝不能视事的时候,李太后敢下懿旨直接罢免高拱。 现在小皇帝睿哲渐开,李太后也变得柔弱了几分。 朱翊钧看完了两本代表性的奏疏,点在了侯于赵的奏疏上说:“采侯于赵奏言,下章文渊阁明日廷议就是。” “为何?”李太后看朱翊钧如此快的做出了决断,略有些惊讶的问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恢复不了宗俸,因为做不到。” “恢复宗俸,意味着要恢复宗室免赋,就襄王府就有两万顷田免正赋,两百万亩田的正赋,天下宗室何其多,朝廷哪来的那么多的正赋挥霍啊!” “这些科道言官表面上在论祖宗之法和礼制,但其实在为了自己谋利罢了,私门侵占田亩,除了姑息之弊外,大多数都投献在藩王、寺庙、和缙绅名下,来躲避正赋。” “姑息之弊不能从宗室起,就按侯于赵说的吧,郡王以下,统统自谋生路便是。” 嘉靖皇帝的大礼仪之争,争的是管自己爹叫爹,这不仅仅孝道,还是争夺的法理。 嘉靖皇帝大获全胜,叫自己亲爹为亲爹,他的皇位法理脉络,就不是宪宗、孝宗、武宗,嘉靖皇帝旁支入大宗,而是变成了宪宗、睿宗(亲爹朱祐杬)、嘉靖皇帝。 大宗就是我自己。 嘉靖皇帝八子仅剩下裕王也就是隆庆皇帝一人,而隆庆皇帝一共就两个儿子,一个朱翊钧,一个朱翊镠。 这就造成了一个客观事实,朱翊钧这个皇帝当的真的是孤家寡人,比较近的亲戚压根没有多少,连皇叔都没有一个,只有一个整天刨沙子的弟弟朱翊镠。 所以,自嘉靖以来,不断削减宗俸,到现在各地藩王府名下连一亩地都没有,亲王岁支万石米为宗俸,郡王岁支三千石为宗俸,而且要折钞七成,就是说连亲王和郡王的宗俸都要七成给钞,大明宝钞都是擦屁股纸,郡王以下连擦屁股纸都不给。 嘉靖年间成文的《宗藩条例》,一共六十七则条例,每一条都是砍向宗室头上的一把刀。 后来战事吃紧,亲王万石俸,直接变成了九千石,又砍了一刀,而郡王更砍到了三百石左右。 嘉靖四十一年,按照祖宗的算法,宗俸本该八百五十三万石,按照嘉靖的算法,直接砍到了一百八十五万石,而当年正赋为两千六百六十万石,宗俸开支占比为7%,省下来的钱用于戎事了。 到了隆庆二年,隆庆皇帝直接搞了一个宗禄永额制出来,就是额派之禄通融均用,日后子孙不拘多寡,均此取给。 翻译翻译就是,朝廷和地方五五开给藩王府宗俸,各省定额,宗室生多生少,就那么点米,爱要不要。 而这一刀,将一百八十五万石宗俸,降低到了一百一十七万石,为永例。 直到后来万历皇帝封自己亲儿子福王、禄王的时候,才完全恢复了宗室待遇。 “没钱的时候,连宗俸,也不是不能商量。”朱翊钧看着李太后略显无奈的说道。 嘉靖、隆庆皇帝,其实也不想砍宗俸,那不是实在是没办法了吗?要是有钱,谁不想表达亲亲之谊?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为了给殷正茂找银子征伐,宫里去年加了七万两的度支,也给砍了,皇帝家也没有余粮啊。” 李太后琢磨了下无奈的说道:“唉,那就依皇帝所言吧,骂名什么的,尽管骂吧。” 最终,太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不是说不给,实在是没有。 “孩儿去京营了。”朱翊钧微微欠身,离开了乾清宫,乘坐车架前往了北土城京营大营。 皇帝还小,李太后、冯保、张居正是皇帝亲政的限制,也是保护伞,一些脏活累活,都归他们干。 朱翊钧的车驾至北土城,直接停在了武英楼前,这是皇帝阅视京营的地方,每五天,朱翊钧都会来一趟,风雨不辍。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威武!”总兵戚继光,副总兵马芳、参将李如松、麻贵、各把总守备等一众见礼。 朱翊钧站直了身子说道:“大明军威武!” “诸将帅免礼,戚帅,日后阅视以军礼见即可。” 春天的叫作振旅,夏天的叫作拔舍,秋天的叫作治兵,冬天的叫作大阅,每日至京营为操阅军马,朱翊钧年纪小,现在只有阅视,朱翊钧的意思是,大明的军礼有几种,跪叩首、屈一膝、打躬一揖,阅视一律免屈膝。 “陛下,臣有一物颇有威能。”李如松出列俯首说道:“臣恳请阅视。” “哦?何物?”朱翊钧笑着问道。 两个掌令官抬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盖着红绸布。 李如松才说道:“神枪一把。” “我大明鸟铳长三尺,装药两钱,六十步内堪能破甲,前日红毛番进铁浑甲,六十步不能破,故造此铳,此铳长,龙头轨、机俱在床内,捏之则落,火燃复起,装药四钱,威力可破铁浑甲。”戚继光拉开了红绸布。 朱翊钧看到的是一堆的零件,铳管、铳床、弯形枪托、龙头、扳机、火门、机轨、前口、后门,照门、照星。 其铳管为筒形,用精炼的钢铁片卷制而成,由大、小两管贴切套合。 如果铳管可以用很刑的无缝钢管,那就完美了,但眼下大明造不出来不是? “这铳管里的线为何物?”铳管细长,居然有类似于膛线一样的设计,让朱翊钧大开眼界。 戚继光拿过来一杆成品说道:“陛下容禀,此铳,铳腹既长深,若赳火门,并铅子,及清洗时,布纸等物不出,为取开方便一二,左转则进,右转则出。” “铳管阴刻,铅子阳刻,可增加命中。” 这铳管里的膛线的确是膛线设计,不过极为简陋,只是因为铳管太长了,清洗不便,才有左转则进,右转则出,而阴刻,阳刻,则是使铅子旋转出膛,增加精准度。 扳机和机轨分别用铜和钢片制成,其厚如铜钱,隐于铳床内; 龙头式机头与机轨均安于枪把,并在贴近发机处安置长一寸有余的小钢片以增加弹性,使枪机能够捏之则落,射毕后自行弹起。 朱翊钧指着一把钢刀说道:“这是何物?” “铳刀。”戚继光说完将钢刀拔出,插在了神枪之上,铳就变成了一把近战的矛。 “很好,来试试。”朱翊钧兴起,颇为期待的说道:“实践出真知嘛,伱们说能破铁浑甲,朕是不信的,试试就知道了。” 戚继光回答了了陛下的问题:“破铁浑甲得用钢丸。” 但是很快戚继光就为难了起来,这当着陛下的面射火器,这到底应该用什么礼仪?好像没有这个流程,就跟在陛下面前射箭一样? 钢丸贵,铅子便宜,钢丸和白银等价,两钱钢丸两钱银子。 “那就试试。”朱翊钧跃跃欲试的说道。 “李参将,你来试射吧。”戚继光决定就和射箭一样,让李如松拿这份功劳。 很快,一应物品都准备好了,木架猪肋填充的铁浑甲胸甲,被挂在了三十步外,而神枪被固定在了一个叉形座架子上。 戚继光进一步解释道:“上架更准,在战场上,将士们常常依托楯甲车稳定铳管,就像李参将开虎力弓大架一般。” “那这个铁链呢?干啥用的?”朱翊钧指着固定在神枪前面的铁链问道。 戚继光赶忙解释道:“只能上下转动,不能左右,防止新兵铳口对人。” 朱翊钧就像是好奇宝宝一样,东看看西看看,指着一个蒸饼一样的罐子问道:“这又是何物?” 戚继光解释道:“这是装发射药的火药罐,用时以指堵火药罐管口,开火门倒倾,待管中药满,仍闭颈门,装入铳内,而后用搠杖插在铳床之下,用以筑药送子。” “每铳用罐一个,恰好能装满一铳之药,平时所说鸟铳,为两钱铳,神枪为四钱铳,但是战场上不可能带秤,故此有这个火药罐,算是称药,铳大小不一,有大有小。” 定装火药,只不过因为火药质量参差不齐,火铳的铳膛大小不一,所以不能完全定量,火药差则多,火药良则少,铳膛大则多,铳膛小则少。 搠杖用以筑药送子,就是把装好的药捣实,好增加火药威力。 戚继光作为军事家,对火器讲解的十分到位。 “大明火器遥遥领先!”朱翊钧了然,笑着说道:“开始吧,开始吧。” “陛下这边请。”戚继光示意小皇帝离远点,钢丸铅子乱飞,要是打到了小皇帝,那万事皆休。 朱翊钧也没多矫情,走到了远处。 李如松点燃了火绳枪,而后瞄准击发了扳机,扳机带动火绳击锤,点燃了膛室内的火药,一声爆鸣声响起,铳口火光炸现,钢丸激射而出,带着呼啸之声,猛地打在了铁浑甲胸甲之上,发出了金戈之音。 很快一个掌令官就把胸甲和猪肋呈送御前,朱翊钧看着胸甲被穿破,猪肋排完全折断,而钢丸入木而过。 “把靶子放远一些,再试试。”朱翊钧对二十步能破白口铁,也就是软钢铁浑甲的成绩非常满意,只不过看这个威力,还可以更远! 铁浑甲三个厚,就是黎牙实上贡的厚度,二十步破甲,其实可以更远。 枪声不断的响起,硝烟味阵阵传来,而靶子也越推越远,一直到六十步时,钢丸破甲却镶嵌在了铁浑甲之上,并未穿破。 “厉害啊!”朱翊钧忍不住赞叹的说道:“叫什么名字?” “还未定名。”戚继光笑着说道。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既然是戚帅带着人做出来的火铳,就叫戚家铳吧。” “陛下…”戚继光无奈,这不是把他放在火架上烤吗?哪有这种叫法,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是真的如此定名,怕是又一轮口诛笔伐。 戚继光打定了主意低调低调,再低调,不引人注目才好。 朱翊钧笑了笑说道:“光顾着高兴了,忘记了朝中言官们的嘴脸了,红毛番以营堡、铁浑甲在南洋逞凶,就叫平夷铳吧。” “若是精钢打造铁浑甲,还能否洞穿呢?” 戚继光摇头说道:“还未曾试过。” “那就来试。”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 这个铁浑甲是白口铁,在大明的定义里不算是钢,而中碳钢一般为两个厚,也就是两毫米左右,现在大明也只有两件精钢胸甲,一个是戚继光的,一个是李如松的。 李如松把自己的胸甲抬了上来做实验。 神枪不停的击发,很快就得到了结果,六十步不能破甲,四十步破甲不能入,三十五步甲肋皆贯穿。 布面甲的防御力大抵等于三分之二的白口铁铁浑甲,但是布面甲便宜,造价只有五分之一左右。 牺牲性能换取大量列装,这就是大明的军事逻辑。 朱翊钧说的遥遥领先可不是开玩笑,此时的红毛番大佛郎机人用的重型火铳,名叫穆什特科火绳枪,这种重型火枪,有效射程是六十步到一百二十步,弹丸重五钱、装药五钱左右,也能破铁浑甲。 而平夷铳用四钱火药,弹丸三钱,也能六十步破铁浑甲,六十步内破甲可造成伤害,确实是遥遥领先。 朱翊钧得到了平夷铳的制造方法后,立刻写了一封书信到两广和南衙,下旨督造平夷铳。 嘉靖二十七年,浙江总督朱纨、浙江总兵卢镗,收复倭人、葡人占据的双屿,获鸟铳及善制鸟铳者,嘉靖皇帝下命仿制,至嘉靖三十七年时,兵凶战危,仅一年,即造鸟嘴铳一万余把,而后每年造鸟铳两千余把。 平夷铳专门用来破甲,造价昂贵,火药消耗大,而鸟铳用来大量射杀敌军,两种火器的战场职责不同,列装并不冲突。 朱翊钧的书信,在二十一天之后,出现在了殷正茂的案前,而殷正茂打算十五天后,前往南澳岛,准备攻伐吕宋之事。 原江西巡抚、现广西巡抚凌云翼已经到了广州府。 凌云翼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同榜,面相就有些凶狠,张居正说凌云翼性好杀戮,为人激进,从面相上来看,眉凸,骨凸,颧骨凸,两颊斜不怒自威,也是纵横凌厉之人。 凌云翼的手段和他的面相一样的凶狠。 殷正茂拿着手中的书信面色惊讶的说道:“陛下亲笔书信。” 殷正茂打开了书信,认真的看了起来。 [戚帅在京练兵得到了一平夷铳,能破红毛番铁浑甲,朕初闻此物,觉得部堂能用得上,特将此物营造之法,快马加鞭送于部堂使用。] [部堂不日前往吕宋征战,乃是海战,我大明经验不足,吕宋两千里之外,补给困难,部堂前往,万事小心,胜则美,不胜亦无大碍,吕宋距离大明近,距离红毛番远,此战不胜,等松江镇水师成军,再行攻伐亦不迟。] [红毛番路途遥远,他们只能败一次,而我大明一次败,十次败,百次必胜,论持久作战,红毛番夷必败。] [戚帅反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计较一时成败,客兵善战,生而有父母,素闻部堂爱兵如子,军兵阵亡,也上奏朝廷立忠勇祠记录其功,若征吕宋事,力有不逮,可弃招抚海寇,保留火苗撤回大明,以期燎原之势。] 殷正茂不确信的又看了一遍书信,拿起了另外兵书,上面记录的是平夷铳的营造方法。 陛下这封书信,非常有趣,有趣就有趣在,陛下金口玉言,允许殷正茂可以战败。 大明第一次毕竟跨海作战,打输了就把招安来的海寇作为诱饵抛弃掉,然后撤回大明。 殷正茂不确信的把书信递给了凌云翼,疑惑的说道:“陛下这意思,是打不赢就不要回来了吗?” 凌云翼反复看完之后,摇头说道:“陛下用俗字写的,有句读,陛下的意思很明确啊,打不赢就及时止损,然后回来,一次打不赢就打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红毛番只能输一次啊。” “意思非常明确。” “陛下有先帝德泽。”殷正茂颇为感触的对凌云翼说道。 这就是要说到隆庆六年,新到广州的殷正茂也不是一开始就一直赢,也输过几阵,当时朝中高拱、晋党的言官对殷正茂的败绩大加指责,隆庆皇帝亲自写了一封圣旨到广州,勉励殷正茂说:兹初任事,履新不久不予深究,悉力驱剿便是。 殷正茂荡寇平倭,也是抱着报先帝知遇之恩,杀倭必尽,所以也不想着养寇自重。 殷正茂、张元勋其实都已经做好了被卸磨杀驴,良弓藏走狗烹的准备,但是小皇帝这封书信,让殷正茂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言表。 皇帝陛下亲笔手书,告诉殷正茂,打不赢没关系,只要最后是咱们赢就好! 凌云翼和张元勋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不可置信。 凌云翼沉默了片刻,找到了个合理的解释说道:“看来是去年部堂上奏说把对红毛番加税供养内帑,让宫中非常满意部堂的阔气,故此恩厚。” “陛下下旨说这个钱先不要了,用以军饷,是宫里的助军旅之费。”张元勋补充说道,这是上一份圣旨里的内容。 凌云翼大惊失色看着殷正茂说道:“殷部堂不会是流落民间的宗亲吧!圣眷正隆,简在帝心啊!” “胡说!”殷正茂看着凌云翼厉声说道:“你找死,不要带上我!” “应当是陛下重循吏,这两广战事,糜烂十数年,我到了这里,才算是有了些气象,故此恩厚?” 殷正茂仍也有些不确信,陛下这封书信,显然是自己写的,总不能是张居正口述,小皇帝代笔吧!那张居正胆子也太大了。 这两年随着两广战事安定,张居正的措辞也变得严厉起来,尤其是对于贪腐事屡次申斥,故此殷正茂最终判断,这封笔锋仍然有些稚嫩的亲笔书信,是陛下的本意。 这就让殷正茂更加无所适从了。 都说小皇帝德凉,可是殷正茂完全没有从字里行间看到德凉,反而看到了恩厚。 在不同人的眼里,小皇帝有着德凉和恩厚两种模样,这种矛盾的状态,殷正茂只看到了陛下的恩厚。 “挺好。”张元勋颇为确切的说道:“我就是个带兵打仗的丘八,我不懂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这干活的能拿钱多,越干越有劲,不干活的拿钱多,干活的人越干越没劲,我觉得挺好的。” “陛下重循吏,重用能做事的人,我觉得是个好事!” 凌云翼想了想说道:“陛下这是给殷部堂找了条后路,不至于兵凶战危,不知如何是好,陛下如此厚恩,殷部堂可不能辜负了陛下的爱护之心。” “一次不行,咱就来下一次。” 殷正茂点头说道:“我后日就走,造平夷铳的事儿,就有劳凌巡抚了,凌巡抚,若是没钱,就去问权豪纳捐,都已经训的差不多了,但是有一点,凌巡抚,千万别杀人,到时候元辅也难以回护。” “斗而不破,实在不行,就抄家。” 凌云翼和殷正茂不同,凌云翼他不贪,他嗜杀,遇事不决就杀杀杀,两广的权豪,已经受了不少折腾,很乖巧了。 “好!”凌云翼笑了笑,算是答应了下来。 戚继光的平夷铳,其实就是从鲁密国传到中原改良的鲁密铳,在嘉靖年间就有改良款,后来到了赵士祯手里成了完全体。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力降十会 朱翊钧送给殷正茂的不仅仅是平夷铳的营造法,还有来自简陋光学试验室制作的千里镜。 这把手持的千里镜是稳定的、便携式十倍千里镜,这不是大明没有能力制造倍数更高的千里镜。 全楚会馆文昌阁放着的那台四十倍千里镜,北土城武英楼的那台为二十倍,而暗室实验室专门给小皇帝观星的千里镜,是五十倍,钦天监那台为四十倍千里镜。 之所以选择十倍,是经过了很多次的实验得到的一个结果。 千里镜的放大倍数越高,代表着图像越暗,尽管放大的图像更大,但视野会变的极为狭窄,并且很难使图像聚焦,与此同时,任何轻微的颤抖,都会导致图像的不稳定。 殷正茂的使用情况是在海上,而且是在战场上,昏暗的图像和狭窄的视野以及震动都会导致高倍千里镜的失效,而十倍是实践所得,这个倍数恰到好处。 朱翊钧还送来了四瓶国窖,它有个俗名,地瓜烧,这是一种高度的烈酒,这种烈酒一般用于航海。 在海上,将烈酒混合着搜集的淡水,可以有效的减少病患,这是红毛番的水手们常常吹嘘的航海秘术。 而在大明,永乐年间,烈酒随船出海兑淡水,就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关于高度烈酒的蒸馏,蒸馏分离技术,并不是什么新鲜技术,在唐宋时候,就已经有了成熟的蒸馏酒技术,而到了明代,蒸馏酒甚至发展出了南北两派来。 而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则确切的记载了: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 朱翊钧对殷正茂吕宋征战,提供了他能提供的一切支持。 殷正茂在详细交待叮嘱了一番后,在第二日乘船前往了南澳岛。 八月十五中秋节,南澳岛水寨一百五十条船,开始扬帆起航。 大明的主力战舰是一种四百料的战座船,八丈六尺九寸(约27米),船阔约一丈七尺(约5.2米),树两桅,荷载为四百料,船上设有战棚长楼,在其战棚侧墙上设有窗口,供长枪箭弩发动攻击。 如若遭受攻击,可关窗,窗上的铺板可以防御箭矢和小石丸,船尾高翘并立一望亭,可供瞭望敌情。 即便是这样略显可怜的战座船,一个只有两根桅杆,比三桅帆还要小一些的战舰,已经是大明最好的战船了。 座船,指将领乘坐的旗舰,一百五十艘船里,只有两艘这样的战座船。 战座船主要依靠撞击、火攻和白刃战,只有在前面甲板有一架大将军炮,而在船的两侧,有四台碗口铳,这是一种近战霰射的火器。 还有四条二百料战船,长约六丈二尺一寸(约19.3米),船阔约一丈三尺四寸(约4.1米),树二桅,荷载为二百料,这种船是一种橹帆船,船上为保护摇橹的士兵,设有橹厢,就是可以划的船,而战船上配有一种拍竿,利用重物砸毁敌方船只。 而红毛番最大的船只,大约有两千料,竖四桅七帆,拥有巍峨的悬伸艏楼、艉楼和深深的货仓,设有两层甲板,整条船拥有超过五十门的火炮,拥有超过三百名士兵、水手,横行海上,从无敌手。 船上的火炮也是五花八门,无论是前膛装填、以摧毁船只为目标的重型主战火炮;还是后膛装填、旨在击杀人员的小型火炮;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那些被称之为红夷大炮的长管重炮,拥有超过八尺的炮管、六寸的膛孔、发射的是超过了二十五斤的实心弹,放在船首就像是蹲伏着的怪兽一般。 只需要数发就可以摧毁一艘船舰。 邓子龙调查的时候,对重炮的威力进行过估算,至少能够在三百步(约400米)的范围内,有效毁伤敌舰。 这种名叫加莱塞战舰,堪称海上巨兽。 不过幸好,这种海上的庞然大物,能够在三百步外有效毁伤敌舰的战舰,并没有被部署到吕宋。 殷正茂其实可以等一等,等大明吃透了郑和出使水程等一系列的旧案之后,设计并制造出一种至少能称得上战舰的船只,再前往吕宋,对红毛番进行征伐,这本来也是殷正茂的打算,他在南澳岛训练那些招安匪寇,等待船舶的营造。 但是邓子龙带回来的消息,让殷正茂不得不吃下这碗夹生饭。 因为邓子龙登岛的侦查之中发现,那些红毛番正在制造加莱塞战舰,这种被红毛番视为荣耀的战舰。 隆庆五年,在勒班多海战中,红毛番凭借着加莱塞战舰,战胜了不可一世的鲁密国(奥斯曼帝国),击毁了鲁密国超过两百艘战船,俘虏杀死了鲁密国超过九万名士兵,一举奠定了红毛番的霸权地位。 无论是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还是总指挥高第、勒比撒里,亦或者是那个红发美人罗莉安,在谈到这场胜利的时候,总是毫不犹豫的挺起胸膛。 吕宋,马尼拉港的那个城堡里,造船厂里,正在建造加莱赛战舰,而且在明年三月份之前,就能够完工,邓子龙亲眼看到了战舰的龙骨和相应的火炮正在被打造。 这种海上巨兽,并不能帮助红毛番更深入的进入内陆,但是可以完完全全的控制海上的航路和海港的进出,也意味着,红毛番可以从漫长的海岸线上,任何一点进攻大明。 这种威胁对于殷正茂而言,是决计不可接受的,所以,他出发了。 殷正茂的舰队在海上的航行极为顺利,从广州电白港到吕宋的航线已经极为成熟,能够招募到足够的舟师,牵星过洋。 漫长的二十五天航行,抵达吕宋西南部沿海海港班事兰的时候,大明舰队一百五十条船,逃走了七艘、沉没了三艘,这些逃走和沉没的船全都来自于林凤军。 剩下一百四十条船。 而殷正茂率众抵达的地方,叫班思兰。 这里本来不叫班思兰,而应该叫做密雁。 密雁港的红毛番守将名叫撒示洛,在大明船只抵达的时候,撒示洛稍微抵抗之后,就立刻向马尼拉的方向撤退。 而此时的舰队中也出现了两种声音。 “二十多天的航行,我们需要休整,养精蓄锐,而后再向马尼拉进军,一举消灭马尼拉的红毛番。”参将梁守愚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二十天的航海,所有人都非常的困乏,尤其是招安而来的海寇,修整之后,再继续进攻。 邓子龙则非常不赞同的说道:“敌人守将已经逃跑,必然会示警马尼拉的红毛番军队,兵贵神速,如果我们休整,就错过了战机,此时就应该立刻扬帆起航,攻打红毛番,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红毛番对这些土地根本没有执念,所以才会一触即退,他们的根基就是那个矗立在马尼拉的城堡,城堡在,一切就在,城堡不在,万事皆休。” “只要有那个城堡在,我们无论占领多少土地,等到马尼拉的红毛番得到了补给,等到大帆船回航,立刻就会切断我们的海港,将我们在吕宋的军队,一点点的蚕食,只有最快的打下那座城堡,才是致胜的关键。” 张元勋看着堪舆图说道:“我觉得邓子龙说的有道理。” “有没有可能,我的部下已经无力再战了?”林阿凤低声说道:“大家都知道的,二十多天的航行,他们已经不能作战了。” 三千浙兵,仍然生龙活虎,五千余海寇已经苟延残喘,毫无战斗力可言。 “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能再战。”梁守愚表示了自己的想法,浙兵还能打,海寇已经没什么士气可言了,接下来是攻坚战,没有炮灰,怎么攻坚? 浙兵一共就三千人,精锐攻坚,死伤大明军无法接受。 殷正茂开口说道:“林阿凤,你带所部立刻开始卸船,两个时辰内,必须卸完,就地营造,两个时辰后所有水寨小船,必须随我座舰出发。” “邓子龙你带一千人,十五船为先锋,现在立刻扬帆,突袭马尼拉海港。” “梁守愚你带一千人,十五船为犄角压阵接应,一旦邓子龙所部无法攻克港口,立刻支援,有溃败之象,立刻前往接应。” “张总兵,伱带一千人,座舰,压制城堡支援港口船舶和军士,务必在邓子龙攻克港口之前,阻止敌方援军,力有未逮,负责殿后。” “出发吧。” 殷正茂直接开始下令,他亲自领兵作战,之前在广州府他已经做了很多次的推演,只是他发觉,自己可能错了,对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弱小一些,当然也可能是两国的作战方式不同,出现了这种差异。 哪有一接战就逃跑的? 林阿凤的那些部下的海寇,架着船撞向了海岸,而后从船上跳下去,嗷嗷叫的冲了上去,红毛番就对天放了三铳,直接撤退了。 甚至连压阵的浙兵都没有出动,密雁港就已经落到了大明的手中,敌人的抵抗意志,已经不是薄弱,而是一击即溃的乌合之众了。 殷正茂果断调整了自己之前的作战计划,他之前计划攻破密雁港后,休整三天,而后步步为营的向马尼拉进攻,而现在殷正茂选择了一种激进的打法。 殷正茂等待了两个时辰,林阿凤带着部下,如期完成了任务,时间也来到了下午,而殷正茂扬帆出海,向马尼拉而去。 邓子龙、梁守愚、张元勋等一众,已经率先出发,甚至已经开始了和马尼拉的红毛番的交战。 月色皎洁而明亮,殷正茂赶到时,已经入夜,邓子龙已经完全占领了海港。 殷正茂拿出了千里镜观察着战场,小船在海面上航行,这是己方八橹快哨船,哨船射出了箭矢,钉在了火把照亮的靶标之上,掌令官将消息传到了殷正茂手中。 殷正茂看向了海面,一个幕僚借着明灭的火光,念道:“邓参将拿下了海港,杀敌二十八人,烧毁敌人夹板舰五只,夺得夹板舰一只,击破夷贼小舟五十余只,夺盔甲、刀剑、罗经、海图若干留存。” 殷正茂的千里镜看向了海港,海港的战斗已经趋近于尾声,火光蔓延,五艘夹板舰,如同五个大火炬照亮了海面。 夹板舰,也就是红毛番称之为卡拉维尔帆船,这是一种三桅远洋帆船,荷载约为两百料,算是武装商舶的一种。 而深入海上的栈道一共有五条,每一条都被浙兵所占领,而栈道之上,只有零星的铳声响起,还有战斗的余波,邓子龙还在港内索敌,红毛番养了不少的倭人、黑番、亡命之徒,这都是追击的目标。 幕僚继续说道:“张总兵率部阻截红毛番的援军,敌军试图从水门出,但是被张总兵堵了水门出不来,而后又从陆上三次想要从营堡支援海港,皆不能成行,被堵了回去。” 殷正茂看向了营堡,营堡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洁白的银膜,营堡的城墙上,火光熠熠,也有人影偶尔闪过,而在水门的位置,两艘二百料的斗船,横在了水门之前,而张元勋带着手下一千军士已经完成了布防,红毛番再想出城,难如登天。 一些吕宋人冲出了城门,似乎想要突破张元勋的封锁,却被箭矢、火铳给挡了回去。 “伤亡如何?”殷正茂低声询问道。 幕僚快速的说道:“邓参将所率,死三人,伤五人,梁参将仍在压阵,并无伤亡,张总兵所率,死五人,伤十二人。” 殷正茂发现,张元勋和邓子龙已经完全掌控了局势,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了殷正茂了。 “就剩下了一个难啃的骨头,这个红毛番赖以生存的坚城营堡。”殷正茂挥了挥手说道:“开始吧。” 殷正茂特意为这座营堡,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从邓子龙汇报敌情开始,殷正茂都在想这个红毛番最大的底气,这个看似不可攻陷的城堡,到底应该如何快速的攻破。 殷正茂给出的办法叫做一力降十会。 一个时辰后,邓子龙和张元勋合兵一处,开始对营堡发动了进攻,只是这种进攻,雷声大雨点小,火铳、火炮、弓箭不停的射击,慢慢的火铳和火炮都不响了。 总指挥高第看到只有弓箭射向城中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对着旁边的勒比撒里说道:“和我们过去遭遇的那些土著人的进攻一样,畏惧城堡的火炮而止步,却又想要攻破这里,因为所有的财富都藏在了我们脚下。” “虽然他们有一些火器,但不过是普通的海盗罢了。” 勒比撒里看着城外没有了什么火光之后,笑着说道:“司令说的非常对,他们现在的进攻已经开始变得疲软了起来,我们可以选择喝一杯,然后睡个好觉,等到天亮以后,他们最疲惫的时候,展开反击?” “或许可以找一个美人?” 高第长笑了几声,摇头说道:“罗莉安自从见到了那个东方人后,就把灵魂出卖给了那个男人,或许找不到美人了。不过喝一杯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从墨西哥来了一批糖酒,甜美的味道之下是直击灵魂的酒精。” 弗朗西科斯站在城墙上,看着不断落到城中的箭矢,躲在几个盾兵身后,气急败坏的说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海盗,这么没有礼貌!司令和副司令,你们明天早上,一定要把他们赶到海里去!” 弗朗西科斯离开了城墙,准备回他的总督府好好的睡上一觉。 没有人攻破过他们的营堡,从开始航海之后,这种不规则城墙、女墙、护城河、缓坡、水门保证补给的营堡,从来没有被土著们攻破过。 弗朗西科斯、高第、勒比撒里,对城外海盗判断为倭寇,有些倭寇拥有铁炮,就是一种很落后火铳。 在三人离开之后,红毛番的亲督卫队也越发的懒散了起来,多少年了,土著若是能攻破这种营堡,他们红毛番凭什么横行四海之上?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堵门的两艘斗船在夜幕之下,缓缓被拖离。 换了两艘船在再次堵住了水门,而后船员们似乎放弃了这两艘船,纷纷跳入水中,游向了岸边,这就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海盗们只想用船堵住水门,不让里面的人出来,好好劫掠一番离开一样。 一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闷雷似的轰响声越传越远,火光从两艘船上炸裂开来,大地猛烈震动着,而火光如同一轮皎洁的月光一样的耀眼,水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坑,而后水开始快速回流,激起了四丈多高的水花,灵芝状烟云,在爆炸后缓缓升起翻涌着。 在轰鸣声中,水门的闸口,城墙被完全笼罩在了火光之中,而后猛地炸裂,慢慢倒塌。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四散开来,甚至连近百步外的邓子龙的帽子,都被掀翻在地。 “殷部堂玩的这么大吗?”邓子龙摘掉了耳朵里的棉塞,呆滞的看着那升腾而起灵芝烟柱,喃喃自语道。 殷部堂准备了破敌之法,这两艘船上,堆满了火药而后送过去,把水门直接炸塌的招数,实在是让邓子龙瞠目结舌。 这种作战方式,实在是太过于奢侈了,邓子龙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要不提前准备棉塞呢?”张元勋也是叹为观止,殷部堂这根本就是拿银子砸出来的攻坚。 一力降十会。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殷正茂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摘掉了耳中的棉花,颇为平静的说道:“下令进攻吧。” 擂鼓出兵,一阵阵的鼓声盖过一阵,大明军接阵开始进攻,而红毛番似乎被炸晕了一样,面对大明军的接近,他们并没有开炮也没有发铳。 邓子龙和张元勋率领浙兵,没有任何阻碍的踏进了这个不可攻陷的城堡之内,杀戮开始了。 战争没有任何的仁慈可言,杀死敌人,就是对敌人的最大尊重。 次日的清晨,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朝霞洒在了水面上,被海浪打散,波光粼粼。 而邓子龙也结束了营堡内的战斗,开始点检自己的战利品,所有的盔甲、刀剑、罗经、海图、船志、火铳、火炮等一律留存,军士们在战场上割着首级。 邓子龙俘虏了总指挥高第,他认识邓子龙见到邓子龙就恼羞成怒,拔出了佩剑要求决斗,被邓子龙一个回合就放到了,而张元勋俘虏了吕宋总督区总督弗朗西斯科,梁守愚去追击逃走的副总指挥勒比撒里。 邓子龙还俘虏一个人,罗莉安,这个女人看到邓子龙的面孔时,格外的惊讶,这个在马尼拉,风流倜傥带着东方君子魅力的人,居然是个军将。 殷正茂站在朝阳中,驻足而立,金红色的霞光洒在了他的布面甲之上,他看着市政厅和总督府的建筑,不断的点头说道:“颇为精美的建筑群。” 广场之上,有一组雕像,这些雕像神态各异,斗志昂扬,而在雕像的石柱之间,有铁栅栏间隔,铭牌上刻着几个字,通事说,上面写的是:巨人与神的战斗。 穿过铁栅栏能看到里面的市政厅大门,大门上有一个巨大的徽章,那是一个族徽,代表着大佛郎机王室,殷正茂在里亚尔银币上见过那个徽章,而在巨大的族徽之下,是几个附属国的徽章,通事并不清楚,那代表着什么。 不同于大明的棱角分明,这里充满了各种曲线,各种线条比例恰到好处、半圆形拱券、充满了各种柱式构图的要素,以穹窿为中心的建筑群,确实非常精美。 “唯一遗憾的是,缺少一个洗澡的地方。”殷正茂对着来到跟前的邓子龙笑着说道。 邓子龙颇为认可的点头说道:“的确,接下来做些什么?我们一天,就干完了本来筹划五个月甚至一年要做的活儿,攻破这座营堡。” 殷正茂的所有计划中,甚至连战败的计划都有,唯独没有一日就攻破营堡的打算,这一切来的太快了,快的让邓子龙都有些摸不清楚头脑。 “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修好这个水门。”殷正茂指着被炸开的水门说道:“其他的一切照旧就是。” “一切照旧?”邓子龙面色不解的问道。 “对,先什么都不做,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殷正茂颇为确切的说道:“我们要适应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也要适应我们,这个营堡就很好,现在是我们的了,红毛番的统治方式,在我们没有找到更好的替代方案时,暂时不动。” “我高估了红毛番,更确切的说,我高估了远渡重洋而来的红毛番的战力,他们大约和林阿凤的下属实力相当。” 殷正茂站在一个胜利者的角度,客观的评价了红毛番的战斗力,和海盗无二。 殷正茂进一步解释道:“来到吕宋的红毛番都是走投无路才出海谋财之人,这些红毛番多数都是罪犯,佃户,或者想要发财的亡命之徒。” “他们没有更好的路,才来到这里谋求发财,并没有什么凝聚力可言,更别提战力了,只不过是因为吕宋遗王这些海外番夷,根本没有办法攻破他们的营堡罢了。” “这也是他们如此轻易落败的原因,大意和傲慢。” “和我们大明一样。” 邓子龙不确信的说道:“和我们一样?” 殷正茂笑着说道:“对啊,和我们一样,对自海疆而来的敌人疏忽大意,不以为然,抱着天朝上国的心态,以番夷一体混淆看待。” “没事,一切都不算晚。” 张元勋也处理完了手中的战俘,向着总督府而来。 殷正茂在参观完了市政厅踏入总督府前,眉头紧蹙的看向了海面,对张元勋和邓子龙平静而底气十足的说道:“战争,才刚刚开始。” 攻破了马尼拉城堡,只是战争的开始,不甘心的红毛番绝对不会看着他们经营了十几年的海港,拱手让人,哪怕这个地方,本身是大明的朝贡国,哪怕这个地方,大明早在永乐年间,就任命过吕宋总督。 对付强盗,要用强盗的逻辑。 追击而去的梁守愚在中午时候,就回来了,红毛番的副总指挥勒比撒里被阵斩,梁守愚没能俘虏对方,对方且战且退,抵抗意志极为强烈,梁守愚只好将其全部击杀。 而那个从密雁港逃脱的守将撒示洛,是接下来要清剿的对象,这些红毛番必须一个不剩的剿灭,而撒示洛在得知马尼拉城堡被攻破后,立刻联合了吕宋军队,想要夺回属于他们的领地。 撒示洛带领的红毛番、吕宋人联军,并没有给殷正茂带来多少麻烦,大明的南兵加招安海寇,战力更强几分。 战斗还在继续,而满载着各种战利品的甲板舰缓缓的离开了马尼拉港口,在一艘战座舰,两艘斗船的护航下,向着大明而去。 而这次夹板舰回航的路线,并不是至广州府,而是直接到基隆,因为黑潮的缘故,到基隆只需要四天,而后到松江府市舶司,这段航程,只需要短短的十五天,黑潮洋流,果然是大洋中的河流,顺流而下速度极快。 从松江府至大明京师需要十五天,捷报快马加鞭的送回了京师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下旬了。 这份捷报来的极为突然,连朱翊钧都没做好准备。 “召元辅过来奏对。”朱翊钧颇为兴奋的说道:“朕以为殷正茂可以赢,而元辅以为殷正茂不好赢,但是殷正茂还是殷正茂啊,他果然赢了。” 吕宋的西班牙军队本身就不是很强,和没有强化过的林阿凤打的有来有回。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生民之骨血已罄,国用之费出无经 “先生啊,殷部堂他真的赢了呀!” “部堂到底是怎么想到用药船开水门的?此计极妙哉!所获除金银之外,皆运抵南衙,眼下正在抄录,不日送入京师来。”朱翊钧召见了张居正还没等张居正见礼开口,就对张居正说了这个好消息。 朱翊钧对殷正茂的胜利,颇为欣喜,将塘报递给了张宏,张宏送给了张居正查看。 张居正已经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冯保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了,再看到塘报,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看得出来,小皇帝对这次的胜利,真的很高兴。 “殷部堂此法…靡费极重。”张居正对殷正茂的做法也是有些感慨,两艘船的火药,朝廷都快穷死了,他倒好,放了个大烟花,至少五六万银子砸进去了!也不心疼。 朝廷为了几两银子斤斤计较,殷正茂撒钱如流水! 红毛番根本就是被银子给炸死的! 张居正看过邓子龙探闻情报,那个营堡建造,确是不大好啃,殷正茂这一力降十会的法子,减少了浙兵的消耗,是银子重要,还是军士重要,张居正认为军士更重要些。 “赢了就好。”朱翊钧小手一挥,表示既然打赢了,怎么打赢的不重要。 那贪腐旧账就暂且不论,你赢你有理,你一直赢,就一直有理,朱翊钧也重循吏,每一个能做事的人,都需要被珍惜,就眼下大明这局势,每一个做事的人,都应该得到礼遇。 大明都烂成这个模样了,还愿意肯效死命,为国驱使,为国之肱股。 “所获无金银之物?”张居正敏锐的察觉到了盲点。 所有收获里,唯独没有金银,这不正常,大佛郎机人大帆船一次到港就是四百万两银子,这攻破了佛郎机人在吕宋的营堡,战利品清单上的金银之物,哪里去了? 又是这样,殷正茂九成九又私底下分了。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没有这等道理。” “殷部堂手下都是些什么人?他依仗客兵从浙江募集,而林阿凤本就是海寇,无重赏,如何能战?财货之事,等殷部堂回京再问便是。”朱翊钧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贪腐的事儿,暂且不论,等殷正茂啥时候回京了,亲自问问再说。 贪就贪点呗,殷正茂又不是应天府尹顾章志,四十八万银子,顾章志硬生生的贪了三十六万,人家都是雁过拔毛,顾章志是雁过留毛!这么大个窟窿,朝廷不抄家,找谁填这个窟窿去? 殷正茂摊派了折银十二万两助军旅之费,自己就拿了三万两,这已经很清廉了! 清末李中堂李鸿章,当国数年,就贪了四千万两银子,那是何等国之巨蠹?关键是李鸿章拿了钱还干不成事,这就是天大的过错了。 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报和战利品清单,上面最重要的就是船志、海图、火炮等物,尤其是造船厂里那条建了一半的战舰,西班牙有西班牙的国情,大明有大明的国情,参详西班牙的船只设计,大明应该可以设计出合适自己的船只来。 “船志、海图、火炮、四分仪、六分仪、八分仪,也是海上牵星过洋、海事学堂办学所必需,先生以为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呢?无价也。”朱翊钧摇头说道。 金银阿堵之物,这些东西才是让朱翊钧格外看重的,殷正茂直接将其完整的带了回来。 “陛下圣明。”张居正沉默了一下俯首说道,陛下这个常有理,说服了张居正,知识价值多少呢?这很难用金银去衡量,知识无价,殷正茂拿走的是金银,带回来的东西却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朱翊钧颇有些感慨的说道:“这份军功也有先生的功劳,若非先生举荐,殷部堂满腹经纶、一腔热忱,何以得展布?殷部堂乃非常人行非常事,戴者在野,嫉者在朝,言官不敢违私门请托,口诛笔伐,若非先生一力回护,殷部堂怕是连平倭荡寇都不能了结。” “遑论今日之胜。” “岭东积宼荡平,吕宋红夷除涤,皆先生赞谋庙堂,致无遗策,功当首论,拟敕来行,升恩荫亲如是,再荫先生一子入国子监为官生。” 正三品恩荫一人入国子监为官生,正一品为三子,朱翊钧又在盘算着给张居正搞正一品待遇,而后顺理成章的给张居正升为太傅。 张居正一听一甩袖子,赶忙跪下叩头说道:“臣等仰见天恩隆重,未敢面违,然岭东荡宼,吕宋涤夷,为将兵上下勠力同心而督臣将士协心奋力所致,臣等官居禁近,职在代言,既无亲冒矢石之劳,又非典司戎旅之任,岂敢贪冒天功?” “横予滥及,以失远方将士之心,乖朝廷激劝之义也。” “臣不敢受。” 军将的功劳就是军将的功劳,他张居正不能贪这份功。 从一开始张居正也不太看好这次征伐,他不反对,但也没有明确的支持,只是南澳岛林阿凤盘踞需要解决、客兵征战岭东也需要安置,所以才同意了这次的试探。 红毛番多少有点不禁打了,这也不奇怪,从正德年间,佛郎机人至大明,有一次打得过大明水师的吗? 给红毛番一点面子,叫他们佛郎机人,不给红毛番面子,叫他们立刻入土! 朱翊钧看张居正就觉得这人很没意思,他想了想说道:“先生快快请起,说事就说事,那就赏银百两、纻丝六表里、蟒衣一袭,稍示酬报之典。宜承恩眷,慎勿又辞了。” 张居正对这个正一品的待遇,一直很抵触,这种抵触是全方面了,不收回就一直上奏。 上次高启愚搞得应天府乡试案,张居正一连上了四道奏疏,请皇帝褫夺,朱翊钧也只能下印褫夺。 “臣遵旨。”张居正一听是给钱给东西的赏赐,就不推辞了,沾点光可以,贪天之功,那是要上史书,遗臭万年的! 张居正俯首说道:“兹盖伏遇皇上英资天纵,睿学日新。焕乎尧文,阐乾坤经纬之秘;康哉舜绩,追明良喜起之风。臣愚幸甚!天下幸甚!” “殷部堂厉害,跟朕有啥关系。”朱翊钧摆了摆手,继续美滋滋的看着塘报上的清单。 商船、战船、过洋船都有,这一战的收获,足够大明消化几年了,小皇帝的手在桌上的不断的敲呀敲呀敲,他大约已经猜到了殷正茂,到底把金银花到了哪里去。 张居正看着小皇帝沉思,颇为感慨,此战能胜,全仰赖陛下英姿天纵。 元辅张居正对自己的话负责,一口唾沫一口钉,陛下英明就是英明,他这么说是有理由的,而且历历有据,绝非谗言。 他在万历元年正月,曾经专门上过一道《谢召见疏》说:惟召见辅臣,乃祖宗朝盛事。先帝临御六年,渊穆听政,屡经群臣奏复,俱未蒙赐允,天下臣民,仰望此举,殆非一日。 皇帝召见辅臣,张居正还要专门上一道奏疏谢恩,这是因为先帝临御六年,未曾一次召见过辅臣,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对面,可是先帝一次都没有召见过高拱、张居正。 这一本奏疏可谓是僭越至极,为尊者讳,先帝已去,就是做错了,怎么能说出来? 但是张居正就是说出来了,而且还请小皇帝见辅臣、廷臣、朝臣、外官、县丞、耆老、百姓、外使。 御门听政、召见辅臣商量,让国事正常运转起来,陛下做得真的很好很好。 而另一方面,则是关于殷正茂给小佛郎机人加税供养内帑,小皇帝大手一挥,直接砍了宫里的预算,给极南打仗用。 殷正茂能在吕宋这么霍霍红毛番,和这笔银子有很大的关系。 隆庆二年时,张居正上过一道《请停取银两疏》,穆庙时宫中多费,隆庆二年,隆庆皇帝专门下旨,问户部要三十万两银子。 户部上奏说,边费重大,国用不足,乞求圣明停止取用。 张居正诤谏奏曰:生民之骨血已罄,国用之费出无经。臣等日夜忧惶,计无所出。 这一本奏疏上奏之后,如同石沉大海,张居正只好再上奏言,数次之后,终于得了隆庆皇帝的回复:朕览卿等所奏,户部银两缺乏,内库亦缺银两,朕方取。既这等说,且取十万来。卿等传示,不必再来奏扰。 最后还是隆庆皇帝还是从国帑支了十万两银子。 当时国家财用大亏,本就没钱,嘉靖时候,祖宗成法也有细则,国家藁税,皇宫内帑拿走三成,国帑拿走七成,隆庆元年,月港抽分,国帑内帑五五开。 这都是定好的事儿,结果隆庆皇帝出尔反尔,又拿走了十万两白银。 而小皇帝呢,大手一挥,砍了宫里的预算也要支持殷正茂放烟花,打红毛番,这是何等的英明之举? 生财有道殷正茂,根本就不缺钱,他缺的是信心,张元勋等人缺的也是信心,这样的圣恩,殷正茂怎么能不感激涕零输忠社稷呢? 凌云翼认为殷正茂是流落民间的宗亲,否则如此圣恩,很难解释! “哎呀,朕知道了!”朱翊钧一拍桌子,恍然大悟,他刚才思考的问题已经找到了答案。 走神的张居正回过神来,疑惑的问道:“陛下因何事如此欣喜?”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知道殷部堂把银子用到哪里去了,先生看,殷部堂说,要把那个没修好的夹板巨舰修好,明年三月营造成,用以守备之用,造船怎么可能不花银子呢?所以,他拿了金银,就拿了吧。” 吕宋战事只是一个开始,明年大帆船再至大明,殷正茂没有大船,如何应敌? 张居正仍然非常坚持的说道:“殷部堂子嗣入国子监为官生,等吕宋稍安定,宜召殷部堂回京叙职。” 殷正茂带着的是浙兵,如果财用自主,就是藩镇之虞。 一旦殷正茂等一众变节,甚至跟红毛番沆瀣一气、蛇鼠一窝,那么吕宋、马尼拉,就成为了祸患的源头,那就是比红毛番、倭寇更加可怕的海寇之患。 所以张居正素来反对殷正茂贪腐,无论他贪了银子拿去做了什么。 “先生,殷部堂有平倭荡寇之功,极南数千里,稍有不报之事,情有可原,殷部堂和先生乃是同榜,互为犄角,先生举殷部堂与极南,殷部堂才稍加展布,为何现在先生对其如此忌惮?殷部堂知晓岂不寒心?” “横予滥及,以失远方将士之心,乖朝廷激劝之义也,是先生刚才说的!”朱翊钧表达了自己对殷正茂的支持。 打胜仗,多是一件美事啊!连朱希孝走的时候,都遗憾,没有看到大明军容再耀天威的那一天,引以为憾。 张居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表现对殷正茂的忌惮,甚至可以说是猜忌了,最开始朱翊钧还以为是殷正茂不听话,挑衅了张居正的权威,但是现在看来,不完全是。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晋党西北之祸仍在眼前,臣为辅弼,不能坐看其日益肆意,而不加约束。” 朱翊钧听闻,也只能感慨的说道:“先生所言有理。做事难,所以殷部堂是个坏人。” 说完朱翊钧自己都乐了,戚继光说殷正茂坏事做尽,在传统儒学士的价值观里,张居正是个威震主上的僭主,他也不是好人。 朱翊钧有朱翊钧的主张,张居正有张居正的操守,这就是矛盾的地方,小皇帝对打胜仗的臣子,几近于溺爱,但是张居正需要把握其中的尺度,不能太过放纵,更加不能太过于限制。 所以张居正同意给殷正茂政策,但是仍然申斥殷正茂的行径。 矛盾无处不在,而在矛盾之间寻找到冲和平衡之道,大明诸事才能循序渐进,缓慢而坚定的改变! 殷正茂的事儿,朱翊钧不打算和张居正多谈,殷正茂真的变节,就让俞大猷去平叛,而且朱翊钧不认为殷正茂会变节。 极南乱糟糟的局面,殷部堂都能收拾干净,始终没有养寇自重!非要跑去吕宋再变节? 人心的确善变,但有些东西,仍然有人坚守,比如忠诚,对国家利益的忠诚,对大明这个公的忠诚。 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份塘报说道:“邓参将上奏言,他的俘虏,一个红毛番女子罗莉安不知如何处置,这是通事,也是一个传教士,想送入京师来,由朝廷决断,邓参将的想法是,朕学外语,有一个佛郎机人教授为宜。” “他还说是个大美人,就给他自己留着吧,朕学外语,慢慢来就是,暂时不寻番夷任教。” “陛下英明。”张居正笑着说道。 这女子既然专门拿出来说,那自然是邓子龙希望朝廷能给她一条活路,毕竟也算是段露水姻缘,说是送到京师来做通事,不过是为了一个宽宥罢了。 其实邓子龙私自宽宥,也没有人会说,专门禀报,那不是代表了邓子龙的恭顺之心? 张居正只是不希望殷正茂变节,防微杜渐,而不是觉得殷正茂等人,在忠诚上有什么缺陷的地方。 “报!急报!”掌令官跑到了文华殿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声喊道:“辽东急报!” 缇帅赵梦祐接过了塘报,匆匆呈送。 朱翊钧打开一看,面色惊变,厉声说道:“贼人如此大胆!建州女真逆酋王杲[gǎo],在抚顺马市诱杀我大明抚顺备御裴承祖!” 张居正闻言面色数变,从张宏手中拿过了塘报,看完之后,勃然大怒,厉声说道:“建奴安敢如此猖狂?!”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召廷臣。” “臣遵旨。” 趁着臣子赶来之前,朱翊钧先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捋了一遍。 建州女真奈儿秃等四人举寨归附大明,抚顺备御裴承祖接受了四寨投降。 女真部一虏酋来力红,率兵追捕而至,抚顺备御裴承祖自然阻拦不让建奴追击,来力红自然心有不甘,趁着夜色劫掠了五个汉民,回了自己营寨。 抚顺备御裴承祖知道后,要求来力红交还掳掠百姓。 来力红请来了建州女真逆酋王杲平事,王杲趁着互市见到了裴承祖,请裴承祖前往来力红寨领人。 裴承祖也没多想,带着三百骑前去领人,到地方才知道上当,王杲布置了兵马,双方激战,抚顺备御裴承祖及把总刘承奕、百户刘仲文,被俘不屈,被杀。 朱翊钧等待着廷臣们入文华殿廷议。 廷臣们再次被召集起来,朱翊钧一直没让他们进殿来,一直等到了迁安伯、京师总兵官戚继光,从北土城赶到,朱翊钧才示意缇帅甩净鞭三声,召廷臣从偏殿入正殿。 朱翊钧待群臣见礼后,眉头紧蹙的说道:“辽东急报,建奴逆酋王杲,遂诱杀我裨将裴承祖等,犯清河攻扰辽东,为辽东总兵李成梁所败,巡抚张学颜上奏言事,请策荡寇平虏。” “今日朕突诏群臣入殿,乃是廷议此事,兵凶战危,朕不欲轻启边衅,奈何建奴如此猖狂,卿等同心协赞为宜。” “廷议吧。” 朱翊钧坐定,这次他没读书,而是颇为郑重,这已经超过了御门听政的范围,群臣并没有太多的意见,仿佛理所当然一样。 葛守礼坐定后一直看着张居正,张居正比他们来得早,而且所有廷臣都在偏殿候着,唯独张居正一个人在正殿和陛下奏对。 非常非常明显,召集廷臣廷议这件事,张居正本就知道,这可是陛下主政,张居正居然不反对? 那张居正还真的是威震主上的奸臣吗? 张居正被葛守礼盯着看,也觉得有些奇怪,想了想说道:“吕宋传来捷报,殷部堂讨伐了吕宋红毛番,一战定胜,陛下欣喜,诏臣入殿告知捷报,询问吕宋诸事,塘报忽至,陛下诏廷臣廷议。” “所以我在正殿之上恭候,并非隔绝内外,葛公如此看我,究竟为何?” 葛守礼伱一直盯着看,几个意思?! 葛守礼摇头说道:“我并无质询元辅之意。” “这么快就打完了?”谭纶略显惊讶的说道,按照红毛番和诸多情报而言,这些个红毛番已经不是一般的番夷了。 他还以为殷正茂突袭红毛番老巢,怕是要水滴水穿,用不少功夫去打,结果,这捷报就送到京师来了?这也太快了吧! 红毛番特使黎牙实、大明探报、东南奏闻等等消息汇总,构建了一个认知里的红毛番。 而殷正茂突袭密雁港、再战马尼拉营堡、清理红毛番余孽,则是践履之实。 认知和信实是有一些误差的,红毛番并非认知中的那么厉害,或者说红毛番的远洋投射能力依旧不足,无敌舰队在泰西逞凶,但是到大明就不灵了。 夜不收的塘报不过兵部,至北镇抚司直送御前,将领的奏疏送五军都督府至左顺门入皇帝御前,各地巡抚总督的军报才会送兵部,所以谭纶也不清楚,吕宋已经捷报送入京师。 朱翊钧将捷报递给了张宏,示意张宏下章传阅,开口说道:“殷部堂说他有点高估了红毛番,使得劲儿大了,所以打的也就快,不过殷部堂也言,此战局刚开,还有得打,只是初战告捷而已。” 谭纶看完了塘报,忍不住的说道:“殷部堂厉害。” 大战之前,有这么一封捷报垫底,多少让人心情愉悦了不少。 万士和沉默了片刻,试探性的说道:“之前方逢时、吴兑谎报军情,至上动九重之忧,下骇四方之听,这次虏情是真的吗?” 狼来了喊多了,就没人认为狼会来,上次吴兑也是谎报军情,好一顿折腾,这次会不会也是谎报军情? 万士和对吴兑搞出来的事儿也是不认可,军情谎报,最是耽误事。 “那倒不是,辽东总兵李成梁有书押。”张居正将塘报递给了万士和,万士和查看之后,看到了巡抚张学颜、总兵李成梁、提督内臣的书押印绶,确信为真。 万士和看完之后,眉头紧皱的说道:“王杲疯了吗?他胆子也太大了吧。” “说回这建奴。”张居正的手微微前伸,身体向后微微倾斜,眼睛微眯,语气变得冷厉了起来。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张居正生气了。 “嘉靖三十六年,逆酋王杲窥抚顺城,杀我抚顺守备彭文珠,岁掠东州、惠安诸堡无虚月,彼时北虏猖狂建奴互为犄角,从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对我大明进行骚扰。” “嘉靖四十一年,逆酋王杲再诱杀明副总兵黑春于媳妇山,犯辽阳,劫孤山,掳掠抚顺,先后杀我指挥王国柱等数十人。” “隆庆元年,李成梁任副总兵至辽东,募四方健儿抗击北虏、建奴各部的侵扰,军声始振。” “隆庆五年,建奴见北虏俺答已封,亦求请封,朝廷不准,同年四月、五月逆酋王杲,相继入寇连山驿、盘山,被李成梁击退。六年二月,王杲再寇长胜堡,被击退。” “隆庆六年先帝龙驭上宾,国朝震动,西北奏闻俺答汗有南下之警,而逆酋王杲再寇镇宁,时辽东巡抚张学颜、总兵李成梁上奏言:请命恩封贡市。” “辽东巡抚张学颜示以恩威,守备裴承祖相与王杲椎牛以盟,始交换俘虏,复贡市。” 隆庆六年五月末隆庆皇帝龙驭上宾,朝中高拱和张居正也展开了决战,最后张居正大获全胜。 朝中不宁,边方也不宁,俺答汗在西北蠢蠢欲动,王杲在东北亦是虎视眈眈,一旦东北用兵,则西北俺答汗必然南下。 在孤儿寡母的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里,朝廷才算是答应了王杲请恩。 和王杲会盟的正是这次被诱杀的裴承祖。 逆酋王杲真是歹事做尽!王杲是杀了和他会盟的裴承祖,再犯辽东,这是背信弃义,如果不扫穴犁庭,北虏怕是要一起南下了! “胆大包天!”万士和当即表态:“蛮夷果如是,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朝廷恩厚,不思恭顺,若不雷霆剿灭,恐北虏皆以为我大明空虚可欺,边衅自然四起!” “虏性惟论强弱,雠[chou]隙一构,报复不已!” 万士和是个讲柔远人的老学究,他还会讲柔远人,但是这已经柔过了,还怎么柔?跪下磕头,求他王杲不要生事儿? “那就议驱剿之策?”张居正询问道。 “剿!”万士和咬牙切齿的说道:“建奴不为人臣。” “正统十四年中秋,土木堡天变,英庙被俘,彼时国威受挫,边事大坏,李满住、董山等逆酋就乘间窃掠边境,辽东为之困弊,成化年间,捣其巢穴,绝其种类。” “今亦如是!” 庚戌之变,俺答汗入寇京畿,定襄王朱希忠守备京师,但是京畿被整整劫掠了八日,而后大明和俺答汗在西北打了起来,这一打就是十几年,建奴见缝插针,再启边患,和当年的李满住、董山如出一辙! 都是群合该天杀的逆奴! 连万士和这个最大的鸽派,都同意了剿灭,那便没有人不同意进剿建奴了。 朝中其实也需要万士和这样的人,好战必危,战祸四起国必丧乱,万士和提醒诸位明公不要好战,也是情理之中,同样,忘战必危。 户部尚书王国光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八月时,巡抚张学颜上奏言:额派本镇军饷,拖欠银一十四万九千七百余两。” “辽镇边长二千余里,城砦一百二十所,三面邻敌。官军七万二千,月给米一石,折银二钱五分,马则冬春给料,月折银一钱八分,继以荒旱,饿莩枕籍,故此欠饷。” 王杲也不是傻子,如果辽东边镇强悍无比,王杲也不敢过多生事儿,这件事之前就议论过,朝廷从太仓发银三万两,所以万士和才会问,是不是辽东边方,学吴兑旧事,谎报虏情,要这些个军饷。 “欠饷不发,军心难用。”戚继光代表军将表态,朝中吵的再厉害,他要从军事角度,说明吃饱肚子才能干活这件事。 群臣沉默了下来,该不该剿,该,但是朝廷连欠饷都发不出去。 朱翊钧看所有人都不说话,开口问道:“已经发了三万两,也就是欠饷一十一万两,户部太仓银有多少?” 王国光赶忙俯首说道:“户部可拨付银六万两。” “足矣。”戚继光听闻有六万两银子,想了想说道。 王国光眉头紧皱的说道:“足矣?” “半饷就够了。”戚继光看着所有人说道:“能领半饷,吃饱肚子,就足够打赢了,军心可用,若是打赢了,能把剩下的半饷再给了,那下次还能赢,边镇军士其实也知道朝廷财用大亏。” 朝廷没钱,边方从将领到小卒,也都知道情况,西北打了那么久,朝廷能拿出多少银子,大家心里都有数,戚继光到北方治军以来,就发现北军别说半饷了,能吃饭就已经是极好的。 张居正当国,让人打仗,能给半饷,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君子耻于言利,廷臣人人都是治人者的君子,可是朝廷穷的当裤子,这也是实情,逆酋都骑到大明脸上撒野了,想尽办法,也只能凑出半饷来。 朱翊钧看了一圈说道:“内帑太监殷平奏闻,今年内帑还有点钱,可以凑足全饷,户部先给半饷,若是赢了,朕从内帑调拨剩下半饷、抚恤以及恩赏便是。” 王国光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禀,看似只缺六万,若胜恩赏仍需四万有余,若败,所需更多。” “朕信我大明将士能赢,十万多两银子,宫里还是有的。”朱翊钧对着王国光说道:“不必计较,继续议驱剿之事。” 王国光闻言,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感谢红毛番的大帆船,抽分洋船,宫里现在有些结余了,十万两银子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谭纶看着堪舆图说道:“蓟辽总督刘应节,蓟州总兵陈大成等一应率师东行,发劲兵二支,出山海关,为辽东声援。” 戚继光想了想开口说道:“我可率京营万余锐卒,前往一片石,或乘间出塞,或捣其巢,伺机而动。” 谭纶想了想说道:“我可为京营协理军务,与戚帅同往。” 朱翊钧一听谭纶要去打仗,立刻开口说道:“太医院太医陈实功曾言,大司马不可再历战阵,朕不允。” “臣就是总督军务,不打仗。”谭纶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不以为然的说道:“你听听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文进士谭纶就是个战争狂魔,比武将还像个武将,上阵杀敌,冲锋陷阵,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征战了,再上战场药石难医,李时珍回京以来,一直在为谭纶调理,谭纶这一个协理戎政,一定会协理到了前线去。 谭纶其实对朝堂这些尔虞我诈,并不是很感兴趣,对于谭纶而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谭纶遇战,就兴奋不已。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让兵部右侍郎梁梦龙协理戎政吧。” 张居正是梁梦龙的座师,梁梦龙可是拿着全楚会馆的腰牌,也算是自己人,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禀,梁梦龙母亲新丧,需回乡丁忧,已然请致仕还乡了。” “这…”朱翊钧着实是无奈,他看了一圈问道:“诸位还有人选吗?” 谭纶一听赶忙说道:“还是臣去吧,臣保证不上阵杀敌,都这个岁数了,实在是打不动了,陛下宽心,臣自己个的命,臣自己个会在乎。” 正因为谭纶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朱翊钧才不允,他要是爱惜,朱翊钧就让他去了。 其实还有个人选,那就是王崇古。 王崇古填补了长城鼎建的窟窿,而且接连边方封贡安定北虏,随即屯耕,田亩众多,王崇古之前就以太子少保协理京营戎事,王崇古其实能用。 但是朝中无人举荐。 兵部右侍郎吴百朋也可以,宣大鼎建已经如期完成,但吴百朋之所以留在宣大,就是为了监视,王崇古、吴兑、方逢时等一众,若是对东南用兵,动了西北的吴百朋,很难说北虏会做出什么。 心照不宣的北虏叩关,极为熟稔的养寇自重。 朱翊钧想了想,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那就不设京营总督了,现在不是也没有吗?” 虏性惟论强弱,雠[chou]隙一构,报复不已,是张居正的原话。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皇帝怒斥东林元老 戚继光在南北的核心战斗力是每年十八两银子的军饷。 这句话是极为正确的。 能找到并且拿到这些银子去发饷,愿意并且能够将这些银子,顺利的发到每一个浙兵的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 十八两银子,这几个字,就代表了一支封建王朝最顶尖战力军队的军事思想的认知和军事建设实践。 嘉靖三十七年,世宗皇帝下旨,打造了一万把鸟嘴铳,也就是眼下大明京营、九边、客兵大量列装的单兵火器。 戚继光步营共有官兵2700人,当年列装鸟铳1080支,单兵火器的覆盖率为40%,仅仅戚继光步营就得到了朝廷十分之一的单兵火器。 张居正对生财有道的殷正茂极为忌惮,因为殷正茂虽然不说,但大概在自筹军饷,一旦军队的财用自主,那藩镇立成。 而戚继光始终如一,从来没办过自筹军饷的事儿,这就是戚继光能由南到北,总领京师门户蓟州、永平、山海关三镇的原因,因为从头到尾,戚继光都没有要拥兵自重的打算。 戚帅所辖南兵,吃的是朝廷的粮,拿的是朝廷的饷,给大明朝廷当兵。 朱翊钧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不给戚继光搞什么总督京营,文官节制的把戏,让戚帅出去打仗,不给任何的枷锁,随意施为。 “陛下,这恐怕不妥吧。”万士和率先反对,上一个孤儿寡母,大将带着军队出征的将帅名字叫赵匡胤啊!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这都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了,万士和作为礼部尚书自然要反对。 皇帝就是再信任大将,也不能这么玩儿,玩火要尿炕的! 戚继光这时候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若真的没有协理军务,他打赢了也是输。 对于京营不设总督军务这件事,大多数的朝臣持有反对意见。 “先生之前说,将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隶,夫平日既不能养其锋锐之气,临敌何以责其有折冲之勇?” “万尚书,大明何时开始,文官节制武将督军的?或者说咱大明督军制度,自何时起?”朱翊钧开口询问了一个问题,文官总督军务这件事,在宣德年间之前,并没有出现过。 万士和一时间被问的有点懵,他思考了许久说道:“从正统年间靖远伯王骥起。” 朱翊钧继续问道:“那就是了洪武、永乐、宣德年间,并无文官督军之说,自正统年间起,那万尚书能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万士和思虑再三,他俯首说道:“英庙正统二年,都督蒋贵统兵剿胡寇在捕鱼儿海败亡归,同年五月,主上遣王骥前往问讯,王骥疾驱至军,大会诸将,王骥问:往时追敌鱼儿海子,先退,败军者谁。佥曰:都指挥安敬。王骥承密旨,戮都指挥安敬,遂缚安敬斩于辕门。” 朱翊钧再追问道:“正统二年,王骥承了谁的密旨,杀都司都指挥使安敬?” 万士和沉默了许久才艰难的说道:“英庙主上。” “彼时英庙几岁?”朱翊钧丝毫不打算放过万士和,继续追问道。 “十岁。”万士和说完就沉默了。 他眼前的小皇帝已经足够英明了,但是小皇帝从来没跟哪个官员说,你去把都指挥杀了去。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说道:“朕读史无错的话,洪武二十一年,大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彻底打掉了北虏的皇帝号,自此胡虏庙堂不设。” “捕鱼儿海极远,深入虏境,都督蒋贵等统兵前往捕鱼儿海剿匪,败归,其败亡究竟为何?” “好,且不论败亡为何,就说王骥奉密旨杀都指挥安敬之事,未经审问,直接绑缚辕门之外斩首,以彼时礼法纪纲,这么做合乎法度吗?” “臣不知。”万士和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朱翊钧见万士和不答,他立刻说道:“那以今日之礼法纪纲,合乎法度吗?” 刑部尚书王之诰俯首说道:“陛下容臣详禀报,大明律有言:六部、都察院、按察司并分司及有司,见问公事,但有干连军官,及承告军官不法不公等事,须要密切实封奏闻,不许擅自拘问。” “于今日法度而言,亦不符合法度。” 刑部尚书王之诰是搞刑名的,陛下问合不合法啊?他自然要出来说辕门杀将到底合法不合法,根据明文规定,王骥杀都指挥使,是不合律法的。 “不符合。”万士和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兴文匽武这么多年,大明眼下文贵武轻的局面比之正统二年,有之过而无不及,现在文贵武轻,尚且不能整出辕门问斩都指挥这种大活来。 麻贵、麻锦等十数位参将,张居正处置结果都是徐行提问,杨博解救,张居正也没多加阻拦。 正统二年,王骥已经辕门斩将了,杀的还是一个都指挥使,一省戎事之长官,这不是典型的你说王法,王骥觉得有些好笑吗? 朱翊钧颇为有些感慨的说道:“往事俱往,过去的事儿不再论,可是生杀予夺大权,授予他人之手,不就导致了将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隶的局面吗?” 北宋年间韩琦冤杀焦用,韩琦家妓讥讽狄青为斑儿,全因为狄青脸上刺字,是贼配军,王骥辕门杀将,起了个很坏很坏的头儿。 “陛下英明。”万士和无奈的俯首说道。 朱翊钧继续问道:“佥曰:都指挥安敬,谁说的这句话?” “整饬兵备佥都御史曹翼。”万士和真的想说,陛下您别问了,再问真的问出点什么, 朱翊钧疑惑的说道:“文官整饬兵备自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武将生杀予夺,这事是王骥干的,那文官把手摸到了戎事上,谁又是始作俑者? 万士和赶忙俯首说道:“就是这个整饬兵备御史曹翼,他是第一个在整饬军备的,这个职权也是自曹翼而起。” “如此。”朱翊钧说完就沉默了下来,让群臣们消化一下,王骥辕门斩将,曹翼整饬军备,万历年间的廷臣,感受到了来自正统年间的震撼。 再看张居正,就察觉出不同了,正统年间,文官胆子这么大吗? 朱翊钧有些惊讶的说道:“万尚书,说了这么多,还没回答朕的问题,大明从何时文官开始督军的呀?” 万士和无奈终究开口说道:“正统三年,北虏阿岱汗、朵儿只伯入寇,四月,左都督任礼佩平羗将军印充总兵官征讨,兵部左侍郎柴车,右佥都御史曹翼、罗亨信等参赞军务,兵部尚书王骥、太监王贵监督之。” “自此,文官开始督军,节制武将。” 朱翊钧颇为确定的说道:“所以文官督军之事,不是祖宗成法,今戎政败坏,元辅言振武,要给忠勇将官以事权,那就不设京营总督军务了。” 张居正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容禀,无论怎么讲,还是要设的。” 戚继光也俯首说道:“陛下,臣亦以为,要设总督军务。” 道理是这个道理,文官督军之事,的确不是洪武永乐宣德年间的祖宗成法,但也是正统之后的祖宗成法,那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祖宗成法? 是不是祖宗成法,践履之实而言,戚继光这趟领兵,不能没有总督军务,否则戚继光胜亦败,到时候科臣们朝天阙,搞得乌烟瘴气,谁都受不了。 朱翊钧也不恼怒,更不反驳,点头说道:“那诸位推举来看。” 众臣再次沉默了下来,谁来协理戚继光的戎事,就成了个难事。 葛守礼试探性的说道:“要不让宣大督抚王崇古入京来?还是算了,西北边方多有倚仗王公之处,对东北用兵,西北恐有边衅,王公还是督抚宣大为宜。” 葛守礼提名王崇古,而后自己的反驳了自己,王崇古不合适,他要是合适,就不会回宣大继续督抚了。 王崇古是晋党,戚继光是帝党,但是戚继光身上仍然有浓郁的张党、浙党的色彩,王崇古跑来协理戚继光戎事,到时候王崇古和副总兵马芳联合起来架空戚继光,那是用腚都能想到的事儿。 打了败仗,全都到长陵前自杀谢罪好了。 “还是臣去吧。”谭纶颇为笃定的说道:“臣绝不上阵杀敌。” 唯独上阵杀敌这件事上,谭纶的承诺跟纸糊的一样,信一个字,就算小皇帝输。 朱翊钧看了一圈,试探性的说道:“要不这样吧,夺情吧,国有公事,委屈下梁梦龙,暂时放下私情,让他协理戎事,此事事了,再回乡丁忧如何?” “朝廷对不住梁梦龙啊,夫圣人制卒哭之礼、授练之变,今夺情以渐,朕亦于心不忍;夺情之事,治世非宜,可是眼下国事飘零,北虏建奴辱我大明。” “先生教朕:诋臣,为忘亲贪位者,以致上干天怒,俱获重谴。” “人子事亲,送终为大,逆子为不孝;忘亲贪位、上干天怒,诋臣为不忠,朕陷爱卿于不忠不孝之境地,实乃国之公务金革无辟权宜之计。” 朱翊钧图穷匕见,提出了夺情。 现在选择题摆在了廷臣的面前,要么不设京营总督军务,要么就夺情梁梦龙,等到事了,再让梁梦龙回乡丁忧。 “那便夺情吧。”万士和左右权衡之下,同意了夺情,不同意不设总督军务,夺情顶多引起一点非议,但是不设总督军务,戚继光到了蓟州,黄袍加身,带着十万兵马回京来,如何处置? “诸位明公以为如何?”朱翊钧看着所有人问道。 “陛下圣明。”张居正和戚继光看了一眼,俯首说道。 “陛下圣明。” 当朱翊钧说要掀屋顶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同意,但是朱翊钧说要开窗,那大家就都同意了。 “文渊阁拟招来看。”朱翊钧结束了京营协理戎政这个话题。 朱翊钧倒是要看看,不是张居正夺情,还能不能闹出历史上那么大的动静来,这帮科道言官到底是为了反对张居正而反对夺情,还是科道言官们,真的是遵循孝道,觉得皇帝夺情,臣子不自杀以全忠孝,就不是人。 丁忧夺情这个矛盾,到底是政斗的工具,还是礼法的要求呢? 廷议仍在继续,唯独对于李成梁如何剿匪,没有画策,而是令李成梁、张学颜见机行事,觉得该打了,李成梁就打,觉得不该打,就坚壁清野。 大明遣蓟州、永平、山海关三镇锐卒出山海关是以防不测,万一李成梁在前面没顶住,后方也有压阵。 万历二年,大明对外动兵,还是能摆的出这样的阵势和规模;万历二十三年,蓟州总兵官王保说出‘今日发饷,不要带甲兵’,将浙兵老营悉数杀害后,大明对外动兵,就再也摆不出这样的阵势了。 张居正等一众廷议之后,由兵部开始请命,文渊阁拟招,数封拟好的诏书入司礼监,陛下用印后,冯保前往六科廊点六科给事中前往各地宣旨。 大明这架锈迹斑斑的机器,开始缓缓的转动了起来,刘应节带陈大成、王如龙、童子明蓟州、永平、山海等地总兵官,遴选锐卒三万,出山海关。 而戚继光领京营三大营,前往了一片石。 李自成在一片石被吴三桂背刺一刀,满盘皆输,自此一片石成名天下,在李自成兵败之前,戚继光每次出山海关至辽东策应李成梁的时候,都会在此地驻扎,乃是进退有据之地。 朱翊钧等呀等呀等,就是没等到弹劾梁梦龙的奏疏,只有礼部郎中上奏说,既然夺情,理应恩厚,请遣官赐赙官葬,以全梁梦龙忠孝之两难。 朱翊钧那叫一个奇怪! 那些个拼了命也要维护孝道的儒学士,哪里去了?按照历史的剧本,一旦皇帝对臣子发动了夺情,科道言官不应该跑到皇极门前,宁愿被廷杖,也要维护以孝治天下的礼法和祖宗成法吗? 朱翊钧的应对策略都已经准备好了,子弹已经上膛,缇骑们拔出了绣春刀枕戈待旦,司礼监的太监们挽起了袖子,严阵以待,等待的科道言官朝天阙,却完全没有发生。 丁忧与夺情,是孝道理论与实践的矛盾。 孝治这个东西,就是天下的伦理纲常,而且也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的变化,比如洪武年间,文官丁忧回乡守孝、而武官不能丁忧回乡守孝。 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北征蒙古、迁都北京、编撰永乐大典等诸多事务,政务繁多,朱棣根本不管什么礼法,首开先河,对杨荣、蹇义、夏原吉等等多位宰辅和部院大臣,予以夺情起复。 成化二年二月十二日,历仕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的五朝元老,华盖殿大学士李贤之父病故,李贤按照惯例申请丁忧,但宪宗皇帝坚决不许,李贤上了六道奏疏,宪宗皇帝才勉为其难的批了三个月的假,让李贤回乡料理丧事,三月期满必须回京。 一直到李贤之前,自永乐以来,文官丁忧的制度,多数都是三个月奔丧,比如正统六年,三杨之一的杨溥父亲去世,杨溥奔丧三个月就回京了。 张居正反复跟小皇帝强调,读史,尤其是国朝实录,一定要把孝宗之前,洪武至成化看作为一个时间段,那是家务事的时候,把孝宗之后看作一个时间段,这是国家有变的时候。 这是基于矛盾说,主次要矛盾的基础下,将大明分为了两个时期去看待。 主要矛盾在变,朝廷的体制也在变。 朱翊钧深以为然。 讲筵之后,小皇帝百无聊赖,到太液池射鱼,弹弓猛地作响,没羽箭带着绳索呼啸而出,猛地扎进了水中,插在了锦鲤身上,张宏拉动细绳,将鱼拉了上来。 又是吃鱼的一天。 十铳百弩千弓一万弹,这是缇帅朱希孝告诉朱翊钧的一句话,说的是远程兵器,铳练十次入门,弩练百次,弓练千次,而弹弓练一万次才算入门。 弹弓的练习极为困难,因为发射瞬间,需要握弓手避让掉离弦之弹,而且弹弓的弹丸,瓷丸、铅子、钢丸、没羽箭,比有羽毛的箭矢,更加难以练精准。 而朱翊钧的弹弓已经练到了弹无虚发的地步,太液池的锦鲤为证,但凡是朱翊钧到太液池,湖面平静至极,一条鱼都没有。 “这鱼,一个个都学的精明无比!”朱翊钧看了半天,没有射出一箭,只觉无趣。 冯保挽着裤管,匆匆的从半间房方向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道:“陛下,陛下,有人弹劾梁侍郎夺情之事!” “哦?!快快呈送。”朱翊钧大喜过望,从冯保手中抄过了奏疏,打开一看,乃是新科状元孙继皋上奏言梁梦龙夺情之事! 朱翊钧合上奏疏,把弹弓扔给了张宏,长笑一声说道:“好!好!好!来得正好!走走走,去文华殿,宣孙继皋觐见!把元辅先生叫来观礼。” 张宏赶忙提醒道:“陛下,快到午膳了,先生肠胃不适,陛下不是专门叮嘱过,午间不得扰元辅进食吗?” “啊,对对对,那就午膳之后。”朱翊钧握着奏疏满是笑意的说道:“那就午饭之后再宣见。” 万历二年五月八日,辅臣张居正老毛病腹痛犯了,朱翊钧知道后,亲自到庖厨给张居正做了一碗辣面,陈实功听闻后忤逆上意,说元辅这腹痛的老毛病不能食辣,小皇帝又不会做饭,手擀面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小皇帝只好让乾清宫小膳房,重新做了一碗清淡点的面,配了一副象牙筷子,送到了张居正的全楚会馆。 张居正还专门上了道奏疏,感激涕零。 朱翊钧批奏专门叮嘱张居正要吃早饭,要按时吃饭,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误了吃饭的事儿,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而且还专门把游七骂了一顿,说先生吃不好饭,都怪游七没张罗好。 朱翊钧用过了午膳之后,风风火火的跑向了文华殿。 李太后看着吃的满脸是油的朱翊镠,再看着跑掉的小皇帝朱翊钧,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孩子,生龙活虎的。” “宣翰林院修撰孙继皋入殿!”赵梦祐一甩净鞭,宣孙继皋入殿来。 孙继皋是状元郎,按照惯例,应该馆选为庶吉士,但孙继皋并不是庶吉士,只是翰林院修撰。 这是祖宗成法,嘉靖年馆选定制,自嘉靖十三年乙未馆选后,遇丑未则选,遇辰戌则停,万历二年是甲戌年,所以不设馆选。 但有些不懂礼法的科道言官,就说张居正因为两个儿子没有中式成为进士,故此不馆选,是僭越主上威权。 万士和还专门跟这些个科道言官,讲了讲什么叫祖宗成法。 所以孙继皋只是个翰林院的修撰,而不是庶吉士。 孙继皋,人称东林九老,乃是东林书院的九位创始人之一,东林书院衍生而出的东林党,是以江南士大夫为主的官僚阶级政治集团,是地主富商代言人,漠视农户小民权益。 东林党、东林书院、东林党人及拥趸,抵制任何基本制度上尤其是财政上的改革观点,从不曾提出过任何救国存亡的政纲,长于内争,短于治国、治军,偏爱行政改革的空想,是泰州学派的延续,是只致良知、弘而不毅、空谈清谈而务践履之实的典型代表,在朝中无所顾忌而一味排挤打击反对派,在朝外表现则是学阀。 东林党人,始终滞留在幻想中的理想化后的世界里、活在梦里,在实践中表现了腐儒根深蒂固的无能,软弱,退缩,以及麻木不仁。 孙继皋,东林九老之一。 张居正也看过了弹劾的奏疏,只是摇了摇头,国朝要是交给这些人,大明也就真的到头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孙继皋万万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了,他在来的路上也有些思虑,是不是自己的文章写得最好,才被点名?殊不知,京官里就这一本。 连没事找事、没活硬整,还不肯咬火折子吴中行,都没有上奏这件事。 这就是信息差,信息就是权力。 张居正当国三年了,在朝为官的京官们心里多少也有点数儿,朝廷廷议的决策,最好不要反对,被小皇帝骂了,没有一个明公肯站出来说话,小皇帝骂人又贼难听,被十一岁的小皇帝骂的还不了嘴,不涨声誉,还丢人。 连小皇帝都骂不过,要你这科道言官有何用? 而孙继皋未曾入选庶吉士,对朝中的风力舆论不了解,并不知道朝中并没有形成弹劾夺情的风力舆论。 “伱上奏来,说梁梦龙夺情事,诣贤阻之。”朱翊钧的小手摸向了奏疏,开口问道。 孙继皋跪在地上,掷地有声的说道:“《孟子·离娄上》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臣为翰林院修撰,理应责难于君,陈善闭邪,以正吾君,此乃臣恭敬之心。” 朱翊钧一听,嗤笑一声说道:“你这书就读了半截吗?还有一句呢,吾君不能谓之贼,你怎么不说,当朕没读过书?冯大伴,教教他!” 冯保一听俯首说道:“臣遵旨。” “《孟子·离娄上》有云: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天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孟圣人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人臣事奉君主应当尽义,有礼。” “何为尽义?逢迎为悦,而不以匡弼为忠,是无义矣。” “何为有礼?今进不能正君,退不能洁己,是无礼矣。” “孙编撰,咱家说的对与不对?” 孙继皋眉头紧蹙,意识到了事情不妙,皇帝身边的宦官,这书读的这么通透,对圣人训理解的这么深入吗?他琢磨了半天,只能说道:“大珰所言在理。” 冯保当然说的有理,因为他这些话,根本就是在皇帝讲筵的时候,偷偷学到的! 矛盾说、公私论这些东西太复杂了,儒学经典都简单了起来。 冯保继续说道:“今天臣子们,所有的谋划,都是出自于世俗功利的一家之私,所以先王法度不断的败坏,觉得难,就不说先王之法,只因循岁月,顾虑身家之私,全无体国之诚、急君之念,这就是沓沓,就是啰里啰嗦说不清道理。” “孙编撰,咱家说的对与不对?” 孙继皋咬着牙再说道:“大珰所言极是。” 冯保这才往前走了一步说道:“这就是了,你刚才引用责难陈善的典故,显然就是读书少、读书不好、读书不精还断章取义,你可是状元,怎么能对先贤的话,偏听偏信,断章取义呢?” “你引用孟圣的话,一共三句话,你就就记住了两句,第三句吾君不能谓之贼,觉得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所言所谈沓沓,这是国贼啊!” 孙继皋终于忍无可忍的说道:“陛下,中官辱臣甚哉!还请陛下垂怜,莫要薄待臣子。” 朱翊钧这才开口说道:“冯大伴骂你了吗?哪里骂你了?把你做的事说了一遍,就是骂你吗?” “自永乐至成化年间,阁臣回乡丁忧一共十人,分别是杨荣、胡广、黄淮、金幼孜、杨溥、江渊、王文、吕原、李贤、刘吉,全部夺情起复,最长不过六月奔丧回朝。” “废相之后,六部分中书之权,六部任天下事,职权关乎天下安危,共有十五位尚书夺情,分别是,吴中、赵羽工、蹇义、金濂、石璞、年富、白圭两次、马文升,永乐至成化年间,六部尚书全部夺情。” “各部侍郎为佐贰官,一体夺情。” “朕每日起床,看到四个字,敬天法祖,孙编撰,这不是我大明的祖宗家法吗?还是说,成祖到宪宗,不是朕的祖宗?若不是,咱们去太庙看看?” 孙继皋俯首说道:“可是自孝庙至今,夺情已绝,人子事亲,送终为大,逆子为不孝。” 朱翊钧就等着孙继皋提到这一茬,立刻说道:“你胡说八道,嘉靖十五年十一月,户部尚书许赞,回乡丁忧,爷爷下诏夺情,责令其三月回朝,冯大伴说你读书读的不好,你还不乐意,你不乐意什么?你读史了吗?” 冯保一直在憋着笑,陛下这张嘴,气人经大圆满。 “有吗…”孙继皋不确信的说道。 “确有其事。”《世宗肃皇帝实录》总裁张居正,看着孙继皋说道:“你若是不信,就去问问礼部尚书万士和,他最近在注解世宗实录,一问便知,当时给事中谢廷杰上奏言此事,还被世庙主上给骂了。” 朱翊钧看孙继皋终于不再辩解,才语重心长的说道:“孙编撰啊,你可是状元!” “那红毛番夷黎牙实就在京师,让外夷使者看到咱大明状元郎都这般学问,连个书都读不好,你说你这算什么事儿?友邦惊诧、有损国体!” “人臣若只趋走承顺,外貌恭谨,这只是小节,人臣理应尽心辅导,举高远难能之事,责其君以必行,使存心立政,必欲如尧、舜而后已。” “说什么,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这不是人臣的举动,你这不是贼人害国之举吗?” “天下之事,有常有变;君子处事,有经有权。揆度于轻重缓急之间,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但知有礼而不知有权,则所成小、所失大,今日夺情,识时通变也。” “这可是海瑞海总宪教朕的道理,你总不能说海瑞不刚正吧。” “夺情,朕亦不愿意梁卿损忠孝之道,忘亲贪位为诋臣,人子不送为逆子,可眼下有金革无辟,朕苦于无人可用,若是有办法,朕于心何忍?这不是识时通变吗?” “等到辽东事了,再让梁卿回乡丁忧,孙编撰,以为如何啊?” 孙继皋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察而不明非言上谏有罪,陛下圣明。” “那就回吧。”朱翊钧将奏疏给了张宏说道:“以后要多读点书知道吗?你说你一个状元郎,被中官骂的还不了口,算怎么回事呢?” “去吧,去吧。” “臣告退。”孙继皋捧着奏疏离开了文华殿,出了文华殿,他再回头看文华殿,这地方就像是个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元辅先生到底教了个什么怪胎出来! 孙继皋猛地打了个哆嗦,赶忙离去。 小皇帝这读书读的实在是厉害,孙继皋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有祖宗成法、有先王礼法,还有践履之实、还有常变经权、识时通变之道,让孙继皋怎么辩? 辩不过,那自然要拿回奏疏了。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国事繁忙,眼下东北兵凶战危,仰赖先生画策了。” “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张居正作揖离开文华殿。 走出文华殿的时候,张居正才恍惚发现,小皇帝专门把他叫来,不是让他来撑腰的,就是让他来一起看看乐子!乐呵乐呵。 正所谓小皇帝怒斥东林元老,元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啪!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张居正回到了文渊阁,对孙继皋上奏这件事做了全面的复盘,发现了小皇帝真的是步步为营,先是把张居正的父亲以耆老的名义接到了京师来住,现在和孙继皋论丁忧与夺情的矛盾,根本就是在铺路。 张居正的父亲年纪已经大了,接到了京师,终有离去之日,到时候,又如何处置? 朝廷必然酿起轩然大波,这种零和博弈下的政斗,最是有伤国体,而陛下根本就在为日后可能的政斗在铺路。 “孙继皋还是读书不行。”张居正回到了文渊阁对吕调阳说道。 吕调阳疑惑的问道:“啊?陛下请先生过去作甚?” “看热闹,陛下要骂…诏孙继皋奏对,让我去看热闹。”张居正满脸阳光灿烂的笑容,小皇帝骂人着实是字字珠玑,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吕调阳颇有兴趣的说道:“说说是什么热闹?” 瞧热闹,是人类的天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也想知道。 张居正把文华殿上发生的事儿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从孙继皋入殿后,就已经落入了下风,直接被皇帝用祖宗成法给秒了。 张居正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两次提到了金革无辟,这个典故孙继皋根本没有意识到,陛下还没有用全力,孙继皋已然溃败了。” 陛下还没用力,孙继皋就已经倒在了祖宗成法上,着实是属于不读书的典型人物了。 陛下的弹药极为充足,就比如这个金革无辟的典故。 吕调阳听完了乐子也是满脸的笑意,大明廷臣个个忙的脚打后脑勺,这些个不干事的人,整天喋喋不休,泄泄犹沓沓,确实有些讨厌,他听张居正提起了金革无辟的说法,便问道:“金革无辟这个典故,是谁讲给陛下的?”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我。” “元辅教得好,陛下学得好呗。”吕调阳闻言也是一笑,拿起了奏疏,开始写浮票。 金革无辟这个典故,还真是张居正讲给小皇帝的,这份弹药是他提供的。 金革:军械和军装。无辟:国君有令则遵从,不敢推辞避让。 说的是子夏问孔子《戴礼》中关于金革无辟这一条。 子夏问孔子:居丧丁忧三年丧期,无时不哭的卒哭之礼,和军旅之中,要听从国君的旨意而行事的无辟之礼,这是一样的礼法吗?先人有司也是这么做的吗? 孔子说:以前的时候,夏后氏,父母丧,停棺待葬时就已经开始做事了,到了殷人时,父母丧,下葬后开始做事,周人则是三年卒哭之后,才开始做事,就像《礼记》中说: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夺故也。 子夏有些不解的问:金革之事无避,岂不是不对了吗?若是打仗,父母丧,回去卒哭,那不是违背了国君的命令了吗? 子夏其实就是问忠孝两全之事。 孔子说:我听老聃说,鲁公伯禽有意定三年卒哭之礼,现在臣子们是否遵循这个礼数,也要服从他自己的利益了,你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了。 这段话的意思是,国家有急,任事之人,不能取代,这个时候,君有不得不明命,臣有不得不受。 礼法是礼法,权宜是权宜,礼法并不是不便之物。 早在孔子那个时候,为了避免三年卒哭之礼,肉食者们就已经学会了用金革之事无避,来事从权宜。 这就是张居正说小皇帝未尽全力的原因,如果孙继皋继续争辩,那小皇帝,就会启动金革无避的法理,进一步追击,梁梦龙夺情,这可是金革无辟,连夫子都不知道如何解决的问题,孙继皋又该如何应对? 孙继皋没有应对,他压根就没走到那一步,就倒在了小皇帝的常有理之下。 “这孙继皋是新科状元,是拜在了你的门下吗?”张居正有些奇怪的问道。 吕调阳笑着说道:“没有,今年没有馆选,我连个门都没有,收什么门下呢?” “如此,那是拜在了浙党门下吗?他是苏州人。”张居正再问了一句,难道就没人提点下孙继皋?科道言官、翰林监生,无一人上奏,这个孙继皋这般冒失,着实是有些奇怪。 吕调阳摇头说道:“大司马才不肯收他,元辅还不知道大司马?全浙会馆开馆,大司马甚至没住在全浙会馆,嫌学子们吵闹,都是沈一贯他们在张罗。” “我也不知道孙继皋拜在了谁的门下。” 张居正和吕调阳并不清楚新科状元到底是谁的门下,但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是礼部尚书万士和的门下。 孙继皋出了宫后,回到了翰林院坐班,没过多久,万士和就差人把他叫到了礼部去。 万士和听到了消息,那叫一个气急败坏,因为有起居注的缘故,文华殿上发生的事儿,很快就送到了礼部,发生了什么事,万士和知道的一清二楚。 万士和看着孙继皋就是怒其不争的问道:“你脖子上顶着的是什么?” “脑子。”孙继皋嘴角抽动了下说道。 万士和不停的拍着桌子说道:“不,是浆糊!浆糊伱知道吗!就是把面和点水的浆糊!” “你鼻子下面长的是什么?” 孙继皋打了个寒颤说道:“嘴。” 万士和怒气冲冲的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夹住,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愤怒的说道:“不,是摆设!摆设你知道吗!就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摆设!你不懂你可以问啊,我礼部没事做?还要天天盯着你写奏疏吗?” “你写完拿来问问我,问我能不能上奏,你拜我为座主,能不能给我这个恩师一点点面子?就一点点?!”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生气,丝毫不顾及斯文吗?” 孙继皋吞了吞喉咙摇头说道:“不知道。” 万士和走到了孙继皋面前,愤怒无比的喊道:“你当然不知道,你马上就要成为京师的笑柄,读书人的耻辱,堂堂状元,三年取一科的状元,被一个十一岁,刚读书一年的幼冲天子,骂的找不到北,惶恐认罪!” “而我,你的座师,就是那个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的那个懒鬼!” “之前我初任礼部被陛下骂了两次,现在,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点点的脸面,都被你踩到了泥坑里!” “脸都丢尽了!” 孙继皋低声嘟囔道:“又不是我一个人上奏言夺情之事。” “就只有你一个人!堂堂的状元!国家有戎事,梁梦龙因为金革之事起复,所以大家都不吭声!”万士和指着孙继皋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金革无辟?不知道吗?读书读到哪里去了?我给你讲讲?” 孙继皋看了看万士和,争辩道:“这不正好说明,是这圣明之朝致纲常之坏、风俗之弊一至此极也?” “大臣起复,群臣不以为非,且从而赞之;群臣起复,大臣不以为非,且从而成之。上下成俗,混然同流,率天下之人为无父无母之不孝,无伦理纲常,乃天下之大弊。” 万士和闻言面色立变,厉声问道:“这些话,谁跟你说的?” “掌詹士府事张四维。”孙继皋看瞒不过去了,只好开口说道:“学生也是这么想的!” 万士和听闻大怒,而后扶着桌子说道:“去,去找他,日后不要说我是你的座主!以后你的座主就是张四维了,去立刻就去!” 万士和见孙继皋一动不动,厉声说道:“滚!” 孙继皋见万士和真的生气了,赶紧走了,万士和发怒起来,还是有些可怕的。 没过多久,礼部司务来寻万士和主持部议,推开了门一看,大惊失色,万士和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这一下子就把司务给吓懵了。 “太医,太医!宣太医!”司务张皇失措的大声叫喊着。 等到万士和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抬到了太医院,而太医正在对一人影禀报着什么。 “万尚书就是气急攻心,厥过去了,惊厥之征,待会儿就醒来,已经醒了。”陈实功也是极为欣喜,得亏万士和身体还算健朗,否则这一次能不能挺过去,还两说。 李时珍拿开了切脉的手,也是松了口气,他之前就在太医院做过太医,就当了两年,读完了医书就直接辞职跑路了。 在京师给人看病,看好了要死,看不好也要死,左右都是横死,奈何皇帝直接把他抓回了京师。 但是这解刳院,让李时珍耳目一新,这是医学进步之道。 “陛…陛…陛下?”万士和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看清楚了来人,赶忙打算起身行礼。 朱翊钧笑着说道:“万尚书无须多礼,你这气性也太大了,不就是弟子学艺不精吗?好好读书就是。” 有热闹不看那还是朱翊钧?一听说万士和被孙继皋给气厥了,朱翊钧放下了宝岐司收获土豆、番薯的事儿,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太医院,满是好奇宝宝的询问,发生了甚么事儿?万士和被气死了没? 这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后,朱翊钧也是直乐,当然太医们的嘱托,他还是听进去了,没有进一步的刺激万士和。 万士和已经是张居正和杨博,在一众瘸子里挑出来的将军了,万士和千不好万不好,至少还有点廉耻之心,现在冯保已经不骂万士和了,万士和能做好事就行。 “臣无能臣有愧。”万士和无奈至极的说道。 朱翊钧满脸带笑的说道:“多大点事啊,泄泄犹沓沓又不是孙继皋一人,万尚书休养两日,后日再坐班吧。” “万尚书可是肱股明公,没事就行,朕走了。” “恭送陛下。”万士和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恭送皇帝。 朱翊钧出了太医院就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又奔着宝岐司而去,今岁的番薯再次大丰收,而徐贞明,农学士在掐尖法、高温钝化杀青法上推陈出新,反复循环掐尖、杀青,掐尖、杀青,已经孕育出了一批极佳薯苗。 而今岁综合亩产已经超过了八千斤,折干重为一千六百斤,亩产十三石,在满肥力和浇水等事儿上,徐贞明已经将薯苗的产量推到了这个品种薯苗的巅峰! 朱翊钧左手抓着土豆,右手抓着甘薯,对徐贞明说道:“接下来,这些红薯,都送至九边诸镇,下令屯耕救荒耕种,苗是好苗,事儿不好办也要办,没吃的,老百姓就会饿肚子,饿肚子就要四处觅食,吃饱了,这国朝,它才不乱!” 徐贞明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西汉《汜胜之书》有云:取麦种,候熟可获,择穗大强者,顺时种之,则收常倍,此乃存优汰劣法。” “北魏《齐民要术》曰:“粟、黍、穄、粱、秫,常岁岁别收,选好穗色纯者,劁刈高悬之。至春,治取别种,以拟明年种子。这是建立了专门的种田,把选出来的纯色好种,另外种植在种田里,避免与其他种子混杂。” “《齐民要术》曰:肥地选择单穗,分收分存,这是典型的一穗传法,单株选择法,以求更好收成。” 存优汰劣法、种田法、一穗传单株选法,是徐贞明在注释农书过程中,发现的三种选种育种的法门,配合徐贞明的杀青掐尖法,四种联用,可得良种,大利天下。 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大明农户最不缺的就是勤劳。 朱翊钧在宝岐司,经常能见到农户,那些农户给小皇帝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什么叫生民苦楚。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城里老爷家的小姐,农户家中,女子也要耕种,六岁开始捡穗刨手,十岁汲水灌溉,十三岁就准备嫁人,而坐月子这种事,在民间压根就不存在,孩子出生后,母亲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干活,农忙时候,甚至第二天就下地了。 穷民苦力,有的百姓家里一家五六口人,短褐这种粗麻衣物,就两件,谁出门谁穿。 如此种种,让朱翊钧意识到了生民苦楚这四个字,重若千金。 而大明农户不缺勤劳,种再好一些,能有个六七成宝岐司的产量,就能生民无数。 前几日王国光上奏言,不将番薯纳入主粮,仍然救荒为宜,就是在荒田上种番薯不纳藁税,至于谷租和乡部私求,朝廷现在也是无能为力,只能交给穷民苦力自己去斗争了。 徐贞明俯首说道:“臣请,传诏海商留意海外番薯种,带回有恩赏,以用以存优汰劣;遴选各地农户、秀才、举人等一应有志于此至宝岐司共襄大计;各地军民屯耕宜开辟种田火室,专门育种以供屯耕所用;若有大株送入京师为祥瑞,用于一穗传单株选种育种。” “番薯种染病,若是单一种,恐酿饥馑灾祸,仍需多薯种,防病防灾。” 植物会生病,蚕会生病,牲畜会生病,对于中原王朝而言,不是一个新鲜事。 朱翊钧拿着土豆和番薯,略显无奈的说道:“你说的这些都很好,但是内帑外帑空虚无比,这些事,能做,可能做的不多,你说要遴选农户、秀才、举人入宝岐司,这种地的衙门,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有几人应诏?” “做了能有几分成效,就不知道了。” 徐贞明郑重的说道:“那也比不做强。” “徐公出此言,羞煞状元郎,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朱翊钧一听,立刻表达了自己的高度认可,做了能成几分,谁也不知道,但种地这个事儿,做了要比不做强。 朱翊钧一边走一边摸摸这个番薯,摸摸那个土豆说道:“昨日,高启愚上奏言事儿了。” “高启愚是何许人也?也是农学士吗?”徐贞明有些迷糊的说道。 别人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徐贞明是真的一心只种大番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连高启愚闹出来的乱子都不知晓,亏他徐贞明还有全楚会馆的腰牌,是全楚会馆门下。 朱翊钧挑出了一个大个头的土豆说道:“高启愚是进士,他前段时间干了点糟践事,糟践自己,糟践元辅,糟践了朕。” “呀,那不该问斩吗?”徐贞明惊讶无比的说道,听这意思,高启愚还活着,而且还当着官儿。 朱翊钧闻言摇头说道:“高启愚是先生的人,哪能说杀就杀?” “那更能杀了,元辅又不会护着他。”徐贞明不明所以的问道。 朱翊钧一听甩手说道:“杀杀杀,你当读书人是田里的虫子呀,一杀了事,你怎么不把翻地的蚯蚓地龙一道杀了!一根筋儿!” “矛盾说读过吗?天恒变,人恒变,高启愚就是一时间脑筋没转过弯来,动不动就杀杀杀。” 徐贞明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眼下只读农书,不读矛盾说。” “扯远了!”朱翊钧那叫一个气,自己身边的人,一谈到事物发展的规律,就是避而不谈,只有张居正还能说几句,朱翊钧半抬着头说道:“苏州府溧阳县的势要豪右,侵占马一龙那些个屯耕荒田,被高启愚给抢回来。” “十二万七千余亩,一亩不少,这帮势要豪右,若是再敢侵占,朕亲自前往,拆了他们的门,搬了他们的床,抄了他们的家,点了他们的房舍!” 高启愚去苏州溧阳办差,办不成也没抻着,直接去找了骆秉良,骆秉良派了提刑百户,但凡是不还田,就抄家的信号释放之后,溧阳权豪们果然乖乖的把当年侵占的田还了。 毕竟骆秉良这个人,有家他真的抄。 为了防止这些田再次被侵占,这些田被授给了穷民苦力,但是田契却在松江镇总兵手里。溧阳屯田,成了松江镇的一块飞地。 再有侵占私求,穷民苦力,可以到松江镇告状去。 徐贞明一听这件事,立刻开口说道:“那高启愚的确杀不得。” 马一龙垦出了十二万亩田来被强占了去,而马一龙是徐贞明的老师,徐贞明的耕田水利绝活,都是传自马一龙。 老师垦的田,老师的夙愿终尝,徐贞明自然瞧高启愚顺眼了起来,虽然从来没见过。 “德行!”朱翊钧嗤之以鼻,继续折腾着他的番薯和土豆,徐贞明这才是圣眷在隆,以一个宝岐司正七品的身份,整天见到小皇帝,徐贞明出尔反尔翻脸比翻书还快,居然没有任何的申斥,嘴毒的小皇帝,甚至连骂一句都不肯,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这和对孙继皋的态度完全不同,对孙继皋的评价,朱翊钧就俩字,恶心! 堂堂状元郎,连个十一岁的小孩子都辩不过,他以后还好意思开东林书院,朱翊钧高低要搞个大牌额把事儿写上,就立在他家书院门前,让天下士林好好看看孙继皋的才学,到底有几斤几两! 对于东林九老,他们摞起来能比得上张居正一根小拇指,朱翊钧都能高看他们一眼。 是夜,朱翊钧来到了光学试验室内。 如果是圆月,天气情况良好的情况下,简陋光学试验室的这台千里镜,已经能够清楚的看到了月球表面的环形山,除了微微有些泛红之外,这架千里镜已经足够用了。 但今天是残月,朱翊钧不是来看月亮上有没有嫦娥,他是过来尝试新玩具的。 在他的小小天文台上放着一架六分仪,朱翊钧小心的摆动着六分仪,这架六分仪是根据殷正茂送来的图纸进行仿造改良而成,今天刚刚调校好。 一架机器极其能够良好运转并且达到目的时,最好不要擅动部件,就像国事,大明国事已经不能好好运作了,所以张居正才要改。 朱翊钧这台六分仪经过了一些改良,红毛番的六分仪适用于航海,所以比较简陋,大概能测出纬度,但是并不是很精准,航海多数都是用四分仪,一个固定长度的十字架,就可以观测纬度了。 论六分仪,还是得看鲁密国(奥斯曼)和莫卧儿帝国(印度帝国,大英帝国帝位来源)。 帖木儿王国是永乐年间在河中横行中亚的强大王国,宣德五年,帖木儿王国的国王兀鲁伯,在撒马尔罕创建兀鲁伯天文台,兀鲁伯天文台有一架超级大的六分仪,高达三丈多高,那台六分仪更加精准。 后来帖木儿王国在中亚混不下去了,南下跑去欺负印度人了,建立了莫卧儿帝国。 莫卧儿帝国也有超大天文台和一个更大号的六分仪,只不过没人操纵罢了。 朱翊钧手中这架六分仪,第一个改良之处,他在六分仪上增加了一个水平仪,其实就是个玻璃管里面放满了蒸馏水而后密封,可以让六分仪水平放置。 第二处改进则是观测孔,朱翊钧加了一个望远镜,望远镜的正中心有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点,这是为了放大物象,让手中的六分仪更加精准。 第三处改动则是在独角器上增加了一个放大镜和螺旋微分鼓,这个螺旋微分鼓是旋钮,用于细微的调节指标臂,让指标臂能够更加精准的指标记。 朱翊钧先检查了是否水平放置,张宏和冯保有恭顺之心,他们做的放置架上有螺纹,可以调节水平,而后还要调节指标臂上的动镜、水平臂上的定镜,小皇帝的耐心极好,一点点的调节好了所有镜片。 北极星勾陈一的光跨过了浩瀚星空,由广阔无垠的天空射向了静谧的紫禁城,穿过了窗栏射在了指标臂上的动镜之上,动镜反射的光照在了定镜之上,定镜并未进入朱翊钧看的望远镜上。 朱翊钧小心的推动着指标臂,动镜移动光线移动,进入了朱翊钧的视界之内,朱翊钧开始调节微分鼓,小心的旋转,最终让勾陈一对准了望远镜中心的小黑点上。 朱翊钧将指标臂固定夹紧,开始读数。 放大镜上度数为39°,而螺旋微分鼓上的98,朱翊钧测得的度数为39.98°,这是顺天府皇宫文华殿偏殿的纬度。 朱翊钧也不知道精准不精准,反正他尽力精确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诚不欺朕也,先生说,万物无穷之理莫不在变,果真如此,此物极好,送于元辅先生使用。” “等会儿,朕亲自写道敕谕。” 朱翊钧开始写敕谕,写了很久,才又誊抄了一遍,笑着说道:“送先生便是。” “宫禁了。”冯保接过了敕谕,有些为难的说道。 朱翊钧一愣问道:“宫禁对冯大伴还是个事儿?” “以前不是,现在是。”冯保颇为坚持的说道:“陛下说过,宫里这条船不能从顶上开始漏,陛下身体力行,臣不敢违背,传个信儿还行,传旨不行,传旨得开宫门。” 人都是会变的,冯保现在追求在文华殿上骂人,今天骂孙继皋,陛下就指名道姓的让他冯保来,没让张宏来,这就是冯保在完成了陛下亲事农桑后,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所做的努力。 权力总是对它的来源负责,而冯保的权力只来自于皇帝,宫里这个斗兽场宫婢宦人们的权力,来自冯保这个老祖宗,他要是犯错,下面人跟着犯错,刺王杀驾案,是他的恣意导致出现了疏忽。 他开始遵守宫禁的时候,宫里再没人敢私自放人进来参观了。 朱翊钧一听也是一乐,笑着说道:“嘿,冯伴伴所言有理,明日吧,明日再传旨就是。” 小皇帝不复杂,尤其是天天跟在小皇帝身后当尾巴的冯保和张宏,对小皇帝非常了解,浑然如玉的赤子之心,纯白至质,说得再难听点,就是一眼看穿。 冯保和张宏做事对的时候,陛下心情极好就会叫伴伴,若是做的还算不错,陛下会叫他们大伴,若是做的不好,陛下一般都是直呼其名。 冯保在极力避免皇帝叫他的名字,他已经没有再一再二的机会了,再三就是死路一条。 次日的文华殿缺少了万士和,万士和被自己的弟子给气的厥了过去,也是让朝臣们目瞪口呆,只能说孙继皋的确是不当人子,拜了座主,却听张四维的话,那为何不拜张四维座主? 万士和还上了道致仕请辞的奏疏,廷议给否了,葛守礼最是反对,万士和跑了,那挨骂的不就变成他了吗? 大明军每日奏闻了战报,而李成梁和张学颜上了老长老长一道奏疏,朱翊钧看了一遍,都觉得有些晕,张学颜估计把这辈子的马屁都总结到了奏疏中,李成梁是武将不善言辞,他是车轱辘话车轱辘说。 反正就是廷臣们高明,元辅硬气,皇帝陛下又高又硬,肯让武将展布,还给了半饷,而且还承诺打完仗给全饷、抚恤、恩赏。 最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自己掏腰包补全了军饷,如果不是兵凶战危,有仗要打,两人就是爬也爬到京师来,给小皇帝磕九个头,以谢圣恩。奏疏中,他们也高喊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一定好好杀敌,连贼巢的蚯蚓都挖出来砍两半,鸡蛋黄都给摇匀了,送到御前请陛下明鉴。 自嘉靖年间以来,国帑内帑分明后,这么多年了,光听说皇帝从国帑往内帑搂银子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皇帝往外吐钱的。 “辽东军士,有请战之心,军心可用。”张居正也没把这么长的奏疏看完,颇有感触的说道。 这次是裴承祖被杀了,那个跟逆酋王杲椎牛以盟的裴承祖! 这是骑在了辽东边镇的脸上撒野,李成梁要是咽下了这口气,辽东地界,他李成梁也不要混了,朝廷不给饷就不打了?朝廷现在不仅让他们打,还把之前欠的饷调拨了一半。 王杲闲的没事应该去挖野人参,而不是诱杀裴承祖,本来辽东就是个火药桶,非要点了。 张居正主持廷议,朱翊钧第一次在廷议上听到了番薯的名字,是薯粉制作成的杠子头火烧,外形边沿厚中间薄,十分坚硬水分极少,口味略咸的饼,这种饼也叫做征东饼、光饼,戚继光的光。 是一种耐饥的军粮。 这种杠子头火烧,是戚继光当年平倭的时候,专门为了野外作战,专门发明的口粮。 “不好吃,有点硬,应该加点油,还有点咸。”朱翊钧专门让张宏去取了一个光饼来,他艰难的吃完了这饼,喝了一碗水,差点给噎住了,他对这种饼评价不高,味道真的不好。 朱翊钧评价完了饼,对着张宏说道:“以后宫里每天进一个光饼,就拿军粮就是,年纪小,磨牙用。” 张居正本来还想进言说饼虽然不好,但是战场上不能讲究那么多,像戚继光一日连拔六十寨,一昼一百四十里,一个时辰二十里的急行军,哪里有好吃难吃的分别?有口吃的,都得大喊戚帅威武!若是再加一口火腿,心里怕是要犯嘀咕,大帅什么时候造反啊,这粮吃的不安心。 他之前讲唐太宗分了军中唯一一头羊给全军一起吃,这是一种同甘共苦的态度。 全大明,或者说有史以来,哪个将官跟军兵吃一个灶?只有戚继光带的南兵,所有人吃一个灶。 小皇帝知道难吃,还要吃,这就是同甘共苦。 陛下如此,何愁大明武备不兴,戎事不振? 庚戌之变,张居正就在朝中,当时戎政一塌糊涂,想要振奋,难上加难,眼下陛下的举动,让张居正心绪万千。 张居正甩袖作揖,郑重无比的说道:“陛下英明。” “磨牙,磨牙。”朱翊钧还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显得不那么矫情,后世给万历皇帝开了棺,发现万历皇帝患有严重的龋齿,吃的粮食太过精细,就有这种毛病。 张居正却知道小皇帝却是有同甘共苦之心,磨牙的硬食多了去了,非要找军粮这种味道极差的粮食,皇帝金口玉言,说是军粮,张宏不敢擅自更换。 “昨日朕得一好物,冯大伴,宣旨。”朱翊钧笑着说道,他摸出了六分仪,示意冯保宣旨。 戚继光的东征饼,到底是戚继光发明,还是百姓给平倭军兵的口粮,并不可考证,但光饼能流传到现在,是历史中的人民,感念其恩德。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仰望星空朱载堉 ps:此章理解极为困难,请不要挑战自己的软肋,大家谨慎阅读。 一封冗长的圣旨被两个小黄门拉开,冯保甩了甩拂尘,暗自庆幸,得亏陛下有句读,否则他连这圣旨都不知道该如何断句,他吊着嗓子大声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天地人恒变,万物恒变。”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商汤伐夏桀,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欲迁其社,北辰自紫微右垣一右枢移紫微右垣二少尉,不可,作夏社。” “商纣昏乱暴虐滋甚,文王受兹大命,唯武王唯甲子朝,岁鼎,克昏夙有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北辰自紫微右垣二少尉移北极二帝星,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三国淘尽英雄气,两晋尽是鼠辈出,榜楚参并,五毒备至;三马同槽,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逼曹魏禅让而无道守天下,天下疲惫凋零四百载,北辰自北极二帝星移北极五天枢,始有唐宋,万象更新。” “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胡元入主,华夏陆沉,尸骸路,生灵涂炭,血千里,多少冤魂长叹,北辰自北极五天枢移勾陈一,幸祖宗开辟,胡虏尽天下再复。” “北辰移,天下变,斗转星移,无穷万物皆变,先生观月风树影,得悟无穷万物变化之道,矛盾相继以释万理,诚如是。”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北辰谓之北极,众星拱而环绕,何故北辰多变哉?朕知变而不知其所以变,如管中窥豹,知有心而不知有性,是犹知二五,而不知十也。” “今得异宝,特赐先生,期以解朕之疑惑。” “钦此。” 冯保念完了这大段的圣旨,将调校好的六分仪,赐给了张居正,而后垂手而立,等待着小皇帝和张居正奏对,至于皇帝陛下到底说了点啥,冯保表示,这么复杂的事儿,还是让元辅去头疼吧! 什么无穷万物变化之道,什么矛盾相继释万理,什么北辰,什么北极,什么右枢、少尉、北极二帝星、北极五天枢、勾陈一。 不懂!根本不知道那些都是个什么玩意儿! 朱翊钧开口说道:“先生,朕有惑。” “陛下,臣亦有惑…”张居正有点懵,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圣旨,再看看小皇帝日益英朗的仪态,第一次考虑,是不是退休比较好?还能多活几年,反正小皇帝也能管事儿,还政给皇帝就是。 再这么下去,他怕是没被天下事累死,先被小皇帝直接给问痴傻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当然能听得懂圣旨的里的每一个字,合起来,他多数都能听的懂,但是有些地方,他没听明白,题面都没听明白,怎么给小皇帝解惑? 陛下不务正业,从哪里学了观星术前来卖弄? 朱翊钧一愣问道:“先生不是已经不惑了,怎么还有惑?” 为什么还有惑,作为罪魁祸首的皇帝陛下,不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了吗?当他张居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通晓古今的圣人不成?什么问题都来问! 再问以后上自习课! “臣能找钦天监丞询问一二?”张居正决定了,场外求助,不懂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不懂装懂还要硬解释,那是欺君。 朱翊钧惊讶的说道:“天下还有先生不知道的事儿吗?还需要钦天监丞过来吗?缇帅,前往宣来。”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缇帅赵梦祐收到了消息母亲病丧,请命回乡丁忧,今日并未殿前听用,有提刑千户在侧。” “朕昨日已知此事,不是下诏夺情了吗?”朱翊钧知道此消息,也下诏夺情,转念一想,就是夺情起复,那也要回去看一眼,下葬卒哭,周礼还是要遵守的。三个月最少了。 朱翊钧这就是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蹬鼻子上脸,朝臣们不反对梁梦龙夺情起复是吧,就一个孙鸡毛跳出来是吧,现在是缇帅赵梦祐夺情! 什么叫上嘴脸,臣权退一步,朱翊钧就要进三步,不仅仅是文官们会玩倍之这种把戏,当小皇帝得寸进尺的功夫是白练的吗? 小皇帝的帝师可是得寸进尺张居正。 张居正心神一凛,果然和自己想的那样,小皇帝的每一步都不是多余的。 “那张大伴,你跑一趟吧。”朱翊钧看着张宏说道。 张宏立刻前往钦天监把钦天监丞周相拉来了文化殿偏殿,张居正和钦天监丞折腾了小一个时辰,互相翻译之下,才算是把皇帝的话搞懂了。 钦天监丞周相不太懂皇帝说的那些话啥意思,张居正需要搞清楚那几颗星星到底是什么星! 北极,不是单纯的地极,而是地轴的北极和地轴所对应的北天极,天上的星星都围着北天极而旋转。 北辰不是专门指天上的哪个星星,而是指位于离北天极的那颗星星。 北天极的星辰,就是北辰。 张居正知道北辰的具体定义,但是他还不知道这玩意儿会变,而且从有记载以来,一直在变,最开始的时候,北辰是天乙,后来是太乙,也就是现在大明钦天监星图上所标注的紫微右垣一右枢星。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商代夏后,离北天极最近的那颗星星就变成了紫微右垣二少尉星。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武王伐纣后,离北天极最近的那颗星星就变成了北极二,也就是帝星。 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天下大乱,北天极的那颗星星,从北极二帝星,变成了北极五天枢星(非北斗天枢)。 而到了胡虏南下,南宋灭亡的时候,北天极的那颗星星,从北极五,变成了勾陈一。 之所以会变,是因为岁差。 张居正回到了正殿端着手说道:“陛下,是因为岁差,北辰有变。” “因为岁差啊。”朱翊钧如同恍然大悟一般,看着张居正问道:“那什么是岁差呢?” 张居正斟酌了一番说道:“岁自为岁,天自为天,地年和天年不同,天年地年,每岁之间的差别,就是岁差,这个很复杂,要解释起来很麻烦,钦天监丞周相和臣说了好久,臣才领悟些许,陛下要听吗?” “听,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朱翊钧非常肯定的说道。 张居正斟酌了许久,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作为神童闻名遐迩的他,还是能回答陛下的一些问题。 他端着手说道:“地年很好理解,就是地上一年,历经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简单来说,就是夏至又夏至,冬至又冬至。”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就像朕的生辰一样,一年又一年。” 张居正接着说道:“天年,只有天文生才用,常人所不知,天文星的天年,就是太阳在黄道上的某一恒星出发,再回到这一恒星的时间,就是天年,陛下,这个常人用不到,所以不好理解。” 朱翊钧却摆了摆小手说道:“很好理解,不就是相对变化吗?先生不是讲过矛盾、阴阳、天地这些对举互言吗?朕很认真学习的!” “地年是太阳相对于大地的变化一周天,天年就是太阳相对于天宫恒星变化一个周天。” 朱翊钧当然懂,他要是不懂,就不会测勾陈一相对于大地水平面的角度了。 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又是放大物象,又是水平仪,又是旋转微分鼓,他要是连一个相对运动都理解不了,那他为什么要精准?和红毛番一样,搞两根木条就是,大概测出北极出地角度40°,不就行了? 那样就是弘而不毅,和他天天骂的儒学士没什么区别,夫子也说了: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天生知道的,学习知道的,困惑知道的,都是认知的过程。 张居正都上了快两年课了,矛盾说可是张居正的悟道之作,作为弟子,连这个相对都听不懂,他就白上课了。 张居正脸上勾出一丝笑容很快化开,而后笑容凝固,大明笼罩着两片乌云,一片是皇帝不务正业,一片是皇帝读书极好。 张居正这么些年来,也是第一次因为学生太过聪慧而感到困扰。 张居正这才接着说道:“地年短而天年长,这就产生了岁差,岁差造成了一种现象,叫恒星东行,节气西移,黄道不变,则恒星向东而去;若是恒星不变,则黄道向西而移。” “尚书曰: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就是尧的时候,日头最短那天就是冬至,天上象征着冬至的昴宿星官,会出现在中天,告诉所有人,冬至来了,天气最是寒冷。” “东晋时星官虞喜,查遍古书,发现冬至的星宿也在变化,分别为胃宿星官、娄宿星官、奎宿星官,这一下子让虞喜产生了困惑,困而知之,虞喜用了数年确定了那时冬至星官为壁宿。” “两千七百多年,从昴宿到壁宿,如果把天球分为三百六十度,则节气星官,一共西移了五十多度,所以虞喜确定了,节气西移,岁差值为四十多年西移一度。” 张居正能够理解,但是他不知道小皇帝能不能理解。 “朕听明白了,就是虞喜之前,没人发现太阳过一年并不是回到天球原来的位置上,虞喜发现了这种现象,并且确定了恒星四十多年会在天球上向东一度,出来报节气的星官,向东移动一度,移动着移动着,就换了报节气的星官,是这样吗?”朱翊钧认真的理解了张居正的话,以问代答。 古人总是把天上的星星看做是天上做官的神仙,报节气的星官一直在变化,让虞喜产生困惑,而后思考观察,最后就得到岁差的概念,天年减地年,恒星向东,节气向西,四十多年移动一度。 根本难不倒小皇帝。 张居正颇为诚恳的说道:“陛下天纵睿哲。” 钦天监丞可是费了老半天的劲儿,连比划带解释,才把事情彻底解释清楚,也得亏张居正被皇帝赐下了千里镜,也经常仰望星空,否则钦天监说的内容,他也听不明白。 朱翊钧面露疑惑的说道:“先生啊,朕有惑。” 张居正立刻感觉小皇帝从阳光开朗的人主,变成了不可名状的大怪物,哪来的那么多疑惑,你有疑惑,弄的他也是一头雾水。 “陛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臣不事观星,不能为陛下解惑。”张居正义正言辞表示,他不会! 他就知道这么点内容,还是现学现卖的。不要再问了。 朱翊钧颇为遗憾的说道:“先生啊,困而知之,是先生教给朕的道理,有了疑惑就要解开,才能获得更新的认知;先生也讲矛盾相继释万理,知行合一,知行相继,才能致良知;先生也讲弘毅为士人,不弘不毅馁弱,懦夫也;先生总是说身体力行,言传身教。朕不解,先生为帝师,为何不为朕解惑?” “先生连天下权豪都不怕,为何会怕小小的困惑。” “先生?先生?” 张居正真的麻了,全都是他讲的道理,现在小皇帝用他讲的道理作为火药和铅子上了膛,全都打向了他张居正! 张居正真的被回旋镖给打的有些晕头转向,俯首说道:“臣在。” 朱翊钧看张居正答话,才继续说道:“先生,前年五月,先帝龙驭上宾诏先生入乾清宫,将天下、社稷和朕都托付给了先生,先生为帝师,孜孜不倦,先生亦言: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先生怎忍心见朕有惑而不解惑?” “朕德凉幼冲,先生怎忍心弃朕去也?是朕不认真就学,惹怒了先生吗?” “朕一定会认真学习的。” 悔不该,悔不该!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解惑。” 朱翊钧立刻说道:“那岁差,又为什么会出现呢?为什么天年比地年要长?这很奇怪,而且这四十多年走一度,是四十几年?太阳在天球的相对位置,这么绕下去还会绕回来吗?” “陛下容臣缓思。”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开口说道:“臣只能解答其中一个问题,其他的臣得去慢慢寻找答案。” “岁差,四十多年太阳在天宫的相对位置会东行一度,这是不准确,尧距东晋究竟有多少年,因为历代其历法多有更变,已不可考证,所以虞喜也是大致测算,四十多年,乃是虚数。” “祖冲之在《大明历》中,测算为五十年,至隋唐,李淳风撰写天文、历法,不采信岁差,议论纷纷,吵了一百多年,最终确定确有岁差。” “至元时,郭守敬在《授时历》测算,岁差为六十六年又八个月差一度。” 朱翊钧闻言,笑着说道:“越来越准了,咱大明呢,测算几何?” “大明…无算。”张居正像是噎住了一样,无奈说道。大明在岁差这件事上的表现为零,这件事,张居正也是无可奈何。 朱翊钧眉头一皱问道:“无算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吐了口浊气,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还是打算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无算,就是没有测算过。” “后世法常胜于古法,而屡改益密,惟历法最为显著,黄帝迄秦,历凡六改;汉凡四改;魏迄隋,十五改;唐迄五代,十五改;宋十七改;金迄元,五改。惟我皇明之《大统历》,实胡元之《授时》旧历,承用二百余八年,未尝改宪。” “何也?”朱翊钧再问。 张居正闭口不谈,一言不发,他知道答案,但是他真的不能说,那不是臣子应该谈论的问题。 朱翊钧其实知道答案,张居正总是如此的小心谨慎,这是一个作为臣子不能涉及的领域,他笑着说道:“《道德经》曰:大音希声,大象希形。” “先生沉默如雷,震耳欲聋。” 大音希声,大象希形,最大的声,却往往听不见,最大的道,却往往看不见。 张居正沉默如此震耳欲聋。 张居正敢说先帝的不是,因为先帝让他照看小皇帝,因为先帝也是张居正的君主,责难陈善为恭敬,张居正要照看好小皇帝,过去的旧弊需要消除,所以他能说,也会说。 但是张居正不能说,明太祖朱元璋的不是,那代表着张居正要搞个大新闻,那是对大明法理的质疑,那是要搞僭越,才会有的路数。 张居正不想僭越,所以他一言不发。 大明不改礼法的原因很简单,祖宗成法,敬天法祖,大统历法通轨,去其岁实消长,大统历,恒久长。 其实自从永乐年间就有人奏闻大统历不准确,请改历法。 而到了景泰帝的时候,景泰帝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改了冬至和夏至时间,直接导致监正许惇差点被砍掉脑袋,景泰帝是明英宗被俘后登基,朝中风力舆论愈演愈烈,景泰帝也争不过朝臣,只好下诏,此后造历,仍用洪、永旧制。 成化十年童轩、十七年俞正己、十九年,天文生张升;正德十三年漏刻博士朱裕、十五年礼部员外郎郑善夫、十六年南京户科给事中乐頀;嘉靖二年工部主事华湘、隆庆三年,掌监事顺天府丞周相。 这么多天文生,前赴后继的请求改历,虽然有如俞正己、冷守中这种狂悖之徒胡乱画策,但是其他人历历有据,可是绕来绕去,最后都困顿于一个问题,祖宗之法不可变。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水滴石穿,虽其数甚微,积久始显,此乃先生所言量变引发质变的道理,一日若差九刻,处夜半之际,所错便隔一日;节气差天一日,则置闰错一月;闰差一月,则时错一季;时差一季,则岁错一年。” “先生,大明大统历二百零八年未变,今日先生变法,万象更新,何不修历?” “朕知此事极难。” “朕听农户常言,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误一日则一年皆误,一年之获在于秋,秋收误一日则全家饥馑,百姓困于藁税、谷租、乡部私求,苦不堪言,月食日食朕不惧天威,可农时不准,天下疲惫,朕于心何忍?” “此非常之功,宜非常之事,先生以为当如何才能做?” 张居正的右手无意识的敲打了两下握在拳心的拇指,朱翊钧立刻就知道,张居正这个动作表示犹豫,是心里有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张居正思考过这个问题! 显然张居正对这个事儿有想法,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所以从未提及。 “先生有何计较?”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是什么勇士张居正这般犹豫不决? 张居正犹犹豫豫的说道:“不是臣有什么犹豫的地方,臣一直留心此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大明百姓困于兼并,臣诚知其苦楚,陛下亲事农桑,乃社稷之福,辅弼之臣理应尽忠竭能为陛下分忧一二,天下历法旧未改,臣焦急万分而无良方,不善此道,不能为陛下匡扶。” “臣倒是知道了一人,就是这个人身份有点特殊。” 朱翊钧则摇头说道:“若是死囚有佐天下之功,仍可宽宥一二,先生重循吏,朕亦重循吏,有之过而无不及,先生不喜殷部堂,朕喜其善战能任事,何人,举荐来看。” 论重用循吏,张居正还不如朱翊钧,张居正还要看过程,小皇帝几乎就是唯结果论的代表,管你清流浊流英雄匪寇,能任事,就是忠臣良臣,不能任事,就回家卖红薯。 张居正这才俯首说道:“此人是宗亲,郑王府郑王长子朱载堉。” “有何不妥?端清世子,朕素闻其贤,诏入京师常伴左右,为朕天文教习,以彰显亲亲之谊。”朱翊钧还真知道,大科学家、大音乐家朱载堉。 礼法这东西,不就是这个时候用的吗? 前段时间,侯于赵上奏把宗室贬低的一无是处,让郡王以下全都自谋生路去,朱翊钧直接大手一挥盖了章,朝中可是一股反对的风力舆论在酝酿,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许多臣子连章上奏,说恐失亲亲之谊。 正好,把郑王府端清世子朱载堉诏入京师,谁还敢说,没有亲亲之谊? 礼法这块,朱翊钧拿捏的死死的。 郑王府自宣德年间世传,郑王朱瞻埈是明仁宗庶二子,明宣宗朱瞻基都得叫一声二弟,虽然已经不那么亲厚了,但朱翊钧也没啥亲戚可言,都挺远的,诏谁不是诏? 张居正有些唏嘘的说道:“这里有段故事,嘉靖二十七年,端清世子父亲郑王上奏四箴言书,规劝世庙主上不要迷恋异端,崇信道学,世庙主上大怒,申斥。嘉靖二十九年,郑王受诬告,被贬为庶民,囚禁于凤阳。” “自此端清世子朱载堉,筑土室于郑王府宫门外,如此十九年席藁独处,布衣蔬食,直到隆庆元年,其父郑王昭雪回郑王府,朱载堉才回宫与父团聚。” 朱翊钧眉头一皱问道:“果真宫外独处十九年而不入宫门?” 张居正最初听闻此事也要问一句果真如此?十九年放着宫室不住,就在外面节衣缩食? “隆庆元年,先帝遣使者诏复郑王亲王爵位,入宫,宫俱毁而塌,郑王府半数已毁如同鬼蜮。” “先帝再遣中官言修王府之事,郑王上三疏坚辞不受,先帝增禄四百石,郑王仍不受,先帝再赐朱载堉世子冠带,朱载堉七疏陈情亦不受。”张居正把其中故事讲清楚明白。 朱翊钧极其认真的回忆了一番说道:“不对啊,先生所修穆庙实录,朱载堉不是受了世子冠带,所以先生才说他是端清世子吗?” “曲笔未详。”张居正解释道:“朱载堉不受世子冠带,可是先帝所赐,这冠带还是留在了王府里,算是赐了世子,但是朱载堉未曾穿戴,礼未成。”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世子冠带的确授予了朱载堉,那就是赐了,但是站在郑王府的立场上,朱载堉未曾穿过一天世子冠带,又怎么说得上接受了世子的恩封呢? 算是各自立场的表述,张居正的意思是,这个世子冠带,其实不算完全授予了。 朱翊钧斟酌了一番问道:“郑王、端清世子到底要怎样?诉求为何?” “的确,当年爷爷不肯良言嘉纳,轻信蛊惑谗言,遭奸人蒙蔽,让郑王受了委屈,可是父亲不是给他们恢复亲王爵位,并且还要给他们翻修王府、增禄吗?他们要做什么?” “如果不是很过分,也可以补偿一二。” 十九年的委屈,朱翊钧这话说的再漂亮,那也是嘉靖皇帝这个老道士给的委屈,子孙们给他们一点补偿,倒也说得过去,再说了,当年的事儿,也是他们郑王一系为了抢王位内讧,才彼此诬告。 嘉靖老道士负主要责任,郑王一系负次要责任。 郑王府难,皇帝家就不难了?嘉靖自己都两次差点丧命,不是陆炳、朱希忠一力回护,指不定撑不到嘉靖二十九年,大家都是出自燕府,大家也都难,勉为其难就是。 “朱载堉自号狂生,中使赐冠带时,朱载堉曾狂言…”张居正说到这里,终于是说不下去了。 朱翊钧想了想回答道:“何言?十九年的怨怼,有些埋怨也是正常,尽管说便是,朕不计较。” 张居正真的是咬牙才说道:“朱载堉说,只恨自己是朱家人。陛下容禀,狂生初蒙大赦,父亲归家,喜不自禁,言语自然有一二偏颇激愤,也属人之常情。” 朱翊钧听闻说道:“先生在重新定义喜不自禁吗?” “倒是符合他狂生的模样,正好他不认世子冠带,那就让他入京来,既然精通历法,为国效命,君王有命,他应当遵从。” 这就是张居正一直犹豫的根本原因。 伱皇帝觉得自己说话管用,但是你旨意传到了郑王府,这个打不开的死结,郑王府听不听宣都是模棱两可,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大侄子皇帝,不给你面子,宁愿入土也不肯奉诏。 皇帝恢复亲王爵位,授予世子冠带,郑王府怎么做的?布衣蔬食。魏晋南北朝那群吃喝玩乐的伪君子不算什么风骨,朱载堉这才是风骨。 张居正看朱载堉的态度,怕是郑王薨逝,朱载堉连王位也不会要。 若是连宗亲都宣不到京师来,那对皇帝的威严该是何种打击? “恐有不妥之处。”张居正虽然举荐了朱载堉,但他仍然倾向于不宣,大家岁月静好,谁都不要为难谁,就当没这门亲戚好了。 朱翊钧面色沉静的说道:“穷不过三代,穷苦之家三代绝嗣,郑王府世受皇恩,绵延不绝,自洪武至今,封亲王八十一位,追封二十二位,绝嗣国除十五位、因罪国除六位、眼下大明仅存亲王二十六位,还要算上宫里的那个挖沙子的小潞王,辽王废藩应当是先生当初主持,这个数字没错吧。” “无错。”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辽王废藩乃罪大恶极,非臣挟怨报复,世皆有误。” 张居正主持废辽王这件事,真的是黄泥掉裤裆,有理说不清。 明明是辽王自己在世宗龙驭上宾后,不衰不哀,被御史弹劾,最后闹了起来,先帝大怒废藩,废藩这么大的事儿,张居正能自己说了算? 朱翊钧对辽王废藩之事不是很在乎,天下郡王以下,全都一体自谋生路了,辽王废藩而已。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我大明万万人,亲王不过二十六人,他郑王和朱载堉,若不是有亲王爵位在身,能修德讲学能书能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的满身技艺,在家里吹拉弹唱仰望星空?他说不当朱家人就不当朱家人?无用也就罢了,既然有用,传诏理应奉命。” “朕知先生之意,亲亲之谊,五常大伦,朕知轻重,朕说了,不计较就是不计较,君子重诺守信,还不让人有些怨气了?朕有良法,定让他心甘情愿的来到京师。” 张居正略显犹豫,看向了放在一旁的六分仪,这东西,对张居正而言,就是个成年人的玩具,当国元辅也就是闲来无事看看星空,他没有那么多精力醉心于仰望星空。 但是对于仰望星空朱载堉而言,六分仪,就是无论何处都寻不到的至宝! 红毛番简陋六分仪,连个水平仪都没有,全靠目测,能跟大明皇家出品,小皇帝亲自用过都说好的贡品相提并论? 喜欢天文和音乐,就奔着软肋下手就是! 中国这个词,最早出现周武王平定天下的诏书里,姑且称之为诏书,果然源远流长。那封圣旨朕写了几个小时,这章资料查了快半个月,写出来才发现,坏了,比那些个四书五经还难理解,大家理解比较难,作者写起来也很难,但还是写出来了,都,勉为其难吧,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 观天下英雄,唯元辅与载堉耳 张宏和冯保两个人,听陛下和元辅论天文,全程都是一个表情,置若罔闻,听不懂为什么要听?陛下和元辅要研究的东西,那叫天道,作为宫人,在旁边直呼先生高陛下硬,大明又高又硬就行了。 两个天才之间的交流,跟他们俩没啥关系,虽然听不懂,但他们尽力了。 最后一些话,二位大珰却是听的明明白白了。 皇帝要把那个狂生朱载堉诏入京师来,需要用到的关键道具,就是他们做的强化版六分仪,用此物当做饵料,把朱载堉这条大鱼宣入京师。 宣朱载堉入京有三个好处。 第一个就是可以平息朝廷非议,省的朝臣们一直泄泄犹沓沓,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要是朝廷有银有粮,谁不想花花轿子人抬人,给宗室们发俸?这不是没有吗? 日后但凡是有人抨击皇帝没有亲亲之谊,就好好赏赐这个远房皇叔,岂不美哉? 第二个则是继续推行大明削减宗俸的主张,在嘉靖、隆庆之后,让郡王以下自谋生路,这是基于朝廷财用大亏的践履之实,只能继续推行,否则朝廷不发俸禄,还不让人自谋生路,那不是逼人死吗? 这是一整套的流程,根据侯于赵的奏疏,日后郡王以下的就不发宗牒了,既没有司法特权,也没有税赋特权。 第三个则是科研意义,张居正很忙,他可以看看这些天文志书,防止皇帝被蒙蔽,更要防止有人搞天人感应那一套影响国政,隆庆六年的客星犯帝座,也让张居正很是被动,虽然钦天监监丞周相已经极力找补了。 天文之事,找个专业人才,找个精通历法的宗亲过来主持。 政治意义和科研意义的双重作用! “陛下,其实宣藩王进京彰显亲亲之谊,历代皆有,他不来,也得来。”冯保颇为确信的说道:“君子其实最好欺负。” 好好先生那是最好欺负的,万物之事总是如此,对好人要求太多,对坏人宽容太多。 君子其实最好对付,浙江巡抚朱纨就是个君子,他平倭被逼到了自杀明志的地步,张居正、殷正茂、凌云翼、潘季驯等一众,就不会自杀明志,他们只会跟人斗,斗的你死我活,咬的遍体鳞伤。 “讲筵吧。”朱翊钧小手一挥,开始了今日份的讲筵。 下午时候,内阁拟了一封圣旨,内官徐爵、给事中侯于赵,向郑王府疾驰而去。 朱翊钧带着一堆人整天在研究日影长度,张居正教导下的小皇帝不是弘而不毅之人,是践履之信实的君王,之所以要带着人研究日影长度,是因为朱翊钧要修历。 修历要有理由,农时不准,就是最好的理由。 钦天监丞周相其实已经测定了大明《大统历》确实不准确了,晚于正确的历法一日左右,所以各种乱象频出。 老话说十年碰不上一个闰腊月,其实不准确,万历二年的十二月是一个闰月,再往后数下一个闰腊月是1784年以后,也就是公元3358年。 闰月是在修补历法的漏洞,夏历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十二月,每年会比地年,少上十一二天。 为了补历法的漏洞出现了闰月,三年一闰月,少,三年两闰月,就多;八年三闰月,少,十九年七闰,多,其实多的不算多,就多了一个时辰,可是架不住积少成多,历法要反复修改。 为了这十九年一个时辰的漏洞,祖冲之要对这个问题进行精确,最终提出了391年144闰月,换算下来,就是391年144闰月,地年一年的时间为365.2428日,比后世所得,一年就多了53秒。 而后到了元时郭守敬的《授时历》后,地年一年时间为365.2425日,比后世所得,一年就多了26秒,这就是张居正所说的后世法常胜于古法,而屡改益密,惟历法最为显著。 比较巧合的是,万历十年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对西方通用的儒略历进行个改革,颁布了格里历法,而格里历法测算一年时间为365.2425日,和《授时历》分毫不差。 在万历十年时候,泰西的历法计算,终于赶上了元时水平。 而大明在这两百年里,真的是纹丝不动吗? 前赴后继的天文生为了历法,反复上奏,嘴皮子都快磨烂了,皇帝也几次下诏想要修一修,毕竟算不准月食、日食,实在是有失朝廷体面,搞得皇帝不得天心一样。 在景泰年间和嘉靖年间,甚至真的简单动过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历法,但最后都未曾完全更易。 就比如眼下的钦天监丞周相,他就是个专业的天文生,他已经确定了大明朝的历法不准确,而且大致的算出了时间,但是他声音太小了,朝中何人能听? 动辄被人扣上坏祖宗成法的大帽子,周相一个小小监丞,根本扛不住朝中的风力舆论。 在孔子那个年代,为了避免三年卒哭之礼,周朝的士大夫们发明了金革无辟这种绕开丁忧三年卒哭的权衡之法,到了大明,自孝宗以来,夺情起复,仅仅一个户部尚书。 朝中士大夫们,抱着法三代之上的礼法,连孔夫子的话都反对!墨守成规的腐儒甚至比周朝的士人们还要遵循周礼。 周相顶不住这个压力,朱翊钧要来试一试,得寸进尺,上嘴脸。 而朱翊钧真的在认真的观察八尺圭表的影长,其实大明在应天府还有一架四十尺的高表,那个东西更加精准。 朱翊钧将收集到的数据进行了整理,挑出了三个数字说道:“十月十日影长一丈七寸七分半,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丈八寸一分太,二十六日一丈七寸五分强,也就是说十月十日这天的影长为10.7750尺,十一月二十五日为10.8175尺,二十六日为10.7508尺,也就是说,冬至必然发生在了十一月三日。” 太、强,都是表示分数,而朱翊钧将它们算成了小数,这样简单些。 第一个影长和第三个影长几乎相等,所以冬至这一天在十一月三日发生。 张宏和冯保互相看了一眼,小皇帝拿着铅笔写写画画,似乎知道了冬至在哪一天。 陛下是皇帝,口含天宪,冬至哪一天不是皇帝金口玉言说了算? “冬至前后圭表的影长变化是非常缓慢,找到一个对称的数据折中一下,就得到了啊,不是很简单吗?又不是法术什么的,有什么好神奇的吗?”朱翊钧看着张宏和冯保探寻的目光,解释了下自己的算法,这是祖冲之的对称算冬至时间的算法。 钦天监丞周相教给小皇帝的基础入门天文算学,专利来自于一千零七十多年的祖冲之。 朱翊钧翻动着桌上的图纸说道:“郭守敬不愧是老神仙啊,他对祖冲之算法提出了两个质疑,第一个是冬至前后影长变化并非完全对称,第二个是影长在一天的变化也不是均匀的,这是郭守敬多年亲自观察得到的践履之实,这两个误差都不算大,但是加起来就会影响一点点精度。” 朱翊钧的拇指压在食指上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说道:“就这么一点点的精度,一年就去掉了三分四十秒的水分,让授时历更加精准了,老神仙果然厉害啊。” 郭守敬是测算了近二十年的圭表,把二十年的地年进行了平均,进一步提高了地年的精度。 “三分四十秒是多久?”张宏终于试探性的问道。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你们知道咱大明除了时辰之外的计时法吗?” 冯保颇为确信的说道:“知道,刻,一昼夜有一百刻,漏刻博士专门做这件事。” “一百刻以下呢?”朱翊钧又问道。 张宏和冯保都摇了摇头,他们就是宫里的宦官,又不是钦天监的天文生,哪里知道这种事? “要多读书。”朱翊钧看着张宏和冯保说道:“朕知道,你们读书已经很多了,但是还不够多,外廷从辅臣、廷臣、朝臣、京官、外官,他们都是读书人,如果读书不多的话,争不过他们,就争不过解释的权力,就争不过定义的权力,他们就会骑到朕的头上来。” “作为内廷爪牙,要敢去咬,而且能咬的赢。” 冯保非常非常认真的回忆了一番俯首说道:“陛下,臣还能咬得动,应该也咬的赢。” 朱翊钧听闻颇为赞许,他对冯保的战斗力还是非常认可的,大明状元郎孙继皋被冯保爆杀,连孟子孙继皋都没读明白,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孙继皋学问不如中官的名声在京师就传开了,连礼部尚书万士和都受到了牵连。 万士和又上了一道奏疏请辞,廷议仍然不准,孙继皋是孙继皋,万士和是万士和,不以高启愚处置张居正,自然不会以孙继皋处置万士和。 朱翊钧笑着说道:“冯大伴的厉害,朕是知道的,宫里比外廷懂的更多,外廷就没办法欺辱宫里了,隆庆六年的客星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宫里知道客星是什么,还会被外廷牵着鼻子走,每月都要修省,朕还需要向上天检讨朕的德凉幼冲吗?” “说回朕所说的三分四十秒。”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跟个小老师一样开口说道:“咱们大明的《大统历》其实就是《授时历》,用了近三百年已经不准了。” “授时历有定,一日百刻,一刻百分,一分百秒,这样说法其实也不准确,分秒,描述的是日食的交食深浅程度,不是时间。” “伱们能听明白吗?” 张宏和冯保同时迷茫的摇了摇头,他们对天文学一无所知。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好吧,解释起来略显复杂,一日百刻,这个你们知道,一刻百分,一分百秒,那么一整天就是一万分,三分就是万分之三天。” “元世祖忽必烈下旨考正七事,郭守敬、许衡、王恂考证为365日24刻25分,也就是365.2425日,这也是历法中首次使用了小数。” “宋朝有一台水运仪象台,将十二个时辰分割为了二十四个分别为初、正小时辰。” “天顺八年三月初,钦天监谷滨等奏闻,日食三分十四秒,酉正二刻初亏,日入酉正三刻见食者仅五十秒,食不及分,例不救护。” “就是说,钦天监上奏,四月初一会有一个日食,大概日月交时为三分十四秒,酉正,就是一天的第十八个小时辰,会在二刻初开始,到三刻结束,能看到时间仅五十秒,不是食不及分,没必要敲锣打鼓,办祭祀救护。” “钦天监贾信上奏说,钦天监丞胡说八道,欺瞒主上,日月交时应该为六分六秒,而不是日食不及分,需要救护。” “到了四月初一那天,果然没有日食,贾信锒铛入狱了。” 这件事贾信也是倒霉催的,因为钦天监说的也不对,其实那天顺天府压根就观测不到日食,想看到日全食得跑到和林去,就是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的都城。 因为大明用的历法是元的《授时历》,数据也都用的是和林的数据,四月初一那天,只能在和林看到日偏食。 “好了,大明的时辰、初正小时辰、刻分秒就是如此。”朱翊钧结束了关于大明钦天监计时法的讲学,这是他看授时历看来的,也是钦天监丞周相讲的内容。 授时历中,一分的时间太短了,换算到后世大约只有8.26秒,稍微走个神就过去了。 “朕来算算具体冬至的时间,法等于二十五日影长减二十六日影长的差乘以二,实等于二十六日影长减十日乘以一百,以法除实,为三日夜半后三十一刻,换算着实有些麻烦,一时辰是8.33刻,不好换算。”朱翊钧计算了冬至时间。 朱翊钧感慨万千的说道:“大统历,果然错了一日。” 这是祖冲之算法,其实不精准,需要等到朱载堉入京后,进一步的精确。 但是朱翊钧利用祖冲之的算法,确定了一年圭影最长的那一天,是十一月三日,而不是大统历上的十一月四日。 祖冲之的算法有很多不精确的地方,比如圭影的末端会虚化,根本无法确定长度等等,即便是不精准,但也足够开炮了。 这可是祖冲之站在历代先贤的肩膀上,又用了四十多年的践履之实,得到的算法。 别说三百年前郭守敬的神仙算法,就是朱翊钧掏出一千年前的祖冲之算法,就足够把大明眼下这些腐儒秒成渣了。 他懂,腐儒不懂,他就完全掌握了历法的解释权和定义权。 “戚帅、梁梦龙、陈大成、刘应节等一众已经到了辽东快一个月了吧,李成梁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吗?不要催促,前线打仗的事儿,我们在京师不知前线详情,勿要催促。”朱翊钧问起了辽东战事,强调皇帝不能直接指挥边方作战。 冯保十分郑重的说道:“李总兵上奏说要等下雪,下雪了马不能行,好杀敌。” “先生说了,要稍给事权,那就听李总兵的话。”朱翊钧不再多问,继续捣鼓着自己的六分仪和千里镜。 朱翊钧不催促,李成梁打输了还有戚继光的京营,戚继光打输了还有刘应节督率三镇精兵在山海关、喜峰口等一带作为预备役。 朱翊钧真的真的很意外,大明这种三波梯度,两层预备役压阵的战法,着实让小皇帝大开眼界,小皇帝换位思考,把自己换成逆酋王杲,根本不知道如何能赢。 大明这种打法除了贵没别的坏处,到了万历末年,日薄西山的大明,已经拿不出这种阵仗来了。 朱翊钧并没有把心神完全沉浸在天光之中,面色阴晴不定的问道:“西北没什么动静吗?” 冯保说道:“宣大督抚王崇古昨日上奏,已经请了大明金国顺义王王妃三娘子到宣府做客,俺答汗受封顺义王后,年岁有些大了,三娘子当家,三娘子在吴兑私宅喝多了,打伤了一名佣奴。” “嗯,王崇古还算识趣。”朱翊钧看向了天穹。 北虏是三娘子当家,从金国至宣府,和晋党载歌载舞,那北虏南下的危险,八成解除了。 但是一旦辽东打的大败,大明诸军深陷泥潭,俺答汗肯定不会顾忌戚继光的十万边军、一万京营,而是挥师南下,劫掠京畿,逼小皇帝签下城下之盟。 所以关键在于辽东,打赢打不赢,战场打不赢,一切等于零。 戎政,从来都是如此,赢家通吃,没有任何中间地带,所以战争也是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具体体现。 朱翊钧测算冬至影长的时候,郑王府的朱载堉也在测冬至时间,不测不气,越测朱载堉越气,测出来有什么用,谁会听他说话。 正如张居正所说的那样,郑王府塌了多半个,这几年又塌了几间。 大明的亲王府都是按照应天府皇宫所建,有定制,约有五百余亩,外有护城河、城墙,四个城门,内有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和皇宫的格局极为相似,总计有宫殿、楼阁、水榭、宫室、堂库、宗庙等八百余余间。 郑王府位于怀庆府的河内县,自从郑王上奏,让嘉靖老道士不要修道被贬为庶人的嘉靖二十九年算起,郑王府已经二十七年没有修缮过,八百间房已经只剩下了五十多间,四处都是杂草丛生,显得极为荒芜。 而郑王和朱载堉就住在这里破破烂烂的亲王府内,一住又是八年,他们住的地方极为干净,收拾的还算干净,嘉靖四十四年的《宗藩条例》中革除了王府冗员,除了郑王一家子共有官吏十四人,护卫不到二十人。 郑王府本该有校尉护卫一千六百人,但是宗俸一砍再砍,这些个护卫逃的逃,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了二十来个人,算是能养活。 郑王朱厚烷和朱载堉对此丝毫不以为意,朝廷给的宗俸,足够他们生活了。 “儿呀,朝廷对咱们不薄了,每年给三千石俸,隆庆年间又加了四百石的实俸,何必如此执拗呢?”朱厚烷忧心忡忡的说道,自己这个儿子就是头犟驴,看着儿子生闷气,朱厚烷也急。 一年三千四百石俸禄,怀庆府此时也不是兵荒马乱,米价平均为七钱一石,一年折银两千四百两银子,这已经很多了,张居正的全楚会馆,一年开支才一千多一点银子。 所以,钱够花的同时,其实也能修一修王府,可是朱载堉不同意。 “当年事已经过去了,何必执着呢?你看看眼下二十六位亲王府,也就咱们家,先帝特意下旨给了足俸,其他哪家没有克扣?”朱厚烷真的不知道怎么劝自己的儿子,他离开的时候,孩子才刚刚十五岁大婚,现在儿子已经四十二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儿大不由爹。 朱载堉放下了手中的琴,正色的说道:“孩儿不是执着,就是想争个对错,这天下事儿,有对就有错,这不对,但不错是怎么回事儿?” “当年父亲被囚禁于高墙之内,隆庆元年放归,当年事究竟如何,可有论断?” 朱厚烷无奈的说道:“朝中送来的矛盾说,你真的是一个字都没读吗?哪有那么多的对错,先帝既然把孤放归,又增禄这不就是说世庙做得不对,给的补偿吗?你还想怎样啊?让大宗给在旁枝道歉?差不多得了。” “没看。”朱载堉十分确信的说道:“不过是愚夫一群,不晓天下至理大道的凡夫俗子罢了。” 朱厚烷一甩袖子,带着三分怒气说道:“你的确聪慧,可是这天下聪明人何其多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一直让你读一读矛盾说,你死活不肯读!” “我就没见过比我更知天下大道者。”朱载堉此言大言不惭,但是面色格外沉静,他在说一个事实,天下十岁开始就能读《尚书盘庚》这类史书的人,有几人? 如此些年,朱载堉真的没碰到过比他聪明的人,所以他有狂妄的资格。 朱载堉身上没有一点儒学士的样子,从不自谦,狂生之名实至名归。 朱厚烷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说道:“朝廷眼下拢共就一千九百万石,银四百万两,偌大个朝廷,哪里都要用钱,处处都要用粮,前日邸报到府,邸报上言,陛下削减鳌山烟火,修省节俭。” 朱载堉不咸不淡的评价了一句:“哦?那也还好,财有限,费用无穷,当量入为出以为善,本该如此,陛下有仁德。” 在朱载堉看来,尚节俭的小皇帝,也就是:也还好。 朱厚烷眉头一皱说道:“去岁十一月起,陛下开皇极殿,所言皆有章句,所对皆有历法,朝中科臣被问哑口无言,陛下睿哲挺生,膺其抚运,又将觐光扬烈,英主之相渐明。” 朱载堉眉头一挑,开口说道:“哦?还不错。朝士大半皆为侃侃而谈弘而不毅之腐儒,最是擅长颠倒是非、断章取义、颠倒黑白,陛下能把他们问的哑口无言,看来是真的学了进去,元辅还是很有才学的。” 在朱载堉看来,巧言能辩的小皇帝,也就是,还不错。 朱厚烷气急说道:“在孤看来,张居正和陛下都比你聪慧多了,元辅这个矛盾说,让人豁然开朗,眼前一亮,而你呢,整天就知道抱着琴,望着天,毫无作为可言。” 朱载堉闻言看着朱厚烷十分确切的说道:“作为?父亲当年一本奏疏入京,十九年高墙之隔,便忘了吗?宗亲涉及政务,就是雷霆万丈,我就是满腹经纶,又能如何?” “元辅很是厉害,乃是入世学问,我和元辅不同,乃是出世学问。” “这就是我要争的对错,也是我跟这浑浊俗世唯一要争的东西!” “大明历法二百零八载,处处错漏,日月食无算,岁差无算,地轴无算,北辰出地角度亦无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历法理应革新!” 朱载堉狂妄至极,此言颇有观天下英雄,唯元辅与载堉耳的意思。 在朱载堉看来,他们一个是入世大才,一个是出世大才。 朱载堉面露不屑的说道:“郭守敬言:历之本在于测验,而测验之器莫先仪表,道尽历法之奥妙无穷,做好了仪器才能测验,测验准确才能制定历法。” “而朝中的儒学士呢,抱着腐朽的合该埋进土里的旧法,言必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将机械和心性混为一谈。” “说着什么欲速则不达,不过是为了自家私利罢了。” 朱载堉看着自己面前的六分仪,这是他多年来,自己制作的观星仪,专门测量北极出地角。 他知道地年、天年,知道岁差,知道岁差进动,知道恒星东行节气西行、知道初正而分大小时辰、知道一度一分一秒、知道分秒只是日食日月交食深浅程度、他能绘黄道星图、他算出了地轴倾角、黄道与天赤道的夹角、他知道脚下的大地是个球体、他甚至想要通过经纬一度差别算出大地深几许。 他洞悉天地运行的道理,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又能如何呢?本就是藩王世子,一身的才学如何展布?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的父亲争取一个对错,这是他内心怀才不遇的强烈不甘、对这个世界唯一能抗诉之事,即便如此,这种抗诉也只能是把世子冠带供奉于庙宇之间,不穿冠带来抗诉。 他是藩王之子,藩禁之下,他不能离开王府,他不能结交任何同道中人,即便是抗诉,也只能在王府门前建一土室十九年居其间,来表达他内心的不甘和不满。 他是孤独的,也是孤傲的。 所以,朱载堉恨他是朱家人。 “殿…殿、殿下,河内县县令突传消息,说是有、有天使到了!”郑王府长史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实在是长衫不适合跑,一个没注意就栽了个大跟头,实在是太意外了。 长史到郑王府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圣旨到府。 “快快相迎,这是又出了什么事儿?”朱厚烷一听就是愁云惨淡,历来宫里来了圣旨都没什么好事。 徐爵擅骑马,给事中侯于赵不会骑马,为了赶时间,随行缇骑直接把侯于赵绑在了身后,开始一路狂奔,这不到三日,就到了河内县,徐爵让缇骑告知了县堂,但是压根就没去,在驿馆沐浴更衣后,就去了郑王府。 还没到郑王府,远远望去,徐爵就是眉头紧皱,按制城门上的城楼应该有青色琉璃瓦,可是城门上光秃秃的,连城楼都塌了,护城河倒是静静的流淌着,可是无人打理,枝丫乱生,一片破败的景象。 徐爵走进了郑王府内,看到早已恭候的郑王府众人,才打开了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是内阁拟,皇帝下印,圣旨的内容大概为: 当年的事儿都是误会,世庙也是受人蒙蔽,郑王府也有内鬼胡乱诬告,最终才导致了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先帝已经恢复爵位,还给了更多的俸禄。 皇帝听闻了王府的冤屈,于心不忍特别遣中使前来,重申小皇帝不会违背先帝的独断之明,仍然会给足俸,并且还加了一百石的实俸,不折宝钞,赐下了些财物和小皇帝自己酿的国窖地瓜烧一瓶。 诏世子入京,彰显亲亲之谊,再把当年的事儿说开了便是。 这封诏书张居正写的,并没有过多的申斥朱载堉不当朱家人的言论,权当没这回事儿。 “臣不能奉诏入京。”朱载堉等到圣旨念完,直截了当的选择了拒绝,态度十分的坚决,根本没有任何打算奉诏的意思。 “你!”朱厚烷听闻叹了口气,赶忙接过了圣旨说道:“中使勿怪,孤这个儿子是个狂生,人尽皆知,孤定会说服与他。” 朱厚烷说着还递上了一把盐引过去,此物最适合行贿,徐爵却推了出去,说道:“老祖宗叮嘱过外出办事的中官,外面收了银子,出了事就自己兜着,被老祖宗知道了,回去就砍了手扔廊下家,咱家出来办差,陛下已有了赏赐。” “侯给事中随行宣旨,本就是监督,是吧,侯给事中。” 徐爵看着侯于赵上吐下泻的模样,就直乐。 徐爵看向了朱载堉,佯装惊讶的说道:“世子殿下不肯奉诏入京?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陛下听闻世子殿下从外舅祖何瑭学习那天文历法,算学,对历法之道格外的擅长,特别御赐两件好物,世子殿下不肯奉诏,那真的是太可惜了。” 徐爵让人打开了两个红绸布,露出了千里镜和六分仪,满是惋惜的说道:“既然世子不肯前往,那咱家就回了。” 徐爵一分一秒都不肯留,甚至提前掉了个头打算走。 “中使留步。”朱载堉看到了千里镜和六分仪后立刻瞪大了眼睛,猛地凑了过去,看着徐爵说道:“中使,能把此物留下吗?” 徐爵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转身说道:“世子说笑了,这可是御赐之物,世子不去,咱家私自留下,回京陛下震怒,咱家项上人头不保。” “世子殿下,松手吧。” 朱载堉握着六分仪,面色狰狞的说道:“不松。” “松开吧。” “不松!” 本月更新456,553字,上架每天平均更新1.6万字,均订4280高订5,869,收藏32000,取得这个成绩已经很好很好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大家的认可,成绩很好了,磕头,砰砰砰!上一章比较难理解的部分,已经增加了作者批注。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想让朕跪着当皇帝?没门! 随行宣旨的缇骑和宦官早就打好了招呼,自然没有用力,讲究的就是一个欲拒还迎,让朱载堉拿到了但是没完全拿到的那个劲儿。 唾手可得,却得不到,就像猫爪子在心里刺挠一样。 淡泊名利的君子,最好对付,找到他真正在意的东西,一击必杀。 徐爵走了过去,将六分仪下一封精美的信笺打开说道:“这可是陛下亲手调校六分仪,这水平仪,这螺旋微分鼓,这望远镜,真的是奇思妙想,巧夺天工啊!” “啧啧啧。” “这两面镜子可是兵仗局费尽心机磨出来的,陛下在这六分仪留下亲笔书帖:顺天府观星得北极出地角度39.98°,仍不精准、着实可惜,皇叔可有良策?” “世子殿下,可有良策啊?” 朱载堉仍然不肯松手,连连点头说道:“有有有有。” 徐爵笑着说道:“要不,世子殿下随咱家进京一趟?” “好好好。”朱载堉再连连点头,就像是猫不能拒绝猫薄荷,色中饕餮不能拒绝美人,将军不能拒绝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一样,作为一个大科学家,朱载堉完全不能拒绝精密仪器出现在自己面前,唾手可得而不得。 根本没那个能力拒绝。 就这样,朱载堉这个和兴王府一系有间隙的郑王世子,开始随大明缇骑入京,抵达通州的那天是万历二年十一月底,十二月开始了。 万历二年有两个十二月。 而朱翊钧去了一道中旨,赞赏了一番朱载堉识大体后,并没有召见他入京,而是一直等到了十二月初三。 朱载堉之前为什么不肯入京?因为皇帝宣他入京,他就必须穿上世子冠带,那代表他认输了,对这个糟糕的世道认输了。 所以,朱载堉一听圣旨,就立刻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要讨个对错,穿上了世子冠带,就没办法讨个对错了,那是他出世后跟红尘滚滚唯一的联系。 但是在看到了皇帝陛下送来的六分仪以及千里镜后,朱载堉立刻投降了。 他发现了,自己之前的理解有误,他真的想要做的事儿,没有强大的财力和政策支持,几乎是不可能做到。 那些个透明琉璃,那些手巧的工匠,那些从泰西舶来的知识,没有朝廷,他一样也得不到。 朱载堉看到了希望,他需要遍布大明大江南北的观星台、需要一大批的同道中人、需要庞大的天文仪器、需要海量的人帮他计算,这些,他一个人做不到。 天文观测从来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个妙手偶得的事儿。 皇帝给了他这个希望,他满怀期望而来,在大道至理面前,他可以妥协,可以认输,只为一个答案。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万历二年十二月初三,大明皇帝在皇极殿召开了大朝会,宣朱载堉入朝觐见。 这一个月的时间,朱翊钧、张居正、廷臣们都有些苦恼,那些个言官们,一次又一次的上谏,就是为了阻止削减宗俸之事,理由千奇百怪,方法五花八门,无论万士和、葛守礼、海瑞如何奔走,都无法阻拦这种风力舆论。 因为一旦让郡王以下自谋生路,那代表着挂靠在那些宗亲身上的避税田亩,就立刻暴露了。 张居正也遭到了巨大的压力,就像上一次辽王被废藩一样的被动,言官们高举着尊主上威权,攻讦张居正虐待宗室,是在剪除陛下羽翼,是在谋求僭越,小皇帝也是不识好歹,耳目之臣的一片恭顺之心全然不见。 葛守礼也是被骂的狗血淋头,说葛守礼阿附权臣,蔑视主上,坐视这样亲亲相残的恶事发生,却束手旁观,将杨博临走时的交待全然忘了个干净。 连赵梦祐被夺情的这个案子,都没有人提起,反而对削减宗俸,郡王以下,自谋生路这个话题,喋喋不休。 “宣郑王世子觐见。”朱翊钧挥了挥小手一挥,朱载堉可算是来了,为了彰显亲亲之谊,朱翊钧把远方堂叔都诏入京师来,这不是亲亲之谊是什么? 朱载堉给人的感觉是谦谦君子却又饱经风霜,眉宇之间皆是英气,但是这股勃然的英气被什么打断了一样,戛然而止,在郑王朱厚烷被囚禁高墙之后,朱载堉也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刁难,很多人为了讨世庙、严嵩欢心,可没少为难朱载堉。 郑王府怎么塌的?朱载堉一清二楚。 朱载堉戴世子冠带,行大礼朗声说道:“臣郑王府世子载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叔免礼。”朱翊钧笑着说道:“皇叔舟车劳顿,辛苦了。” “谢陛下隆恩。”朱载堉站起身来,正了正衣冠,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辈子他第一次觐见,路上徐爵也只是强调礼节,压根就没告诉他,上殿要说什么,做什么。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 “亲亲之谊,有国者不可不笃。盖以亲不敦睦,则民兴怨;君多薄德,则俗益偷。而化导之机,自上程之也,今郑王世子入殿朝见,丰神飘洒,器宇轩昂,臣请大宴赐席,以彰显亲厚之谊。” “先生所言,唯理所在。”朱翊钧笑着说道,答应了下来,就是吃吃喝喝表达一下叔侄情谊。 “皇叔左上归班,朕今日朝会仍有事未了,朝会之后,再叙眷亲之厚。”朱翊钧发现了朱载堉的不适应,一辈子都没上过朝,该站哪里都不清楚。 亲王世子尊贵,站在台下也是左起第一个。 “谢陛下隆恩。”朱载堉走到了张居正身边,站在了一旁。 朱载堉一开口称呼自己是世子,张口闭口就是谢恩,狂生如此表现,让很多朝臣非常失望! 皇帝诏朱载堉回朝,科道言官并不觉得有异,为了表示亲亲之谊,宣亲厚藩王进京,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天顺年间,复辟的明英宗为了争取宗藩的支持,两次把嫡皇叔襄王朱瞻墡请到了京师来撑场子。 这些朝臣失望原因比较复杂。 郑王府和兴王府不和已经二十七年,嘉靖皇帝在旁支入大宗之前是兴王,很多朝臣都把这一系叫做兴王府,就像当年燕王清君侧进了南京城当了皇帝,很多士林都把朱棣这一系叫做燕王府或者燕府。 嘉靖皇帝大礼仪的确赢了,而且赢得彻底,可是还是有人觉得嘉靖皇帝是乡下人入京来当皇帝了。 朝臣们希望看到的局面是,狂生朱载堉,入殿不跪,大骂兴王府失了亲亲之谊,薄待宗亲,上演一出宗室相残;或者因为二十七年前旧事,郑王世子痛哭陈述,大声诘责皇帝,你们兴王府不顾亲戚帮衬,问一声当年之事究竟谁对谁错;或者因为小皇帝年龄幼小,皇叔朱载堉摆出皇帝的架子,教训一下这个为非作歹天天骂人的小皇帝,哪怕是杀杀小皇帝的威风也好。 哪怕是朱载堉骂一骂张居正也好,辽王废藩之事,那可是伤害的亲王!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朱载堉上了朝就一直很老实。 围绕着朱载堉入京,朝臣们展开了许多的构想,并且做出了不少的方案,如何跟进,如何架起火架子来,把这朱载堉给架的高高的,活活烤死。 结果人人皆称的狂生,就这? 入了殿就磕头,皇帝说句话就谢恩,狂在哪里? 朱载堉也想狂,他倒不是顾忌朝堂威严,也不是不想那么干,实在是不想给自己亲爹找麻烦,他若是孑然一身,怕是早就咆哮朝堂了,但是他还有个受了十九年高墙之苦的亲爹,在朝里咆哮朝堂,他全家岂不是都要被贬为庶人? 要知道辽王在隆庆二年,被废藩了,干这事儿的人,就在朝堂上站着,叫张居正。 朱翊钧的手伸向了奏疏,拿出了一本。 朱载堉敏锐的察觉到,整个皇极殿上百十来号人全都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甚至有几个人还抖了一下。 主要是被小皇帝给骂了,不涨声誉,更得不到什么诤谏的美名。 朱翊钧拿起了第一本奏疏说道:“刑科左给事中郑岳在不在?” “臣在。”郑岳出列俯首说道。 自从小皇帝开始随机点名,大朝会就没有故意失朝的人,那个贾三近被押到殿内的场景,历历在目,令人不寒而栗。 朱翊钧拿着奏疏说道:“卿上奏来说:我朝会典载:盖以藩王体尊,其燕飨皆得用乐,不独迎接诏敕为然。亲王乐工二十七户,今乃概从裁革,此减削太苛,事例之未妥者也。” 亲王府应该有乐工二十七户,一体裁撤。 “藩王体尊,恩恤太薄。”郑岳不觉有异常。 朱翊钧点头说道:“你这奏疏里,除了乐户,还有房屋等项一概停给、身后坟价概从停给、郡王故绝不准袭封,如此种种十七条,朕都看过了。” 郑岳赶忙俯首说道:“必考求国体,审察人情,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 “臣诚知国家财用大亏,可是这宗藩乃是朝廷藩篱,做事理应审查人情,若能上不亏展亲睦族的仁德,下不失酌盈剂虚的计较,为德兹之计。” “臣细心选了十七条,这十七条花的不多,却能体现朝廷的恩厚。” 朱翊钧看着郑岳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郑岳才是个孩子,朱翊钧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 “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两全,两全,这天底下哪有两全之事。”朱翊钧稍微掐算了一番说道:“朕就说这房屋等项一概停给吧。” “正德八年封荣王,营建王府八百间,民役、米粱、木架、砖石等物折算,共计折银四十二万,嘉靖四十年,景王封藩,王府营建,折银四十四万。” “一个郡王府是每位盖府屋共四十六间,前门楼、中门楼、前厅房、厢房、后厅房、厨房、库房、米仓、马房等,就要两万银子,爱卿啊,你知道大明郡王有多少吗?” “一个郡王府就两万两银子,洪武至今一共有218位郡王,爱卿啊,这就是四百三十六万银子。” 郑岳打了个哆嗦,他提了十七条,就这一条造房子,就要拿去四百万银子,十七条都施行,那还不要了大明朝的命? “就按爱卿所言,亲亲之谊笃矣,下章户部。”朱翊钧拿起了大印就要盖章。 吓得郑岳猛地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陛下,陛下,稍待,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这不是爱卿上奏来说?就这么办。”朱翊钧手中的印缓缓往下按。 郑岳魂都要被吓飞了,立刻跪到了地上,大声的说道:“臣愚钝,未能厘清仓皇上奏,臣有罪。” 朱翊钧这才停下,他还以为郑岳胆子有多大,结果他还没怕,郑岳反而怕了。 小皇帝一直没说话,他稍微掐算了下,摇头说道:“卿所言之事,含糊核算,也要千万银子之多,而且这日后开销也是个大头,且拿回去,盘算明白了再上奏言事。” 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张宏,让张宏把奏疏还给郑岳,上面已经打了叉号,下印也不能行。 “谢陛下隆恩。”郑岳小心收好了奏疏,就在刚才,陛下下印的时候,大司徒王国光的目光凌厉,看着郑岳,恨不得生吞活剥。 东北战事,朝廷为了几万两银子的军饷,还要到皇宫去讨饭吃,这的的确确是陛下圣明,可是自嘉靖而来,国帑内帑已经分了家,这就是讨饭! 陛下顾忌朝廷脸面、忧心东北战事,愿意给这个钱。 郑岳倒是大方,一开口就是千万两,那能维持全楚会馆运转一万年,刚好一个万年历。 就郑岳列举的那些事,一家一户不显眼,乘以两百多位郡王,就是个天文数字。 “都给事中侯于赵在不在?”朱翊钧拿过了另外一本奏疏问道。 “臣在。”侯于赵回来的时候不用那么急,是坐车回来的,倒是休养好了,面色红润了起来。 “去往郑王府宣旨舟车劳顿,辛苦了。”朱翊钧颇为真切的说道,怎么能把侯于赵绑在身后赶路,就是着急也不能这么做,到时候落个薄待臣工,那不是他这个皇帝薄凉寡恩? 朱翊钧狠狠的批评了徐爵和缇骑,告诉他们下次不能这样了,怎么说也要加两个垫子。 “不辛苦,不辛苦,谢陛下体恤。”侯于赵赶忙谢恩,辛苦是有点辛苦,但是在外面多了一阵,耳边清净多了,日子也舒坦,这一回京,耳边都是指责,同僚都是仇视,身后都是指指点点。 朱翊钧继续说道:“伱的奏疏说得很好,嘉靖四十四年为何要定《宗藩条例》,今日为何又要让郡王之下自谋生路,讲的很清楚。” “一,诸王以势穷弊极,不得不通变之意;二,天下财赋岁供君主不过四百万石,而各处王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不啻倍之;三,郡王以上,犹得厚享,郡王以下,多不能自存,饥寒困辱;四,势所必至,常号呼道路,聚诟有司。守土之臣,每惧生变;四,父生子、子生孙,孙复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赋不可增,而宗室日益蕃衍。” “势穷弊极要通变、禄粮匮乏财力亏、饥寒困辱不能存、号呼道路扰地方、宗室蕃衍无穷尽。总结很是到位,理应嘉奖。” “冯大伴,赐银三十两,国窖一瓶。” “臣谢陛下隆恩。”侯于赵已经接近于破罐子破摔了,天天跟人逆行,又不是他故意的。 他哪知道,朝中的风力舆论,会从削减宗藩俸禄,变成恢复宗藩俸禄,这种风力舆论的转变,侯于赵没把握住,也把握不住。 “归班吧,日后尽心做事便是。”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爱卿,国之干臣。” 侯于赵这本奏疏写的真的很好,这可是侯于赵送上来的弹药,朱翊钧立刻上膛,就这本奏疏提纲挈领的几个点,拿出来,可以把九成九议论削减宗俸的奏疏给挡回去。 朱翊钧接连点了几名御史,就拿着侯于赵提供的弹药,挨个反驳了起来,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就侯于赵提出这五条,能解决一条,朱翊钧都给他们下印,立刻恢复宗藩待遇,废掉嘉靖老道士的《宗藩条例》彰显亲亲之谊。 郡王之下,饥寒困辱不能存,就拿看起来最简单的一条,大明的宗室是亲王节制郡王,郡王节制将军以此类推,往往宗俸发过去,顶天了到将军这里还剩下点儿,再往下,毛都没有一根,这满朝的科道言官,谁能把这事办了,小皇帝明天立刻拜他当大将军。 王国光也只能让九边发实物,朝廷给饷银,这样的变种纳盐开中法。 戚继光在蓟州,整整六年时间,都解决不了这个把军饷发到军士手中的问题,只能让北军吃饱肚子打仗,北军直接把董狐狸打了个全军覆没,生俘了卜哈出。 戚继光也就能把军饷完全发到他带的那六千浙兵,和现在带的一万京营手里。 能解决宗俸被截留的问题,那自然能解决军饷到军兵手中的问题,这大将军、大司徒,都能给他当! “山西道监察御史傅应祯何在!”朱翊钧又摸到了一本奏疏,看了一眼,立刻变了个模样,满脸的怒气,连语气都森严了几分。 傅应祯赶忙出列俯首说道:“臣在。” “啪!”朱翊钧将手中的奏疏猛地掷在了地上,厉声说道:“尔不当人子!” “尔举进士,先生为尔总裁;尔任部曹,先生看尔忠义,举荐尔改为御史;尔受先生恩厚矣!今日上谏,弹劾先生?” “哪怕是换个浙党,族党、晋党的人出来说这番话,朕都不会觉得奇怪,大明国朝二百年来,无门生劾师长者,偏偏是你!” “你还是个人吗?” 朱翊钧真的动怒了,他从哪里没有这么直白的骂过人,他拳头握紧,若是手边有把戚家腰刀,非要给他一个丁字回杀不可。 傅应祯算是张居正的学生,隆庆五年进士,张居正举荐了他做御史。 傅应祯这第一本奏疏,就是弹劾张居正洋洋洒洒数千字,说张居正没有容言之量;说张居正不是元辅,不是当国,是实质上的宰相;说张居正托疾以逐高拱出内阁,又以王大臣案诬陷高拱;说定襄王朱希忠没有奇功赠王爵;说张翰是张居正私用;说考成法是排除异己不胜不休;说张居正独占讲筵隔绝内外;说张居正主持宝岐司是传笑四方;说辽王以重罪是张居正挟私怨报复;说张居正贪腐,不在文吏而在武臣,所以稍给武将事权; 说张居正当国,削减宗藩俸禄,是要谋朝篡位,是大奸臣,以法正之! 什么东西! 养条狗,还知道叫两声呢! 傅应祯出列俯首,不卑不亢的说道:“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愿陛下察臣愚悃,抑损相权,毋私事误国,臣死且不朽。” “要死是吧!来人!”朱翊钧一听,平静的说道:“拖出去,杖毙!” 今天就要让傅应祯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不就是背一本罪己札记吗? 两名缇骑走上殿来,一脚踹在了傅应祯的腿窝上,两手一架就要把他拖走。 傅应祯都蒙了,他就说了一个死且不朽,就是个夸张的说辞,大家都弹劾张居正,博不畏权贵的清誉,这种比干挖心的词,不是比比皆是?怎么轮到他,就要被杖毙而亡? 他就求点清誉,不是求死啊。 “陛下,不可。”张居正一看到了这个局面,赶忙站了出来,小皇帝已经勃然大怒了,连刺王杀驾案,小皇帝都是在利益交换,到了这件事上,能这么生气,是张居正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局面! 他一直以为小皇帝因为江山飘零、国朝崩坏,已经变得和廷臣一样,是一架无情的政治机器,愤怒这种情绪已经不会遮蔽理智,万万没想到,小皇帝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要杖毙言官! 当年嘉靖皇帝杖毙言官,陷入了多大的被动当中。 他就留了一个空白的浮票,天下弹劾他张居正的人多了,缺这一个门生吗? “先生!”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语气温和了一些说道:“先生,他不当人子,受先生恩厚提点,如何能做出这等事儿来?”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缓缓跪下,俯首帖耳,略显悲戚的说道:“是呀,国朝二百年来,无门生劾师长者,他劾了臣,他是御史,本就风闻言事,耳目之臣,杖毙言路闭塞,岂不是坐实其指控之言?” “陛下,三思。” 朱翊钧一甩袖子,深吸了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怒火,看着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好人就该被欺负吗?” “朱纨如此、胡宗宪如此、戚继光如此、俞大猷如此,殷正茂如此,如今,先生亦如此,做点事,怎么这么难?这等逆贼,留之何用?真的能养骨鲠正气?” 张居正再上谏言:“陛下若因私废公,臣不敢苟同,座主门生乃私,国家之制为公,陛下曾问臣公私,陛下笃信好学,大明元气再复两分,臣诚不愿因私废公。” “他也配当耳目之臣?”海瑞出列俯首说道:“就他弹劾那些罪名,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虚伪,若是反驳,反而让他得了清誉,若是将其杖毙,岂不是全其死而不朽之名?千古论断,皆言其诤谏,杖毙他,反而让他得逞了。” 海瑞也站出来劝皇帝,不要为了这种人生气,杀了他,他岂不是真的从贱人成了诤臣? 朱翊钧闭目了片刻,才睁开眼,面色逐渐温和,看着傅应祯说道:“傅应祯,你看到了吗?先生在回护你,到了这个地步,先生还在回护你,先生为帝师,国朝元辅,天下之先达,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搜肠刮肚的为你辩护周全一二。” “朕也是先生的学生,你不尊师,朕尊师,你能做出这等狼心狗肺之事,朕做不出。” “先生请起,就依先生所言。” 张居正再叩首,郑重其事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把他身上的全楚会馆的腰牌摘了,就他也配当先生的学生?!”朱翊钧眼睛毒,立刻看到了傅应祯身上的腰牌,厉声说道:“诸位明公,朕知道你们有门第,但不能没有门槛,若是要收这等糟烂货,不过引人嗤笑罢了。” 缇骑放开了傅应祯,猛地把全楚会馆的腰牌摘下,送给了张居正后,行军礼一揖,仍值守殿门口。 “谢陛下开恩,谢先生救助。”傅应祯真的被吓傻了,连忙磕头跪谢。 “散朝!皇叔、元辅,且随朕来。”朱翊钧站起来,一甩袖子就离开了皇极殿,今天朱载堉回京,不在朝会后廷议,本来朱载堉回朝,是一件顶高兴的事儿,但是被傅应祯一搅和,朱翊钧的心情变得很糟。 朱翊钧到了文华殿偏殿,坐在千里镜前,愣愣的出神。 张居正和朱载堉来到了偏殿时,张居正看到了和往日里完全不同的陛下,无论是阳光开朗、还是不可名状,亦或者是凶神恶煞的和骆思恭对打,还是对各种知识孜孜不倦的追求。 张居正始终能从皇帝身上看到那种激扬、进取的斗志,而今的皇帝似乎有些心灰意冷,有些落寞。 文华殿的偏殿是简陋光学试验室,厚重高大的帷幕拉开了一条一人宽的缝隙,寒冬的阳光照在了朱翊钧的身上,这一束光,显得有点冷。 小皇帝就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千里镜、六分仪、一大堆的光学镜片,这些东西好像在无声的嘲弄着朱翊钧,做那么多有用吗?张居正做了更多,也做得很好,又有何用?换来的是自己的门生,狠狠的扎了一刀,刀刀见血。 朱翊钧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神情有些落寞,情绪也有些低落。 皇叔朱载堉总觉得心头一股的憋屈,攥紧了拳头。 是呀,他们家有冤屈,可先帝给他们家恢复了王爵,还加了俸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嘉靖皇帝已经走了八年多了,连先帝都走了两年多了。 张居正这么厉害的元辅,小皇帝如此伶牙俐齿,居然如此步步维艰。 退一万步讲,作为皇叔,哪怕是远房皇叔,难道就看着小皇帝被外人这么欺负? 可是朱载堉认真盘算了一番,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就今天这局面,他的处置,恐怕还不如自己的侄子强。 “参见陛下。”张居正上前行礼。 “参见陛下。” 朱翊钧转过头来,开口说道:“免礼。” 张居正又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冷厉的光里,笑容很是温和的说道:“陛下,很失望吗?” “有一些。”朱翊钧点头,看着张居正有些困惑的说道:“先生,似乎一点都不感觉到意外和失望呢。” 张居正想了想摇头说道:“以前的话,会有些困惑吧。” “现在没有,《矛盾说》有言,万物都是复杂的,也是变化的,更是矛盾的,所以,他弹劾于臣,臣倒是没有想的那么失望,顶多就是有点可惜傅应祯,他本不该就这点成就的,其实他很聪慧,但年纪轻轻,走上了弘而不毅的路。” “这辈子怕是要在困惑中,止步不前了,唉。” 朱翊钧听闻,面色古怪的说道:“先生引用自己的学说来说教,是不是有些赖皮啊?” 张居正赶忙摇头说道:“那是陛下的学说,以陛下名义刊行天下的。” “陛下啊。”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颇为肯定的说道,这是恩师,主少国疑的时候,都是张居正撑着这一摊子。 朱翊钧自己已经足够薄凉寡恩了,但是人是一切关系的总和,放下碗就骂娘的事儿,朱翊钧真的做不出来。 张居正语重心长的说道:“陛下啊,不能失望,陛下失望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他们明明清楚弹劾不倒,却连连上章,一日复一日,从不停歇,目的就是为了让陛下失望,失望了就会懈怠,懈怠了就会更加失望,如此循环往复,最后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 朱翊钧思考着张居正的话问道:“什么目的?” 张居正极为认真的说道:“把一切美好的全都破坏掉,一点点一点点的消磨掉陛下的锐气,潜移默化,滴水石穿,当陛下开始失望,他们就开始获胜,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当陛下绝望,他们便大获全胜。” 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每天都像是小卒一样向前走一步,没有停歇之日,所下的功夫、付出的努力不会白费终究会汇入大海。 朱翊钧点头说道:“朕明白了,他们想把朕变成不弘且毅或者不弘不毅馁弱懦夫,然后,让他们僭越那弘毅的大义,为非作歹,他们想让朕跪着当皇帝!” “朕腿脚不好,跪不下去!” 张居正发现自己这个学生,学的真的很好,弘毅二字记在心里,总结的也非常到位。 “陛下英明。” 朱载堉看到了什么?君圣臣贤,大明何愁不能再起? 写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这些读书人的心思是真的脏啊,水滴石穿,潜移默化,把一个个好人变成坏人,张居正、殷正茂、李乐他们难道不想做道德君子,还把事儿办了?他们当然想,但是做不到,只能变成坏人,把事做了。月初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要为小皇帝提供充足的弹药! 朱翊钧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一群合该入土的腐朽之徒,还想让朕低头,想都不要想。” 朱翊钧表达了自己对腐儒们的蔑视,这也不是朱翊钧狂妄,实在是腐儒们真的不堪一击。 朝中最近有两件事,是可以分得蛋糕。 第一件事,则是宝岐司广纳人才,第二件事,则是海事学堂的推举。一个种地,一个开海。 这两件事儿,腐儒们,或者说喜欢清议的这个群体,表现出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无能和懒惰,连口汤都喝不到。 宝岐司种地,海事堂开海,这两个都是极为辛苦的。 当然有朝臣反对更易祖宗成法,这种反对是基于分不到蛋糕就把蛋糕摔地上的动机。 尤其是关于海事堂,便有朝臣上奏说:海禁是祖宗之法,考求国体,不得不开海言利,这已经极大的罪孽了,为何还要再鼓励此事,到时候天下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民兴怨俗益偷,廉耻道丧如何是好? 朱翊钧直接掏出了另外的祖宗之法来应对,打的对方溃不成军。 国初有禁令,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至弘治十一年,孝宗朝,历法多不准,孝宗皇帝亲自下旨:弛历法其禁,且命征山林隐逸能通历学者,以备其选,然而结果是,卒无应者。 因为禁令的缘故,导致历法学者们大量流失,到了弘治年间,再想要制定完整的历法,连一个会历法的人都找不到,难道要等到大明海事,征山林隐逸能通海事者,卒无应者,才追悔莫及? 都是违背祖宗成法,是今天做的不对,还是孝宗时弘治朝做得不对? 哄堂大孝的明孝宗,在大明也是一个政治正确的存在,彼时大明主要矛盾从家务事延伸到了天下事,而孝宗登基后,形成的种种法度,一直被捧的极高。 谓之曰: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皇明之孝宗皇帝。 要反对开海违背祖宗成法,就首先要反对明孝宗修历违背祖宗成法。 当皇帝对大明的历史足够了解的时候,朱翊钧作为皇帝就不会被欺负,甚至还能骂回去。 “臣听闻陛下有疑惑,臣试着为陛下解开这个疑惑。”朱载堉俯首说道。 朱翊钧眼前一亮,又有人要给他解惑了。 勤学好问小皇帝迫不及待的说道:“哦?皇叔快快讲来。” 朱载堉赶忙说道:“陛下曾问礼部尚书万士和、元辅一个问题,就是小佛郎机人和大佛郎机人,两国相邻而居,都自泰西而来,但一个从西马六甲而来,一个从东吕宋而来,万士和不能答被陛下训诫,臣略有想法。” 朱载堉要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来,说服皇帝对他进行投资,想要讲明白自己的价值,就需要讲一个好故事,把投资商哄得团团转。 在路上,朱载堉把多年来从不关注的邸报看了一遍,从中遴选出了一个突破口,皇帝问马六甲和吕宋来的红毛番,为何一个自东一个向西。 朱载堉拿起了一张纸,三笔两笔就勾勒出了大明的形状,而后是万里海塘,吕宋和马六甲海峡,只是这张图里,大明的要比通常情况占满了整页不同,这张图上的大明,并不算太大。 大明舆地图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亘古有之,朱载堉画图也没有离经叛道,很容易理解,毕竟文华殿就有一块巨大的职官书屏,中国古地图,都是北在上。 “皇叔还会画画?”朱翊钧叹为观止,三两笔就把大明已知的天下给勾勒出了雏形。 “略懂,略懂。”朱载堉笑着说道,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没点本事,朱载堉哪里敢那么狷狂,当着中使的面,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只恨自己是朱家人? “陛下,正德年间,小佛郎机人派了使臣,自此以后将红毛番所在之地称之为泰西,就是极其遥远的西方,坐船也要一年左右才能到达,至今仍不知其方位,其国大小,尚不可知,但在西面点一个位置概括而论即可。” 朱载堉点了一个黑点继续说道:“大小佛郎机国相邻,再点一点在侧。” “相对于我大明而言,一个自西而来至马六甲,一个自东而来到吕宋等地,在这张纸上,确实无法达到,确实奇怪,明明是一个地方,既是极东之远又是极西之远。” “可若是我们将纸张竖起来,卷起来呢?” 朱载堉在纸上画了两条线,将纸张拿起,卷在了一起,这样一来,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豁然开朗。 “红毛番都是出自泰西,他们在海上,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自然都可以到我大明来。”朱载堉解答了陛下的疑虑。 “先生听明白了吗?”朱翊钧当然懂朱载堉想要表达的什么,关键是帝国的宰相,张居正能不能听明白。 小皇帝认为张居正是能明白的,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也能完美的解决问题。 “简单。”张居正面色如常的说道,小皇帝有疑虑,张居正真的很用心的为小皇帝寻找答案,他知道的要比小皇帝想得更多,只是还没确定自己的答案对不对罢了。 朱载堉惊讶的看了一眼张居正,这个人有问题,这么离经叛道的话题,张居正居然就说一句简单,不应该立刻高喊着,《礼记》云: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谶纬之说妖言惑众之类,泄泄沓沓的唠叨一大堆才是。 素闻张居正对小皇帝极为严苛,就这么当帝师的吗?责难陈善都不说? 张居正也没说话,傅应祯对他造成的伤害,根本就是毛毛雨,小皇帝天天大锤小锤抡圆了砸的张居正头晕目眩,朱载堉说的这些,才哪儿到哪儿,张居正讲筵,小皇帝已经很多次问他,君父、君国是否一体,那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 张居正说是一体的,但是在践履之实中,国帑内帑分家,这是对君父君国一体的背叛。 政治正确要搞,事儿也要做。 之前就是在这个偏殿,小皇帝就论述过机械和心性根本没什么关系了。 “所以,皇叔的意思是,大地不是平的,而是一个筒吗?围绕着地轴来回旋转,所以有了日出日落?”朱翊钧见张居正能听明白,开口问道。 就像是小皇帝身上有两片乌云一样,当解开了一个问题后,一大堆的问题接踵而来,应接不暇,比如此时小皇帝说的,如果大地是个筒,东西曲,为何南北不曲? 朱载堉摇头说道:“陛下在京师测北极出地角为39.98°,臣在郑王府枯坐数年,得陛下赐奇物,临行前观天,得郑王府出地角度为35.15°,这就出现了新的问题,陛下。” “陛下,差了四度,这不正常。” “哪里不正常了呢?”朱翊钧略显疑惑的问道。 朱载堉颇为感慨的说道:“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若是看到了山间,不停的跑,马被累死了,也跑不到,这个时候就有了疑惑,天高穷于无穷,天极高不知几何,北辰就像是山尖,陛下在文华殿,臣在郑王府,虽然很远,但是相对于天高,怎么会如有如此差别呢?” “所以,我们的大地,不是一个筒,而是一个球。” 天高穷于无穷,相比较北辰,从怀庆府河内县到大明才多远,就已经有了四度的差别,那是天不够高,还是地面是个曲面呢? 两个小宦官端着一个红色绸布蒙着的盘子,来到了皇帝的面前,朱载堉拉开了红绸布说道:“大地是个球。” “如此,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 张居正俯首说道:“汉张衡《浑天仪注》云:天如鸡子,地如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刘宋何承天《论浑天象体》曰:“详寻前说,因观浑仪,研求其意,有悟天形正圆,而水居其半,地上下去地中皆同,水周其下。” “世子所言,并非什么稀罕事,天地何说,各有不同。” 天什么样子,地什么样子,历代都有不同的看法,天圆地平,中国居中,只是其中的一个说法罢了。 为了解开下小皇帝的疑惑,张居正可真的是尽力的去看了不少书,对于大地是个球这种说辞,自古以来就有,因为地球是个球的话,能解释的问题很多很多。 朱载堉继续说道:“《周官》云:“日影于地,千里而差一寸。” “元嘉十九年壬午,刘宋何承天言:是六百里而差一寸也。” “永平元年戊子,北齐信都芳言:二百五十里而影差一寸也。” “唐时高僧一行、南宫说等人,黄道游仪、水运浑天仪,遣官分赴各地,测候日影,回日奏闻,北极出地高,51°铁勒回纥部、北极出地高18°的林邑,《大衍历》成。” “南宫说带领诸官吏天文博士等,自滑州白马、浚仪、扶沟、至上蔡武津,四地绘测。” “用仪器复矩仪测量北极高度,并用八尺高表测量冬至、夏至、春分和秋分,日正午的日影长,测绳丈量了其间的距离。得北极出地高度相差一度,地距351里80步。” 显而易见,朱载堉说的很明确,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主张,从周官到刘宋何承天、北齐信都芳、唐时一行法师、南宫说,地圆说的拥趸,甚至还践履之实,借仪器的奥秘,进行了测量。 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六分仪,疑惑的问道:“皇叔说的朕听明白了,从周时起,就发现了同一时间,影长有差别,到了魏晋南北朝,践履之实为六百里一寸,到了北齐时候,就成为了二百五十里一寸,到了唐朝时候,利用复矩仪这种仪器,就开始测量北极出地角度了。” “皇叔所言复矩,是何物?” 朱载堉三两笔画出了复矩的模样,就是一个将直角曲尺翻转过来,在直角顶点悬一重锤,在两根垂直的尺之间设置圆弧,上面标有刻度。 只要沿一根尺边观测北极星,重锤线在圆弧上就可以显示出北极高度的读数。 朱载堉颇为诚恳的说道:“和陛下用的六分仪,殊途同归。” “果然,没有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的,都有极其清楚的发展脉络。”朱翊钧颇有感触的说道。 张居正也是站在了历代先贤的肩膀上,一点点去突破自己的认知范围,没有建空中楼阁,得到了矛盾说,而朱载堉的所有成果,也不是他才比天高,天生什么都会,全都是自己独立创造和发明,而是站在历代先贤的肩膀上,又往前走了一步。 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这是认知的三种方法,水滴石穿,一点点的累积,一点点的突破,才有了结果。 “陛下知道岁差吗?”朱载堉讲完了故事,终于开始拉投资了,他需要皇帝陛下对他进行投资,政策、人才、资金,都是朱载堉所或缺的。 朱翊钧笑着说道:“知道,冯大伴,给皇叔解释下什么是岁差。” “天年地年各不同,地年短,天年长,此为岁差。”冯保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下,他可是很认真的听了,至于天年地年的定义,冯保不甚了解,他又不是干这个的,但是知道定义就足够了。 朱载堉呆若木鸡,皇帝陛下身边真的是卧虎藏龙,岁差这个概念,问状元孙继皋,孙继皋都不知道! “皇叔测得岁差为多少?”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载堉俯首说道:“一年偏差一分四十三秒七十三微二十六纤,凡25202年91日25刻行天一周,就是说,地轴所指北天极那颗星星,在两万五千多年之后,就会再次变成勾陈一,也就七十年二十刻西退一度。” “皇叔厉害。”朱翊钧呆滞的看着朱载堉。 郭守敬《授时历》测定岁差为六十六年,朱载堉测定的时间为七十年二十刻,正确答案是七十一年八个月后退一度。 皇叔在此,谁再说大明历法没有进步,就派出皇叔碾出战! 大明无算,那只是大明朝廷因为朝中风力舆论,不能成行而已。 要知道朱载堉是郑王世子,他爹是罪庶人、大明有祖宗之法不能学历,朱载堉冒着天大的政治风险学习历法、受困于王府藩禁就缺少历法实测数据、更没有任何天文设备的情况下,独自一个人历法研究,其难度可想而知,得到的结果却硬生生的往前推进了一步。 朱载堉狂,确实是有狂的资本。 “朕听闻皇叔擅长算学,日后就教朕算学吧。”朱翊钧给朱载堉找了一个差事,教皇帝学数学,当然谁教谁,那就有趣的多了。 朱载堉颇为郑重的说道:“臣想建一个观星台,以勘正历法错谬之处。”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之前就知道小皇帝有修历的打算,但这件事得一步一步的来,他打算给小皇帝提供点弹药,好让小皇帝骂人的时候,弹药足够的多,能把对方骂成傻子。 他斟酌了一番说道:“有人言太祖高皇帝禁历法开历代禁天文历算之比,这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学了但是没学全,读了书,但只读了一点点。” “晋书曰:禁星气、谶纬之学。” “《唐律疏议》卷九曰:私习天文者同谶书、兵书,违者徒二年。” “宋太平兴国二年十二月丁巳朔,诏以六十有八人隶司天台,余悉黥面流海岛,《宋律》云:私习匿而不言者论以死,募告者赏钱十万。星算伎术人并送阙下。” “《元史·世祖纪》:天下私藏天文图谶,有私习及收匿者罪之。” “洪武六年,太祖下诏:钦天监人员永不许迁动,子孙只习学天文历算,不许习他业;其不习学者,发南海充军。” “所谓: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算是误读,应是钦天监子孙不学天文历算者戍,私自造历法者斩。” 张居正提供了第一份弹药,哪怕是万历年间,哪怕是在大明朝,对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历法之禁,也多有误解,是钦天监官员的子孙们,不学天文历算就去南海充军去,民间私自造历法的斩。 张居正继续说道:“《左传》言:昔王孙满之斥楚子: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九鼎系通天之礼器、王权之象征,故不许旁人觊觎,历代皆禁天文历法,为同一道理。” “《周礼·春官宗伯》载:太史之职掌,正岁年以序事,颁之于官府及都鄙,颁告朔于邦国。” “周礼也是朝廷掌管天文历算之学,然后颁布给官府和京畿,并且给诸邦国,诸侯臣民共遵用之。” “官营天文之勘误,私习天文之厉禁。” 张居正提供了第二份弹药,为何历代都要禁止私习天文历算?因为这东西,通天通神、王权攸关,和九鼎一样的通天之礼器,现在历法不准了,不正是代表着朝廷不能通天通神了,还不快快修好,难道要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吗? 朝廷掌管天文乃是理所当然,现在民间比朝廷在历法上还要厉害,那才是大完蛋。 “商汤捣夏社而复夏社,周文王之造灵台而毁商社,私习天文历算,而投效新主者,在旧朝固为罪犯,在新朝则为佐命功臣矣!吴范之于吴王孙权,张宾之于隋文帝,李淳风之于唐太宗,刘基之于太祖高皇帝,皆如此。”张居正把第三份弹药提供给了小皇帝,这份弹药,可谓是火药船级别的重磅炸弹。 朝廷修的历法,还不如民间的好,天下大乱是可以预见的。 刘基有天文书一本、匝天术辅弼太祖高皇帝,刘基致仕抵家后,病重了,以《天文书》授给儿子刘琏说:亟上之,毋令后人习也!刘基死时,告诫儿孙不得学习天文历算,而且要把天文书还给太祖高皇帝。 “先生的意思是可以办?”朱翊钧笑着问道,他接受了张居正的弹药,并且将其上膛。 张居正十分确认的说道:“是,钦天监就在贡院和国子监的对面,观星台,就修在钦天监吧。” 朱翊钧点头说道:“嗯,那皇叔和钦天监丞周相,一起督办此事吧。” 朱载堉俯首领命,朗声的说道:“臣领旨!” 朱载堉父亲朱厚烷已经把过去的恩怨放下了,在朱厚烷看来,先帝都恢复爵位,还给加了四百石的俸禄,这就是认了错,这个皇帝至高无上的年代,先帝装糊涂当不知道,朱厚烷这辈子都离不开高墙。 而朱载堉其实一直争的对错,不过是不甘心的争命。 现在皇帝让他主持新历修纂,是放下了过去的对错,给了他一个斧正新的对错的机会,仍然是在争对错,却又有不同。 朱载堉和张居正离开了文华殿偏殿,站在冬日的阳光之下。 “先生的矛盾说,能借我一本吗?”朱载堉决定看一看,父亲大力推荐的矛盾说,究竟是个什么学问,今日朝事,张居正,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 但就是这么厉害的张居正,那么聪慧的小皇帝,做事也是如此的艰难。 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那是陛下的矛盾说,你应问大珰索要。世子殿下,京师龙潭虎穴,不比怀庆府河内县,定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能不说就不说,兹事体大,提前说清楚。” 在欢迎郑王世子朱载堉入京,彰显亲亲之谊的大宴赐席上,小皇帝因为忙于习武、农桑,未曾出席,而本次亲亲之谊的主角朱载堉也未曾出席。 朱载堉拿到了矛盾说后,读书忘记了时辰,他对这些繁文缛节也不感兴趣,尤其是知道小皇帝不去,那他就更不去了,再加上张居正的叮嘱,朱在十王府住下的朱载堉,就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 朝臣们根本见不到这个世子。 朱载堉比较遗憾的是,他这个侄子对于音乐,根本不在意,他最擅长的就是乐律,小皇帝也就看了两眼。 小皇帝爱好虽然多,但是对音乐兴趣不大。 万历二年十二月,辽东都司治所内,巡抚张学颜和李成梁二人揣着手,都在看着天空,天空一碧如洗,根本没有一点要下雪的意思,不下雪不发动进攻,李成梁此举就是为了全歼建奴于一役。 李成梁魁梧,张学颜是个读书人,略显瘦弱,但两个人站在一起,颇为和谐,两个人姿势一致,抬头看着天,对老天爷也是无可奈何。 就是不下雪。 张学颜眉头紧蹙的说道:“朝廷十一月初,就定了要攻伐,粮饷也到了,咱们还不打,朝廷怕不是以为咱们在养寇自重,胁迫朝廷把欠饷如期发放。” “我也有这个担心,可是天公不作美,我有什么办法,剿而不平,贻害无穷啊。”李成梁仰头望天,脖子都酸了,还是没看到乌云。 这让李成梁格外的焦虑。 “朝廷似乎没有催促。”张学颜面色更加古怪的说道:“陛下未曾下旨询问,辅臣也未书信前来,朝廷更是风平浪静,最近朝中闹得可欢了,因为削减宗藩俸禄,也是稀奇了,往往是廷臣辅弼说服陛下削减宗俸,现在反过来了,是朝臣拦着削减宗俸的事儿。” “戚帅未曾遣掌令官闻讯,怪哉!这仗打的我心里毛毛的。” 若是有催促,张学颜和李成梁还不会那么担心,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西风,李成梁等人迟迟不动,朝廷别说申斥了,连催都不催,就是每日询问一二,太古怪了,怪的二人心里发毛。 李成梁提出了一个可能:“有没有可能是陛下英明,知道辽东路远,故此不长臂指挥于我等?你看,陛下从内帑调拨银两,说要补足了全饷,这可是自永乐朝后,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啥时候见过回头钱啊。” 这场面,李成梁还真的没见过,每次打仗都是自己想办法,银子,粮食,后勤,根本没有,朝廷半饷已经到了辽阳,这么富裕的仗,李成梁第一次打,打完了还有全饷,若是能兑现,也不是李成梁吹,那辽东局面立刻就能稳定十数年! 海西女直、野人女直、兀良哈三部、建州女直,统统都是土鸡瓦狗! 张学颜有些不确信的说道:“或许可能,大概也许?戚帅也这么说,戚帅说,陛下睿哲天成,知前线戎事,战机稍纵即逝,故不多催促。” “按着戚帅的说法就是,朝廷就这么点银子,打多久,都是这么点,颇有些…考成法的味道。” 大明皇帝英明起来,张学颜和李成梁多少有些不适应,这仗打起来,处处有点怪。 李成梁压力也很大,朝廷这种默不作声的态度,弄的李成梁心里发毛,哪怕是来道圣旨骂两嗓子呢? 李成梁指着天,破口大骂道:“狗娘养的老天爷,用到他的时候,就是不给面子,连个风都都不起,老子到龙王庙求了几天的雪了,见过求雨的,还没见过求雪的!别让我找到你那龙王在哪儿,否则非拔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儿不可!” 张学颜收回了目光,摇头说道:“真的是贼老天!平日里那冷风一个劲儿的嚎,雪一场比一场大,今年可倒好,入冬以来,连根毛都不下!” 说来也是让李成梁和张学颜惊叹,他俩话音刚落,枯藤老树便有了呼啸之声,地上沙被风吹起,打着旋扬起了一股烟尘。 “起风了?” “起风了。”李成梁忽然打了个激灵说道:“起风了!” 其实不是他们俩儿会法术,是他们俩儿天天搁着一蹲,一骂就是一天,啥时候起风,都显得两个人有法术一样。 辽东的风吹起来冰冷刺骨,就像是在人的骨头上刮来刮去,这寒风一吹,李成梁打了个激灵哆嗦,面露狂喜的说道:“哈哈,天不绝我!好的很!周世禄,召集儿郎们,准备进剿逆酋王杲!管粮户部郎中王念,王念!王念?跑哪去了?” 再不起风,李成梁就疯了。 李成梁准备作战,找了半天,没找到户部管粮郎中王念去哪里了! “怕是在哪个娘们的肚皮上睡呢!我去寻他!”张学颜左看看右看看,这些日子,参将们都一直在等着下雪,没事就过来问一句,大总兵,咱啥时候进剿?给裴承祖报仇啊? 唯独这个管粮的王念,整天念叨着不能打,不仅如此,王念屡次点卯都不在。 若非朝中的主要议论集中在了宗藩的问题上,王念所言,恐怕掀起一股止进剿的风力舆论来。 这眼看着起风了,王念仍然不在! 王念之所以如此猖狂,完全是因为他王念是晋党,辽东督抚张学颜也是晋党。 隆庆四年九月,兀良哈三卫可汗察罕土门汗,看俺答汗在西北封王,立刻挟三卫窥视辽东,陈兵关内,欲以兵中求明廷亦封王,辽东总兵王治道、锦义参将郎德功战死沙场,次年巡抚李秋被罢免,张学颜被高拱举荐巡抚辽东。 张学颜立刻就恼怒了,没有战事的时候,伱肆意妄为,张学颜看大家都是晋党,也就姑息一二,但是眼下兵凶战危,金革之事,王念却是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 张学颜找到王念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一些雪花,而王念腿肚子打转,有些站不稳,显然是酒还未完全清醒,张学颜怒极,一脚将王念踹翻在地,夺了他的印绶,亲自督粮。 王念一把拉住了张学颜,用力的晃了晃脑袋,清醒了数分才说道:“不能打,出抚顺关,前往古勒寨荡寇,恐有危险啊,那裴承祖怎么死的?不就是被诱杀的吗?” “今日我们出关去,北虏建奴,肯定早就设好了埋伏,而且那察罕土门汗西北,那海西女直王台,皆虎视眈眈,我大明军出关,恐出师不利!” “张督抚!听我一言,听我一言,不能去啊!” “李总兵之前,三任总兵战亡,殷尚质、杨照、王治道接连战死沙场,隆庆四年九月,锦义参将郎德功私自出锦州,王治道追去,结果双双被埋伏战亡,张督抚忘记了吗?” “千里趋利兵家忌之,将军理应修正,整饬关隘,防止虏人建奴寇关才是正理,怎么还要跟着一起去!不能去啊。” 王念说起了旧事,在李成梁之前,大明三任总兵都战死死了,前任巡抚李秋更是倒霉,李秋不让出城作战,锦义参将郎德功猪突猛进非要出城杀敌,王治道去阻拦,两任大将中了埋伏,双双阵亡。 王念悲嚎一声说道:“不能去啊。” 小皇帝弹药储备+1,李成梁苦盼终于盼来了大雪。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刀笔吏所以败人坏事之法 “轻启边衅,此端一开,日后恐永无宁日!” “张督抚,你从宣大调任而来,若是这东北也打成了西北那个糟烂模样,天下恐有不宁,不就是死了一个裴承祖吗?他自己不小心,让逆酋王杲赔了来力红的人头便是!”王念依旧不肯撒手。 王念为何如此执着,哪怕看督抚要亲自前往,依旧拼命阻拦? 和大明在东南的战争一睁眼又是一场胜利完全不同,大明在西北和鞑靼作战,真的惨烈,输的很是惨烈。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俺答犯大同,总兵官张达、副总兵林椿战死。 嘉靖三十二年二月,俺答犯宣府,副总兵郭都战死。九月,俺答犯广武,巡抚都御史赵时春败绩,总兵官李涞、参将冯恩等力战死。 嘉靖三十三年六月,俺答犯大同,总兵官岳懋战死。 嘉靖四十五年十月,犯固原,总兵官郭江败死。闰十月,犯大同,参将崔世荣力战死。 这还仅仅是总兵和副总兵,不算参将、游击、备御,西北打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以答应了俺答汗封贡的条件,册封了俺答汗为顺义王。 就是打不赢才封贡,若是能够战而胜之,扫穴犁庭,那还会有封贡之事? 东北方向也是相继阵亡了三名总兵,殷尚质、杨照、王治道,此时大明在东北轻启战端,若是打成了西北那样,那就是千古罪人。 王念的想法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就连巡按御史杨兆、张铎、副总兵也是这个想法,打什么打,打赢了又能如何?贼人在深山老林之中,驱赶之后,不过一年又恢复元气,再来扰边,打输了没阵亡,也要拉到京师去坐罪,甚至去砍头。 “今非昔比了。”张学颜大袍一挥说道:“今日和往日已经大不同,你不敢战,就在这里等候,若是和巡按御史张铎、杨兆,生出任何歹事来,要尔等好看。” 即便是在辽东,反对边衅的也屡屡皆是,巡按御史张铎、杨兆都是这种想法,能不打就不打。 不肯打没关系,老老实实在老巢待着,等到军凯旋就是,若是不肯打,还要从中生事,破坏粮道、阴结虏人通传消息,那就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临阵,督抚张学颜收回了王念的掌粮郎中事权,才前往了校场,而前往古勒寨进剿的一共有三千人。 辽东镇有官军七万二千,而这七万两千人主要作用就是填线,一旦边方有警,烽烟一起,盘踞在老家的三千精兵就会前往战守,这就是张学颜到了辽东后,请振恤,实军伍,招流移,治甲仗,市战马,信赏罚,黜懦将,强精兵的原因。 这些精兵都是客兵,一个月给银一两五钱三分银,一年十八两银,都是从京畿、山东、辽东募兵的客兵,同样朝廷来的军饷,大部分都给了这些客兵,少部分被李成梁等一众侵吞,边方军卒仍然以军屯为主。 这些客兵也在家丁化,就是李家家丁,这是不可避免之事。 前年,李成梁孤山堡于张其哈佃,移险山五堡于宽佃、长佃、双墩、长领散等地。皆据膏腴之地,扼要害咽喉之处,这几个地方,田都是上等黑土沃田,北军屯耕完全够自给自足了,银子没有,但是吃饱饭已然足矣。 李成梁的辽东副总兵赵完责,和王念、杨兆、张铎都是一个想法,轻启边衅,很多事,只能决定开始,谁都无法决定结尾。 所以李成梁这次出战并没有带赵完责。 李成梁没多说什么,站在校场之内,将一口口箱子,哐哐哐的打开,里面是一个个的银元宝,银光闪闪。 李成梁等到所有箱子打开后,环视了一周,才开口大声的说道:“打赢了,全是你们的!打输了,人头留在关外!” “出征前,一个人二两银子,打完了一个人五两银子,抓到了来力红,五千两银子!抓到了王杲一万两银子!” “战场就是战场,抢功争首级,杀无赦!” 李成梁敢在辽东这么狂妄,甚至有拥兵自重、养寇自重的嫌疑,这些家丁一样的客兵,就是他的底气。 就是他的做法,一直被巡按、巡抚、郎中所弹劾,白花花的银子,不是李成梁贪了,就是发赏了,他们一份钱都捞不到。 辽东督抚张学颜见状一言不发,任由李成梁作为。 天下不是谁都是戚继光,能把自己的兵带成那般令行禁止的样子,李成梁带兵打仗,素来讲究重赏重罚,打赢了不吝赏赐,打输了人人坐罪,三千人,就是海西女真王台、兀良哈三部察罕汗、建州女直王杲恨的咬牙切齿,又不敢发作的原因。 辽东这边,是北虏、海西建州建奴打不过李成梁。 辽东的局势和西北完全相同,这里的权豪和各部虏酋也是沆瀣一气,要是按大明原先的北军打法,那总兵都能战死,左脚刚出军营,右脚去哪儿,虏酋就知晓了。 李成梁绝对不是个好人,有人敢泄露他的行踪,他只会一件事,杀,他治兵就四个字,兵、刑、粮、赏,这种治兵战斗力极强,但若是战事不顺,就会出大乱子。 戚继光治兵李成梁是服气的,也是羡慕的,人戚继光治兵讲究的是王道,万丈光明,尤其是有了皇帝赐予爵位,给予大力支持后,戚继光更加光明正大了,京营万余精兵,讲究的就是一个上下一心,将帅和军兵吃一个灶里的饭,戚继光有那个条件。 辽东没那个条件。 他手下这群人都是职业的杀人机器,更难听点讲就是亡命徒,朝廷安置这些亡命徒,都要绞尽脑汁。 李成梁不再废话,扛起了自己的牙旗,拿起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将碗放在了一旁,大声的说道:“杀贼!” “杀贼!杀贼!杀贼!” 李成梁翻身上马,带着三千人出发向抚顺关而去,从抚顺关出关,就是建奴。 当天空下起了小雪之时,在一片石的戚继光也出发了,两天两夜从一片石李家堡,急行军至锦州,这一段路共计三百里,一昼夜行军一百五十里,连续两日急行军。 而协理军务梁梦龙会带着辎重在后面用十天的时间,赶到锦州,在梁梦龙抵达之后,戚继光会率领三千锐卒,再次急行军前往沈阳,负责李成梁之前的防区,这个时间是完全来得及的。 剩下的七千军防备兀良哈三部的察罕汗围困锦州,察罕汗始终索王爵不成,泄泄沓沓,整日唠叨,董狐狸到北古口、喜峰口索饷,也是试探下蓟镇的虚实,如果蓟镇无强兵,就复刻俺答汗旧事,戒劫掠京畿,威逼朝廷封王。 在戚继光离开一片石李家堡后,刘应节将会带兵至一片石,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介入战场,接应戚继光等部。 小皇帝对这种奢侈的战法,总是有些奇怪,大明要是一直这么打仗,西北还能打成那般糟烂模样?俺答汗早就被打的西进了才是。 这种战法是戚继光在蓟镇练兵后,才形成的,京师是天下之重镇,蓟州无雄兵,这种有两股强兵作为预备队的战法,根本不可能实现。 戚继光急行军到锦州,等到了梁梦龙督辎重赶到,就再次开始急行军,刚走了一天,前线传来了军报,李成梁已经获胜,凯旋至抚顺关。 等到戚继光赶到沈阳时,李成梁出城迎接了戚继光的援军。 这不是南戚北李的第一次见面,在隆庆五年,两个人逼退察罕汗就已经见过了。 “雄兵啊。”李成梁看着戚继光身后绵延不绝的三千锐卒,由衷的赞叹了一声,他那三千客兵要是这三千锐卒一半的军容,别说一个王杲了,就是十个八个,都能给他碾碎了。 戚继光翻身下马,询问道:“战况如何?” 李成梁深吸了口气说道:“出抚顺关,直扑古勒寨,而后兵分三路,至界凡寨,马儿敦寨,力红寨,接连攻破,围困建州卫,逆酋王杲不敌,带着亲卫二人,跑的无影无踪,我追索三日,将其擒获于山林之间,副总兵曹簠生擒来力红,杀贼两千二百三十余级,俘虏四千四百余口,牲畜近万匹。” 戚继光听说王杲、来力红都被俘虏了,感慨无比的说道:“那我岂不是白来了吗?” 王杲差一点点就逃脱了,李成梁一直在等下雪,等的就是擒杀王杲的时机,若是有催促,没下雪的日子就进攻,怕是真的抓不到,但是朝廷这次罕见的有耐心,一直等到了天大雪,还能让王杲跑了不成? 李成梁满脸愁云的说道:“咱们都是武将,伱也知道,有的时候,打赢了,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打不赢,反而是好事一桩。煦煦掩覆,功不赏罪不蒙宥,唉。” 戚继光一想到小皇帝骂人的模样,摇头说道:“现在不会了。” 苛责武将功罪,此刀笔吏所以败人坏事之法,短时间内,在张居正当国的时间内,不会发生。 李成梁闻言也是大喜过望,他笑着说道:“真的?果然朝中大不同了,我就说这次打仗,那是哪哪儿都不得劲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枷锁?”戚继光想了想说道。 李成梁哈哈长笑了起来,大笑着说道:“缺了点束缚,不得劲儿,哎呦呦。” 李成梁一笑,牵扯到了伤口,脸色变了数变,有些痛苦。 “受伤了?”戚继光满是惊讶的说道。 李成梁摆手说道:“抓王杲的时候,为了活捉那狗东西,受了点小伤,他被我追了三天,没吃饭,还是被我擒住了。” 李成梁没说实话,他活捉王杲的时候,其实是王杲已经没啥力气了,李成梁也是存心放水,就撕打了一番,故意弄了点小伤,若是文官们再弹劾他轻启边衅,他就拿这个伤说事儿,就是陈情。 武将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此时的辽东总兵李成梁,还没有完全想要把辽东打造成像晋党那样的藩镇,养寇自重、弛防徇敌,一来条件不足,二来此时的李成梁还没有见识到文人的人心险恶。 在原来的时间线里,李成梁在万历二年、万历五年、万历十一年,相继杀王杲、土蛮察罕汗大帐、王杲子儿子阿台,杀建奴,李成梁在这刚开始的十一年里,是非常认真,而且效率极高,大多数以歼灭为主。 李成梁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要做那个僭主,这一切都要等到张居正死后,张居正被清算,张学颜和李成梁被打入张党,以张居正党羽的身份被弹劾之后,李成梁才变成了辽东的大总兵、儿子们相继掌控了辽东大权,做了土皇帝,北虏、海西女直、建州女直的共主。 “爹,你没事吧。”李如松等在旁边,赶忙凑上前去,焦急的问道。 李成梁脸色立变,立刻怒斥道:“什么场合?!叫我李总兵!” “李总兵!”李如松面色涨红,这父子一年多没见面,老爹还是一点面子都没给。 李成梁看着李如松那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接着骂道:“你太猖狂了,到了京师,居然敢瞧不起大司马?大司马在台州跟倭寇拼命的时候,你还躺在炕上,尿自己一脸傻乐,你也敢跟大司马叫嚣,你算老几!” “我见了大司马都得客客气气,人家收咱家拜帖,咱家都得磕头!混账玩意儿!” “大司马豁达,不跟你计较,不跟我计较,否则咱们父子二人,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李成梁对李如松校场挑衅谭纶的事儿,非常生气,那是能得罪的主儿?大司马在朝堂上,三两句话,他父子二人这辈子打拼的功业,全都等于零。 “我错了,大司马已经教训过我,李总兵就不要训斥了。”李如松脸色更红,挑衅也就罢了,还被一个文官揍得站不起来,李如松那股子猖狂劲儿,彻底被打消了。 得亏谭纶生性豁达,手下功夫了得,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直接在校场砍了李如松一下,算是了结恩怨,否则李成梁都不知道怎么去维护这个关系。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事谨慎小心。 “戚帅快请。”李成梁带着戚继光入城,先是去点检了下重要战俘,来力红、王杲、奈儿秃等一众俘虏,而后又点检了一应收获,了解了详细的战斗过程,李成梁还专门带着戚继光到龙王庙里还愿。 戚继光才知道,李成梁为了求雪,连大将军炮都架在了龙王庙前,大有再不下雪,就轰了龙王庙。 好在很快就下雪了,李成梁弄了不少祭品,好生招待了下龙王爷,面子都是互相给的,龙王爷给面子,李成梁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李成梁手下的客兵一共阵亡了二十一人,伤了六十七人。 次日,戚继光带一千人出抚顺关,点检了所破营寨详情,戚继光走得很慢,他还希望有不长眼的跳出来,历练一下这一千人,结果一路行来,除了飞禽走兽,并没有不长眼的让他练兵。 戚继光回到了沈阳,打算班师了。 战斗过程从伤亡就可以看出,是完全一边倒的局面,连王杲都被俘虏了,完完全全的歼灭战。 “回京,说不定能赶上过年。”戚继光再次点检了军队,这一次长途的拉练,虽然没有战功,但结结实实的将京营拉出来拉练了一番,这对京营而言,也是巨大的成长。 “戚帅量我尺寸作甚?”李成梁终于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戚继光量了他的尺寸。 戚继光笑着说道:“陛下给我和李如松打了一副铁浑甲,回朝跟陛下说说,也给李总兵打一套,俞帅、陈璘他们也有。” 李成梁呆滞的说道:“那真的是,叩谢天恩了。” 铁浑甲李成梁知道是什么,戚继光身上有一套,李如松身上也有一套。 “李总兵,那我走了啊。”李如松不留在辽镇要跟着一起回京去。 “滚滚滚,妇孺模样像什么话,好男儿志在四方!”李成梁不耐烦的摆手,示意李如松赶快滚蛋。 戚继光带着三千军开始出发,向着锦州而去,李成梁一直目送戚继光带着三千锐卒离开,看不到身影,才神情略显有些落寞,他的几个儿子里,李如松是最有出息的那一个,虽然表面上,他不耐烦的赶人,实际上,还是对这个儿子颇为自豪的,有本事是真的有本事,狂也是真的狂。 这次回来,李如松身上那股狂妄已经尽数收敛,有了大将风范,显然戚继光也在重点培养李如松。 “好呀,真好。”李成梁哼着小曲进了关,打了胜仗,多是一件美事? 捷报传到京师,皇帝承诺的全饷、犒赏、抚恤,全都如数送到了沈阳,而且还加了督抚张学颜为兵部侍郎,论功赐了李成梁为宁远伯,这个宁远伯是流爵,若是再立功,就颁世券,与国同休。 “不是不是,陛下来真的啊?”李成梁看着一大堆的犒赏,人都有点傻了,事都办完了,皇帝以朝廷财用大亏,不给补发这全饷,不给恩赏,李成梁也能理解。 这都是心照不宣的套路,李成梁早就做好了不被弹劾就算成功的准备。 银子,小皇帝他真的给。 皇帝陛下还专门赐了流爵,和戚继光一样,大家现在都是伯爵。 李成梁都乐傻了,小皇帝年纪小,办事一点都不小气,这大手一挥,整个辽东都跟过年了一样。 张学颜看着如此多的恩赏,低声说道:“给军士些过年银吧,一人一两,七万两千银,巡按御史们都看着你,怕是就等着挑你的错。” 李成梁大手一挥说道:“一人二两,大家都过个好年!客兵送饷,劳烦张侍郎也派人盯着点,别钱发了,发到了贼人手里去。” “陛下大气,咱也不能小气不是?” 李成梁打了这一仗,战前发了六千两银子,大手一挥辽东军兵每人二两,是十四万两银子,朝廷满打满算给了十八万两银子,这就去了一大半。 但是架不住李成梁高兴,朝中变了,元年时候,稍给武将事权,现在打仗不束手束脚,打完了还能领赏,这和打胜仗是一样的美事。 戚继光赶在过年前三天回的京城,因为闰了一个十二月,两个月刚好回到了老巢。 朝中已经开始了休沐,戚继光腊月二十九入宫将辽东战事,再次详细奏闻了一遍。 “李总兵在辽,夷虏惮其威名,封疆赖其保障,亦有纵容手下军兵劫掠。”戚继光从两个角度看待李成梁平定古勒寨的事儿,打是真的打赢了,但是辽东之事,光打赢是不够的。 朱翊钧点头说道:“缺少了政治上的胜利,一时荡涤,贼寇再至,等我中国孱弱,则趁机作乱,反反复复无宁日。” “但是李总兵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最好的,甚至为了抓逆酋王杲,还受了伤。” “李成梁在辽东可有藩镇征兆?” 朱翊钧问的直截了当,问的明明白白。 “京营强,李成梁一辈子不敢藩镇。”戚继光颇为平静的说道:“他见我京营军威,便不敢轻视朝廷,他想不想藩镇,他说了不算。” 戚继光这话说的平静而霸气,既然他敢把京营拉到沈阳去,就是给李成梁看的,掂量掂量,是好好打仗拿爵位还是要做土皇帝被平叛。 “戚帅一语中的。”朱翊钧话锋一转说道:“戚帅不在京师,有人就欺负朕和先生。” “谁!”戚继光闻言身上的气势一变,变得冷厉了起来。 朱翊钧把傅应祯的事儿里里外外的说了一遍,才继续说道:“傅应祯一直请求致仕,朕不应,他就到皇极门前磕头,最后朕只好免为其难的答应他,让他致仕回乡了。” “便宜他了,杀了他,反而是成全他,薄待他,显得先生没肚量,这厮从一开始就盘算明白了,只要朕当殿没杀了他,他就能全身而退。” “这些个科道言官们为了博誉于一时,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先生一言,把他们的模样刻画的入木三分。” 戚继光听完之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他疑惑的说道:“臣怎么觉得陛下所说,好像、可能、也许是陛下在训诫,欺负言官?陛下不是赢了吗?” 戚继光听完了所有的前因后果,这怎么听,都像是陛下在欺负人,而不是傅应祯在欺负小皇帝。 “是吗?”朱翊钧眉头一皱,他已经把自己说的很可怜了,结果自己更像是霸凌方吗? 戚继光不确定的说道:“不是吗?” “或许是吧。”朱翊钧也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倒是先生提醒朕,这帮科道言官,或者说清议之辈的路数,着实可恶。”朱翊钧说起了张居正的叮嘱。 如果看嘉靖年间,前二十年,嘉靖皇帝的所有作为,堪称明君典范,苛察吏治、严以驭官、宽以治民、整顿朝纲、减轻赋役、清查勋戚权豪强占的庄田,还田于民等等,但是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刺杀皇帝的事情发生后,国朝急转而下。 如果光看万历前十五年,万历皇帝也能称得上英明,甚至有万历中兴的说法,国家收入大增,清丈还田、商品经济空前繁荣、科学巨匠迭出、社会风尚昂扬活泼、加上能够解决国防边患的问题,可称一句,中外乂安,海内殷阜,可是失望累继失望,最终绝望,万历皇帝摆烂。 这些个朝臣好生歹毒,连润物细无声这种招数都用出来了,而且还是对一个孩子,如此穷凶极恶。 “向来如此吧。”戚继光听闻了张居正的说法,也是感同身受,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这朝中之事,有张居正当国,短时间内,风尚还不会立刻变得糟糕。 朱翊钧闻言也是摇头说道:“可不是吗?这不朝臣这几日连章上奏,梁梦龙、赵梦祐夺情事,又吵起来了。” 今天出门办事,晚上可能有,可能没有。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诚就是最大的必杀技 李成梁消灭了古勒寨盘踞的建奴,并且生擒了王杲、来力红等一众逆贼就算是完成了对辽东的清剿和征战吗? 完全没有。 辽东的主要势力分为建州三卫、海西女真阿台、兀良哈三部察罕汗,以及大量的小部落、小族群,这些才是整个辽东局势糜烂的主要原因。 这并不是在否定李成梁的功劳,李成梁这是主动出关作战,并且一战定胜,宣扬了大明国威、沉重的打击了辽东诸部对大明的觊觎之心,确定了大明在辽东依旧拥有强悍的统御力,出关作战,证明了大明仍有野战能力,大明有能力也有决心对于敢于冒犯大明的敌人扫穴犁庭,一扫大明之前的军备不振的糜烂形象,维护了地方统治的安定,保护了大明拓土膏腴之地,维护了大明在辽东的利益。 可是辽东战场,绝不是一场对古勒寨的清剿,就可以彻底的、郡县化的统治。 李成梁在消灭古勒寨后,有两个特殊的俘虏,一个叫努尔哈赤,一个叫舒尔哈齐,这两个人是建州左卫世袭土官指挥使塔克世的儿子,两个特殊的战俘,小时候因为继母对他们百般刁难,二人只好投奔了自己的外祖父阿古都督。 努尔哈赤和弟弟被俘后,建州左卫左卫都督觉昌安、指挥使塔克世,也就是兄弟二人的父亲、爷爷,请求李成梁能够宽宥一二,并且愿意将两个孩子寄养在李成梁门下驱使,李成梁答应了下来,并且将其认做了家人。 觉昌安、塔克世是李成梁能够成功击破古勒寨的引路向导。 李成梁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安抚建州三卫、海西女真、土蛮等诸部的情绪,防止战事进一步的扩大。 李成梁在辽东也需要玩里挑外撅斗蛐蛐的把戏,利用这些部族之间的世仇和耕地、牧场等现实矛盾,反复挑唆这些部族内讧,才能让这些零散的部落,不至于形成合力,形成对大明实质性的威胁。 一旦出现一个狠人,将整个辽东诸部拧成一股绳,辽东必然形成和西北一样的糜烂局面。 历史上的确出现了这么一个狠人,正是现在李成梁门下走狗,十五岁的鞑清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 朱翊钧对此表示情绪稳定,大明无力全面征伐、占领、稳定的郡县化辽东之前,李成梁只要不在东北称王称霸自立为王,他的里挑外撅御虏之策,朱翊钧就不会阻止,李成梁在辽东,今日占一里、明日建一堡、后日屯瓜田,就是一件非常省钱、而且符合当下大明国情的法子。 朱翊钧也想立刻马上调集五十万大军,出山海关三路进剿,荡平辽东,占领、郡县化辽东全境。 这不是做不到吗? “戚帅就是如此练兵,我大明何时才能振武?”朱翊钧的武学老师从朱希孝,转为了戚继光,他指着自己的课程表颇为不满,强度太低了。 已经入门的小皇帝,每天只需要按照戚继光给的法子,按时训练就是了,但是戚继光的给的课程表,强度属实是有点太低了,没有任何的挑战性。 站桩半个时辰,跑走耐力训练半个时辰,射箭三十箭,甚至连弓的斤数增加,都变得缓慢了起来。 瞧谁不起呢! 朱翊钧直接对戚继光开始了质疑。 戚继光内心一股无名怒火腾的一下就被点燃了,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大明京营总兵官、迁安伯戚继光,终于知道大明缇帅朱希孝为何那般大胆了,小皇帝这张嘴,是真的三两句就能把人内心深处的怒火勾起来,戚继光最擅长的就是练兵。 他写了两本练兵的兵书,介绍他的练兵之法,他敢著书立说,他写的书能得到武将们的认可,是因为整个天下就没有比他练兵更好的。 大明但凡是养客兵的地方,哪个不是照着他写的兵书照葫芦画瓢!行走江湖这么年,他还没有被人质疑过他的练兵法不对的! “既然陛下要加量,那就加一点吧。”戚继光面色平静的俯首说道,给小皇帝上点强度,让小皇帝知道下厉害! “如此。”朱翊钧点头。 “宣浙江道监察御史麻永吉、礼科给事中梁式题、河南道御史余乾贞、兵科给事中刘铉来见,再把先生叫来。”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 腊月二十九,宜骂人。 快过年了,小皇帝依旧要宣人来见,就是不让他们过个好年,这些科道言官说的事儿,朱翊钧要当面回复一下,省的他们叫嚣着元辅隔绝内外。 京师官署已经休沐,但张居正仍在文渊阁当值,他要把过年前最后的几本奏疏写好浮票。 张居正听闻小皇帝又在文华殿上召见朝臣,也是吓了一跳,皇帝的心思,已经不是一般的歹毒了。 “兵科给事中刘铉觐见。”朱翊钧先点了其中一人,拿着诏书,面色不快。 刘铉入殿那叫一个胆战心惊,皇帝真的是薄凉寡恩,就不能等到年后再宣见诏对?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刘铉恭恭敬敬的说道。 朱翊钧平静的开口问道:“刘铉,你是张四维门下?” “是。”刘铉打了个哆嗦,小皇帝厌恶张四维,人人皆知,这层座主关系,被皇帝给知晓了,陛下还问了出来。 朱翊钧拿着奏疏说道:“你上奏言庆赏不公。” “同为辽镇军兵巡抚总督,督抚张学颜进兵部侍郎仍督抚辽东,而辽东总督杨兆,却无任何恩赏;总兵李成梁、副总兵曹簠有勋有赏,副总兵赵完责无任何恩赏,户部掌粮郎中王念更在庆赏名录之外,在威罚名录之内。” “尔上奏言虽诸官未出关征伐,仍有守备之功,理应一体恩赏。” “王念已经被革职入京提问,此人在辽东人厌狗嫌,点卯屡次不到,苛责粮饷,大军征伐,此人在娼妓酒家夜宿,同官累年攒侵盗边饷,督抚张学颜多次参劾,朝廷申斥两次,王念不知改悔,仍刻布揭帖,极口讪诋,纳贿与张四维门下奏辩。” “王念出手好生大方,敲门,就给了五千两银子。” “张四维给了你几两银子,让伱上这封奏疏?” 刘铉无奈的说道:“臣没拿银子,座师没给。” 朱翊钧闻言也是一脸嫌弃的说道:“哪有这样的啊,光让人干活不给钱的?你现在知道,王念犯了什么错吗?” “臣诚不知其如此不堪,以为是辽东文武排异,故此有人污蔑一二,臣恳请陛下恕罪。”刘铉大惊失色,他就是被张四维授意,才写了这本奏疏,他并不是很了解其中的细节,这一下子就陷入了被动当中。 刘铉当了张四维手里的一把枪。 朱翊钧继续说道:“辽东总督杨兆为何不给恩赏?” “工部朱衡上奏:杨兆屡请讨要盔甲,五年共发过三万七千副布面甲,而这些甲胄,督抚张学颜核算,入库有据出库无算,实发不过一万两千副之数,剩余不知所踪,辽库军备空空如也,辽镇重地,诚恐虏患,故不纠劾。” “你知道这些甲胄哪里去了吗?” “这次宁远伯李成梁攻破古勒寨,有大明布面甲三百,你知道这些甲胄去哪里了吗?去了贼营。” “臣,臣…”刘铉哑口无言,甲胄去哪了,还用问? 杨兆把这些甲胄卖给了北虏、建奴,换了人参、皮草等物,还能去哪了!刘铉已经额头冒汗了,这大冬天的,杨兆要被五雷轰顶,刘铉这是离得太近了,被连累到了。 刘铉现在恨不得把这本奏疏给吃下去。 王国光屡次谈到边方给实物军饷,监察之后,京师调拨银两边方,这种后置军饷的做法,是有实践意义的,这些实物,总归是有去处的,不会平白消失,银子不写名字,可是这些甲胄上面真的写着名字,布面之下钢片刻工匠姓名。 古勒寨甲胄,皆是大明发往辽东甲胄。 “再说副总兵赵完责。”朱翊钧停顿了下。 刘铉打了个哆嗦,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臣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饶命!臣诚不知。” 朱翊钧继续说道:“宁远伯前脚刚走,后脚赵完责就把客兵出征的消息通报了出去,土蛮闻风而动兵逼锦州,海西女真王台跑到铁岭索赏,得亏是宁远伯打的快,逆酋王杲败的也快,若是兵败,后果不堪设想。” “最让朕忧虑的是,辽东督抚张学颜,宁远伯本不欲劾二人,只弹劾了王念这个郎中,是全饷、恩赏、圣旨到了辽镇,张学颜和宁远伯才肯上奏弹劾二人。” “刘铉,你说,朕怎么批复这封奏疏?苛责张学颜和宁远伯知情不报?还是说宁远伯不肯信任朝廷?” “你往前走,身后的人拼命的拖后腿,还要给你一刀,凯旋后,还要脸上带笑虚与委蛇,你待如何?” 李成梁之所以把大将军炮架在龙王庙求雪,朱翊钧一直以为李成梁是想要打个漂亮的歼灭战,彰显自己的武功,直到恩赏到了辽东,李成梁和张学颜才试探性的弹劾了总督和副总兵,朱翊钧这才知道,李成梁不仅在等一个歼灭战的机会,也在等一个敌人无援的机会。 下雪了,李成梁打赢了,王杲、来力红被俘了,军功在身,李成梁仍不肯劾,直到真的察觉到了朝廷风向可能变了,才把事情摊开了说。 触目惊心。 刘铉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死罪。” 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张宏说道:“天地君亲师,你在张四维门下,他日后授意你做事,定要看看清楚,若是再有下次,重惩不宥,拿着奏疏,好好想想,张四维真的不知情吗?你在他身边,比朕更清楚才是。” 张四维一定知情,因为他们在宣大也是这么干的,抗敌灭虏屡屡战死,苟且之徒蛇鼠一窝。 刘铉稍微一想,就知道他的座主知之甚详,所以才不敢上奏,反而把他推到了舞台中央来。 王念、杨兆、赵完责已经押解入京徐行提问,王念大抵尸位素餐,削官身回籍不得签书公事,而杨兆和赵完责按大明律理当论斩,阴结虏人,这个事儿被弹劾了,查实了就是死。 “臣,叩谢陛下隆恩。”刘铉捧着奏疏长跪不起,很久之后,才退出了文华殿。 刘铉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全身而退,陛下也只是训诫了两句。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略有些无奈的说道:“先生,杨兆和赵完责能斩得了吗?” “事实确凿,必死无疑。”张居正颇为肯定的说道。 张居正一共说了两次臣无能,一次是刺王杀驾案,一次是赶王崇古出京回宣大任事,这两件事,张居正都是略显无力,在矛盾的激烈碰撞中,张居正赢了,可没有完全赢。 但是张居正决不允许自己第三次说出自己无能。 两个晋党的佞臣,斩就斩了,辽东大胜,九边皆是鼓舞振奋,士气可用,西北俺答汗疯了,这个时候南下轻启边衅。 “有赖先生了。”朱翊钧听闻,眼前一亮,当初刺王杀驾案,先生可不是这么说的!终于,张居正不肯退让,就代表着族党大抵已经不能再威胁到京师了。 确实,那时候张居正是真的做不到,现在王崇古再跳一个试试,晋党那么多人,把王崇古斩了,换吴兑上,也能主持封贡之事,稳定西北安定。 “宣礼科给事中梁式题入殿。”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本奏疏。 梁式题上奏说:今年过年,上元灯会,能不能办鳌山烟火,国朝有捷,这么大好的时候,庆祝一下,都热闹热闹。 “梁给事中。”朱翊钧拿着奏疏笑着说道:“不用紧张。” “臣在。”梁式题打了个哆嗦,就想热闹热闹,开个灯会,还至于被拉到文华殿挨骂?皇帝陛下说不紧张,他梁式题就不紧张了吗? 朱翊钧笑着说道:“你上奏说,鳌山烟火为祖制。” “梁卿还是要多读书,鳌山烟火可不是祖制,始成化年间,宪宗皇帝以奉母后,然当时谏者不独言官,即如翰林亦有三四人上疏。” “嘉靖年间,也是间接举办,亦以奉神,非为游观,全然没有今日鳌山烟火三万两靡费之多,隆庆以来,乃岁供元夕之娱,糜费无益,是在新政,所当节省。” 这是张居正批评先帝的话,而且是写的奏疏,日后修史,就会记上一笔,张居正痛斥先帝靡费过重无益国事,这没有恭顺之心。 自从隆庆元年起,为了先帝花费太多的事儿,张居正没少上奏,从户部支取三十万两银子的事,也被张居正砍价砍到了十万两。 隆庆年间,张居正批评先帝靡费,万历年间,张居正也批评靡费。 梁式题一听不是严厉批评,胆子有些大了,试探性的说道:“臣知国朝财用大亏,但是今日大捷,而且是出关作战,荡平贼巢的大捷,臣以为,或许可以一举以彰盛事?” 礼部就是负责庆典的,小皇帝反复申明修省,搞得礼部好像光吃饭不干活一样。 朱翊钧看着梁式题,平静的说道:“没钱。” “啊?”梁式题惊呆了,小皇帝说话都是这么直接的吗? 朱翊钧看着梁式题说道:“没钱,内帑和国帑都没钱,梁卿入朝不久,不知道这事儿,圣节、元旦、上元,旧例赏赐各十余万银,无名之费太多了。其他纵不得已,亦当量省。” “天下民力殚诎,有司计无所出。及今无事时,加意撙节,稍蓄以待用,今征战古勒,国帑积蓄一空,朕恐浚民脂膏不给也。” “就不办了。” 真诚就是最大的必杀技。 万历元年、万历二年过年的鳌山烟火都没办,今年有大捷,不说清楚,礼部怕是泄泄沓沓喋喋不休,朱翊钧也不用过年了,天天听他们唠叨便是。 朱翊钧拿到奏疏的时候,也想热闹热闹,去去晦气,结果王国光把账本一盘,除了灯火的三万两,还有赏赐十万多两,地主家没有余粮,朱翊钧选择了不办。 办什么办! “臣遵旨。”梁式题俯首领命,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陛下都如此真诚了,再纠缠,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宣御史麻永吉、余乾贞觐见。”朱翊钧再点一言官入殿。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尔上奏来,说的这些事儿,是要把馊饭热一热再吃吗?” 朱翊钧骂两个人,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麻永吉和余乾贞就很有意思,他们俩吃馊饭。 具体就是张进上一年过年前揍了一个言官王颐,王颐自己办书坊,侵犯了小皇帝的版权,刊行天下的矛盾说,自然是谁想印谁印,但是这加了料的奏对版本,那可是有皇帝的话在里面,可不是能胡乱解读的,至少朱翊钧活着的时候,想都不要想。 冯保立刻开口说道:“你们俩,家里都办书坊,看着三经厂出的书好卖,就非要掺和一脚,对吧,洪武元年八月,太祖高皇帝下诏,书籍、笔墨、田器不得纳税。诏除了这书籍税,平日里不纳税也就罢了,这是要作甚?简直贪得无厌。” “嘉靖十二年,监本不可翻刻另刻,乃是明文,如此纠缠不休,就是图财。” 嘉靖十年,嘉靖皇帝下诏扩建三经厂,三经厂属于内署,由太监全权负责,三经厂所辖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已达千余人,为大明内署规模最大的刻书机构。 内署刻的名叫监本,制作精良,售价昂贵,但同样购书者极多。 嘉靖十一年起,司礼监刊印罗贯中所作长篇《三国志浅显演义》,卖的极好,卖书也是个买卖营生,但是很快民间的书坊就开始翻刻,宫里的收入大减。 嘉靖皇帝想了个小妙招,让司礼监专门加了几句嘉靖皇帝的原话,再敢翻刻,就以造谶纬、妖书处置,才算是止住了翻刻,后来几次大规模的刊刻,嘉靖都来这招儿。 司礼监今年比去年多印了一本,除了矛盾说,还有张居正注解的《四书直解》,而且都有小皇帝读书的笔记,有小皇帝的理解,当然那些君父君国是否一体的问题,并没有刻录。 就是小皇帝让刻,司礼监也没那个胆子。 皇帝使用,大明元辅注解的论语,这可是顶级教科书,这一下子就激活了大明望子成龙的家长们,极其恐怖的购买力,三经厂今年赚的盆满钵满。 冯保一眼就看穿了,两个御史吃这口馊饭,明面上打着不可伤耳目之臣骨鲠正气、宦官出宫鱼肉四方、大明文教当兴、四书直解早有定式、内官贪得无厌,将皇帝所用书籍、所言章句刊刻为书,是大不敬之罪。 朱翊钧则是平静的说道:“二位御史,除了为了求财,关键便是这四书直解早有定式吧,先生所校注解四书,大行其道,诸位的四书直解,诸位学派,恐有颠覆之危,实在是找不到了,只好把张进打人的事儿,拿出来说是了。” 朱翊钧察觉到了盲点,大明有规定,四书五经,涉及到了科举的所有书籍,都必须要按照官定版样,照式翻刻,方许售卖,私刻等同妖书处置。 不谈矛盾说,更不说小皇帝的那些理解,就张居正本人注解的四书直解,就已经足够离经叛道了,就这一个政字,张居正的理解,不仅仅是个名词,而且还是正人者之不正的动词表述,单单这一个字,张居正就已经可以被打为法家异端了。 当然,除了小皇帝,也没人能惩罚张居正。 冯保认为两人家里都有书坊,是为了求财,而朱翊钧则认为他们这两个御史在争夺知识的解释权。 两个目的兼有。 朱翊钧略微有些感触的说道:“张进、张诚挨了十丈,南衙言官王颐当初只是训诫了一番,你二人这是非要朝廷给他定个谶纬之罪,要王颐死不成?” 司礼监只是想挣钱,但是麻永吉和余乾贞真的想要王颐死。 “不过朕认真思虑,二位所说也有道理,文教国之大事,朕允了,张进打王颐之案,再行提问一二。”朱翊钧话锋一转,准备核准这份奏疏。 是麻永吉和余乾贞要翻旧账,小皇帝这里也有两笔旧账要翻一翻,比如胡宗宪案、比如刺王杀驾案,比如吴兑谎报军情案,比如徐阶长子徐璠杀人案。 麻永吉和余乾贞面色一喜,陛下居然答应了? 张居正一看这架势,立刻开口说道:“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廷议已经有了论断之事,非要拿出来再说,二位可要想清楚了,此端一开,后果难料。” “先生!”朱翊钧听闻,略微有些埋怨的说道,张居正,你到底站哪头儿! 张居正罕见的产生了一些迷茫,小皇帝没亲政,张居正当国,那他张居正到底是在保护小皇帝,还是在保护朝臣? 若是把小皇帝从不能亲政的牢笼里放出来,到底放出来怎样一个恐怖的怪物出来? 看看这个阳光开朗的家伙,这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鬼主意,一切战术转化家。 鲁哀公问宰我:做祭祀大地的社,神位应该用什么木料? 宰我回答说:夏后氏立社用松木,殷人立社,用柏木,周人立社,用栗木,之所以用栗树,取于战栗之义。周时祭祀,都会杀死活人战俘或者国民,目的是使百姓战战栗栗,不敢反抗。” 孔子听到这些话,告诫宰我说:已经过去的事不用解释了,已经完成的事不要再劝谏了,已过去的事也不要再追究了。 这便是既往不咎的出处。 事之已成、已遂、已往者,不说、不谏、不咎。 圣人训不总是被遵守的,比如宪宗恢复叔叔朱祁钰的皇帝号,为于谦平反;比如胡宗宪案,录胡宗宪平虏之功。 张居正在提醒两个蠢货,非要吃馊饭,吃坏了肚子,别怪他这个首辅没提醒他们。 麻永吉和余乾贞猛地瞪大了眼睛,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就差一点就上了小皇帝的当了,翻旧账这种事除非是重大事件,为了宦官打言官这点事,那是要死人的,而且是死一大堆人的。 究竟要死谁尚未可知,但麻永吉和余乾贞,肯定必死无疑。 “臣等所言有欠思虑之处,恳请收回奏疏。”麻永吉俯首帖耳,那是一个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无聊!”朱翊钧将奏疏给了张宏,如果不是张居正提醒,这俩家伙就上当了。 张居正见两个御史胆战心惊的离开,俯首说道:“陛下,何必跟两个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计较,这种弘而不毅之徒,莫不是生而不知,学而不思,困而不解之辈。” 小皇帝书读的极好,引圣人训驳斥就是,把这俩人召见过来,显然从一开始,就是准备好了,给两个御史下这个套儿,俩蠢货能玩的过阴险奸诈小皇帝? “猎物都进套了,先生又把他们吓跑了。”朱翊钧略显不满的说道。 张居正无奈的说道:“陛下,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诛而不赏,则亲属之民不劝;诛赏而不类,则下疑,俗险而百姓不一。” 不教而诛不是什么好词,若是教化不了,再杀伐便是。 万士和就倡导柔远人,柔不了再打。 “他们有父母、有恩师,还用朕来教他们吗?”朱翊钧眉头一皱,又反驳道。 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君父一体,君国一体,君师一体。” “行吧行吧,先生常有理。”朱翊钧听到这几个字,就知道不能再辩论下去了,张居正已经开大了。 君师一体,说的其实是,殿试之后,皇帝钦点进士,所有的进士就是天子门生,而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都在拼命读书,成为进士,成为天子门生。 张居正绝对不会切割这个概念,这个问题进入了不可辩论的环节之中。 朱翊钧笑着说道:“娘亲昨日问朕:先生父母存乎?” “朕答曰:先生父母俱存年俱七十甚康健。娘亲便说:先生为元辅为国操劳殚精极虑,先生为帝师,教书育人诲人不倦,父母俱存,年各古稀康徤荣享,理当恩赏,全五常之伦,朕深以为然,特赐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十两、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疋。” 朱翊钧的确在尊师重道,若是张居正不是张居正,皇帝不会如此厚赏。 “倒是先生昨日上书,朕有些不解,朕赐了先生‘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也不应该?”朱翊钧问起了张居正昨天上奏究竟几个意思。 过年了,朱翊钧给张居正赐了八个大字,结果张居正上了一道奏疏,好生阴阳怪气了一番。 朱翊钧手指在桌上敲着,满是玩味的说道:“先生说:汉成帝知音律能吹萧度曲,六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宁宗皆能文章且善,尽然无救于乱亡,可见君德之大不在技艺间,也今皇上圣聪日开,宜及时讲求治理,以圣帝明王为法,若写字一事,不过假此以收放心,虽直逼钟王?亦有何益。” “在先生眼里,朕就是汉成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宋宁宗这等亡国之主了吗?” 张居正闻言,好悬眼前一黑,整天看热闹,今天热闹竟是我自己的! 他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断章取义了。” “先生的意思是朕错了?”朱翊钧嘴角勾出一个笑容,再次追击问道。 张居正赶忙说道:“陛下无错。” 戚继光看到此情此景,直接笑了出来,他是个粗人,藏不住笑,就小皇帝这种表现,哪个科道言官能欺负到小皇帝头上? 朱翊钧不肯放过,继续追击道:“那就是先生错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弼予一人永保天命,这八个字太沉了,臣担待不住,这段话就只是辞恩疏的一句,就是以这些亡国之主引以为戒。”张居正极为无奈的说道。 朱翊钧恍然大悟的说道:“哦,朕明白了,是皇叔朱载堉擅长音乐,先生怕朕跟着皇叔只顾着学音乐,玩物丧志,误了国事?先生这拐弯抹角的劝谏,是打算离间亲亲之谊啊!” “陛下。”张居正认真的斟酌了一番,才说道:“臣有罪。” 自己教出来的,不生气。 “好了好了,不逗闷子了。”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才说道:“今岁仍按旧制,接见外官、县丞、耆老、百姓,先生安排便是。”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说道。 本文内容部分节选于万历皇帝和张居正关于鳌山烟火的讨论,最后张居正赢了,鳌山烟火不复设。张居正走后,鳌山烟火就成为了常理。靡费颇重。历史上的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何尝不是一种夫目前犯? 临近过年这天,朱翊钧收到了杨博的讣告。 杨博最终没能挺过万历二年的冬天,十月初,杨博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一直硬挺着,直到辽东捷报传递京师,杨博临终前回光返照,听闻辽军出关大捷,长笑而终。 最终,杨博也没有完全变成小人,也看到了大明出关还能再胜。 杨博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这个问题,是矛盾说的学术问题,而不是朝廷对杨博的评价,皇帝下诏给官葬,赠太傅,谥襄毅,首辅张居正为其撰写墓志铭,这才是朝廷对杨博的肯定。 又是一年春来到,朱翊钧在皇极门见到了各地回京述职的外官若干人,而后又接见了百姓数十名,完成了祖制大礼。 万历三年,朱翊钧没有遣大明勋贵祭祀太庙,而是亲自到了太庙祭祀。 自从嘉靖皇帝把明太宗朱棣抬为了明成祖,把自己老爹放进太庙之后,大明皇帝就再也没有亲自前往太庙祭祀过了。 有民间故事谣传,是嘉靖皇帝大礼仪大获全胜,前往太庙祭祀时,列祖列宗显灵,吹翻了香烛和供桌,飞沙走石,正月初七,天雷滚滚,吓到了嘉靖皇帝,自此以后,嘉靖皇帝都派定襄王朱希忠代为祭奠。 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嘉靖皇帝是在嘉靖二十一年移居西苑后,才开始派遣朱希忠代为祭祀,而不是在大礼仪大获全胜后就停下。 壬寅宫变,嘉靖老道士被刺杀后,其锐意进取、继往开来的秉性,以及大明国朝在嘉靖新政中的新鲜气象。消散一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可考证,只知道自此以后,嘉靖新政,如同水中月镜中花,成为了历史长河里的一粒顽石,任由时间的冲刷。 万历三年正月初七,朱翊钧来到了大明的太庙,在大明文武百官的见证下,身穿十二章衮服,戴着十二旒冕,一步步的走进了太庙之中。 朱翊钧之所以要亲祭祀太庙,主要是因为定襄王朱希忠离世,其他的祭祀还能遣官代劳,为皇帝掌节冠的朱希忠离世了,那只能他自己来了。 “去年朕未成亲飨,是因为万历元年除了平定了都掌蛮外,并没什么作为,来到太庙也没什么好向列祖列宗交待。” “今年倒是有几件事,可以报闻祖宗知晓,大明的元气又恢复了几分,这是最值得在祖宗面前说的事儿。” “大明一共打了两个胜仗。” “一个是殷正茂带着张元勋、邓子龙、梁守愚等在吕宋驱逐了吕宋的红毛番,强占了吕宋本岛,虽然红毛番仍然在百千岛上有残余的军兵,但是红毛番在远洋的投射能力不足,殷正茂好好经营,不至于再落到红毛番的手中。” “先生老是担心殷正茂有藩镇之虞,朕倒是觉得,殷正茂想在吕宋当国王,就让他当吧,总比落到红毛番手里强,大明和殷部堂总是有些香火情意,红毛番占了吕宋,一定会以吕宋为根基,侵扰我大明海疆。” “若是殷正茂和红毛番沆瀣一气,共扰海疆,大明也不怕他们,俞帅在松江府重振水师。” “第二个是李成梁在北面出关作战,平定了古勒寨,有言官说,一个村镇,还要天时地利人和,不值得恭贺,更不值得庆赏,可这出关作战,乃是武庙之后,大明首次了,有它的意义所在,边方戎事,糜烂触目惊心,那王念、杨兆、赵完责等人的做法,人神共弃。” “朝堂之上,侯于赵上奏,说元辅廷臣隔绝内外,元辅请命开皇极殿常朝,这便开了,效果倒是不错,这些个言官们喋喋不休,却说不过朕,被朕训斥,朝中清朗之气渐渐开明,言官很难再形成合力,泄泄沓沓,先生并无僭越之意,愿意让朕见所有臣子,他常常引用诸葛孔明的话,目前来看,他做的事儿,朕以为称的上良相。” “在考成法的大棒之下,升迁罢黜皆有考成,百官之间的姑息之弊,正在渐渐转为以事考核,姑息之弊不再,贿政之弊荡清,大明吏治终于有了几分起色。当然也有言官说这是夺了六部职权,集权在了内阁,先生当了实质上的宰相,连先生的学生傅应祯都这么说,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是?” “去年南衙开始还田,六万顷现在已经还了两万顷有余,而且还在加速,当政体肃然之后,还田的事儿才能慢慢展布,去年国帑剩了五百三十二万石粮,五十八万银,年底大司徒盘账的时候,廷臣们着实吓了一大跳,廷臣们一直表示财不外露,暂时不公布,省的贼惦记,算是有了点积蓄。” “应天巡抚宋阳山、浙江巡抚谢鹏举、江西巡抚潘季驯、福建巡抚庞尚鹏、两广巡抚凌云翼等人与户部联名上奏言:清丈条例,厘两京、山东、陕西、应天、浙江、江西、福建、两广勋戚权豪庄田,清溢额、脱漏、诡借诸弊。能得官民屯牧湖陂八十余万顷。” “各地巡抚和户部合计了下,初步估计能有个八十余万顷的田亩可以清理侵占,责令还田,若是权豪们拿着田亩,能让百姓好好耕种,也就罢了,可是田亩荒废过半,杂草丛生,百姓不敢去种,百姓一去,就是牛鬼蛇神皆蜂拥而至,百姓实在是不堪重负,宁愿为奴为仆,也不敢种。” “八十万顷,八千万亩田啊,按照洪武年间的五十亩田养一户的算法,这就是一百六十万户,他们侵占了田亩,死活不肯纳正赋,百般逃脱,朕想了个馊主意,今天廷议之后,让先生也看看能不能行,骂名什么的,先生来担一担吧。” “今年把先生写的《四书直解》一股脑刻印,刊行天下,定为官样,责令有司照式翻刻,这样天下读书人都算是朕的同门了,御史反对此事,但是这知识的解释权,还是得掌握在朝廷里比较好。” “大约就这些事,没有再多了。” 朱翊钧念完了他的祭文,当然他的祭文是用文言文写的,但是他念的时候,并没有用文言文念,洪武皇帝喜欢用白话文发圣旨,大明太庙,太祖高皇帝是龙头老大,当然按老大的意思来。 他将手中的祭文扔进了火盆里,烧给了祖宗们,这是他今年的述职报告。 在太庙祭祀之后,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开始每日的廷议,大年初七,又要开始上班了,大明官署在初五就开始坐班。 礼部尚书万士和,甩了甩袖子俯首说道:“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古不奇,进陛下亲飨太庙,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臣…顿首长泣。” 万士和激动无比,他之前一直以为会是英国公张溶代天子祭祀,但现在终于迎来了皇帝亲飨,这对礼部而言是个大事。 朱翊钧已经读完了论语,自然万士和说的什么,禘,是一种祭祀之名,就是天子既祭其始祖,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祭于太庙,天子亲飨就是禘。 孔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鲁国国公擅自用禘礼,鲁国本是诸侯,僭用天子之大祭,已是失礼,及举祭之时,又不诚敬,是失礼之中又失礼。 之前成国公代祭,都十分的诚敬,礼部也不想说什么,现在天子亲飨,也算是一尝礼部之夙愿。 自从嘉靖二十一年之后,礼部每年上奏都要唠叨一遍,太庙一年五祭,其他时间就不说了,过年皇帝总要亲自过去看看。 结果礼部把嘉靖皇帝给唠叨烦了,嘉靖四十五年初,老道士亲自下旨,罢除过年以外的四次祭祀。 这么多年,礼部尚书到了万士和这里,终于把皇帝请到了太庙祭祀,终尝夙愿。 隆庆元年、二年、五年,高拱和张居正屡次联名上奏请隆庆皇帝主持太庙祭祀,都不能成。 这不是说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对祖宗没有恭顺之心,全是是因为宫里还有一处奉先殿,算是老朱家的祠堂。 自洪武三年设,成祖文皇帝朱棣迁都后沿用旧制,太祖认为太庙的四时祭祀,不足以展陈孝敬亲人的哀思,又在宫门内柬面建奉先殿,以太庙象征外朝,奉先殿象征内朝。 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在宫中奉先殿常祭祀列祖列宗,奉先殿祭祀,那祭祀的是老朱家的祖宗,而不是大明朝的皇帝,所以礼部反复请求,最终却不能成行。 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都一个意思,大明朝臣不当人臣,懒得带着这帮臭鱼烂虾见祖宗。 今年小皇帝肯太庙亲飨,也算是肯定了万历三年大明朝堂上的朝臣,他们不是臭鱼烂虾。 元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大司马谭纶、大司徒王国光、大将军戚继光、总宪海瑞,都是国之肱股之臣,今年还打了胜仗。 总宪葛守礼、刑部王之诰、礼部万士和、吏部张翰、工部朱衡也都还算是称职,就以万士和这个倒数第一,他还有点礼义廉耻之心,做得不对,还想着改,不比之前那个死不悔改陆树声强一万倍?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廷议吧。” 张居正拿着一本奏疏面色惊异的说道:“万尚书啊,你这个长发礼是个什么东西?我读书也不算少,怎么就没听说过咱们大明还有这个礼法?什么叫长发礼?” 张居正表示闻所未闻。 “陛下十二,应该蓄长发了,所以才要有这个礼节。”万士和解释了下什么叫长发礼。 “诸位听说过吗?”张居正眉头一皱,察觉到了事情并不简单,询问着所有的廷臣。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这玩意儿听都没听说过。 张居正拿着奏疏开始掐算,他把自己读过的所有国史在脑海里检索了一遍,也就找到了一个嘉靖二十七年有告内殿祝文一首,是当时的皇太子之礼,和皇帝也不同。 “不懂。”张居正放弃了检索,对着万士和说道:“万尚书这是祖宗成法吗?” 万士和不疾不徐的说道:“正统六年六月初六,英庙日渐长大,以是日长发告奉先殿,故有此礼。” 群臣像是被施加了大沉默术一样,一言不发,提谁不好,非要提明英宗的祖宗之法。 朱翊钧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惊诧不已的问道:“万尚书,认真的吗?” 张居正没怎么细细看过明英宗实录,他作为首辅,他要是明英宗实录看多了,岂不是要奔着三杨僭越神器去了? 王骥作为文官擅杀大将这种烂活儿,张居正作为首辅,他真的整不出来,那也不是人能整出来的大活。 张居正极其委婉的说道:“要不别办了吧,这礼本就是宫中的礼法,外廷衙门本就不知,万尚书啊,你看,朝廷大礼,莫重于陛下冠礼和大婚。陛下先前已经在东宫行了冠礼,当时三公掌节冠,辅臣陪列,礼仪极为隆重。” “今日的长发之礼,不如冠礼重要。既然已行了更隆重的冠礼,则可忽略这个小礼节,这个长发礼,是不是可以省略了?再说了先朝又无旧仪可据。” “还有啊,万尚书,寓意不大好。” 张居正已经尽量委婉了,当年一共有两次主少国疑,第一次是正统年间,第二次是万历年间,万士和这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表现。 拿出英庙的祖宗成法,是不是代表着小皇帝,也要被北虏给俘虏掉? 万士和肯好好读书了,但是似乎读过头了。 “我自然知晓,可是,今年连鳌山烟火仍然停办,这不显得礼部尸位素餐吗?就找点事做。”万士和当然清楚寓意不好,他的意思就是没活儿硬要整一点活儿出来,要不然显得礼部整天啥都不干。 其实礼部绕了这么个大圈子,找了一个谁都没听说过的礼节,说到底还是想办烟火会,热闹热闹,高兴高兴,去去晦气。 万士和接着说道:“小办一下,行不行,没钱的话,咱们可以省着点,又不是说非要大操大办,礼部也就是想热闹热闹,迁安伯、宁远伯接连对土蛮、建奴两次大胜,稍加操办,也好彰显陛下威严,国家庆典。” 王国光见万士和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是斟酌了一番开口说道:“要多少?” 万士和赶忙说道:“一万两银子,没有恩赏,也没有其他,另外准民间百姓参与其间,也算是个与民同乐的壮举了,大司徒你说呢?” “那倒是不算多。”王国光想了想说道:“如果只是一万两银子,未尝不可。” 不办烟火会是嫌花销大,礼部说一万两银子,这点钱,户部还是有的。 “万尚书此言,倒是可以。”张居正斟酌了一番,还是觉得简单办一下的好,让百姓也参与进来,就当是庙会集市了。 王之诰想了想说道:“刑部这块没什么疑虑,力求不会在烟火会上出现纰漏和差错,也合该庆典一下。” 张居正思虑了一下后,写好了浮票,送到了御前。 朱翊钧也没反对,他反对的是一次十几万的烟火会,要是只要一万两银子,大家都开心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万尚书不得了,现在都学会迂回了?”他盖下了大印,察觉到了关键,也是颇为感慨的说道。 万士和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说是什么长发礼,不过是迂回一二,旧事重提,上元节灯会,年年罢停。 万士和说要掀屋顶,所有人都不同意,万士和说要开窗户,大家都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有进步,当然要夸奖。 “臣谨遵圣诲,手不释卷。”万士和赶忙起身俯首说道。 “行吧。”朱翊钧算是准了这小鳌山烟火的奏疏,朝廷出一万两银子操办烟火秀,抛砖引玉,而后百姓皆可参与其中,具体这烟火会能持续多久,还得看百姓们的参与程度,而在烟火会之后,还有三日的庙会。 这也算是把这件事正式确立了下来,办,但只办一点点。 四川巡按御史孙代弹劾四川总兵官郭成、刘显、刘綎,平定都掌蛮时,募健儿三百,冒领军饷九百两银子,但是孙代也说了,平都掌蛮有军功,还是不要责罚为宜,就是有这么个事儿,朝廷需要知晓。 廷议结果是不予追究,谁让他们打赢了,若是打输了,决计不是如此轻松过关。 只要能打赢,一切好说。 都掌蛮从先秦闹到了现在,终于彻底平定,再无反复的迹象,事儿办妥了,那就没必要过于苛责。 要是郭成、刘显、刘綎等平定都掌蛮战败,那这九百两银子,三个人都得吃大亏。 这就是张居正所说的稍给武将事权,让他们做事,三百人虽然不多,但是三百健儿,足以左右一场战局的胜负了。 张居正翻出来一本奏疏,面色凝重的说道:“两广…吕宋总督殷正茂奏闻,请设立吕宋市舶司,恩请朝廷派遣都饷馆海防同知,协理吕宋马尼拉都饷馆抽分之事,言吕宋孤悬海外,抽分以十抽二,请半海税用以吕宋饷银、海船等事。” “这么高的税率?会不会吹求过重?”王国光对20%的税率提出了一些担忧,这税太高了,税定的太高,就收不上来。 “殷部堂说,这税率还是减税了,红毛番在吕宋总督区的总督,都是抽分三成,甚至是五成,遇到小船,干脆劫掠…”张居正说起了这种高税法的起因,红毛番直接抽三成五成,甚至吕宋最大的海盗就是红毛番,有事没事就来个船货并缴,连人带货一锅端掉。 红毛番是掳掠,殷正茂是统治,自然要减税。 殷正茂就是武装收税,殷正茂要一半吕宋海税用以戎事,保证大明在吕宋的统治。 “吕宋的事儿,朝廷给不了多少支持,我觉得可以半海税养兵,毕竟天高路远。”大司马谭纶首先提出了给殷正茂专断之权,殷正茂在两广就有专断之权,那还是大明四方之地,吕宋这种海外之地,自然也要给事权,想让人做事,还不给权,带着枷锁去打仗,那不是胡闹是什么? 王国光笑着说道:“本来吕宋关税,就是多出来的。” “恐有藩镇之虞。”张居正仍然不太同意,而且给出了原因,他颇为确切的说道:“天恒变,人恒变,若是殷部堂和红毛番安东尼奥之流同流合污,大明东南难安,给事权是我提出来的,但是也不能放纵。” 殷正茂和张居正通常被视为同党,现在张居正这个党魁,对殷正茂提出了担忧,把这么大的事儿,寄托在人心之上,是极为幼稚的行为。 海瑞和葛守礼沟通了一下,海瑞开口说道:“的确是有这个顾虑,天高路远,山高水长,殷部堂在吕宋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让人不担忧藩镇之虞,元辅所言,也是在怕养虎为患。” 张居正也贴了浮票,阐述了自己的意见,呈送到了御前。 朱翊钧御门听政,思虑了片刻说道:“朝廷是想要吕宋海税,这是毫无疑问的,毕竟就殷部堂所言,即便是到京只有一成海税,也有六七十万两银子之多,但是,朝廷也担心殷部堂和红毛番苟且,扰乱我大明海疆。” “若是我大明水师如同永乐年间,扬威四海大洋之上,诸位明公还有这个顾虑吗?” “给!” 矛盾相继万物才会发展,现在产生了一些矛盾的地方和对未来的担忧,不正好促进了大明水师再起? 朱翊钧同意了和殷正茂五五分账,让他把吕宋海税用于养兵。 “唉。”张居正重重的叹了口气,事情要分两面看,殷正茂就像是个赌徒一样,一点点把自己的命都压在了牌桌上,在两广,他要了两年正赋平倭荡寇,拆门搬床的募集军饷,去年彻底平定林阿凤或者让林阿凤南下,打完了倭寇,到南京做个兵部尚书,算是全身而退了。 可是现在殷正茂变本加厉的直接和朝廷在海事上五五分账,明确说要养兵,多大的权力就有多大的责任,殷正茂如此上奏,就是把自己逼到了绝路上,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一直赢下去,从一个胜利到另外一个胜利,把吕宋彻底稳住。 只要殷正茂输一次,就是死路一条,或者战死吕宋,或者选择和红毛番苟且,或者选择成为海寇,要了那么多钱,却打输了,殷正茂只要输,把吕宋丢了,就永远回不到大明了。 至于殷正茂会不会输?胜负乃是兵家常事。 输也正常,但是不要满盘皆输就是,殷正茂有信心也有能力,不会全输,他会一直赢下去,主要是红毛番在远洋的实力,实在是可以用孱弱去形容。 殷正茂占据了主场优势。 “松江巡抚汪道昆奏报造船事。”张居正看着奏疏,那神情真的是一言难尽。 “汪道昆上奏言:松江造船厂已经试造三桅帆船一艘,也就是泰西所言的卡拉维尔帆船,这种船,武装一下就能成为战舰了,请命推而广之中刊行天下,以供南京、浙江、福建、两广等地船厂使用督造,一年为期,可造三桅帆船七十七搜。” “夹板巨舰,也就是加莱塞战舰,目前也在仿制中,大约六月造完。” “也就是说红毛番的大船到松江府时候,夹板巨舰刚好下水。” 红毛番在地中海大胜奥斯曼的战船,在东方,红毛番还没拥有,大明就已经拥有了,而且是两艘,吕宋一艘,松江府一艘,这算不算一种夫目前犯? 但是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万士和思虑再三说道:“我觉得很有必要统一下口径,若是佛郎机特使黎牙实问起,殷正茂剿海寇林阿凤,林阿凤不敌南逃至吕宋密雁港,大明追击,林阿凤逃至马尼拉,大明水师追击过甚,和佛郎机人沟通不便,产生了冲突,双方激烈交战。” “都是一场误会。” “那打仗是误会,红毛番要大明撤军,还了吕宋给他们呢?”张居正听闻这么不要脸的话出自万士和之口,觉得万士和果然是精进了,当得起陛下的夸奖。 万士和颇为确切的说道:“吃下去了,哪有凭白吐出来的道理?伱红毛番想要,那就和殷部堂一样自己去取。吕宋乃是大明朝贡国,被红毛番颠覆,红毛番不肯朝贡大明,那自然要征伐以彰显国威。” “要真的论法理,也是我大明法理才是,他要讲道理,是大明的占理,攻伐我大明朝贡国,拒不还土,要是红毛番不肯讲道理,那就讲拳头,殷部堂也不怕他。” 朝贡是要大明皇帝册封对方国王的,西班牙国王、创建了无敌舰队的费利佩二世,会接受大明皇帝的册封? “战场打不赢,就是什么都得不到,倭寇如此,红毛番也是如此。”万士和最终总结性的说道。 张居正听闻,也是不住的点头说道:“那就有劳万尚书了。” 万士和终于有点礼部尚书的架势了。 今天有点晚,出门办事,回来就码字,码字码字,连口饭还没吃,晚上还有一章。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超级加倍,武装征税 万士和把殷正茂攻克吕宋,描述为了一种误会,这是一种极其不要脸的做法,但是稍微曲笔一下,就格外合理了。 到底是结果重要,还是过程重要?其实是结果之后的影响和反馈,最为重要。 “汪道昆等人上谏,松江造船厂之争。”张居正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这次的廷议主要内容就集中在了开海事上,想要开海,必然有船。 大明造船的事儿,出现了一些波澜。 主要是三种思路,第一个是遵循祖宗之法,全面仿造大明永乐年间的船舶;第二个是全面仿造洋船;第三个则是中西结合,造出属于有着大明特设的船只来。 第一种思路很难实现,当初造船用的木头,那都是集天下之力营建,短时间内想要恢复祖宗荣光,实在是有些困难,而且一百六十年前的造船经验和思路,放到眼下,的确是有些落后。大明在造船上失去了商品优势。 而第二种思路就是眼下松江府在做的事儿,这也是红毛番为何要在吕宋设置船厂的原因,如此适合造船的木头,在红毛番控制的地方,根本没有。 只分布在麓川的缅甸、暹罗、安南等地,就近取材营造也很方便,万里海塘有柚木,这种硬木造船最为合适,而且麓川的柚木产业链极为稳定,供货量足够大,能够立刻造船。 所以才有了三桅商船的仿造,动作极快,就已经有了船只下水,这是一种组装,同样也是对大明造船能力的恢复,大明东南造船业不是没有,而是受限于长期海禁,规模有限,朝廷办事,那自然是攥紧了拳头办大事。 而第三种则是海事堂的意见,改良,也是大明朝一贯的做法。 在泰西船只上,大明水师也发现了一些缺点,并且已经进行了改良,比如大明使用的硬帆,就远比软帆要实用,而且能兜八面风,航速更快,比如泰西船只并没有水密舱的设计。 永乐年间的水密舱设计,仍然领先于泰西,而且结构简单,易于改良。 “原来如此,福船之所以叫福船,原来是有福之船。”朱翊钧看完了汪道昆的奏疏才知道,福船二字的来历,因为有水密舱的缘故,导致船只在航行中,因为透水事故沉船的概率从九成降低到了两成,有福之船。 在水密舱内,有一个,水眼孔位于隔舱板的底部,当隔舱板进水时,它会在水的压力下,迅速地将水眼孔堵住,防止继续透水沉船。 泰西船只一旦透水,几乎是必然沉船,而大明的水密舱思路,则是将船只分成一个个的密闭的房间,一旦有渗水,封闭一仓,防止船只沉没,所以才叫福船。 这些古今合力,中西并用的思路,立刻就成为了一种主流的声音,连朝堂都听到了他们的奔走呼号。 张居正沉思了片刻说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取长补短去芜存菁。” 大明失去了船只上的商品优势,是大明失去了一百四十年,失去了船只的供应链,包括了木、竹、铁、油、麻、藤等供应,光是料就有四十多种,朝廷要造海船,这些自然要通通打通。 商品优势的丧失,并不代表着大明设计思路已经完全落后。 造一艘船绝不是那么轻松简单,比如光是这个铁就有切铁、钢铁、建铁、新钉、黄钉、钉坯、铁线、铁砧、铁条、篙错、秤铊等等数种,这些都需要工办。 松江府造船厂,从清江府、苏州府、淮安府、扬州府等地一共招募了三千二百六十名船匠,六千多名力役,还有用工办料南兵三百一十七名,专门负责守备、法例等事儿的稽查。 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想要实现它,必然需要一个高效的朝堂去调度,显然考成法之下的大明,可以做到。 松江造船厂从设立之初,也曾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之中,钱花了、人到了、料到了,到底造些什么船比较合适?殷正茂打下来吕宋,把马尼拉造船厂里的资料,一股脑送到的松江府,既然红毛番用这种船只远渡重洋而来,那就造这种船先凑合着用,先解决有没有,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显然松江造船厂和海事学堂都对解决好不好非常关切,古今合力,中西并用就成为了一种主流。 这种古今合力,中西并用也不只是小皇帝第一个提出来的,大明改良鸟铳、佛朗机炮,都是基于这种思路,这种改良的思想,历史悠久。 这件事还真得朝廷来做个决断,而且需要决断力,否则吵起来没完没了,也没有人能担这个违背祖宗家法,祖宗的东西不好,洋船好的风力舆论一起,船厂还要不要干了?松江造船厂当然知道怎么做才好,但是如此的政治压力,不是一个造船厂能够决定的。 这就是大明政治僵化的具体体现,当一个新兴事物出现的时候,首要考量的是政治影响。 这句话本身就是朱翊钧对外交流的批示,也没什么好反驳的,要骂也是骂嘉靖老道士,他最先开始改良火绳枪,改良佛朗机炮,这是祖宗成法,敬天法祖那可是乾清宫的四个大字。 廷议仍在继续,吵闹的事儿还是收正赋的问题,国不富、民也穷,而且还田的问题也是个摆在案桌之上一个极大的问题。 “还田之后如何收正赋呢?过去的粮长因为长期的兼并已经革除,眼下大明的正赋,根本就是抢,权豪大户收不到,只能从小民身上搜刮,小民又没有,每年夏秋两税,都要打起来,着实是难办。”万士和谈到了大明的普遍现象。 海瑞也是有些感慨的说道:“确实普遍如此,我在应天府的时候,也发现了这种恶性的周而复始。” “所以殷部堂在极南,又是拆门又是搬床,朝中知其鱼肉缙绅权豪,可是能如何?这匪剿不剿?这倭寇平不平?只能任由殷部堂为非作歹了。”葛守礼也满是感慨的说道。 海瑞鱼肉缙绅被弹劾回家闲住不得签书公事了,而殷正茂已经登门踏户了,朝中不闻不问。 大明朝堂的明公们,是陛下鉴定过可以带到太庙给祖宗们看看的臣子,不是臭鱼烂虾,也不是酒囊饭袋。 其实他们讨论的,这就涉及到了一个遍布大明内外的普遍现象,也是一个不能触碰的话题,小民武装抗税,或者说民乱。 权豪们是极其擅长一个王道法门,制造民乱。 那就是将朝廷收税的压力向下转移,逼迫朝廷不能增税,甚至不能收税。 这也是当年倭患的主要矛盾,朝廷要收税,要设立月港都饷馆这样的钞关抽分,权豪们,就立刻向下朘剥,酿起民乱。 这就是顾绍芳那个秀才面对朝堂还田命令时候,出的绝户计,权豪们也早就形成了路径依赖,把百姓逼到没有活路,落草为匪,入海为寇,逼的朝廷不能收税。 悲观的王之诰略微无奈的说道:“姑息贿政大弊已成,积重难返。” “难难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掌翰林院事王锡爵也是感慨万千。 一个死结。 地方官员,想要完成朝廷派发的赋税,就要姑息地方大户,否则大户不纳,就得下乡搜刮,下乡搜刮,百姓就用自己能用的一切来反抗征税,也不是小民们对朝廷不尊重,因为实在是太多了,地方大户侵占了多数的生产资料,却不肯纳,小民们就要承担这些税赋。 朝廷的鱼鳞册就在那里放着,一个县多少地,该有多少正赋就在那摆着。 这个可怕的恶性循环在税赋上的具体表现为:地方官要想收税,就必须要姑息占据了绝大多数生产资料的权豪,越是姑息,生产资料越会集中权豪手中,甚至包括了百姓本身,利用土地进行强人身依附,不是什么稀奇事。 权豪挟地自重、挟民自重,就愈发张狂,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而地方官,就越要纵容权豪。 朝廷一旦强令权豪还田,之前跟着朝廷一起朘剥百姓的权豪,就会利用手中人身依附的百姓,进行反抗,武装抗税,一地鸡毛。 仅仅是税赋吗?徭役、剿匪、修桥补路、学舍等等,地方所有一切活动,朝廷的一切政令,都陷于这种困境之中,却毫无办法。 这就是张居正反复提到的新政、权力都是自上而下,同样也是自下而上的。 “继续廷议吧。”张居正也没给出具体的办法。 廷议之后,张居正仍然是满面的愁容,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而且这法子,是有效的。 就是不知道皇帝陛下肯不肯了,这个事儿一旦干出来,那挨骂的不仅仅是张居正了,还有小皇帝也会跟着一起挨骂。 “先生有话直说。”朱翊钧看着张居正一脸便秘的模样,甚至考虑让陈实功带着三品一条枪过来给张菊正开个大眼,有话就说,吞吞吐吐。 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张宏,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先生似乎违规了。”朱翊钧拿着奏疏,没打开看,张居正绕开了内阁,绕开了司礼监,把奏疏直接呈送到了小皇帝面前,说明这件事兹事体大。 张居正俯首说道:“非常功非常事。” 朱翊钧平静的看完了张居正的奏疏,极为平和的合上奏疏,将奏本递了回去说道:“先生,这个骂名先生担不起,还是朕来担吧。朕年纪还小,下手没有轻重,到时候闹得凶了,闹得厉害了,朕就低个头,认个错,写本罪己札记,去太庙前一读,大家都当无事发生好了。” “陛下,怎能有错。”张居正握着奏疏说道:“臣子让君上陷于恶名之中,就是最大的不恭顺。” 朱翊钧则摇头说道:“先生,为何不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去换大明再起呢?罪己诏不就是用在这些地方,用在哪些地方?再说了,万方罪朕,还是朕罪万方还不一定,朕这本罪己札记,念不念还是另外一回事儿。” 张居正一脸为难的说道:“陛下。” “先生。”朱翊钧则满是温和的说道。 朱翊钧继续说道:“这道奏疏你不能上,你上了就坐实傅应祯的指控,就坐实了僭越的罪名,葛树礼、张四维、万士和、傅应祯都在等着这一天,等着先生坐实僭越皇权的这一天,追随先生的那些门生,也会离先生而去,然后借着朕这杆大旗,将先生打翻在地,踩在泥土里,狠狠的践踏。” “先生提拔的门生、先生所行的新政,都会随着先生的离去,烟消云散,人亡政息。” “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张居正发现,以后不能再把陛下当个小孩子看待了,甘罗十二岁为相,岳云十二岁征战沙场,陛下说过,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朕来下旨吧。”朱翊钧看着张居正不说话,还以为他答应了准备做决策。 张居正仍然不肯说道:“还是臣来上奏吧,此臣报先帝,忠陛下之职分也。陛下乃是圣人,功业无亏,英明无垢。” 张居正仍然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尊主上威福之权,礼乐征伐、庆赏威罚自天子出,不肯答应把这个污水扣在小皇帝的头上,骂名还是他来担比较合适,皇帝的威望不能在他当国的时候,有任何的损失。 这才是一个忠臣,该做的事儿。 朱翊钧和张居正在某些事儿上,不总是步调一致,没有任何的理念冲突,君臣之间也有一些小矛盾,总目标一致,则可以搁置矛盾。 朱翊钧发现自己的无法反驳,只能摇头说道:“行吧。” “那就具体来说说先生的法子,先生还是不够狠厉,朕来说说朕的想法。”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他在太庙述职的时候,也想到了一个法子。 巧了!朱翊钧和张居正想到了一处去。 朱翊钧斟酌了语言开口说道:“殷部堂在南衙为何把缙绅权豪们,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压得他们连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被欺负了也只能把门交出去,因为他们不敢,不敢把殷部堂对他们的欺压,向下转移,酿起民变来,殷部堂真的要杀了他们。” “殷部堂真的能杀了他们。” “宋阳山、张进、俞大猷、陈璘、汪道昆、张诚等人在南衙主持松江市舶司之事,还田之事,为何被人扣了那么多的案子,连徐璠都有杀人案在身,充军蓟镇,可是骆秉良到了之后,抄了顾氏,杀鸡儆猴后,立刻就不敢了呢?因为激起民变了,骆秉良真的会抄家灭门。” “因为骆秉良真的能抄家。” “殷部堂是恶人嘛,骆秉良是鹰犬嘛,平倭荡寇和抄家,不就是他们的职权之内的事儿吗?” “当下天下姑息之弊,地方姑息权豪,或者说地方斗不过权豪的主要原因:手里没刀,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这把刀递给地方官吏们。” 张居正俯首说道:“诚如是。” 这就是张居正那本奏疏里的内容,如何把刀递给地方官吏,让他们进行斗争。 朱翊钧继续说道:“这个刀我们首先要保证一件事,不伤到朝廷的根本,所以就需要画一个界限,制定好规则,先生也说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那么该怎么做呢?又不能给地方太大的事权,防止藩镇之虞,又要地方能斗得过权豪,全靠聪明才智,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这刀应该递。” “陛下英明。”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非要高启愚死,朕把高启愚遣到了苏州清查马一龙垦荒田亩被侵占事,他发现自己搞不定,就去了请了骆秉良,狐假虎威,把事情办妥了。” “狐假虎威,就可以解决一个疑虑,地方财用自主,朝廷威福尽丧的可怕局面。” “先生的法子和朕的法子是一样的,北镇抚司开一房稽税房,各省道派遣北镇抚司提刑千户镇守,各府提刑百户,各县遣缇骑,专事税赋稽查,而且只负责税赋稽查。” “可是先生啊,北镇抚司是个刑名部门,一共就六百人,根本没那么多,所以仍然要遴选一番。” 朱翊钧不让张居正上奏,就是因为这事儿,调用了一个张居正不能碰的部门,锦衣卫。 如何保住张居正的名声,小皇帝也有自己的小妙招,他继续说道:“这税赋稽查之事,事关国家财用大,怎么能全权交给锦衣卫呢?不出几日这衙门,这制度就得稀里糊涂的腐烂掉。” “矛盾存乎于万物之间,平衡冲和也存乎于万物之间。” “朕以为索性专门成立一个稽税局,各地遴选精通算学的进士举人充任为事务官,缇骑专门专门稽税,各省道派遣内官监察便是。” 张居正听到了这里,面色终于稍微变了变,这个稽税局一旦成立,那必然招致了士林清流的口诛笔伐,毕竟君子耻于言利,结果张居正言利也就罢了,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稽税局,这股风力舆论一起,张居正能承受得住吗? “理应如此。”张居正的奏疏里,也就是派遣缇骑去盯着点,也就是一时应急,若是有不服的就杀鸡儆猴,抄一家一户,朝廷法度得以伸张。 结果陛下来了个加倍,不仅要缇骑前往,还要有户部主事官,还要有内监监察。 大明动用如此制衡手段,只有征伐之事,显而易见,皇帝心里已经把征税和征伐画上了等号,好像没什么区别,征伐和征税都是一个征。 这股风力舆论,张居正自问,还是能顶得住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这制度解决了,人手呢?人手是个大问题,一个县就一个缇骑稽税,那是把缇骑往死路上逼,得给缇骑们配一些人手。” “民间自有人手。” “朕以为,下达税票,令各家各户,自己填写自己家有几亩田,自己报税,要是敢偷敢漏,就让缇骑们招募江湖豪杰游侠游坠,去把这个差额补上,定分成,漏逃之数,就给他们三成。” “这些个江湖豪客们,权豪能用他们欺压百姓,怎么就不能被朝廷利用欺负权豪呢?” 皇权特许吃大户,遍布天下的匪寇们应该很有兴趣。 在小皇帝一言一语中,张居正听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武装征税,充分利用民间游坠匪寇之流,当然可以称他们为豪杰游侠,对权豪大户进行武力征收。 朱翊钧这个法子,抄袭的是后世全球第三大武装力量,美利坚稽税警,抄袭的是大明的西厂、内行厂,抄袭的是大明朝的万历皇帝的税监。 万历皇帝长期摆烂的三十年里,对一件事极为上心,那就是捞钱,张居正教了万历皇帝那么多的事儿,万历皇帝就记得了一件事,搞钱。 万万历皇帝的矿税监可谓是臭名昭著,更是被人称为:内帑所得一,私囊所得十九。 而朱翊钧现在提出的这个办法,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稽税局直接隶属于皇帝的同时,也有文官参与其中,所得税款也不是充作内帑,而是国帑内帑对半分成。 张居正听完了目瞪口呆,陛下不仅加倍,他还超级加倍,这法子太恶毒了! 他也明白了,为何陛下不让他来背负这个骂名,他真的背不起,这骂名是他能背得动的吗?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艰难的说道:“陛下下旨督办?臣,就不上奏了。” 看看这个阳光开朗的小皇帝,内心到底藏了多少歹毒的心思吧! 张居正越来越发现,他在保护朝臣,保护天下缙绅权豪! 朱翊钧露出了个笑容,继续说道:“行,但是一条政令的推行,不是一蹴而就的,那就先在南衙试行,由骆秉良督领此事,先在南衙十四府试行,一边试行,一边总结经验教训,完善法度,同样,皇叔在京,也令他培养内官、缇骑、户部掌税郎中们,一起学习算学,培养人才。” 张居正眨了眨眼,终于明白了之前陛下为何非要赵梦祐担任缇帅,而不是让骆秉良,骆思恭可是在宫里天天打的小皇帝嗷嗷叫的陪练,可谓是简在帝心,圣眷正隆,骆秉良其实更适合做缇帅。 感情,在这里等着!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小皇帝怕是早就在谋划此事,一点一点的推动! “先生?”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疑惑的问道:“先生不同意吗?” 张居正回过神来,俯首说道:“臣有罪,走神了。” “那就讲筵吧。”朱翊钧翻开了课本,打算上课,张居正开始讲解私塾直解,去年学的是孟子,今年开始讲中庸。 货币税的征收一定伴随着激烈的社会矛盾,那么超级加倍,武装征税,就成为了必然的手段,权豪们个个富得流油,养的家丁打手游坠,甚至比地方官养的衙役好要多,甚至地方官养的衙役,大部分也是权豪的人。 朝廷眼下没有那么多的钱,养那么多人,就需要积极调动社会活力团体的积极性,进行征税。 稽税局只管稽税,旁者一概不论,哪怕是个窑子,也要交税。 朱翊钧拟好了旨意,没有提到稽税房,也没有提到稽税局,组织架构不是一蹴而就的,骆秉良先在南衙干起来,等到有了一些成果再设立北镇抚司稽税房,和独立于六部之外的稽税局。 朱翊钧弄了一套税票和完税证明,税票发给权豪户,自己填写田亩数和征税数,若是朝廷监察无误,由户部清吏司和缇骑千户骆秉良齐缝下印,一人一半。 完税证明,齐缝下章,而后撕开,就是无法复制的防伪方式。 天下事儿,没有一蹴而就的,朱翊钧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张居正,并没有上来就放大招。 这道圣旨,在颁布的时候,影响微乎其微。 廷臣们、朝臣们、京官们、外官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份奏疏的可怕威力,甚至无数人还在嘲讽,皇帝陛下太过于年轻,经验不足,长了一岁,诏书就像是个玩笑一样。 下张税票,就想让权豪们自己交税? 葛守礼看完了邸报,看着上面的圣旨,脸上带着笑意说道:“陛下还是太年轻了,有些异想天开,这下个税票,齐缝章的完税证明,就能征到税赋了吗?大明权豪们要都是这种忠君体国之人,哪还有今日财用大亏的局面?” 海瑞则是眉头紧皱,他闻到了阴谋的气息,只是他一时间没考虑到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只是本能的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儿,他又说不上来。 海瑞正色的说道:“所以让骆千户盯着点啊,谁不肯交税就抄家,抄几家不就交了?葛总宪啊,你真的觉得陛下在无的放矢?陛下讲筵起居注,咱们都看了,陛下骂朝臣们,咱们也都历历在目,伱觉得,陛下真的会做这种无用功吗?” “这里面有问题。” 张先生做事,还是太过于温和了,反正都是被骂,何不加倍之后,超级加倍呢?武装稽税局,今日成立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明第一张税票 说小皇帝年轻,海瑞同意,但你要说小皇帝蠢,海瑞一万个不同意。 海瑞回朝后最大的乐子就是看南衙还田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已经初步落实了两万顷,而且还有五万顷,天下清丈还田超过了八十万顷,除了这个乐子以外,他的乐子还包括了张居正被小皇帝问的哑口无言。 海瑞在南衙主持清田,最终弄的自己致仕归乡,张居正派了宋仪望、汪道昆等人,弄的有声有色,有条不紊,循循渐进,一点点的加速这南衙的还田之事。 在还田事上,海瑞知道,自己是不如张居正的,人都会比,自己没办成,张居正办成了,能力而言,就是张居正更强,无所不能张居正面对小皇帝的询问,时常表现出的那种无力感,就是海瑞第二大快乐源泉了。 小皇帝搞这么一出税票,说没后手,糊弄谁呢?! “海总宪的意思是,这件事还有后续?”葛守礼面色轻松的说道:“那也是元辅头疼的事儿,元辅教的陛下,到时候,朝臣们不敢言君父过错,就只能骂奸臣当国,把皇帝给教成了这个模样。” 海瑞一想,还真是,反正挨骂的不是他们,看热闹就是。 都察院、翰林院都是极其清贵的部门,清贵这两个词,就代表了这两个政务部门的衙门,根本就不能控制手下的科道言官到底会说什么。 “你们晋党的科道言官,怎么那么不知趣,为何要逆风行舟?弹劾张学颜,他现在大胜,怎么弹劾?”海瑞说起了都察院部议的案子,辽东巡抚张学颜被弹劾了,弹劾的理由是阴结虏人,张学颜的儿子,前段时间纳了个小妾,这个小妾是来自于辽东吉林野鸭河阳光部,这个部族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叶赫纳拉氏。 这一下并不能坐实张学颜阴结虏人的罪名,这个小妾是南归百姓,而且张学颜的儿子在京师,不在辽东,多少有点牵强附会,只要张学颜的儿子把这个小妾移交给北镇抚司,张学颜怎么可能倒? 况且,弹劾归弹劾,能不能形成调查,还要看廷议决策,张学颜可是辽东督抚,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就是有罪,也要论贵的级别。 “我哪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想的?他儿子的小妾,还能把他劾倒了?就是张学颜自己娶的又能如何?真的是怪。”葛守礼看完了手中的奏疏,按照大明的流程,葛守礼没办法拦下奏疏,某个人的奏疏被拦下,不呈奏皇帝,那是要死人,而且是死一大堆人的。 洪武年间明太祖为何要废了中书省?还不是胡惟庸觉得自己是宰相,拦截了一些不利于自己的奏疏,这种事时间稍长就会败露。 葛守礼不能拦下奏疏,只能看着这帮人犯蠢。 “这帮人怎么总是奔着下三路去,脏不脏啊。”海瑞将另外一本奏疏扔到了一旁,都是送文渊阁的,也不知道元辅和皇帝整天看这些奏疏,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葛守礼想了想,颇为确切的说道:“找不到别的路数就奔着下三路去呗,就像大司马,一个文进士,征战沙场,亲自领死士与倭寇作战,弄了自己一身的伤病,到了京师贵为大司马,还被方逢时用假情报虚晃一枪,最后落下了病根,连总督军务,陛下都不让大司马去。” “但是这帮科道言官总是说大司马服用虎狼之药,什么豢养乐妓三百人,还有什么戚继光俘虏波斯双胞胎美人送与了张元辅,啧啧,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难道在大司马和元辅的私宅里当差亲眼目睹不成?” “细节越多,越不可信,造谣生事,最是可恶。”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众人异口同声的言论,足能融化金属。比喻舆论力量强大,众说足以混淆是非和真伪。 比如在国史中从来没有记载过的方孝孺诛十族案,已经成为了一门显学,仿佛成祖文皇帝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大魔头一样,可是遍查国史,哪有什么十族案?成祖当时刚入南京,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入京,杀人是必然,但十族的说法,跟大司马谭纶的虎狼之药,张居正的波斯小妾一样,细节越多越是不能轻信。 海瑞又拿起了一本奏疏,打开看了几眼,笑着说道:“合该把他们和他们的书都扔进粪坑里,有一本弹劾梁梦龙和赵梦祐的奏疏。” 朝中的风力舆论主要集中在了夺情之事上,这件事有些怪,平日里长篇大论的小皇帝,突然不召见这些科道言官了,这是一个很古怪的信号,就像是老虎突然打盹了一样,所以朝臣们也只是上谏言事儿,而不是朝天阙,跑到皇极门前磕头去。 是的,朱翊钧已经磨好了屠刀,要把梁梦龙和赵梦祐的夺情,做得彻底,做到极致,科道言官蹬鼻子上脸,朱翊钧就会拿出廷杖这个大杀器来,结结实实的打死十几个言官,日后就没有人再为夺情之事逼逼赖赖了。 葛守礼也是乐,笑着说道:“到底是知道怕,弹劾的是赵梦祐,现在赵梦祐是缇帅,他们弹劾缇帅不该夺情应该回乡守孝去,缇帅廷杖的时候,真的会打死他们啊,缇骑的棍子,打得好,一百棍子,修养两三天意思意思就是,打的不巧,一棍子就能把人打死。” 小皇帝和骆思恭对打,那是木刀就能杀人,那还只是五尺的木刀,缇骑们的杀威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收放自如,若是不想打死,怎么打也就是光有动静不死人,可是想打死,一棍子就是一条人命。 这件事对于科道言官而言,麻烦就麻烦在,如果只是梁梦龙那还好,弹劾就弹劾了,现在加上了一个赵梦祐,这朝天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科道言官们是坏不是蠢。 “欺软怕硬。”海瑞嗤笑了一声,继续处置着都察院的事儿。 海瑞和葛守礼的相处还算融洽,因为海瑞这个人不贪权,不搞朋党,也专权都察院事,只认对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而葛守礼作为晋党党魁,必然有些专权的事儿,海瑞偶尔也知道变通,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海瑞就鉴定下热门的科道言官,有没有耳目之臣的骨鲠正气。 葛守礼对于海瑞的鉴定工作也是十分支持的,这些个科道言官泄泄沓沓,胡言乱语惯了,不被好好鉴定一下,惹出乱子来,被雷劈的时候,葛守礼也要受连累。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正月十四,鳌山烟火开始了,鳌山烟火,是每年上元节时,大明皇家在宫城里搭成的巨型花灯烟火景观,因其形状似鳌,因此得名鳌山烟火,或者鳌山灯会。 成化年间,宪宗皇帝下旨,臣民赴午门观鳌山三日,把鳌山从宫里移到了午门,君臣民同乐,发展的时间越来越长,鳌山也一年比一年要高,把各种设计独特的奇花烟火层层叠积到鳌山之上,通常会堆积十三层高数丈! 项目也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看鳌山,到后来慢慢的变成了太常寺和钟鼓司的舞台,同样还有各种民间百艺上台参演。 这也是恩赏的源头,皇帝一开口就是赏赐,每年都要十几万的恩赏下去,宫里撑不住,朝廷也撑不住。 嘉靖年间是公私分明,所以嘉靖就不爱办这个鳌山烟火,而到了隆庆年间,所有恩赏都是自国帑出,户部也不乐意办了,小皇帝说不办,户部第一个同意,礼部说不要恩赏,户部又同意办了。 待到元上元节这天,庞大的鳌山上,各种形状的彩灯闪烁,绚丽的焰火不停燃放,更有钟鼓司优美音乐里,宫娥们翩翩起舞,简直是视听盛宴,堪称明朝版的春晚。 唐伯虎入京时,目睹此圣景后写下了:仙殿深岩号太霞,宝灯高下缀灵槎。沈香连理三珠树,彩结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龙化杖,月明缑岭凤随车。 这春晚都停办了两年了,礼部能不着急吗? 京师的年过得十分热闹,在爆竹声里,各家各户都贴着着春联、挂着灯笼,甚至还有些百姓家中挂着彩纸做的耷拉,彩纸做的小旗,用线串联起来,小孩们结伴嬉戏,穿着新衣服在街上四处点着烟花爆竹,尤其是把爆竹扔进粪坑里这种事,总是引来母亲的呵斥。 过年的时候,小孩儿很喜欢偷食,因为过年的时候,做的好吃的最多,这小孩子被父亲抓了个正着,就会板着脸循循善诱的教育孩子要勤俭节约,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市廪中物阜繁华,大明过年有两市,第一市是大年初一开始,到大年初七的城隍庙会,京师的城隍爷是当年在济南府差点把永乐皇帝给千斤闸砸死的铁铉,城隍庙会规模空前,从早晨开市起,各种货物摊点一气排开,每年都能把刑部衙门整条街都占了。 第二大市则是上元节灯市了,到了上元节这三天就会放开宵禁,上元节的灯市,年年都是全国奇珍货物荟萃,甚至还有泰西进口来的西洋物件,比如这三天,京师会卖杭州府寿安坊的糕点。 爆竹喧嚣,拜年的人川流不息,熟人见面问一句好,作揖拘礼,一样不少,一碗待客的上元羹,朴拙温情相融汇。 朱翊钧作为皇帝也出现在了皇极门之上的五凤楼,而鳌山就在脚下,在月亮升起的时候,鳌山烟火会正式开始了,冯保不在皇帝身边守着,而是在鳌山灯架旁盯着鳌山灯架,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冯保有一万个脑袋都保不住。 鳌山上的烟火,是今年朝廷花钱营建,一万两银子都在这鳌山烟火之上。 朱翊钧看完了鳌山烟火,就直接起身离场了,没什么政治目的,就两个字,省钱。 他作为皇帝,不看就不用恩赏了,非常符合逻辑。 这不是礼部想出的法子,是朱翊钧自己的决定,而且朱翊钧作为皇帝在场,其实臣子们也放不开,就像是出去团建,领导在场总是莫名其妙的尴尬,一些奇怪的政治献礼,朱翊钧看了尴尬,表演的人也尴尬。 朱翊钧回到了乾清宫的时候,连在乾清宫的陈太后都惊讶无比。 “皇帝,你不在前面看热闹,怎么回来了?”陈太后眉头紧蹙的说道:“还是这帮大臣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的动静来?把皇帝气回来了?” 陈太后和李太后都是面色立变,有人欺负皇帝了。 隆庆二年,先帝正月十四开这个鳌山烟火,回宫就把桌子给烧了,因为有一个科道言官,顶撞了隆庆皇帝,说隆庆皇帝奢靡过重,不应如此空耗国家积蓄。 这个言官倒是没受到什么惩罚,因为言官说的很有道理,那时候国帑空空如也,内帑也是紧巴巴的去外廷讨饭。 朱翊钧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孩儿不给他们气受就不错了,他们哪里敢给孩儿气受?赵缇帅夺情之事,他们都不敢跑到皇极门前磕头,生怕给真的打死了。” “朕就是不想看罢了。” 李太后看小皇帝情绪有点低,这么热闹的事儿,小皇帝似乎漠不关心,颇为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朱翊钧犹豫了下,才开口说道:“今年过年的时候,先生说,要见外官,要见县丞,要见耆老,要见百姓。” “朕见了河南右参政冯敏功,冯敏功是晋党,他的老师是杨博,朕问他是否有冤情灾情,冯敏功答,唯有人祸,天怒人怨,异代共愤。” “朕再问:何等冤情。” “豫西河南府陕州县丞报闻,灵宝镇焦村有一农户姓王行三,人称王老三,王老三有个闺女,也就那么一个女儿,平时极为宠爱。” “王家家里有常田二十四亩,本来一家生活足够,可是前年有蝗灾,朝廷免了当地的藁税,可是当地乡部私求过重,只好卖了田亩,灾年田亩也卖不上价,就借了青稻钱,青稻钱利厚,王老三还不上钱。” “去年过年,王老三出门躲债,过年才回,结果被讨债的给堵在了家里。” “陕州豪奢户卢氏看王老三的闺女养的水灵,就强索了去抵债,王老三不从,打死了卢氏家人一人,名为家人,实则奴仆,就是为了避开大明律民间不得蓄奴的禁令。” “王老三杀了人,朝廷自然要追索,王老三无处可去,只好投案,只求朝廷能给他家姑娘一条活路。” “人死债不消,县丞百般周旋,卢氏只要人不要钱,今年左参政入京述职,县丞也跟着来了。” “朕就问:这女儿在何处?” “县丞把这女儿带到了京师来,希望找个人家领养,几番寻找,也没找到,朕把那女儿留在了宫里,冯保把人送到了内书房读书去了。” 王老三的悲剧,就是一个中原破产百姓的缩影,大明这样的百姓累年增多,一股隐藏在水面下的暗流,正在翻涌着,如同当年莫道石人一只眼一样的酝酿着,等到有一天,这股积累的怒火,就会把整个天下烧的干干净净。 王家丫头去的内书房,是大明司礼监下辖的一个读书房,宫婢和小黄门都在那里读书,冯保读书读的那么好,也是在内书房凭着实力一点点卷上来的。 能选到里面读书的宫婢和小黄门,本身也是卷进去的,地位极高,但凡是内书房读书宫婢和小黄门经过,宫里的宦官们都要驻足低头拱手见礼,因为指不定这里面谁日后飞黄腾达能做了老祖宗。 王家丫头也不是幸进,的确是聪明伶俐,一点就通。 张宏就吃这个亏,他没在内书房读过书,所以一直在恶补。 “皇帝打算怎么处置此案?”李太后出身卑微,最是听不得百姓受苦,怪不得看小皇帝过年这几天都是闷闷不乐,原来心里装着事儿,询问皇帝如何处置。 朱翊钧面色极为平静,语气却显得有些生冷的说道:“河南右参政冯敏功报闻,这个陕州卢氏趁着蝗灾,可是霍霍了不少百姓,王老三只是一家,王家女儿的悲剧也不是一家,他们霍霍了这些相貌端庄的女儿,都会卖到南衙去做瘦马。” 瘦马,一种专门培养以色娱人的歌妓才女,属于娼妓里的顶流,如此著名的头皮痒、水太凉的钱谦益,他的侧室就是歌妓才女出身。 朱翊钧接着说道:“朕问先生,这是先生专门安排的河南左参政和县丞吗?先生说:他也是在左参政和县丞回京述职才知晓,正人者不正为政,请皇帝威罚天恩,当正风气,风气清朗海晏河清,则恶劣的行径无所遁形。” “朕让缇帅点提刑千户二人,领缇骑五十,专办此案。” “元辅先生让陛下庆赏威罚?”李太后听闻处置后,面色轻松了不少,她满是笑意的说道:“最近朝臣老是上奏说什么元辅隔绝内外,娘亲一点都没看出来,元辅有隔绝中外的打算。” “迁安伯、宁远伯打了胜仗,皇帝要赐武勋,元辅让皇帝掌庆赏;这朝臣们说了不对的话,皇帝要训诫,这河南豫西有事发生,元辅也要请皇帝威罚,这帮个言官众口嚣嚣,把好人说成坏人的时候,就是一个伶牙俐齿,那么能说,怎么不去迤北把俺答汗给说死呢!” “就是辛苦皇儿了,这般年纪,就如此辛苦。” “冯大珰,去把那王丫头叫来,本宫要亲自看看。” 很快这王丫头就被叫了过来,李太后和陈太后都互相看了一眼,的确是美人胚子,五官单独看不出众,可是放在一起出奇的协调和一致。 李太后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读过书没有?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吗?有朝廷处置,伱家的冤屈,朝廷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让这个冤案不得昭雪。” 王丫头跪在地上,认真的听完了回答“小女名叫王夭灼,今年十二,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成语考,学了点算学,母亲生小女时难产而死,父亲一直未曾再娶,没有家人了,草民叩谢皇恩,此生必衔草结环以报。” 王夭灼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声音里也带了哭腔。 李太后察觉到了一些事儿,再次开口问道:“你没有叔伯吗?” 王夭灼虽然眼泪已经掉下来了,但还是思路清晰、语句通顺的说道:“父亲死后,家里被吃了绝户,赵县丞知父亲冤屈,但是国法无情,所以对小女照顾有加,若问亲人,大抵只有赵县丞这个义父了。” 人在极为激动的时候,容易失语,也有人思路会变的敏捷,语句说话更加通畅。 王夭灼生活安定了十一年,父亲如同山一样的脊梁忽然崩塌,而后灾难接踵而至,父亲为了保护她杀了人,而后又入了牢狱,铁证如山,容不得狡辩,斩立决之后,赵县丞周旋了许久,这次正好左参政入京叙职,便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带着姑娘入京来了。 “吃绝户,可恨至极。”李太后听闻之后,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好好在内书房读书,每五日到乾清宫来一趟,好教本宫知道,你这书读的怎样。” “是。”王夭灼其实并不太明白李太后所言,在宫里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便是一飞冲天。 朱翊钧见李太后问完了话,立刻说道:“娘亲,骨鲠正气如何消散?天下风气如何如此浑浊?” “赵县丞就是庇佑王氏女,就被卢氏百般刁难,不肯姑息纵容,威逼利诱胁迫,无所不用其极,即是要这王氏女,也是要赵县丞这样的人低头,只有把赵县丞的人的脊梁骨给打完了,他们才能横征暴敛,肆意妄为。” “殊不知,他们敲碎了这些趁着国朝之人的脊梁,就是把这国家的柱石一点点的掏空,掏干了,撑不住了,就到了天崩地裂,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之日!” “先生一直说:权力、新政要自上而下,也要自下而上,那么自上而下,就是从先生的老师徐阶起,止姑息之弊,而自下而上,则是从各地冤情起,平冤昭雪,借案施政,以正人者不正,这便是自下而上。” “考成法打破…” “好了!”李太后立刻伸出手,示意泄泄沓沓的皇帝不要继续再说了,李太后略显无奈的说道:“皇帝,陛下!打住,国朝有元辅,也有皇帝英明渐开,娘亲不是不听这些个道理,你跟娘亲说这些,娘亲多少是听不明白,要不皇帝去前面看看烟火,看看百艺?为难娘亲作甚?去为难朝臣去!” 李太后也算不上是厌学,只是小皇帝和元辅讲的越来越深入,而且很多想法,都是基于对立而又统一,阳是阴阴是阳的东西,太难理解了。 朱翊钧意识到坏了!李太后已经陷入了差生循环之中,听不明白就越不想听,越不想听,李太后就越不喜欢听,如此循环,跟不上课程进度了。 朱翊钧回来是研究徐贞明写的农书和皇叔朱载堉学的算学,皇叔的算学就跟天书一样,主要是一些该简化的地方,都用汉字,而且是正字,搞起来太麻烦了,算学本来就难,再这么一搞,更难了。 对于皇叔的算学,朱翊钧打算简化一下,越简单的东西,越容易推广。 “冯大伴啊,朕跟你说,先生明知道这稽税局罪大恶极,一定会臭名昭著,为何肯答应呢?朕跟你详细说说其中的原因。”朱翊钧回到了寝室,想要把这个掰扯一下。 “陛下,灯市有皇庄的摊子,臣不去看着点,他们怕是又要偷懒,臣告退。”冯保用出了事遁,逃之夭夭。 张宏面不改色的说道:“陛下,臣愚钝读书少。” 真诚,的确是最大的必杀技,张宏直接承认了自己的愚钝,来阻止皇帝对他念经。 “嗐。”朱翊钧拿起了算学开始认真研究了起来。 而此时的灯市确实是热闹非凡,而冯保没有欺君,他真的是来盯着皇庄在灯市的摊子,这也是皇庄第一次在灯市摆摊,摊位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卖的最好的是书,元辅亲自注解的四书直解,各准备了三百本,一本没剩,全都卖光了,太医院的太师椅,造型虽然怪异,但是只要一有货就抢购一空,大明元辅、大司马亲自带货的东西,那自然是哄抢。 卖的最好的第三样东西,则是琉璃,利用琉璃的可塑性,塑造成各式各样的造型,各有各的题材。 比如一只趴在石块上的老虎,随时准备捕食的模样,题材就是暗石疑藏虎;比如民间最为流行的象狮虎豹狼斗兽棋牌,玻璃制,晶莹剔透;比如寓意长寿的南山不老松等等; 这些的确是艺术品,不过都是模具里吹出来的,风箱吹热气,把琉璃吹满,然后二次加热,再次精修,没什么技术难点,这都是给陛下磨镜片,剩下来的边角料回收再利用。 佛郎机特使黎牙实见了这些个晶莹剔透的琉璃制品,那根本都走不动道,差点把皇庄的琉璃全都给全包了,这东西做的实在是太过于精美。 “这个多少?”黎牙实指着一个他没见过的奇异造型问道。 皇庄的宦官,一看黎牙实指的物件,笑着说道:“一摸貔貅运程盛,再摸貔貅财运滚,三摸貔貅平步云,此乃貔貅,招财进宝,生意人带最合适,这件五两银子,税三钱银。” 黎牙实惊讶的问道:“还要税?” “要的。”宦官闻言也是摇头,这是陛下的旨意,皇庄也要纳税! 而且要皇庄自己写税票,暂送户部衙门去报税,商税百值抽六,卖多少自己填。 这皇庄自从永乐年间有了,到了成化年间大行其道,皇庄都这么些年了,哪个不长眼的衙门敢到皇庄来收税?活得不耐烦了? 但是陛下明旨,自己报税,外廷要是查到了偷漏,自己兜着。 “哦哦。”黎牙实掏出了五两银子,又摸出了五钱的碎银子,让宦官剪了三钱,算是纳了税。 灯市之后,京城皇庄把这些日子的税票整理好,送到了户部衙门,两笔银子分开入账,不缺不少,谁都别找谁的麻烦就是,皇帝的利爪獠牙,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那是宫里的老祖宗,不是好惹的大人物,宦官都破天荒的来交税了,户部再不开眼的找麻烦,高低给户部衙门重新装潢一遍,把户部的门板拆了扛进宫里去。 而到户部纳税的正是冯保的心腹徐爵。 “什么风把徐大珰给吹来了?”王国光一听说徐爵来交税,人都迷糊了,这要交什么税,压根就没听说过还有宦官交税的说法! 徐爵说到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说道:“也不知道你们外廷这些个大臣们,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说动了陛下,让皇庄纳税,好嘛,大明二百零九年,头一次听说,宫里面给外廷纳税,咱家也是大开眼界,咱们这万历朝,如此胆大包天,连宫里的税都敢收!” “这是万历三年元月京师皇庄的税票,大司徒,您拿好了,日后国帑要是再去内帑讨饭,恕不招待!” “跟咱家开票!” 本来就觉得不对劲儿的王国光,终于琢磨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儿,小皇帝搞这一出税票,不是儿戏,更不是闹笑话,连皇庄都纳入了一体纳税的范围内,这是什么信号?这背后代表着怎样毅然决然的决心? 小皇帝绝对憋了个大的! 王国光那叫一个忧心忡忡,向来特立独行的王国光,罕见的来到了全楚会馆,在侧门递了拜帖,要见张居正。 全楚会馆在急先锋葛守礼的带动下,也开始全方位开馆,这馆内的确进行了修缮,一分为二,连带文昌阁在内,划分到了私宅,剩下的全都是公共区域,张居正也建了一个家学,禁了张党的跪礼。 “元辅,这是来自皇庄的税票,一共纳了六百两。”王国光看着这税票,吞了吞喉咙惊恐的说道:“元辅要是不说清楚,这税票就是催命符,陛下究竟要做什么?” “必须要说清楚!否则我这心里发毛,连睡都不踏实啊,中原五千年,哪有朝廷问皇帝征税?元辅要是看我不顺眼,我致仕也成啊,哪有这般诛九族的手段?我王国光哪里承受得起元辅如此对付?” 张居正看着那张大明第一张税票,也是失神的说道:“起初,陛下对杀鸡焉用牛刀有自己的看法,我没在意;后来,陛下问杨太宰是君子还是小人,我以为陛下睿哲渐开;后来,陛下问何为公何为私,我只也没在意。” “陛下要做什么?陛下要再兴大明,再塑大明荣光于万难之间。” “陛下要做什么?陛下要坚定不移的推行新政,无论何种代价。” “陛下要做什么?陛下要杜绝这天下姑息之弊,自陛下本人起。” “大司徒,我手段是狠辣,但是我当国以来,何曾冤枉过一人?你的九族你要担心,我的九族,我也要担心啊。” 小皇帝真真切切的给张居正整了个大活儿! 写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谭嗣同那句话: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感谢“小飞毯”的10000点打赏,感谢“异史公”的1500点打赏,感谢支持,感谢认可,撒花,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张居正,你坏事做尽! 内署二十四监的宦官们,对于纳税是非常抵触的,但是皇帝亲自下令,必须要遵从。 王国光对这件事是极其惊恐的,这放在封建时代,实在是太过于炸裂,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形容。 王国光满是惆怅的说道:“用人、理财之大端,王政之首务也。” 在王国光看来,国家不理财,是决计不能行的,没有理财之法,想做什么事儿,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大明眼下的风力舆论,是决口不能提理财之事,因为这涉及到了先王之法。 也就是崇古的腐儒们喜欢说的法三代之上的基本政治正确。 论语中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常常将君子和小人对举互言,君子只谈义小人才谈利; 孟子中说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只需要仁义就够了,不必言利; 本议有云:抑末利而开仁义,毋示以利,仁义为大端,而利为末端,应该抑制末端而开大端; 曾子也言: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而王国光则认为,用人和理财才是大端,国家政务之首要。 现在张居正提倡的新政变法,纲领就是富国强兵,这两种都违背了儒家的基本政治原理,和儒家塑造的理想国背道而驰。 富国就要言利,强兵必然征伐,这和仁义根本没什么关系。 儒家塑造的理想国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即:人人有德,人人敬老,人人爱幼,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要想实现这个理想国的基本方法就是施仁义,以得天下人心,人人爱人。 比如孟子就提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 尊重贤者,任使能者,朝中有才德出众的人在位,则天下就会野无遗贤,朝无幸位,天下之士人都很开心愿意在朝为官; 而市场,就是设立了税法而不征收,甚至干脆不设立税法,这样天下的商贾不苦于征求之害。都很开心,愿意把东西带到市场上来贸易。 施仁义以得天下人心,是一种遍布儒家经典的思想,是贯穿儒家发展两千多年的主线索。 比如之前万尚书不停的念叨的天下国家有九经中的柔远人。 儒家的态度是:关,讥而不征。 就是说这关隘去处,乃行旅往来密集的地方,如果怕有奸细诈冒,理所当然应该盘诘,这叫做讥;若为了抽取货物征税设立,就失了远人之心。 必定为关市之法,但讥察异言异服之人,而不征其税,则天下之行旅,皆悦吾柔远之政。 所以月港开关,就是一个扭扭捏捏的改革。 在道理上,儒家礼法,完全是说得通的,但是在践履之实中,总是一塌糊涂。所以制度设计中,万万要践履之实。 不断有人在挑战这种礼法的禁锢,但总是一次又一次的以失败告终,自古变法,善终者几人? 大明朝经历了嘉靖中后期的频繁战乱,遍布大明国朝大半江山的动荡,遴选出了一大批的有志之士在朝,但对于天下而言,他们还是一小撮和少部分。 王国光略显有些失意的说道:“难。” “难又如何呢?”张居正却满是笑意的说道:“面对种种的困难,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种悲观,这不是大司徒所说的吗?大司徒为何要失望呢?” “我现在一点都不失望,也不悲观,陛下,睿哲渐开,大明,蒸蒸日上。” “你看,陛下带头交税,在大明这个集体的公之下,陛下作为皇帝,为公为天下之大利而纳税,这何尝不是一种大仁义呢?” 张居正把小皇帝的规划,从头到尾给王国光梳理了一遍,从稽税房到稽税局,从缇骑单独稽税,到税吏度支、缇骑稽查、宦官监察的多方制衡,从最开始的税票,到完整的基本征税制度的设立。 陛下这是在保税,根本就把权豪当做了敌人,这都是皇帝的大仁与大义。 “元辅教给陛下这种道理,不怕天下悠悠之口?”王国光惊诧至极的听闻了这一套组合拳的时候,呆滞的看着张居正,张居正天天都教小皇帝些什么道理? 张居正的表情可谓是一言难尽,他摇头说道:“我其实想说不是我的教的,但似乎确实是我教的。” “且行且看,若是有必要,这儒生不做也罢。”张居正思虑了极久,说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从国家之制上而言,天子最大,从礼法而言,儒家礼法最大。 张居正此言,是对儒家先贤的背叛。 “元辅乃是勇士也。”王国光终究是不再多言,他就是个干活的,这种国家方向的东西,还是让皇帝陛下和元辅去讨论吧! 次日的清晨,朱翊钧一如既往的出现在了文华殿上,和往日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众爱卿免礼,今日从南衙来了几个物件,给诸位明公一观。”朱翊钧笑着说道:“冯伴伴,把南衙送来的祥瑞,给诸位明公一观。” 南衙来了祥瑞,是汪道昆等人,专门给小皇帝做的玩具,制作极为精良,几乎采用了造船厂所有工艺的几架模型,等比例制作,全部采用柚木打造,刷桐油防腐,挂硬帆,制作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还有各种小人,或坐或立或拉帆。 大明工匠的手艺不能说是出神入化吧,只能说是巧夺天工。 看到这些手办,朱翊钧只能说《核舟记》诚不欺我,核舟记是用核桃雕刻出一只船来,而南衙臣工为皇帝打造的玩具,那是拼装而成。 为了讨好皇帝,这是一种贿政,哄皇帝开心了,皇帝才能继续支持大明的开海事和造船事。 这是松江造船厂的无奈之举,造好了三桅大船,怎么能让皇帝看到他们的成绩,就成了一个问题,模型,或者说手办,就成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夹板舰和夹板巨舰。”冯保将众多模型中的三个帆船,放在了廷议的长桌之上。 冯保指着小船说道:“泰西谓曰卡拉维尔帆船,取之橡木之意,就是橡木做的船,意思坚固无比,但是柚木做的船更在其上,长为九丈二尺,宽为两丈六尺,长宽比为3.5比1,四百料,相比较大明的商舶,泰西船只更显修长,我大明商舶,大多数比较宽阔,航行周转困难,不抗狂风。” 大明宽阔,而泰西船法纤长,这是使用环境造成的,而不是技术原因,在远洋船舶设计上,大明也有窄船,比如封舟。 冯保继续说道:“大明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了水密舱设计,水密舱的结构是这样,分为了上下两层共计七十个多个舱室,一旦有渗水,水密孔自主封闭,保证船只不会因为渗水沉没。” “泰西的翻船为软帆,而我大明朝的船帆为硬帆,取长补短去芜存菁,松江造船厂在画策之时,就保留了尾部的三角帆辅佐船舵转向,而将其余两个桅杆改为了硬帆。” “松江海事学堂和造船厂上奏言,软帆有自己的好处,但是硬帆有自己的好处,他们正在设计一种,软硬兼备的帆船,将软帆截成一段段的横帆。” 横帆,是一种将软帆改造为伪硬帆的法子,简而言之,就是将软帆截成一个个的风帆,和硬帆的目的相同。 硬帆可以逆风而行,而软帆却不可以。 隆庆五年,一个名叫查德·盖尔德福德的传教士,在他的笔记里写道:搭乘的帆船总喜欢在晚上进港停泊,而在无风或逆风的时候,就只得在海面上抛锚,随波起伏,它一般不太用桨,所以不能逆风航行。 而硬帆可以用八面风,改良船帆可以减少划船的船员,可以大量增加载重,这是必要的改良。 但是硬帆又不太适合远洋航行,两难如何自解?那就是将大软帆截为小软帆。 王国光摇头说道:“四百料,实在是太少了,没有更大的船吗?” 料,是造一艘船需要用多少木料,一料大约三百多斤,大抵等于两个戚继光,三个半小皇帝的重量。 比如宣德四年规定:自南京至通州,每船100料,收钞100贯,后减为60贯,被称之为料税或者梁头税,钞法不行后,弘治年间废除钞关法,自此大明行商不再设税,只有坐商收税。 这也是弗朗西斯科第一次提条件,说要吨税的缘故,就是大明的梁头税,但是月港行的是抽分法,所有到港货物一体百值抽六,可折银。 到了隆庆年间,料这个单位,便渐渐的演化为了船木料在水中浮力的承载量,用来计算船只大小,冯保展示的第一种夹板舰,包括了舰体、机械、全额人员、给养、淡水、和货物的满排吨位为234吨。 对于泰西而言,这种船已经足够大了,但是对于大明而言,这种船又太小了。 永乐年间造的宝船,最大为五千料,而主要船只为千料左右。 四百料只是小船,对于大明,尤其是朝廷而言,四百料太小了,嘉靖四十年,由郭汝霖督造的去往琉球的封舟,大约有两千料,对于朝廷而言,彰显天威的船只,四百料小船,有点不够看。 冯保点头说道:“有,五桅夹板舰。” 他将第二块红绸布拉开,这艘船是夹板舰的改良版继续介绍道:“这是一种在谋划中的船只,汪道昆也不知道这种船能不能行,他一共有五条桅杆,船长为二十丈,宽为四丈,长宽比为5比1,三根主桅的高度为三丈二尺,每一杆挂着六帆,尾部为三角帆,和艏斜杠下的斜杠三帆,共计21帆面。” “大约为一千料的大船。” “如果可以下水,在有信风之下,一日可以走六百里,从广州府到吕宋马尼拉只需要五天,而从吕宋到天津卫也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设计中的五桅夹板舰,进一步的扩大了长宽比的同时,增加了桅杆,改良了风帆,进一步的提高了航速和载重的同时,也满足了朝廷需要更大的船来宣扬国威的需求。 建造一代,设计一代,这就是设计中的一代。 朱翊钧看着嘉靖四十四年的封舟的各项数据,封舟就是朝廷册封琉球国王的船,和冯保说的船大差不差。 大明的封舟,长十五丈、宽二丈九尺七寸、深一丈四尺,五桅杆四硬帆,长宽比为5.77,一千料(567吨),也就是说松江府打算建的船,比朝廷的封舟还要大,速度还要快,而且还有炮位。 这是一种宣扬国威用的战舰。 大明礼部尚书万士和,看着面前的五桅夹板舰,面色凝重的说道:“这不就是封舟吗?如果用于战船或者商舶,是不是有些僭越啊。” “确实僭越,所以松江造船厂郭汝霖,才要上奏请命敕造此物。”冯保也肯定了万士和的想法,五桅夹板舰,就是在封舟的基础上改出来的千料大船。 张居正也有些无奈的说道:“形而下践履之实和形而上的礼法产生了冲突。” 朱翊钧看着那个五桅夹板舰,看着张居正说道:“郭汝霖在嘉靖四十年用一年时间督造了封舟,出使琉球封琉球国王,怪不得建海事堂时,先生说要遍访群贤,果然是有道理的。” 就和大明的财税一样,朝廷穷的当裤子,权豪富到纸醉金迷,大明民间也有造船的能人异士,朝廷下达诏令,真的能从民间找到各式各样的人才。 这就是大明,一个潜力无限,却困顿于礼法泥潭之中,不能自拔。 万士和一看这玩意儿和封舟长得那么像,立刻提出了礼法上的质疑,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那就再建一个更大的封舟,这样一来,不就没有僭越的顾虑了吗?”朱翊钧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五桅夹板舰,有僭越的嫌疑,那么建造一个更大的封舟摆在那里,不就解决了吗? “啊这…”万士和一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皇帝所言,就非常的合理。 僭越是一个不能逾越的,那么把这个门槛提高一下,皇帝的威严不会被冒犯,而践履之实的迫切需求也能得到满足。 张居正一看万士和被小皇帝一句话给秒了,笑着问道:“那就这么办?” “那就这么办吧。”万士和思考再三,看向了葛守礼和海瑞,见二人都对这种变通之法没有意见,点头同意了。 鳌山烟火的鳌山一年比一年高,那么万历皇帝的封舟也应该比过去还要大才是。 “这第三件,则是仿造的战船。”冯保并没有过多的介绍这种战船,在松江造船厂的船匠眼里,这种带着樯橹的战船,就是专门为了打仗建造,它有它的缺点,也有优点,还在改良之中。 张居写好了浮票书押,将汪道昆上祥瑞的奏疏,递给了张宏。 王国光看陛下敕谕的事儿廷议结束之后,摸出了一张税票,放在了桌上开口说道:“咱大明朝的第一张税票,是陛下交纳的,正月共计六百两,已经入数入太仓。” 王国光拿出了税票之后,廷臣们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意识到小皇帝不是闹着玩,而是准备一个大套餐,那就没必要在这文华殿上坐着了。 有一个人没意识到,那便是万士和,万士和一直呆愣呆愣的看着那张税票,指着那张税票,看了看张居正,又看了看冯保,再看看台上面色如常的小皇帝,终于肯定了,皇帝缴税了! 万士和还在思考谁在僭越皇权,谁在践踏皇威这种事儿。 张居正开口说道:“陛下敕谕文渊阁,拟北镇抚司设稽税房,专事稽税之事,各省道遣提刑千户为宜,今日廷议第二件事,便是这稽税房。” “这稽税房,是皇权特许,户部不能稽查的税,缇骑来稽查。” 刑部尚书王之诰立刻开口说道:“那岂不是刑名混乱?各府有推官,各县有县丞,各道有清吏司,这不是重复了吗?” 大明的官场可以分为京官和外官,这算是块块,朝廷一块,地方一块。 大明的官场还有条条,六部、都察院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设有由上到下的条条,比如刑部在京师有户部衙门,在河南道有河南清吏司,在知府衙门有推官,在县有推官主管刑名。 只有理解了条条块块这个基本政治生态,才能进一步理解央地矛盾的复杂,也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矛盾。 张居正立刻开口说道:“无论是户部还是刑部,都无侦缉稽查财税职权,所以缇骑的稽税房,和刑部职能并无冲突,掌税千户,只负责稽查税赋之事。” “就只是稽税,其他不管。” “如此,我没有什么疑问了。”刑部尚书听闻后,便点头说道。 张居正看向了万士和询问道:“礼部呢?怎么看待此事?” “这是元辅的主意,还是陛下的主意?”万士和仍然呆呆的看着那张税票,询问道。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臣的建议。” 经过反复权衡,元辅决定和皇帝一起担负这个骂名,小皇帝的肩膀还太过于稚嫩了,作为先帝托付大臣,作为皇帝的帝师,张居正有权力也有义务,为皇帝陛下撑起一片天来,就像当初他给戚继光在东南平倭撑起的那一片天,为皇帝遮风挡雨。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 “傅应祯骂的对啊!张居正,伱坏事做尽!”万士和勃然大怒的说道:“奸臣狼子野心也!你欺主上幼冲,皇威不彰,威权震主,祸萌骖乘!何怪乎身死未几,而戮辱随之!” “有本事你就上去!坐上去,看天下人如何将你撕得粉碎!” 万士和真的生气了,张居正忍心让小皇帝交税,调动缇骑稽税,那日后张居正怕是要调动缇骑发动宫变,上了那月台,自己坐那宝座! 朱翊钧扶额,群臣皱眉。 只能说,万士和不愧是倒数第一。 葛守礼吐了口浊气说道:“万尚书,这里是文华殿,庄严肃穆神器所在,既然在文华殿上坐着廷议,请称呼元辅,你这样大呼小叫,直呼其名,不太礼貌,有辱斯文了。” 这些话,都是当初张居正教训葛守礼的话,现在葛守礼用这话打在了万士和的脑门上,直呼其名,非常的不礼貌,亏万士和还是礼部尚书。 万士和眉头紧皱,葛守礼整天说尊主上威福之权,看来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这么大的事儿,葛守礼居然站在了张居正那一侧。 “改朝换代,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元辅也就是首辅罢了。”葛守礼看万士和惊讶和不解的目光,还是为张居正说了句公道话。 张居正一个文官魁首,想要颠覆大明的体统,他哪有那么个本事,天命说玄乎很玄乎,说不玄乎一点都不玄乎,天下不大乱,天命岂能说改就改? 张居正真的想篡位,哪里还要富国强兵,继往开来,大明那多的首辅,都不当人,张居正什么都不做,大明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的散了架,那样张居正才有可乘之机。 天下向治,张居正越是巩固江山社稷,他越难篡位。 朱翊钧一听有人骂帝师,立刻开口说道:“万士和!平日里让你多读点书,你就是不听!你听听你说的话,朕好端端的在这里坐着,廷议之后,哪件大事,不是朕下了章,才能实行,有一件不是吗?你哪只眼睛看到,先生在威权震主了?” “这皇庄纳税之事,本身就是朕下旨内廷实行!休要胡说!” “朕,是大明的皇帝,大明是一个更大的集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朕、内廷是包含在大明和天下之内的群体,公,一个相对而言的概念,更大的集体就是公,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你明白吗?” “说了你也不懂,你不懂国家之制,不懂公的定义,可以不说,而不是不懂胡言乱语。” 万士和都懵了,他在维护你小皇帝的利益,你小皇帝出口训诫,是不是不大合适? 他被骂了两句,渐渐有点明白了局势,这稽税房,根本就是小皇帝的主意!张居正是站出来给小皇帝遮风挡雨! “臣…臣愚钝,元辅先生见谅。”万士和一脑门子的汗,他哪里知道皇帝和元辅玩的这么高级? 张居正反而笑着说道:“无碍,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到底是不是僭越,万尚书在朝中亲眼所见便是。” 万士和比较笨,他连局势都看不清。 可是其他的臣工,多少都知道,皇帝纳税,稽税房成立,就只是个开始。 小皇帝要干什么? 在儒家礼法的制度下,至高无上的皇帝都纳税了,天下谁不交税,那不就等同于地位比皇帝还高?! 天下都是你老朱家的,国帑也是你老朱家的,最后还不是进了你老朱家的腰包里?你皇帝纳税不是惺惺作态是什么? 可是践履之实上,大明国帑和内帑,早已经一刀两断,处于一种互相讨饭的冲和平衡状态,以皇庄正月纳税六百银为例,这里六百银要分一百八十两入内帑,剩下七成留作国用。 皇帝纳税,绝对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而是皇帝在身体力行的制定一个可怕的规则。 “这稽税房之事,万尚书还有异议吗?”张居正询问万士和对此事的看法。 万士和也是在计较张居正僭越,既然没有僭越,万士和思来想去,还是说道:“君子耻于言利,可国朝财用大亏,不得不言,那就做吧。” 刑部有职权冲突的疑问,礼部有僭越主上的疑问,户部则是没有疑问,因为这是国家藁税,而不是全都入内帑的私库,户部自然不会疑问。 “陛下厉害啊。”谭纶和戚继光看了一眼,都是不断的点头,他们发觉这小皇帝,做事的时候,真的是和张居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居正让徐阶还田,也是把徐阶架在了一个不得不还的地步。 而现在陛下搞的税法,也是如此,自己先行缴纳,把所有不交税的人打入了谋反的境地之中。 工部六部之末,朱衡还希望小皇帝能多搞点造船厂、织造厂,这样工部的事权也大点。 至于吏部张翰,只会说:元辅处置有方! 张居正这才继续说道:“南衙为了清理侵占,先行一步,所以稽税房在南衙十四府先行一步,陛下已敕谕南衙提刑千户骆秉良全理此事,俞帅南兵在侧,且行且议便是。” “若是诸位明公不反对,那就这么做了。” 张居正写好了浮票,呈送御前,朱翊钧用印,稽税房正式成立了。 “河南府陕州卢氏人牙案。”张居正开始廷议重案要案的卢氏趁着灾荒搞人丁买卖的案子。 下朝之后,万士和找到了人在詹士府校对永乐大典的张四维,把朝堂之上的事,尤其是税票的事儿分说了一遍。 “万公稍待!”张四维猛地窜了起来,向着门外急匆匆的走去。 万士和不解的问道:“张公去往何处?” “去户部拿税票!”张四维大声的喊着,急走而去,他的走的很快很急,辽东大捷,张四维更加不敢让王崇古在西北搞什么边方虏警的把戏了。 皇庄都已经纳税了,张四维生怕自己晚一步,缇骑就踹破他的家门,问他讨要税款,治他一个谋叛大罪,九族跟着一起入土。 今天出门办事,所以晚了点。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张四维的眼中,失去了光 张四维还嫌自己走得不够快,直接把下摆绑在了腰上急速前往户部衙门,急匆匆的闯了进去。 即便到现在,张四维仍然是晋党的二号人物,和葛守礼分庭抗礼的存在。 晋党是朝堂之上,唯一能和张党分庭抗礼的存在。 晋党礼部有万士和,都察院有葛守礼,兵部虽然没有了廷臣级别的人物,但是王崇古在宣大依旧是说一不二,而且谭纶、王国光本身都是出自晋党,尤其是大司徒王国光掌国朝财税,属于特立独行,一直是张党和晋党争取的人物,而晋党依靠着对鞑靼的垄断贸易,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财、戎、礼、风力舆论上,晋党仍旧是一个庞然大物, 时至今日,张居正仍然没有党同排异,将晋党往死了打,可是晋党在杨博临行前的一顿操作之下,已经变成了两派。 张四维有财戎,而葛守礼有礼、风力舆论,这就导致了张四维在很多事儿上很难作为。 别看万士和没事就找张四维说事儿,可万士和并不总是和张四维站在一起,万士和是典型的骑墙派,他从来不在廷议里为张四维张目,大多数都是和葛守礼步调一致,包括对张居正的进攻之中。 万士和和范应期、王家屏一个路数,只收银子不干活。 张四维多少被张居正给折腾的有些老实了,本来听说税票的事儿,他还在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张居正当国的情况下,会任由小皇帝搞这种人浮于事的税票,让权豪主动放弃自己的利益的昏政吗? 指望权豪们良心发现,还不如指望老母猪会上树。 可是万士和一说,第一张税票,是陛下亲自交纳的,立刻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小皇帝这是掀桌子了! 不纳税等同于造反。 “张居正果然手段狠辣!”张四维恨的咬牙切齿,但是又无可奈何,他斗不过张居正。 张居正无论是否出来为皇帝遮风挡雨,稽税房、稽税局的恶名,都要归咎到他这个元辅的身上,张四维不再朝中,他根本无法想象,幼冲人主会如此的歹毒,手段会如此的狠辣。 张四维迅速的在户部拿到了税票,立刻到自己家在京师的生意铺上,开始厘清税款,务必在日落前如期交纳,日落后户部衙门还有人当值,但是绝对不会有公文下达。 快快快,一定要快! 赶在小皇帝举起屠刀之前,把税款给纳了。 “赵掌柜!等我忙完了,必然要你好看!”张四维填好了自家税票后,训斥着自己家的大掌柜,这不盘账不知道,他家的大掌柜,借着他家的生意,往自己腰包里装的满满当当! 玩了一辈子贿政把戏的张四维,被自家人给贪墨了巨款,他一查账就发现了这账本根本就不对,张四维也没废话叫家丁把刀架在了赵掌柜的脖子上,把真的账本拿了出来。 张四维要拿真的账本纳税,而不是赵掌柜糊弄他的假账。 赵掌柜交出的真的账本是真的吗? 张四维拿着税票点清了纳税银两后,一脚把赵掌柜给踹到了地上,指着赵掌柜说道:“朝廷只要百值抽六,要我6%的税,过了你的手,这少说拿了我张家三成的钱?你好大的胆子!” 张四维也只是让家丁先把掌柜和账房控制起来,他拉着银车并没有直接到户部,而是去了王崇古家的总号,开始盘账纳税,王崇古不在京师,所以一切都听张四维在京的主持。 一模一样! 王氏掌柜和张氏掌柜,至少抽了三成落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张四维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日暮之前,张四维拿着完税证明,走出了衙门,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当他看到了赵梦祐的时候,赶忙上前去,手一翻就是一摞的盐引说道:“赵缇帅。” “见过张侍班。”赵梦祐是正三品,张四维是正三品的东宫侍班,掌詹士府事,按照当下文贵武轻的局面,赵梦祐要先打招呼,没撕破脸,就没必要咋咋呼呼。 张四维心有戚戚,眉头稍皱的问道:“赵缇帅这是要往哪里去?” 赵梦祐没有收盐引,抱着绣春刀,冷冰冰的问道:“张侍班就莫要打听了吧,缇骑不受贿是陆缇帅当初留下的规矩,张侍班要我坏规矩?” “那倒不是。”张四维已经知道赵梦祐来户部衙门做什么了,来查验税票,而且张四维非常确定,皇帝家就是让缇帅来查张氏是否纳税,没纳税,立刻借着这个由头,让他全家入土。 张四维完全误会了,赵梦祐的确是来户部看张四维是否纳了税,也的确有借着纳税的事儿,折腾张四维一番,但是并没有要张四维全家性命的想法。 朱翊钧在立规矩,立稽税房只稽税其余不论的规矩。 稽税房和日后的稽税司,除了查税其他一概不论,天下事莫过于利来利往,稽税就是稽税,不会扩大打击报复,把这个规矩立好了,稽税才能天长地久,什么都想掺一脚的部门,那是西厂,那是内行厂,西厂和内行厂,无法久立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稽税,就只查税务。 张四维在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梦祐看着张四维的反应,也清楚,这个聪明的家伙,已经清楚了稽税房就是要找他的麻烦,赵梦祐皮下肉不笑的说道:“张侍班可真是小聪明不断,大聪明没有。” “倒是有件事得麻烦稽税房了。”张四维有些为难的说道,他也没有反驳赵梦祐当面羞辱,又不是抄家,骂两句而已,反而有事求到了稽税房的头上。 “哦?何事儿?”赵梦祐满是奇怪,这稽税房刚刚成立,他都纳完税了,这还跟稽税房有啥关系? 张四维那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还是犹犹豫豫的开口说道:“家丑不外扬,这家里啊,出了家贼。” 赵梦祐的眼睛瞪大,看着张四维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然后这抹笑意快速化开,他故作惊讶的说道:“呀呀呀,张侍班家里,出了家贼呀!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呀!” 赵梦祐在揶揄张四维,而且这个阴阳怪气张四维一定能听明白。 君父一体之下,大明就是家天下,那张四维和王崇古的作为,和家贼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张四维家里出了家贼,赵梦祐冷冰冰的脸上,就是忍不住的笑意,伱张四维也有今天! “快具体说说。”赵梦祐笑容满面的说道。 张四维把张氏和王氏家贼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极为无奈的说道:“这些年我和舅舅都忙于国事,总归是对自家生意看顾不过来,就出了这档子事,我也不擅长盘账,找京师那些个买办、经纪,他们都是蛇鼠一窝。” “这就有劳稽税房了,我今天也就是问了这家贼的实账,但是他欺瞒了我多少,厘清了账目,才能报官不是?” “我听明白了,张侍班这是要报官啊!哈哈哈…”赵梦祐直接笑了起来,笑的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笑的肚子都有点疼,才伸手说道:“张侍班海涵,我就是个粗人,实在是没那个涵养的功夫,没憋住,行吧,待我禀明圣上。” 张四维知道,他查不清楚。 作为贿政姑息大弊集大成,没有大聪明全是小聪明的的张四维,太清楚不过了,京师、乃至他家里那些个账房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他就是找再多的人过来,查来查去,就都是赵掌柜交出的那本账目。 分号那么多的掌柜、账房大部分都是他张家的家人,剩下的也是姻亲,结果他的家人和姻亲,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张四维这个家主,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稽税房为了稽税,一定能查清楚账目,所以张四维干脆直接请皇帝做主。 赵梦祐在宝岐司找到了正在土里哼哧哼哧刨土的朱翊钧,同样在一旁玩的还有大明的潞王殿下朱翊镠,皇帝在种地,朱翊镠在玩尿和泥。 “妹妹你这也太偏心了,潞王玩泥巴,你都不管一下吗?当初皇帝才六岁,就因为走路不端庄,就被你训斥了。”陈太后和李太后今天也是闲来无事,带孩子到这宝岐司来看看皇帝一天都在忙点什么。 潞王这是失仪,但是李太后就是不管。 “镠儿又没有把手塞进嘴里,我管他做什么?”李太后眯着眼说道:“姐姐啊,老大是皇帝,自然要要求严格,镠儿是亲王,而且是皇帝的亲兄弟,他就得不学无术,不得人心,否则要出大麻烦。” “也是。”陈太后也是沉默的说道。 陈太后和李太后没把话说的太明白,但是两个人都听得懂。 海瑞回京戳了一个不能碰的话题,那就是嘉靖皇帝有八子,这八子死的实在是太过于蹊跷,景王死后,就剩下了一个裕王,裕王最终得登大宝之位,那时候,也没别人了。 这些皇子都是自然死亡吗?如果再联想到离奇火灾和宫女刺杀,嘉靖皇帝两次死里逃生,就不由得有些无端的联想,真的是自然死亡,没有奇怪的事儿发生吗? 更加直白的讲,嘉靖末年,难不成也要把十分听徐阶、高拱、张居正话的裕王一道弄死,让嘉靖皇帝绝后,再从远方旁支选一个入继大统之位?到时候怕是一地鸡毛,大明直接亡了干净,所以裕王才活了下来。 在李太后和陈太后的视角里,她们的夫君隆庆皇帝不御门听政,不视朝,也是失望叠加的多了,叠加到绝望了,国朝已经烂成了这个模样,凑合着过下去就得了。 “元辅看管小皇帝太严苛,妹妹也是,若是皇帝起了逆反的心理,如何是好?”陈太后颇为担心的说道。 皇帝渐渐长大了,难免会跟张居正的政见不一,小矛盾越积越多,到时候,国朝再起,刚刚扬帆,怕是要烂在船坞之上。 李太后笑着说道:“你这话说的,我哪里敢管皇帝啊!我管得了吗?他那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我怎么管?就这种地的事儿,也是我让皇帝做的?皇帝现在种地熟练至极,比我种的都麻利。” “元辅还专门上奏说,皇帝睿哲渐开,圣母不要约束过严,陛下有洞见之明的话,呀,在元辅眼里,我这个圣母根本就是皇帝的枷锁、束缚,是个坏人。元辅和皇帝到底会怎样,我也管不了,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李太后现在是无事一身轻,皇帝能任事了,她天天看孩子,日子逍遥自在的很。 “皇帝还真是喜欢种地,不是做做样子。”陈太后多少有点看不懂,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皇帝,为何对种地如此执着,甚至是可以说是热爱。 “今天的活儿干完了。”朱翊钧看着翻好的土,拍了拍手说道,看着这二十亩地,心中却满是希冀,土豆番薯最适宜救荒,而且酿酒、制淀粉都能用到,这就能少消耗点主粮,百姓们能多吃一口,他这个皇帝就没白当。 “陛下,张侍班他纳了税,但是他要报官。”赵梦祐赶忙上前俯首说道。 朱翊钧一愣嗤笑的问道:“报官?他自己就是官,他报什么官?他们在西北都快把宣大经营宣大国了,他还要报官?打什么鬼主意?” 赵梦祐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啊?哈哈哈!”朱翊钧一听就直接乐了,大笑着说道:“赵缇帅见笑,朕…哈哈!” 也不管朱翊钧想笑,大明总是处处充满了回旋镖,张四维窃国为私,赵掌柜就窃张四维为私,而且张四维深切的知道,他查不清楚,得借着国朝的力量来。 赵掌柜既然敢做这种事,那都是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所以也准备了一本所谓的暗账,看似交代清楚了,但完全没有,张四维也查不清楚,因为他们家里的家人也都是家贼的一份子。 张四维不怕朝廷查账,因为对鞑靼的封贡贸易,那是先帝独断之明,辅弼折冲之略,张四维又没有卖违禁之物。 “皇儿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吗?”李太后见皇帝笑的前俯后仰,就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翊钧把事情说了一遍摇头说道:“张四维家里出了内鬼,让朕的稽税房帮他查账,就没忍住笑了起来。” “管他作甚?”李太后一听说道:“他选的掌柜,他自己倒霉罢了。” 朱翊钧摇头说道:“张四维、王崇古的生意,可不是他自己家的生意,没有晋党文武的合力,他们能做成这等生意?这是公产,他们把持,就当是他们家的了?自然要查,不查清楚,怎么让他交纳清楚税款?” “倒也是。”李太后也点了点头,小皇帝说的概念很是新奇,张四维和王崇古家的生意,并不完全属于张氏和王氏,而是属于晋党所有,这非常合理,但这个概念一出,葛守礼作为党魁,是不是要过问一二? 皇帝处处都在分化晋党的合力,不余遗力。 李太后忽然眉头紧皱的说道:“说起来,张先生家里,似乎没有什么生意,张党似乎也没有。” “先生和他们不一样,狭义些说,先生最大的生意,就是大明天下。”朱翊钧洗干净了手,笑着说道:“孩儿让缇骑把账本送到皇叔那儿,皇叔带了不少内书房的宦官学算学,权当练手了。” 次日的下午,大明元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户部尚书王国光、稽税房代掌赵梦祐、事主张四维等一众,将张四维家里陈年账目,都搬到了司礼监,而深居简出,整日里仰望星空,编纂历法的朱载堉,带着浩浩荡荡的内书房宦官们,抱着算盘也来到了司礼监。 这里面有一个比较扎眼的女子,王夭灼,这姑娘也抱着算盘。 朱翊钧姗姗来迟,看着朱载堉手中那把极为奇怪的算盘,啧啧称奇的说道:“这就是双排八十一档大算盘?皇叔厉害啊。” 2开12次方的25位根是多少?1.0594…25… 朱载堉就用他手中的双排八十一档大算盘,精确的将2开了十二次方根,至此创造了乐理上的十二平均律,解决了十二律自由旋宫转调的千古难题。 朱翊钧也不是不喜欢音乐,他也认真研究了,但是没研究明白,似乎、也许、可能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可以开交响乐了,朱翊钧保证,历法修好以后,给朱载堉办一个超大型的交响乐演奏作为酬劳。 他喜欢听,对于朱载堉在音乐上的伟大成就,朱翊钧只能表示赞叹,他只会说两个字,好听。 朱载堉郑重的说道:“陛下,十二律八相生,七音隔五相生,每均有七调,十二均得八十四调。” “历者,礼之本也;律者,乐之宗也。何以言之?律居阴而治阳,历居阳而治阴,律历迭相治也,其间不容发而相错综也。” “不如,来算账吧。”朱翊钧发出了一个厌学的提议,这么大个乐子就放在面前,先把张四维的账给盘算明白了,再说其他。 朱载堉无奈,皇帝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唯独对这个乐理,非常的厌学,但是朱载堉也没办法,皇帝不爱学,他还能把皇帝的脑袋撬开灌进去?那自然不能。 皇帝不学也没关系,他最近找到了个弟子,王夭灼在音乐之事上,有着很强的天赋。 朱载堉开始算账,而朱翊钧看了一会儿,明白了这双排八十一档大算盘的使用方法,这玩意儿确实好用,至少在手摇计算机和电子计算机出现之前,这玩意儿就是世界上算力最高的生产工具。 大明司礼监下辖的内书房拥有最多的算盘手,而户部也有算盘手,被借调了过来,在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张氏、王氏大掌柜的账本,被盘算明白了。 只用了一个时辰。 大明的户部需要算清楚整个大明的账本,而王国光自己本人极其擅长算学,他的成名作就是《万历会计录》是大明,乃至中原历代王朝,唯一一部国家财政总册,把大明的田土、人户、各项钱粮岁额、边镇饷数、库监、光禄、宗藩职官俸禄,漕运仓场、营卫俸粮、屯田、盐法、茶法、钱法、钞关、杂课等研究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张居正不辜负自己首辅的赫赫威名,谭纶无愧于大明的大司马,而王国光也是大明真正的大司徒。 朱翊钧这才是清楚的知道,大明朝堂拥有何等恐怖的算力。 “多少多少?”朱翊钧颇为好奇,张王二氏的大掌柜,到底吃了张四维多少银子。 朱载堉和王国光以总数冠分数,以分数合总数,结束了盘账,感慨万千的说道:“四成。” “四成?是他们拿了四成?还是他拿了六成,给我们家留了四成?”张四维急切的问道。 王国光满是同情的说道:“自嘉靖四十二年,赵刘两个掌柜,伙同其他商贾,他们一共拿走了六成的利,大约有三百万两左右,给你们两家留下了四成。” “啊,这样。”张四维失神的看着朱载堉和王国光,在这一刻,张四维的眼中,失去了光。 张四维、王崇古多年经营,凭借着朝廷给的封贡特权,把持着对鞑靼的垄断贸易,完完全全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这些钱具体去了哪里,那就得张四维和王崇古自己去找了,大明朝廷也只能给他把损失盘算明白。 既往不咎,过往不补,稽税司并不会追击稽税。 朱翊钧听闻之后也是叹为观止,要知道张四维家里可是世代从商,各地分号、京师总号的掌柜、账房大部分都是张四维的家人,正经的姻亲家人,就是姻亲,都能被大掌柜和账房合起伙来,侵吞了六成去!合着张四维这么多年,一直在给别人打工。 最最最让人惊讶的则是,偌大的张氏、王氏的产业,上上下下万余人,对这件事不可能一点情况都不知道,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告诉张四维和王崇古,有人趴在张氏和王氏两棵大树上,疯狂吸血吃肉。 “张侍班,万历三年正月的税,还缺了三千两银子,记得到户部衙门补上。”朱翊钧看完了热闹,对着张四维说道。 相比较之下,朝廷自有坐商的百值抽六的坐商税,非常仁慈。 “张四维?”朱翊钧见张四维不理自己,又极为不礼貌的叫了他一声,冯保伸手推了推张四维,皇帝跟你说话呢! 张四维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才俯首说道:“臣在。” “记得把正月的税补上。”朱翊钧又交待了一遍,才挥了挥手说道:“快去找你家的银子吧,快去吧。” “臣遵旨。”张四维这才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司礼监,脚步都有些虚浮。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的背影,颇有些感触的说道:“朕原来还以为稽税房将会是一个天怒人怨的政策,可是这么一看,好像又不是,人性啊,贪得无厌。” “先生所言有理,矛盾存在于万物之间。” “张四维等人在朝中谋财,那些个经纪买办掌柜账房们呢,在他们身上趴着吸血,权豪们似乎也需要稽税房,帮他们查清楚到底被侵占了多少银子。” 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集体,这些个经纪买办账房掌柜是一个阶级,他们总是保持着默契,偷偷捞着各大权豪的们的银子,按照公的相对定义,损公肥私,出现在一切人类的交易活动之中。 所以就必须需要有一个裁判,拥有庞大算力的裁判,基于某种目的,盘算清楚权豪们的账。 稽税房,日后的稽税局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税收。 朱翊钧对着朱载堉和王国光说道:“皇叔、大司徒啊,你们得多多培养些算学的人才,咱们大明对算学人才的缺口不是一般的大,连世代经商的张四维,都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 “算学人才多了,才能满足大明对算学人才日益旺盛的需求。” 朱载堉和王国光赶忙俯首说道:“臣遵旨。” 朱翊钧又对着张居正说道:“先生,把张四维的事儿写到邸报上,要头版头条,写清楚什么生意,被侵吞了多少钱,让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权豪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个教训。” “张四维的这个案子,有着极其深刻的实践意义,若是有人反对稽税房,就让张四维出面把自己悲惨的遭遇讲述一遍。” “臣遵旨。”张居正发现,论杀人诛心这种事,还是小皇帝更加擅长,科道言官必然会对稽税房极为不满,祖宗成法里,一大堆君子不言利的圣人训,那么让张四维一次又一次的揭开自己的伤疤来反驳科道言官,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而皇帝更是直接把张四维的家丑,给贴到了邸报上,天下人人皆知,张四维家里出了家贼! 估计天下权豪,就没几个笑得出来的,以己度人,张四维家里有家贼,他们家里就没有家贼吗?估计只有那些真正能称得上道德君子的人,才能对张四维的遭遇,毫不吝啬的嘲讽。 张居正带着群臣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朱翊钧向武功房走的时候,忽然站定对冯保说道:“改天也把皇庄的账本拿来盘一盘。” “要不就今天?”冯保丝毫不以为意的说道。 “冯大伴很自信嘛!”朱翊钧看冯保的架势,似乎不怕查账,略微有些惊奇的说道。 冯保颇为确切的说道:“万历元年正月之后,皇庄的账不怕查,那之前,臣也是刚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不太敢保证。” 冯保真的不怕查,因为万历元年正月刺王杀驾案发生之后,张宏就成了乾清宫太监,宫里就有了二祖宗,但凡是哪个想博位,或者干脆是想看冯保倒霉的,把账目放到乾清宫的小铁箱里,冯保就只有死路一条。 朱翊钧两个手放在身后,大踏步的向前走去说道:“那算了,不查了。” “要不,查查吧。”冯保亦步亦趋的说道:“也好教外廷的那些个权豪们知道,皇帝家里,没有家贼,有一定的实践意义。也省的那些个小人,说皇庄纳税就是做做样子。” 朱翊钧闻言也是点头说道:“也成,下午把账搬到户部,让皇叔和大司徒都查查,做个对比。”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感谢“杰克威尔斯”的1500点打赏,感谢“辅助永不背锅”1500点打赏,感谢“荖軻”的500点打赏,谢谢支持和认可,读者们的本章说,这几天日子特殊就隐藏了,作者后台还是能看到的。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朕的船会飞(为盟主“1高山流水1”贺!) 皇庄的账本,还真有问题。 冯保把皇庄的账送进了户部,仔细一盘账,还真的查出了十几处小问题,但是这些问题累计加起来才不到两千两的银子,而且大多数都是个别懒散宦官没认真核算导致,而不是有家贼故意造假。 明朝的文人,对隆庆、万历年间的宦官评价就俩字,恬静,因为这个时期的宦官,是真的有点与世无争的意思,皇帝都不争了,他们这些宦官怎么争,也争不过文武勋戚。 而皇庄的账目,突出了两个字:争气。 连冯保在文华殿上,腰杆都挺直了三分,那叫一个趾高气昂,宦官们多少也是有些骄傲的。 这一次的对比,对张四维、对窃国为私、对标榜着道德君子的文官们造成了成吨的伤害,至少宦官们在做家奴这件事上,要比其他的人强的不是那么一星半点儿。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张四维、王崇古的家贼,这个分成比例一公布,立刻便是满城的乐子人讨论着这件事,被人津津乐道的时候,张四维直接把两个大掌柜和一堆的账房告上了顺天府衙门! 张四维报官了。 作为晋党财戎上面的二号人物,和葛守礼分庭抗礼的存在,张四维家里出了家贼之后,他只能请求官府出面帮忙追缴,因为这是家贼,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张四维、王崇古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之中,都是家贼在刨他们家的根基,而他们能派出的人,到底是不是家贼,又用什么标准去判断? 张四维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可是他给王崇古去了封信,最终敲定了这个章程,报官! 自己家的丑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闹得满城风雨,闹得天下嗤笑,那就没必要藏着掖着,直接报官,请朝廷为他们两家主持公道。 张四维去报官,顺天府衙门不肯接,顺天府衙门不同于其他知府衙门,他是京畿衙门,张四维、王崇古不仅仅是一个受了损失的东家,更是朝廷的正三品大员,一个宣大督抚,一个掌詹士府事,未出生太子的老师,他们是晋党的党鞭,这案子接还是不接,是个政治风向和站队的问题。 脸面到了这个份上,张四维早就丢干净了,干脆直接以自己正三品的身份上了一道奏疏,痛陈利害关系,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掰扯了一遍。 “张四维啊,大聪明没有,小聪明顶天,他不弘且毅,心中若有天下,为人杰也。”朱翊钧看完了张四维的奏疏,对身边的张宏感慨万千,赵梦祐骂得对,张四维真的很聪明,但不是大聪明。 张四维在奏疏里从[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开始讨论。 凡人之居位,虽有大小尊卑之不同,莫不各有当尽之职。若舍其本职,而出位妄想,则在己为旷职,而于人为侵官矣。 君子则身之所居在是,心之所思亦在是,凡夙夜之所图虑者,惟求以尽其本分所当为之事。 如居乎仓库之位,则思以审会计,明出纳,而尽乎理财之职;如居乎军旅之任,则思以勤训练,饬军令,以尽乎诘戎之职,初未尝越位而有所思也。如是则众职毕举,而庶务成理矣。 张四维就是在论述各司其职,各安其分,则事情才能做成,这是儒家礼法的老调常谈,但是之后张四维又将此事和矛盾说联系在一起。 大明眼下财用大亏的主要矛盾是朝廷和权豪之间的利益冲突,权豪侵占生产资料导致税基萎缩,导致的税收恶化,而稽税房作为一个注定臭名昭著的衙门,如何长期维持其超然地位,张四维家里的案子,就有极大的实践意义,稽税房查的账目,可以作为告诉的证据,就足以利用次要矛盾去调和主要矛盾。 而张四维在主要矛盾中又提到,主要矛盾的复杂是因为众多次要矛盾互相影响,而要解决一个问题中的主要矛盾,必然要解决相对而言的次要矛盾,只要把这些构成主要矛盾的次要矛盾一点点解决,才能将主要矛盾解决,达到一种冲和平衡的状态。 张四维又从解决矛盾又延伸到了庆赏威罚和主上威福之权。 庆赏威罚是调节矛盾的主要手段,只有威罚没有庆赏,并不是长久之计,只能彰显皇帝的威严,而不能彰显陛下的仁德,万物总是在循环往复、相继成理中不断向前。 最后,张四维请求皇帝出手。 张四维和王崇古在家贼这件事上,狠狠的跌了面子,但终究是以读书人的身份,在矛盾说上更进一步挣回了一份属于读书人的颜面。 王崇古的奏疏很有意思,他在表功,大段大段的宣扬自己在宣大督抚的功劳。 去年,他在宣大两地共筹建了一百四十二个地窖用于甘薯的育苗、设立了近二十万亩的种田专事育苗、去岁番薯大丰收,而且平均亩产达到了宝岐司的七成左右,遥遥领先于其他屯耕区,招还丁一万两千人,口四万六千余口、山西大约有两万人出雁门关入宣大屯耕。 招还的对象,是因为灾荒逃难到了山里落草为寇、为了躲避藁税谷租乡部私求入山林野居住、出逃到西北金国鞑靼的汉人、西北鞑靼人归化大明等等。取得如此傲人成果,是因为宣大真的在屯耕,来了就给田种,按朝廷制定的藁税征正赋。 王崇古还提出了自己的主张,这如何评断屯耕、清丈、还田谁做的好、谁做的不好,这个标准如何去评断?就看人口流动,若是人口向他的治下流动,必然表明他做对了某些事儿,可以作为考成法的补充。 奏疏中,王崇古还展望了今年的前景,预计带领二十二万失地佃户和游坠,进一步的屯耕,恢复宣大屯耕至少万顷以上、再建立三百个育苗房火室、再设十万亩的种田,在宣大农耕之事上,恢复到嘉靖二十九年之前的全盛水平,王崇古说要尽力做好自己的作为督抚的本职工作。 在最后,王崇古希望小皇帝能帮忙追回一些损失。 “就让顺天府衙门受理此案吧,这银子总要有个去向才是。”朱翊钧最终做了决定,让朝廷出面给王崇古、张四维找回一部分损失。 庆赏威罚这四个字,是调节矛盾的主要手段。 朱翊钧面前摆着一张长桌,长桌上是三丈长的密闭水道,在水道的尾部有一个风丸和水丸用于测定风速和水流速度,朱翊钧要搞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硬帆能行八面风。 尤其是逆风的情况下,凭什么硬帆能够逆风航行。 而他的工具就是一个带着配重块、带着硬帆的小帆船,大明的硬帆,是平行式风帆,即在帆面的水平方向,每隔一定间距安装一根竹条,从而构成一个平行的骨架,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行八面风,四面八方的风吹来,都能航行。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技术,朱翊钧打算研究明白其背后的道理。 三月初三,春光明媚,小皇帝一如既往结束了廷议。 王夭灼家的案子已经人赃俱获,人牙子卢氏被直接抄了家,奈何穷地方的权豪,榨干了也没有多少油水,卢氏全家流放到了云南边方,跟原始森林里的大蟒蛇龇牙去了。 张四维的案子也有了进一步的结果,全都是家贼,这些个掌柜账房的背后,都是张氏、王氏本家,叔叔伯伯在里面肆意侵吞,至于究竟怎么解决,清官难断家务事,朝廷最终还是决定,让张四维和王崇古自己召开家族大会自己解决就是。 至于掌柜的和账房,统统收监,徒五年,就是做五年的苦作劳力。 而张四维的案子又上了邸报,算是做了一轮跟踪报道,对于稽税房的作用,大家更加明悟了几分。 “臣等告退。”所有人打算告退,而朱翊钧站起来,笑着说道:“诸位爱卿留步,朕最近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事儿。” “张大伴,你把皇叔喊来,一起做个见证,着实古怪至极,朕百思不得其解,也请各位廷臣为朕解惑。” 一听解惑这俩字,廷臣们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皇帝的疑惑,哪里那么容易解决的。 “朕最开始的时候,一直好奇硬帆是如何行逆向风的,一般来说风吹着船跑,这很正常,但是逆风也能往前走,着实是让朕非常奇怪,故此朕做了一系列的实验,终于确定了一些事儿,但是正如先生说的那样,矛盾总是这样,解决了一个矛盾,就会出现层出不穷的问题。” “先生说: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先生也说:不可去名上理会,须求其所以然。” “先生说:四十而不惑,是知其然;五十知天命,是其所以然。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先生还说:治国治学皆如是也,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而后能知其必然。” 被称之为先生的张居正本人已经麻木了,他教给小皇帝的道理,小皇帝是真的认真学啊!全都是他教的! 在讲论语、孟子和中庸的时候,张居正为了解释清楚治国的道理,也曾说过: 明主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而后知其必然,则崇浑厚以塞排诋之端,揽权纲以消悖慢之气。故谗慝无所容,而凶人自伏也。审治体者宜辨之。 知道有这件事,知道为何会发生,知道这样做一定会发生什么,这是三种认知的过程。 如果能做到知其必然,则朝中浑厚中庸之气,可以堵塞排除异己诋毁的风气,可以将庆赏威罚的权柄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消除悖慢之气,进而谗言逆贼无法立于朝堂,君子多过小人,凶人自己潜伏,这天下就可以向治了。 小皇帝真的是句句都离不开先生。 张居正表示,他没有那么的厉害,他就是想教小皇帝治国,仅此而已,他也就会这一手,他从来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小皇帝把他捧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高度。 “先生?”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满脸阳光灿烂的说道。 张居正硬着头皮说道:“臣在。” “先生说过吧。”朱翊钧继续问道。 张居正说道:“说过。” “先生带各位廷臣来到偏殿。”朱翊钧站起身来,走到了偏殿,小宦官们拉开了厚重的帷幕,初春的阳光洒进了偏殿之内,一大堆看得懂的、看不懂的机械在其中,造型各异。 而朱翊钧站在阳光之下,检查了一遍今天要演示的机械,把自己准备好的腹稿再次过了一遍,看到了朱载堉走进了偏殿。 “这是一个水柱,这是个木球,诸位大臣请不要扎眼,见证神奇的一幕发生吧。”朱翊钧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桐木球,这个木球是空心的,并不是很重。 水柱大约有一人多高,从木盆中间向上激射而出,水花落在了下面的木盆之中,朱翊钧将木球随意的放在了水柱之上,木球开始不停的翻滚着,但稳稳的留在了水柱的上方,不停的快速旋转着。 水龙戏珠,木球在不停的旋转,但就是不会跑出去,也不会掉下来。 朱翊钧不顾及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继续说道:“先生,上前来,用手背挡住水流。” 张居正走到水盆旁边,将手伸了过去,水流被阻挡,而木球稳稳的落在了张居正的手中,张居正晃了晃手中的木球,确信这不是杂耍,也不是妖法,木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球。 “先生再把球放上去吧。”朱翊钧不疾不徐的说道。 张居正已经见怪不怪了,小皇帝哪天说自己是神武大帝转世,张居正也会高声疾呼,啊对对对。 当张居正以为小皇帝整活已经极限的时候,小皇帝总是能一次次的整出张居正从来没见过的活儿。 普普通通的水流,普普通通的木球,组合在一起,一个旋转着在水流之间稳定的球,就这样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万尚书,来试试。”朱翊钧退了三步,张居正作为帝师,当然可以接近皇帝三丈之内,可是万士和就没有这个资格了。 万士和来到水盆边,试了又试,用力的晃动了手中木球几下,沉默了下来,都是很普通的东西,没有任何开光或者法术…或者说还不如说是法术! 朱翊钧笑着说道:“水流可以,那么风呢?” 朱翊钧来到了另外一边,徐爵拉着风箱,呼哧呼哧的风声从风口垂直向上吹去,小皇帝随意的将木球扔了上去,风吹动着木球,木球旋转着在风中保持了稳定的状态。 朱翊钧收起了木球,示意徐爵把风箱停下,他笑着说道:“有人要说了,这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风或者水托住了,所以木球才掉不下来吗?但是它为什么不会被吹飞而是稳稳的留在了这里呢?不应该被冲走或者吹跑吗?” “其实这不是什么道术,不过是万物无穷之理,先生说过,认知是盾,实践是矛,当我们践履之实,就发现了种种怪异的现象,和认知有了冲突,矛盾相继释万理。” “诸位明公,请随朕来。” 朱翊钧站在了一个另外一个水道旁边,水流平稳,有风吹过了,朱翊钧将两个木船模型放了进去,两个木船,缓缓的靠在了一起。 “撑船的都知道,两条船不能靠得太紧,否则就一定会撞到一起,这就是船吸,两艘船并行可是撑船大忌,会翻船的。”朱翊钧看着所有廷臣说道:“为什么呢?” “朕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朱翊钧再次走动起来了,来到了封闭的水道面前,笑着说道:“我们大明的船帆自从古代就是硬帆,硬帆的骨架,会把帆船撑起一个凹凸的面,那么这个时候,而这个凹凸面,就是硬帆能逆风航行的最大秘密。” 朱翊钧将手中的模型放进了水流之中,而后将一个个带有棉线的挂钩挂在了船的挂环之上。 棉线的挂钩一共有八个,棉线的尾部固定着一个铁片,可以不断的增加砝码,船的受力大小可以通过八方砝码的具体数量进行直观观察。 朱翊钧开始演示泰西船法中的软帆,一边演示一边说道:“这是软帆,当风来自北面则南向的砝码被拉动,当风来自南面,则北向的砝码被拉动,帆和风垂直时,我们不断的增加砝码,让船保持静止不动,将其定为一个标准的量。” 朱翊钧将帆调整,示意群臣观测标准高度,风吹动船帆必然产生一个力,帆和风垂直时候,这个力最大,能够拉动的砝码最多。 “如果航向与风的夹角为四十五度,软帆与风的夹角为15°,这个时候,船仍然能够缓慢的航行,我们加上了砝码,发现只有一个标准量的6.5%,软帆不是能逆风航行,而是速度太慢了,只有6.5%,只能以一种之字形龟速向前移动,而且通常情况下,风是多变的,所以在实际航行中,大软帆不能逆风航行。” “而我们拿出一个硬帆来。”朱翊钧更换了实验素材,将挂钩固定好,笑着说道:“当船的航向和风的夹角为四十五度,硬帆与风的夹角15°,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硬帆船直接拖动着一个标准量的砝码在向前行走,在逆风的情况下,硬帆居然跑出了比船帆和风垂直时更大的力! 朱翊钧不停的加着砝码,最终在一点三个标准量的情况下,硬帆船才达到了受力平衡。 硬帆,在逆风的时候,跑得更快。 一片哗然,廷臣们议论纷纷,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一幕,航行的太快了。 在风速一定的时候,硬帆逆风比顺风还要跑得快,去哪说理去,若非亲眼所见,他们绝对不会相信。 但事实就在眼前。 朱翊钧将硬帆船拿了起来,将挂钩一一拆除,将以带有凹凸面的流线型对称翼的水下平衡翼,挂在了模型上,又将一个配重块放在了船的一侧笑着说道:“事实上,我们还可以增加船速,当我们在船底安装一个类似于硬帆凹凸面的配件时,速度会更快。” 这次朱翊钧将船放进了三丈长的封闭水道之中,调整了下船的帆,固定好之后,打开了风口。 风吹向了模型,船开始快速航行,没一会儿就走完了三丈的航程。 朱翊钧拿起了自己的小模型,拿出了一本观测数据递给了张宏,让张宏给朝臣们传阅继续说道:说道:“在拥有了水下对称平衡翼和硬帆的情况下,风速一个小时辰为二十四到四十里,船可以航行到每一个小时辰四十八到八十里,船速将会是风速的2倍。” “这就是硬帆,它不仅可以逆风航行,甚至可以跑的比风更快,快两倍之上。” “比较可惜的是,它不能用于大型船帆之上,最多也就是两个人的舢板可以使用,因为风帆和平衡翼之间会产生一个扭矩,两个人的舢板还能用人力平衡,再大点的船,必然翻船。” “而且这两个船员还得是那种比较胖的,才能压得住船。” “所以,朕又加了两个平衡翼在船的两侧。” 朱翊钧又摸出了两个平衡翼放在了船的两侧,至此,一个水翼帆船的模型就彻底做好了,朱翊钧将手中的模型再次放入水中,打开了风口。 带有两个水平平衡翼,一个垂直平衡翼,一个硬帆的船,在水面上疾驰而出,不可以思议的一幕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飘起来了!”万士和目瞪口呆的指着船大声疾呼的说道:“船飘起来,你们看到了吗?船在飞!” 船,飞起来了。 只有垂直平衡翼还在水中,船身整个都在空中漂浮的向前飞速前进,而后在惯性的作用下,狠狠的撞在了终点的木板上,撞得散了架,在封闭的玻璃水道中浮浮沉沉。 朱翊钧极为平淡的关掉了风口,点头说道:“的确,它在飞。” “这这这,我我我…”万士和指着那些撞碎的木件,左看看右看看,满脸惊恐,这是传自真武大帝的道术,还是什么妖法吗?船怎么可能飞起来前进? 不仅仅是万士和,廷臣们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伱,满脸的不可置信,万物无穷之理,如此的神奇吗? 朱翊钧接着说道:“先生曾经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人最大的恐惧就是未知,当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就会觉得可怕,自然而然的升起抗拒,但其实,了解了这里面的无穷之理,就会发现,不过如此。” “诸位且随朕来。” 大明皇帝带着一众文武来到了另外一个长宽高不过半尺的风道面前,这个风道里面,没有水,只有一个带有两个水平平衡翼的船只模型。 “八方挂钩,负责平衡维持模型不会来回乱动,而在船只的底部也有一个挂钩。”朱翊钧将所有的砝码铁片安装好后,打开了风口,开始一点点的降低底部砝码铁片的数量,直到带有水平平衡翼的船只慢慢的离开了接触面,悬浮在空中的时候,他才停下了手里的砝码。 让小飞机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悬浮在风道之中。 不可思议而神奇的一幕,真真切切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为什么会这样?一切的一切都要从硬帆走逆风说起。” “硬帆在竹条的支持下,就变成了一个凹凸面,风吹过凹面的时候,速度会放缓,而风吹过了凸面的时候,速度会加快,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托举和推动的力,这就是上面所有一切现象的根本原因。” “木球在水流和风中稳定,硬帆在逆风中航行甚至走的更快,加上了水下平衡翼,会更快,加上了水平的平衡翼会在水面飞行,都是因为硬帆凹凸面的缘故,风在吹过凹面时会增速,吹过凸面时会减速。” 飞机为什么会飞,就是这个原因。 水翼帆船可以看做是四个机翼在船上负责平衡,即便是如此,也只是航行很快的小帆船,做不成百料甚至是千料的大船,大船和小船完全不同,小船和模型又完全不同。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诸位大臣们,朕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但仍然不知其必然,这个凹凸面的神奇现象,究竟是因为什么?凹凸面究竟如何弯曲,能够在相同的条件下获得更大的托举的力?这个凹凸面还有怎么样的神奇应用?朕仍然不知其必然。” “谁能为朕解惑呢?” 无一人应答,朝臣们还在研究那个凹凸面的问题,皇帝问知其所以然之后的必然,谁能说清楚呢? 对于硬帆凹凸面的神奇,他们也是第一次知晓。 朱翊钧看着无一人应答,才笑着说道:“这架水翼帆船,就送到松江造船厂,让他们试试制造,若是真的有水翼帆船,能够以这种航速航行,不说运货,就是传递消息也是极好的。”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衮衮诸公,此句送与诸位共勉。” 廷臣们带着满脑袋的问号离开了文华殿的偏殿,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小皇帝用践履之实的铁拳,一拳砸在了所有人的思想钢印之上,天下无穷之理,居然能够如此多的奥妙。 朱翊钧则是将水翼帆船的模型拿在手,看着朱载堉说道:“皇叔,能为朕解开这些疑惑吗?” “臣…尽力。”朱载堉一时间压力极大,狂生到了京师之后,实在是狂不起来,这个不务正业的小皇帝,总是提出许许多多令人挠秃头,而无法回答的问题。 感谢“1高山流水1”的100000点打赏,本书再增加一个盟主,万分感谢支持和认可,大家的本章说后台是可以看到的。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己之见有限,众人之智无穷 大明有很多巧夺天工的技巧。 比如自正德末年,嘉州开盐井,偶得油水,可以照夜,近复开出数井,官司主之。这是四川总兵刘显给皇帝写的风土人情,说的是四川地区凿井取石油; 比如人痘接种防治天花就有四种,痘衣法、痘浆法、旱苗法、水苗法; 比如利用不同品种蚕娥杂交而生出嘉种和四种育种法; 比如结构精密难以仿制的提花机花楼纺车; 比如压甘蔗的压榨机,就是利用斜面原理的垂直的双滚子压榨机; 比如福建利用精炼的手段将蔗糖变成红糖,再变成白糖; 比如朱翊钧借着硬帆,通过剖出横截面,寻找这种埋藏在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 但这些都是技巧,从没有成体系的分科之学的科学诞生,总是处于知其然,连知其所以然都没达到,更遑论知其必然了。 机械的讨巧,是被儒家所厌恶的,儒家的思维整体是极度保守的,极度保守,就是比保守更加保守,所以儒家门生,对于任何的改变都会第一时间警惕,并不会大肆推广,也不会费心去研究,而是统统被冠以机心、欲速则不达、奇技淫巧等等各种枷锁。 到了法三代崇古之风尤其鼎盛,甚至连夺情起复都被视为是对先贤背叛的孝宗之后,大明的科学发展,连透一口气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的扭扭捏捏,既要变法务实的获得税赋才解决军饷等等现实问题,又要守住祖宗成法,还要符合儒家先王礼法,既要、又要、还要,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美事? 朱翊钧制作的水翼帆船模型,送到松江造船厂的时候,郭汝霖、赵士祯等一众造船厂的总办还不以为然,直到看完了笔记,郭汝霖、赵士祯复刻了文华殿偏殿的试验之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以我的学识和我的认知,我很难理解船逆风航行,更别提在海面上飘着航行这种事了。”郭汝霖呆滞的看着面前的模型,在风道水流之下的漂浮航行。 四个基于硬帆凹凸面组成的水翼帆船,让郭汝霖很难理解,这玩意儿真的不是真武大帝的道术吗? 老朱家的皇帝一直宣称自己是真武大帝转世,这是一种基于国朝稳定的政治宣传,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政治正确下,也没有人会把这件事当真。 但是会飞的船,还是一锤子打在了郭汝霖坚不可摧的认知世界,敲得粉碎。 郭汝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初授吏科给事中,嘉靖四十年,督造了大明第二艘封舟,出海琉球,册封琉球国王,写了琉球奉使录,记录了他出使琉球的所见所闻,包括了封王礼毕、过沟祭海等等大事。 大明的封舟就是千料、长宽比5.77:1,这种船已经是郭汝霖想象的极限了,就是擅长航海的红毛番,能够远渡重洋来到大明的红毛番都没有这么大的船,而且是能够行八面风、入水超过了一丈四尺(4.39米)的船,已经冠绝寰宇的千料大船。 松江造船厂,雄心勃勃的希望能建造突破了所有人的认知范围的船,好好的让小皇帝开开眼,见识一下他们工匠的实力。 朝廷不仅恩准了新五桅夹板舰对封舟的僭越,现在,又下旨督造一艘水翼帆船。 “我宁愿相信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也不相信这玩意儿是自己飞起来的。”隆庆五年进士萧崇业甩了甩袖子,他宁愿你相信有鬼,也不相信船会飞。 “不如试着造一造?”松江镇副总兵陈璘,对这东西摩拳擦掌,有了这玩意儿,飞去马尼拉,从松江府飞去琉球,怕是连五日都用不到。 大明到琉球的航线非常成熟,毕竟琉球国王世代被大明皇帝册封,这是切实的册封需求。 作为松江造船厂佐贰官副总办的赵士祯,跃跃越试的说道:“我觉得可以试着造一造。” “陛下给了六万两银子,专事水翼帆船的营造。”赵士祯特别点名,皇帝不差饿兵,给了整整六万银子,专门负责这种快速帆船的研发和制造。 六万两银子,可以供养全楚会馆整整一百二十年的经费,让松江造船厂可劲儿的霍霍,这可是朝廷罕见的财大气粗。 俞大猷、汪道昆小声耳语了几声,正色的说道:“那就全力督造吧。” “陛下说了,没有造好也不会有威罚,只是对大明的能工巧匠,略显失望而已。” 朱翊钧在圣旨中特别说到造不出来不会有惩罚,毕竟是一个探索性的项目,钱花完了就花完了,皇帝只会有失望。 对于拥有千料大船生产能力的松江造船厂而言,这个只能称得上小舢板的水翼帆船第三天就造好了,第三天下午就散架了。 是散架了,而不是翻船了。 桅杆、龙骨、水平和垂直平衡翼、直接四分五裂,巨大的扭矩让船刚刚走出去不到三十丈就直接散架,负责撑船的陈璘直接就落水了,浪里白条的陈璘游回了岸上。 材料的强度不够,这是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原理是原理,实践是实践,从模型到船只,那需要解决的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陈璘上岸,反复斟酌了一番,根据自己的撑船经验,开口说道:“我觉得风帆的撑条骨架应该用铁条,风帆有着很明显的变形,或者是钢条,桅杆和龙骨强度也不够,根本承受不住这种扭动,船帆有一股巨力向右后方用力,而垂直的平衡翼,会向左前方扭动,木料肯定承受不住这种强扭硬掰。” 赵士祯想了想说道:“那就用钢筋铁骨试试。” 第二艘船造的很慢,下水后直接翻了船,平衡翼的强度仍然不够,但船还是顺利的驶出了六十丈,这一次陈璘弄了块浮木抱着,等待着小船来接他,没力气了,这船撑起来太累。 很快,水平平衡翼的骨架变成了钢条骨架木制外壳、垂直平衡翼从一个变成了四个、船头、船尾、两侧各一个,绞棍、拉帆绞车、罗盘、铁钉连接、钉锔加固、拚接榫构、麻絮桐油蛎灰木念缝等等,所有松江府造船厂能用到的技术全都用上了。 五月份的时候,船终于跌跌撞撞的驶出了海港,兜了个圈子,又绕了平稳入港。 “只能说是勉强航行,但是和飞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郭汝霖略微看着自己的记录,实在是有些无奈,有风丸有水丸,要计算风速和航速比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他们的水翼帆船的风航速比是二比一,航速只有风速的一半。 似乎这已经是松江造船厂的极限了,已经用了所有的技术,造出来的船,别说飞了,能走已经非常不错了,夜以继日的攻坚,只是解决了能不能航行,所有的指标都不曾达标。 汪道昆颇为平和的问道:“是要放弃了吗?果然要让陛下失望了,真是太可惜了,还剩下三万多两银子,不过如此。” 俞大猷面无表情的看着汪道昆,这就是伤口上撒盐,但是俞大猷知道,汪道昆只是在用一种叫做激将法的东西,还有三万两银子,最少把钱花光了再说。 萧崇业左看看右看看的说道:“咱们松江造船厂有四千多的船匠,不如问问他们?从南衙、浙江、福建、两广遴选的造船师父,都是老手艺人,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何不张榜公告?能解决一个问题,就给一百两银子。”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 萧崇业说完之后,看着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小声的嘟囔着:“夫子说了: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我们的确是士大夫,士农工商,但我们不懂,为何不问策于工呢?” “不不不,你找到了一个好办法!”郭汝霖大喜过望的抓住了萧崇业的肩膀说道:“一己之见有限,众人之智无穷!” “好好好,立刻张榜!” 萧崇业找到了一种方法,能够加快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是行之有效的集思广益,术业有专攻,他们读书强,但毕竟都是半道出家,跟这些个做了一辈子的船匠们比经验? 很快,新一轮的改造又开始了,这一次的改造速度在不断的加快,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水翼帆船就大变样,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小舢板还是个小舢板,但是已经完全今非昔比,陈璘架着水翼帆船在海面之上,在海上飞快的前进着,三个垂直固定翼在水下激起的水花,在他的身后激起了一道白色水幕,船头随着风力和风帆的变化而不断的沉沉浮浮,终于在大风迎面而来的时候,船头一抬,整个船身开始完全漂浮在了水面之上。 水平固定翼改为了“∽”,无论风从何处来,两侧的固定翼都会深入水中,提高更高的平衡力,而固定翼两侧的垂直固定翼,也从对称,改为了非对称,减小风帆和固定翼的扭矩,进一步的提高航速。 “哈哈哈哈!”陈璘狂笑着操纵着帆船,自由自在,船切实的漂浮在了水面之上。 “嘭!” 船只再次解体,陈璘整个人都被扔了出去,如同一个炮弹一样飞出了好远,在水面上连续打了几个水漂,重重的扎进了海里,没过多久,陈璘抱着浮木从海水中浮了出来,虽然船解体了,但是他知道,已经成功了。 海水在高速航行的时候,会变的比铁还要硬,当听到船身在海浪中吱呀作响的时候,陈璘就松开了固定索,做好了强冲击准备,等待着解体的那一刻,果然当风力稍弱,船头落入水中那一刻,船立刻变形解体。 而陈璘抱着浮木,思考着最后一个问题,船头改良。 松江府的工匠们已经提醒过了,这船航速这么快,扎进水里肯定散架,空心船首,使船在浪中,便于抬首,提高了船只在风浪中的稳定,而且船底要做成逐渐变瘦,有倾度的水线,过渡到狭窄的圆尾,这样才能航行。 次日,新的水翼帆船就被拉出了船厂,开始了新的航测。 昨日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陈璘,仍然不肯放过这种飙船的快乐,再次架着飞翼帆船出海而去,而这次是稳定性测试。 这种小船造价便宜,改进极为轻松和简单,会在进一步的测试中,逐渐改良。 但是会飞的船,能够逆风时候完全超过风速的船,确确实实出现在了松江造船厂的船坞之中。 如果通过了稳定性测试,进一步的海航测试,是从松江造船厂到天津卫,预计一天半就可以抵达,而在陆上,从松江府到北衙要整整十六天的时间,从松江府到南衙也要两天时间。 在信息上,松江府离北衙京师将会更近。 如果能利用这种水翼帆船,构建起一道近海的哨船网,那么大明朝廷对沿海倭寇的决策,会更加快速。 信息,就是权力。 所以松江造船厂不余遗力的在改良着这种小舢板,如何能够更快,就是摆在松江造船厂每一个造船人面前的头等大事。 在松江府折腾水翼帆船的时候,大明的三桅夹板巨舰开始下水,这种来自于泰西的战船,在下水的时候,让大明的将帅们是有些失望的。 它的战斗力并没有描述中的那么强悍,六艘攻破两百艘船大概是一种夸张的描述手法,战争的胜利不应该仅仅归功于军备。 在俞大猷看来,海战不过是以大船胜小船,以大铳胜小铳;以多船胜寡船,以多铳胜寡铳。 这艘船足够的大,火炮也足够的多,但是他有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只能部署在港口附近,不能远航。 而且火炮在海面波浪的翻涌中,命中率也是个问题,在红毛番的文牍中描述,其实更多是依靠箭矢、接舷作战等方式获得胜利,火炮更像是一种威慑作用。 这艘三桅夹板巨舰的动力有问题,这种船,是一种以划桨为基本推进手段的船型,即船身上装配一定数量的船桨,并配备一定数量的桨手,它并不适用于大型远洋航行,甚至连前往吕宋都很难做到。 这条在松江造船厂的三桅夹板巨舰,有24对(48个)船桨,桨手有144名,一艘巨舰在海上依靠船员划桨的驱动方式,在近海可能还可以保证良好的的运作,但是要是在远洋航行靠这种方式驱动,多少有些不切实际。 但它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更不是一文不值的,它打破了大明固有的造船设计,成为了大明第一艘装备了火炮的船只,大明的战舰,即将走上了一个新的设计思路,自此以后,大明的战舰,都会拥有毁伤敌舰重炮、消灭敌军有生力量的火炮、船舱拥有储藏火药、弹药设计,而船上也会有一种名叫舰炮手的军兵。 一个新的作战体系正在形成,这是水师向海军的蜕变。 虽然这种海战火炮的思路,看起来比较简陋,因为射程和精度问题,装有火炮的船只,只能接近敌人再开火,所以基本上只有“开一炮”的机会,而后就是接舷战,跳上敌舰占领敌舰。 可是,火炮、船只的发展,必然会开启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拥有全新的海洋作战体系的时代,即将且必然来临。 俞大猷非常确信。 骆秉良最近很忙,忙着查账、稽税。 在稽税的过程中,骆秉良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儿,那就是稽税是一个成本和收获的问题,这是稽税的基本原则,很多时候,伱得奔着大户去,这就决定了,稽税不会问小民稽税。 以南衙的早食店为例,一年卖不到二十两银子的店面,按照坐商百值抽六的税法,只有一两银子的税,而且这些店面通常没有账目,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核算,最后发现,收上来的税还没有投入的多,这不是瞎胡闹吗? 稽税也是需要成本的,而且成本极为高昂。 查账需要大量精通算学的账房、盯梢、催缴、走访、厘清田亩等等都需要大量的人手,问小民稽税,这稽税房衙门,刚开门就得关门,所以稽税,就要奔着大户人家去收。 谁有钱就收谁的。 在发下去税票的一个月的时间内,并没有人到南京户部衙门纳税,大明皇帝也是想当然,你就拿着一张税票,就想玩侵占玩了两百年的权豪们,老老实实的把白花花的银子交给朝廷,白日做梦! 根据宋阳山清丈厘清的田亩数量,在明媚的五月,骆秉良发出去了共计一百三十五张催缴票,责令在五月月底之前,将自万历三年正月起的欠税补交。 这是第一次警告,如果逾期,将会收到第二次警告的催缴票,如果不交就没有第三次了。 这一百三十五张催缴票,共计一百四十多万两白银,大明稽税房并不打算追欠,过去的就过去了,那会儿稽税房没成立,稽税房只收自稽税房成立以后所有欠缴的税赋。 而这种催缴票,在南衙有一个更加恐怖的名字,催命符。 昆山顾氏被缇骑骆秉良直接抄家,导致南衙缙绅权豪们时隔一百五十四年,再次想起了被缇骑支配的恐惧。 洪武二十六年,明太祖高皇帝察觉到了锦衣卫有滥用职权,依势作宠之态,将镇抚司的侦缉事权移除,重新移交给了三法司审理,到了明成祖文皇帝时候,镇抚司恢复了侦缉事权,噩梦来临,为了限制锦衣卫的依势作宠,明成祖又建立了东厂。 至此,权豪噩梦,厂卫就此成行,横行无忌,厂卫专门针对权豪官吏。 永乐十九年,明成祖迁都北衙,至此之后,南镇抚司衙门,就日益恬静,因为离皇帝太远,几近于闲置,而骆秉良抄家顾氏,唤醒了势要豪右们的痛苦记忆。 催命符发到了各家,立刻引起了广泛的议论,而每一张税票,都有具体催缴的数额。 骆秉良收到了消息,这帮缙绅权豪又又又风闻聚集商量对策,这次集会的地方,是崇正书院。 这崇正书院的山长,是嘉靖年间的督学御史耿定向。 嘉靖四十一年,耿定向调至南京督学后,见清凉山环境清幽,遂选址于东麓,依山就势,建造殿堂三进,题名崇正书院,曰:天地有正气,崇正传儒学。 这个正传,正是王阳明心学的正学,余姚王先生良知之说,阳明心学即是正学。 良知之说,就是把知行合一致良知,去掉了知行合一,去掉了身心之学,去掉了体悟实行,去掉了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偏重于心即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意之所在即是物,只谈良知,这是对王先生的背叛。 朝中对王守仁这个人的评价是极高的,对他的学问是高度赞同的,对他的弟子们是非常瞧不起甚至是不屑一顾的,学都学歪了,连忠于自己都做不到,谈什么良知? 但就是这么个古怪的、背叛了源头的学问,是现在南衙、甚至整个大明的主流,而张居正的矛盾说,是邪说。 崇正书院依山势而建,分为前、中、后三进,一殿与二殿由两边回廊相连接,飞檐群瓦,流水潺潺,环小湖绿树成荫,幽静淡雅; 二殿与三殿间是青石台阶,拾级而上,一片碧绿,在台阶其东侧有曲廊、假山、水池等等造景; 三殿是书院的制高点,一块太湖石上书正气正学四个字,站在三殿远跳,可将方圆百里的景色尽收眼底。 而此时的耿定向握着手中的矛盾说,叹为观止,而且他手里的矛盾说,是在南衙皇庄里买的三经厂精装奏对版矛盾说,内容齐全完整,完整的表述了张居正对万物无穷之理的认知。 耿定向实在是无法想象,张居正到底是在怎样的精神状态下,完成了这么一篇巨著,虽然它只有几万字,但是字字珠玑,仿佛世间无穷之理,全都包含在内。 “光祖啊,我觉得咱们还是交税的好。”耿定向的手放在矛盾说上,有些不确切的说道:“可能,也许,元辅在等待着我们把事情闹大,最好的办法是等元辅死掉,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要抵抗。” 耿定向对面坐的人是陆光祖。 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和张居正是同榜。 高拱扳倒徐阶的时候,陆光祖作为徐党遭到了牵连,隆庆六年,高拱被罢免,杨博举荐了陆光祖,特起南京太仆少卿,本来陆光祖要入京去做大理寺卿,飞黄腾达就在眼前,而杨博举荐陆光祖本来是让他做吏部尚书。 这可是铨部,掌百官升迁罢黜生杀大权的天官。 但是他还没入京,走了半道回乡丁忧,守孝三年,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都没有了。 陆光祖根基深厚,和晋党、张党、浙党渊源极深,不比那个没什么背景只知道唯唯诺诺的张翰要强?但是丁忧是孝宗之后,最大的政治正确,陆光祖只能回乡。 结果,梁梦龙被夺情,赵梦祐也被夺情,让陆光祖心有不甘,他对张居正也是有些失望,大家都是同榜,既然可以夺情,为何他能不夺情起复一下? 还真能。 万历三年三月的时候,张居正写信让他准备好起复之事,大理寺卿孙丕扬,就是那个大喊着要抽签任命官员的那个孙丕扬,考成法累六月不达标,要外放做官,而张居正让陆光祖做好回京任事的准备。 陆光祖可不是瘸子里挑腿脚好的,陆光祖的腿脚本身就不错。 陆光祖想了想说道:“元辅五十一,陛下十二岁,你也看了矛盾说,陛下跟元辅学的不能说十成像,至少有个八九分吧,现在纳了,日后,恐怕这税,得一直纳下去了,元辅没了还有陛下,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陆光祖凑这个热闹,是他要把两个人带进来,一个是应天巡抚宋阳山,一个是锦衣卫提刑、稽税千户骆秉良。 这种要违抗朝廷禁令的集会,是有些暗号的,比如问曰:至善是心之本体,答曰:心无私欲即天理;问曰:半帘月色乌啼夜,答曰:满院花香鸟弄春;或者修改传习录中一字,或者干脆弄些冷门的诗词。 骆秉良找到了陆光祖,一拍即合,这便把人都带了进来。 骆秉良和宋阳山,南衙的权豪大多数认识,但是二人一番乔装打扮,绫罗绸缎换上了粗麻短褐,一个家丁,一个幕僚,便没人注意二人了,谁能想到一个穿飞鱼服的缇骑,一个穿正三品冠带的士大夫,能如此作践自己,穿着粗麻短褐,扮作下人? 陆光祖临来之前,已经把他家的税赋都给纳齐全了,他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煽风点火,眼下稽税房急需要一只鸡来杀,好杀鸡儆猴。 “山长,大部分的缙绅和乡贤已经到了。”焦竑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焦竑是耿定向的嫡传弟子,崇正书院大小事务,都归焦竑打理。 耿定向走进了戏楼里,看着人头攒头,振声说道:“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我就不多废话了,今日会朋好友,下了请帖请大家来,就一件事,稽税房,这稽税房真的是作孽!巧立名目,穷乡僻壤,米盐鸡豕,莫不征税!可谓是吸髓饮血!” “张居正他视财太重,视人太轻,取财太详,任人太略,唯贿以闻,陛下被其蒙蔽,我们要想办法让陛下看清楚张居正的面目!” 无论稽税房、稽税局是他张居正上奏请命,还是皇帝陛下亲自下旨,大明内外,都会将其视为张居正的主意。 张居正也是当仁不让,这个坏人,他还就当了。 飞鱼服是一种二品赐服,大部分都是皇帝的心腹才能穿得上,普通锦衣卫是没有飞鱼服可以穿的。飞鱼服也不是画的鱼,而是飞鱼纹,飞鱼纹类蟒形,有鱼鳍、龟尾,亦有两角。感谢“大大大康王”的1500点打赏,谢谢支持和认可,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的命是不是命,你是不是人? 徐阶又来了,他作为太师坐在首位上,思考着应该如何应对朝廷的决策,但好像又没什么办法。 耿定向振声说道:“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先帝晏驾,新主幼冲,张居正以裕王旧侍、先帝遗命、帝师自负顾命,阴结中宫宦官,擅作威福,张居正如此苛责求财,乃天下之大贼也!” “好说得好。”王颐听闻之后忍不住的叫好! 这次他的催命符上写了一万四千多两银子,他一点都不想交,所以这次耿定向一组织,他就赶紧赶来,奔走相告,以壮声势。 骆秉良侧着头低声问道:“啥意思啊,咬文嚼字的。” 宋阳山想了想说道:“孟子说,先秦时候,列国之君所求于士,希望这些国士能做到三点:一是善于用兵,战胜攻取;一是纵横游说,连结诸侯;一是垦田积谷,为国兴利。这三样都有大罪,善战战胜大罪,游说列国次之,开辟草莱、竭尽地力,再次之,以王道论,但都是罪无可恕、必诛之重罪。” 骆秉良呆滞的说道:“啊?你胡说吧,孟圣人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为国征战获胜者有罪,纵横游说连结诸侯者有罪,屯耕也有罪?” 宋阳山笑了笑说道:“是的,在耿定向看来,元辅的罪名就是苛责求财,垦田积谷,为国兴利,罪不可恕。” “为什么这样说呢?”骆秉良始终不明白这理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脑回路,怎么打胜仗有罪,和列国邦交也有罪,连垦田积谷也有罪,这是什么逻辑? 宋阳山继续说道:“其实很简单,善战的人,虽应敌制胜,可以快人主之心,然伤残民命,荼毒生灵,即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者,你说善战者有没有罪?善战者就是杀人恒强者,擅长杀人才能打赢啊,所以在儒生心目中,兴文匽武是必然,施仁义才是王道。戚继光杀那么多人,杀的人越多越该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说儒生是这样思考问题的。”宋阳山打了个补丁,作为张党,宋阳山要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 “你接着说。”骆秉良叹为观止,瞠目结舌,他读书少,他真的不懂,戚继光杀的是倭寇,是敌人,的确造了杀孽,可是杀倭寇都不行吗? 宋阳山斟酌了一番说道:“纵横游说、连结诸侯的人,虽未身亲攻战之事,然挟智用术,呈口舌之利,把持世主,兴起争端,使天下兵连祸结,不得休息,其罪亦不可赦,该不该死呢?” “古时井田之法,其余荒闲地土皆以予民,后世废坏井田,开垦荒芜,竭尽地力而利,废井田开阡陌,就是对周礼最大的背叛啊,为生财富国之计,必掊克聚敛,兼并小民,不遗余利,使天下民穷财尽,不得生养,伱说该不该死?” 骆秉良立刻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懂,但是我觉得不应该。” 宋阳山摇头说道:“孟子说这段是因为当时国君征伐不断,礼崩乐坏,天下丧乱,故此言行王道,如此说,可是这些腐儒们,总是如此的断章取义。只说王道,对霸道二字,只字不提。” “今天下一统,与孟子时,列国争战不同,奈何为此言耶?” 宋阳山反对腐儒,抱着经典能治国,崇古法三代之上,那时候的情况和今天能一样吗?不考虑所处的时代,一味的崇古、法三代之上真的能行的话,那张居正现在就在四处游山玩水,做自己那个生而知之的风流倜傥的才子,而不是枯坐文渊阁内,为天下兴亡而奔波了。 世间总是如此的偏爱一个人,张居正长相俊美,还未中举就已经十里八乡的俊后生,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中了进士,但是又是如此的残忍和绝情,让他一腔热忱,满心夙愿,皆付之东流。 宋阳山反对腐儒,因为儒学只是一个学问,而现在法三代圣王的学问,已经影响到朝廷的正常运转了,历代王朝,哪家不是王霸之道兼用? 焦竑则站了出来,对着四方拱手说道:“诸位裕王府旧侍、先帝遗命、帝师,还不够吗?若是这些还不够,先生闻达于天下之前,还不够吗?” “你!”王颐看耿定向的大弟子居然为张居正说话,立刻惊骇无比。 焦竑看着王颐说道:“就以善战者服上刑为例。” “嘉靖二十八年朱纨罢官问罪,自杀明志,海寇见无人敢战守,自此倭患海寇大作,毒害东南沿海十余年,倭寇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攻城掠寨杀人如麻。东南缙绅之家人人自危,贿倭寇礼送,希冀倭寇不扰其家,今日万银、明日万粮,倭寇去之又来,踏门侵户毁家掳人比比皆是。” 王颐一甩袖子不屑一顾的说道:“巧言擅辩,摇唇鼓舌!而善战者以多杀为功,到你嘴里就成了扶危安邦定国之人?武夫何以扶危安邦定国?杀人就是杀人,有王者兴,必然加以诛戮,而服至重之刑!” 焦竑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他就知道王颐会这么说,平静的问道:“王御史,让你来说,如何对倭寇行王道,以安东南?倭寇是性命,我大明百姓的命,不是性命吗!” “回答我,我大明百姓的命,是不是命,是不是人。” “我更加明确的问你:你也是大明人,你的命是不是命,你是不是人?” 圣人训是要根据具体情况去引用,但凡是不顾及当下的时代背景胡乱引用,看似是引经据典,读了不少书,还不如不读。 把认知与实践相分离,主观与客观相脱离,轻视实践,轻视客观事实,夸大认识的作用,生搬硬套,不把认知和具体实践相结合,盲目地、表面上完全无异议地执行着先王之法,却是对先王之法的最大背叛。 焦竑读了矛盾说,茅塞顿开,而今天这第一轮的论战,就是焦竑用现实在抨击王颐虚伪的认知。 王颐必须要回答自己是不是人,自己的命是不是命。 王颐恼羞成怒,但还是一甩袖子,愤怒的说道:“是。” 焦竑厉声问道:“你说武夫何以扶危安邦定国,朱纨是武夫吗?胡宗宪是武夫吗?他们平倭为何却落得这般求荣得辱的下场?所以,到底是在反对武夫还是在反对平倭不行所谓仁政,挡了私家财路?” “朱纨被逼自杀明志,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轻我中国无战守之决心,故此入寇为祸,杀我百姓,戮我同乡、掳我亲眷、掠我积蓄,我把话再说明白些吧,若不是有元辅令东南将帅展布,你今日早已是倭寇刀下亡魂,安能在此狺狺狂吠!” “你你你!”王颐伸出手指着焦竑,这个年轻的后生,怎么如此擅辩! 焦竑端起手来,厉声说道:“你什么你,把手放下,亏你还是进士!当面指指点点,背后不知如何搬弄是非,简直是有辱斯文,耻与为伍!” “我我我!”王颐立刻就败下阵来。 “后生,安能如此猖狂?”徐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王颐闻达于你之前,为国朝进士,大明朝官,如何羞辱至此?” 焦竑则平静的说道:“太师,我羞辱他还是他羞辱自己?他不自重,以倭寇性命大于我朝子民性命,他唾面自干,为利自轻于倭寇,他自己羞辱自己,非我羞辱于他。” “后生擅辩啊,耿山长真的是教了个好学生啊!”徐阶听闻,吐了口浊气,现在的后生怎么这么厉害,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只能感慨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 崇正书院座主山耿定向连连摆手说道:“其实我也辩不过他,他说的也蛮有道理的。” 苏州府无锡顾氏顾宪成站了起来说道:“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何解?” 焦竑眉头一皱,这个顾宪成本就是无锡豪奢之家出身,少富有才名,人人皆称其贤能,明年参加乡试,后年参加殿试,有独占鳌头的志向。 焦竑想了想说道:“孟子见列国之君主,皆以富国强兵为首务,不施仁政,为了警告这些君主,孟圣说,孔子的弟子冉求,曾经效命于鲁国大夫季氏,冉求为家臣之长。” “鲁国大夫季氏专鲁国之政,私家之守过于公室,冉求无能不能匡救,以改正其恶德,反为之聚敛于民,征收赋税较之往时更多一倍,这是剥下以媚上,所谓聚敛之臣也。” “夫子说,冉求游学在我的门下,不能以道事君,不能匡扶,有负平日教授的学问,所以就不是我的徒弟了,所有人都可以鸣鼓而攻之。” 顾宪成笑着说道:“如此,聚敛之臣,什么是聚敛之臣呢?” “国家财用诚不可缺,聚敛藏富于国,不如行仁藏富于民;言利之臣,朘民膏血以充公家之赋,始则损下益上,害及于民;其终至财聚而民散,岂国家之所宜有哉?” “张居正难道不是聚敛之臣吗?理当尊夫子之言: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今日聚集于此,难道不是明鼓而攻之吗?你为其张目,可称之为君子邪?” 焦竑连连摇头说道:“可笑至极,人人皆言顾宪成乃不器之才,今日观汝学问,不过一个腐儒而已。” “你说先生是聚敛之臣?百姓逃亡而丧乱无以为家,四处奔波终日苦作而得一日吃喝,什么原因造成?先生吗?豪强兼并,而民贫失其地而不能安居乐业,侵欺隐占的人是谁?是小民?还是权豪缙绅?” “清隐占,则小民免包赔之累,而得守其本业;惩贪墨,则闾阎无剥削之扰,而得以安其田里。” “先生清隐占、惩贪墨、稽税赋,莫不是安邦定国之举,你以冉求聚敛,肥鲁国大夫季门私室的举动,来类比先生所为,你不觉得可笑吗?” “先生不惧清誉,以天下安危为己任,匡扶社稷,乃是国士也,尔以冉求比之先生,迂腐可笑,生搬硬套。” 张居正当然不是冉求,儒家最讲尊贵卑贱,冉求什么身份,张居正什么身份。 冉求是鲁国专政大夫的家臣,张居正是皇帝的老师,帝国的宰辅,冉求他什么身份,也配跟张居正相提并论?冉求放在万历三年,不过是张四维家里的赵掌柜那个级别罢了。 冉求肥的是鲁国大夫季门私室,张居正肥的是大明公帑。 辽东征战,国朝无财可用,欠饷一十四万,还有抚恤、赏赐等等,都是陛下出的钱,不是张居正为帝师,哪有这等美事?嘉靖国帑内帑分开后,嘉靖、隆庆都从国帑往内帑里扒银子,为了阿堵之物,闹了多少笑话出来? 大明明公和皇帝的威严都丢尽了! 顾宪成眉头一皱,发现事情有点不妙,他举错例子,这一下子就陷入了被动之中,他本来要把张居正打到聚敛之臣那一列去,结果错误举例,被焦竑给抓住了把柄,一顿饱和输出,打的顾宪成有些晕头转向转不过弯儿来。 顾宪成冥思苦想眼前一亮说道:“曾子言: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张居正如此苛求,岂不是陷主上于不以义制利的恶名之中?” 焦竑却摇了摇头,看着顾宪成满是嫌弃的说道:“你的学问不过如此。” “民心疾怨,有司不恤其民,亦因为君之不行仁政,何为仁政?” “务必恤万民饥寒,救万民疾苦,今日天下万民受困于兼并,居无定所,劳无所得,颠沛凋零,这天底下最大的仁政,就是安顿百姓为首务,先生所作所为,哪一件不仁不义?权豪缙绅是人,你是人,小民不是人?” “先生威罚权豪缙绅,清侵占、止姑息、惩贪腐、荡涤吏治,乃是庆赏万民的大仁大义。” “丰年敛聚凶年放散,上下相通,天下虽有水旱灾荒,不能为害,而国与民、君与万民,常相保同气相生,何来陷陛下不以义制利的恶名之中?” 顾宪成听闻攥紧了拳头,又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这集会集了个什么会?这辩来辩去,张居正连奸臣都不是了,还怎么继续反抗? 抗税,张居正不仁不义是大前提! 稽税千户骆秉良听完之后,叹为观止的说道:“这焦竑这么厉害?” 宋阳山摇头说道:“他书读得好,自然厉害,书读的不好,自然不厉害,读书人是一个很矛盾很复杂的群体,不能一概而论的。” “那孙继皋还是状元郎呢,还不是被陛下追着骂的羞愧难当,童谣有言:状元郎不如十岁娃,羞羞羞,辱辱辱。” 顾宪成一听立刻愤怒的说道:“耿山长,你叫我们来,就是要听你的弟子骂人吗?” 耿定向略显无奈的说道:“稽税千户们也不是百害而无一利啊,咱们提着脑袋阻挠公法,中伤任事之臣,威逼利诱干吏,只为私利,结果张四维、王崇古家奴,直接占了六成去,你说咱们扛着国典,天大的干系,弄不好就是昆山顾氏抄家流放之忧,才得四成,是不是稽税让千户们也给查查?” “这不是把大家叫来商量商量吗?” 耿定向是典型的摇摆人,哪边风力强就站哪边,他和陆光祖说了,他是倾向于交税的,主要是觉得张居正厉害的很。 从朝中致仕归家的前任礼部尚书陆树声,左右看了看,咬着牙说道:“我觉得还是纳了吧,你们不在朝中,不知道那元辅的厉害,心狠手辣做事根本没有任何的破绽!” “我反正是不敢与之为敌,今天甭管议论如何,我是要纳税的,我家田亩不过五万三千亩,税票不过六千两,我还换了一张船引,因为换得早,我家的船三年保修。” “明年再有船引,我把我家的田换一换,做船东不比作地主强?” 孙克毅站起身来,嗤笑一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高论,所以才过来看看,不过尔尔,还不如勾栏听曲!” “走了。” 陆树声,坚定的投降派,他可是眼睁睁看着张居正怎么教训王崇古的,若非王崇古在宣大盘大根深,占着俺答封贡的事儿,张居正能活活把王崇古给打到贰臣之列?王崇古现在这么乖巧,完全是被打怕了。 松江孙氏是华亭徐氏的敌人,孙克毅之前就直接举报了徐阶偷偷兼并,孙克弘、孙克毅兄弟二人是坚定的投献派,朝廷有诏令,遵守就是,松江府通衢九省之地,除了朝廷抄家灭户,谁能影响他们家富贵? 孙克毅把全家七十万亩田,换了三十五万亩出去,换到了三十五张船引,松江巡抚、松江市舶司、松江造船厂、松江镇总兵亲自接见了孙克弘、孙克毅兄弟二人,给了一个‘缙绅典范’的牌额,这个牌额可是有特权的,可以在松江府造船厂优先买船、优先过关、船只十年保修、优先聘用海事学堂的船长、舟师。 孙克毅、孙克弘,堂堂正正的站着把船东给当了。 若不是松江造船厂产能有限,他恨不得把七十万亩都给换了船引去,换一半,那是朝廷没有。 孙克毅、孙克弘的父亲是弘治年间的礼部尚书孙承恩,孙氏那是松江孙氏,江东豪右,高拱追击徐阶,徐阶把孙克弘拿出去顶雷,就这个仇,孙克毅就要跟徐阶对着干,看徐家倒霉,那比赚钱还要开心,更别提还能赚钱了。 海利之厚,让孙氏这种豪右户都瞠目结舌。 徐阶、王颐、顾宪成等人,都是死硬分子,徐阶感慨万千,这张居正利用矛盾说,在矛盾的间隙挑拨的功夫,炉火纯青,无时无刻不在挑唆,无时无刻不在分化,将南衙缙绅分为了投献、投降、首鼠两端,现在又利用稽税之事,进一步的分化,步步为营。 正如陆树声所言,张居正做事,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尔等胆小鼠辈!”陆光祖开始了,稽税房急需要一个鸡来祭天,怎么就这么草草收场? 陆光祖振声说道:“你们谁爱交谁交,反正我不交!就想靠一张白纸,收我家世代祖传的田亩正赋,想都不要想!谁踏门侵户,就让他不得好死!” 陆光祖一带头,这现场的气氛又热络了起来,而焦竑不再多言,退到一旁,叹了口气,良言难劝该死鬼,什么热闹都凑,只会害了自己。 “陆廷尉,这是不是有点用力过度了?”骆秉良低声对宋阳山说道。 宋阳山摇头说道:“力度还不够,别看他们叫的凶,过几日大部分都会交了,第二次催收,再不给的少之又少,毕竟骆千户真抄家啊。” “到底是武器的批判令人恐惧。” 崇正书院这次集会第三日,就有一名缇骑前往苏州府督税,被苏州葛氏假借织工之名给围殴,一名账房被当场打死,账本当场被夺取,两个‘豪杰’被赶到了粪池里,差点淹死,缇骑侥幸逃脱。 那几名织工以葛成为首,到苏州府衙门自首,说是缇骑督税浙直,驻扎苏州,随意增加苛捐杂税,造成大批机户关厂停业,工人失业,无以为生,而这缇骑又过来催缴,葛成激愤之下,才带人动手,失手致人死地。 事实并非如此。 骆秉良提审了葛成等人,二话不说,带着五十缇骑,一千南兵,直奔苏州葛氏,当天就把葛氏给抄的一干二净,不是不肯交税,不是要武装抗税吗?那就看看谁家的武装比较强就是。 这一闹,掀起了轩然大波。 葛成等一众也被押解入京,而陆光祖的夺情起复诏书也到了陆光祖家中,陆光祖乐呵呵的到京师上任去了,让南衙地面权豪,叹为观止! 葛成表面上挺身投案,昂首挺胸,一见到缇骑就有点怂,骆秉良也没用刑,立刻就交待了。 事情其实挺简单的,葛氏家主不满征税指使葛成,给这些个督税缇骑们点颜色瞧瞧,好叫督税缇骑们知道这南衙谁才是主人,结果人多手杂,也是打巧了,那账房是个弱弱书生,一拳给打死了。 南衙发生这等事,应天、松江巡抚、兵备太监、督税千户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写了奏疏,通过驿站,送往京师。 张居正之前就说了,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国法开玩笑。 而这些奏疏同样誊抄了一份,由陈璘带两名缇骑,乘水翼帆船北上而去,这是大明的水翼帆船的第一次海航,比的就是速度。 水翼帆船也不只有一个型号,水翼帆船是一个类型,不同种类各有不同,而陈璘这次海航,乘坐的水翼帆船,是三体架构,除了主体外,水平平衡翼之下,都有一个稍微短些的船身,这样一来,船会更加的稳定,它的船速不是最高的,但是却是所有试制型号里,最为稳定和安全的。 陈璘一路北上,乘风破浪,速度奇快无比,沿岸的渔民看到了一条升腾起的白线,在水上飘过向北而去。 陈璘选的是近海,就是能看到陆地的海中航行,即便是船翻了也能游上岸的距离。 真正的乘风破浪,船脱离了水面后,速度更快! 只用了一天六个时辰时间,在万历三年五月末的最后一天傍晚,陈璘就从松江府赶到了天津卫,三千里路,十八个时辰,三十六个小时辰,陈璘在天津卫海港下了船,踩在了地上。 “副总兵!”两个缇骑见陈璘脚一软就要摔倒,伸手去扶,结果自己都是东歪西倒,趔趄在地上。 飙船这种事,实在是颠的有些七荤八素。 陈璘没有摔倒用力的跺了跺脚,站稳了身体,看着两个缇骑大笑着说道:“这一轮飙船,着实爽利!好好好,好得很!这船还得改改,还是太颠了。” “二位缇骑,我先回京,二位差人把船拉上来,咱们也给陛下看看,省的朝中那帮言官们,又是喋喋不休,说什么咱们诓骗主上之类的怪话。” “这船,是真的快啊。” 给明公们一点小小的工匠震撼。 陈璘当天就到了通州下榻通州馆驿,沐浴更衣后,等待着次日的朝见。 朱翊钧收到奏疏的时候,人都有点懵,作为皇帝,朱翊钧当然知道,权力这东西,就是这样,头天做个梦,第二天就能实现,所以所有人都对权力趋之若鹜。 但是仅仅三个月,朱翊钧就收到了反馈,实在是令他惊骇无比,大明的工匠的手,真的是巧夺天工。 次日清晨朱翊钧特意在文华殿召见了陈璘,而缇骑们也将那艘双桅三体飞翼帆船拖到了京师来,清洗干净,抬到了文华殿之前。 这玩意儿可是祥瑞,虽然是人造的祥瑞,但历代这祥瑞,不都是人造的吗? 桅杆在盛夏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国与民常相保,君与万民同气相生,这也是张居正的原话。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 朱翊钧看完了南衙来的奏疏,骆秉良对于崇正书院的集会的辩论,描写的非常详细,把那些腐儒的模样刻画的惟妙惟肖,骆秉良没有自己的意见,就只是奏禀事实的本来面目。 风力舆论真的很重要,因为风力舆论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价值观和世界观,顾宪成的学问不是不如焦竑,而是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小民就是草芥,权豪缙绅的命才是命。 这就是夫子一直提到的礼崩乐坏,或者说社会风气糜烂。 腐儒腐儒,在粪坑里打滚,还非要把人一起拉进粪坑了。 或者用荀子的话说,就是贱儒。 作为被开除了儒籍的儒门圣人荀子,就喜欢骂冥顽不灵,生搬硬套的儒生为贱儒。 陆光祖被起复了,这就是小皇帝的蹬鼻子上脸,孙丕扬考成法出了纰漏,廷议让其出京任事,这便是空出了位置,而张居正举荐了陆光祖。 张居正跟着小皇帝一起上嘴脸,一旦科道言官怕了,就直接超级加倍。 夺情梁梦龙,科道言官自我安慰说是金革无避,夺情赵梦祐,科道言官可以说怕赵梦祐廷杖真的把人打死,那么夺情陆光祖,这帮科道言官是不是给诤谏一轮? 朱翊钧准备好了弹药,就等科道言官送上门来了!连孔子、孟子那个年代都不遵守的东西,却要在万历年间遵守,如此冥顽不灵顽固不化之徒,自然要把这个风力舆论给纠正过来。 小皇帝围绕着抬到皇城来的三体水翼帆船,看了一圈又一圈,有些疑惑的说道:“这么大个的船,怎么送入宫门的?它能通过城门吗?” 面前这艘水翼帆船最长处为二丈八尺三寸(8.91米),最宽为一丈九尺四寸(6.1米),这个长宽比的原因是两个水平平衡翼比较长,桅杆大约和帆船等长,是全钢打造双面刷着一层致密的桐油,反射着阳光。 “桅杆可以拆下来,分别送入。”陈璘解释了小皇帝的疑惑,这样全须全尾的抬进来自然不行,但是把桅杆拆下来就可以入城门,实在不行还可以吊装。 只要想让皇帝看到,皇帝也想看到,办法总比问题多。 怕的就是不想让皇帝看到,和皇帝自己不想看到,那就坏了。 朱翊钧连连点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颇为志得意满的说道:“好好好!好得很!” 陈璘拿出了一本松江船厂志,递给了张宏,上面是各类水翼帆船的详细数据,造型各异,有短小水平翼的单人舢板、有单桅两帆双体舢板、有双桅双帆急速帆船等等。 详细记录数据,是小皇帝专门要求的,从松江府下海每一条船,船长、宽、长宽比、桅杆高度、吃水深、水线、人员配置、载货、用料之数、造价、帆面、水密舱设计等等等等,都要用详细的数据去记录,方便管理。 这种详细记录的方式,还是要说到王国光主持编纂的《万历会计录》,里面就详细的记录大明朝国税数据。 王国光向来提倡度数旁通,也就是用具体的数字去度量天下无穷万物,才能触类旁通,让大明变的更好。 万历初年,以挽救大明日益颓废的国势为目标,以大明再起为崇高志向,团结在张居正周围的臣子们,用自己的方法来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 吏治上有考成法、国税有度数旁通、戎政有募兵制练兵、营造有去芜存菁改良火器、风力舆论有冒死诤谏直言君过等等。 朱翊钧要做的事,就是保护好这些做事的臣子,保护好他们的政治遗产,遴选出更多的忠良循吏干臣,坚定不移的带领大明再兴。 “俞帅请命设立海事巡检司,专事海防巡检掌令传讯。”陈璘看小皇帝高兴,立刻俯首说道。 大明巡检司都是设立在关津、要冲之处,巡检司的职责是稽查无路引外出之人,缉拿奸细、截获脱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等。 巡检司隶属于兵部,巡检司巡检为正九品,多由武举人或者庶弁将担任,每一司养弓兵若干,这些弓兵不领朝廷俸禄,他们只领赏赐,分捕获200名、100名、30名等层次,地方府县参考有无过失,加以升降奖惩。 巡检司的设立完全看地方的治安情况,如果治安恶化,就会设立,比如嘉靖二十六年六月,四川添设竹箐山、沙子关、金子山、铜罗关、羊圈山等五处巡检司,专事缉盗。 巡检司的弓兵其实就是巡检到任后,招募地方的‘豪杰游侠’,不给钱只给奖金,是朝廷行使暴力的重要补充。 巡检司第一次大规模的废除是在洪武十三年,天下安定,之前负责治安的巡检司被裁撤了354处巡检司,第二次大规模废除,是在弘治年间,因为孝宗行仁政,国泰民安,陆续裁革巡检司,再到嘉靖年间,大量复置。 朱翊钧要搞的稽税千户、百户、缇骑,招募豪杰游侠做事,这可是自洪武年间的祖宗成法! “要多少钱?”朱翊钧询问着具体设立。 “俞帅奏疏。”陈璘摸出了奏疏,递给了张宏,他带着强烈的期盼看着小皇帝,希望这本奏疏能够得到恩准。 俞大猷就要几个正九品的官职,遴选浪里白条十名,任职海防巡检,每巡检配一条水翼帆船,通报各临海府州县急报消息的同时,侦查海寇动向、传递消息、稽查走私等。 朱翊钧看完了奏疏,颇为惊讶的说道:“不要钱啊?” 俞大猷知道朝廷用度紧张,国帑空空如也,也没给朝廷找麻烦,巡检司各司自负盈亏,以稽查走私抽分为主,有商舶无船引下海,缉私百值抽六,押送市舶司罚没货物。 但同样,免费的就是最贵的。 这种巡检司全看巡检本人,若是缉私船主贿赂,私自放行,那岂不是等于各个巡检司都变成了钞关?财用自主,不过几年,就变成了海寇,横行四海。 安东尼奥一路从泰西而来,一路上贿赂殖民地的总督和税务官,这件事朱翊钧是很清楚的。 若是用这免费的法子,大明绵长的海岸线上恐怕要多一大堆的海寇了。 俞大猷的意思是,这两年先对付着,等到过几年,朝廷财用,不是那么紧张了,再做打算和处置。 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张宏说道:“巡检司缉私是必须的急务,也是防倭理所当然之事,巡检招募所谓的豪杰任侠,是行不通的,朝廷养客兵,平叛之后,客兵无处安置,安置到巡检司如何?走私罚没货物,按缉私货物价值录功恩赏为宜。” 朱翊钧说的办法里,有两点和俞帅不一样。 一:不招募游坠,而用募兵。 缉私是个很专业的事儿,游坠之民和豪杰任侠们不见得能胜任,而大明的客兵则不一样,南方客兵多数都是职业军兵,而且训练日久,面对走私猖獗的海贸,能够切实履行缉私职责,平倭是战争,缉私也是战争,是保税战争。 大明的客兵也都习惯了给钱、平倭荡寇、朝廷恩赏,也算是朝廷安置老兵的仁义,客兵是朝廷的人,朝廷仍然给饷银,这就是有编制的缉私大队,和招募豪杰任侠,有着本质的区别。 二:不准抽分恩赏为主,则是杜绝巡检司财用自主,不会让巡检司变成了收过路钱的匪寇。 “陛下圣明,俞帅当然希望用客兵,就是顾虑朝廷本就财用大亏。”陈璘听闻小皇帝的主意也是颇为赞同,俞大猷当然想这样做,正规的缉私大队,不比一窝鼠辈要强? 问题就是钱,朝廷本来就是穷得叮当响,俞大猷害怕要朝廷出钱,这事又难以办成,之所以要把这水翼帆船抬到皇宫里,不就是为了让朝廷看看,他们松江镇有恭顺之心,皇帝交待的事儿,他们办得极好,求得一些圣眷庇护,好展布满腔抱负? 大明的武夫们做点事儿,就是这么难。 “这点银子还有的,一共十个正九品的巡检,每一巡检司有一百客兵,一年不过两万两银子,可能一艘船罚没就足够了。”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就下章兵部让兵部部议,拿来廷议便是。” “营造有功,松江造船厂一体恩赏,每人一…二两银子吧。” 陈璘跪在地上,十分诚恳的俯首帖耳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这就是答应了,陈璘长松了一口气,总算没白折腾,皇帝看到了他们的功劳,并且愿意给钱恩赏,虽然给的不多,但是二两银子,已经格外恩厚了。 朱翊钧也想一人十两,关键内帑也是穷的叮当响,恩赏不下去不是? 谭纶如痴如醉的看着面前的水翼帆船,当年平倭的时候,有这玩意儿,还用费那么大的劲儿? 平倭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倭巢,找不到倭巢,倭寇就可以从大明漫长的海岸线上任何一点登岸袭扰,没有进攻只有防御,那就是被动挨打,疲于奔命的同时,还有权豪暗自传递消息给倭寇,平倭之事,绝不像某些读书人轻飘飘的一句,打一群土匪罢了。 在茫茫的大海上找窝巢,就跟大海捞针差不多,有这跑快快的水翼帆船,能大大的增加斥候搜检的速度,充足的情报,能提供更多军事上的冗余。 谭纶满脸的笑容,大明蒸蒸日上,一切欣欣向荣。 “戚帅,当年咱们要此神物,何愁倭寇扰我大明海疆?”谭纶看着水翼帆船,满是感慨。 戚继光认真的核算了一番说道:“当年要是有这东西,早就打去倭国了,安能让倭寇猖狂?” 这东西造价不贵,从山东出发到朝鲜,再沿路攻入倭国,只需要几日时间,以战养战,大抵能够平息大半倭患了。 “这东西一艘才四十两银子?四百料的三桅夹板舰,不过两千两银子?”王国光翻看着《松江船厂志》面前的这艘威风凛凛的船,算上工费也只要四十两银子,远比他想象的要便宜的多,要知道红毛番的三桅夹板舰,一艘四百料的货船,就开价三万银币,这东西居然只要四十两。 而一艘封舟改进的五桅夹板巨舰,千料大船,才三万两银子一艘,这还是带火药火炮的价格。 王国光直呼便宜,户部大司徒王国光本来做好了倾家荡产的打算,开海政策下,必然要再建水师,但今天看到了船厂志书,这么一算,真的不贵了。 造他十艘,也才三十万两银子,这和东南倭患造成的损失而言,简直是九百牛一毛。 水师或者说军队,贵的是人。 陈璘也满是感慨的说道:“这东西,没想的那么贵。” 造之前,陈璘以为很贵,但是开始造了之后,才发现,是红毛番卖的贵。 朱翊钧问起了那江苏葛氏,葛成杀稽税账房之时,说起这个朱翊钧就是满脸的怒气。 陈璘在南衙,他还真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犹豫了下才说道:“江苏葛氏被抄家,是因为葛氏通倭,而不是佣奴葛成杀人。” 葛成杀人那是葛成的罪责,指使的罪名也有定文,顶多把葛氏家主拉来斩首示众,这完全到不了抄家的地步,而且这种指使的罪名,很难定罪,就在于证据难以搜集,葛成一个织工,他见不到葛氏家主,都是葛氏的‘家人’传达命令。 所以这种案子,最是难以追溯源头。 但是葛氏被抄家的罪名是通倭,这才是骆秉良立刻前往抄家的根本原因。 因为葛成信誓旦旦的说,他见到了倭人购买了葛氏出产的丝绸棉布等物。倭人非常好确认,他们的发型是中间刮干净还留下一小撮,走到哪里都能被认出来。 葛成信誓旦旦的说,他看到了倭人,而且还有其他人一起作证,稍微走访询问,就坐实了通倭的罪名。 这也是俞大猷希望能够设立巡检司的原因,缉私防倭。 朱翊钧眉头紧皱的问道:“只是做生意的话,骆秉良也不会抄家才对,携怨有滥用职权,依势作宠之态。” 稽税房成立,缇骑负责督税,没有想的那么简单,骆秉良做事也不会全无规矩,否则风力舆论能把骆秉良吃的干干净净。 大明通倭是一个重罪,但也不是说不论任何事,只要和倭寇沾上了边,就算是通倭。 室町幕府还是大明册封的倭国国王,嘉靖年间倭人争贡才下旨停止倭人朝贡,在此之前,倭国每十年都朝贡一次,若是沾上边就算了,那大明朝廷才是最大的通倭。 大明在月港的明令是禁止商舶前往倭国通商,但其实每年从月港都会流入大量的倭银,倭国的白银是大明亟需之物,只是做买卖,一般不做处置。 陈璘斟酌了一番说道:“朝廷责令权豪之家交甲弩,苏州葛氏偷偷藏了起来,将这些甲弩一并售卖给了倭人。” “该死。”朱翊钧听闻,嗤笑了一下,果然如此,要不然缇骑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愣是要抄家了。 这是不稀奇,辽东副总兵赵完责督办甲胄军备,辽东北虏、建奴都有了大明的布面甲,上面还有大明工匠的铭文,只能说该死中的该死了。 朱翊钧和陈璘又聊了很久南衙的事儿,才示意缇骑们把船抬出去,运到天津卫,让陈璘回松江镇便是。 因为要见外官,今日的廷议顺延一日,皇帝今日没有御门听政,只有讲筵之事。 “先生如何看待孟子说善战者服上刑这句?”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问道。 “彼时列国征战,礼崩乐坏,天下无仁义可言,故此言之。”张居正还是他讲学时候那个态度。 脱离任何时代背景去讨论言行,那都不是践履之实,都是强行附会,当时孟子是为了劝仁义,至于霸道,那会儿天下遍地都是霸道,还用孟子去详细谈论? 张居正稍微斟酌了一番说道:“陛下,臣有进言。” “先生请讲。”朱翊钧点头说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礼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 “臣为世宗肃皇帝实录总裁,查得嘉靖初年,世宗皇帝曾诏敕吏部,言:学政败坏糜烂,责成吏部,将天下提学官通行考察改黜,盖仅有存者。又诏礼部沙汰天下生员,不许附学过于廪增之数。” “世宗皇帝旧章已废除,士习日敝,民伪日滋,陛下登极以来,止三年,吏部亦未见改黜提学官一人,实则积习日久,振蛊为艰。今之士习,凋敝已极,即按先朝故事,大加洗涤,亦岂为过?” “臣请申明嘉靖初年旧章,整饬学政以振兴人才。” 整饬学政,这也是嘉靖新政的一部分,嘉靖初年,旁支入大宗的嘉靖皇帝也是想要做个好皇帝,做个明君,在张璁和桂萼的帮助下,也结结实实的做了二十年的明主,后来嘉靖怠政专心玄修,这些新政慢慢都荒废掉了。 朱翊钧登基三年以来,大明吏部没有罢免过一个提学官,也没有清汰天下生员,这学政败坏,积弊已久。 “先生有何良方?”小皇帝问策辅臣。 “臣有《整饬学政疏》一本。”张居正翻动着自己的袖子,拿出了一本奏疏来,哪怕是没有崇正书院的事儿,张居正也要上奏说这个学政的事儿,尤其是这所谓的良知正学,哪怕是搞一点孔孟之道,也比搞良知要强,崇正之学,要是搞知行合一,张居正一万个赞同,可关键是只有知,没有行。 朱翊钧认真的看完了奏疏,这本奏疏真的很长很长。 张居正首先阐述了学政对于国朝的意义,为国朝养士之根本;明确的指出了学政败坏的恶果,博誉于一时,抗朝廷明诏,不敢违私门请托;严厉批评了如今学政的败坏,为公开幸门,明招请托;引用了嘉靖初年整饬学政的条款,题准事例,逐款开列分析其中的利弊; 结合考成法提出了当下考察改黜提学官、学校筹办、人才遴选、清汰生员等十八条整饬学政新政。 这十八条,每一条都是张居正为了整饬学政的殚精竭虑。 “先生大才啊,这本奏疏,还有杨太宰之名?”朱翊钧看完了奏疏,只能佩服张居正的谋划,真的是滴水不漏,他已经说明了,要举当以渐,绝不是操之过急。 杨博已经走了半年了,张居正这个时候才掏出这本奏疏来,显然不是为了夺杨博的功劳,而是因为彼时时机不成熟。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和杨太宰曾经多次就整饬学政沟通,承杨太宰不弃,臣略有所成,只是当时政令阻塞,不能成行。” 杨博是个君子还是小人,就像嘉靖皇帝是个明君还是昏君一样,都是对立而统一的存在。 “先生要加一个算学进去?”朱翊钧察觉到了十八条里的盲点,颇为惊喜的问道。 张居正点头说道:“陛下要稽税房、稽税局查账稽税,户部要盘账、整理国税度支,南衙、浙江、福建、江西、两广要清丈,这都需要算学的人才,现在勉强够用,但是日后就说不清了,自然要培养。” “度数旁通乃是国之大计,自然要加一门算学进去。” “万历五年春闱不考,但是到了万历八年就一定要考算学了。” 朱翊钧对加算学极为赞成,但有些担忧的说道:“好好好,加一门算学好啊,就怕到时候科臣又要喋喋不休,说先生为自己孩子科举铺路,专设算学。” “那就让两个孩子万历五年中式就是。”张居正颇为诚恳的说道。 朱翊钧眉头一皱说道:“科举为国选士,可是众目睽睽,操纵科举之事,先生可做不得。” “他们好好考就能中式。”张居正却是信心十足,他的孩子他很清楚,学业极好,上次是张居正特意交待不要考中,为了推行政令,委屈了两个孩子。 张居正从实力的角度出发,他不用操纵科举,两个孩子也能中式。 朱翊钧拿起了朱笔,奋笔疾书之后,开口说道:“先生所奏,倶深切时弊,鞭辟入里,所开条款,条条切实可行,着各部遵行,若仍有违怠旷职者,吏部、都察院务要指实考察奏黜,不许徇情,若有姑息徇私,一并处置。” “下章礼部、吏部部议。”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陆光祖回京,那可是一片骂人,人人都说陆光祖是缙绅叛徒,为了起复狼子野心,若不是他在崇正学院的集会上,振臂高呼,群情激奋之下,葛氏也不会做了这个出头鸟。 现在好了,骆秉良在南衙的名声已经不是恶臭可以形容了,动不动就抄家灭户,着实是可恶至极,但是又毫无办法,无论是昆山顾氏,还是江苏葛氏,那都是历历有据,办的案子,都是铁案,不是污蔑,就只能叫嚣几句鱼肉缙绅,不了了之。 在隆庆年间,鱼肉缙绅还是个罪名,到了万历年间,因为清丈、清理侵占、还田等事儿,鱼肉缙绅已经不是罪名了。 不鱼肉缙绅,缙绅就要鱼肉朝廷了。 这陆光祖刚回京,弹劾他的奏疏,就如同雪花般飘进了文渊阁内,这些弹劾的奏疏,统一被吕调阳贴了空白的浮票,朱翊钧都画了个叉号,任由言官制造风力舆论,却是一言不发。 朱翊钧在等,在等科道言官跑到承天门前磕头,彼时朝天阙,朱翊钧耐着性子解释了,若是这次还要闹腾,那缇骑的板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平时上奏朱翊钧可以耐心解释,朝天阙那就是破坏规则,是逼宫。 日上三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葛守礼、海瑞,掌翰林院事王锡爵、掌国子监事王家屏、范应期等人齐聚在了全晋会馆之内。 葛守礼平静的说道:“我看好都察院的御史们,王学士定要看好翰林院,王家屏、范应期你二人看好国子监,但凡是有一个人跑去皇极门磕头,咱们全都引咎致仕好了。” 王家屏还以为葛守礼叫他们来是商量联袂朝天阙之事,可是一听居然是要把所有人看好不得擅动,疑惑的问道:“这可是夺情起复,忘亲贪位者诋臣也,上干天怒,俱获重谴之事。” “胡说八道,哪个夺情起复的事儿,获得天谴了?瞎说什么呢。”葛守礼立刻训斥道:“你盘算下,国初从阁臣到廷臣,一体夺情,最长的也不过给了六个月的假期处理丧事,哪个明公夺情起复的被天谴了?” 范应期还真的认真盘算了一番,摇头说道:“那倒没有,但事关纲常人纪、士君子立身大节,而可苟焉!” “你非要找死是吧,伱去,你去!快快快。”葛守礼也不再废话,挥手让范应期去朝天阙,去皇极门前磕头去! 范应期赶忙说道:“葛公教我,为何这事不能前往?” 葛守礼靠在椅背上,无奈的摇头说道:“唉,咱们这个陛下哪哪都好,看着挺明媚的仁君典范,就是这心思…太重了。” 葛守礼幸亏嘴上有把门,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就没有见过这么阴险的皇帝! “葛公何不明言?”范应期满是疑惑。 感谢“西南第一山”的1000点打赏,感谢支持和认可,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贱儒,尝尝朕的廷杖! 葛守礼葛公他不能明言,这事儿不能明说,这就是个套儿,等着人往里面钻的套! 皇帝的阴险狡诈,令人防不胜防! “你若是觉得我在害你,你尽管去,若是觉得我葛守礼这个党魁做的还像那么一回事儿,就听我的,不要参与。”葛守礼言尽于此,并没有过多的解释。 范应期沉默了很久才俯首说道:“人之大伦,各有所重,卒哭之礼,万古之纲常所系,四方之观听攸关,学生去了。” 范应期还是觉得不应该夺情起复,因为破坏了人之大伦,历代莫不是以孝治天下,若是人人都像陆光祖那般,那天下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葛守礼摆了摆手,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范应期也跟了他葛守礼这么长时间了,葛守礼什么时候害过他范应期?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 “唉,怎么就是不听劝呢。”葛守礼看着范应期的背影,还是有些难受,范应期也是他比较用心带的学生了。 杨博走后,范应期就一直以弟子礼觐见,也算是带了两年,一直都还算比较听话,今天非要为了那什么法三代之上,连孔子那个年代都不遵守的礼法,去忤逆皇帝,去跳这个火坑,葛守礼真的是用力救了。 王家屏也有点疑惑的问道:“如此人之大伦,葛公为何要横加阻拦?若是事出有因,为何不能明说呢?这样遮遮掩掩,是何道理?” “伱也要去,那就去吧。”葛守礼挥了挥手。 “我不去。”王家屏立刻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大声的说道:“葛公不让我去,我就不去,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到时候,你看看范应期的下场,你就知道了。”葛守礼略显有些颓然,自己的学生往火坑里跳,结果他拉都拉不住。 范应期离开了全晋会馆的文凌阁,走了几步路,摸了摸身上的腰牌,站定后,也没犹豫,转头回书房去了。 “你怎么回来了?还腰牌吗?你可想清楚了,你把这全晋会馆的腰牌还了,耻与我为伍,锒铛入狱,我怎么搭救于你?”葛守礼一看范应期回头眉头一皱,他都没收回范应期的腰牌,范应期难不成要还? 葛守礼本来打算等范应期哐当进去了,他再想办法搭救,只要范应期不是聚啸挑头的那个,救个一时犯错的弟子,也属于合情合理之事。 可是范应期回来,这就是要一往无前了吗?为了崇古发三代之上的礼法,连师生的情谊和最后的后路也要斩断吗? 范应期赶忙俯首说道:“学生已经守了人之大伦。” “啊?啊…”葛守礼眉头一挑,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坐吧,坐吧。” 范应期守了五常大伦,只不过只守了一点点,还没走出文凌阁的院墙,就不守了,回到了书房里。 范应期就很知道变通,王家屏和范应期可是万历二年同考官,收了银子不办事的主儿。 范应期学了一辈子,都认为三年卒哭之礼,是应该的,不卒哭不守孝,那是亡人之之礼,是贪位的诋臣,是不孝、是不忠、是禽兽,所以他离开了一下,这是忠于自己的认知,而后他转头回到了文凌阁,这是忠于自己的践履之实,这不冲突,这是知行合一,他的这番动作,充分体现了一个儒生既要也要的扭捏和做作。 王锡爵一想到那些个儒生那个嘴脸,就连连摇头说道:“难呀难。” 海瑞摇头说道:“难什么难,就该有个陛下这样的君主,治一治这些个风力舆论,整日里喋喋不休,没一点正事,提学官三年了无一改黜,难道天下的提学官,人人都是端厚方正之士?” 葛守礼极为赞同的说道:“对,咱们看好自己的人,看热闹就得了。” “葛公啊,我们可以听话,可是究竟为什么呢?”王家屏和范应期对视了一眼,还是不知道这个火坑究竟是什么。 葛守礼笑着说道:“别问,看着就好,总会有人跳出来当那只鸡。” 海瑞和葛守礼负责都察院的奏疏,御史们的奏疏一本又一本,瞧着瞧着,海瑞就瞧出了一些端倪,张居正张党的科道言官张楚城也在上奏说陆光祖夺情之事,是陈词滥调。 张楚城,那可是张居正的铁杆,是弹劾张四维、王崇古的利刃,这把刀一出现,海瑞立刻意识到了不同寻常,陆光祖是张居正举荐,而张居正的嫡系铁杆言官张楚城,在弹劾陆光祖夺情不守人之大伦。 很显然,张居正在往这把火里添柴。 海瑞和葛守礼商量了半天,是真的反复商量,仔细的思虑,还是海瑞灵光一闪,才恍然大悟和葛守礼一说,葛守礼直接呆滞,阴险狡诈张居正和小皇帝联手做这么个局! 设好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贱儒往里面跳! 葛守礼是真的有些怕,这张居正和张居正教出来的皇帝,还能更阴险一些吗?玩这种把戏! “会有人往里面跳吗?”王锡爵并不知道这中间具体有什么错漏之处,但是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但具体说不出上来哪里不对。 葛守礼嗤笑了一声说道:“梁梦龙、赵梦祐、陆光祖,陛下这已经第三次逼迫了,若是科臣再没有动作,日后夺情起复,就是常态,到了必须要争的时候了。” “有乐子可以看咯。”乐子人葛守礼就想看乐子。 此日清晨,太阳在五更天的时候已经升起,在晨鼓和钟声之中,京师的坊门城门缓缓打开,在朝阳之中苏醒了过来,东掖门是廷臣们每天去文华殿廷议的必经之路。 “今天这出儿还是葛公搞出来的?”谭纶看着皇极门方向跪倒的几个人,颇为感慨的说道:“这一手从弘治年间玩到了万历年间,还没玩够啊?天天折腾这一出儿,我都看腻了,就不能换点新的花样吗?只是为了博誉一时,怪不得元辅要整饬学政,大明都是如此腐儒当道,天下必有丧亡之乱。” “不是我。”葛守礼颇为平静的说道:“我可是约束再约束了,他们自己非要跳出来,还不如太液池里的鱼聪明。” 小皇帝弹无虚发,到太液池打鱼,太液池的里鱼看到小皇帝都藏在水底,那十多个人跪在皇极门前,就显得非常呆。 “这次还真不是葛公。”王锡爵为葛守礼说了两句公道话,葛守礼为了这个事儿,差点跟自己的门下决裂,若真的要挑衅皇权,那也不是这么个路数。 “什么话!上次也不是我!”葛守礼脸色涨红的争辩的说道:“上次不是我!” “你看,葛公又急。”王锡爵乐呵呵的说道,走进了东掖门,入文华殿开始每日廷议了。 文华殿内,朱翊钧一脸兴奋的对冯保说道:“来了没?今天科道言官到场了没?” “来了来了,天蒙蒙亮的时候,缇帅就看到了几个言官在皇极门前跪下了。”冯保连连点头说道。 “好好好!”朱翊钧双手一拍,满脸的鱼上钩了表情,对赵梦祐说道:“缇帅,准备好廷杖!” “甩净鞭,让廷臣入殿廷议。” 朱翊钧坐在月台之上,调整好了表情,宣布开始日常,御门听政。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诸位爱卿免礼,朕身体挺好的,但是心情却不是很好,皇极门前,又跪了几个言官,大有朕不肯认错,就要饿死在那儿,以成全自己死而不朽的名声。” 心情不好吗?张居正一点都没看出小皇帝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地方,反而看到的都是跃跃欲试,这是有收获的兴奋! 套是小皇帝设的,布局的是张居正。 天罗地网已经布下,科道言官已经到皇极门前跪下,大戏开场了! “他们领头的是谁?吴中行?又是这个吴中行,宣他进殿来。”朱翊钧小手一挥,要把吴中行宣来,把这出大戏唱完。 没过多久,赵梦祐回到了殿内,面色古怪的说道:“吴御史说,陛下不收回成命,他就不来。” “哎呀?”朱翊钧一乐,笑着说道:“他不来是吧,朕去还不行?”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吴中行是隆庆五年进士,臣是其座主,臣去让他来吧。” “我记得吴中行不是先生的门下吧。”朱翊钧看着职官书屏,吴中行根本不是张党,而是晋党。 “臣是当年主考,臣去宣他过来吧。”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吴中行不屑拜张居正为座主,这就是一段很薄弱的师生情,张居正还是不太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没过多久,缇帅赵梦祐再次入殿,俯首说道:“陛下,先生也没请动吴中行,他是打定了主意。” “好得很!”朱翊钧站了起来,也不再废话,这出大戏不在文华殿唱,就在皇极门前唱,哪里唱不是唱,舞台是吴中行选的! 朱翊钧带着一干朝臣,风风火火的来到了皇极门前,皇极门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朱翊钧走到了吴中行的面前。 “陛下,座儿。”张宏和冯保带着一堆小宦官把陛下的龙椅一并抬了过来,放在了朱翊钧的身后。 朱翊钧看着吴中行,面色严肃的说道:“朕很失望,还以为你们能整出多大的阵仗来,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就七个。” “陛下,之前还有十几个,臣来宣吴御史觐见的时候,见势不妙,跑了五个。”赵梦祐也是无奈的说道。 赵梦祐也不得不佩服这种见风使舵的本事,到底是知道怕,小皇帝一宣科臣觐见,科臣总是不自觉的心惊胆战,毕竟被骂了两年了,都形成本能反应了。 “吴御史,你的奏疏写的很好。”朱翊钧拿着吴中行的奏疏,首先肯定了吴中行的文采。 吴中行跪在地上,面色惊异,俯首贴耳的说道:“陛下谬赞。”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看着吴中行,“你说:天象示异,星变非常,凡事必质诸人心而安,始揆诸天意而顺,然后天变可消。” “你可知一日有多长,一年有多长?你可知北辰星数变?你可知北极出地之角?你可知岁差?你可知大地曲几何?你可知日月为何相交?你知道吗?” “一日就是一日,一年就是一年,其余皆为谶纬之学,臣不知。”吴中行打了个哆嗦,陛下问的他还真不知道。 “冯大伴,告诉他。”朱翊钧看着冯保说道。 冯保俯首说道:“臣遵旨。” “一日是一百刻,一刻一百分,一分一百秒,一日十二时辰二十四个小时辰,此乃刻分秒本圭表度数,沿用到时间之上。” “一年不是一年,一年是365日24刻25分左右,郑王世子殿下,正在度量。” “有史以来,天北极的那颗星五变,皆因岁差而去,恒星东去,节气西行,地年小于天年,故此有岁差,北辰多变也因为岁差之故。” “北辰出顺天府和怀庆府之地角差四度,天高极远,若是地平则无差,地曲所有有差,所以地曲为球。” “地为球,月为球,天为球,地横于日月之间,则月食,月横于地日之间,则为日食。” 冯保解答了陛下的提问之后,才面色凝重的说道:“吴御史,无穷万物运行自然有它自然之理,牵强附会,用天象示异,星变非常和天下事、人心安定联系在一起,才是最大的谶纬之说,摇唇鼓舌之徒。” “你要是看到了水翼帆船在水上漂浮疾驰,怕是以为神仙下凡了,哦,对了,你不知道什么是水翼帆船,你怕是连麦、稻、番薯都分不清楚,五体不勤,五谷不分。” “先王褴褛,绝地天通,天上天下、神与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定世序天地,吴御史此言,更是对先王的背叛。” “陛下,臣说完了。” 朱翊钧看着吴中行连连摇头说道:“你还有要反驳的吗?” “臣愚钝!”吴中行跪在地上,冷汗直流,陛下身边的宦官怎么懂的这么多!而且逐条逐理分辨的明明白白。吴中行想反驳,但是他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多读点书,让外人知道了,咱大明的进士就这水平,你不丢人,朕还丢不起那个人呢。”朱翊钧嗤笑继续说道:“你上奏说:朕肩天下之重任,身系四海之具瞻,必正已,而后可以正百官,正万民。圣旨所以夺情起复,与陆光祖而言,君有命,所以不容不起复。光祖必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 “你说朕毁了万古之纲常所系。” “梁梦龙夺情时,你为何不上奏来,让那状元郎孙继皋一人上奏?” 吴中行跪在地上,赶忙回答道:“金革无避。” “那赵梦祐呢?你为何不上奏来?是怕缇帅打死你吗?”朱翊钧一笑,吴中行比孙继皋强点,孙继皋读死书,但是吴中行还是很了解丁忧和夺情的矛盾。 “惟武弁戎行,不得丁忧。”吴中行赶忙回答道。 赵梦祐这个夺情,可以用武将去解释,在周礼里武将不丁忧,所以才有金革无避,绕个圈子避开丁忧的法门。 “你还真会给自己找理由咧,自孝宗起,武将也一体丁忧,这么会给自己找面子吗?怕就是怕,自己在粪坑里,就认为别人也在粪坑里。”朱翊钧嗤笑,历史上赵梦祐就回乡丁忧去了,一走就是三年。 祖宗之法的确明确规定了,武弁戎行,不得丁忧,但是到了孝宗之后,也都是要丁忧的。 吴中行强行挽回自己的尊严罢了。 “臣惭愧。”吴中行打了个哆嗦,小皇帝怎么知道的那么多! 的确,自孝宗以来,总兵以下武将,如果没有朝廷的特别下旨要其在任守制的,都需去职回原籍丁忧,副总兵、参将,若是没有总兵、总督、巡抚上奏请夺情留任的,解职回家。 按照惯例,赵梦祐理应回乡丁忧,但是这个是缇帅,不太好惹,毕竟来自武器的批判还是太吓人了。 陆光祖就好惹。 朱翊钧看着吴中行说道:“你上奏言:王子请丧,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然则终丧正圣贤之训也,而身自违之,必其所不忍也。” “又在断章取义啊。”朱翊钧看着吴中行面色冷厉的说道:“冯大半,给他讲讲孟子此言为何讲来。” “臣遵旨。”冯保端着手,作为内书房卷出来的宦官,他的四书五经读的极好,科举考试的士子们开口闭口就是寒窗苦读,似乎这读书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儿。 可是宫里这内书房读书,读不好真的是要死人的。 冯保看着吴中行,嗤笑的说道:“典故如是。” “齐宣王母亲病逝,齐宣王想要短一些丧期。春秋战国之时,已经没有人遵循卒哭三年之礼,齐宣王尊儒道,也不愿意三年这么久。” “孟子的弟子公孙丑就问孟子:只服丧一年,还是比不服丧要好吧?大家都不丁忧卒哭三年,齐宣王肯服丧一年已经极好了。” “孟子说:这好比有个人在扭他兄长的胳膊,你却对他说:暂且慢慢地扭吧,你还自认为是在教他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这是不对的。” “孟子在劝仁。” “后来齐王的儿子母亲死,王子请丧数月,公孙丑又问:像这种情况该怎样理解呢?” “孟子才说,王子想服丧三年但客观条件不允许。即使是多服丧一天也比不服丧好。” “你引用章句,完整的应该是: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就是说想做而做不到,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只有那种没有人禁止他,他却不肯服丧的人,才是没有人子之礼,毫无孝心的禽兽。” “孟子此句,批评的是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你引喻失义了。” 冯保把完整的典故说完,也解读了孟子的本意,三月、三年的丁忧卒哭之礼,孟子也不是很计较时间,他批评的是不孝的人,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儿,不肯丁忧的人。 “大理寺卿空缺,陆卿本来就要入京做大理寺卿,来的路上,回乡丁忧。”朱翊钧看着吴中行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呀,不就是看陆卿在南衙振臂一呼,葛氏应声倒霉,吃了个闷亏,才喋喋不休的吗?” “有人觉得冯大伴解孟子章句不对的吗?” 朱翊钧看向了在场所有的人,询问着跪在地上的科道言官,也在询问廷臣,王锡爵可是掌翰林院学士,觉得冯保说的不对,可以提出质疑。 “臣等愚钝。”跪在地上的科道言官互相看了看,才再次俯首说道。 孙丕扬是按照正常流程外放做官,他考成法自己不达标怪谁?正三品大员的任命,岂能儿戏?这个位置,就像梁梦龙一样,不夺情起复,无人可用,不夺情陆光祖,用谁都不合适。 夺情起复梁梦龙的时候,朱翊钧就打定了主意,一旦有言官逼着谭纶上战场,朱翊钧一定杀了他。 什么狗屁的耳目之臣的骨鲠正气,伤大明任事大臣,就是伤大明的元气,谭纶的身体不上战场还好,上战场怕是下不来了。 “你们还要上奏言陆光祖夺情事儿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其中三个科道言官再拜,大声的说道:“臣等愚昧。” “你三人既然不再上奏,就免礼,暂且别走,站一旁看着便是。”朱翊钧小手一挥,让他们站到旁边去,地上还跪着四个人,分别是吴中行、赵用贤、沉思孝、艾穆。 吴中行、赵用贤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当年也是张居正任主考,这二人并未拜在张居正的门下,朱翊钧教训他们,就没必要留有情面了。 赵用贤再拜振声疾呼道:“诚祖宗成法,自居正当国,妖星突见,光逼中天,光祖为张居正同榜,提举任用,人心顿死,举国如狂!” 朱翊钧打断了赵用贤的施法,平静的问道:“等下,举国如狂?狂生在哪儿?你在说朕的皇叔吗?朕也没见皇叔狂啊?还是说举国如狂,是你三人?举国若狂,太夸张。” “你继续。” 赵用贤蓄力这么久,直接被打断,如鲠在喉,皇帝又让他说,他只好继续说道:“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何社稷之能安?” 朱翊钧再次打断了赵用贤的施法,疑惑的问道:“元辅当国,怎么社稷不安了,不挺好的吗?是西北东北打了打败仗,还是大明东北闹起了千里倭患?这不是捷报频传吗?殷部堂都跑去吕宋耀武扬威了,你哪来的社稷不安?” “是缙绅权豪因为清丈、清理侵占、还田的事,闹得不安吧。” “你继续。” 赵用贤好不容易蓄的力,再次被打断,那真的是一口老血闷心口,他缓了半天才继续说道:“万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弃先王之制,而从近代之例,如之何其可也?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 “自孝宗以来,我大明崇古,法先王万世不移之制,有雍熙之治。” 朱翊钧再次打断了赵用贤的施法说道:“你的雍熙之治,就是西北打的一片糜烂,总兵、副总兵阵亡十余人?还是说东北土蛮、建奴不断反复入寇,东北民亡且乱?还是说东南倭患绵延千里?还是说两广匪寇为祸十二载不能平定?” “这些和先王之制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自己也说了,自孝宗以来,行先王之制,不再夺情。那你的意思是,大明接连战败,名曰封贡,实为岁币,是因为先王之制的原因了?” “你在质疑先王之制吗?” 赵用贤立刻陷入了悖论之中,要说先王之制和眼下的国事有必然联系,那就是先王之制导致国朝每况日下,毕竟孝宗以后,几无夺情,唯有一例是户部尚书金革无避起复。 可是说先王之制和眼下国事没有联系,那还守个屁的先王之制!整个儒家的理论体系都崩坏了。 皇帝太难缠了! 赵用贤绞尽脑汁俯首说道:“此仰赖今圣明在上,百工济济,臣每切庆幸,以为雍熙太和之美,庶几复见!” 朱翊钧啧啧称奇的说道:“你说都是因为朕的原因,大明才恢复了如此元气?你听听你说的话,再看看朕这十二岁的年纪,你这话亏心不亏心啊!开口说话,能不能说自己相信的话,不忠于国朝,不忠于皇帝,不忠于江山社稷,也要忠于自己的本心才是。” “你们前脚骂朕夺情起复陆光祖是违背祖宗成法,是违背先王之法,转头就说朕圣明在上,你这话前后不矛盾吗?” 朱翊钧语气一变厉声说道:“你们是不是看朕年纪小,才这样颠三倒四的说?!” “臣不敢。”赵用贤直接被扣了一顶欺君之罪,吓得一哆嗦,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等一众朝臣,面带悲戚的说道:“先生、大将军、大司马、大司徒、总宪,他们欺负朕,诸位爱卿都看见了,他们欺负朕年纪小。” “先帝突然晏驾龙驭上宾,留下了母亲和朕,孤儿寡母的,祖宗成法在,母亲不能临朝称制,不能垂帘听政,高拱欺负朕,闹到最后让朕这个十岁孩子当家,皇帝专管,偌大个江山交到了朕的手里,朕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一点的逾越之举,可他们,还这么欺负朕!” “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 张居正、戚继光、谭纶、王国光、海瑞、葛守礼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皇帝,您这戏是不是太过于用力了!大家都看着呢,到底谁在欺负谁? 谁在仗着自己读书多,把当朝学士骂的狗血淋头,骂的抬不起头,谁在左手知行合一致良知,右手矛盾相继释万理,一巴掌又一巴掌的抽的不亦乐乎?谁在仗着自己年纪小,抓着痛脚,在这里倒打一耙? 谁!在欺负!谁!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赵检讨这么多话里,有一句话是对的,陛下英明在上,方有今日气象。” “先生!”朱翊钧一拍扶手,气急败坏,该配合演出的时候,请不要视而不见。 张居正硬着头皮说道:“臣为陛下讲筵,臣为国朝元辅,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指鹿为马,那是奸臣之举。” “那算了。”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计较张居正不肯配合,信实的讲,的确是小皇帝在追着言官们打,张居正作为元辅确实不能颠倒黑白。 “陛下,丁忧实乃祖宗成法,臣等请陛下务必以天下苍生为首务。”吴中行、赵用贤等四人,再次俯首说道:“纲常植而朝廷正,朝廷正而百官万民莫不一于正,灾变无不可弭。” “哼。”朱翊钧嗤笑了一声说道:“谁告诉你们,陆光祖是夺情了?冯大伴,告诉他。” 海瑞和葛守礼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是极为惊悚,他们猜对了!果然如此,小皇帝又在凭空造牌,陆光祖根本不是夺情起复,而是正常起复! 这就是个万劫不复的火坑,谁往里面跳,谁就是贱儒! 皇帝果然是阴险狡诈。 冯保看着吴中行等人呆滞的表情,笑着说道:“陆光祖丧期从万历元年二月起,止于万历三年四月,丧期已满,元辅举荐,为何不能回朝?” 吴中行立刻俯首说道:“这不对啊,万历元年二月起,到现在也不满三年。” 冯保看着吴中行凑近了一些说道:“国家令甲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为满。虽庸人小吏,匿丧有律。惟武弁戎行,则墨衰从事。” “所以二十七个月期满,你当陆光祖跟你们一样吗?他五月份去南衙崇正书院,是丧期满了,古人论孝看孝心,你们看丧期是吧?孟圣人都不看丧期,你们到底在纠缠什么?” “你们在乎的是先王之礼吗?不是!就是拿着丁忧这件事作为攻讦的武器,随自己心意抨击攻讦罢了,连我大明国朝体制都不知道,还当什么耳目之臣!还配当我大明臣子?!” 朱翊钧见冯保威胁的话说完,开口说道:“礼部尚书,我朝丁忧丧期几何?” “自报丧到止丧,二十七个月。”万士和俯首说道。 自孝宗以后,就几乎没有(只一例)夺情起复的事儿发生,因为车马太慢,一般丧期满,丁忧朝士,还要写信给朝中之人,谋求再起,朝士举荐,这一来二去,一般都三年以上,所以一说卒哭之礼,就是三年丧期,其实是二十七个月。 “哼。”朱翊钧看着吴中行等人,冷哼一声说道:“你们整天念叨先王之法,却枉顾先王彼时与今日不同,你们整天念叨祖宗成法,可对祖宗成法有那么一点恭敬之心?” “不过是为了一家私利,族党排异,泄泄沓沓罢了。” “科道言官,连祖宗成法明文都不知晓,无中生有的弹劾朝中大臣,缇帅,将此四人,拉下去,杖责三十杖!以儆效尤,日后再有丁忧、夺情之议,一体视若党争排异之举论罪。” “臣遵旨!”八个缇骑将四个人摁在地上。 朱翊钧看向了所有的廷臣问道:“他们连祖宗成法明文都不知道,朕应该送他们去先王的时候,去那个时候当官去,用周礼的剑,做本朝的主?” “诸位明公,这四人挨廷杖,总不能说是伤耳目之臣的骨鲠正气吧。” 负责鉴定科道言官的海瑞出列俯首说道:“这四人既无骨鲠,更无正气。” “心中险诈邪僻、满心私利,但外表上却谨小慎微,总是用花言巧语致饰于伪善,其实内心在忌贤妒能。对于他要举荐的人,就宣扬他的美德,隐藏他的过恶;对于他要罢黜的人,就宣扬他的过恶,隐匿他的功劳和德行,使君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能够施行,这样的人被称为奸臣。” “该打。” 朱翊钧看向了所有的朝臣,而后才开口说道:“就在这里打,朕就在这里看着。” “缇帅,行刑吧。” 赵梦祐再次俯首说道:“臣遵旨。”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四个人被摁在地上,吓都要吓死了,这顿廷杖可一点都不涨声誉,陆光祖不是夺情,他们就是在搬弄是非。 赵梦祐带着缇骑们,将四人摁在了长凳上,准备开始廷杖。 “陛下,还是不要打死了好。”张居正低声提醒着皇帝陛下,举当以渐,不要操之过急,吹求过急,反而陷入被动当中。 朱翊钧见自己的政治目标已经达成,笑着说道:“他们想死,朕还不成全他们诤谏、死而不朽之名,先生,拟一道圣旨来看,把这事儿昭告天下,若是天下耳目之臣,觉得朕打的不对,那就再来议便是。” “臣遵旨。”张居正发现,小皇帝杀人诛心这块,如此的丝滑。 朱翊钧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确定一件事:日后再有丁忧、夺情之议,一体视若党争排异之举论罪。 9000字大章,贱儒可是儒门圣人之一的荀子骂儒生的话,觉得骂的难听,可以找荀子问究一二,看看他为何骂的这么难听。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算学宝鉴》、《算法统宗》和《泰西算学》 诬告的处置方法通常为反坐。 在汉时,《汉书》将诬告和杀伤人化为等号,明确规定:年八十以上,非诬告、杀伤人,佗皆勿坐。 诬告是言语中伤和武器伤人等同。 在唐时,《唐律疏议·斗讼三》:诸诬告人者,各反坐。反坐的意思是把被诬告的罪名所应得的刑罚,加在诬告人身上。 明承唐制,大明律在诬告反坐上更加严厉,为罪加三等,明文为:诬告人答罪要加所诬罪二等;诬告人流徒、杖罪要加所诬罪三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诬告人死罪,所诬之人已杀者,反坐以死。未决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役三年。 《纲宪事类》中和大明会典的都察院篇也对科臣要求不准宿娼、不准携妓游玩,不准潜赴戏院游荡等,也有不准诬告,反坐加所诬罪三等。 科臣言官是大明纠错机制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如果科道言官武器化、工具化,成为排除异己为虎作伥的工具,大明的吏治,立刻就会彻底崩坏。 从大明朝的实际监察情况来看,言官发挥的作用呈现了一种下滑的趋势,前中期还好,到了中晚期,言官就从吏治的去污剂,变成了吏治腐化堕落的催化剂。 张居正其实对科道言官也没什么好办法,他不能对科道言官下手,否则就是坐实了傅应祯对张居正的所有指控。 张居正不方便出手没关系,朱翊钧出手就行。 缇帅赵梦祐磨刀霍霍一直在等,把地上的四个人拉上了长凳后,就举起了廷杖来,重重的打了下去,言官们在一下又一下的廷杖中,不断的痛哭哀嚎。 而朱翊钧则是冷眼旁观,一直到行刑结束朱翊钧才站起身来,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离开了皇极门,回到了文华殿内,继续御门听政。 对于这四个人的处置还没有结束,挨了廷杖之后,仍然要削官身回籍闲住,不得签署公事,这就是绝了这些人起复的可能,四个人因为弹劾陆光祖夺情起复之事,最终落得这个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很快一道圣旨,昭告天下,若是科道言官仍有觉得皇帝伤了耳目之臣和骨鲠正气者,可以继续上奏来看,结果朱翊钧并没有等到言官们继续连章上奏,小皇帝这个连环套下的实在是太刁钻了,凭空造牌后杖责,再接连上奏,怕不是一顿廷杖就能结束的。 至此,朱翊钧借着夺情和丁忧之间的矛盾,沉重的打击了贱儒的嚣张气焰,一定程度上纠正科道言官的构陷之风,政,正人者之不正,正,清朗风气之正。 最近朱载堉在忙一件大事,那就是关于算学官式编纂,也就是教科书的编纂,本来朱载堉以为一件很简单的事儿,却遭到了大明皇帝的屡次驳回,皇帝对他编纂的教科书就一个评价,不满意。 不是朱载堉的算学水平有问题,实在是小皇帝的要求太高。 “皇叔,算学数理是什么呢?”朱翊钧在文华殿的偏殿,看着朱载堉又呈送上来的教科书,再次驳回,略有无奈的说道:“借用国初严恭《通原算法》中的一句话,那便是:一本万殊之理,达之于通原之法。” “这便是算学数理。” “景泰年间,吴敬著《九章详注比类算法大全》,算是大明历代算学集大成者,可是皇叔所上奏《算学启蒙》这都是些什么呢?占病法、孕推男女,算学能解决会不会生病,生男生女的问题吗?” “算学是什么?算学是无穷万物的语言,让万物开口说话的不二法门,若是这等算学官式,传阅天下,和巫蛊之术有何差别?岂不是引人耻笑?” 朱载堉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不能,陛下圣明。” 朱载堉其实对自己的上奏的算学启蒙也不满意,他已经竭尽全力了。 作为皇帝的算学老师,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授了,小皇帝的算学真的很强。 朱翊钧仍然面色严肃的说道:“算学是无穷万物之理的表述,它应该尽量的简明扼要,应该有一整套的严谨的、条理分明的论证过程,应该是对于实际问题,大胆的提出猜想,小心去论证、仔细归纳总结、反复去验证。” “算学,是一切万物发展的坚实基础,算学是三才万物之总经纶。” “皇叔所著作的算学启蒙,就如同民间的巫师在对着太阳跳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舞蹈,在泥塑像前求神拜佛而后烧一张符咒一饮而下,如同吃沾血的馒头就可以治好肺痨。” “皇叔啊,这不是朕想要的算学,也不是大明应该有的算学。” “皇叔?” 朱载堉赶忙说道:“臣在。” 朱翊钧继续说道:“皇叔的算学启蒙,非但没有启蒙,反而容易让人误入歧途,就是在教人就这样算,而不是在教天下士林该怎么算,更没有教人为何这样算,和腐儒们喊着先王之法一样,都在教人怎么做,却不教人该怎么做,更不教人为何这样做。” “更加明确的说,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必然,皇叔的算学启蒙,就只是知其然,没有知其所以然。” “朕很是失望。” “皇叔的算学,连朕这个十二岁的孩子都能学完,这算是一门学问吗?” 朱载堉在内心疯狂的嘶吼,小皇帝你能跟普通人一样吗?你这算学早已化境,还用人教吗? 在为期半年的算学课上,朱载堉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与其说是他在教小皇帝,不如说小皇帝在教他,很多问题,皇帝根本不用他教,小皇帝能够利用冬至圭表的影长,将冬日时间测算到刻的精确程度,这和他朱载堉、张居正一样,都是神童。 “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臣编纂的算学,正好是咱们大明学子们可以接受的地步?”朱载堉想了想提出了一种假设,不是他编纂的有问题,而是皇帝要求太高?高估了大明学子们接受能力。 大明学子们除了四书五经,其余皆不读,连大明会典都不读,更遑论这算学了,大明学子不读算学的原因,是因为大明科举不考明算科,不仅大明不考,连宋朝也不考,明算科这一学科只不过是在唐初昙花一现,到了唐末和五代十国,也就彻底不考算学了。 可以说,中原王朝的算学,在算学不入科举之后,发展速度几乎陷入了停滞的状态。 “皇叔所言有理。”朱翊钧也是无奈的点头,他的要求的确有点高了,他要的是算理,朱载堉给出的却是算数,这种期望和现实的落差是皇帝和皇叔之间的主要矛盾。 “陛下,咱们是不是先让学子们接受算数?能算清数也是极好的。”冯保也为皇叔说了句公道话,不是人人都是生而知之的神童,也不是谁都能接受算学为三才万物之总经纶的概念。 路一步一步走,饭一口一口吃。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皇叔的算学,没有数理,还是再改一改比较好。” “陛下,葛守礼在殿外请求觐见。”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说道。 “他来作甚?”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宣来。” 葛守礼捧着五十五卷书一步步的走进了文华殿内,将自己带来的书放在了地上,恭恭敬敬的五拜三叩首,大声的说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看着葛守礼问道:“葛公平身,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葛守礼笑着说道:“臣为陛下解忧,臣见元辅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大司徒度数旁通以纳国税算学,陛下稽税亦求算学人才,臣有宝书五十五卷,书曰:《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 “哦?呈上来看。”朱翊钧拿起来看了许久,才放下说道:“书从何来?” 葛守礼赶忙回答道:“算学,普天之下,公私之间,不可一日而缺者也,本书为成化年间晋商王文素所撰,多流传于晋商之家,方便买卖,杨太宰家中有抄本,臣觉得新奇,彼时臣为户部尚书,主持国税计簿式,就抄了一本自用,今闻陛下和郑王世子为算学启蒙所困惑,故此献书。” 朱翊钧看着手边的算学宝鉴,再看着葛守礼笑着说道:“原来是自杨太宰处得来,很好,葛公献书有功,要何等赏赐?” “臣下为陛下排忧解难,不求恩赏,臣贵为国朝左都御史,掌台谏,却不能约束,今四名狂生,无端生皇极门前一衅,使君上挟见欺之心以临臣,而臣下蒙欺上之罪以事主。” “臣主之间猜惧互起,情悃隔阂,议论滋多,则安静和平之福,必不克终享,此臣所为深惜也。” 朱翊钧听明白了,葛守礼要把自己从之前的皇极门伏阙的事儿里面摘出去。 吴中行、赵用贤等人,都是御史科臣,作为科臣头子,很难让人不误解是葛守礼在中间联袂,葛守礼是真的冤枉,所以看到皇帝、皇叔、元辅,都为算学所困扰的时候,葛守礼带着他的《算学宝鉴》走来了。 朱翊钧斟酌再斟酌说道:“葛公误谬,朕素知葛公恭敬之心,葛公为晋党党魁尊主上威福之权,今日献宝书,进太子少保,荫一子为中书舍人,特于例外,加赐蟒衣斗牛各一袭、赐银百两、纻丝四表里、钞五千贯、酒五瓶,少示优眷不必辞。” 酒可是朱翊钧亲手酿的地瓜烧,赏赐这个酒出去,一次就是五瓶,那就是代表了朱翊钧真的很开心。 太子少保,以后葛守礼在朝堂上,就是葛少保了,虽然他这个少保只是加官。 “臣叩谢陛下隆恩。”葛守礼听闻后,再次叩谢圣恩,伏地不起,低声说道:“陛下,臣…已老迈,不能再为陛下排忧解难了。” “嗯?葛公要致仕吗?若是葛公担心科道言官牵连于己,大可不必顾虑,朕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别说葛公了,就是元辅、先帝、世宗,谁能管得了科道言官?一群为博誉一时,敢抗朝廷明旨,只为一家之私。”朱翊钧还以为葛守礼是怕受到科臣伏阙的牵连,所以干脆直接致仕,躲清静去。 “陛下,臣今年已经七十了,已经是古来稀之岁了。”葛守礼说道:“真的老迈了。” “葛公快快起来说话,葛公今年都七十了?!朕看着也就五十多岁的样子,葛公真的是养生有方。”朱翊钧眼睛瞪大的看着葛守礼,他看了半天,确实没看出葛守礼七十岁的样子。 “陛下。”葛守礼满是笑容的说道:“这个岁数,再占着位置不走,那就是人厌狗嫌弃,贪位诋臣。” “葛公可有旧疾缠身?”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葛守礼摇头说道:“没有。” “那不就结了?朕倒是要看看,谁敢拿葛公的年龄做文章。”朱翊钧听闻葛守礼并无病痛,笑着说道:“葛公不必多言,致仕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葛守礼能用,晋党在葛守礼手里,已经焕然一新,此时葛守礼退了,那张四维和王崇古,立刻就失去了党内的竞争,朱翊钧怎么会让张四维开心? 就葛守礼所说,《算学宝鉴》出版于嘉靖二年,在晋商之间广为流传,张四维难道就不知道吗?他但凡是有点恭顺之心,为何不把《算学宝鉴》呈送御前,解决大明眼下的当务之急,张四维没有,葛守礼来了。 “那臣就接着为陛下排忧解难?”葛守礼想了想说道。 “极好,极好,地瓜烧,不是…国窖这酒度数高,葛公浅酌为宜。”朱翊钧满脸阳光灿烂的笑容,点头说道。 这是葛守礼的试探,借着献书,试探一下自己在皇帝心目中,是不是佞臣,该不该滚蛋明哲保身。 但是很显然,小皇帝对葛守礼还是非常满意的,葛守礼是有些读书人特有的酸腐气,可他不是贱儒,也不是腐儒,现在直接变成了乐子人,整日里看乐子。 就科道言官那群凶逆,葛守礼制不住,不是葛守礼有问题,是科道言官的根烂了。 “陛下,元辅先生殿外求见。”又一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进来,奏禀消息。 “宣。” 张居正也捧着一摞书,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将书放在了地上,甩了甩袖子说道:“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免礼,先生也是来献书的?拿的是什么书?”朱翊钧打量着张居正捧的十几卷书,好奇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回禀陛下,南直隶徽州府商人程大位所著《直指算法统宗》,共计十七卷,自桂萼倡一条编法以来,臣一直留心算学人才,臣上奏请申旧章饬学政,闻陛下和郑王世子困于此,特献宝书。” 朱翊钧将书认真的翻看了一遍,张居正献书不奇怪,申旧章饬学政那是张居正提出的,算学也是他加进去的,结果要推广算学,没有教科书,张居正自然不能让自己推行的政策是镜中花、水中月,所以献了书上来。 “我大明真的是人才济济啊。”朱翊钧简单的翻看了一遍后,满是感慨的说道。 朱翊钧笑着问道:“先生要什么赏赐?” “臣提的政令,臣自然要推行政令,臣谨叩首祗领,不胜感戴天恩之至。”张居正不要赏赐,因为陛下已经给了赏赐,从下诏以耆老诏他的父母入京全忠孝两全、到梁梦龙金革无避夺情、再到赵梦祐的得寸进尺,凭空造牌陆光祖夺情事儿,这一系列的斗争,都是小皇帝一力做主,解决了张居正父母皆在,日后上的政治上的巨大被动。 这种支持,张居正还要什么赏赐呢?做好首辅,推行好新政,就是张居正最大的感戴天恩之至。 朱翊钧摇头说道:“先生不要,朕不能不给,先生有功无赏,天下人看了,岂不是说朕薄凉寡恩?先生献书有功,加正一品俸,先生不要推辞了。” “臣叩谢天恩。”张居正思索再三,不再辞恩,他新政主持的的确不错。 朱翊钧看着两堆算学说道:“算法统宗这作者程大位何在?” “南衙徽州经商。”张居正老实的回答道,这本书还是应天巡抚宋阳山送到京师来的,为了配合张居正在整饬学政。 朱翊钧听闻,想了想认真的说道:“贤良在野,朕不修仁德所致,先生,如此大才,是不是举荐回京为宜?” 有贤良之人在野,不在朝内,这就是皇帝不修德导致,这可是贱儒们的不二法门,既然有如此一位数学家仍然在世,自然拿到京师来为国朝效力。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领命。 张居正看着另外一堆书问道:“葛公也是来献书的吗?” “巧了,元辅也是来献书的吗?”葛守礼满是笑容的说道,在尊主上威福之权,这件事上,葛守礼还是快人一步,比张居正更早的献上了算学宝鉴。 “陛下,礼部尚书万士和,殿外求见。”又一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进来。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都凑到一块来了?”朱翊钧听闻也是一乐说道:“宣。” 万士和捧着几本书,走了进来,五拜三叩首的说道:“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安,免礼,万尚书要献什么书?”朱翊钧看着万士和捧来的几本书问道。 “鸿胪寺卿陈学会,整理编纂《泰西算学》共六卷。”万士和将书递给了张宏,极为恭敬的说道。 在濠镜、在吕宋,大明都获得了大量的书籍,这些书籍里,陈学会挑挑拣拣,把那些经书全都挑出去后,选出来算学这一整套东西,做了一个整理编纂和翻译。 朱翊钧翻开看了半天,不住的点头说道:“很好,万尚书献书有功,荫一子为中书舍人,陈学会加官一级,特于例外,加赐每人银百两、纻丝四表里、钞五千贯、酒五瓶,以彰翻译整理编纂有功。” “不错。”朱翊钧翻看着手中这么多的大作,这一切都要从捣鼓出千里镜开始,算学作为万物的语言,就变的越发重要了起来,皇帝要学算学,帝国的官员们,就会竭尽全力的去把算学的著作拿出来,让皇帝查看。 朱翊钧笑着说道:“皇叔,抄录一份就开始编纂《算术启蒙》吧。” 朱翊钧拿着手中的《算学宝鉴》,王文素穷经皓首的编纂而成的数学巨作,却只在晋商手中流传,作为买卖的工具,着实是可惜了。 算学宝鉴里,有一种思维:通证新集。 通证,是去伪存真、补缺续断、正本清源,是对过去数学进行一种综述和论证,讲的是为何这样算,而新集,则是对一些问题提出自己的猜想,通过通证去小心的论证,归纳总结。 符合朱翊钧对算学的要求,大胆假设,小心论证,归纳总结。 朱翊钧看到了《算学宝鉴》研究了一元高次方程的数值解法,在这本书里,算理就像是天书一样,甲总、余实、一廉增乘、乙总、乙方等概念,确实不大好理解。 皇帝手边有一本《泰西算学》,引入嘉靖二十九年由米兰刊行的《代数学》,总结了加减乘除的符号以及用子母代数、代替未知数的话,就会变得更加容易理解。 朱翊钧看完了六卷《代数学》之后,才知道原来此时的泰西算学里,仍然没有十进制的概念,十进制分数、十进制小数、计算法和表示法是欠缺的。(要到1585年荷兰数学家斯蒂文系统导入十进制分数小数。) 但是朱翊钧的数学教材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九章算术》言:微数无名者以为分子,其一退以十为母,其再退以百为母,退之弥下,其分弥细。南宋的《数书九章》计算复利息时候,大数学家秦九韶算出的复利为:七十九文三分四厘八毫四丝六忽七微七沙三莽一轻二清五烟。 事实上没有文以下的实际单位,分厘毫丝忽微沙莽轻清烟都是计算利息而已。 王文素解一元高次方程的数值解法就很有趣。 比如求x-3x+1=0的近似根,王文素给出的办法简单且粗暴,直接砍掉x,得到一个式子-3x+1=0,x=1/3,把这个近似根带入,左边=1/27≈0.03,显而易见,0.03≠0,存在误差。 显然这个近似根还不够近似和精准,为何进一步近似,设误差为u,也就是说x=1/3+u,将这个近似根带入原式可得,(1/3+u)-3(1/3+u)+1=0,这个方程还是一个高次方程,如何求解?再次把高次项砍掉,得到一个式子1/27+1/3u-1-3u+1=0,解得:u=1/72,x=1/3+1/72=25/72。 把x=25/72这个近似根带入,左边≈0.00025,显而易见,0.00025≠0,仍然存在误差。 为何进一步近似,设误差为i,x=25/72+i,再把这个近似根带入,如法炮制再来一遍,就得到了一个更加近似值。 王文素在这个基础上,采用了一种估值的方式,先大致求出近似根a,再设误差b,一步步的精确。 求一个f(x)=0的近似解,设x=a+b,代入可得:f(a+b)=f(a)+kb+o(b),f(a)是可以解的常数项,o(b)是不好计算的高次项,直接砍掉,进而得到一个一元一次方程求解,只要求出一次项系数k,就可以迭代得到方程的近似解了,不管这个方程次数多么高,都能无限近似下去。 这个k在后世被叫做微分,这个迭代求解高次方程方法,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偏应用向求近似解的办法,但的确是微分的无穷切割。 再之后呢?之后就没有了。 甚至连王文素枯坐数十年穷经皓首的成果,也不过是商人手里算账的工具书罢了,没有广为流传,而葛守礼拿这五十五卷的书献上来,不过是解决一些没有教材的燃眉之急罢了。 大明的数学相比较宋元,是有进步的,但是这种进步是零散的,不成体系的。 朱翊钧看着自己这一大堆的算学巨著,知道自己有得忙了。 朱载堉删减了一些占病法、孕推男女的内容,重新编纂过的《算数启蒙》,启蒙就是启蒙,加减乘除解方程,水平大抵相当于后世小学到初中教材,对数学进行了简化,六卷的《泰西算学》对于朱载堉而言,很容易理解,各种数学符号和代数思维,让数学变得简明扼要了一些。 而更高阶的算学教材,得等朱载堉研究明白了手中三本巨作,才能继续编纂。 朱翊钧才十二岁,他等得起。 陈璘在京师看了个小皇帝怒斥群臣的热闹后,带着自己的三体水翼帆船再次南下,向着松江府而去。 回到松江府的陈璘需要再次执行海洋测试任务,这一次是前往月港、至澎湖巡检司,到吕宋,而这一次,一共有七条水翼帆船,一起前往大明吕宋总督区,殷正茂已经被正式任命为了吕宋总督。 这不是大明第一次任命吕宋总督,第一次任命吕宋总督在永乐三年,许柴佬就领大明印绶,为吕宋总督,统揽军、政、财、文大权。 在俞大猷的海防诸事规划里,吕宋马尼拉也会设置一个巡检司,专门负责缉私。 陈璘之所以要前往吕宋,第一是为了继续测试水翼帆船,第二则是为了确定一下红毛番的大帆船,今年是否会如期到港。 大明需要白银,需要海量的白银流入来激活大明的商品经济,增加大明商品的流通性,完成国税改革,但是大明伸出了一爪子,把西班牙吕宋总督区重新纳入了大明的麾下。 而西班牙需要大明提供的海量商品,来缓解国内愈演愈烈物价腾飞的矛盾。 是战是和,这是一个问题。 《算学宝鉴》里关于‘乙方’的概念,到底是不是导数,仍然有争论,乙方,的确是等于甲乘甲求一阶导的结果,仅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确实可以在王文素的方法中找到“导数”的影子,但也就是个影子,《算学宝鉴》一元高次方程解法,还是一种差分近似了微分的数值解法,写到这里,还是有些唏嘘和遗憾。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明和西班牙的共同困境 张四维其实想要献书,但是他见不到皇帝,他只是一名朝臣,不是一名廷臣,没有宣见的时候,他不能跑到文华殿去求见,想见皇帝得走流程。 当他拿着《算学宝鉴》找葛守礼的时候,葛守礼手里就有这本五十五卷的算学巨著;他拿着宝鉴去找万士和的时候,万士和要作为礼部尚书,拿着礼部出品的《泰西算学》去邀功;当张四维想找张居正的时候,张居正的全楚会馆在装潢。 所以,这份天大的功劳,就跟张四维没有任何的关系可言了。 小皇帝觉得张四维没有恭敬之心。 陈璘带着七艘水翼帆船向着吕宋而去,他用了三个时辰,从松江府市舶司出发赶到了宁波双屿,就是朱纨、卢镗攻破倭寇,朱纨被逼自杀的那个民间私榷,再从这个私榷出发,用了二十个时辰,赶到了福建福州府漳州月港市舶司,在这里陈璘在都饷馆和海防同知罗拱辰进行了沟通和交流。 不是所有的水翼帆船都适合远航,有两艘水翼帆船因为实在是不适合在海浪中航行,要前往广州府进行沿海航测,而陈璘从月港出发前往了澎湖巡检司,三个时辰后,陈璘抵达了澎湖巡检司。 嘉靖四十二年,为了防倭重新设立澎湖巡检司,共计有1153名力役前往结寨,嘉靖四十五年,澎湖巡检司再次被裁撤。 万历三年五月,福建巡抚庞尚鹏上奏曰:惟彭湖去泉州程仅一日,绵亘延袤,恐为倭据。议以南路游击,汛期往守,以备海寇。 俞大猷请求设立十个巡检司,巡检大明海岸,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根据应天、松江、浙江、福建、两广巡抚的奏疏,和俞大猷多年平倭的征战,仔细筹划所得。 澎湖巡检司的营寨虽然破旧,但是仍然能用。 万历三年六月十七日,陈璘再次从澎湖巡检司出发,用两个半时辰,赶到了万年州(台湾高雄)兴隆码头,这里是一个天然良港,寥无人烟,这里密林密布,陈璘敏锐的察觉到,大明造船的木材,日后可以从这里获得。 陈璘补充了淡水之后,一路南下,用了十八个时辰,赶到了密雁县密雁港口,就是殷正茂、邓子龙、梁守愚、林阿凤第一次从广州到达吕宋进攻的地方。 稍微休整一日,陈璘再次南下,向着马尼拉而去,这一次用了十个时辰,赶到了马尼拉,在马尼拉港下船登岸。 这一轮的颠簸,弄的陈璘嘴唇发白,就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一样,他这一趟奔波的时间太长了,从松江到天津,又从天津回到了松江,再从松江府南下到了马尼拉,如此剧烈的奔波,让陈璘一上岸,只觉得阵阵的头晕目眩,好像大地在颠簸一样。 陈璘休息了两天,恢复了气色,才见到了吕宋总督殷正茂,吕宋总兵张元勋,吕宋副总兵梁守愚、参将邓子龙,守备林阿凤,也见到了一艘已经开始下海的三桅夹板巨舰,拥有24对(48个)船桨,桨手144名的三桅夹板巨舰。 它的确不够好用,殷正茂发现高估了它,欺负欺负土著还行,欺负眼下的大明是做不到的。 “见过殷总督。”陈璘以军礼见礼,殷正茂总览吕宋军、政、财、文大权,叫一声吕宋国王也不过分,但是殷正茂对做国王并不是很感兴趣,即便是不讲道德层面,吕宋目前失去了大明朝廷的支持,他和吕宋遗王下场不会有什么区别,到时候吕宋还是西班牙的总督区。 陈璘见礼之后,清了清嗓子说道:“有圣旨,殷正茂、张元勋等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部堂在极南,积寇荡平,黎庶安堵,此不世之功也。然近来人心不古,好生异议,以其媢嫉之心,而持其庸众之见,惟欲偏徇己私,不顾国家便否。即如昨年吕宋之捷,举朝骇惧,以为不可纳,恐伤远人之心,商贸不通,呶呶者犹有事后之议,言善战者服上刑。 “朕知部堂等众辛苦。” “治乱国,用重典。广固乱国也,其势非用兵威以震荡之,奸宄不畏,良民无依。” “录荡寇平倭之功,兹特进部堂后军军都督府右都督,吕宋总督,论吕宋平海寇功,封泗水伯,岁禄八百石,兹特进张元勋龙虎将军,吕宋总兵,论吕宋平海寇功,封鹰扬伯,岁禄八百石,梁守愚、邓子龙等各加官三级。” “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臣等叩谢皇恩。”殷正茂等人听完了圣旨都是愣了半天才谢恩,皇帝封了两个伯爵,都是流爵,一个殷正茂、一个张元勋,其他皆有加官。 张元勋接过了印绶等物,沉默了许久,才愣愣的问道:“部堂,你真的不是流落民间的皇亲国戚吗?” “应该不是吧。”殷正茂也是看着圣旨,不敢置信,他自己都不确信自己到底是不是皇亲国戚。 邓子龙也是愣愣的问道:“不是吗?” “不是吧。”殷正茂反复回忆了一遍自己小时候,自己读书不好,亲爹拿起胳膊粗的拦门棍,差点把他打残废的记忆,确信自己的确是亲生的,而不是流落民间的皇亲国戚。 对于大明武夫而言,能得到朝廷一句夸奖就不错了,若是能得几分恩赏,那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奢求封爵这种事,殷正茂虽然是个文进士,但他整天干的事儿,和文官基本没什么关系。 在吕宋的诸官,宁愿相信殷正茂是皇亲国戚,也不相信朝廷居然开始封爵,文武一视同仁,有功,朝廷真的赏! “陛下、元辅有信笺两封。”陈璘又拿出了两封书信递给了殷正茂。 朝堂之上,仍然不乏一群贱儒在喋喋不休不停的上奏,胡说八道,嫉妒殷正茂的功勋,用自己的嫉妒心,用那些平庸的见解,只想满足自己的私利,根本不管国朝是否需要。 朱翊钧对此的批复极为统一:不服就憋着,有本事就跑去吕宋把殷正茂一众都给灭了。 陈璘和殷正茂就吕宋都饷馆、市舶司、巡检司、港口泊位、船只营建等问题进入了深入的交流,传达了俞帅关于大明海防的若干想法,殷正茂对此事进行了补充,双方在热络的氛围下,结束了这一次的会面。 殷正茂颇为肯定的说道:“永乐年间,大明在吕宋设立了总督,在吕宋建立了大明街,总督吕宋二十多年,而后许柴佬后人未曾再上奏请封,朝廷不再南下西洋,吕宋从大明总督区,重新变成了朝贡国。” “一直到嘉靖末年,东南倭寇动荡,吕宋因牛皮失国,朝廷闻讯,下旨令红毛番退出吕宋,还政给吕宋遗王。” “红毛番无道,肆意屠杀凌辱汉民、番夷,吕宋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王师吊民伐罪,乃广固乱国也、” “吕宋遗王满门被杀,无后人承继,故此以总督教化吕宋万民。” 这是大明对吕宋的法理。 红毛番说破天去,他们也是残暴的统治者和殖民者,大明乃是王师复故土,若不是吕宋遗王后人都被红毛番给杀了,朝廷也乐意继续册封遗王后人,这不是没有后人了吗? 这就是读书人的嘴脸,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明明是大家为了争夺吕宋这个关键位置进行的攻伐,这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变成了王师吊民伐罪。 吕宋国王世系,也变化了几次,从最开始的汉人总督,到后来的大食人,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但大抵来说,统治吕宋的苏禄苏丹国,三个国王一直朝贡大明,尤其是速录苏丹国的东王,长埋大明山东德州,所以大明和吕宋的联系极为紧密。 眼下吕宋被红毛番给灭了,大明总得做些什么,什么都不做,海外番夷必然轻视中国,入寇海疆。 陈璘颇为感慨的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皆狼面兽心之辈,虏性惟论强弱,雠隙一构,报复不已!部堂还是小心为上。” 殷正茂笑着说道:“战场打不赢,他们自然不肯听我讲道理,战场打的赢,他们不听也得接受不是?” 陈璘听闻之后,知道殷正茂并没有因为一时得胜而骄傲自大,轻视贼人,便侧着身子说道:“白银入明,朝廷明公关切之,元辅叫我至全楚会馆问我,今年吕宋船只是否能够如期到港,抽分海税为一,一条编法为二,朝廷调节万方为三,兹事体大,故此询问一二。” 大明边方现在发实物军饷,朝廷以白银送边方,算是纳盐、纳银开中法的结合,朝廷没有白银,就无法调节大明万物流转,大明白银流入数量减少必然造成抗税情绪增加,的确是兹事体大,新政的关键所在。 殷正茂看向了东方说道:“他们已经来了,眼下已经赶到了宿务岛,而他们的先锋已经抵达长滩岛附近,我部正在打算遣使沟通,要战要和,悉听尊便。” 陈璘疑惑的问道:“谁要前往?” “邓子龙和他的姘头红毛番罗莉安。”殷正茂说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面色一脸的复杂,还不如把这个叫罗莉安的红毛番一刀砍了算了,好好的参将邓子龙,变得更加无拘无束了起来。 陈璘有些好奇的问道:“是什么让部堂如此的为难?” “没什么。”殷正茂摇了摇头。 如果把公私分开去看,从私的角度去看,邓子龙和罗莉安的厮混,顶多算是有伤风化,从公的角度去看,罗莉安对大明翻译泰西诸多书籍、比如算学、泰西船法等等大有益处,尤其是督造三桅夹板巨舰这件事上,罗莉安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所以,有伤风化罢了,就让他们两个人狼狈为奸便是。 邓子龙向陈璘请教了关于水翼帆船的操作方法,这种船的操作需要体重、很大的力气,而且极其颠簸的船,需要稳定的下盘力量,这些邓子龙都不缺少。 很快邓子龙就能操作陈璘的座驾,在海上撒欢着飞驰着,邓子龙和水翼帆船非常契合,邓子龙富有冒险精神。 六月二十七日,邓子龙带着罗莉安出海,前往了长滩岛,准备和大帆船的船队好好谈一谈。 “你能把裤子穿上吗?”邓子龙调整好了水翼帆船,速度不是很快,船只在水面之上浮浮沉沉,罗莉安的所作所为,的确有伤风化。 船上只有两个人,罗莉安干脆连裤子都不穿,身上套着一个刚刚遮住腚的亚麻长衫,神秘区域若隐若现,小麦色的皮肤在海水和阳光之下,泛着桐油一样的光芒。 罗莉安把大长腿翘在了船上,脚拇指不停的在邓子龙的腿上摩挲,笑着说道:“狡猾的男人,你很喜欢我这样,当然是私下里,我可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极度保守的修女,伱却把我变成了这样,我的恶魔。” 邓子龙眺望着水面,查看着风丸,而后盯着指南针,踢开了罗莉安捣乱的脚,摇头说道:“你洗澡以后,变得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罗莉安瞪着眼睛,惊讶无比的说道:“那你喜欢什么,之前还是现在?哇,难道是之前?你的口味好生独特,难道喜欢浓郁的狐臭味混合着酒精香精的味道?我都不喜欢,你若是喜欢之前的我,我没有办法变回原来的模样。” 邓子龙想起罗莉安之前的模样,猛地打了个哆嗦,满是嫌弃的说道:“能不要提之前吗?我其实很难理解,佛郎机人能够远渡重洋,你们真的像你们自己说的那样,可以制霸整个泰西,无一敌手,相继击败了大食人复建了王国,五次打败了法兰西人,该死的英格兰人恨的你们咬牙切齿却毫无办法。” “可是为何要固守这些不洗澡的事儿呢?” 罗莉安甩了甩棕红色的头发,仰着头发出了一个邀请的笑容说道:“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当初你在马尼拉四处打听情报的时候,看我的眼神里都是厌恶。” “你的这个问题略显复杂,我们需要很长的时间去讲,我的威猛先生,有没有考虑过降下船帆,我们好好谈谈?” “只是谈谈吗?”邓子龙开始诸节放下船帆,他对这个问题非常的好奇,也涉及到了这次他的出使结果,就跟打仗一样,对对手毫不了解,不知彼,如何能胜? 邓子龙很了解罗莉安,想让罗莉安开口说话,需要先喂饱她的嘴,上下都是。 “如果有一口泉水,喝下之后会长生不死,你们东方人会如何做?”酒足饭饱的罗莉安,慵懒而充满了风情的躺在甲板上,绷直了脚,让阳光洒在脚面上,略显调皮的变化着各种影子。 邓子龙想了想说道:“当然喝下。” 罗莉安略显失神的说道:“如果是我们,西班牙人,就必要捣毁它,只有神能够赐予永恒的生命,而不是这异端的泉水赋予生命以永恒,所以,捣毁它,不老泉水,是我们唯一能做且必须要做的愚蠢举动。” “是不是很愚蠢?” 邓子龙认真的品味了罗莉安这句话,修女罗莉安这句话耐人寻味,但是把不老泉水,看做是万世不移先王之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笑着说道:“并不愚蠢,就像是我们大明总是叫嚣着法三代之上的儒生们一样,将士们打了胜仗,需要自污才能自保,我们也面临着这样的窘境,或者更加通俗的讲,枷锁,一层又一层的枷锁。” “坚不可摧的枷锁,束缚着天下所有的人,艰难前行。” 朱翊钧更喜欢把这种东西叫做思想钢印,或者思想禁锢与束缚,当然,邓子龙描述为枷锁,也非常的恰当。 “儒生,你们的儒生是教职人员吗?”罗莉安眉头稍微皱了皱,试着以她的认知去理解大明的种种现象,大明这个伟大的帝国,也有着它阴暗的一面,而且它阴暗的一面,已经遮蔽了大半个帝国的光明。 他们口中的元辅和皇帝,正在用尽了自己所能,让光明重回大明的土地之上。 邓子龙想了想,颇为认定的说道:“可以这么理解。” “你们的儒生和教职人员一样的偷税吗?”罗莉安眨了眨眼,笑着问道。 邓子龙颇为恳切的说道:“偷。” “和教职一样的该死啊。”罗莉安接着问道:“你们的儒生也是一副品行端正、人前悲悯,人后禽兽吗?表面上像是道德的化身,却在私底下,什么恶事都会去做吗?” “是的。”邓子龙想了想点头说道:“陈总兵送来的邸报里,就记录了一件事,河南府陕州卢氏,趁着蝗灾,侵占田亩,百姓苦难,结果被入京叙职的左参政给告了状,无恶不作,想到的,想不到的恶事,他们都做。” “有一老汉,架着驴车去汉中贩货,驴车的驴拉粪,拉到了卢氏家宅的院墙边,卢氏家丁不肯宽容,这老汉最后只能把驴粪吃下。” “后来呢?”罗莉安沉默了片刻问道。 邓子龙闻言,脸上挂着笑容说道:“被陛下给扔到解刳院里,陛下想知道卢氏的家主、那几个佣奴,是不是狼心狗肺,能做出这等事儿来。” 罗莉安叹了口气说道:“看,你们大明还能幻想皇帝解决这些肮脏的东西,但是我们西班牙人则不能。” “我们国王,腓力二世费利佩二世,缔造了无敌的舰队,建立了全世界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太阳的光辉永远照耀着我们西班牙的国土,多么伟大的功业啊,但是他的妻子,只要清洗干净就能活命,却在痛苦中死去。” “我们离不开宗教,就像鱼离不开水,哪怕是我们都知道那是应该被抛弃的,因为我们做不到。” 邓子龙看着罗莉安无奈的说道:“你为你的国家骄傲,这很正常,我也认为我的大明天下无敌,而且我们大明的确天下无敌过,但是你在骄傲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挺起胸膛?” 罗莉安满脸笑容的一甩一甩的说道:“你不是最喜欢它们吗?” “你们大明能离开儒生吗?或者说儒生缔造的伪装成学派的宗教。” “很难,我不行,得陛下和元辅来,应该可以,其实国初的时候,我们大明并没有这种困扰,儒生们并不能做到这种地步。”邓子龙摇头说道。 罗莉安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看着海鸟在天空飞翔,看着海鱼跃出水面,砸下晶莹剔透的水花,那是她想要的东西,叫自由。 她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你们想要挣脱枷锁,而且还有希望挣脱枷锁,而我们的国王也想要挣脱束缚自己的、束缚王国的枷锁,就像我想洗澡一样,强烈期盼着。” “我这么漂亮的女人,虱子整天在头上爬来爬去,太恶心了,抱歉,我不说了。” 邓子龙想了想问道:“你现在可以洗澡了,也确实漂亮至极,挣脱枷锁很困难吗?” 罗莉安点头说道:“当然困难,我也是做了俘虏才能自由的洗澡,我的主人要求我洗澡,我就必须洗澡。” “看起来我上了当,你是故意做俘虏的。”邓子龙笑着说道。 罗莉安继续说道:“和你们想要摆脱儒生一样的困难,教职或者说宗教,已经渗透到了帝国的骨血之中,想要杀死他们,帝国就会死亡,终有一天,伟大的日不落帝国,将会笼罩到黑暗之中,回到他本来的位置。” “一千多年前,你们叫做绿衣大食的大食人,我们叫做柏柏尔人,他们跨过了直布罗陀海峡,踏入了泰西的领土,占领了瓜达尔基维尔河滋润的安达卢西亚地区,这里是西班牙最为肥沃的土地。” “反抗一直在持续,直到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王国组成了联军,在一百多年前,我们才赶走了绿衣大食,八十三年前,我们攻破了绿衣大食的最后重镇格拉纳达,才算是完成了复国,再征服结束。” “卡斯蒂利亚是一片广阔的荒芜的高原,这里只能放羊。” “而东北部是埃布罗河冲刷的平原加泰罗尼亚地区,这里是联姻得到的土地。” “安达卢西亚至今仍然是自治邦,卡斯蒂利亚是荒芜的高原,加泰罗尼亚是最富饶的自治邦。” “你听出什么问题来了吗?” 邓子龙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零散,就像这个帆船的帆布一样,需要一根桅杆将其串联在一起。” 罗莉安无奈的说道:“你看,你一个异乡人,听到了我的叙述,就能听出关键的问题。” “是的,零散,所以我们无法摆脱宗教的枷锁,因为它是枷锁的同时,还是我们凝聚在一起的纽带,没有了宗教,我们就是一盘散沙,所以我们不洗澡,因为教义不让。” “事实上,我们一直试图更换这个连接我们所有零散领地的纽带,白银就是我们找到的纽带,可金银不是没有任何代价的,白银曾经短暂的将我们紧密的糅合在了一起,而后,白银变成了噩梦。” “我们西班牙一共有五百万人,但是我们的教职人员超过了二十万人,他们掌握了大量的财富,他们借着教义不肯纳税,但是白银的大量涌入,让物价随着白银的增加变成了吃人的恶魔,国王需要维持庞大的战争开支,无敌舰队才能横行地中海,这耗尽了国王所有的积蓄。” “一个恶性的循环开始了,国王需要问教职收钱,就需要妥协,这些教职人员知道了自己的作用,更加不会交税,需要更多的妥协换取税金。” “你可能无法理解,大明广阔的领土、庞大的人口,无论多少金银涌入,你们大明都能够贪婪的吞下,而且它无论吃多少,仍是如此的饥饿。” 邓子龙笑着说道:“我能明白,这并不困难。” 佛郎机和大明遇到的问题几乎是相同的,就是国家财用大亏,朝廷穷的四处讨饭,权豪们富得流油,只不过大明的暴力现在仍然掌握在朝廷的手中,但是佛郎机的暴力已经掌握在了宗教的手中。 更加简单的讲,佛郎机的费利佩二世想造反。 罗莉安说到这里的时候,情绪极为低落的说道:“佛罗伦萨的希腊学院,每天都有人讲述着罗马的文明和文化,从而诞生了泰西最流行的活动就是大旅行,或者说叫游学,大旅行活动来自泰西各地,北意大利、法兰西、德意志、英格兰,甚至是沙皇罗斯,这些地方的贵族、精英、学者们,互相走动、访学、游历、沟通、交流、探讨数学、艺术。” “唯独没有我们西班牙王国。” 罗莉安是一个很有学识的女儿,从小的贵族教育让她对游历充满了渴望,她倒是想去别的地方游学,但是蔓延整个泰西的大旅行活动不包括西班牙,所以她只能乘船出海去,寻找一个可以游学的地方,一路走来,她看到的只有连衣服都不穿的自然之子。 “然后被东方威猛的将军所俘虏,无论是心还是身体,都是这样。”罗莉安笑着说道。 罗莉安成为了邓子龙的俘虏,却获得了她渴望的自由,按理来说,俘虏是一种强制的人身依附关系,罗莉安失去了最大的自由才是,但其实邓子龙更多的把她当成姘头,好的时候如胶似漆,不好的时候,一拍两散即可。 所以,罗莉安通过俘虏的身份获得了自由。 “到了。”邓子龙看着不远处的长滩岛笑着说道。 陈璘的问题有了明确的答案,佛郎机人不可能放弃海贸,所以大船必然如期到港。 西班牙王国腓力二世(费利佩二世)的名言:我宁愿退位,也不愿意统治一个异教徒,大明和西班牙的问题,居然如此相像。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只要价钱合适,灵魂都能出卖给恶魔 在邓子龙停泊上岸之前,罗莉安恢复了她本来的打扮,黑色头巾挽起额前发,一个白色披肩领,而这个披肩领甚至可以遮住耳鼻,戴上了十字架,最后则是套上了厚重、宽大、没有任何裸露肌肤、极度保守严谨的修女服,罗莉安跟邓子龙解释过这种衣服如此设计的原因,道德防御,防止堕落。 这个模样的罗莉安看起来有几分阴森和恐怖。 邓子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罗莉安私底下那么不喜欢穿裤子的原因,想要挣脱枷锁而不能的叛逆。 “很热。”邓子龙表达了对罗莉安的担忧。 罗莉安笑着说道:“习惯了,走吧。” 下船的时候,一个满头金发的年轻水手的手,十分随意的、理所当然的拍向了修女的腚,邓子龙抓住了这个水手的手,用力一拧,惨叫声立刻在整个长滩岛的码头上响了起来,本来就十分紧张的红毛番们,立刻拿起了手中的武器,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架势。 邓子龙非但不收手,还一脚把人踹下了栈桥,厉声说道:“爪子放干净一下,再有下次,杀了你。” 邓子龙这句话是十分正宗的古典拉丁语,在和罗莉安进行了深入交流后,邓子龙的外语学的极好。 在泰西的大旅行活动中,谁拥有一口流利的拉丁语,那都是身份尊贵的象征,泰西流行一种‘回到源头’的风尚,诸多学者主张放弃各国的拉丁衍生词语,以罗马帝国纯真的古典拉丁语作为一种风尚。 这得益于希腊学院里那些整日里讲故事,宣传罗马的美好和文化时,使用拉丁语。 邓子龙大约是这样理解,纯真古典的拉丁语,其实就等同于大明朝的官话,而法兰克语、德意志语、英格兰语、卡斯蒂利亚语都是一种方言,吟诗作对的诗会上,一口方言,自然难以被人尊重。 “谢谢。”罗莉安的语气诚恳无比,真心实意,甚至说是虔诚,比她祷告的时候,还要虔诚。 邓子龙拍了拍手,有些疑惑的问道:“我不是很明白,虽然你没说过,但我猜,你在泰西应该是贵族,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见识广博、对问题洞若观火,而且还能远渡重洋来到吕宋,无论怎么看,他一个水手,居然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占伱便宜?” “因为头发。”罗莉安有些无奈,可是语气里带着许多的轻快的说道。 “头发?” 邓子龙看着罗莉安露出来的一点点红发,不明所以的说道:“头发?” “是的头发。”萝莉安想了想说道:“黑发代表着高贵、代表着神圣、代表着权威,在泰西最为尊贵,而金色的头发,发源于北欧的蛮族,但是他们占领了不少的领土,实力强横,代表着野蛮、代表着专横、代表着威慑。” “红发代表着裸露、堕落、和背叛。” “我是修女,终身愿的修女,终身不嫁,就是放弃了我贵族的身份,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的无礼。” 要解释清楚这种鄙视的原因,需要从很多方面讲起,比如在《最后的晚餐》中,背叛了神的犹大就是红发;在宗教文化中,红发通常都是恶魔的化身是巫女,需要被烧死净化;在普世文化中,红色是生命之色,也就是血的颜色,红发代表着不洁、遵循本能的、放荡的,在罗莉安生活的时代里,画作上裸露的女子,大部分都是红发。 当然黑番是奴隶,在种植园里,他们不会因为顶着黑发就少挨几鞭子。 这种歧视,也是大旅行文化活动中,西班牙、葡萄牙被排除在外的另外一个原因,哪怕是他们已经五次打败了法兰西人,但是依旧无法获得认同和尊重。 邓子龙忽然想到了最缺德的事儿,是打瞎子、骂哑巴,实话说,大明也有这种头发领域的歧视,比如倭国搞得秃瓢一小撮,女真人搞得金钱鼠尾辫,这种歧视也的确存在,但都是他们头发都是自己刮成了那个模样,红色的发色,这是天生的。 这种歧视的存在,也是为什么漂洋过海来到大明这边的人被蔑称为红毛番的原因,来的都是低贱的人。 人活在陆地上,无论哪个时代,下海撑船的人都很苦。 邓子龙看了一圈,这些个水手虽然拿起了武器,但是并没有立刻上前来,而是七手八脚的把那个金毛番给救了上来。 邓子龙在试探,试探这次谈判底线,他欺辱了一个水手,但是没有引发任何的不良后果。 “一个大胆的人,我们似乎正在交战,居然挂着大明的海旗来到了这里,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安东尼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着邓子龙说道:“你能到我的麾下吗?我想我非常需要一个勇士。” 大明的海旗是北斗七星旗,而红毛番的海旗是红十字架。 安东尼奥是船长,不是船东,他的船东是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安东尼奥拥有葡萄牙王位继承人的资格,但是老国王不喜欢他,把他赶了出来。 安东尼奥当然想做国王,所以他需要招募勇士。 “不如说点正事。”邓子龙拒绝了,他好好的大明参将不当,跑去给安东尼奥当狗腿子? 安东尼奥并没有纠缠,而是笑着说道:“好吧,你效忠的皇帝陛下,的确更加尊贵。” 上一次安东尼奥进京作为黎牙实的副手朝见了大明皇帝,那阵仗着实是让安东尼奥大开眼界,最开始抵达远东时候,安东尼奥以为大明皇帝是世俗的代理人,后来入京的路上,他以为皇帝是教皇,再入京之后,他确信,大明皇帝在大明的权力,是三位一体的神,降临了人间。 帝国的一切都在围绕着大明皇帝在进行运转,就像天生的星辰在围绕着北极天在运转。 朱翊钧得亏是不知道安东尼奥的想法,他要是知道一定嗤之以鼻,他只想做一个种好地的大明君王,神神鬼鬼的都是异端。 邓子龙一直在讲官话,他会说古典拉丁语,是为了不被欺骗,但他不再正式的场合说外语,刚才警告那个金毛番是因为金毛番招惹了他的女人,而现在他作为大明朝廷吕宋总督府的使者,他只会说官话。 而罗莉安是翻译。 第一次的交涉开始了。 “大明贸然攻击了我们的营堡,我们连原因都不知道,就被你们偷袭,家园被毁灭,在吕宋的所有人都被你们俘虏了。”安东尼奥首先说起了挑起战争的是大明。 邓子龙开口说道:“嘉靖三年,世宗皇帝就下达诏书给葡萄牙人,让他们交还侵占的三佛齐领土,但是他们始终没有那么做。隆庆五年,你们杀死了吕宋遗王,先帝下达了诏书,责令你们还土给吕宋遗王,不要轻启战端,你们也没有做。” “文牍仍在,你们的总督弗朗西斯科在札记里写道:只需要四十二个士兵就可以灭亡的国家,居然也敢给我下令,是在做梦。” “所以,弗朗西斯科被我们俘虏了。” 安东尼奥听闻,带着些许的怒气说道:“该死的蠢货弗朗西斯科!” 弗朗西斯科四处兜售他那些狂妄的战争理念,预算也从四十二个士兵涨到了两万个士兵,在遥远的东方投射两万精兵,这才是做梦,要是有这种投射能力的话,该死的英国佬,早就被消灭的一干二净了。 安东尼奥思考了一下说道:“我可以调动从马六甲海峡、印度的葡萄牙人帮忙,夺回属于我们的领土。你们知道的,我是葡萄牙的王位继承人之一,我有这个号召的能力。” 邓子龙不疾不徐的说道:“你是说那些走投无路才要出海来,只为求财的亡命徒吗?你觉得他们有那样的实力、有那样的胆量,和大明的职业军人交手吗?若是能做到的话,葡萄牙人会只在濠镜占据一个港口,还被赶下了海?” “你们引以为傲的三桅夹板巨舰,我们也有两艘,说实话,吹得天花乱坠的夹板巨舰,还是让人有些失望。” “若是执意要打,那就打吧。” 邓子龙说完便站了起来,看着罗莉安说道:“你要留下还是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罗莉安立刻站了起来,打算跟着邓子龙回吕宋去,她除了在邓子龙身上得到了自由之外,还得到了尊严,这都是她在泰西绝不可能得到的。 邓子龙摇头说道:“殷部堂说的有理,还是要大打出手一番,才会有结果。” 安东尼奥赶忙说道:“等一下,等一下,我们这次来了三条大帆船,请问能否顺利入港,而后入松江府买卖?” 双方显然需要一个共识,邓子龙清楚的知道那个共识是什么,但是他就是不说,等待着安东尼奥讲出来,这个共识就是大明需要白银,而西班牙人需要大明的货物。 邓子龙转过身来说道:“自然是可以。” 安东尼奥看邓子龙终于再次坐下,才开口说道:“国王委派了黎牙实为特使,只有他能够决定调动吕宋总督区的资源,我只是个船长,是个生意人,我只想做买卖,你们要打仗还是要谈和,可以跟黎牙实谈判,而不是我,我的任务只是带着三艘四桅大帆船,完成贸易,将货物带回去,赚到我应得的钱。” 安东尼奥是生意人,他厌恶战争,战争虽然可以囤货居奇获得奇高无比的利益,但是战争代表了巨大的风险,在安东尼奥看来,这场战争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这场发生在遥远东方的战争,根本不存在任何谋利的空间。 大明的总督府被西班牙人给占了,现在大明打回了自己的总督府,事情似乎就是这么简单。 邓子龙有些奇怪的说道:“我可以代表吕宋总督府给你放行,但是你这样做,会让黎牙实非常被动,这些四桅大帆船,是黎牙实重要的筹码之一。” 安东尼奥笑着说道:“我的任务就是我的任务,他的任务是他的任务,和我没有关系。” 邓子龙眉头稍微皱了一下,才说道:“明白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你们的商船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可以启程了。” “税率是否改变?还是过去的百值抽六吗?”安东尼奥颇为迫切的说道。 邓子龙和安东尼奥沟通了入港的诸多细节,包括了不得下船,武装商船不得填炮张弓等等细节。 邓子龙登上自己的水翼帆船回马尼拉的时候,啧啧称奇的说道:“你们泰西的人,都是这般唯利是图吗?就是眼里只有钱,只要能赚钱,一切都无所谓吗?” 罗莉安换掉了厚重的衣服,听闻邓子龙的询问,才笑着说道:“金钱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够腐化人心,你看到的安东尼奥不是少数,而是多数,似乎只要有钱,就有了一切,在泰西是这样的,这也是金银带来的麻烦中的一个。” “安东尼奥不关心马尼拉被大明人攻占,不关心被大明俘虏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甚至连黎牙实都不关心,他只关心利益。” “只要价钱合适,灵魂都能出卖给恶魔。” 邓子龙点头说道:“明白了,坐稳扶好,起风了。” 回航的路上,邓子龙调整好了帆与风的角度,速度陡然增快,而后船头在一阵疾风之下,猛地点了两下头,在水面上开始不断的打着水漂,随着速度的逐渐增加,船开始稳定的漂浮在了水面之上,划出了一道水线,疾驰而出。 罗莉安紧紧的抓着船舷,不可思议的看着船身在漂浮在水面之上,目瞪口呆、甚至是有些惊慌的说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是魔法吗?” 邓子龙摇头说道:“我就是个操船的,我哪知道它为什么会飞。” 罗莉安张开了双臂享受着风吹过脸颊的锐利感,这是一个神奇而又神秘的国度。 “你只是操船吗?那我呢?”罗莉安一甩自己满头的红发。 邓子龙听闻也有些无奈的说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啊,你是修女,怎么能说脏话呢?” “你不知道学外语都是从脏话开始的吗?”罗莉安笑着说道:“我自己来。” 邓子龙回到马尼拉港口的时候,罗莉安又变回了端庄的修女,但是满脸红润,像极了夕照晚霞隐褪时,天边带着的酡红,眼神仍然略有些迷乱。 “不是,你就跑了一趟长滩岛,就累成了这样?”陈璘见到邓子龙脚步有些虚浮的时候,有些奇怪的问道:“行不行啊你。” 邓子龙看着天边的晚霞,略显惆怅的说道:“我当然行,唉,当初为何要招惹呢?不可说,不可说啊。” “哦。”陈璘看着罗莉安的模样,也知道发生了些事儿,而后面色忽变,抓着邓子龙的衣领厉声说道:“老子的船!你弄脏了老子的船!我跟你没完!” 陈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刻怒发冲冠,大有要杀人的架势,这可是他的船,两个人用他的船做苟且之事! 陈璘出离的愤怒了,怪不得殷正茂说起这个时候,脸上写满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真的是该死。 “你要私斗吗?大明军严禁私斗。”邓子龙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大明军例,私斗者杖一百,发配烟瘴之地。 陈璘终究是放开了邓子龙,恶狠狠的说道:“老子的船!” 这一天,陈璘刷了一整天的船,他宝贝再宝贝的船,脏了。 来自泰西的四桅大帆船开始缓缓入港,因为不在马尼拉商贸,所以停泊了半日之后,得到通关文牒之后,安东尼奥带着船只再次北上,抵达松江府的时候,已经将近七月末了。 安东尼奥又经过了十五天的时间来到了京师,见到了特使黎牙实。 安东尼奥看着一脸淡然的黎牙实,有些奇怪的问道:“你知道马尼拉被大明军队攻陷了吗?” 黎牙实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事实上,马尼拉的战争一直在持续,我们组织了三次的反攻,都没有取得成果,后来就再也组织不了攻势了,所以只能默认大明对吕宋的主权。” “我们在远东的力量太过于薄弱了,他们那个殷总督,手中有三千的精锐,而且是作战经验丰富的精锐,还有五千六百多的海寇招安军队,我们在远东的力量根本无法支撑我们夺回吕宋。” 安东尼奥一脸惊奇的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大明对驿传的管理极为严格,你怎么知道马尼拉发生的事?” “大明的民间也有传递信件的民信局,自然可以传递信件。”黎牙实也没隐瞒,将事情说明白说清楚。 民信局大约在永乐年间,由宁波帮商人首创的。民信局是由私人经营的赢利机构,业务包括寄递信件、物品、经办汇兑,黎牙实也是通过民信局调度了一些兵力反击,收效甚微。 黎牙实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当然大明在收到捷报之后,就告知了我,他们收回了吕宋的治权,打又打不过,难道跟弗朗西斯科那个蠢货一样,说服国王派出重兵收回吕宋吗?还嫌国王的麻烦不够多吗?该死的英国佬!” 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在海上,跟英格兰发生了激烈的交流,这种交流让无敌舰队只能留在地中海上,防备英国佬私掠船的侵扰,而无敌舰队的主力战舰,加莱塞战舰不适合远航,灵活性不足的问题,也正在逐渐的暴露。 英国佬就是个框,啥都能往里面装。 即便是没有英国佬,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也无法部署到吕宋来,因为主力战舰,根本是无法远洋,靠桨手,根本跨不过大洋。 “长滩岛和宿务岛等群岛地区,大明并没有征伐,看起来也是不打算让冲突进一步的升级。”黎牙实略微有些拿不准的说道。 安东尼奥极为担心的说道:“你可要想清楚,若是现在把吕宋岛让了出去,日后,大明一定会像现在这样,再来一次,不断的蚕食我们在远东的影响力,最终将这片海域,完全纳入自己的治下。” “贪婪的毒蛇绝对不会仅仅满足于一次狩猎的成功。” 黎牙实站了起来,看着安东尼奥大声的说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是打不过,你能听明白吗?打不过!” “好吧,你说得对。”安东尼奥听闻之后,只能点头,他在马尼拉入港停泊一日,未尝没有探听虚实的打算,但是大明军队营建的营堡,也极难攻破,大明守备严密,想要战胜,的确是极其困难。 安东尼奥歪着头,满脸迷糊的说道:“我在马尼拉的时候,看到了大明人在操作一种会飞的船,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会飞的船,安东尼奥,你听听你自己在讲些什么?哪有船会飞?”黎牙实一脸莫名其妙的问道。 安东尼奥颇为肯定的说道:“就是那种会飞的船啊,我见到了!很神奇,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问问我随船的船员,他们都看见了,那些该死的私掠船不就是凭借自己船小,速度快,才占据了主动吗?如果我们有那种船,英国佬还能这么狂妄吗?” 黎牙实仍然不信,摇头说道:“长久的航行,出现了幻觉也很正常。” 一个会同馆驿的通事走了进来说道:“二位特使,鸿胪寺卿陈学会到了。” 陈学会走了进来,看着安东尼奥,露出了一个笑容,大明征伐吕宋,却又想要来自大帆船的白银,这显然是既要又要,大明能做到,是因为大明拥有绝对的商品优势,西班牙对大明货物的需求,大于大明对泰西银币的需求,这就是根本原因。 大不了大明跑到倭国去欺负倭人,来保证白银的供应。 “陈外交官前来,是为了吕宋之事吗?”黎牙实面色凝重的说道。 陈学会摇头说道:“不是,元辅的矛盾说中说:矛盾的斗争是复杂的,是长期的,没有经过充分斗争的矛盾,形成的冲和平衡是短暂的,也是不能长久的虚伪,所以仍然要继续斗争,只有经过了充分斗争,才能平衡冲和。” “换句话说,还没打够,接着打就是。” “我这次来,是为了催税,北镇抚司衙门稽税房送来了催缴票,你们三艘船一共藏银三十二万两,按制催缴19200两金花银,大船八月底离港,若仍未清缴,则不能离港,加罚20%的税赋,若是抗税,则以后一律惩罚性关税为20%,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要有任何侥幸的心理。” “这次只是提醒,若是日后发生这样的事儿,一体惩罚。” 三艘四桅大帆船入港后,三艘船夹带了共计三十万两白银,未曾报关,在贸易的时候,被朝廷社在松江府稽税房的缇骑给抓到了,完税的印花证明,和实际的贸易数量并不吻合,盘账之后,稽税房查清楚了夹带白银数量,将催缴票送到了京师。 鸿胪寺负责第一次和第二次通知,第三次那就要上船催缴了。 “该死,我已经反复跟他们说了很多,不要藏着,连6%的税都要逃吗?”安东尼奥看着催缴票,这东西居然是中拉双文书写的,他完全能看得懂。 他的那条船里夹带了不到不到1000两银子,其他两条船,居然藏了三十多万两银子,还被大明朝廷给抓住了! “好了,二位,你们尽快缴清,我们不会多收一厘的税金,同样也不会少一厘的税金。”陈学会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这位外交官,你们大明真的没有一种会飞的船吗?”安东尼奥收好了催缴票,反而颇为急切的询问着他看到的会飞的船。 陈学会惊讶的说道:“船长,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船怎么会飞呢?当然没有。” “好吧。”安东尼奥有些不确信的说道:“是我看错了?” 笼罩在水线里的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其实安东尼奥也没看清楚,黎牙实说是幻觉,大明官员否认,让安东尼奥对自己都产生了怀疑。 安东尼奥摇了摇头,更加急切的说道:“外交官,我有一些礼物献给皇帝,这些宝物,我觉得至高无上的、尊贵的皇帝陛下一定会喜欢。” “我非常确信。” “哦?是什么?”陈学会重新坐下,见安东尼奥拿出了一份清单,上面是安东尼奥要进献的礼物。 陈学会看完了清单,点头说道:“确实,皇帝陛下一定会非常喜欢,那么,安东尼奥船长,你需要获得什么?我知道你是个商人,在商言商,条件不算过分的话,可以商量。” 安东尼奥极为期盼的说道:“我想要专营权。” “你觉得可能吗?”陈学会摇头说道。 安东尼奥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你理解的专营权,和我说的专营权不同,我的意思是葡萄牙的买卖,归我负责,并不是专营大明的某项货物。” 唯有死亡和纳税不可避免。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坏了,日后当明公得会算学 大明没有远洋能力,这就是当下大明海贸事的最大问题,大明虽然可以倚仗自己的商品优势,既要又要的拿下了吕宋,红毛番的四桅大帆船,仍然能够如期到港,但是大明却不能远洋,商路在别人的掌控之中,大明就处于被动当中。 所以,当安东尼奥要给皇帝献上礼物,并且提出了专营权的时候,陈学会并没有犹豫,这么大的事儿,他一个鸿胪寺卿根本不能做主,但是他清楚的知道,朝廷不可能答应。 这种专营权,陈学会可以理解,就是独家代理,在里斯本只有他安东尼奥的船可以贩卖大明货物。 安东尼奥再次开口说道:“我可以接受20%惩罚性关税。” 安东尼奥是葡萄牙王位的继承人,但他的身份比较尴尬,他是一名私生子,他的父亲是曼努埃尔一世的次子路易斯,而安东尼奥这个私生子的尴尬身份,就决定了他不会受到贵族们的拥戴。 但是他在平民中获得了大量的支持,安东尼奥此举是为了王位。 大明货物的专营权,将会是他获得贵族认可的重要工具,所以他希望可以牢牢的把持住这个在葡萄牙专营的权力。 “不行。”陈学会笑着说道:“朝廷不可能下旨,让天下的商贾将自己的商品卖给谁,即便是下达了这种政令,只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 一条政令真的做不到,朝廷要南衙权豪们上交甲弩,葛氏把甲弩尽数卖给了倭寇,辽东副总兵赵完责、巡抚杨兆等人甚至把从京师派往辽东的甲胄,卖给了建奴和北虏。 朝廷的政令,并没有想象的威力巨大,能够严格约束天下,本来就是做不到的事儿,连洪武皇帝都做不到。 大明新立之时,多少元朝旧儒不肯出仕,以止投献皇帝,否认大明政权的合法性。 洪武皇帝下了圣旨让旧儒出仕,广信府贵溪县儒士夏伯启叔侄二名,人各截去左手大指,以身体残缺,拒不出仕,朱元璋大怒,把二人逮捕入京,亲自审问。 所以大明律中有:环中士大夫不为君用,皇帝的旨意到了,不肯出仕的读书人,就一个下场,斩首、抄家。 当朱翊钧下旨夺情起复梁梦龙、赵梦祐时,他们就不得不还朝为官。 安东尼奥非常郁闷的说道:“不,大明可以做到,大明的朝廷的政令之下,我们再也购买不到任何的生丝,只能购买成品的丝绸了,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国家的政令拥有如此神奇的作用。” “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陈学会没有继续解释,要讲清楚这个问题,就要讲矛盾说,才能讲到权力从上而下和从下而上这个复杂的对立而统一的关系。 矛盾说在解构权力和矛盾的时候,就是如此的无往不利,大明能够禁止生丝出海,是因为大明的商贾们工坊要用生丝生产丝绸,所以朝廷严禁是一方面,权豪缙绅大户们配合是另外一方面。 禁止生丝出海,可是朝廷和权豪们少有的共识。 看看清丈、清理侵占、还田、稽税,闹出了多少乱子来? “那我带的葡萄牙货船,能够免除惩罚性关税吗?我表达了我个人诚恳的尊重,换取大明皇帝对我个人的宽宥。”安东尼奥换了个打法,既然无法获得专营权,那退而求其次,表达个人的尊重,换取他个人的免税。 “你要的是一个东西,不行。”陈学会摇头说道:“大明免除了你个人的惩罚性关税,代表着伱拥有了特权,你的特权会带来更加恶劣的影响,所有小佛郎机人的商船,都会到你的名下,无论是否是你个人的。” 特权经济,这是在大明朝廷的雷区上蹦迪,就因为先帝的独断之明,导致了西北的糜烂,这么大个雷在朝廷摆着,安东尼奥居然想要特权?明天缇骑就踹门,把安东尼奥拉到菜市场砍头了。 安东尼奥发现陈学会真的真的非常难缠,这个家伙总是能够一眼看出他的目的来,他摆手说道:“那算了,不献礼物了。” 陈学会不疾不徐的说道:“我提醒你,这里是大明,你既然有陛下感兴趣的东西,你又不肯拿出来,大明有的是人,让你把这些东西交出来。” “太无耻了!”安东尼奥猛地站起来,不可思议的说道:“我一直以为大明朝廷是天朝上国,这是一场买卖,怎么可以如此的无耻!” 通事一时之间不知道是翻译还是不翻译。 陈学会没有理会通事,站起身来颇为平静的说道:“感谢夸奖。” “这里和泰西不一样,你们那里的教职、贵族、巨商富贾对朝廷毫无恭顺之心,可是这里陛下还是大明唯一的一片天,是大明所有人的君父,你要么不提,要么就献礼。” “理论上,整个帝国,连地下的蚯蚓,都要为陛下服务。” 无耻? 如果帝国的外交官连无耻都做不到,如何为大明朝廷谋利,整天喊着柔远人,换来的是红毛番加入了倭寇的大家族,合起伙来,一起入寇。 礼义廉耻这个东西,是大明对大明人讲的,就像是顶着一头黑发的黑番,只是种植园的农具,而泰西地面上的泰西人,一头黑发,则是尊贵、权威和神圣的象征一样。 陈学会不是在开玩笑,蚯蚓真的要在宝岐司的田亩里效力翻土。 陈学会笑着说道:“你可以思考一下,趁着还来得及,换取一个能够换到的筹码。” 安东尼奥沉默了许久,才心灰意冷的说道:“那琉璃的专营权呢?据我所知,烧制琉璃可是皇帝自己的生意,这个可以做到,而且产量不是很大,我要点钱可以吗?你们不能明抢!” 陈学会站起来说道:“我会如实上奏,但是你不要抱着一永久拥有这种商品的专营权,朝廷首肯,也最多五年,而后会换一个更好的人选。” “好了,交易达成,那你这份清单,我就奏禀了。” 安东尼奥看着黎牙实,眉头紧蹙的问道:“大明的朝廷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恩厚。” 安东尼奥是部分赞同弗朗西科斯的意见,大明的确是极为傲慢的,过去的傲慢是瞧人不起,稍微表达一下自己的诚恳的尊重,就能换来海量的利益,也就是朝贡贸易的恩赏。 但是现在大明的朝堂仍然是极为傲慢的,只不过这份傲慢之中,更加侧重利益的霸道。 黎牙实思考了片刻,颇为确定的说道:“更确切的说:只是不好欺骗了。” “我赞同你的想法。”安东尼奥和黎牙实也是相视苦笑了一下,大明朝廷变得更加务实了起来,对他们而言,不是个好消息。 “我觉得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去把缴税票给缴清,因为不缴纳清楚的话,就会变得…不幸。”黎牙实的表情,带着浓郁的恐惧,在大明不交税是一种大恐怖。 缇骑衙门会在任何时候,将催命符送到你的手里,而且真的催命。 江苏葛氏被抄家了。 陈学会将礼物清单等物,事无巨细的禀报给了万士和。 万士和听闻陈学会的威胁之后,眉头紧蹙的说道:“你怎么能说出来的呢?做已经很无耻了,说出来,就显得斯文扫地了,下次不要威胁了。” “还以为万公会说柔远人这种话,没想到只是让我不要说。”陈学会是有些意外的,他想要更进一步的愿望落空了,正三品的他,对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垂涎欲滴,那可是能坐在文华殿上廷议的明公。 万士和颇为确切的说:“不是已经柔过了吗?就以你自己的名义上奏吧。” 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拿着算学宝鉴爱不释手,这可谓是大明历代数学巨著之冠,新集通证古今大全,也不为过,如果出版流行,大明的算学必然会上一个更高的台阶。 比如在算学宝鉴中就有一张‘算表’,用于解方程等; 比如算数宝鉴里对‘析理以辞、解体用图’的思想大力推崇,强调数形结合的重要性; 比如对‘算之纲纪’有了明确的规定,比如定义、比如演绎逻辑为主的通证思想,这也是算学宝鉴里错误极少的原因; 比如,算学宝鉴里表现出了机械性、程序化和构造化的鲜明特点。 当然以朱翊钧后世的眼光去看待,这卷书里,还是有些错误,和大量不好理解的地方,朱载堉带着已经入京的徽商程大位,对这本书展开了校注,结合泰西算学,对数学进行进一步的简化。 包括了大量数学符号的运用、小写数字的全面推广、从左到右书写习惯、数形结合、标准尺规、算之纲纪的定义、通证等等。 这些东西在朱载堉看来是极为合适的,算学本来就困难,简化,越容易理解越简单越好,可是朝中风力,就需要斟酌一二了,朱载堉已经见识到了朝中风力舆论的可怕,根本不是他能应付的。 “陛下,算数之学,特废于近世数百年间尔。废之缘有二:其一为名理之儒,土苴天下之实事;其一为妖妄之术,谬言数有神理,能知来藏往,靡所不致。卒于神者无一效,而实者亡一存。” “此书一出,恐惹天下非议。”朱载堉已经完全编好了算学启蒙,已经通过了皇帝陛下的审批,但是他不敢放出去。 就连一起负责编纂工作的徽商程大位,对这本极为离经叛道却非常准确的算学启蒙,也持有保守意见。 程大位的《算法统宗》里就有孕生男女歌,在程大位看来,周三径一、方五斜七,才是王道正道。 朱翊钧笑着问道:“皇叔看得懂天元术吗?” “能。”朱载堉特别肯定的说道。 “程博士能看得懂天元术吗?”朱翊钧看着程大位问道。 “能。”程大位也非常确信。 朱翊钧笑着说道:“大明的儒生大部分都看不懂天元术,所以,皇叔不用怕,因为他们真的不懂啊。” 王阳明弟子顾应祥,已经是少数的儒生弟子中精通算学的人,他在著作《测圆海镜分类释术》时,因为看不懂天元术,谓‘每条细草,止以天元一立算,而漫无下手之处’,将天元术的内容尽数删去,买椟还珠,贻千古不知而作之讥。 看不懂没关系,看不懂还不学,只是一概删去,连看都不看了,这就是大明朝儒学士的做法。 这也是为何那些个崇正学的儒学士们,反复叫嚣着要王阳明入孔庙,却一直被朝廷阻拦的原因,王阳明这些个弟子,大部分都是这种看不懂就删除的酒囊饭袋,明明是困而知之,变成困而不知,删减之,删了就当不存在了。 就这种货色,朱翊钧怕他们? 天元术,就是设一个未知数x,而天地二元术,就是设两个未知数x,y,刘大鉴的《乾坤括囊》有天、地、人三元等,最后又由朱世杰创立了四元术。 天元术只要稍微留心,就知道到底在讲什么,连冯保、张宏和内书房的小宦官们,都能看得懂,顾应祥是看不懂,还是根本就没看? 不懂还想泄泄沓沓,那就不要怪朱翊钧骂人了。 度数旁通,精确计算和记录,不是没有成果,比如飞翼帆船的零件图、总装图、设计说明和改型说明等船志再次入京,即便是大明船厂被毁之一旦,只要想做,就可以拿着这些飞翼帆船的图纸,立刻再次建造。 “算学启蒙,交给三经厂刊印,刊刻天下,不服就上奏来辩便是。”朱翊钧看着朱载堉,确定了算数启蒙的定式,并且准备天下推广。 次日的清晨,八月的阳光明媚,一日的廷议再次开始,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上,开始了每日的御门听政。 张居正翻出第一本奏疏的时候,略显有些失神。 “元辅?”次辅吕调阳提醒着张居正,廷议呢!走什么神,主持会议啊! 张居正将奏疏放在了桌上,绷着个脸强忍住了笑意说道:“翰林余孟麟上奏言算学启蒙一书乃是谶纬之学,妖妄之术,理当严禁,乃是违祖宗成法之举。” 这封奏疏很长,但是里面的内容其实都比较空洞,张居正就简明扼要继续说道:“陛下朱批:米一千二百石,每斗价银六分二厘五毫,问该米银几何。” “余孟麟答曰:银一千五百两。” “陛下朱批:日后不要做买卖。” 谭纶呆滞的听完之后,愣了半天才惊讶不已的说道:“余孟麟可是咱大明的探花郎,他他他连这个都算不明白吗?一石十斗,一斗六分二厘五毫,一石六钱二分五厘,一千二百石,不应该是七百五十两银子吗?” “大司徒,我算错了吗?” 王国光叹为观止的说道:“没有,就是个对过寅关降积题罢了,就是七百五十两银子。”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就怕余探花算不明白,闹出笑话来,专门给他凑了个整数,他还是没算明白。” “哈哈哈!”谭纶一拍腿就笑出声来,他意识到自己失仪之后,连连摆手说道:“臣有罪,陛下容禀,臣不是想要破坏奉天殿的威严,但实在是…没忍住,他要是总督军务去,那岂不是,岂不是…” “无碍无碍。”朱翊钧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想笑就笑呗,余孟麟算不明白,或者算错了,还不让人笑? 谭纶实在是难以想象,余探花日后总督军务,盘算军粮,用贵一倍的价格去买粮,怕是要笑死人了。 张居正继续说道:“余探花大抵是不服气的,又算了一遍上奏曰:算错了,应为七百五十两,仍然要上奏言算学之法。” “陛下又批奏说:三人均三两五钱,欲令甲多乙五钱,乙多丙三钱,问,各该几何?说明算理。” 谭纶笑着问道:“然后呢?余探花自己不会算,难道不知道找人帮忙吗?” “羞于下问。”张居正摇头说道:“余探花不肯下问,自己又不会,就只给了个答案,甲该一两六钱,乙该一两一钱,丙该八钱。” “陛下给了三种解法,其中,天地人三元法,设未知,天地人相加三两五钱,天减地为五钱,地减人为三钱,x+y+z=3.5,x-y=0.5,y-z=0.3,解得:x=1.6,y=1.1,z=0.8,代入验算成立。” 天元、天地元、天地人元、四元术的应用罢了。 “我看看。”王国光拿过了奏疏,简单的看了看,吐了口浊气,这东西说简单,其实不复杂,但是让余孟麟去解,余孟麟大抵是解不出来的,余孟麟这个答案,大概率是凑出来的。 陛下对天元术运用的可谓是炉火纯青,王国光能看得懂,大明朝这么一大本烂账,他都能看得懂。 王国光感慨的说道:“陛下的另外两种解法,都是差分,(3.5-0.8-0.3)/3=0.8,丙为八钱;或者(3.5+0.5+0.8)/3=1.6,甲为一两六钱,殊途同归。其实还可以(3.5-0.5+0.3)/3=1.1,乙为一两一钱。” “妙哉。” “余探花这算是好的了,没被陛下叫到文华殿上来痛骂一顿。”谭纶满脸笑容的说道,他听得明白,甲比丙多八钱,乙比丙多三钱,总数减掉八钱、三钱,除以三就可以了。 “你们在说什么?”礼部尚书万士和拿过来了奏疏,只觉得一阵眼晕,坏了,日后想继续做这个明公,难不成还要学算学?! 万士和突然觉得陈学会还不错,不是叫学会吗?还是让他来学吧。 张居正拿回了奏疏说道:“余探花仍然不服,连章上奏,陛下又出一题,曰:官劝粮二百二十石,上上户二十四户、中上户三十一户、下上户四十五户、上中户六十八户。上上户多中上户七斗,中上户多下上户四斗、下上户多上中户三斗,问,四等户各该几何?” “余探花这次终于服气了,上奏曰:臣愚钝,陛下批注曰:多读书。” 大明户分得很多,上上、中上、下上、上中、中中、下中、上下、中下、下下等等,一旦有战事,就要劝粮,每一户都不一样,殷正茂在两广平倭荡寇,就遇到过这个问题,各家各户应该纳捐多少为宜。 “多少啊?”万士和发出了算学盲的惊叹声。 张居正稍微掐算了一番说道:“上上二石三斗,二十四户共五十五石二斗;中上户每户一石六斗,三十一户共四十九石六斗;下上户每户一石二斗,四十五户共五十四石;上中九斗,六十八户共六十一石二斗。” “元辅也擅长算学?”万士和看着张居正伸出一只手,惊骇无比的说道。 张居正笑着说道:“一般,闲来无事,看过两本书。” “一般吗?”万士和失神的说道,如果这都算一般,那还有什么是不一般的呢? 张居正笑着说道:“其实很简单。” “哦…”万士和沉默了下来,他和余探花一样,都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该怎么解。 “方法是一样的,万尚书好好琢磨下就清楚了。”张居正合上了奏疏,余孟麟在陛下手里走了几个回合,一败再败,一败涂地,最后以臣愚钝收尾,余孟麟从题面难度就看出来了,他要是再问,陛下就该把他叫到文华殿来上课了。 万士和呆呆的坐在那里,随后脸上的表情从惊惧到平和,当礼部尚书这两年,万士和觉得自己活着的瞬间,就是自己被骂的想死的时候,但是万士和也逐渐习惯了,平平淡淡的、麻木不仁的自己,烂就烂呗,反正皇帝陛下、元辅先生、朝臣们也没有要求他做的更多。 手里的差事办好了,不办出差错来,也挺好。 “先生。”朱翊钧开口说道。 张居正如同条件反射一样,猛地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臣在。” “先生,我国朝为何设讲筵之法?”朱翊钧十分平静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今日之学与怠,系他日治与乱。如好学,则天下君子欣慕,愿立于朝,以直道事陛下,辅佐德业而致太平;怠,则小人皆动其心,务为邪谄以干富贵。人不学,则不知义。” 按道理来讲,小皇帝玩算盘、学算学,都是不务正业,张居正作为元辅帝师,就应该直言上谏,责难陈善,匡扶陛下回到正轨上来,可陛下正业搞得挺好的,四书五经、矛盾说、公私论,所以搞一点算学而已,搞也就搞了,眼下大明也确实缺少算学人才。 “诚如是也。”朱翊钧点头说道:“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可是这些儒生明明不懂算学,不懂还不肯学,着实是有些厌学了。” “先生上奏申旧章整饬学政,状元郎、探花郎都不懂算学,不应该学吗?” “应该。”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算学启蒙自翰林院、国子监开始推广吧,即日起,和朕一样,院监每月二十九日,月考一次,由皇叔出题出卷,考不过就罚抄三百遍吧,每月把最高分和最低分的十人,张榜公告一月。” “朕二十九日亦考算学。考校算学自朕起。” “这黄榜张贴的时候,字一定要大,在京师城门各处,立好牌额张贴,让南来北往都看看,在各坊门前竖小牌额张贴,暂且如此。” 给这帮整天闲的没事找事的翰林、监生们找点事儿做,上上强度,也没有什么惩罚和赏赐,就是单纯的张榜。 只要监生、翰林们丢得起这个人,朱翊钧就每月一贴。 “臣…遵旨。”张居正听闻之后,俯首领命,陛下已经是成熟的陛下了,这连消带打,翰林和监生们,怕是有苦头吃了。 “廷臣考不考?”万士和打了个哆嗦,疑惑的问道,他都这个岁数了,再考算学,怕是月月倒数第一,到时候张榜出去,他直接吊死在房梁上,也省的被人指指点点了。 翰林、监生都是学生,他可是礼部尚书,他真的丢不起那个人。 葛守礼一脸淡然的看着万士和,他隆庆年间做户部尚书,《算学宝鉴》他可是用了不少的功夫钻研,考校算学,他有充分的信心,不考倒一。 “再说,廷议吧。”朱翊钧笑着说道,继续上自习课,他手边不仅仅是张居正的四书直解,还有算学启蒙、算学宝鉴。 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鸿胪寺卿奏闻,泰西红毛番安东尼奥献祥瑞若干,请朝廷恩准,他想要琉璃专卖之权。陛下批曰:五年为期,遴选专营。” “诸位以为呢?” 万士和立刻表态说道:“礼部奏议,礼部赞同。” 王国光拿过了传阅的奏疏,猛地站了起来,看着手中那封清单,看了半天说道:“安东尼奥有恭顺之心啊,这就换个琉璃专营权吗?难道不该换惩罚关税之类更值钱的东西吗?” 谭纶拿过了奏疏说道:“他要献什么东西,让大司徒如此震惊?嚯!好好好!好得很!兵部没什么意见。” 廷臣们议论纷纷,安东尼奥带的东西,说昂贵,其实很廉价,说廉价,对大明而言,却是无价之宝。 廷议毫无疑问的顺利全票通过,朱翊钧盖章说道:“明天吧,明天让安东尼奥献礼,他是个生意人,在京师耽误久了,不是耽误生意吗?” 张宏接过了圣旨,下章礼部督办。 万士和听闻陛下,俯首说道:“陛下体仁外番不易,此乃柔远人之善。” 这生意大赚,万士和立刻变了嘴脸,从蛮夷畏威不怀德,又开始讲柔远人之善了,得了好处,说几句好听话的变脸的基本政治素养,万士和还是有的。 抱歉来晚了,今天出门办了点事,更新完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六册一账,收付记账法 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翻动着思索着,看了眼王国光,开口说道:“大司徒的奏疏陛下看过后,批复说:大司徒真的要上这本奏疏吗?” 所有人都看向了王国光,什么奏疏,让张居正和皇帝如此的慎重,还要特别问一句。 王国光点头说道:“边储岁亏,管粮各官因袭套公家之积任意花销,豪猾之徒坐邀厚利,当事诸臣如此,真以沧海实漏卮终归澌尽而已。” “我是户部尚书,这道奏疏我不上谁上呢?”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葛守礼听完,知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王国光议论的是边方储蓄的亏空,管粮诸官套公家的积蓄,随意花销,这样做,大明的公家积蓄,哪怕是沧海,也要漏的干干净净。 这是实情。 挑破这个脓疮,然后治好这个脓疮,如果有成效的话,那么各地府库也会是这样做,这是度数旁通的推行,是国朝财税完全归于朝廷的政令。 张居正开始讲解王国光的奏疏,其实很简单。 就是粮草收纳必须要填给勘合,杜绝势豪之家窝卖以侵其利;一切分外需索掯勒守候之苦,严加禁绝分外之事索要粮草;系召买者购买民粮死后,必须立限完销,不得过期以致高价,限时完成,过期一律不得入账; “同收、同付、有收有付,然后每岁终令各镇巡抚将该镇召中过盐引,召买过粮草,发给过价银等,并经管官员造册送部以凭查考其经管官,亦各送有部册以凭查对分别优劣,要在边臣赤心体国,锐意举行,不出年,期军需可足也。”张居正念完了最后一段静静的等待着廷臣们消化这段话。 考成法的实际应用,巡抚和经管官员把粮食进入的堪合,造册送户部,作为凭证,查考经管官,然后送吏部筛选优劣罢黜任免。 堪合要跟账本相对应,写清楚支取事类的原因,账目出现问题,那就别管吏部无情了。 万士和认真的听完了奏议,疑惑的说道:“那岂不是说,边方的巡抚和经管官员沆瀣一气,把账本做好,不就可以欺上瞒下,继续侵占公家之积了吗?为了绝滑奸包占之大弊,官吏苟狥之私情,结果朝廷的政令,反而把他们完全绑到了一起,这就是我的疑惑。” “万尚书,你这个疑惑很好。”王国光开口说道:“边方巡抚手中有一本《总账》,这是和经管官员一起做好的总账,还有一本清丈所得的田册《鱼鳞册》、一本边方各镇内部钱物流转的《内册》、一本朝廷和边方钱物流转的《外册》、一本户部管钱粮郎中的《度支册》、一本所剩多寡的《结存册》和一本所有度支凭证的《堪合册》。” “这便是六册一账,涉及到了边方巡抚、巡按、总督、布政司、按察司、都司、户部清吏司管钱粮郎中、军镇正军、仓场吏员和买卖百姓,这六册一账做好了,那国朝的财税,就彻底做好了。” 张居正看着万士和稍微思考了下说道:“万尚书,咱们这个文华殿,就这么几个人廷议,还各有心思,地方要把地方这么多账做好,上下内外沆瀣一气了,那就不是账本的问题了,而是应该研究调兵遣将,平叛去了。” “有理。”万士和沉默了许久说道:“边方的账做通顺了,是不是就该做天下的账了?” 王国光点头说道:“是,我从来没有隐瞒和避讳这一点,这就是试点,理通顺了,就可以推而广之了,和当初京师考成法京察,还有眼下的南衙清丈、厘清侵占、还田、稽税,是一样的,先把账本的种种问题找出来,然后,完成国朝财税的新法。” 万士和吐了口浊气说道:“果然,陛下问大司徒到底要不要上这本奏疏是有原因的。现在王司徒跟天下勋戚、官吏、权豪、缙绅、势要豪右之家算总账,等到我们离开之后,他们就会跟我们算总账了。” 就这一本奏疏,如果真的在边方推行,而后推行天下,那得伤害多少人的利益?大家都趴在大明这棵参天大树上吸血,你不让这些人吸血了,你掌握权力的时候,他们无可奈何,当伱不掌握权力的时候,他们会对你进行怎么的批判?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朱翊钧看着廷臣们一片安静,开口说道:“是呀,所以朕问大司徒,真的要这样做吗?大司徒说,是的真的要这样做,因为国朝飘零动荡不安。” “其实就像万尚书说的那样,元辅没必要,大司徒、大司马、大将军都没必要,朕糊涂、元辅装糊涂、廷臣们装糊涂、朝臣们装糊涂、肉食者一起装糊涂,把眼睛蒙上,大喊着难得糊涂,糊里糊涂维持下去,只要大明这天下不亡在自己手里就行。” 闭着眼睛踩油门,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朱翊钧继续说道:“何必斤斤计较,苛责过重,吹求过急,伤天下缙绅之心,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思危思变思退,万尚书,所言没有什么过错的地方,人嘛,趋利避害,像元辅、大将军、大司马、大司徒这样趋害避利,不顾自己,何尝不是一种愚蠢呢?” 万士和面色苦楚,甩了甩手说道:“陛下,臣…臣有罪。” “那你要致仕吗?”朱翊钧笑着问道:“逃避虽然是个懦夫的行为,但朕没有让万尚书做一个勇者,若是万尚书要致仕,可加官一级,荣归乡里。” “臣…臣不知。”万士和跪在地上思考了良久,才慌忙的说道:“臣惶恐愚钝,臣不知如何是好。”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万尚书不知如何是好,不如随大流?大家说能新政就行新政,大家说不行新政要全盘否定,就全盘否定如何?” “臣遵旨。”万士和沉默了片刻俯首帖耳的说道。 “免礼吧。”朱翊钧满脸温和的说道,他对万士和的要求还真的不高,万士和就不是个勇敢的人,他能把《泰西算学》翻译出来并且进献,能把礼部的事儿做好,朱翊钧觉得万士和已经做的非常不错了。 太过苛责则没有必要。 “干了!”豁达的谭纶一脸兴奋的说道:“多大点事儿,不服?不服就来打一仗!谁赢了就听谁的好了!” 戚继光则是颇为平静的说道:“我保证朝廷能打赢,京营新军已经初有战力,蓟州、永平、山海关有十万可用军士,完全够用了。” 海瑞和葛守礼互相看了一眼,海瑞斟酌了一番说道:“那就做?不做朝廷没有钱不是?人总是要吃饭的,朝廷总是要收税的。” “尊主上威福之权。”葛守礼则开口表示道。 这是朝廷集权的手段,或者说是皇权集中的体现,至于晋党的另一部分,王崇古和张四维等族党,葛守礼作为晋党党魁,恨不得张居正能立刻打死他们。 杨博临走的时候,把事情交待的很清楚,王崇古和张四维都是狗,被张居正打疼了就知道回家号丧,王崇古和张四维被打死了,葛守礼这个晋党党魁就坐稳了。 葛守礼其实更擅长党建,全晋会馆被葛守礼搞得风生水起,连全楚会馆都在跟着学习,葛守礼对路线问题,没有那个能力,贯彻尊主上威福之权的路线,一条道走到黑。 “元辅处置有方!”吏部尚书思考了半天,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元辅做得对。 这一句,让凝重的文华殿上,轻快了几分,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刑部尚书王之诰面色复杂,看了又看思虑再三,才跪下五拜三叩首的说道:“陛下,臣母亲年迈,恳请陛下放归臣回乡照顾母亲,致仕养亲。” 张居正看着王之诰颇为可惜,天下没有路从一开始就是笔直的,都是弯弯曲曲,坎坷无比,他的同道中人,今天又少一个,王之诰不敢继续下去了。 朱翊钧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万士和都没做那个逃兵,王之诰做了逃兵。 “准,吏部部议,择贤来看。”朱翊钧笑着说道:“加官一级,回乡配驿,荣归乡里。” “臣叩谢陛下隆恩。”王之诰再叩首,才站起身来,缓缓的退出了文华殿,站在殿外,太阳酷热,一时间晃的他有些眼晕,他回头看了一眼,终究是摇了摇头,离开了去。 这是和平分手,完全没必要闹得那么难堪,王之诰没有留在文华殿内,做那个内鬼,已经很有道德了。 朱翊钧曾经问过张居正大明再兴这条路,这条路道阻且难,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一定会有人走散,这个走散的人,没有必要过分的苛责,他可能只是走累了,不想继续向前了。 或许王之诰早就有了离开的打算,只是一直在犹豫,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还有人要走吗?”朱翊钧看了一圈,尤其是看向了礼部尚书万士和,他的语气很温和,如果万士和也走累了,离开便是。 万士和琢磨了一下,却不答话,退的话,倒是可以退,但是没必要,真的有清君侧的那一天,他这个奸臣还排不上号,天塌了个高的顶着,谁清谁还不一定呢。 万士和不答话,让朱翊钧略显有些意外,他居然没有选择逃跑! “如果没有异议,就从边方开始造六册一账吧,不出年,期九边军镇所需可足也。”张居正又看了一圈,在浮票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齐缝书押,送到了陛下的面前。 朱翊钧拿起了自己的印绶盖在了上面。 “富顺王火厚焜长子嫡第一子翊鏸病故,上奏乞将嫡二子辅国将军翊鍉,改封长孙。”张居正继续廷议大明朝事。 廷议之后,便是讲筵,朱翊钧想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先生以为刑部尚书,谁来做比较合适?” 张居正摇头说道:“吏部自会部议推举,臣不知。” “吏部尚书张翰始终高喊着元辅先生处置有方,张翰部议,那不就是先生的意思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部议是部议,臣不会授意,人心隔肚皮,傅应祯、吴中行、赵用贤,都是臣的学生,还不是劾臣天下佞臣吗?” 官场是个零和博弈的地方,这也是六册一账的恐怖之处,用度数旁通,用算学对地方官进行分化,这是考成法破天下姑息之大弊的重要补充。 张居正始终不认为张翰是自己的党羽,他一口一个元辅先生处置有方,但是背地里会做什么,那就不是张居正能知晓的了。 “那就讲筵吧。”朱翊钧点头说道。 张居正回到了全楚会馆的时候,刑部尚书王之诰已经等在了全楚会馆的文昌阁内。 “先生,我要回乡了。”王之诰站直了身子说道:“不能陪先生走下去了。” “吾惫矣,寡助之。”张居正也是极其无奈的说道,王之诰虽然不是张居正的党羽,但两个人私交甚笃,王之诰的女儿在全楚会馆的家学里就学,这也算是一种同盟的关系,只不过比较松散的同盟。 “那你我二人子女的婚事,先生能答应了吗?”王之诰说起了自己来的第二个目的,第一个目的自然是告别,而第二目的则是儿女婚事。 张居正的四子张简修,在家学堂跟王之诰的女儿二人青梅竹马,这不是到了婚配的年纪?王之诰有意给女儿找个良人。 张简修虽然学业不好,不如哥哥们想考进士就考进士,但是品行极佳,是个良配。 可张居正是首辅,王之诰是刑部尚书,这要是成了儿女亲家,岂不是和王崇古、张四维一样,成了儿女亲家的族党了吗?王之诰本就有去意,回家养亲、给女儿找个良人,他想成全自己的小家,他不愿意牺牲小家,成全大家。 在公与私,王之诰选择了私。 这年头嫁女儿就是让女儿重新投胎,王之诰自然慎重。 “行吧。”张居正点头说道,算是答应了下来,王之诰不是刑部尚书,那自然没有族党的顾虑了。 “小心张翰,此人并非善类。”王之诰临走前,忽然面色凝重的开口说道。 “所以我才说吾惫矣,寡助之,你知道的,做事很难,你非要离去,我能如何?”张居正听闻笑了笑,面色也算平和。 王之诰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我早已萌生去意,先生所做之事,徒劳无功罢了。” 张居正摇头,极为不认同的说道:“不做怎么知道是徒劳的呢?” “唉,走了。”王之诰摆了摆手,离开了全楚会馆。 游七满是疑惑的说道:“先生,为何要答应儿女亲事呢,他都要走了。” “之所以致仕了,才能答应。”张居正解释了一句说道:“之前不答应,是因为他是刑部尚书。” “不明白。”游七眉头紧蹙的问道:“王崇古、张四维、杨博做得,先生做不得?” “做不得。”张居正颇为认真的点头说道。 “小人做得,君子做不得?哪有这样的道理?”游七更加疑惑。 张居正一甩袖子笑着说道:“因为君子做了,就不是君子,就变成小人了,你看杨太宰最后时候,都无法安顿自己了,明明是硕德之臣,搞得那般狼狈,你家先生我啊,想做君子。” “不明白。”游七最终还是摇头。 张居正最近在摆弄水翼帆船的模型,不得不说,他用力的踩着风箱,那个水翼飞船的模型,确实产生了一个向上托举的力,这让张居正确信,这玩意儿的确是万物无穷之理,而不是真武大帝的道术。 张四维让他的门人刘铉请万士和过门一叙,这个刘铉本身是万士和的门下,结果更加认同张四维的观点,万士和直接把刘铉撵了出去,刘铉也彻底成为了张四维门生。 万士和赶到了张四维府上的时候,惊骇无比的看着坐在右边的一人,此人赫然是整天喊着元辅处置有方的吏部尚书张翰!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万士和目瞪口呆的看着张翰,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翰笑着说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吏部部议,推举了宣大督抚王崇古为刑部尚书,我自然可以在这里。” 万士和有点乱,他思忖了很久才懂了。 张翰,又一个陆树声罢了! 这个说法不确切,陆树声是作为张党入朝为官,结果背刺了张居正一刀,而张翰其实是杨博举荐,最后成为了吏部尚书,张居正既不是张翰的座主、也不是同乡、同榜、同师、姻亲,所以,总是喊着元辅先生处置有方的张翰,并不是张党,而是地地道道的晋党! 人实在是太复杂了,京师这潭水太深了,万士和有些后悔,就该跟着王之诰一起致仕的! “人情万端,人心叵测啊,古人诚不欺我。”万士和坐下说道:“啧啧,没看出来啊,张尚书还有这一副面孔。元辅知道张尚书这个面孔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张翰也不是很确信,张居正到底知道不知道,但是他清楚,自己别无他路可走。 万士和恍然大悟的说道:“怪不得,陈学会跟黎牙实沟通,黎牙实一直讲,金银是魔鬼蛊惑人心无往不利的魔物,只要价格合适,连灵魂都能出卖给魔鬼。” “想来,黎牙实的君主,也曾经面临过这样的局面。” 张翰没有接话茬,颇为郑重的说道:“我们来说点正事吧,王崇古回京任职之事,要通过廷议,没有万尚书的支持,是决计不可能做到的。” 万士和连连摆手说道:“廷议通过了,元辅答应吗?元辅答应,陛下答应吗?我答应有个屁用,我只是个天天被皇帝骂的礼部尚书罢了。” “你们被雷劈的时候,可别连累我。” 张翰和张四维面色凝重,这个万士和,现在越来越难对付了,过去的那个迂腐的老学究,这么滑头吗? 圆滑的万士和,滑不留手,根本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他全看风力,哪头儿风力大,他就站哪儿头,皇权特许,随大流! 万士和得到了这个消息后,十分认真的斟酌了一番,脑子里全都是职官书屏,那是权力的可视化管理系统,他想明白了之后,让下人准备好了礼物,直接去全楚会馆递了拜帖。 张居正对万士和的拜访,可以说是极其意外! “万尚书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张居正和万士和客套了一番今夜阳光明媚后,开始谈论正事。 万士和面色凝重的说道:“张翰他说要推举王崇古任刑部尚书。” “哦。”张居正并不是很意外。 万士和大感惊奇的说道:“元辅早就知道了会这样?” “万尚书看起来格外的意外,是觉得张翰是我张居正的人吗?”张居正摇头说道:“虽然不知道具体他要做什么,但张翰从来不是我张居正的吏部尚书啊。” “元辅早有应对之法?”万士和眼睛瞪大,更加惊讶的问道。 “有。”张居正点头。 “合该先生是元辅啊。”万士和听闻之后,人都傻了,人情万端,人心叵测,这池子水实在是太深了,深不见底,他这样麻木不仁的庸人,真的合适继续待在文华殿内廷议吗? 张居正不再聊张翰的事儿,对于张居正而言,狗斗这个东西,他其实不是很在意,都是同朝为官,都是陛下的臣子,哪有什么背叛一说?张翰有他自己的打算,张居正也有自己的打算,狗斗赢家通吃,他张居正只要活着,朝堂狗斗这种事,他就会一直赢下去。 张居正和万士和好好聊了聊关于礼部鸿胪寺的事儿,尤其是关于继续翻译泰西各种算学、海事学堂通事学堂等等问题。 张居正说道:“承认落后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明明落后非要以天朝上国自诩,不肯变,怕失了朝廷的脸面,打仗输掉了,财经诸事被人扼住了喉咙,才是最丢脸的。” “明明符号更加方便,代数更加方便,却抱着华夷之辨,故步自封,不肯前进,把本来进步的变成了落后的,才是最丢脸的。”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取长补短去芜存菁,这是陛下的指示,也是祖宗成法,火炮、火铳不如人,就学学来了改进,造船法不如人,就学,学来了改进。” “我看泰西算法里,有一种借贷复式记账法,能不能翻译来看?作为大明记账法的补充也好。” 万士和频频点头,对张居正的话非常赞同,算学本来就很难了,非要写成天书,不肯简化,如何便于推广?远行没有合适的车驾,如何致远方呢?他肯定的说道:“元辅说的是,我这就让陈学会去翻译一二。” 万士和离开了全楚会馆时候,又去了全晋会馆,葛守礼对此,也不是很惊讶,嘴上喊着忠君体国却谋私利的还少?扛着…还少?不是什么大事儿。 次日的清晨,朱翊钧在文华殿,宣见了大佛郎机国特使黎牙实、小佛郎机国继承人安东尼奥。 “远方来使拜见大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从远方而来,带来了我国国王的国书一封。”黎牙实捧着一封信件,这是费利佩二世写给小皇帝的书信。 鸿胪寺卿陈学会已经翻译过了,尽量做到了信达雅。 朱翊钧也早就看过了,也写好了回信,考虑到泰西没有大明通事,直接在鸿胪寺翻译成了拉丁语双文,防止出现误读,中拉双文是齐缝下印。 “安东尼奥,你认识一个叫夏洛克的人吗?一个高利贷商人。”朱翊钧看着安东尼奥好奇的问道。 安东尼奥认真的思考了很久摇头说道:“夏洛克?不认识,我的船东是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并不需要去借贷来做事,我只要能开好船就是了。” “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我有几样礼物献上。” 两个小黄门抬上了一口大箱子,安东尼奥打开说道:“这是我能收集到的全世界各式各样的甘薯和土豆了,相信我,陛下,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收集的更加齐全。” “来自印度的、来自刚果河,来自秘鲁、来自拉普拉塔、来自新格拉纳达,所有的土豆和甘薯,都在这里,我听说尊敬的国王在寻找这些,我这次便带来了,这里只有一部分,其他的都已经交给贵国的营造官了。” 这是第一份礼物,来自全球各地的番薯和土豆,大明朝廷要栽种推广土豆,安东尼奥作为葡萄牙继承人之一,他有调动葡萄牙在印度洋资源的权力,既然小皇帝喜欢种地,那自然要投其所好。 在知道小皇帝十分喜欢种地,而且还是甘薯和土豆之后,就起了这个心思。 “王子是在贿赂朕吗?”朱翊钧笑着问道,见到实物之后,朱翊钧连称呼都变了,从安东尼奥变成了王子,如果他能够拿出更多的东西,朱翊钧不介意更客气点。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安东尼奥愿意漂洋过海,拿着这些朱翊钧需要的东西,来给面子,朱翊钧自然愿意多给一些面子。 王子?一个陌生的称呼,安东尼奥有些沉默,他在平民里的呼声极高,但是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 大部分人都叫他商人,或者是船长。 安东尼奥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在我们泰西,是没有贿赂这种说法的,这叫献金或者说是投资,当然这是一样的,在我们泰西,这不违反律法。” “如陛下看到的那样,我需要陛下的投资。” 求求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大明,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投资吗?”朱翊钧看着安东尼奥说道:“请问王子,你凭什么获得朕的投资呢?而且你已经获得了佛郎机国王费利佩二世的投资,他可是建立了日不落帝国的王,朕的领地就只局限陆地之上,哦,最近多了一个吕宋。” 朱翊钧说到这里的时候,大明的廷臣都是有些面色凝重,日不落帝国,毫无疑问是一个成就,或者说足够伟大的称号,而至高无上的皇帝、天子,居然被别的王给比了下去。 中原王朝的皇帝,在已知的世界里,谁能比皇帝更加伟岸? 现在这个称号,出现了在了大明朝臣的面前,那就是日不落帝国。 坏了! 张居正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和红毛番频繁的交流过程中,帝国的首辅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问题,大明的礼法受到了挑战。 普天之下,其地虽广,无尺地非王土。率土之滨,其人虽众,无一民非王臣。 这是天子的法理,是天命! 在一个帝制的国家里,对礼法的挑战,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夺获这个称号,要么不知道这个称号,但是现在这个称号已经从皇帝陛下的口中说了出来,而且皇帝陛下清楚的知道这个称号的含义。 陛下的文华殿偏殿就有一个地球仪,日不落帝国的含义,就是太阳会永远照耀在帝国的领土上。 可是张居正转念一想,这好像不是什么问题,大明列祖列宗们将大明已知世界,全都纳入了大明的麾下,至少名义上如此,连倭国都被大明册封了倭国国王——室町幕府。 现在至少有一个目标出现在了大明天子的眼前。 最少也要把这个称号夺获,才能维护自己作为皇帝的无上权威。 “费利佩二世,也是我的对手。”安东尼奥一脸无奈的说道:“我找了许多人,描述着我的计划,但是没有一个人肯帮我,他们只会嗤笑我的野心和实力之间巨大的差异,只有费利佩二世肯作为我的亲戚,给我找点事情去做,就像现在这样,做一名船长,不要给他造成任何困扰才好。” 寻找投资商,对于安东尼奥而言,是一件非常困难而且痛苦的事儿,尤其是他这样的人,一个私生子,只是获得平民的拥戴,几乎没有任何人会赞成他继承王位,也没人看好他能够继承王位。 现在的葡萄牙国王恩里克一世是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的舅舅,也就是说费利佩二世,同样是葡萄牙王位的合法继承人。 葡萄牙王国内掌握了军事的萨伏依公爵和掌握了宗教的帕尔马公爵,对费利佩二世继承葡萄牙王国王位,非常支持。 如果从大明的惯用话术去衡量安东尼奥和费利佩二世的差距,那就是云泥之别。 在军事、经济、文化、政治上,费利佩二世就是天生的主角,他自己足够的强大,而且获得了绝大多数贵族的支持,安东尼奥只有平民支持。 安东尼奥的对手费利佩二世有多么的强大?费利佩二世可以宣布破产。 还不起债的时候就宣布破产,这样可以赖掉旧债,再借新债,而且他已经这样干过两次了,借给他钱的债主们,必须要再次借债给费利佩二世。 安东尼奥一直在寻找他的投资商,但是最后他只找到了费利佩二世作为自己的船东,费利佩二世在展现一种仁慈,如果安东尼奥足够的听话,可以让安东尼奥做一个富家翁,而不是把安东尼奥杀死。 “你很诚实,但是诚实并不能打动投资人。”朱翊钧摇头,安东尼奥如果是优质项目的话,根本轮不到他这个远在天边的大明皇帝进行投资,世界上从来不缺少野心家和投机客。 钱就是钱,钱不会说谎。 安东尼奥也有些心灰意冷,但是该献出的礼物,还是要献出来,他俯首说道:“尊敬的陛下,我有第二件礼物送上。” “大明的领土非常的广阔,人口多到整个泰西加起来,也不足大明人口的五分之一,这是一个庞大的族群,这也是个庞大的市场,我在大明南海拥有着拥有一些种植园,有一种物资,是大明需要的,它的名字叫做棕榈油。” “来自西非的棕榈树,他的油棕可以榨油,这就是我的第二份礼物,油脂。” 朱翊钧看着安东尼奥,再看着那一碗颜色有些清谈的油,十分确信的说道:“王子,朕突然明白,伱为何受到了几乎所有平民的拥戴。你的礼物,不是珠玉珍宝,不是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之物,你值得受到平民的拥戴。” 张居正讲帝鉴图说,宋仁宗不喜珠饰的时候,言:明君贵五谷而贱珠玉,盖不以无益害有用。 棕榈油的确不好吃,可一斤粉、六两油,每100g淀粉的热量是350大卡,而100g的棕榈油的热量是900大卡,一斤十六两,一斤油=2.5714斤淀粉。 安东尼奥继续说道:“感谢陛下的夸赞,大明人很多很多,比整个泰西加起来还要多,大明的土地很少并不是很多,因为我能看到他们的饥饿,所以我的商品,对于至高无上的陛下而言,可以生养陛下的子民。” “我还有一个礼物送上,相信至高无上的陛下,一定会非常感兴趣。” 两个小黄门抬上了一口箱子,而安东尼奥打开了箱子,非常恳切的说道:“至高无上的陛下,这是一种奇物,它的名字叫蔗糖,一种红棕色的方糖。” “和棕榈油一样,它可以阻挡饥饿,饥肠辘辘的平民,总是让国王头疼,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要么杀了他们,要么将他们变成暴徒,所以,我带来了方糖,一种块状的糖,它美味可口的同时能够填饱肚子。” “糖已风靡整个泰西的世界,果脯、甜饼、蜜饯等甜食已成为泰西各国皇室重要的特色,以至于君主们任命官员,专门负责糖果部门,这位官员还需要熟练地为皇室餐桌准备各式各样的甜食。在用餐过程中,仆人要学会何时以及如何使用糖。” “例如,在英格兰的甜点官,将糖用作山鹑和野鸡的调味汁,或撒在烤鲱鱼上,英国佬,还设计了特殊的餐具,以便将黏糊糊的糖顺利滑入口腔。” “在法兰西,糖可以给菜肴增加甜味、保存水果和蔬菜、制作糖塑装饰和模型。” “糖塑雕像,在泰西是权力、财富和地位的展示和炫耀。” 卖笑的卖不过卖药的,卖药的卖不过卖糖的,卖糖,从来都是一门暴利的产业,所以,安东尼奥才会萌生和在整个泰西都无可匹敌的费利佩二世进行对抗的野心。 安东尼奥在多年航海中,获得到了大量的金钱和几乎无数的种植园区,这些东西,因为黑番这种农具的普遍运用,成本大抵和运费相同。 泰西诸国王室因为大量吃糖,都陷入了严重的口腔疾病,比如牙齿糜烂、缺牙、牙龈疾病、口腔塌陷甚至毁容。以及肥胖病。 “多少呢?一年可以带来多少棕榈油和方糖呢?”朱翊钧看着那碗棕榈油,诚如安东尼奥所言,大明没有多余的土地种植棕榈树、甘蔗和甜菜,大明的人太多了,地太少了,而且这些土地大量掌控在权豪缙绅手中。 这次安东尼奥献出的礼物,还包括了各式各样的种子,安东尼奥一厢情愿的相信,这些种子,会让大明皇帝愉悦,事实上,安东尼奥做到了,大明的确需要这些,小皇帝非常认可安东尼奥的恭敬之心。 安东尼奥俯首说道:“尊敬的陛下,棕榈油和方糖,都装在一种大桶之中,这种桶大约有20法内加升,每一个桶为一吨,折合大明斤两为1700斤一桶,而每年我可以保证两万桶的棕榈油和三万桶的方糖。” 黎牙实请求的吨税,就是不看货物种类,一律按船上的桶的数量进行收税。 吨这个单位,在万历三年,是和大明的石一样是容积单位,它表示一种能够容纳20法内加升或者34立方英尺或者252加仑的桶,一百吨就是能够放置一百个这样的桶。 在泰西,对船征税都是威尼斯蒲式耳的吨税,就是无论装什么,根据船只的大小进行征收,最典型的就是在英格兰泰恩河上游往下游出海口运输煤炭的平底船,每一查尔特隆的煤炭,收两便士。 “非常不错。”朱翊钧对这个能够到港的数量非常赞同。 “那么琉璃的专营权,就交给王子了。”朱翊钧打算结束这次献礼活动,安东尼奥所有的行为都是商贸行为,那些种子才是安东尼奥的礼物。 “我想我可能需要更多的帮助。”安东尼奥仍然是迫不及待的说道。 朱翊钧则颇为淡定的说道:“那需要更多的筹码,你献出的这些种子确实十分珍贵,可你的目的是为了通商,为了开辟一个新的市场,在泰西这些东西的产销规模已经趋近于饱和,而你的种植园发展也陷入了停顿之中,你需要一个巨大的市场,继续拓展你的事业。” “这是一个互利互惠的事儿,这只是一个买卖,而你却寄希望买卖能够获得朕对你的支持,这是一种贪婪。” 朱翊钧的条理极为的清晰,安东尼奥的种子的确是一个极佳的礼物,所以朱翊钧赏赐了皇庄琉璃器的专营权,但是剩下的事儿,都是买卖,互利互惠,凭什么要更多的优待呢? “尊敬的陛下误会了,我并没有如此的贪婪,我有新的礼物献上。”安东尼奥咬着牙说道,小皇帝怎么比他还要像个生意人?他们不是最应该讲脸面这种东西吗? 在泰西那些王室已经穷的当裤子了,也要穿丝绸,那些贵族们宁愿破产也要维持体面,可是他没有从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身上看到任何体面的做法,张口闭口都是利益,安东尼奥每次讲话,都会陷入一种在和恶魔交易的恐怖错觉之中。 那不是错觉,安东尼奥面前的确是一个恶魔。 朱翊钧却笑着说道:“你先不要拿出来,朕要先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朕没办法赐予之物,比如土地,比如人丁,比如关税蠲免,比如各种商品的专营权。” “朕的皇宫的确气势磅礴,你的确看到了庄严和肃穆,似乎朕无所不能,只需要朕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做到,其实你误会了,但朕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皇庄的琉璃器,是朕少数能够自己决定的事儿。” “那你最好不要拿出来,否则帝国的官吏们会从你这里抢走那些礼物。” 张居正听闻小皇帝这么说,出列俯首说道:“臣惭愧。” 一个基于帝王进行制度设计的帝国里,皇帝却只能管得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是对皇权的践踏,但现在的情况的确如此。 “先生也是说笑了。”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换个首辅来,不可能做的比张居正更好了,换个首辅,孤儿寡母,怕是更难。 安东尼奥握紧了拳头说道:“我希望获取武器,甲胄、火炮、火枪、弓弩、长短兵等物,我需要武器来对抗费利佩二世。” “你怎么不直接要一个两万人的团营呢?朕连人一道给你打包送过去得了,反正你也没有专业的军兵。”朱翊钧嗤笑了一声,安东尼奥果然贪心。 “那样更好。”安东尼奥眼前一亮,朱翊钧那是眼前一黑,告诉自己这是文化差异,朱翊钧是反问,安东尼奥听成了倡议。 “红毛番是大明海寇的一部分,朕不可能卖给你武器,因为你也无法保证这些武器会流落到哪里,所以,那就到这里吧。”朱翊钧这次把话说明白了,朱翊钧卖出去的每一支羽箭,都有可能射到大明的头上。 大明海巡和海防体系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武器就不会作为商品出售。 “我的条件一定会让陛下心动,为我投资。”安东尼奥急切的说道。 朱翊钧摇头说道:“那样你会死的更快,费利佩二世会专门写一封信过来,对你的死表示哀痛的同时,对朕表达他的谢意,毕竟朕为他除掉了一个麻烦,泰西心目中的圣城,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不就是奥斯曼的苏丹,为了杀死最后一个王位的竞争者吗?” “我的任何一个儿子,由上帝选为帝国苏丹,他为了更好的世界秩序而杀死他的兄弟们,都是合适的。这可是法提赫的名言。” 奥斯曼帝国的继承法是近卫军继承制,谁能杀死其他的王位继承人,那他就是唯一的王。谁掌控了奥斯曼帝国的近卫军,谁就掌握了王位,或者说,近卫军让谁作为王,谁就是王。 奥斯曼帝国是整个泰西最大的敌人,为了表示和奥斯曼王国的区别,费利佩二世不能杀死安东尼奥,但是安东尼奥死在大明,费利佩二世只会表示遗憾和感谢,这是个麻烦,不大不小的麻烦。 “我没有其他选择。”安东尼奥无奈的说道:“至高无上的陛下啊,我保证这些武器将会送往泰西,而不会留在遥远的东方,为陛下带来困扰,否则,我还怎么带着大帆船来到这里贸易?” “你说说你的礼物。”朱翊钧想了想,终于松口。 安东尼奥俯首说道:“陛下似乎在松江府建了一个海事学堂,但据我所知,陛下仍然没有解决一些远航的问题,而我带来了解决方法。” “更加确切的说,是一些书籍,这些书籍,能够解决陛下的困扰,这是我的恭顺,以大明的伟岸,我即便是远在泰西,一旦背叛了尊敬的陛下,似乎也逃脱不了陛下的惩罚。” 黎牙实整张脸都变了,之前的种种,黎牙实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一个私生子要对抗强大的费利佩二世,是一个很有趣的事儿,黎牙实都在当乐子看,当安东尼奥说出远航的书籍时,黎牙实终于面色大变。 该死的商人安东尼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拿出的是什么,那是一百多年大航海的经验,这个该死的商人,为了王位,居然拿出如此昂贵的礼物来! “我们只是交易,谈不上背叛,上奏来看。”朱翊钧示意安东尼奥拿出自己的筹码来。 很快一个很大的箱子,出现在了朱翊钧的面前,朱翊钧翻开了看,他已经学习了拉丁语,不难看懂,和《郑和出使水程》的旧案一样,这个箱子里书籍,是大明亟需之物。 比如这口箱子里,就有一张图《北天球和南天球星图》,记录了大量南半球才能看到的星象,除了海图之外,还有远航中的经验之谈,比如烈酒兑水、坏血病等等,记录了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可可豆、咖啡、甘蔗等集中产地。 朱翊钧看着安东尼奥说道:“朕看到了,就不能失去它,你是一个愚蠢又聪明的商人,同时对大明极为的了解,知道如果提前说出来,会更麻烦。” “朕很为难。” 安东尼奥非常了解大明这个帝国,因为火者亚三和宫廷药剂师曾经长期居住在大明,将大明顶层的思维模式带回了葡萄牙,而居住在濠镜的葡人,又将大明底层的消息,源源不断的送了回去,这些消息片面而零散,但的确是十分精确的消息了。 大明和葡萄牙接触的时间比和西班牙接触的时间更长。 正德八年,葡萄牙商人若尔热,开始跟大明接触开始算起,大明和葡萄牙已经实质上通商已经六十二年。 安东尼奥是愚蠢的,因为他把底牌亮了出来,做买卖亮出底牌来,就是一个大忌讳,同样,安东尼奥是聪明的,因为他本来就在冒险,知道大明皇帝因为礼仪的束缚,当他将这些筹码摆在了皇帝的面前,他不仅不会死,还会得到回应。 “王子阁下,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朱翊钧最后做出了决定。 安东尼奥恭敬的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感谢陛下的慷慨,谢陛下隆恩。” 后面一句话,是安东尼奥用着极为生疏的汉话说出来的,朱翊钧代表帝国,答应了安东尼奥想要购买大明武器的请求。 安东尼奥和黎牙实离开了文华殿,廷臣们都看向了张居正。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今日廷议免了,朕和先生聊一聊。” “臣等告退。”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离开了文华殿,在路上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先生当国,朕却答应了安东尼奥的请求。”朱翊钧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先生不会生气吧。” 张居正一愣,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的意思是,让臣自己去午门问斩,还是撞柱?” 不如自己回去吃一斤砒霜?这样死的时候还不会那么的凄惨,至少不会身首异处。 “先生没有生气吗?”朱翊钧有些惊讶的问道。 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臣是先帝托孤大臣,是陛下的讲筵老师,但臣也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有专管之权,说破天去,臣也不能反对陛下的决策。” 朱翊钧看着罗幕在秋风中翻卷,略显失神的说道:“新政啊,先生,是新政的大副,朕是新政的船长,那么咱们这条新政的船,是以什么动力在驱动着他不断向前进?” “朕以为,是粮食和白银,先生以为呢?” “失去了白银,大明的百货就失去了流通的能力,失去了粮食,大明将会失去一切。” “诚然现在安东尼奥、红毛番们带着大量的粮食和白银,来到大明贩卖,可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一旦我们失去了红毛番带来的白银,那么新政就会变得无以为继,这种将命运交给别人的感觉,就像是被人用一双手扼住了喉咙一样的无力。” “我们现在拥有商品优势,可我们中国的丝织品、麝香、珍珠等运到马六甲之后,绕过好望角,送到泰西,可获利三十倍,我们无所不有,但是航路不在我们手中掌握,只要费利佩二世,轻轻一用力,就让朕无法呼吸。” 张居正认真斟酌了一番说道:“陛下,过了,略显有些夸张了。” 费利佩二世要是有跨过重洋捏死大明的本事,那些红毛番商人,就不会整天把该死的英国佬挂在嘴边了,从红毛番的描述中,英国佬住在一个岛上,和倭国差不多大小。 影帝冯保对小皇帝的演技也不认可。 “确实有些浮夸。”朱翊钧点头认可了张居正的话,自己的演技,的确略显浮夸了。 朱翊钧恢复了一下表情,颇为确信的说道:“其实就是安东尼奥能够带来的利益大于风险,所以朕才答应了他。” “臣也是这么想的。”张居正颇为确信的说道:“鸡蛋放在一个筐子里,很容易鸡飞蛋打。” 君臣二人都言利,西班牙人一家独大,并不利于大明的海贸,无时无刻的分化对手,才能确保自己的利益。 “先生,吏部尚书张翰,举荐了宣大督抚王崇古为刑部尚书。”朱翊钧说起了朝中重大人事任免。 “臣已经知道了,万尚书找到了臣,说了这件事。”张居正面色古怪的说道:“臣没想到是万尚书找到了臣,他现在和晋党、浙党的关系都不错,和臣的关系似乎也不错?” 万士和的状态有点诡异,万士和长袖善舞,游走在几大党派之间,似乎和谁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又似乎和谁都不那么的亲近,这种人更像是青楼里的头牌,和那些个风流才子们,人人都关系融洽。 万士和怎么从老古板,变成了这种人?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朝中也有必要有这么一个不是很要脸面的人存在,万士和总是出现在各种他不应该出现的场合里,而且极为合理。 “哦?是吗?”朱翊钧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似乎不是很在意王崇古回朝。” 张居正颇为肯定的说道:“吏部举荐,臣并不能质疑,彼时和此时已然不同,他继续待在宣大,根基会更加深厚,而且会对大明的六册一账的政令形成阻挠。” 王崇古之前回京,京营不振,王崇古可以威胁到陛下的主上威福之权,但是现在,王崇古已经做不到了。 王崇古的日子过得很舒适,在宣府用花天酒地去形容都不为过,惬意无比,然后一纸调令从京师送到了宣府,王崇古人都傻了。 回京干什么?回京面对那个吃人不吐骨头,阴险狡诈、根本就斗不过的张居正吗? 他在宣大既能赚钱,又能享受生活,为所欲为,回京师,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套在他身上,在张居正的地盘上,拿什么跟张居正斗? “愚蠢!愚不可及,你们在办蠢事之前,能不能长点心眼,哪怕是跟我说一声啊!”王崇古回到京师后,张四维、张翰、万士和把王崇古接到了张四维的家宅之中,王崇古直接破口大骂了。 今天有点晚,万分抱歉,感谢“不好意思啊啊啊啊”的4500点打赏,感谢支持和认可。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羊毛与呢绒 王崇古不能不回朝,不回来就是造反,大明在辽东刚刚拿下了大胜,小皇帝的恩赏极为丰厚,虽然朝廷很穷,但还是尽了全力,拿出了该有的赏赐,而李成梁成为了宁远伯,直接把辽东贩卖甲胄的事儿给抬上了秤,总督杨兆、副总兵赵完责直接被坐罪论斩,而管粮郎中王念因为罪责不深,也落得个罢官的下场。 王崇古不敢不回来,他连辞恩的奏疏都不能上,只能回来。 “杨博离开我离开,没有杨博,就凭你们斗得过张居正?”王崇古对张四维等一众的实力,那是很有数的,连之前的张居正都斗不过,别说强化了两次的张居正了。 张四维颇为确信的说道:“舅舅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个屁!”王崇古愤怒的说道:“我在宣府就挺好的!”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宣大的长城鼎建的窟窿给堵上,才把那十九万的民夫安顿好?我建了那么多的种田,建了那么多的地窖,恢复了那么多荒田、垦了那么多的田出来,宣大一片勃勃生机,欣欣向荣,你知道把我搞回来之前,我在做什么吗?” “兴!修!水!利!” “我在宣大,朝廷根本动不了我,对外,我有俺答封贡的差遣;对内,我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垦种荒田让他们安居乐业,朝廷凭什么动我?朝廷要垦田推广番薯救荒,我垦田推广,朝廷要边方发实物为军饷,我发实物,朝廷要稽税我交税,不就是六册一账的账本吗?朝廷要也不是不能做。” “朝廷总要有人做事吧,我就做的挺好啊,换个人做不好,皇帝、元辅怎么推行新政?” “伱们把我搞回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京师是张居正的地头!我能把大司马争取回我们的晋党?还是我能把大将军换成马芳?还是我能让大司徒跟我们晋党一条心?” “六册一账,就是大司徒干出来的事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崇古一甩袖子,气不打一处来,就没见过这么坑舅舅的。 他在宣府好好的,只要做到了朝廷政令,他不仅不会亏钱,还会赚钱,就那十九万民夫,每一锹都在给王崇古赚钱,宣大百姓们给他王崇古赚钱的同时,都得真心实意的、感恩戴德的叫他一声王大善人! 张四维依旧有些不服气的说道:“现在不是吴兑领了宣大督抚的差事吗?他是我们的人啊,宣大的事儿还能坏掉?” 王崇古看了张四维一眼,确切的说道:“能,算了,我跟你说不着,我要去全晋会馆。” “为什么要去全晋会馆啊?”张四维有些呆滞,当初杨博走的时候,王崇古同意葛守礼当党魁,现在杨博都已经入土为安了,王崇古还要给杨博这个面子? “因为葛守礼才是党魁!党魁!”王崇古一甩袖子直接离开,张四维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张居正摆明了在分化晋党,让晋党内斗,斗的越凶,张居正越高兴,结果张四维在京师,还老是跟葛守礼闹别扭,闹来闹去,都让张居正看了笑话去。 “我同司寇同去。”万士和站起身来,跟着王崇古向全晋会馆走去。 全晋会馆人来人往,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这里不仅仅只有晋人,还有陕西、河南、四川等地的学子,在吟诗作对、褒贬时政,氛围极为热络。 他们讨论的是阳明心学和矛盾说孰优孰劣,讨论着朝廷的开海政策会有怎样的影响,讨论着辽东大捷会让辽东局面出现何种变化,甚至讨论着殷正茂在吕宋对分化倭寇的决定性影响。 当然还有些学子对于大明算学的推广,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什么数典忘祖的词都出来了!可天元术这种神秘的东西,他们居然真的能看懂了。 余孟麟的那几道题,甚至被贴在了门板上,被人津津乐道了好久。 最近儒学士们为了反对《算学启蒙》的推广,展开了一整轮的活动,其中就抓着《算学启蒙》中关于亿的定义不断上章。 在《算学宝鉴·大数名》中就讨论过这个问题:儒家谓十万曰亿,十亿为兆,诸家算集皆曰万万为亿,万万亿为兆,未详如是,贯今之军储项目,其十万而不曰亿,仍曰十万,十万为亿,则百万为兆矣?不得擅便,从算家云尔。 儒学士们想定义亿,将十万定为亿,十万就是十万,怎么就是亿了? 斗争的结果就是儒学士惨败。 皇帝陛下直接下旨说,法无禁止,方便为宜,万万为亿,十万为亿,皆可自用。 然后这帮儒学士们发现亿真的不好用,因为十万、百万、千万要改成亿、兆、京,上个奏疏:蓟辽一亿大军,大司马看了直呼不可能! 孙权领十万大军攻打合肥,被张辽八百人连续骑脸了两次,那孙十万岂不是要改名孙一亿? 儒学士们崇古崇到魔怔人,但是现实就是要改亿的定义,就要先把大明所有的史书都给改了。 儒学士崇尚的就是先王之法,是一种先秦时候就已经弃之不用的十等三用法中的下数之法,历代皆行中数法,儒学士叫的再响亮,他们自己都不用,那不是胡闹吗? 全晋会馆和过去冷冷清清的模样,已然完全不同。 “王司寇回来了?快快请进。”葛守礼对王崇古回朝也表示出了欢迎,大家现在主张不同,也不完全是分道扬镳,毕竟都是晋党,该有的客气还是有的。 “这不一回来就拜山头来了?葛公厉害啊,这全晋会馆有声有色,已然是今非昔比了!”王崇古对葛守礼极其佩服,这个人不聪明,但葛守礼有自知之明,不懂的不改变,懂的真的去做,比那些个腐儒贱儒要强了数倍。 葛守礼带着王崇古就坐,才开口说道:“王公回京,我这里有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葛公客气,客气了,我怎么能收呢?”王崇古只觉得葛守礼一个穷酸书生,还能拿出什么礼物来。 葛守礼摸出了一本簿册递给了王崇古,笑着说道:“王公看完再说要不要。” “这…”王崇古扫了一眼这个簿册,立刻意识到这玩意儿,到了他手里,可以发大财,而且不是一般的大财! “这这这不能要,这拿走了,陛下怕是明天要平叛了,不行不行。”王崇古嘴上说的不行,可是手还是紧紧的攥着,随后依依不舍的放下,把簿册推给了葛守礼。 这东西拿了,真的要杀头了,张居正就这么恨不得他死吗?一回京就给了他个九族尽灭大礼包。 葛守礼又把奏疏推了回去说道:“朝廷要五成,陛下要三成,剩下两成是咱们晋党的,咱们晋党这两成,一成王公自己的,一成是在全晋会馆名下。” 王崇古这才知道不是诛九族的大礼包,而是朝廷给出的一份厚礼! 王崇古拿着那本簿册说道:“葛公,兹事体大,这可是身家性命之事,可不能胡说。” “明日王公廷议,到时候有元辅书押,陛下大印,哪能由我胡说?”葛守礼摇头说道。 “皇恩浩荡!”王崇古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簿册,心中也是五味成杂,他走之前,说先帝独断之明,辅弼折冲之略,就是在摆资格,他回去之后,也是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儿。 结果回京,朝廷就拿出了一件大事让他督办。 羊毛官厂。 近一千年前,绿衣大食渡过了直布罗陀海峡,登陆泰西大陆,占据了整个安达卢西亚地区之后,更进一步占领了法兰西一些领地,现在的西班牙王室,起源于卡斯蒂利亚高原,卡斯蒂利亚高原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在那片高原上,只能放羊为生。 安达卢西亚地区是瓜达尔基维尔河冲刷出来的平原,绿衣大食们根本不怕上山的西班牙人冲下来,因为他们掌握了平原,掌握了粮食,在漫长的再征服运动中,绿衣大食发现被他们戏称为羊背上的公国,战力越来越强悍。 卡斯蒂利亚高原上出产质量上乘的羊毛,通过阿拉贡公国,出口到泰西所有国家,这为他们带来了大量的收入,让再征服运动有了资金,绿衣大食最终败给了羊毛。 梅斯塔协会,这个由牧羊人组成协会,出产的羊毛,是再征服运动中,卡斯蒂利亚公国的第一大出口商品,同样,该协会,在西班牙王国拥有极大的势力。 而王崇古手中,则是一整份的羊毛生产流程。 一种羊毛推,是一种专门为剪羊毛打造的双层推,上下重叠的两排带刃的齿,使用时上面的一排齿儿左右移动,剪下羊毛,而且专门为推子准备的木箱,不用的时候,需要涂油防止生锈;羊毛刷板,可以将羊毛梳理干净,初步清理羊毛上的脏污。 收集牲畜的尿液,尿液发酵,加热后用于为羊毛进行洗涤,去除羊毛特有的油脂膻腥味。 一羊三铰,每年开春剪毛、五月到六月天气转入夏天剪一次、八月初再剪一次,每次剪毛后把羊赶到水中洗干净,在白露之前,漠北八月不剪。 剩下的纺纱纺织自然不必说,大明尤其擅长这个。 羊毛生硬,而且有一股去不掉的膻腥味儿,羊毛上有羊毛脂、羊汗、粘黏的粪便、砂土、草籽等等脏污,这都是羊毛只能织成毛毡,而很少用到面料上的原因,而皇帝陛下的这个法门,完美解决这些问题。 “这是舶来的技术吗?”王崇古看完了簿册,有些好奇的问道。 毕竟提到了红毛番的发家史,王崇古久不在京师,并不清楚大明和红毛番的关系,难不成关系已经好到了这种地步吗? 红毛番连发家的秘方,都透露给了大明。 万士和颇为感慨的说道:“不是,你看到的这些,都是陛下在旧书里挖出来的,宝岐司营造,羊毛铰推和羊毛刷板,以及羊毛铰剪时间,都是南北朝的《齐民要术》记载,而尿液发酵冲洗除膻腥以及十四种毛毡、毛料染色料,都是在《大元毡罽工物记》找到的。” “胡元将作院下辖随路诸色民匠都总管府,为了御用毛毡专门研究出来的法子。” “鸿胪寺卿陈学会,专门去试探红毛番使臣黎牙实,黎牙实就说自己不知道,结果陈学会一句尿发酵加热,把黎牙实给惊的下巴都快脱臼了。” 万士和说起来这个就觉得好玩,黎牙实当时惊骇的表情,仿佛大明已经攻入了马德里一样,红毛番和英格兰人的冲突,也有很大一份原因是因为羊毛生意。 “这…”王崇古看着万士和有些惊骇,小皇帝的宝岐司搞出的四种育苗法,已经让王崇古极为惊讶了,没想到还有产出! 葛守礼看着王崇古严肃的说道:“从北虏购买羊毛,然后清洗织造羊毛线或者呢绒面料,这是陛下给王公制衡北虏的法子,草原的水草就那么点,养了羊,就没地方养马了,这羊,养着养着就开始吃人了。” 葛守礼说的很明白。 现在王崇古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想方设法的跟随大明一起再起,逐渐消灭北虏的抵抗意志,彻底将北虏郡县化;第二条路,习惯自己的路径依赖,继续和北虏一丘之貉。 王崇古拿好这本簿册,那就是选的第一条路,这条路不好走而且历史来看,也好像走不通;不肯拿这簿册,就是抵抗到底,这条路已经走通了。 如果不肯拿,就得必须要保证大明朝廷始终像现在这样的孱弱。 有的选吗?没有,看似两条路,其实就一条路。 王崇古疯狂的骂张四维就是个大蠢货!大大的蠢货!如果王崇古人在宣府大同,就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 “我能回去继续当宣大督抚吗?”王崇古想选第三条,装不知道,回去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去。 万士和笑着说道:“来都来了,回,是回不去了。” 王崇古拿着簿册离开了全晋会馆,向着全楚会馆而去,在全楚会馆递了拜帖,顺利进入了会馆的书房文昌阁。 万士和也陪着王崇古来到了全楚会馆,他没有拜帖,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走进去了。 这个书房和过去不太一样,多了很多的小玩具,比如那台望天的千里镜,比如一把造型古怪的太师椅,比如桌上一堆用于写字的铅笔,这都是小皇帝的一些小发明,每每都会以此物好用,送于元辅使用的名义,送到全楚会馆来。 王崇古客套了几句后,眉头紧蹙的说道:“能回去吗?” “朝廷任人岂是儿戏?王司寇说笑了。”张居正满是笑意的说道:“从全晋会馆来的?葛总宪告诉王司寇羊毛的事儿了吗?劳烦王司寇了。” 王崇古、张四维等一众豪商为主的士绅商一体的族党,和北虏俺答汗的关系比较矛盾,一方面是十分默契的伙伴,一方面也是互相防备的敌人。 这羊吃人的招数,阴狠毒辣,是让王崇古削弱北虏,就像是皇帝拿了一把刀,让王崇古捅向自己的盟友,而王崇古不得不捅,因为皇帝拿着火铳指着他,北虏不死,王崇古这帮族党就得死。 王崇古略微有些不死心的说道:“布匹成本比毛衣、毛线更低廉,而且是更结实耐用,这也注定了毛线呢绒这些毛料卖不过布料,搞这个毛料,这不是打水漂吗?” 张居正笑着说道:“不会,大不了卖给红毛番。” 制作精良的毛料依旧是畅销品,英格兰为了和红毛番竞争毛料市场,可是折腾了不少的动静。 羊吃人可不是葛守礼的臆想,根据黎牙实的交待…大明和红毛番的交流,英格兰正在搞圈地运动,尤其是喜欢铁浑甲的亨利八世,反对罗马教廷对英格兰的干涉,进行了宗教改革,导致圈地运动再次爆***敦25万人,就有近八万的流浪游坠之民。 大明是一个庞大的市场,丁口一亿左右,这么恐怖的数字,生产出什么,只要价钱不是太离谱,保暖的毛料会很受欢迎的。 “好吧。”王崇古只能答应,他被张四维给搞的回京,又不能不回,立刻陷入了被动当中。 这个舅舅,不当也罢! 张居正和王崇古聊了聊京师的一些事儿,毕竟王司寇就不在京师,很多事已经发生了改变,王崇古越听心越是惊慌,南衙、浙江、江西、福建、两广的清丈,进展迅速,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缙绅们面对张居正毫无抵抗之力,最最重要的是,小皇帝的进步神速,整天把言官当孙子训,骂的他们狗血淋头。 皇帝不糊涂,在帝制之下,如何是好? 换个皇帝。 等到王崇古从全楚会馆离开的时候,又前往了全浙会馆,见到了大司马谭纶,叙叙旧,互相鼓吹了一番,就结束了会面。 谭纶和王崇古见面,总结而言,就是四个字,快造反啊! 造反就有仗打了,朝廷苛责过甚吹求过急,反,没什么不能反的,叫上北虏一起谋反! 王崇古走出了全浙会馆后,脑袋嗡嗡的响,谭纶如此鼓噪,王崇古心里就越怕,造反那可是让所有人带着九族一起跟着他王崇古搏命。 “万尚书,在全晋、全楚、全浙会馆,如履平地啊。”王崇古回去的路上,忽然发现了自己身边这个人,也不简单! 万士和出入三个会馆,连个拜帖都不用,跟进自己家一样。 万士和理所当然的说道:“又不是私宅,当然可以进了。” 门槛为什么是门槛?不是私宅也不能像万士和这样随便进,而三个党魁,显然是默许了这个行为,万士和这个墙头草,随情势而改变立场的人,居然能如此光明正大、堂而皇之。 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这说明,张党、晋党、浙党,在某些方面达成了共识,而万士和就是踩着这条共识,游走在三个会馆之间。 六册一账的风波里,皇帝敕谕让万士和随风倒,王之诰致仕,皇帝又给了万士和机会,让万士和跑路,万士和自己不跑的,那万士和就是个无党派人士,同时他也是浙党、楚党、晋党。 这个复杂的身份,让王崇古有些心有戚戚,朝廷的天已经变了。 该死的张四维。 安东尼奥带着大量的琉璃器一路南下,到了应天府南京城,站在大报恩寺的一座琉璃塔前,用力的仰着头,看着面前的高塔。 大报恩寺琉璃第一塔,九层八面,高约二十三丈四尺六寸(26层楼),围约六十七步(100米),琉璃塔最顶部是用纯金制成的宝珠,直径约为一丈两尺,每层的檐角下都悬挂铜制的风铃,从上至下共一百五十二只,即使在轻轻的微风之中,清脆的铃声也可声闻数里。 站在塔下的安东尼奥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高耸入云的琉璃塔是怎么建造的。 整个琉璃第一塔,除了塔顶有一根管心木之外,整个楼不施寸木,完完全全由各种造型、各种颜色的琉璃构件榫合而成的高楼。 大副马尔库斯也是仰望着这座完全由琉璃打造的高楼,喃喃自语的说道:“我们该走了,真的是一座完美的瓷塔。” “这是神迹不是吗?只有神才能制造如此没有任何一次瑕疵的高塔。”安东尼奥仍然不太想走,站在塔下,他想进去,但是这座塔是纪念大明第一代皇后的纪念塔,没有朝廷诏令,他一个红毛番如何上塔? 马尔库斯大副拉着安东尼奥说道:“我们真的该走了,已经足够了。” “这是十万大明工匠,用了二十年打造,我们这次最大的收获,不就是那些制作精良,独一而无二的琉璃器吗?” “二位,我们应该离开了。”奉命出使西洋的高启愚,就是那个在应天府乡试,搞出了《舜亦以命禹》,差点把张居正搞到绝对被动致仕的高启愚,他已经学会了拉丁语,带着国书,前往佛郎机出使。 这次是坐安东尼奥的四桅大帆船前往。 “好吧,我的画师将它画了下来,泰西所有人都要为之惊叹,神迹。”安东尼奥一步三回头的跟着高启愚离开,向着松江府而去。 三艘四桅大帆船已经采买完毕,船上载满了丝绸、茶叶、瓷器、棉布、铁锅、漆器等等数不胜数的货物,这些货物并没有装满船,他们的白银不够,买不了更多的货物了。 只是安东尼奥在上船之前,眉头紧皱的看向了海岸线,愣愣的说道:“大副,那是加莱塞战舰吧!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加莱赛战舰,费利佩二世引以为傲的战舰,击败了奥斯曼海军的无敌舰队,就是他们最大的骄傲。 马尼拉有一艘加莱赛战舰也就罢了,那是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督办的,可是为什么,松江府也有一艘,而且还是装了迥异帆布的战舰! “是的,可能是总督战败后,大明获得了图纸,所以才有了。”大副马尔库斯有些呼吸急促的说道。 这是他们的船式!结果里面的人已经完全不同,变成了大明的形状! “二位,那边船坞里正在建造一艘五桅过洋船,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前往一观,陛下已经答应了王子可以购买武器,五桅过洋船也是可以卖给王子的。”高启愚引导着两个人来到了船坞。 千料大船的龙骨已经开始搭建。 新船不能叫封舟,那是僭越,新船叫五桅夹板巨舰,也不大好听,所以松江造船厂将新船命名为了过洋船,非常朴实的一个名字,它可以过洋。 高启愚兴致勃勃的说道:“它一共有两层火炮甲板,共计三百名船员,左右两侧一共有三十六门炮位,当然火炮是需要另行付款,他配有三百五十个吊床位,即便是稍微超载一些也无所谓,那里是火药弹药储藏室,当然了火药也要另行付款,他还拥有21面风帆,在海上的航行一天就为六百里,无惧逆风,畅通无阻。” “它也可以用来当做商船使用,但是我不建议那么做,实在是太浪费了。” “不算火炮、火铳、火药等等,大约要十五万两白银一艘,以二位的财力,完全没有问题。” 负担得起才怪!船贵、火器贵、船员贵、维护舰队更贵!安东尼奥要是能买十五艘这样的战船回到泰西,他说自己是整个泰西的皇帝,教皇都得为他卑躬屈膝。 很显然,这是一艘能够远洋的战船,远比加莱赛战舰要先进的多! 看着这艘战船,安东尼奥有些懊恼,明明是脱胎于他们的战舰,却已经只有一点点加莱赛战舰的影子了,而且看起来战力更加强横。 “该死的弗朗西科斯!”安东尼奥不能骂自己新的投资商是卑鄙的小偷,就只能骂被俘的吕宋总督了,他为何不战死! “船长,那些船是在飞吗?”马尔库斯大副眉头紧蹙的看着水翼帆船,拉出的水雾遮挡了船的造型,只能看到一条白线在海上划过。 好快的船。 十等三用是三种进制,下数进制是一十百千万亿兆京,逢十进。中数进制是一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逢万变。也就是目前的进制。大报恩寺琉璃第一塔,在欧洲可是顶流建筑物,法国英国相继仿造过这座塔。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这种会飞的船,在安东尼奥看来,是和大报恩寺琉璃第一塔一样神奇的大明产物,但是这种船,大明似乎根本不打算售卖给他,甚至朝廷一直在否定它的存在。 安东尼奥其实没有资格指责大明是小偷,因为在泰西,他们也喜欢偷,不,应该说是:大旅行运动下的文化交流。 意大利数学家邦贝利最高成就《代数学》是在五百年前,阿拉伯数学家们的智慧结晶上更进一步,添砖加瓦。 比如五百年前,阿尔·卡尔希解决了二次方程的根,被卡牙姆收录在他一部系统研究三次方程的书《代数学》中,这本著作在意大利颇为流行。 比如法兰西数学家韦达给出了一元二次方程中,根与系数的关系,也是站在阿尔·卡尔希的肩膀上。 这是科学的进步的本质,没有人能够建造空中楼阁。 所以,安东尼奥也不能指责大明剽窃了他们的造船设计,因为大明真的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海疆,不被侵犯。 高启愚看着那艘水翼帆船,也满是感慨,这玩意儿不是完全的木头船,龙骨到桅杆都是全钢打造,小船本就不抗风浪,它的唯一作用就是快,用最快的速度巡视大明海疆,缉私和传信,才是它的使命。 “王子,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就能看到了这艘过洋船下海了。”高启愚领着安东尼奥开始登船。 “我很想说,拿着我的银子,离开我的船,但是我并没有那个实力。”安东尼奥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船坞,开始上船。 大明作为王子的投资商,自然要展现出自己的实力来,告诉王子,只要你有银子,你想要的一切武器,都可以从大明得到。 之所以朝廷肯售卖此物,完全是因为可以增加迭代的速度。 旧船绝对不是完美无瑕的,在它走出船坞的时候,造船厂的工匠们,就会针对过去的旧弊就会进行针对性修改,将旧船卖出,出清旧账后,继续督造更大、更快、火力更强的战船。 而更快速的迭代商品可以迭代技术,这是毋庸置疑的。 高启愚上船之后,看到了大量的黑番,虽然已经看过了无数的航海札记,但是高启愚还是感慨,红毛番的道德,真的是洼地。 远洋船上必然会产生大量的伤亡,那么这个损耗就是黑番。 在一本航海札记里,高启愚清楚的看到过残忍。 遇到了狂风暴雨,将黑番扔进海里,献祭给那些魔鬼换取平安度过; 船上的淡水不够的时候,就抛弃一部分的黑番,来让船只更加顺利的航行; 船只发生了透水事件,黑番就必须要堵住透水的地方; 和当地土著发生冲突的时候,黑番就要冲锋在前; 食物、水的供给更是少之又少,但是黑番在船上干着最重最累的活,却只能吃最少的水食,死亡随时发生,被扔进海里是最好的下场,很多时候,会变成食物的一部分。 安东尼奥这些泰西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他们眼里,黑番更像是一种有工作年限的工具,之所以能做到,就是因为安东尼奥手里握着火铳,而黑番手无寸铁。 至于道德,没有的东西,不必讨论。 如果大明的水师不能保护大明的海疆安全,大明人怕是也要沦落到如此境遇,红毛番之所以愿意纳税做生意、之所以面对皇帝卑躬屈膝、献上贺礼请求支持、面对琉璃塔的时候叹为观止感慨中国工匠创造出的奇迹,是因为大明军能够保护大明。 红毛番之前就曾经入寇过大明,被大明完全击败了。 如果大明军不能保护大明,红毛番就会肆无忌惮,这是必然的,他们面对琉璃塔的时候,就不是叹为观止,而是想方设法的抢走了。 大帆船的一共三层甲板,最底层是压舱石和黑番居住的地方,只有工作的时候,黑番才会被放出来,第二层则是货物堆积的地方,最上层则是红毛番船员休息的地方,一个个的吊床排列整齐。 而船长室在船尾处,整条船上最大也是最舒适的地方,而且在船长室内,还有一个巨大的宝石箱,里面装满了搜集而来的奇珍异宝。 在船尾有一盏船灯,在夜晚漆黑一片的时候,船灯用来驱散黑暗的恐惧。 “哦,我亲爱的朋友,这还是我的船吗?感谢热情好客的大明人,为我的船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遍,看不到那些该死的老鼠和跳蚤,这是我这一生最愉悦的航海旅程。太美妙了。”安东尼奥一上船,就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外交官可能不清楚,即便是最宽敞的船长室,睁开眼之后,看到一个大老鼠就在眼前,连赚钱的愉悦就只剩下了该死的怒骂。” 高启愚颇为淡然的说道:“只是你们的船太脏了,老鼠、跳蚤都有可能传染瘟病,朝廷绝对不允许任何海外的老鼠和跳蚤上岸。” 船只停泊在松江府市舶司的时候,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大扫除,由大明人负责,储水桶都被打扫干净,船底的压舱石都搬了出去,进行了全面的清理,包括了船底的藤壶,都被一一铲除,而且还拖进了船坞,重新刷了一遍桐油,一些破损的船板进行了更换。 船虫是所有木船的敌人。 连那些个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澡的黑番,都被扔到了泡了硫磺的水池里,洗涮了一遍。 当然这不是免费的,海港的任何一个项目都是收费的,并不昂贵,每艘船只要一千两银子,由三百个船工,半个月的时间完成。 船上最大的敌人是老鼠和跳蚤,老鼠会偷吃食物和水,让本就容易腐烂的食物更难保存,如果一条船上的老鼠超过了一千只,那这条船很难顺利抵达目的地,老鼠会把一切能吃的东西,统统吃光,包括存藏室的帆。 大帆船针对的办法,就是让黑番抓到老鼠,就把老鼠的肉奖励给黑番食用,这并不是总是奏效的,因为船上没有给黑番烹饪的工具。 但是这一次的大扫除之后,这条船至少在一年之内,不用担心老鼠的侵扰,当然还有跳蚤。 大帆船获得了新生,航海体验,直接从过去的糟糕透顶,变成了还不错。 大明之所以提供这种服务,是因为大明人要研究四桅大帆船的布局,为大明的下一代商船设计做一个预案,卑鄙的大明人,又一次剽窃了大帆船的设计。 领先就是领先,落后就是落后,落后就要想发设法的改变落后的局面,而不是闭着眼睛,大叫着自己是天朝上国,以求一时苟安。 很显然,大明在借鉴泰西船法这件事上,做了很多的努力。 安东尼奥的三艘大船从松江府离开之后,第一站抵达了琉球王国的那霸港。 琉球,万国海梁,琉球,倭人锁眼。谁控制了琉球,谁就控制了倭国。 琉球也是大明的朝贡国之一,虽然眼下琉球的红毛番、倭人、大明亡命之徒杂居于此。 高启愚带着使团的三十多个人,在那霸港转悠了很久,才回到了船上,使团里有一个很扎眼的人,徐阶长子徐璠,徐璠是这次出海的佐贰官副使。 而两个人奋笔疾书,记录着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高启愚写道:“船员们每天配给一斤四两五钱的饼干,饼干一种味如嚼蜡的食物,远不如大明的光饼,每人配给二两三钱的鱼干,这些鱼干来源很多,都挂在船舷上风干,下雨收鱼倒是一个不错的奇谈。” “肉类都会用盐水浸泡后食用,与其说是盐水,不如直接说是海水,味道比蜡还要难吃。” “淡水为每天每船员一升,淡水在长期的航海中会变质,所以要兑烈酒,还会兑入一些柠檬汁或酸橙汁,防止血液败坏的魔咒,预防坏血症。” “黑番的待遇就很差了,配给只有三分之一左右,所以黑番经常在船底争抢水粮,这也是船长控制黑番的手段之一,不充裕的水粮,黑番彼此内斗互害。” “船上经常打架,毕竟总是在喝酒,不打架是很奇怪的,所以现在船上形成了一种默契,喝酒之后,红毛番就会将黑番拉出来暴打。” “所有的船员都是赌徒,他们每天的消遣,就是不停的赌钱,在海上搏命一个月的酬劳,都变成了牌桌上的筹码,而后输得一干二净。” “我可以确信,船长就是庄家。” 高启愚记录着生活的点点滴滴,这就是他的工作,采摭各国人物之丑美、壤俗之异同、土产之别、疆域之制、编次成帙,以供朝廷参详,其实琉球这个地方,大明很熟悉,连琉球国王都是大明册封的。 朝廷在嘉靖十三年、嘉靖四十年,两次督造封舟漂洋过海册封琉球尚氏为国王。 徐璠在自己的札记里写道:“海水浅显青绿为沧水,海水幽冥深蓝为黑水,皆因海深有沟,过沟祭海为常例,大帆船的速度很慢,用了整整七天,才从松江府赶到了那霸港,而水翼帆船只需要一天,甚至还不到。” “船员们说,只需要随波逐流,历经六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抵达目的地,所倚仗的便是黑潮。” “黑潮,海中的河流,由琉球出发,到倭国,再由倭国一路向东,航程数万里之遥,抵达一个名叫阿卡普尔科的港口,船员们说,这一段会非常的辛苦,因为会有无数的挑战。” “奇怪的是,从阿卡普尔科出发到马尼拉只需要三个月,经过赤道无风带,赤道无风带是非常平静的一段航程,甚至连船帆都不用升起,只需要顺着黑潮前行就是。” “我会竭尽自己所能的观察,寻找问题的答案。” 徐璠写上了日期,记录了天气和风丸的转速,才合上了航海札记。 “陈总兵说:琉球有变,倭寇狼子野心,诚如是也。”徐璠面色凝重的说道。 琉球遍地都是倭寇,琉球深受其害,琉球每年都可朝贡,琉球正议大夫郑宪、长史郑佑等人多次上奏请命,都没有什么结果,琉球十个人里面就有三个是倭人,他们占领了那霸港附近的屋良座森城,为非作歹肆意妄为。 而这个屋良座森城,修筑的目的就是防止倭寇生乱,可此时倭寇已经鸠占鹊巢。 陈璘驾水翼帆船至琉球,多方探闻,确信琉球国王尚元王已经被架空,因为尚元王自隆庆五年搬到了圆觉寺御照堂,说是养病,可这一病,就再也没有露过面,而琉球朝中之事,都被各方把持。 “咱们如实记录就是,剩下的咱们使团这三十个人,也做不得什么不是?”高启愚也看出了问题,但是他们解决不了,他们是过那霸港,不是出使琉球。 大帆船补充了淡水之后,再次出发,向着倭国而去。 而南衙的稽税也进入了尾声,金花银共计一百六十万余两、三艘大帆船抽分四十二万两白银、南京织造售丝绸等物一百二十三万两,合计三百二十五万两,由三艘三桅夹板舰,从松江府起运,向天津卫而来,这一次一共有十二条水翼帆船居其左右,防止帆船翻船。 八月十五中秋节,朱翊钧收到了来自天津卫的消息,三百二十五万两白银,已经到港,按照国帑和内帑的分账法,内帑一共分得一百六十二万五千两。 朱翊钧赶完文华殿的路上,对着张宏说道:“咱现在,有钱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诚如是也,这笔钱来的正是时候!” 羊毛官厂需要钱,而这次的投资也是由国帑、内帑分别注资,一切准备就绪,现在钱也到位了。 中秋节这天,按制休沐,但是廷议如常,因为这笔三百万两的银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天津卫一来消息,都知道中秋节这个节,肯定没有休沐了。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多是喜气洋洋。 朱翊钧小手一挥说道:“免礼免礼,廷议吧。” 待所有人坐定,张居正才翻出一本奏疏说道:“325万两白银昨日已经入了通州,由松江镇副总兵陈璘押运。” 王崇古差点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 325万两白银! 王崇古可是知道朝廷穷的当裤子,内廷外廷互相讨饭的尴尬局面,这才两年多没回京,朝廷就直接入库了325万! 这可是度支之外的钱,以辽东攻破古勒寨为例,补欠饷等等一共就花了15万银,这笔钱,至少可供21个辽东大捷用度。 度支之外,就是说除了原来预算之外的额外收入。 张居正这个首辅,怕是得吃进去一多半去!元辅果然是生财有道! 张居正满是笑意的说道:“国帑入库162.5万两,内帑等入库,陛下敕谕,下章礼部司礼监督办。” “元辅的呢?”王崇古眉头一皱,这加起来正好,张居正的呢? 所有的廷臣都看向了王崇古,万士和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王司寇慎言。” “失言了,失言了。”王崇古才意识到这里是文华殿,不是他的宣大总督府,不是什么话都能往外说的,也不是谁做首辅,都要每笔银子都要拿走一大半养自己的朋党。 张居正并没有怪王崇古失言,何止王崇古一人如此认为? 整个天下除了久在朝堂的廷臣,谁人不觉得文华殿就是他张居正的一言堂,他说一,小皇帝不敢说二,325万两,他拿走六成,哪个敢说一个不字?但事实是,小皇帝说一,张居正不会说二。 君臣都有默契,大明再兴才是本务。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生财有道,当国三年,国帑内帑终于摆脱互相讨饭、为了一两银子互相挠头发的局面了,朕以先生治国有功,宜进太傅。” 张居正一听赶忙站起来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荫以酬劳,必有超世之功,而后可以蒙延世之赏。臣谬以浅薄,得效编摩,载笔操觚,乃词臣之常职耳,有何勤劳可当懋赏?臣不能受。” “先生。”这已经不是朱翊钧第一次动心起念授张居正太傅了,这都两年了,张居正硬是不肯要。 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陛下。” 朱翊钧继续说道:“人人都想加官进爵,唯独先生,朕以两广战事、都掌蛮战事、吕宋战事、辽东战事以先生有功授太傅,这不是名正言顺之事?加官已成命,宜即勉承,不必固辞。” 张居正想了想,直接把话挑到明处说道:“伏望陛下鉴臣悃诚,素无矫饰,收回成命,臣得效犬马之微勤,不至速颠之重咎。” 陛下要是想让他张居正好好多干几年,还是不授太傅为宜。 太傅哪有那么好当的?活人当太傅,那必然是风口浪尖、被人口诛笔伐,现在这首辅当的就挺好,不至速颠之重咎,不至于快速颠覆于僭越的罪名之下。 小皇帝不糊涂,那他张居正就没必要喊出,吾非相,乃摄也这句话了。 朱翊钧是不介意张居正这么喊的,但是张居正也看清楚了局势,小皇帝又不是被人三言两语就能糊弄的人,他张居正往前进一步做太傅,那他下面的人就会往前进十步,高启愚在应天府搞出的事情,只会再现。 现在这样就挺好。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直接把话讲明白了,也只好点头说道:“也行吧,继续廷议吧。”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站直了身子,重新坐定。 葛守礼没有发动‘尊主上威福之权’的特技,因为张居正不肯当太傅,是在尊主上威福之权。 王崇古心有戚戚,张居正不贪钱就罢了,还不贪位!那张居正想要什么?他想要大明再起!这种人活着根本没办法对付! 张居正继续说道:“南京湖广等道御史陈琯等人上疏说:天地生财有数,不在官则在民,未有无碍官银之说。弹劾南京兵备太监张进、内承运库太监崔敏等人,督南衙织造与民争利。” “去年起,张进、张诚、崔敏等人奏缎匹商贸,工部部议为宜,去年八月起,南衙织造海货丝绸,共计织造97960匹丝绸,一匹利十二银五钱五分,共获利123万两。” 这次起运入京的325万两白银,有123万是南京织造局跟红毛番商贸所得白银,如数起运。 张居正继续说道:“无碍之说,起于贪墨之吏搜括公款以充之。搜括必加渔猎,渔猎必加科派,科派必加楚,此岂陛下所乐闻?言:罢南京织造海货丝绸等事。” “陛下批奏曰:廷议已定,暂不更张。” 大司徒王国光听闻就是满心的火气,摇头说道:“南京织造局织造海货丝绸,怎么就是渔猎科派加楚了?” “是购买生丝低价或者干脆不给银子了?还是这织造局的织娘没领到报酬了?还是张进、张诚、催命他们带着内官群小,上街硬抢了?若是有,南衙科道言官上奏也就罢了,若是没有,何故弹劾此事?” “就因为朝廷的买卖耽误了他们的买卖?他们自己拖欠织娘的报酬不给,织娘跑到织造局做工,赖朝廷给织娘报酬?他们自己苛责小民低价买入,谋求厚利,南衙织造平价购入,他们买不到生丝,怪朝廷平价购丝?” 王国光点出了这份奏疏的核心问题,可能会发生,然后就制造风力舆论,扛着与民争利的大旗,苛责小民。 “确实是与民争利啊。”王崇古还是给南衙科道言官陈琯说了句公道话,朝廷把钱赚走了,权豪缙绅怎么赚钱,这不是与民争利是什么? 万士和赶忙说道:“王司寇这话说的,理儿不是这个理儿。” “朝廷织造局可没什么特权,既无下令生丝必须卖到织造局,也没下令征调丁役,南京织造局织娘一千二百名,那都是女子,人太多了,还得遴选,丁役是成年男丁,朝廷也没有克扣报酬不给,更没有因为市舶司是官署,就直接不许其他人至松江府与红毛番商贸。” “他们自己把买卖做的稀烂,不能怪朝廷,去岁,若非船长安东尼奥在京师呆的时间有些久,咱大明连海贸的丝绸都织不出来,供应不上,还是南衙织造局,把一部分供陛下所用缎匹拿出来,才不至于友邦惊诧,轻视中国。” “这南衙权豪缙绅,巨商富贾们,自己织不出来,连一艘船都满足不了,朝廷这才扩建了南衙织造。” 礼部尚书这番话翻译翻译,就是世界的尽头是考编。 南衙织造局,这可是大明唯一一个女子编制,那报名的人,可谓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把张进都给惊呆了,朝廷在南衙居然还有这等号召力? 万士和清楚王崇古为什么这么说,王崇古不想办羊毛官厂,一旦开始办了,那就是削弱北虏,到时候族党还怎么搞特权经济谋利?可朝廷是明牌。 “还有啊,巨商富贾们,他们的丝绸,粗糙不堪,不值原价三分之一,目不分轻重,红毛番采买织造局丝绸,而不采买商贾之家丝绸,也是朝廷的错吗?”万士和又补充了自己的意见,才总结性的说道:“王司寇,慎言慎言。” “万尚书所言有理。”王崇古认真琢磨了一遍,只能无奈说道。 万士和这个墙头草,可以称之为风向标,风力舆论往哪头儿,万士和就往哪头?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没搞一言堂,见万士和把这件事掰扯明白后,看着所有人问道。 葛守礼疑惑的说道:“三艘大帆船抽分42万两白银,我怎么记得第一次抽分就有24万两之多,这三艘才这么点?” 王国光笑着说道:“红毛番又不是银无限多,要多少有多少,他们这次来的船上也带了棕榈油、方糖、可可等物,不仅仅是白银。” “原来如此,我看他们出手阔绰,还以为他们坐在银山之上,三艘船全都是白银,看来也不尽然。”葛守礼这才了然。 海瑞笑着说道:“就是坐在银山上,那也得采出来,炼成银子不是?” 张居正见第一条裁撤南衙织造局督造海贸丝绸事再无人赞同后,开口说道:“陈琯还言,稽税吹求过急,民生多怨,请命宽宥一二时限。” 王国光一听又不乐意的说道:“这还急?既然言官觉得南衙织造局科派无辜的百姓,不如取之逋税的顽民!这样好了,经查南衙、浙江、江西、福建等处,共计拖欠应进金花银234万多两,不如让稽税缇骑直接追欠吧。” 超级加倍,觉得稽税千户稽税打疼了是吧,那就直接超级加倍,追欠! 把之前欠的正赋一并追欠,反正缇骑们能办明白,那就办。 “那就追欠?”张居正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之前欠了,没有押解入京,现在既然有了现成的工具,那追欠就变的理所应当了。 谭纶一听就立刻开口说道:“追欠!反正稽税衙门,不问小民收税,但是一定要杜绝,有些人借着稽税衙门行走市集之中,肆意朘剥的歹人,抓到一个杀一个,杀的多了,自然没人敢冒充了。” 谭纶一如既往,就嫌热闹不够大。 朕赚钱了赚钱了,不知道怎么花!!!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数学不会骗人,不会是真的不会 人们通常认为,越穷、越无知、越没有社会地位、处于社会底层的人越喜欢打仗,因为这些处于最底层的百姓们,总是希冀着通过战争来改变社会地位,打仗就可以洗牌了,社会的风力舆论似乎总是这样渲染。 谭纶就像肉食者里的一个异类一样,作为大明的大司马,他总是在鼓噪战争,总是想看血流成河。 这是一种典型甩锅的谬论,将战争的罪责,甩到什么都决定不了的百姓身上。 都怪百姓这帮乌合之众!是乌合之众的舆论风力,绑架治国的君子们进行战争,导致了生灵涂炭。 事实是没有任何一个穷人或者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可以决策发动战争,纵观历史,决定发动战争的,往往不是穷人,而是肉食者。 就连聚啸而起的民乱,都是百姓实在是米缸里没有一粒米,连路边的树皮都吃光了,土里的老鼠都躲不过,连观音土都被疯抢,跟肚子快要饿穿的百姓,讨论道德和礼义仁智信,是无耻之尤。 是百姓们不够勤劳吗?不能靠自己的双手获得足够的食物吗? 战争的罪责,不在、更不应该扣在平民的头上。 谭纶鼓噪战争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利,只是为了警告某些人,掂量清楚自己的实力,朝廷有掀桌子的权力和能力,打不赢就别整天跟朝廷叫板。 张居正一直在竭力避免,矛盾激化到无法收拾,必须要通过战争去解决。 而现在张居正同意了对南方诸多省份追欠,是他知道,南衙地面已经无法形成合力,对朝廷的政令抵抗。 追欠,南方权豪缙绅就只能认缴。 张居正划定了追欠的范围,山西、陕西、四川、湖广、云南、山东,不再追欠的范围,山东供给辽东都司的一切粮饷。 谭纶提醒张居正,有些狗东西会一种倍之的手段。 张居正见过很多次,并且引以为戒。 朝廷要稽税,权豪缙绅官吏为了抵抗这道政令,就令自己的走狗四处设卡,百姓家里鸡生个蛋要抽税、走卒贩夫卖个早点就要扣个刁民的帽子大肆征税、农户在家里院子种点丝瓜恨不得摘了几个去,最终导致政令无法推行。 这种事一定会发生。 因为已经发生过了。 万历二年进士朱正色,在隆庆五年的时候,还没考中举人,就只是个秀才,在朱正色的带领下,三十多个生员,闯进了浙江处州府衙门,殴打了朝廷命官。 案情并不复杂。 说是:处州府同知江应昴假借朝廷名义,滥征赋税,损公肥己,农户的水草乃是猪饲料,从来就不纳税,但是江应昴愣是一百斤抽了十斤拿到衙门喂猪,一个和尚化了点斋饭,直接硬抢,做了午饭。 朱正色等一众生员去游园踏青,被江应昴抽分,朱正色说自己踏青,为何要抽分?这便打了起来,后来朱正色又去衙门告状,说江应昴打生员,浙江分守参议方岳不听,这些个生员,又把分守参议方岳给打了。 这事儿闹大了,传到了隆庆皇帝的耳朵里,隆庆皇帝下诏:生徒聚殴上官,大坏法纪,令抚按官穷竟其狱,无事姑息。 最后的结果是,朱正色一共三十二生员被剥夺了生员的身份,罢黜为民,处州府学空空如也,一个生员都没了。 处州同知江应昴被调任大理做了同知。 但是朱正色、冯椿等生员没过多久,就重新获得了生员的资格,并且朱正色在万历二年考中了进士。 张居正察觉到这件事有古怪,江应昴一个进士,跑去吃和尚化得斋饭?抽分农户喂猪的水草? 事实是:当时朝廷在追讨浙江欠税,已经投降权豪的同知江应昴,明面上遵从了这个政令,却加倍执行,设立钞关,连和尚的斋饭都不放过,引起了众怒,在这次游园踏青中,才爆发了斗殴。 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朱正色等人被削籍为民,江应昴调任大理而已,张居正连续上了三份奏疏都是石沉大海。 殴打朝廷命官,朱正色还能恢复生员身份,还能考举人,考进士,说明的的确确是官绅勾结在一起。 殴打朝廷命官事情闹大了,苛责过甚、吹求过急、追欠民怨横生之类的奏疏,不断的进入了内阁,最终追欠之事不了了之。 这就是典型的倍之。 权力是自上而下,同样是自下而上的,所以张居正才反复申明,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张居正现在当国了,有胆子就来倍之!高拱不处置,看看朝廷、看看他张居正会不会超级加倍就是了。 大不了就打一仗,斗争激化后,才能冲和。 稽税这种事,小民口袋里连银子都没有,都是铜板,能收几个钱?工本费够不够都另说。 (浙江处州府生员冯椿等,以本府同知江应昴笞辱生员,朱正色父朱昹乃呼引诸生数十人,高诉于分守参议方岳,岳不为理,椿等遂群殴岳,鼓噪而出。事闻得旨:生徒聚殴上官,大坏法纪,令抚按官竟其狱,无事姑息。于是论椿等十二人充军,正色等三十二人各黜为民。明穆宗实录五十三卷)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有票即征,无票则不征,无票征税,伸手就砍头。票是催缴票,但凡是不持催缴票随意追缴,则以谋逆论,瓜蔓连坐,国典具存,必不容贷。” 稽税房稽税,都是发催缴票,没催缴票,随意设关征税,都是冒名顶替者,抓到一个就杀一个,抓到十个就杀十个,提刑千户本身就是侦缉事出身,地方不抓,缇骑来抓,抓到了就是瓜蔓连坐,绝无姑息之说。 想破坏朝廷新政,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王崇古思索再三说道:“瓜蔓连坐,是不是不太仁义?陛下幼冲,岂不是陷陛下不仁恶名?” 恶名? 朱翊钧轻轻咳嗽一声,一点都不在乎的说道:“朕德凉幼冲。” 王崇古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他真的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宣府大同过自己逍遥日子去! 这里面的逻辑其实非常简单,皇帝因为年纪小所以还没有修德,闹得收不了场了,一脸委屈巴巴的说:自己这个年纪,还不太懂国事,也不知道追欠,会闹到这个地步,朕下个罪己诏行不行?朕都认错了,还想怎样?! 而且小皇帝会套在小皇帝的这个壳子里一直这么干! 眼下小皇帝支持张居正,张居正自己还深谙矛盾的真谛,还握着公私论,跟3.0版本的张居正斗法,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找死。 万士和看王崇古不配合,思考了一下说道:“《大明律》明文:凡因事聚众,将本管及公差勘事、催收钱粮等项,一应监临官殴打绑缚者,俱问罪,不分首从。属军卫者,发极边卫分充军;属有司者,发边外为民。” “抗税适应此条。” 作为刑部尚书,王崇古劝仁义显然是干了礼部的活儿,所以万士和转头干了刑部的活儿。 既然有催缴票才能收税,无票稽税,伸手就砍头。 那么问题来了,抗税该怎么处置,大明会典规定,抗税一律发极边充军。 这是明文规定,写在大明会典里的。 张居正知道这个条文,因为朱正色的案子,他专门研究过,但是万士和居然知道,他颇为惊讶的说道:“万尚书是怎么知道此款?” “《大明会典》看到的。”万士和颇为确信的说道,皇帝多次训诫他读书,他真的读书了,而且还读的挺好,陛下告诉他,可以骑墙,他就骑墙。 “理应如此。”张居正点头,不知道在说抗税发极边充军理应如此,还是说大明的礼部尚书理应如此,或者两个意思都有。 “那么谁还有异议吗?”张居正充分尊重每一个廷臣也愿意他们各抒己见,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政令通过后,若是各部不好好执行,方便内阁问责。 反对,就当面说,又不是不让说,大胆的说就是了,若是明面上一套,背后一套,那张居正一定会发飙的。 南京湖广等道御史陈琯等人,决计不会想到,他们一封奏疏入朝,朝廷直接超级加倍,开始追欠了。 这就是个教训,稽税房变成稽税局的时候,推而广之的那一天,不服就追欠,看谁先扛不住便是。 没人有异议后,张居正写好了浮票,送于陛下御前下印。 张居正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户部大司徒,略微有些出神,有四个字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杀富济贫! 这是当初陛下问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时候,张居正想到的四个字,而现在,这四个字正在一步步的实现。 稽税房稽税有成本,而且成本高昂,就注定了催缴票,只会发给权豪缙绅,朝廷能收到税赋,对于欠发达地区、对于小民,就不会过多的苛责税赋,杀富济贫。 “元辅?”吕调阳提醒着张居正。 “抱歉,走神了。”张居正又拿出一本奏疏说道:“松江镇总兵俞大猷等为陈璘请功,言陈璘自吕宋马尼拉回大明,领海防巡检十二名,探明窝巢三处,松江镇总兵发兵剿灭,斩获首级三百四十二,俘四千五百余人,烧毁夷贼小舟百十余只,夺盔甲、刀剑、罗经、海图若干留存。” 朱翊钧听到之后立刻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张居正俯首说道:“死十一人,伤二十一人,海防巡检刘佑战亡。” 朱翊钧听闻颇为感触的说道:“青山有幸埋忠骨,设忠勇祠纪念其忠勇。” 平倭的好男儿,有了水翼帆船后,大明的侦查能力急速攀升,这个藏得很深的倭巢,还是被大明给找到了,平倭的军兵,在发现了倭巢就只会做一件事,把倭寇通通杀死,一个不留。 张居正看着奏疏,面色凝重的说道:“苏州葛氏通倭的甲胄,也被起获,铁证如山了。” 这次捣毁的倭巢,查获了之前苏州抗税葛氏通倭的证据,倭人穿的甲胄,出自葛氏,葛氏家主已经被扔进了解刳院里,葛氏其余全都流放极边,但是葛氏做的孽仍然流毒无穷。 小皇帝情不自禁就要问,若是葛氏不兜售那些甲胄,大明军兵是不是能少死几个人?少死一个也是一个! 廷议结束后,王崇古略微有些失神的走出了文华殿,他越看那文华殿越觉得这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小皇帝、张居正、大将军、大司马、大司徒,统统都是道德真空! 为了做成事,一点脸都不要了。 而文华殿内,张居正并没有讲筵,而是思虑再三之后才开口说道:“陛下,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大明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是大明的器并不利,此何如?” “臣思前想后,自然有腐儒大言急功近利,天下风尚不求功利之心,另一方面,则是没必要。” “没必要何解?”朱翊钧一愣,张居正的这个说法,有点古怪。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俯首说道:“臣观泰西诸国之法,以为是咱大明,人太多了,根本没必要去技术进步,这次南京织造局招募织工,便是如此,扩招了一千多个织娘,结果一万多人报名。” “产量无法供应海贸,就扩招,招点人就可以做到了,改良纺车费时费力,改好了纺车,新的纺车替代旧的纺车,也是银子,这便是臣思虑的没必要。” 大明的人力资源过于丰富,土地兼并导致了大量的百姓失地,游坠之民遍地都是,导致大明没有迫切的动力,去发展技术节约人力的同时增加产出,大明的商品处于一种饱和的状态,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 更加明确的翻译一下,就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先生,既然发现了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呢?”朱翊钧当然能听明白张居正在讲什么,他颇为郑重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容臣缓思,臣也只是刚刚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臣要仔细思虑,再禀明陛下。”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他的先生张居正,就从来不厌学,先生都已经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学会自己找问题了! 张居正的这个问题,远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里面的矛盾错综复杂,张居正必须要找到那个主要矛盾的地方,然后就主要矛盾一点点的去解决问题。 这里面涉及到了再分配的问题,大明朝廷过去是收不上来税,税收上来了该怎么花,又是另外一个问题,国富民穷,国不富民还是穷,这国不是白富了吗? 这里面还涉及到了供需问题,大明的商品总体而言处于一种饱和的状态,诚然可以利用海贸扩大需求,但是缺少了一种迫切的、广大的、持久的需求,来促进大明商品的产出。 这里面还涉及到了劳资问题,劳动者的劳动报酬因为人力资源过于丰富,导致工价低廉,而百姓们因为工价低廉而无法获得足够的劳动报酬,进而大明内的需求非但没有增长,还有萎缩的趋势。 张居正观察到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现象,并且对现象提出了自己的一点看法,连现象还没看破,问题出在哪里都不清楚,张居正自然不会随意的妄下评论,他是帝师,一旦教授了错误的知识,小皇帝顺着错误的路一直走下去,就会出问题。 其实谭纶说的办法也可以,杀杀杀!杀他个血流成河,杀他个干干净净! 但是这个杀杀杀的过程,最倒霉的也莫过于百姓了,每一次天下丧乱的时候,都是人口锐减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承受代价都是百姓。 破坏就是破坏,战乱就是战乱。 张居正再次开始讲筵,而这一次,讲的是算学。 “先生的算学这么好吗?”朱翊钧听了几节课,就惊讶无比,张居正这算学的实力,简直是深不可测。 张居正笑着说道:“富国强兵是臣提出来的,那富国总是要会算账,才能富国不是?” “先生会开皇叔的十二律吗?”朱翊钧十分好奇的问道。 张居正点头说道:“会。” “会?!”朱翊钧瞪大了眼睛说道:“真的是什么都难不倒先生啊,先生演示一遍,朕也想看看眼界。” 素来听说你张居正是神童,算学不会骗人! 朱载堉听说皇帝要学乐理,立刻带着自己的小徒弟王夭灼,程大位带着三个学生,抬着朱载堉的双排八十一档大算盘,一众风风火火的来到了文华殿内,听说只是演示开方运算,朱载堉立刻就有些无奈。 小皇帝到底还是不喜欢音乐,只是喜欢数学,对开方感兴趣而已。 而程大位则是兴致勃勃,皇帝越重视算学越好,算学是三才万物之总经纶,一本万殊之理,达之于通原之法。 张居正摸出了铅笔,开始了他的表演,他写好了一串数字说道:“先开2的2次方。也就是由黄钟得到蕤宾。” 张居正的手在算盘上飞,朱翊钧在旁边看,√2的具体数值,从1.5到1.4,再到1.41,到1.414,而后得到了一个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二十五位,也就是2的6/12次方。 张居正继续说道:“将蕤宾再次开平方,得到南吕。” 张居正稍微算了算继续开始拨弄着算盘,没过多久又得到了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的数字,也就是2的3/12次方。 “再将南吕开三次方,得到应钟。”张居正说完就开始操作,没过多久,就得到了2的1/12次方的结果。 “剩下的都是简单的除法了,很简单。”张居正开始了计算,将2的0次、1/12次、2/12次、3/12次…1次方依次写到了纸上。 “黄钟倍律二尺,有了这些,就可以十二律自由旋宫转调了。”张居正站了起来,俯首说道。 “先生厉害啊。”朱翊钧伸出了大拇指,十二律是开2的十二次方,不是一次求出,开方再开方再开立方,整个过程朱翊钧都看明白了。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陛下,这个比较难,可以慢慢学。” 数学不会骗人,不会就是不会,不会没关系,慢慢学就是。 “朕学会了。”朱翊钧拿出了纸笔,瞧谁不起呢! 他在草稿纸上写了十几笔后,一个公式或者说程序出现在了纸上。 这其实就是张居正刚才拨算盘的口诀,只不过张居正写的公式里甲乙丙三商和求甲乙丙三商的术诀草,换成了代数表达式而已。 朱翊钧看过了《算学宝鉴》,在大明,公式其实就是口诀,开二次方的口诀和开三次方的不同,但是两个口诀是一样的。 朱翊钧写出来的口诀是个代数式,他开5的二次方,很快就写出来了。 这个口诀,可以实现反馈开方,每一步多取一位数,即使输入一个错误的数值,也没有关系,输出值会自动调节,接近准确值。 公式可以实现正负反馈,输入值大于输出值,为负反馈;输入值小于输出值,正反馈,逼近准确值。 朱翊钧算完了5的二次方,又算了一遍5的三次方,满脸的阳光灿烂笑着说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先生以为,咱们大明的儒学生们,能算明白这个吗?体积和面积都要用到这个。” 张居正和朱载堉互相看了一眼,彼此之间都带着一些无奈,朱载堉无奈的是,明明算学这么厉害的陛下,就是不肯学乐理,搞得朱载堉恨不得给小皇帝狠狠的灌进去。 张居正无奈的是,这个确实很难,但是小皇帝真的会。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陛下,还是不要好高骛远的好,大明的学生,能把算盘盘明白,就已经很厉害了。” “那就把这道题张榜贴到东华门外,让咱大明的学子们都看看,十二岁孩子都能学会的东西,没道理大明的学子们不会,都是人中龙凤,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们。”朱翊钧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 张居正俯首称是,但他知道,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监生,眼下还处于厌学的状态,就是不想学算学,想方设法的不学算学,在绝大多数的儒生心中,算学这个东西,就是低贱的商贾为了做买卖的工具。 等到张榜几次,倒数第一的名字传遍整个京师的时候,自然就不会厌学了。 当一次倒一是你一段时间没学好,老是当倒一,那还好意思做翰林? 张居正将皇帝陛下的口诀、公式,算例都写到了一张纸上,下到了礼部张榜。 大明礼部尚书万士和看到下章的时候,一再庆幸,他这个年纪不用考校算学,那真的是陛下隆恩! 张榜一出,京师学子一片哀嚎! 眼下大明这个风力和势头,下次科举,指不定就会加入算学! 学?学不会,不学?考不中。 王崇古作为刑部尚书自然也收到了这份札记,看得他那叫一个目瞪口呆,他还没有看到泰西算法,对于这些个字母,含混不清,但是甲乙丙、术决草、加减乘除等于这些个符号,的的确确比xyz+-的笔画多。 王崇古认真的研究了下皇帝的一般开平方公式,拿出了自己的算盘打了几下。 王崇古算完之后,眉头紧皱的说道:“张四维,这不是咱们《算学宝鉴》里的内容吗?陛下是怎么知道的?这五十五卷书,可不算是流传甚广。” “葛守礼献上去的。”张四维连连摆手说道,他倒是想献,那不是没捞到机会,葛守礼已经先行一步了吗? 王崇古听完,才知道为什么葛守礼要加太子少保了,献书有功,他语气颇为不满的说道:“伱说你在京师干什么吃的?” “葛守礼那里走不通,你不能找万士和吗?这么好的抢功机会,为什么错过?你还擅长钻营,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你擅长钻营呢?” 张四维再次摆手说道:“不是我不想啊,万士和要献泰西算学。” “唉。”王崇古重重的叹了口气,看着张四维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王崇古思索再三,眼前一亮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这份功劳还是能蹭一蹭的,《算学宝鉴》是算理,但是咱们晋商最擅长的就是打算盘了,把这个打算盘的法术献上去吧,多少也分润一点功劳。” 张四维犹犹豫豫,小声说道:“已经有人献上去了,张居正拿着程大位的《算法统宗》献给了陛下。” 王崇古气急,看着张四维厉声问道:“你说你,你还能干点什么!能干点什么!除了那些个阴谋诡计,你能不能做点事儿?让我也长长脸?我好歹还安置了十九万的失地佃户!你呢?在京师吃干饭吗?” 张四维小声的说道:“那倒也不是,我买通了全楚会馆的庖厨,若是需要,可以毒死张居正。” “要是个套儿呢?张居正给你下的套儿!你如何应对?”王崇古猛地瞪大了眼睛,恨不得一巴掌抽死张四维。 张四维更小声的说道:“我还买通了宫里的庖厨。” 王崇古一巴掌抽在了张四维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的说道:“要是个套儿呢?陛下给你下的套儿!你如何应对?” “你是不知道元辅厉害,还是不知道小皇帝厉害?你买通那个张秋菊,还不是被陛下给清出宫去了?” “海瑞回朝直接把事情给挑到了明处去!世庙八子只剩一人!你说说,陛下、太后听了会怎么想?会不会故意安排一个饵?” “陛下、元辅下钩,你是真的咬啊!” 今天有事出门,晚上不知道会不会有。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朕,唯利是图! 张四维想要阴谋的杀死张居正,甚至还买通了宫里的庖厨,看看小皇帝一天吃几碗米饭。 可是王崇古确切的知道,张居正要是这么好对付,高拱当年就出手了,还用等到现在? 大家都是肉食者,那点伎俩,谁不清楚?如何保护自己这种事,还用别人来教张居正?张居正在走上这条路的时候,连自己的身后名都不顾及了,能不知道这条路的危险吗?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圈套。 王崇古眉头紧蹙的问道:“人活着都要一个动心起念,这是正学良知的范畴,你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非要把张居正扳倒呢?张居正碍着咱们什么事儿了吗?他只是想要大明强盛而已。” “他不仅不碍着咱们的事儿,他还给咱们找事做,你看,小皇帝和元辅就觉得咱们在西北,搞得不好,赚的钱不够多,这不,把羊毛官厂这一摊子交给了我们来做。” “这就是无中生有啊,那些个羊毛,在草原上只能做毛毡,从不能在中原作为面料的羊毛,这都能发财。” “张居正甚至没有挡我们的财路!碍事了除掉,他张居正碍事吗?” “舅舅!”张四维面色凝重的说道:“因为我不想自己的命交到旁人的手中!皇权是什么?是生杀予夺!让你生,伱生;让你死,你死;给你的,你必须要;不给你的,你不能拿。这就是生杀予夺!” “现在,是朝廷给了我们生意,给了我们活路!他们要是不给呢?他们要我们死呢?” “我们在西北为何可以肆无忌惮?还不是因为朝中礼乐征伐、庆赏威罚之权不在朝廷,而在我们!” 王崇古认真的琢磨了下张四维的话,这就是典型的罔顾事实的正学,致良知之害了,觉得自己想的对,就按着自己的想法一路走到底,不管不顾。 张四维读矛盾说,就是为了反对,但王崇古在西北当大督抚,当出了不少的经验,朝廷对于西北局面是非常谨慎的,这是因为权力的上下关系导致。 族党是有功劳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功劳,那就是俺答封贡。 自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俺答汗入寇京畿,劫掠了京畿整整八日之后,在西北的战争,整整持续了十五年,这十五年的时间,西北战事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一样,不停的对大明放血,结合管子轻重篇,主次要矛盾分析。 当时大明的主要矛盾是大明和北虏之间的矛盾,大明打不赢,所以才有了晋党,有了族党。 《俺答初受顺义王封立下规矩条约》的的确确是名曰封贡,实为岁币的屈辱,也实实在在的缓解了这一主要矛盾,大明不至于每年百万军饷洒在西北,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一个巨大的伤口,变成了族党这一个小的伤口,这是屈辱也是功劳。 勾践当年兵败,被吴王夫差撵到会稽山上,勾践的谋士文种,跪行至吴王夫差面前,说:我的大王愿意为大王的奴仆,妻子为妾,侍奉君王膝下,越国可以为吴王的藩属。 吴王夫差发现勾践果然很恭顺,后来吴王夫差杀了伍子胥,越王勾践开始进攻吴国,最终将吴王夫差赶到了姑苏山上,夫差的大臣,吴国大夫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跪在勾践的面前,请求勾践能如会稽之赦,赦免夫差。 勾践要流放吴王夫差,夫差羞愤,悔不该杀伍子胥,自杀身亡。 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若是议和之后,大明能卧薪尝胆,厉兵秣马,把这份屈辱洗刷,那议和,就不是屈辱。那王崇古就不是奸佞,而是一时权变之计。 自万历元年起,喜峰口杀董狐狸、辽东平古勒寨、两广平倭荡寇、吕宋驱逐红毛番,大明的的确确卧薪尝胆,在厉兵秣马,王崇古都听说了,小皇帝整天以磨牙为名义,吃硬的硌牙的军粮,这不是卧薪尝胆,又是什么? 卧薪尝胆,不是非要躺在柴火上,住在牛棚里,挂着个苦胆,每天尝一下,而是不忘耻辱的一种具体表现。 “你这是要造反啊,你也不看看你的斤两,元辅当国至今,可曾冤杀一人?可曾因为新政、党争,杀一人灭一户?元辅杀的每个人,有一个不是该死的吗?你告诉我,有一个吗?” “这也是朝廷能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原因,你明白吗?你不明白,你只觉得权力是从上的。” “你只是觉得朝廷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力,没有掌控在你的手中罢了。” “陛下、元辅为何要杀我呢,是,我占了俺答封贡的权力,在边方为所欲为,可是朝廷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朝廷无故威罚于我?”王崇古略微有些颓然的说道。 张四维面色数变,厉声说道:“生杀予夺之权,怎么能落入他人手中?张居正他现在不想杀而已!他若是想,他就能做到,为何要把自己的命,交到他人良心手中?张居正他有良心吗?” “有啊,怎么没有!”王崇古立刻反问道:“刺王杀驾案,高拱被牵连其中,高拱死了吗?晋党被追杀了吗?新郑党人有一个人死了吗?有一个是因为高拱党羽被赶出朝去?朝中那么多的言官弹劾元辅,为何没人攻讦这条?” “你到现在都没有明白,我的亲家杨博,为何不肯把晋党党魁交给你,你不明白。” “刺王杀驾。”张四维反而平静了下来,平淡的说出了这四个字。 王崇古勃然大怒,指着张四维,用力的指着,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慢慢放下,挥了挥手说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外甥告退。”张四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就刺王杀驾的案子在这里放着,王崇古就不能站在张居正的那一侧,张四维做下了这桩事儿,王崇古就必须要帮他。 张四维离开了。 一个人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端着手,看着张四维的背影,面沉如水的说道:“父亲,要不杀了张四维吧,他买通了张居正的庖厨,陛下的庖厨,而我,买通了他家的庖厨。” “啊?”王崇古听闻一愣,随即眨了眨眼,如此的意料之外,又是如此的情理之中。 王谦继续说道:“杨太宰离任之前,和元辅谈好了,而且陛下是知道的,就不会随意的翻这笔旧账,杀了张四维,刺王杀驾案,咱们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他太危险了。” 说话的人是王崇古的儿子王谦,王谦在京师打理买卖,万历元年王谦中了举人,万历二年王谦参加了会试,和张居正的两个儿子不同的是,王谦是真的没考上。 王谦是个生意人,怎么样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就是王谦的本能。 张四维这个疯子已经威胁到了族党的根本利益,张四维死了,一了百了,把所有的罪责,扣在张四维的头上,出清旧账,大家才好轻装上阵不是? 王谦绝对不是个君子,所以他直接开口说要杀人。 王谦见父亲仍然在犹豫,便继续劝说道:“父亲,难道要等到覆水难收的那一天,才悔不当初?” 吴王夫差临死前,绝对不是后悔自己杀了伍子胥,而是后悔会稽山上没有杀了越王勾践。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下手利索点。”王崇古面色凝重的点头说道。 “是。”王谦露出了个笑容,他其实一直在张罗和准备,无论父亲是否同意,王谦都会这么做,因为诛九族夷三族,王谦本人都是受害者,他在九族的名单之上。 张四维想死,王崇古不想死,王谦更不想死。 “这是?”王谦拿起了桌上的开方法,看了许久,面色凝重的说道:“这是宫里送出来的算例吗?” 王崇古看着那张算例,面色复杂至极的说道:“是啊,一个张居正就足够让人害怕了,小皇帝还被元辅给教的这么好,这让我很难认同张四维的做法,陛下不是糊涂虫,张居正还不如活着呢,他要是死了,陛下亲政,局面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王崇古敏锐的察觉到了小皇帝的可怕,廷臣们耳濡目染,天天看见小皇帝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这张算例,在王崇古看来,皇帝就是个怪胎。 比张居正还要可怕,还是让张居正当国的好,至少张居正不能说:我德凉幼冲。 王谦试了试开方法,急走到了后院,拿出了算盘,他没打算搞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他就开到了小数点后三位,就停下了手中的纸笔。 “父亲。”王谦的手不停的在桌上急切的敲动着说道:“家传的《算学宝鉴》能让我学一学吗?缇帅赵梦祐上次带着一堆人来家里帮着咱们盘账,这是一种羞辱。” “世代为商,哪有不会算账的道理?丢死人了。” 王崇古听闻一甩袖子说道:“胡闹!你学什么算学?好好读书,把进士考回来才是根本!” “也行吧,父亲不给看家传的算书,我还不看了,皇庄有卖的!”王谦笑着说道。 “你!”王崇古气的眼冒金星,儿子大了也不由爹了,王崇古越来越觉得,自己回京干什么!受气吗?! 王谦想学算学,也谈不上喜欢,他要为自己二次不中式做准备,万历二年没考上,万历五年没考中,万历八年就是王谦最后一次机会。 大明朝的举人只能进行三次会试,考不中就再也不能考了。 而万历八年的会试,张居正一定会考算学,到那时候,王谦不学也得学了。 整个大明最卷的就是科举了,那可真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凡是有一点比旁人强的优势,都要竭尽全力的去争取。 小皇帝的普遍开方原理,只要稍微花上半个时辰研究,就能明白其中的推导原理,而这个过程十分轻松和简单,甚至不需要理解直接可以死记硬背。 这是有极其明确的现实意义,比如问:积一千七百二十八尺,欲得立方,问:每面几何。拿起算盘,很快就可以得到一个答案:一丈二尺。 比如一块三角形的田亩,要计算他的面积,需要底乘高,而你只能测得它的斜边和一条直角边,那么勾三股四弦五,就是可以计算出来,最终得到这块三角形田亩的面积。 全楚会馆内,张居正手里握着一只铅笔,看着一本书,认真的研究着来自泰西的算学著作。 万士和来全楚会馆的次数有限,上一次万士和来全楚会馆还是上一次,万士和说张翰举荐了王崇古回朝,而张居正和万士和的沟通不是朝中的党争,而是关于泰西的记账法。 借贷复式记账法,张居正曾让万士和翻译来看。 万士和翻译好了,这本记录着泰西记账法的书名叫《算术、几何、比及比例概要》,只有第三卷第九部第十一篇,讲的是勾稽,其余全是算理。 和大明的记账法不同,大明眼下要推行的记账法,是六册一簿的收付记账法,就是收入、支出,同收、同付、有收有付,收付必相等。 而泰西的借贷记账法,比较有趣,是借主,贷主,同借、同贷,有借有贷,借贷必相等。 这两个记账法其实讲的都是一个东西,要把钱或者说财产的来龙去脉,记录清楚。 全楚会馆总是在装潢,游七要是想要蒙蔽张居正这个座主,就只给张居正看一本账,这本账上面有土木石方人工等料的账本,土木花了多少,窗台花了多少,家具花了多少,只要合情合理,张居正不会看出问题。 而张居正要不想被游七蒙蔽,就要看另外一本账,给了木工、瓦工、土石木方商贾多少钱。 而这本账也不在游七的手里,游七作为全楚会馆的大管家,也没这个功夫,他找的是个经纪,这个经纪负责全楚会馆的装潢。 张居正还真的让游七从经纪买办手里要来了这本账,这就是要看来龙去脉。 全楚会馆的支出要和这个经纪的收入要相等,如果不相等,就是游七在中间蒙骗了张居正,负责装潢的经纪的支出要和土木石方人工的收入相等,否则就是装潢经纪蒙蔽了张居正。 装潢一共花了七千六百两银子,张居正发现游七在全楚会馆的装潢中,克扣了三百两银子,而经纪买办,从全楚会馆,赚走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起来吧,跟了我这么多年了,不要有下次了。”张居正看着跪在地上的游七,倒是也没生气。 水至清则无鱼,张居正向来崇尚循吏,能把事情办好了,那就第一要务,游七拿了三百两,这个在工程克扣里,实在是不算多,应天府尹顾章志搞南衙疏浚水路,四十八万两,顾章志直接侵吞了三十万两去。 严嵩的儿子严世藩督大工营建西苑拿了多少?徐阶的儿子徐璠督大工营建永寿宫,又拿走了多少? 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督造先帝陵寝,又拿走了多少银子呢? “游七啊,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身上,你从我这里拿点银子,那是你跟着我应得的,但你要是从别处拿银子,就得追究于你了。”张居正平静的说道。 “那个庖厨是个饵,奏报给先生知晓过!”游七面色急切,又要跪下但是先生不让,他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满头是汗的解释道:“我绝没有从别处拿银子啊。” “起来起来,我知道,晋门都不兴跪礼了,咱们楚门还是不要跪的好。”张居正示意游七起来回话,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之前冯大珰拿着铅笔来宣旨,他居然拒绝了我的盐引,这件事杨博知晓后,对其刮目相看。” “我一直没有说过这件事,冯大珰之所以不肯从我这里拿银子,就是因为他是陛下的人,你明白这中间的分别了吗?” 游七思索了一番说道:“明白了,拿了钱可以不办事,但是拿钱却不说,就生了二心。” “对咯!你真的听明白了。”张居正一乐说道:“你还记得李乐旧事吧,我还以为看错了李乐,李乐还专门跑来说了,所以他还是会馆的门人。” “宫里来了消息,说:明日不用来廷议了,让元辅带着廷臣,直接到户部衙门看白银入库。”游七满脸疑惑的说道:“陛下言利也就罢了,这看银子是不是有点…” 张居正听闻略显有些气恼的说道:“你想说唯利是图是吧,这是我今天讲筵的时候,跟陛下说的!你也想说我唯利是图,是吧!” “眼见为实!我为帝师,总不能把陛下教成五谷不分,钱数不明,你真的是,气煞我也!” 小皇帝天天拿回旋镖打他也就罢了,游七也拿回旋镖打他! 岂有此理! 嘉靖皇帝对严党最大的厌恶就是严党拿的比嘉靖皇帝还要多,隆庆皇帝生活奢靡,张居正略次上谏劝说,而且不止一次的忤逆上意,隆庆元年隆庆皇帝要户部拿三十万两,张居正连章上奏砍价到了十万,隆庆二年起,张居正连续四年上奏,鳌山烟火花销太大,不宜恩赏过重。 百艺表演才艺,动辄十几万两的白银。 等到隆庆六年末,张居正逐渐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嘉靖皇帝是十分清楚,三百万两白银是多少钱,但是隆庆皇帝对钱根本没有什么概念,在皇帝眼里,钱就只是个数字,没有具体的含义。 这何其的可怕?劝农桑的事务官分不清五谷,还劝什么农桑? 作为大明最顶级的皇二代,小皇帝的教育工作,张居正真真切切的希望陛下能知道,钱堆在那里,真的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 所以,张居正建议小皇帝亲眼看看325万两的概念,那是203125斤,是十五个如意金箍棒的重量。 次日的清晨,朱翊钧满是兴奋的用完了早膳,满是兴奋雀跃的说道:“娘亲,孩儿吃完了!去看白银入库了!” “慢点跑!刚吃了饭!”李太后看着小皇帝急匆匆的身影,也是无奈的喊了一声。 朱翊钧说完就风驰电掣的跑了出去,习武的小皇帝,腿脚真的是极快,张宏稍微好些,冯保带着一众仪仗,真的想大声的喊:陛下慢点,银子不会长了翅膀飞走的! 朱翊钧速度放慢,他现在跑到承天门去,就是让缇骑为难,时辰还没到,皇帝到了一定要开宫门,可缇帅赵梦祐就违反了宫规,到时候朝中的科道言官,又要泄泄沓沓唠唠叨叨了。 日光初照,洒在了宫城之中,照在了遮阳的掌扇上轻轻的晃动出了几份霞光,秋天的晨雾,在阳光照耀下五彩斑斓,如梦如幻的晨雾缭绕在朱翊钧身边,皇帝的黄袍上面绣龙如同活了一样,在雾气中翻涌飘浮。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朱翊钧走出了皇极门,来到了户部衙门,就看到了银车从东边驶来,负责押银入京的是稽税千户骆秉良、松江副总兵陈璘,一箱又一箱的白银从长长的银车之上,不断的抬进了户部的衙门。 一箱白银四千两,二百五十斤,整整千余口押箱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庭院之中。 押箱是大明朝对于银两押送的标准,就像船上的吨是个容积单位,逐渐变成了重量单位一样,押箱不押银,是规矩,就是说,缇骑、南衙军兵押解入京,押的是箱子,而不是银子。 押箱之上都有封条,每个封条上都有齐缝落下的松江巡抚、应天巡抚、南京兵备太监、松江提督内臣的书押和印绶。 第一口箱子打开的时候,所有人当场面色剧变,里面只有半箱银子,其余全都是用锡锌锭块充填! “这这这怎么回事?!”万士和指着第一口押箱,惊骇无比的说道,其余一些臣子亦是如此,押解入京的银子,半箱都是锡锌锭块,这可是要杀头的! 大明皇帝、元辅、大司徒、骆秉良、陈璘都是满脸的淡定,他们清楚的知道这一箱里有半箱是锡锌锭。 “万尚书!让你多读书,你还不想学算学,325万不能被4000整除,得数是812.5箱,必然有半箱是锡锌锭呀!”朱翊钧吐了一口浊气,看着万士和语重心长的说道。 万士和这才恍然大悟。 不懂就问葛守礼疑惑的说道:“那也不对啊,这里有一千多口押箱,这不是多出两百多口?” 王国光看葛守礼真的不清楚,笑着说道:“押箱不押银,没人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军士们只是以为是海航测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我不懂了。”葛守礼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自己不懂,不懂不是什么耻辱的事儿,不懂可以学,可以去弄明白,不懂装懂,懂装不懂,才是可恶。 “把剩下的打开吧。”朱翊钧小手一挥,让缇骑们打开了所有的箱子。 一千口押箱里,有812.5口是白银,剩下的也不全是锡锌锭,是比白银还要值钱的丝绸。 绫罗绸缎,是四种丝织品,既是贵重的递进,也是时代发展的真实写照,这里面最为贵重的就是缎,最便宜的是绫。绫是最古老的丝织品,嫘祖时候就有,而罗是在春秋战国时候才出现,绸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时代,缎出现则不早于南宋,元朝才有的工艺。 黎牙实入明的时候,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穿的一身就是绫,所以大明的生丝禁令非常丝滑的得到了执行,因为生丝给了泰西红毛番,是真的浪费。 “陛下。”王国光试探性的说道。 朱翊钧立刻说道:“免谈。” “陛下。”王国光又开口低声说道:“分一点丝绸给户部?” 冯保面色大变,立刻大声说道:“大司徒可是咱们大明的明公,怎么可以如此唯利是图!科道言官知道了,又要连章上奏了!这是去年为了满足西洋海贸,从织造局里预支的,这次送回了京师来,是还!这是陛下的丝绸!” 王国光继续争辩道:“陛下用不了这么多,算是户部借的。” 大明朝臣的官服们用的都是赤罗青缘,就是罗的一种,前几年户部穷的叮当响,把丝绸都换了银子,现在丝织品出海了,朝廷倒是有了银子,却买不到丝绸,眼下大明的丝货,就皇帝手里这么点,还是织造局还去年欠皇帝账。 “朝官可以用棉布。”冯保仍旧不乐意的说道。 万士和也是附和的说道:“已经用了好久的棉布了,实在是有些有失体统,有损朝廷威严了。” 葛守礼看了一眼海瑞,低声说道:“陛下,海总宪的官服就是棉布,是不是可以酌情分润一二?” 谭纶斟酌了一番也是颇为赞同的说道:“前段时间,陈学会从馆驿离开的时候,骂骂咧咧,驿卒便问鸿胪寺卿为何如此失态?陈学会不说,臣就去问,陈学会才告知臣,黎牙实问:大明是丝绸之国,为何官员皆穿棉服?” “陈学会无法回答,便有些恼羞成怒了。” 大明馆驿隶属于兵部,陈学会和黎牙实的交流和沟通中,被黎牙实戳了肺管子,你们大明朝绫罗绸缎,不是应该要多少有多少?你这个正三品大员,为何穿棉布? 王崇古不懂,他不表态。 “元辅说句话啊。”吕调阳轻轻的碰了碰张居正低声提醒道。 “陛下。”张居正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了几匹丝绸就这么逼宫,实在是有点过分,但确确实实,需要丝绸,而且眼下,只有陛下手里有。 “先生开口了,那就分一点吧,大司徒啊,说好了,得用银子买。”朱翊钧负手而立,看着那么多箱子里的白银,做了处置。 想要?拿钱来买! 大明皇帝唯利是图! “买也行。”王国光斟酌了一番,颇为确信的说道:“平价购入可好?” “那为何不直接卖给红毛番呢?”冯保立刻反问道,都是卖,皇帝卖给泰西船长安东尼奥,不是赚的更多,你说平价就平价?卖给红毛番,平均下来,一匹就是十二两银子的利! 王国光立刻反击道:“红毛番不是陛下的臣子!” 冯保和王国光你一言我一语,就开始了争论,两个都是读书人,那争吵全都是引经据典,分毫不让,一个要平价,一个要市价,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吵的王崇古目瞪狗呆! 大明的明公和宦官为了点丝绸的价格,吵的剑拔弩张,这场面,王崇古真的没见过。 朱翊钧打断了冯保和王国光的争吵,极为无奈的说道:“好了好了!别吵了!为了点丝绸吵成这样,就平价吧。” 小皇帝罕见的大方了一次,赚钱都开心,钱就是水,水要动起来,才是活水,权当是赏赐了,毕竟按照嘉嘉靖八年旧制,不仅仅是官服,还有暖耳,都要用到丝绸。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过来,过门槛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小黄门的演技极好,这一跤十分的丝滑和流畅,翻了个跟头,便稳稳当当的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掌詹士府事张四维,被抬进解刳院了!” “啊?!快快快,快去看看!”朱翊钧听闻大喜过望,而后察觉到不应该是这个情绪,便一脸悲伤,但很快意识到,他一直表现的很讨厌张四维,立刻换上了喜气洋洋的表情。 这一轮表情变化极为精彩,落在了张居正的眼里,张居正也是无奈至极,自己教出来的徒弟。 变脸比翻书还快! 勾践一共攻打了两次吴国,第一次是议和了,放过了夫差,第二次又打起来,勾践也只是说要流放夫差,结果夫差不堪其辱自杀了。所以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对夫差之事,也没多少人指责勾践不义。这个典故来自于太史公司马迁,有异议,可以和司马迁问究一二。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问题 张四维为什么恨张居正恨的要死? 因为之前张四维无法回朝,张居正把骂张四维丑,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是张居正加快了实录的修纂进度,让张四维无法因功晋位,在张四维看来,是张居正先惹到了他! 所以张四维才要买通全楚会馆的庖厨,弄死张居正。 朱翊钧用极快的速度赶到了解刳院内,朝臣们是一点都不愿意来这个地方,哪怕这里没有血腥味,但是这里夏天连蝉鸣都没有,一个人间地狱,一个张居正昭示自己可怕威权的地方,把人活活解刨,这是何等的残忍? 但是朱翊钧一点都不怕,张居正、戚继光、谭纶、吕调阳、王国光、海瑞一个个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紧随陛下走入了解刳院内。 朱翊钧一进解刳院就大声的问道:“张四维人在哪儿呢?咽气了没?简直是太可惜了,永乐大典还没刻完呢!” 张居正只能扶额,在张居正看来,小皇帝是一个很仁善的一个君主,在帝师的视角内,小皇帝虽然偶尔会蜕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但大多数时候,皇帝真的很仁慈。 定襄王病逝之前,小皇帝一点都没觉得晦气,亲自前往,而且是拉住了朱希忠的手,陪朱希忠走完了最后一段旅程,朱希孝离世,朱翊钧更是以弟子的身份,送别了朱希孝,因为朱希孝真的是皇帝的老师。 谭纶生病后,明明国朝需要谭纶总督军务,但是因为谭纶身体的缘故,小皇帝死活不答应,大有谁上谏让谭纶去战场操劳,朱翊钧就要把谁送进解刳院的架势,戚继光自从回京后,几乎每三天都要进宫觐见,小皇帝总是想要留戚帅在宫里吃饭。 殷正茂一个贪到大明天下完全都知道贪官,就因为能做事,陛下百般回护,连张居正进谏,小皇帝都以殷正茂有苦衷,恐伤任事之臣尽力之心而拒绝纳谏。 杨博致仕回乡前,陛下还特别点出了杨博的功劳,杨博回去之后,小皇帝还写了封书信,赐给杨博大字一副,杨博离世,陛下也没计较当初朝堂上的龌龊,给谥号,加官,恩荫,一样不落。 种种迹象表明,陛下是个仁善的君王,但就是这么仁慈的君王,自始至终都毫不掩饰对张四维的厌恶。 皇帝嘴上说可惜,语气都是狗东西终于嗝屁了! 哪有半分可惜的样子,可惜就可惜在,张四维未能做完手头的工作就死了吧。 此时此刻的张四维,脸上的红缕赤痕青筋喷张,捂着肚子不停的翻滚着,痛到了极致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喊出声来,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五颜六色的光在眼前闪动。 “砒霜?”陈实功看着张四维痛到如同煮熟的虾一样,带着九分确信的语气问着李时珍。 李时珍手一伸,说道:“能救活,但是救不救?” 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问题,李时珍格外的焦虑,他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个矛盾的自己。 做一个医倌,他必须要救每一个手中的患者,这是他作为医倌的天职,但这个人是被陛下所厌恶之人,而且从陈实功的只言片语中,最早一批包括王景龙、陈洪等一众解刳犯,都和张四维有关。 朝堂里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倾轧机器,参与到这种级别的党争之中,哪个医倌会有好下场?李时珍为什么从太医院跑路,这种焦虑折磨之下,让李时珍进退维谷。 现在,他又遇到了这个问题。 “救…救我。”张四维并没有听到两个医倌的谈论,而是伸着手,想要抓住生命最后的希望。 朱翊钧来到了解刳院的正堂,李时珍赶忙见礼,将症状复述了一遍,颇为急切的问道:“陛下,再不用药,就死了。” 医者仁心,每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病人,都让李时珍感到痛苦,而救活张四维就代表着得罪了张居正、陛下,还有要害张四维的人。 朱翊钧听闻人还没死,就是一脸的失望,挥了挥手说道:“救吧,朝堂上的争斗,和大医官们无关,医倌极力搭救就是,日后也是如此,但凡是没有刑部驾贴送来明正典刑的解刳犯,大医官就竭力搭救。” “救?”李时珍一愣,看着小皇帝不敢置信的说道:“救活?” “嗯,去吧去吧。”朱翊钧点头说道。 朱翊钧也没避开,看着张四维痛苦的模样,微微皱眉,他当然知道,此时是杀死张四维的一个好机会,但是让解刳院参与到朝堂党争之中,朱翊钧不乐意,杀死他的方法有一万种,但绝对不是让解刳院的大医官们坏了规矩。 李时珍拿出了一个一指头粗将近一尺长的白铜管儿,陈实功一个人撬不开张四维的嘴,小皇帝让赵梦祐上前帮忙,几个人将张四维摁住,掰开了张四维的嘴,李时珍比划了一下,将白铜管一点一点的塞了进去,而后将早已经弄好的胰子水,给张四维灌了进去。 胰子是用猪胰、猪油,加入砂糖,再加入碱面、草木灰熔铸,猪油在四十度的时候,会分解成为猪胰脏的作用下,分解成为脂肪酸,脂肪酸和草木灰、碱面发生造化反应,生成脂肪酸皂。 这种时候的猪油有着浓郁的胰脏的腥味儿,味道绝对算不上好闻,各种原材料都没有提纯,这一碗下去,到底是砒霜更毒,还是这一碗无限接近符水的东西更毒,不得而知。 李时珍喂完了汤药,示意所有人放开远离,张四维打了个嗝儿,一些个泡沫一样的东西从嘴边流了出来。 朱翊钧看的新奇,疑惑的说道:“他吐白沫了!是死了吗?” 话音未落,张四维噗一声喷出一口来,这一口可谓是五颜六色,张四维就那么半趴着,吐得哪里都是。 李时珍也不嫌脏,示意陈实功等一众,再把嘴巴掐开,又把铜管伸了进去,开始灌水,这一次灌水灌了很多。 “扣一下嗓子。”李时珍拔出了管子说道。 赵梦祐的手指直接伸了进去,扣动了几下,张四维肚子里的水再次一涌而出。 如法炮制,李时珍又喂了两次水之后,喂进了一碗浓郁的巴豆熬出的汤汁,这是泻药,只需要一分的量,就能把李如松那样的猛汉,泻到腿软,李时珍用了一分,这一碗下去,没过多久,所有人认为已经死了的张四维,猛地伸直了身子。 张居正恨不得上前捂住小皇帝的眼睛,这么残暴的画面,会严重伤害到幼冲的皇帝的身心健康。 “陛下啊,要不别救了吧,太痛苦了。”患者家属王崇古看着如此残暴的画面,十分郑重的提出了放弃治疗的建议,张四维为什么被抬到了解刳院,王崇古再清楚不过了,那就是自己的儿子王谦干的。 所以救什么救? 李时珍又开始喂水,喂完水喂了一分的浓缩巴豆汁,直到五谷轮回只有水之后,李时珍才点了点头,张四维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朱翊钧皱着眉头看着张四维,这没有生命危险,生命体征,看起来好像也消失的差不多了。 “果然,把人渣送进解刳院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朱翊钧对治疗过程非常满意,他思考了一下说道:“再喂点糖水,别死在解刳院了。” 朱翊钧金口玉言,既然说了要救,便不会让张四维以病患的身份,死在解刳院里。 浓糖水,是一种战略物资,在战场上,可以用浓糖水快速的补充体力,也可以救治伤员使用,快速提高血糖浓度,可以大幅度的恢复体力,朱翊钧平日进行体力训练的时候,宫里都会准备梨水,里面会放一块糖,量不多。 张四维不是罪人的身份,而是病患来到了解刳院,极力施救,就是应有之义。 张四维在一摊烂泥里慢慢的恢复了意识,他记得一些事儿,也忘记了一些事,这是一段足以令他一生难忘的经历,死亡离他只有咫尺的距离。 他只记得自己吃早饭的时候,恶心、呕吐、胃部烧灼感、腹痛,立刻把手伸进了喉咙里催吐,让家人把他送到了解刳院医治。 张四维第一反应,是没有让家人把他送到太医院,而是解刳院,因为解刳院的医术是真的高超。 朱翊钧看张四维睁开眼睛,用鼻孔出了口气,甩了甩袖子离开了解刳院,热闹没看成,着实让人可惜。 陈实功稍微捉摸了下,低声说道:“刚才情势比较紧急,他自己催吐了,其实不给他洗胃,他也死不了吧,你看他来的时候,还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李时珍摇头说道:“毕竟是咱们的病患,该洗还是要洗的,等他醒了,还得谢谢咱们呢。” “那倒也是。”陈实功想了想也是点头,还是洗一洗比较妥当,万一真的死了,解刳院的招牌就砸了。 陈实功说的是实情,张四维察觉到了不对,就自己扣了喉咙催吐,死是不会死的。 张四维喝下去的毒药其实是药店常见的红信石,或者叫红矾,这玩意儿纯度不够,想毒死人,得加大药量。 红信石就是砒霜,只是纯度不高。 想要获得砒霜,也可以煅烧雄黄,来获得红砒也叫作生砒,这种红砒和红信石一样,味道极大,真的要进一步的提纯,需要用到凝结法。 取砒之法:将生砒就置火上,以器覆之,令砒烟上飞着覆器,遂凝结,累然下垂如乳,尖长者为胜,平短者次之。 陈实功和李时珍都掌握这种煅烧法,哪一个医道大拿不是用毒高手?但是他们很少会去主动传播。 “可惜,可惜。”朱翊钧回宫的时候,仍然有些可惜,但他不算后悔,大明的医倌们始终处于一种左右为难的情况,能够单纯的治病救人,张四维到鬼门关走的的这一遭,就没白走。 砒霜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毒药,鞑清的光绪皇帝,就是被老妖婆慈禧太后,一碗砒霜毒药给毒死的,对光绪的开棺验尸的尸检报告中,明确表明了光绪的死因就是砒霜。 这玩意儿确实好用,纯度不高就得剂量大,同时还不能让人吐出来。 王崇古回到家中后,叫来了儿子,确信隔墙无耳后,王崇古低声说道:“张四维还活着,你做的干净吗?” “干净,人已经送去了四川。”王崇古的儿子王谦下手是非常利索的,处理后续也是极为迅速,庖厨下了毒没有任何耽误就出了城,换了一副路引,带着一辈子花不完的银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四维想要打击报复都找不到人,想知道真相,难如登天,就像张四维做的那样,事情的真相如同在水下一样。 “陛下为什么要救张四维呢?”王谦有些奇怪的说道。 王崇古听到这个问题的面色越发古怪的说道:“因为陛下是君子啊,虽然解刳院看似肮脏,可是陛下还是不让张四维死在那里,大医官们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就像军兵要打仗一样,打仗就是打仗,获胜就是天职,各司其职啊。” “你不要去招惹解刳院的大医官,咱们谁生了病不让大医官们诊治?” 王谦当然能够听明白其中的逻辑,但是他从来不信好人有好报,他笑着说道:“我就很讨厌这些君子,他们总是被各种君子的规则限制着,没事,我是小人,张四维一次不死,我难道不可以做第二次吗?” “张四维似乎不清楚生杀予夺这种权力掌握在小人手中是何等的修罗地狱,那就让他好好感受一下。” “他不是喜欢制造无头公案吗?那就让他好好尝尝这个味道吧。下次用什么比较好呢?。” “毒蛇好了。” 王崇古斟酌了一番说道:“没死就算了,也叫他知道下厉害,整天走夜路,终究是会遇见鬼的,他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张居正得亏是个君子,要是张居正是个小人,张四维早就瘐死了。” “要是死了就好了,到时候编排一个,张四维苛责庖厨,喝庖厨的血修巫蛊以求长生不老,被庖厨下了毒,这个故事就完美了。” 王谦总觉得这个故事有些熟悉,他思忖了片刻问道:“父亲这说的不是壬寅宫变,世宗皇帝差一点被勒死的那一次吗?” 嘉靖皇帝的修道,其实是大礼仪的后续,大礼仪,嘉靖皇帝叫自己的亲爹为爹后,老道士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不停的利用道术神化自己,嘉靖十九年,太仆卿杨最,谏监国议且直言求仙之荒谬,请嘉靖皇帝停止修道,老道士不听,直接把杨最给杖毙了。 壬寅宫变是嘉靖朝的转折点,嘉靖前二十年的新政,在短短数年之内毁于一旦,边事废弛,倭患渐起,天下疲惫。 生杀予夺庆赏威罚之权,掌握在小人手中,会是何等修罗地狱,张四维切实的感受到了。 张四维在解刳院里悠悠转醒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虚脱一样,整个人的灵魂就像从躯壳里飘出来,被从世界里剥离了一样,他的目光呆滞,愣愣的看在床幔。 陈实功看张思维醒了过来,冷冰冰的说道:“醒了?醒了,就赶紧回去吧。” 陈实功很讨厌很讨厌张四维,第一批解刳院的解刳犯和张四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些人惊恐的喊着张公救我,到底是张四维的张,还是张居正的张? 换了皇帝作为帝国的首辅和皇宫的老祖宗,真的能保证自己的地位吗? 大医官的一句话,把张四维从游离的状态,猛的一个激灵回到了现实,他打了个哆嗦,惊恐的看着陈实功,慢慢分清楚了形势,他知道自己活着,送解刳院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大医官,救了我?”张四维呆愣呆愣的看着陈实功问道。 陈实功不耐烦的说道:“是陛下下旨必须救活,陛下不让我们掺和伱们党争倾轧之中,你们这些明公们要斗法,就斗法,不要牵连上我们这些贱业小民可好?” “陛下?”张四维混沌的脑子终于恢复了清明,只要陛下下旨,不!只要陛下晚来一会儿,张四维此时已经走上了奈何桥,而不是在鬼门关打转了。 很快,一个恐怖的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到底是谁,要如此杀了他! 张居正、谭纶、葛守礼一个又一个名字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但是又被他一一排除,他自然也怀疑王崇古,但是他又很快将王崇古排除在外,因为王崇古是他亲舅舅,他张四维可是王崇古的亲外甥!这可是打断了骨头连筋儿的亲朋。 张四维思来想去,一个人名忽然从脑海中划过,高拱! 大约是高拱了,张四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因为高拱完全有动机、有能力去做,当年刺王杀驾案,高拱心中有怨怼,但是又不好发作,一直等到事情渐渐平息,如法炮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张四维还原了自认为的真相。 “赶紧走了。”陈实功不耐烦的催促着张四维。 张四维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说道:“谢大医官的救命之恩。” 李时珍挥了挥手,看着被家人们搀扶着离开的张四维,李时珍对着陈实功笑着说道:“你看,他还得谢谢咱们。” “是。”陈实功不是很在意的回答道。 大明的羊毛官厂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之中,厂址选择在了京畿宛平,而不是更加方便的西北,宣府和大同。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方便朝廷节制西北。 而吴兑在西北购买了一大袋一大袋的羊毛,虽然这些卖羊毛的北虏,并不太清楚为何朝廷要这些没用的羊毛,这些羊毛会在宣大的清洗厂,用发酵尿液里清洗一遍,再送到宛平的毛呢厂。 羊毛在毛呢厂会经过再次洗涤,一种掺和了草木灰提纯物的白色粉末,被一筐一筐的倒进了毛呢厂。 当然工匠们并不知道他们倾倒着什么,但是羊毛经过如此处置之后,就会变得柔软和光滑,更加便于纺纱织染,经过了长达四个月的准备,第一匹纯毛毛呢出现在宛平的官场之内。 黎牙实看着精密的纯毛毛呢,不断的抚摸着那极其精美平整,柔软挺括的面料,满是感慨的说道:“在两百多年前,英格兰主要出口的是羊毛,就像漫长的历史那样,他们总是在出口着一袋又一袋的羊毛,最高的时候,能够出售两万多袋,大约可以织造八万多匹羊毛缎呢,这些羊毛集中在法兰西、德意志和米兰等地区。” “该死的英国佬,出口的商品中,羊毛的数量一年比一年低,从两万袋,逐渐降低到了八千袋,到现在的羊毛禁止出口,全部用于制造毛呢,而现在英格兰每年能出口将近十五万匹羊毛毛呢,这些毛呢,成为了他们获取财富的主要来源。” “曾经羊毛占据了英格兰90%的出口,每年能获得14.7万银币,后来羊毛毛呢占据了英格兰90%的出口,每年能赚取90万银币,稍微折算下,大约就是60.3万两。” “该死的英国佬!他们把自己的平民的地全部圈了起来,全部种上了越冬饲料宪菁与王叶草,根本不顾自己农户的死活,进口之物也是染料、香料、烟草和蔗糖,平民是吃不起糖的!” 黎牙在怒骂着英国佬对内残忍,因为英国佬的对内完全残忍的圈地运动,让大部分的生产资料集中在了大地主的手中,更少的耕地、更多的牧场,更多的失地的平民,就意味着更多的工厂,在日以继日的为英格兰的贵族、商人们创造着财富。 但是这些财富兜兜转转会回到了商贾的手中,因为土地被占用,粮食的物价飞涨,而反英格兰的粮食进口来自于西班牙最肥沃的土地,安达卢西亚。 陈学会稍微斟酌了一番问道:“所以,贵国和英国佬之间的矛盾,主要体现在羊毛生意吗?” 黎牙实认真的思考了很久,摇头说道:“也不完全是羊毛竞争,高度自治的安达卢西亚地区的绿衣大食们,整天和英国佬勾结在一起,给帝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陈学会其实可以理解黎牙实的困扰,安达卢西亚是一片被回回人统治了一千多年的土地,这里的回回人,和他们的朝廷离心离德,和英格兰人勾勾搭搭眉来眼去,情有可原。 如何理解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困扰?几乎可以等同将其理解为西北的族党。 “如此精美的毛妮缎料,能卖给我们吗?让英格兰感受一下东方毛妮的魅力,他们如此的精美,一定会立刻占据英格兰人的毛呢市场!”黎牙实颇为兴奋的说道。 陈学会将这番话理解为,在毛呢市场,西班牙已经失去了他们传统的商品优势,战争的爆发不一定完全是宗教原因。 “不不不,官厂的出产太少了,短时间内,我们不打算海贸。”陈学会笑着拒绝了黎牙实的提议,纯羊毛织造的毛呢,可是皮草的一种,它极其保暖,大明有着极其旺盛的需求,短时间不会供货泰西。 各种花色的毛料布匹,首先送到了宫里,而后在尚衣监织造成了几件毛呢大氅。 朱翊钧围绕着毛呢大氅看了一圈又一圈,不住的点头,尚衣监的审美还算正常,这是一种直领对襟的全包裹设计,无袖,衣长过膝,有点像大明的褙子,花边上精美的丝绸装饰,最上面有一圈貂皮的毛领,这是一种中性设计的大氅,男女只需要改改花色就能穿。 “此物甚好,送于先生使用。”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 冯保俯首领命,他就猜到了这东西一定会送到全楚会馆去,有点好东西,小皇帝总是不忘记赏赐张居正。 冯保带着赐服来到了全楚会馆,宣旨赐下了毛呢大氅,大氅的对襟是带有三个纽襻负责固定,还有一条药玉点缀的腰带作为腰封,制作极其精良。 “臣谢过陛下隆恩。”张居正再拜,谢皇帝的恩赏,小皇帝赐服自然是彰显君圣臣贤的庆赏,同样也是对外的一种表态,先生仍然深得朕心,同样也是真心实意,感谢张居正当国以来,为帝国稳定做出的杰出贡献。 还有一个目的,小皇帝要让张居正带货,张居正已经展现了其强悍的带货能力,作为皇庄商品的御用代言人,皇庄卖《矛盾说》、《四书直解》、《太师椅》可没少赚钱,自然要给一点代言费。 “大珰稍待。”张居正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之内,将一张纸递给了冯保,十分感慨的说道:“陛下厚恩,臣无以为报,得巧图一张,请陛下过目。” “这是…算了,咱家反正看不懂。”冯保试着理解,而后理解失败了,这是算学,他看不明白。 朱翊钧拿到了张居正送来的图纸,笑着说道:“先生这是留课后作业吗?” 张居正送来的图纸,是一张阴阳鱼太极图,只不过这一张太极图是用尺规画出来的,极为精美。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毁天下非官式书院,禁聚徒讲学 张居正呈送的第一张图是一个标准的尺规作图得到的太极图,就是一条线段,分为四段相等,而后画两个半圆,最后染色,一个阴阳鱼的太极图就画好了。 非常的标准的一个阴阳鱼,朱翊钧也会画,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若是仅仅如此简单,冯保当然能看明白,尺规作图截取中点而已。 第二张图的阴阳鱼出现了变形,这一次,是三个圆里两条曲线勾勒而成的曲线,这叫做五行曲线。 张居正详细的阐述了五行曲线获得的过程。 道德经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其实就是0+1=1,1+1=2,2+1=3,3+2=5,5+3=8,进而得到了一个数列,这个数列为:0,1,1,2,3,5,8,13,21,34,55,89…… 在泰西这个曲线被叫做斐波那契数列,经过计算,就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前一个数除以后一个数的比值,无限趋近于黄金分割0.618,比如55/89约≈0.6179,而144/233≈0.618,数字越大越逼近于黄金分割点。 张居正在阅读《算术、几何、比及比例概要》中关于比例这一章的时候,清楚的知道了这个黄金分割点的具体求法,只需要画一个勾为1,股为2的直角三角,经过十分简单的计算,既可以得出黄金分割点为:(√5+1)/2。 将一个圆分成五等分,每一分72度,每运转七十二度扩大黄金倍率,五次之后,就可以得到一个五行曲线,上下两个方向一起以五行曲线扩大变化,就可以完美的得到一个三个同心圆之下的太极图,每一个圆都是太极图。 甚至可以以两条曲线的起点为圆心,任意半径画圆,全都是可以得到一个太极图。 非常神奇的中心对称的太极图。 这就是冯保看不懂的地方,他的算学还停留在打算盘的地步,上次皇帝留下开方法,他还没学会,现在这张神奇的八卦图,冯保就更看不明白了。 这只是第二张图,冯保已经看不明白了,第三张图的名字叫先天太极图。 第三张图冯保连多看一眼都不肯,多看一眼就宕机。 因为这张图是利用晷仪画出来的,晷仪是一种带有游表和定表的测量日影长度的天文仪器,以冬至日所测日影长度为圆盘半径,以每日日影最长为标记,将四季投影图画出太极图。 把这个圆盘分为二十四等分,冬至、春分、夏至太阳运动投影图为阳仪,表示春、夏二象;夏至、秋分、冬至太阳运动投影图为阴仪,表示秋、冬二象。 把二十四个节气均匀的放到上面,就得到了一张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的图。 这个图有很多的意义,比如鱼尾做切线,切线和鱼尾为23°26′,是天文学里的黄赤交角。 朱翊钧将第二张图和第三张图放在了阳光下,微眯着眼,让两张图的圆心重合,这两张图几乎重合,几乎重合就是不完全重合,这两张图出现了些许的偏差,这两张图的偏差是微乎其微的,可就是这一点点的偏差,让张居正生出了一万个疑惑。 朱翊钧兴致勃勃的照猫画虎的画出了后两张图,对冯保说道:“送给皇叔,让皇叔去思考吧。” 冯保拿着那两幅图看着张宏问道:“你能看得懂吗?” 张宏如同看天书一样迷茫的说道:“看不懂,冯大伴懂?” “我也不懂。”冯保笑着说道:“俺也一样。” 只要张宏也看不懂就行了,作为直接竞争对手,冯保就不用担心张宏领先一步,算学真的不骗人,不会的就是不会。 张四维回到家中后,仍然感觉不适,面色金黄,恶心呕吐,吃不下饭,他最先吃一些流食,比如鸡蛋汤或者小米粥,腰腹偶尔仍有疼痛和不适,一直到七天后,张四维才能自己下床,偶尔还会哆嗦一下。 太医院的大医官们,不给张四维洗胃,张四维也许是死不了,但是张四维这个人就废掉了,砒霜中毒的可怕后遗症,会让张四维陷入更加恐怖的肾衰竭和肝肿大,张四维的面色金黄,就是出现了肝功能衰竭导致的黄疸。 张四维的体力很差,甚至连每月初三的常朝都错过了,这即便是病好了,身体也落下了大亏空。 这下张四维真的很丑了,面如金纸,确实不好看。 张四维恨,他谁都恨,但是又不知道恨谁,他发现以他现在的权势,对付不了高拱,徐阶隆庆二年就已经致仕了,张居正要办徐阶,都要想办法周全,是因为徐阶门生故吏天下皆有,高拱亦是如此,而且高拱和晋党牵连太深,想要通过正经途径报复高拱,太难了。 所以张四维选择了小人手段。 王崇古借着探病的名义来到了张四维的府上,嘘寒问暖一番后,才明确的说道:“我不同意,高拱的事儿,早已经有了定论,不要横生波澜,牵连善类。” 王崇古确切的知道要杀张四维的不是高拱,因为要杀张四维的是他自己。 对付高拱的动静太大了,一个不好,皇帝开始翻旧账,张四维诛九族,那岂不是王崇古无缘无故上族诛的名单? 张四维用的人,绕不开晋党,绕不开王崇古,所以王崇古不同意,张四维就做不到。 “他要害我!”张四维面色狰狞的指着自己厉声说道:“舅舅,他要杀了我!咳咳!” 张四维情绪太激动了,争辩的时候,用力过猛,便立刻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扶着俯首慢慢坐下,才算是好了些,才有气无力的对王崇古说道:“舅舅啊,是他要害我,我必杀他!” “你怎么知道是他害你?怎么就不能是张居正或者葛守礼呢?”王崇古实在是搞不懂张四维的逻辑,怎么就认定了是高拱要害他,高拱现在回到新郑,连签书公事都不能,怎么那么大的本事,跑到京师来害张四维。 张四维就是典型的心学门生,我觉得我对,全世界都得听我的。 张四维面色凝重的说道:“张居正不会,全楚会馆的那个庖厨仍然还在,他向来最讲规矩,要是整治我只会光明正大,而不是用这些鬼蜮伎俩,葛守礼憨直,更不会了,只有高拱会,我之前将其牵连到了刺王杀驾案中,他怀恨在心,故此要杀我。” “就是高拱!” 王崇古想了想接着劝道:“哪怕就是高拱要害伱,你先借着他的名头搞出了刺王杀驾案,又让他背了这么一个罪名,而杨博和张居正为了朝局的稳定,不加追究,息事宁人,高拱报复你,难道不是你犯错在先吗?” “舅舅!他要害我,我自然要杀了他才能安心!”张四维指着自己瞪着眼睛说道:“他要杀我,我还不能杀他,舅舅还要我反思自己的错误吗?” “我反思自己是否仁、礼、忠、信吗?” 王崇古厉声说道:“就只许你害人,不许人害你吗?孟子曰: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你总是以鬼蜮的伎俩害人,被人以鬼蜮伎俩所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真的是一点正道都不走,你说你是不是不仁、无礼、不忠之人?” “哪怕是你把孟子读明白,而不是整天抱着那堆良知之说,觉得心无外物、即心即佛、明心见性、心外无理,也不至于如此的混账!好你既然崇尚心学,那你为什么不讲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呢?” 张四维深吸了口气才说道:“凡夫俗子也可以成为圣贤,则人人可以成为尧舜!我欲掌生杀予夺之权,又有何错?” 王崇古不敢置信的看着张四维说道:“王守仁说这话,说人人可为尧舜,是引用《孟子·告子章句下》:人皆可以为尧舜,说的是鼓励人人向善,个个都可以有所作为。” “说的是道德圣人的尧舜,不是权力的尧舜!你到底是怎么理解的?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也不是北天极,众星环绕于你!” “张居正不是众星环绕吗?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张四维眉头一皱,低声说道。 王崇古拍桌而起,指着张四维的鼻子骂道:“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个狼狈的模样,你满脸枯黄,形容枯槁,满口的腐朽臭气,凭什么是你?就凭你想?你靠什么让旁人围着你转啊?别人为什么要围着你转啊。” “图你长得丑,图你没德行,图你是小人吗?” “王氏!”王崇古看向了旁边大气不敢出一个张四维正妻说道:“让人把他那些个乱七八糟,赤手搏龙蛇什么的书,全都找出来,直接焚去!什么狗屁的泰州学派,害人的学问!害天下的学问!害社稷的学问!” 王氏听闻训诫,立刻哭出了声来,抽噎着说道:“我管不住他,我不让他在外面养外室,他就接到了家里来,他失手打死了那个外室,又说是我善妒把人沉了井,舅舅…我命苦啊。” 王崇古面色冷厉的说道:“但凡是不听话,就告知于我,日后那等狂生的书在出现府上,就把这府一把火给点了!根本就是妖书!” “狂生?凭什么狂?就凭自己想狂?最有资格狂的狂生是郑王世子,他进了京,我怎么没见到他狂!还不是陛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连一句顶撞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点本事没有,整日唠唠叨叨,什么玩意儿!” 朱载堉是有本事的,但是进了京之后,也收起了自己狂生的派头,至于那些个泰州学派的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王阳明之后,天下以王阳明弟子分为了七派,右三左三,和本派。 江右王门与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并称七派,张居正算是江右王门中人,毕竟徐阶作为张居正的老师,的确是传授了一些东西。 但是张居正始终不赞同将王阳明从祭孔庙,就是因为这右三左三都不是什么好学问,甚至连江右王门都变成了右四之列。 王崇古就是典型知道自己的做的不对,但仍然要做,被揍了,威慑于权威之下,才小心谨慎,而张四维就是典型的,心明便是天理,我想的就是我对,最高的道理不需外求,不需要践履之实,从自己心里即可得到。 很显然,张四维就是个典型的泰州学派,这个学派奉若瑰宝的主旨思想,就是:吾身是本,是矩;家国天下是末,是方,对于家国天下而言,自己才是本,是最大的那一个。 王崇古气冲冲的离开了,王谦一直随着父亲回到了自己家中,认真的转了一圈,确认左右无人之后,才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不是求仁得仁吗?张四维既然觉得自己为本,自己想的就是对的,那我要杀他,不也是我想,我想我就做,不也是对的吗?” “按照他们的学问,我做的合情合理,他张四维整天在诛九族的边缘徘徊,那我不想被牵连,杀了他,合情合理。” 王谦站在了张四维的立场和认知中,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行为非常合理。 “最近先不要动他,多少双眼睛盯着,过一段时间风力过了再说。”王崇古做了明确的指示,现在再有动作,动静太大了,容易暴露,现在趁着张四维病了,把他家里控制起来,不让他出来作妖就是。 羊毛官厂已经开始试运行,而且不用想就知道,就知道这个生意会有多大的利润空间,一成就够了,一成比之前搞得贡市赚的还要多得多。 看看皇帝赐给元辅的那个大氅,已经在京师引起了一股轰动。 一成已经很合理了,他们家只要占着这一成的利,千秋万代都能不愁吃穿。 次日的清晨,文华殿如常廷议,而张居正手中拿着一本奏疏,反复的斟酌了下才开口说道:“这本奏疏和我有关,江南仕子举人何心隐,集会于福建,声称要:持正义,逐江陵去位,一新时局。” 集会的地点尚不可知,但是集会的内容是要持正义的武器,将张居正逐出,再塑天下新格局。 何心隐口号已经喊出去了,而且应者云集,声势一时无二。 “我和何心隐有旧怨,嘉靖三十七年,我还在国子监任司业,现在南京提学官耿定向,就是崇正书院的山长耿定向,引荐了我跟何心隐在显灵宫会面,我二人道不同,彼此唇枪舌战了一番,不欢而散。” “现在,他要持正义驱逐于我。” 朱翊钧稍微琢磨了说道:“清君侧?” 清君侧,在大明朝是一个碰都不能碰的滑梯,当年燕王就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清着清着就自己做了皇帝,这清君侧就是造反的由头罢了。 张居正面色复杂,思忖再三才说道:“他还不是清君侧,他的意思是…教养代君主。” “什么玩意儿?!”万士和目瞪口呆的问道,这是什么流派?简直是闻所未闻! 张居正和何心隐曾经辩经,可谓是互相痛骂了一顿,他对何心隐的学说非常了解,他反复斟酌之后,才说道:“能以先知觉后知者,为率教、率养,在国可为一国之君主,在学校可为一校之学长,在社会可为万民之师、万民之主。” “率教、率养,就是闻达于先的人,可以率天下教育的学长;率养,就是能够供养天下之人,比如这个商贾,他就说:商贾大于农工,士大于商贾,圣贤大于士。” 朱翊钧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问道:“先生,朕不明白,一个学说至少在逻辑上应该讲得通顺,那么他要以教养代替君王的统治,就是用率教们、率养们管理天下对吧。”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传统儒学士们构建的尊贵卑贱的等级标准是,士农工商为国之四个柱石,上面是君王,而何心隐的学说是,圣贤最大,其次是士人,然后是商贾,最后是农工。 这个标准,泰西看了直呼同道中人。 “那谁来判断,率教、率养、圣贤呢?或者说率教、率养、圣贤的标准是什么?”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张居正斟酌再三,俯首说道:“回禀陛下,按照何心隐成立的聚和堂而言,聚合堂的率教和率养,都是由何心隐自己任命的。何心隐判断谁是率教、率养、圣贤,或者说圣人内心的标准,就是率教、率养、圣贤的标准,皆由心证,谁是圣人,谁就来定这个标准。” 何心隐成立了一个聚合堂,任命了两个率教、率养,然后经营的还不错,要把这套推行到天下来,四处兜售他的教养理论,找到了张居正,张居正给他一顿臭骂。 “那圣人呢,圣人的标准是什么,或者谁来担任这个圣人呢?”朱翊钧琢磨了一下问道。这个圣人的权力怎么越看越熟悉,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五爪龙袍,又看了看桌子上的万历之宝的印信,再看看张居正和六部明公。 张居正回答道:“他自己。” “他原来想做皇帝啊!”朱翊钧终于听明白了。 他还以为能听到君主立宪制类似的理论,哪怕是装装样子,搞一套类似于选民的东西出来,朱翊钧也觉得他这套东西还有点内容,可是皇帝听了半天,何心隐是要自己做圣人。 哪怕是何心隐能说出: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非一姓之私也;国朝非一家一姓王朝,天下万民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这类的话朱翊钧也多少能够认同一些,觉得何心隐的说辞还有些进步之处。 可是何心隐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想做皇帝罢了。 “这个何心隐是泰州学派的人吗?”王崇古眉头紧锁的问道。 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是。” “难怪。”王崇古平日忙于政务,还要赚钱,还要花天酒地,只是听说过这群人的观点,但是从没有深入研究过,他也是越看越像,何心隐和张四维的思维方式,实在是太像了! 果然都是这个学派的忠实拥趸。 王崇古立刻说道:“下令拿人吧!妖言惑众,整天印一些帖子蛊惑人心,杀了他都是便宜他!我提议,抓拿归案,斩首示众,毁天下非官式书院,禁聚徒讲学;得盗即斩,以正天下风气。” “王司寇,这是不是有些激进了?”张居正看着王崇古,试探性的说道。 王崇古立刻摇头说道:“如此妖人逆犯,还不速速擒来,更待何时?” 张居正摆了摆手说道:“我是说,毁天下非官式书院,禁聚徒讲学之事,是不是有点太过激进了,这个何心隐本就是逃犯,自然是要抓的。” 何心隐执私刑滥杀,永丰县衙将其抓捕归案,最终判绞刑,后改为充军,程学颜搭救何心隐,何心隐逃脱,这是个逃犯,自然要抓的,但是毁天下非官式书院,禁聚徒讲学,着实是没这个必要。 王崇古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元辅申旧章,整饬学政,这等妖言蛊惑邪说,理应一体查禁为宜,诸位明公是不知道这种学说的危害啊!” “有些东西越禁,流传甚广。”海瑞说了自己的观点,有些东西越禁反而越多。 葛守礼思虑再三说道:“先把何心隐逮来再说?” 万士和立刻接过了话茬说道:“那就先抓何心隐吧。” 万士和作为朝堂的风向标,风吹向哪里,他就指向哪里,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就是先把这个何心隐逮了再说后事。 “看吧,抓了他,他那些个门人一定借机生事儿,要我说直接禁聚徒讲学为宜。”王崇古仍然坚持己见,他认为抓一个何心隐根本不管用,连张四维都是这等学说的的门徒了。 张四维多聪明的一个人都上了当,朝廷就应该下狠手,直接禁绝,王崇古也是深受其害。 张居正写好了浮票,朱翊钧落印后说道:“把何心隐的学说拿来看,就是泰州学派,朕倒是要看看,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 王崇古深切的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俯首说道:“陛下,都是些摇唇鼓舌妖言惑众之说。” 不务正业就算了,学这等异端学问,那是要出大事的。 “朕就看看。”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在侧,还能出什么事儿?”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朱翊钧要看看这些个东西都是什么玩意儿,不了解怎么才能反驳他们?反正有张居正在侧,朱翊钧他还能被蛊惑了不成? 张居正知道小皇帝有自己的评判标准,这等邪说,蛊惑不了小皇帝,所以也没有反对,他又翻出一本奏疏说道:“礼科给事中林景旸论劾工部尚书朱衡。” “朱尚书上奏请致仕归乡。” 隆庆六年六月,武清伯督领,工部尚书朱衡被委任总督山陵事务,工部左侍郎赵锦负责督催木石,工部右侍郎熊汝达、内宫监太监周宣等在工所提督施工,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佥书杨俊卿等前往大峪山往来监工。 工期很快就建好了,停在太庙的梓宫下葬。 万历二年七月昭陵神宫监官陶金上奏说,连日大雨,砖石沉陷。 然后开始修缮,修了一年多,结果下了大雨,裬恩门、殿等处沉陷甚多,宝城砖石翻塌损伤。 朱衡事儿没办妥,只能致仕了。 王国光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万历元年十二月,巡视厂库工科给事中梁式等奏,查盘营建昭陵钱粮数用银501050两。” 张居正和王国光心里都清楚,先帝陵寝这件事还真不怪朱衡,办事的人真的尽力了。 朱翊钧看朱衡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疑惑的问道:“是朕的外祖父在中间侵吞导致的吗?” 整个帝陵的总负责人是武清伯李伟,李太后生父,现在出了问题,自然要追责。 朱衡甩了甩袖子说道:“回禀陛下,武清伯的确是拿了一点银子,臣无能,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五十万两修皇陵,这就是大明在隆庆六年的窘境,武清伯就是再贪,能贪多少出去?这点银子搞大建,确实不够。 就以万历皇帝的陵寝为例,万历十二年开始修,一直修到了万历十八年,历时六年完成,总用银超过了八百万银,嘉靖老道士的陵寝,修了十一年。 五十万两修皇陵,帝国的寒酸。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再修缮需要多少?” “最少也要五十万银。”朱衡俯首帖耳说道:“陛下,臣无能,请陛下准臣致仕回乡。” 陵寝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总要有人负责才是。 “行吧,吏部推举来看。”朱翊钧知道朱衡去意已决,便准了朱衡的致仕请奏,朱衡在朝堂多少有些尴尬,他是高拱召回京师为工部尚书,结果弄成了这样。 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说道:“吏科给事中王希元上奏言事说:各地巡抚巡按,考察司属所上六部的本册,宜仿科场糊名为例,公同看拟、定列草榜,然后发开底册,填榜揭示,即日发奏。” “如果能糊名只看考成法,列出草榜,再核对底册填榜公示,哪怕是再擅长钻营的人,也找不到间隙了。” 这封奏疏直指吏部尚书张翰,这个善钻剌者就是张四维,说的是王崇古回京任刑部尚书是朋党之举。 “陛下啊,臣德不配位,恳请回宣大任督抚!”王崇古一听,差点高兴的跳起来,他一甩袖子,也没有犹豫,立刻跪下,自己回去就好了,省得张翰落埋怨不是? 这刑部尚书,谁爱当谁当!他要回宣府做自己的大西王! 巡视厂库工科给事中梁式等奏查盘营建昭陵钱粮数工部四司共用银五十万一千五十两有奇营缮二十万四千四百二十二两有奇虞衡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五两有奇都水一十一万八千八百五十四两有奇屯田一十六万四千六百二十八两有奇。隆庆皇帝陵寝工程款第一次就给了390932两,后来又给了110119两,总共501500两。可以说非常寒酸了,明光宗朱常洛就那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陵寝还花了150万两。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宗伯,想得周到 何心隐是泰州学派,而徐光启和徐光启的老师焦竑,以及焦竑的老师耿定向,也都是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的发源是王守仁的弟子王艮,王艮也讲,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身是本,天下国家是末,但是王艮说这句话之后,立刻就说:挈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正人必先正己。 挈矩,度量。 度量自身就可以知道天下正不正了,天下不正,则因为每一个个体不正,身为本,每个人管好了自己,天下才能向治,所以要正人必先正己。 但是泰州学派的大多数人,非常喜欢玩断章取义,泰州学派的弟子,和王守仁的弟子一样,王守仁的弟子把知行合一致良知的知行合一去掉,而何心隐就把泰州学派的挈矩去掉,不讲挈矩正己,身为本,天下为末的味道一下子就变的臭不可闻起来。 王艮还有很多的观念,比如具有朴素平等思想的: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百姓日用即道。 什么是圣人,怎么判断圣人的标准呢?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 这就是王艮对圣人的标准,但是何心隐的标准呢?何心隐的标准就是圣人就是我自己,我来任命天下率教、率养,去管理天下。 “王司寇,朝廷任事不是儿戏。”朱翊钧回绝了王崇古想要回去的打算,王崇古既然得到了吏部的部议,而且拿到了廷议上进行会推,最后成为了大臣,没犯错误,朱翊钧就不会把他平白无故‘贬’回地方。 王崇古跪在地上,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他发现小皇帝和张居正是一样的人,就是做事讲规矩,这是他儿子王谦老是强调的:生杀予夺掌握在君子的手中,才是天下之福,掌握在小人手中,天下大害,而王谦也对张四维展示了他的小人做派; 另一方面,王崇古真的很想回去,京师这潭水太深,还有个老妖怪张居正、小妖怪皇帝陛下,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臣领旨。”皇帝不肯让他离开,他也只能磕头继续廷议。 吏科给事中王希元上奏,请求考成法糊名考成,写好了草榜之后,再开底册填榜,杜绝舞弊。 王希元这本奏疏,张居正没念完,王希元后面都在说吏部的问题。 吏部升转京堂,就是从地方官升任京师,不是看能力,单纯的看依阿软熟,完全靠阿谀奉承和人情关系,京堂坏了,天下还能好吗? 而在地方任事上,贪酷者,主持华要之地,没有任何功劳于朝廷,就因为阿谀奉承和人情,就可以自己选择地方,这样的吏部,到底是朝廷的吏部,还是晋党的吏部呢?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指责了,而是质询。 朱翊钧面露疑惑的说道:“先生,科臣王希元的这本奏疏,微文暗指极多,影响疑似之间,其意何在?他在说谁?” 不妨把话讲的明白些。 张居正回答道:“王希元在质疑吏部尚书张翰举荐王崇古为刑部尚书,户刑大臣为大明元气臣工,而王希元是耳目之臣,耳目伤元气,不利于国朝,所以才未曾言明,只是吏科给事中考成吏部,发现了这些问题。” “尤其是地方任事,依阿软熟。” 王崇古面色发苦,张翰、张四维根本就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他根本没想过回来趟这趟浑水的。 张翰赶忙甩了甩手,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臣诚有罪。” 王希元是隆庆五年第三甲第十三名,是张居正从自己的门下选出来的言官,张居正门下说话办事,大多数都讲究真凭实据,而且王希元不是第一次和吏部沟通此事,之前浙江瑞安县的主簿汪玄寿升任瑞安县令,吏科给事中就发现了这个人考成法不合格,却升了官。 稍微一打听,这汪玄寿行了重贿走了张四维的门路。京堂、地方,如此任人,吏部到底是谁的吏部。 朱翊钧忽然又想到了孙丕扬的抽签法,孙丕扬任吏部尚书之后,用抽签法任事。 “先生,要各地的巡抚巡按,考查属官时,弥封糊名出榜,是何政体?又意欲何为?”朱翊钧没理会张翰的请罪,而是询问王希元的解决之道。 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良吏不专在甲科进士,甲科也未必是良吏,凡是官员考成有贤,都应该举荐任事,而不是看资历,看人情,看是否是谁的门下,若是只是按着依阿软熟,这种用人之法,只会让天下官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官场就像是墓道一样死气沉沉了。” “糊名之法,就是为了杜绝天下姑息之弊。” “等到张榜了,再拿底册来填名,就像科举糊名一样。” 朱翊钧稍微斟酌了一下说道:“先生此用人之法,先生的张党岂不是也不能依阿软熟了吗?” “陛下圣明。”张居正沉默了下,陛下把话说的太明白了,的确如此,糊名之法后,他门下的张党,也要受到影响,到时候紧密团结在他周围的那些人,是不是也要离去一部分呢? 但是张居正依旧把这道奏疏详细的解释明白。 “大司马以为如何?”朱翊钧看向了谭纶,询问浙党党魁的意见。 谭纶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模样,看着跪在地上的张翰瑟瑟发抖,再看着王崇古面色发苦就直乐呵,听闻皇帝询问,立刻大声说道:“臣没意见。” “臣为官多为征战,这军伍之间,不杀敌、不打胜仗,还想当将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战线是不会骗人的,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庆赏威罚规则明确且清晰。” “糊名之法,臣觉得极好。” 朱翊钧看向了葛守礼,笑着问道:“葛总宪以为呢?” “臣并无异议。”葛守礼稍微思考了一下,赞同了张居正的糊名之法,又不是说张党自己不糊名,其他糊名,既然一体糊名,那就是制定游戏规则,大家都要遵守的规则,他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想法。 “吏部尚书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翰说道。 张翰跪在地上,硬着头皮说道:“臣以为不妥…” “哦,不妥。”朱翊钧笑着说道:“元辅先生曾经告诉朕,人臣告君宜明白的确,岂可隐约其词?让王希元把他没说明白话说明白吧,把京堂地方升转,惟依阿软熟具体是谁,从实说来,不许支吾。” “臣以为极为妥当!”张翰立刻再拜大声的喊道,别问了,别问了,再问真的问出点什么来,如何是好? 王崇古明晃晃的在朝堂上站着,还有比这更铁的铁证吗? “让王希元从实说来,朕看看到底是耳目之臣在中伤我大明的元气之臣,还是我大明元气之臣在掏空大明元气。”朱翊钧没理会张翰,撞到南墙你知道拐了?晚了! 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看着张翰,说实话,他根本没打算把张翰怎么着,张翰是朝廷的吏部尚书,不是他张居正的吏部尚书。 张翰不为朝廷办事,张居正在正人者之不正。 张居正本来不想撕破脸,更不想攻击张翰,张翰举荐了王崇古,张居正就要搞张翰,这不是做事,是排除异己,所以他只是要骂一顿,张翰好好做事就是,朝中廷臣大多数都通过了王希元糊名之法,三位党魁都同意了,张翰不同意。 元辅拿着手中奏疏念道;“王希元奏禀曰:山东佥事郭良被劾,而拟调广东;广西佥事霍与瑕考察不及而复江西;胡正恩选桂阳县丞、司马祚选建阳县丞、朱炳选浦城县丞,科臣韩楫、部臣刘渤、已是公论之不容,考察之不免也就罢了,何以定太常少卿之缺?” “啊,这…”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这个元辅的弹药太过于充足了,看看这一长串的名单吧! 朱翊钧看着张翰,笑着问道:“张尚书啊,是王希元诬告于你吗?” “是,还是不是呢?”张翰呆愣的说道,他还以为就一两个人名,结果人家张居正早就把他查了个底儿掉!他做的那些事儿,全都被张居正给看到了。 朱翊钧一听险些给气笑了,嗤笑一声问道:“朕问你呢,伱问朕?你做没做,有没有贿政姑息之弊,你自己清楚,朕哪里清楚?” 张翰抬起了头看向了王崇古,想让王崇古说句公道话,结果王崇古一扭头,一言不发,张翰又看向了葛守礼,葛守礼眼观鼻鼻观心似那老僧入定了一般,权当不知道,该装糊涂的时候,就得装糊涂。 张翰看向了礼部尚书万士和,希望万士和能帮忙说句话。 万士和想了想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个糊名的法子好,这个底册不能在吏部,否则这底册在吏部这草榜填名,就只是个过场,臣以为这个底册,呈送入京之后,也别送六科廊、文渊阁、司礼监了,直接送到文华殿,就放在这张职官书屏前。” 万士和指着那十五页的大职官书屏,十分郑重说道:“就放在这儿,加个盒子上个锁,陛下啊,众目睽睽,这么多廷臣看着,司礼监的大珰看着,陛下看着,到时候,草榜公布了,再请把陛下圣旨,再开底册不迟。” “万尚书,这底册锁的钥匙归谁保管啊?”朱翊钧听闻看着万士和平静问道。 万士和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是归陛下保管啊!就是臣说的,开底册之时,再请陛下圣旨开底册。” “陛下啊,这盒子上要贴上封条,吏部尚书、元辅和司礼监都要齐缝印绶。” 若是这盒子被人动了,吏部、元辅、司礼监都是那个人的党羽了,那大明也就该亡了,皇帝明天被人换了都没人知道。 朱翊钧一愣,他承认他对万士和是存在一些偏见的,他还以为这个锁的钥匙万士和要自己揣兜里,争名夺利不稀奇,权力这东西,谁会嫌少?夺一点权柄是一点权柄。 “大宗伯,想得周到。”朱翊钧听闻之后,对万士和的提议做出了肯定,也第一次对万士和的工作做出了表扬。 “臣惭愧,陛下谬赞。”万士和终究是松了口气,他这个礼部尚书终于被叫大宗伯,而不是万尚书了。 万士和看向了张翰,平静的问道:“张尚书,以为我这个主意如何?” 万士和帮张翰,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了,张翰再说不同意,那真的是谁都救不了他了。 张翰沉默了许久,跪在地上说道:“臣恳请致仕归乡。” “准了,先生举荐一人任事。”朱翊钧也没犹豫,直接准了张翰的致仕,以退为进?那就直接滚蛋,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大明处处都是回旋镖,权豪缙绅们天天拿这句话苛责小民,朱翊钧也拿这句话苛责大臣,张翰本身当这个铨部的天官,就是张居正和杨博妥协的结果,那现在张翰自己要走,那朱翊钧为何要留? “陛下,大臣为大明元气之臣,刑部尚书刚刚致仕,工部尚书朱衡刚刚被罢免。大臣任免更张如此频繁,恐引人议论纷纷,伤大明元气。”张居正吐了口浊气,再次俯首为张翰说情。 王崇古已经非常确认了,张居正压根就是在保护朝臣,没有张居正兜底,小皇帝这不留一点情面的做法,皇帝不听话可以换皇帝,可是这个皇帝又在张居正、戚继光、冯保的重重保护之下。 怎么换?跟何心隐一样鼓噪声势? “先生。”朱翊钧看张居正给张翰说情,就有点不乐意,张居正还是太保守了。 “陛下。”张居正再俯首,陛下还是太激进了。 国朝任人岂是儿戏,刑部、工部、吏部如此频繁的更换主事,那是要出乱子的。 “那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钧也无所谓的说道,就这一轮倾轧,张翰拿什么跟张居正斗?反正他现在不亲政,张翰再出问题,那也是张居正兜底。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恭敬的行了个大礼,颇为诚恳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感激涕零。” “先生言重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朱翊钧赶忙说道。 “谢陛下。”张居正这才站起身来,看着张翰说道:“张尚书,廷议廷臣都同意的事儿,还是不要反对比较好。” 再给脸不要脸,张居正真的翻脸了,张居正这一轮进攻,只是为了糊名之法,不是为了把张翰给撵出去,万士和补了一刀狠的,直接把底册放在了文华殿上,姑息?依阿软熟?吏部就别想了。 张翰见状,只能无奈的说道:“臣遵旨。” 廷议仍在继续,而且说的还是大事,夜不收塘报奏闻,土蛮部蠢蠢欲动,对于去年大明攻克了古勒寨之事,耿耿于怀,准备报复,辽东战事,一触即发。 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给朝廷上奏说:厉兵秣马,准备再战,等下雪,就能再断其一指。 为什么一定要等下雪,就是怕对方跑了,达不到断其一指的战略企图。 “宁远伯如此有信心吗?”朱翊钧看向了王国光问道:“今年可有欠饷?” “回禀陛下,并没有欠饷。”王国光红光满面的说道,户部给大明朝官们买丝绸做官服,这是建立在把欠饷都补了之后才做的,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这三年王国光这个户部尚书为了填之前的窟窿,百般周转,今天,终于能堂堂正正的告诉陛下,没有欠饷。 李成梁的信心也来源于此,全饷的大明军,土蛮、建奴,拿什么跟大明军斗! 朱翊钧听闻,满是笑意的说道:“没有就好,自永乐以来,征战恩赏皆出内帑,就给宁远伯下旨吧,打得好重重有赏,打得不好,必然会被责罚。” 廷议结束后,朱翊钧没有直接开始讲筵,而是带着张居正来到了偏殿,偏殿厚重的帷幕拉开了半扇,小皇帝看着站在一台奇怪的乐器旁的人,笑着说道:“皇叔。”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朱载堉赶忙行礼,而旁边的徒弟王夭灼跪在地上行的五拜三叩首的大礼。 王夭灼认为是皇帝为她们家伸张了正义,洗刷了冤屈,所以才如此叩拜,陕州卢氏的恶性是自作孽,地方左参议都忍不了,即便是没有王夭灼,也要被处置。 朱翊钧让王夭灼不用每次都这么一顿猛磕,但王夭灼坚决要行大礼。 “皇叔这个是什么乐器呢?”朱翊钧围绕着这台奇怪的乐器,疑惑的问道。 朱载堉看着面前的乐器,信心十足的说道:“陛下,十二律八相生,七音隔五相生,每均有七调,十二均得八十四调。” “皇叔能否不讲乐理,朕不懂。”朱翊钧笑着问道:“所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朱载堉其实很想说,不懂可以学,但是陛下对乐理厌学,他只好郑重的回答道:“就是个乐器!” “臣最开始用琴弦,发现琴弦八十四调,着实是有些难弹,太宽了,容易误触,臣就做了这件金属弦音板,旋宫转调,这个琴键里,有一个铜制的形槌击弦发音,它有八十八个琴键,若是再转调,可以到一百零八键。” 朱载堉打开了两侧琴盖,展示着他的发明。 朱翊钧稍微研究了下,发现这玩意儿就是钢琴,但是它四四方方,盖板没打开的时候,还真不好分辨。 长大约五尺二寸,宽约四尺五寸,外壳采用了杉木,通体刷桐油没有任何一点的瑕疵,而里面是兵仗局出品,皇家御用,朱翊钧不懂乐理,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肚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皇叔,开始你的表演吧。”朱翊钧也不废话,让朱载堉弹一段再说。 朱载堉让王夭灼开始,王夭灼穷苦出身,音乐这种艺术,王夭灼真的没接触过,但是跟着朱载堉学习将近一年,能弹出曲目来就算成功。 朱载堉是为了告诉小皇帝,只要肯学,就一定能学得会。 王夭灼显然是不太熟练,磕磕绊绊的弹了一段之后,朱载堉才坐到了钢琴面前,行云流水的开始弹奏。 朱翊钧实在是没那个音乐细胞,对于朱载堉的弹奏,他就只有两个字。 “好听。”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懂乐理吗?” “回禀陛下,臣不懂,也只能听出个好听来。”张居正出身是军户,音乐这玩意儿,让他敲战鼓,他还能敲出个一二三来,让他品鉴音乐,那完全是品鉴不出来,好听是真的好听,音色也真的是全。 “那先生要不要学一学?”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问道。 “臣有公事在身,这个,臣就不学了吧。”张居正斟酌了一番,表示了他对音乐的厌学。 先生不会,朱翊钧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说,先生都不会也不学,那就对治国没什么用,那就不学了。 “皇叔要是缺钱就说话。”朱翊钧不懂音乐,但是他对朱载堉的音乐事业还是大力支持的,基本而言,就是无上限。 朱载堉玩音乐还真的花不了多少钱,因为他的乐器,都是兵仗局产的,他的学徒,都是跟着他学算学,朱载堉回京以来,满打满算花了不到三千两银子。 “臣遵旨。”朱载堉无奈了,他已经展示了这世间仅有的音乐,可是陛下对乐理,仍然不感兴趣。 简直是对牛弹琴! “朕给皇叔送去了先天太极图和五行太极图,皇叔,为什么两个曲线几近于重合,却不重合呢?”朱翊钧询问着答案。 朱载堉非常老实的回答道:“臣诚不知。” 他倒是看懂了那几张图,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有什么天地无穷之理在其中,但他不知道,更没有什么猜测了。 “好吧。”朱翊钧笑着说道:“不急,慢慢研究就是。” “皇叔今天讲算学吗?如果不讲,朕和先生去讲筵去了。”朱翊钧站起身来,打算离开,朱载堉今天就是来进献贺礼,让皇帝陛下也知道,他不是回京吃干饭的,真的有在干活,陛下的投资不是没有回报的。 “陛下,臣还真的有个算学要讲。”朱载堉赶忙说道。 朱翊钧兴趣陡增的说道:“哦?是什么?” “祖冲之算圆周率。”朱载堉俯首说道。 朱翊钧连连点头说道:“朕很有兴趣,非常有兴趣,快快讲来。” 祖冲之明明算出了圆周率后七位数,后世仍然以周三径一,朱翊钧对祖冲之算圆周率的方法非常感兴趣。 画个圆,然后用线测量下它的长度,周长除以直径,不就得到了圆周率吗? 这样的测量存在着误差,绝对不可能算出圆周率后七位,要是数学家都这么算,那就不是数学家了。 “陛下,算筹开方是一件很方便的事儿,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只有那些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才会说,祖冲之用算筹算到小数点后七位,是不可能的!”朱载堉首先纠正了一个普遍的认知错误,那就是算筹不方便。 其实算筹就像是简易的算盘,朱载堉没有自己实践,而是让王夭灼来演示算筹开一个整数平方,一个个的小木棍,一个个的小方盒,她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就把7的开二次方算到了小数点后七位。 “算盘的话,算的更快。”朱载堉颇为恳切的说道。 “要讲祖冲之算圆周率,也就是圆的密率,我们就要用到割圆术。”朱载堉让徒弟演示了算筹开方之后,准备讲解割圆术,朱翊钧听的十分认真,朱载堉讲的非常透彻。 其实就是圆的内接正多边形的无限逼近,正多边形的边数越多,周长和面积就越接近于圆的周长和面积。 这个问题就转化为了如何求正多边形的周长或者面积,朱翊钧能够听得明白,一个半径为一的内接正六边形边长为六,圆周率或者说圆的密率,就是三,这也就是一直在用的周三径一。 后面的内容,张宏和冯保就完全听不懂了。 “你会吗?”张宏低声问道,他有些担心,冯保要是能听懂,他这辈子也别想着老祖宗的位置了。 冯保老老实实的说道:“不会,就跟听天书一样,陛下和元辅都能听得明白,你看,他们偶尔还还会和世子殿下讨论一番,什么内接外接的,根本不懂。” 陛下会问的,不懂装懂是要挨骂的。 “祖冲之是南北朝的人,距今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吧。”朱翊钧听完了朱载堉讲解割圆术以及祖冲之的算法,极为感慨的说道。 张居正掐算了一番说道:“祖冲之离世,距今已经有一千零七十五年了。” 割圆术,有着浓烈的微分思想,当然不是画一个正正12288边形硬算,而是利用十二觚之幂率继续推导下去,只需要算到正384边形,祖冲之一共迭代了11次,进行了22次的开方计算。 说到这里,朱载堉也没有停下,接着说道:“那么接下来,便是祖冲之和他的儿子祖暅之,推导圆锥、球体积了。” 祖冲之算圆周率,和他儿子推导圆锥和球体积公式,是一千五百多年的事儿了。抱歉今天有点晚,但是仍然如期更新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缘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 “缘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朱载堉将一句话拿了出来,面色凝重的说道:“要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非常困难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等高的两立体,若其任意高处的水平截面积相等,则这两立体体积相等。 朱载堉拿出了两个立方体,第一个是正立方体,一个是球,这个正立方体的边长是球的直径,他将两个小球递给了张宏给陛下查验后,才开口说道:“这是从一个错误开始的。” “九章算术中说:黄金方寸重十六两,金丸径寸重九两,率生于此,未曾验也。就是说边长为一寸的金属球重为十六两,而直径为一寸的球体,为九两。” “进而我们得到了一个球体公式,也就是v=9/16d。” “这个公式自从周朝就开始用了,《周官·考工记》:朅氏为量,改煎金锡则不耗,不耗然后权之,权之然后准之,准之然后量之。” 朱翊钧听闻之后,疑惑的问道:“用实际测量的方法算出的球体公式,误差有多少呢?” 张居正拿过了算盘噼里啪啦的打了下,解答道:“9/16-π/6≈0.038901,显而易见,差别不是很大,但是算学就是如此,不对就是不对。” 朱载堉继续说道:“是以九与十六之率,偶与实相近,而丸犹伤耳,按9/16的比率,来计算球和外切立方体体积时,则球的体积较实际多一些,多多少?多0.038倍左右。” “我们之前在割圆的时候就讲到过,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周合体而无所失矣。” “就是说,点构成了线,线构成了面,这也是面积口诀得到的基本原理。” “我们知道一个圆的面积等于外切正方形面积的π/4,1300年前,刘徽思索能不能找到一个立方体,让这个立方体不管从哪里去切,它的横截面,都是一个圆和外切正方形呢?” “刘徽设计了一个这样的立方体,名字叫牟合方盖,牟相同,合盖上,方,就是说这个立方体的每一个面的横截面都是正方形,盖雨伞,它的形状是两个方形的雨伞,扣在一起,正好和球完全相切。” “刘徽将两个底面半径相同的圆柱体相交,然后将公共部分截取出来,得到了这个立方体。” “这个时候,只要求出这个立方体的体积,乘以π/4,就得到了球的体积。” “可惜,刘徽始终无法求出这个立方体的体积,说:陋形措意,惧失正理。敢不阙疑,以俟能言者,期许后人的智慧了。” 朱翊钧拿到了牟合方盖,这是朱载堉做的教具,得益于大明工匠们的巧手,将两个圆柱相交部分截出来的牟合方盖,这玩意的体积的确不好求,它不规则。 朱载堉才继续说道:“1000多年前,祖冲之的儿子祖暅解决了这个问题。” “它将牟合方盖切成了八个小牟合方盖,然后截开,利用勾股定理等计算,将小牟合方盖减掉1/8球的体积,转化为了一个方锥的体积,得到方锥体积,就能得到小牟合方盖的体积为2r/3,大牟合方盖的体积为16r/3,球的体积等于4πr/3,解决了这个问题。” “等高的两立体,若其任意高处的水平截面积相等,则这两立体体积相等,祖暅用这个方法,解决了圆锥体积公式,陛下这个很难理解。” 朱翊钧则是笑着说道:“缘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不是很难理解。” 小皇帝稍微思考了下,拿出了铅笔,稍微画了两下,让张宏下去准备,没一会儿张宏拿过来了一个圆柱体,和一堆的银币。 “这是泰西来的银币,这是和银币底面半径相等的圆柱体。”朱翊钧将银币随意摞了起来,笑着说道:“它们体积相等,求圆柱体体积就是求银币的体积之和。” 张居正和朱载堉互相看了一眼,再看着摞在一起的银币和圆柱体,只能说,数学这件事上,似乎从来没有难住过陛下,陛下总是能够精准的理解这些内容。 朱载堉在讲什么?讲的是积分,无穷求和。 微分,是无穷切割,积分就是无穷求和,微分和积分互逆运算,就是微积分。 大明在数学领域,完全有资格进行考古式科研,能把一千多年前的数学原理捣鼓明白,大明的算学就已经,完完全全站在了世界的顶端。 “皇叔,是这样吗?”朱翊钧笑着说道。 朱载堉俯首说道:“是这样的,陛下英明。” “难道仅仅这样吗?不能更进一步吗?”朱翊钧接着说道。 更进一步?朱载堉陷入了一些迷茫之中,还如何再进一步呢?他缺少一个数学工具才能再进一步。 “慢慢来就是了。”朱翊钧站起来,笑着说道:“皇叔钻研有方,重重有赏!” 考古式科研,不是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事儿,无穷求和的概念,能够解决许多的现实问题,比如如火如荼的清丈,测量不规则图形面积的问题,就可以用到这种思想。 将一个不规则的图形,切割成以步为宽的小矩形,在步的左侧建立一个小矩形,在步的右侧建立一个小的矩形,步左和步右的矩形面积之和除以二,得到不规则田亩的面积,这个方法,在实际清丈中,运用的炉火纯青。 “陛下,程大位有丈量步车献上。”朱载堉其实对恩赏并不是很看重,他对这些身外之物,向来不怎么在意,要不然也不能在王府外的土房子里,一住就是十几年了。 朱载堉更加在乎,自己的志向能够达成,而且正在一步步的达成,陛下对他的科研工作的支持,就三个字,无上限,要什么给什么。 “丈量步车?”朱翊钧本来以为今天的算学已经结束,没想到还有大货在等着他,他满是笑意的说道:“快快呈上来。” 程大位将一辆丈量步车推了上来,将一本书递给了张宏。 这本书上是关于丈量步车的详细记录,完整的零件图、总装图、设计说明和改型说明,这是精确记录,度数旁通的成果,也就是说,只需要将这本书发下去,大明各地就可以利用这本书里的设计,大量制造丈量步车,测量大明田亩数量。 这东西说复杂看起来的确复杂,木制的外套、十字架,竹制的篾尺,铁制的转心、钻脚和环等部件组成,但其实就是后世用的卷尺。 程大位介绍着自己的丈量步车说道:“古者量田较阔长,全凭绳尺以牵量,所需人力极多,而且差错极大,不能精确。通过转动实现尺体的收放,蔑尺之上,逐寸写字,每寸为二厘;五寸为一分;五尺为一步,依次而增,至三十步以上或四十步以下可止,篾上用明油油之,字不易脱落,还容易清洗。” 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 “好物,好物。”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卷尺,不住的点头说道:“先生,刊刻后送到南衙清丈使用可好?”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说道。 卷尺的应用,将会大大的加快大明清丈,厘清天下田亩的具体数量,将已经近两百年未曾动过的鱼鳞册,好好核算清楚明白。 洪武二十六年,全国共核查出土地850万顷,大约有八亿五千万亩地,到了后来,这个鱼鳞册,图册已紊乱失实,在明孝宗弘治十五年后,全国登记在册的土地只有422万顷,一百零九年的时间里,减少了一半。 孝宗之后,422万顷这个严重失真的田亩数,一直是大明正赋的标准田册,而张居正要做的就是搞清楚天下田亩到底有多少,搞清楚天下田亩到底在谁的手里,田在谁手里,就问谁征税。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张居正在万历九年将天下除河南的田亩全部清丈完毕,共计7013976顷,并且成为了后来的收税底册,这也是万历皇帝能够胡作非为的底气。 把田亩在谁手里搞清楚,张居正死后,不被清算才是怪事。 朱翊钧离开文化殿偏殿的时候,对着身边的张居正低声说道:“先生,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张居正再俯首,向着文渊阁走去,张居正一边走一边思考问题,他要考虑考成法的糊名制度的漏洞,要考虑清丈过程中的种种姑息,要考虑土蛮诸部的蠢蠢欲动,要考虑西北族党会不会和俺答汗真正的走到一起…他要考虑很多很多,先帝将帝国和小皇帝交到他的手里,他要在还政的那天,将一个鼎盛的大明朝还给陛下。 而他并没有注意到,小皇帝在看他。 而朱翊钧看着文渊阁那迥异的黑色琉璃瓦,一直看着张居正走进了文渊阁内,小皇帝歪着头对张宏说道:“张大伴,你说先生到底图什么呢?” 张宏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这个问题,估计也是廷臣、朝臣、天下势要豪右、权豪缙绅们心中盘亘不去的问题,先生到底图什么呢?” “臣尝思索,只得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先生想做诸葛孔明,有些人不想让他做,没事,牛鬼蛇神尽管前来,大不了,就把这天下烧的干干净净便是。” 在文渊阁内处理帝国政务的张居正猛地打了个哆嗦,看向了文华殿的方向,总觉得刚才一阵心悸。 “东北战事再起,西北仍有族党之虞。”吕调阳将一本奏疏贴上了空白浮票。 这又是一本弹劾张居正的奏疏,弹劾的内容还是老调重弹的张居正威震主上,只是参加廷议的吕调阳非常清楚,这帮人心里根本没数,真的把张居正给弹劾倒台了,小皇帝当政,局面只会更加糟糕。 看看之前礼部尚书陆树声致仕,小皇帝一句话没跟陆树声说,今天张翰一说致仕,陛下立刻答应,不是张居正从中周旋,怕是张翰现在已经滚蛋回家了。 张居正满是玩味的说道:“王崇古当家,张四维就作不了什么乱。” “哦?元辅的意思是,这次张四维遇害,是王崇古干的?”吕调阳稍微斟酌了一下张居正的话,立刻品出了几分不同,对于张四维被人下毒,到底是谁下的手,众说纷纭,高拱的嫌疑最大。 让吕调阳意外的是,居然没人怀疑张居正下的手,这就是张居正最可怕的地方,张居正不用阴谋诡计,就可以大获全胜。 “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张居正没有做出正面回应,但是他却是知道,是王崇古对张四维下手了。 游七的人脉很广,广到知道到底是谁做这些事,游七也大约知道了张府那个庖厨,逃亡了四川,但是逃到了哪里,就完全不知道了。 吕调阳听闻也是嗤笑一声说道:“真的是,狗咬狗一嘴毛,小人倾轧果然是不堪入目。” “也不是小人吧,我觉得是张四维的一些行为,惹恼了王司寇,要不然王司寇也不会对自己的亲戚下手,那可是他亲外甥,他这不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吗?”张居正知道到底是什么行为激怒了王崇古动手。 张四维买通了他的庖厨,也买通了陛下的庖厨,而这两个庖厨一个是张居正抛出去的饵料,一个是陛下抛出去的饵料,张居正知道的时候,人都麻了。 真的是自己教出来的徒弟,手段都是一模一样的。 张居正在文渊阁当值,让人给王崇古送了一份请帖,请王崇古过府一叙,他要和王崇古好好谈谈。 王崇古收到了请帖的时候,知道张居正找他到底何事,东北战事。 张居正回到全楚会馆的时候,王崇古已经早早来到了全楚会馆等候,张居正和王崇古互相寒暄了一番后,张居正不再兜兜转转,说起了正事:“东北有大仗发生,我不希望西北出现边衅,能做到吗?” “羊毛官厂这一成的利有多厚,想来王司寇是很清楚了,朝廷不是不许赚钱、发财,银子嘛,的确是个好东西,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既然王司寇和西北北虏关系密切,这件事办妥当,朝廷只会恩厚庆赏。” 羊毛官厂设在京畿,而不是西北,这就是朝廷牵着西北的一条狗链子,狗不听话了,就可以勒紧下,让北虏知道到底谁才是主,谁才是仆。 王崇古也没有犹豫,立刻说道:“元辅既然把话讲的这么透彻,我也把话讲明白些,能做到,至少两年内,不会出问题,两年后,就不知道了,张四维蠢货一个。” 现在西北是吴兑当家了,两年后的局势,王崇古如何敢保证?他现在敢保证,是他在西北仍然拥有着绝对的影响力和决策权,所以王崇古才骂张四维蠢,把他弄到京师来,是最愚蠢的一步棋。 这是第一个共识,大明眼下恢复的元气,不足以支持大明两线作战,东北西北同时开打,对于大明而言,还是负担实在是太大了,王崇古和张居正达成了第一个共识。 张居正笑着说道:“两年后,京营就成了,北虏最好老老实实的,无论打成什么样,大明的羊毛官厂,都需要羊毛不是?” “没错,结果如何,大明都需要羊毛,我只会越赚越多。”王崇古能够完全听明白张居正里的话。 这是第二个共识,王崇古不挟寇自重,威逼朝廷,那从西北买羊毛的钱,王崇古可以一直赚下去。 在这两个共识的前提下,剩下的才好继续谈。 “但是陛下呢?”王崇古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皇帝是什么态度?这才是关键的,张居正答应了,陛下不答应,也不能长久。 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这得看王司寇了,刺王杀驾案,王司寇有没有参与其中?若是没有,陛下翻起旧账来,不会瓜蔓的,若是王司寇参与其中,那就得看陛下的意思了。陛下总会大婚、亲政的。” “君臣之间,是相互的,王司寇若是不想当陛下的臣子,大明的臣子,陛下当然威罚,但话说回来,陛下总不会无故伤害元气大臣,今日廷议,王希元明明已经掌握了张翰的确凿证据,要不是张翰给脸不要脸,陛下岂会让我继续追击?” 张翰在廷议上,之所以会那么的狼狈,可不是张居正威逼过甚,也不是小皇帝薄凉寡恩,已经很给张翰面子,张翰反复不同意糊名之法,这才有了后面指名道姓的追击。 脸都是互相给的,王崇古给陛下面子,陛下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伤害臣子? “刺王杀驾案里面没有我,可是张四维的九族里有我啊,唉。”王崇古靠在椅背上,颇为绝望的说道:“张四维能做到这些事儿,还不是我这个舅舅给他撑腰,他才能做?” “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王司寇多虑了。”张居正还是宽慰了一句。 张居正看王崇古仍然是极为担忧,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这个人其实不复杂,一眼看穿,对大明而言,利大于弊,陛下就会庆赏;弊大于利,陛下就会威罚。这就是陛下心中衡量臣子是否能留用的标准。” “陛下之所以同意王司寇回朝,也是如此道理,王司寇在西北堵了长城鼎建的窟窿,安置了十九万的百姓,这些功劳陛下都看在眼里,至于谋利嘛,的确是弊端,但王司寇已经利大于弊,那陛下自然同意王司寇回朝了。” 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才不至于小人在中间摇唇鼓舌的离间君臣,王崇古回到西北这两年,的的确确做到了安土牧民,利大于弊的臣子,陛下就会庆赏。 王崇古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俯首说道:“谢元辅指点迷津啊,小人长戚戚,我这个小人,最是担忧了。” 张居正笑着说道:“王司寇言重了,陛下清楚的知道,人都是因势而动的,彼时西北战乱,东南倭患,天下疲惫,议和贡市,就是止损的最好办法,有些事儿,王司寇也是身不由己不是?陛下登基以来,王司寇所做作为,还是利大于弊的,这就够了。” 小皇帝明事理,是张居正这几年来轻松的最大原因,天下,没有能难得到他的问题。 能让他为难的,就只有陛下了,蒙在张居正心头的只有两片乌云,小皇帝不务正业,小皇帝读书太好。 这两个乌云的面目越来越狰狞。 张居正和王崇古就西北边方问题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双方就边方安全问题,达成了普遍共识。 王崇古从全楚会馆离开的时候,心情好了不少,朝廷要的不是很多,王崇古完全能够满足,走着走着,王崇古想到了张四维,心情立刻变得很差。 张居正手里有一摞的银币,还有一个圆柱体,他不停的将银币不停的落下,他在思索一个问题,无穷切割和无穷求和,能不能相互转换计算,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很多的工程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求即时速度、求曲线的切线、求曲线长、曲线围成的面积、曲面围成的体积、物体的重心。 这些都是非常明确的现实问题,具有普遍的现实意义。 张居正不信任任何人,宝岐司种甘薯,他要自己种,怕有人蒙蔽;三棱镜分解光,他要亲自验证,甚至连番薯淀粉的制备,他都要试一试,他同样不信任朱载堉,一个衣食无忧的藩王世子,并没有充足的动力去解决现实问题。 当然朱载堉一再反复证明,他作为皇叔,回朝并不是光吃饭不干活,考古式的算学研究,也是研究成果。 张居正在万物无穷之理中遨游,慢慢的一点点的推演,慢慢的回到了现实,看着游七问道:“何故如此惊慌?” “陛下让冯大珰从宫里传来了消息,何心隐,必须要将其追索归案,不得延误,天涯海角,都要拿住,必要时可以让缇骑海捕搜索。” 张居正有些惊讶的问道:“何心隐干了什么事儿,让陛下如此生气?” 游七满脸感叹的说道:“何心隐污蔑了先生,陛下雷霆大怒。” “污蔑?”张居正从游七手中拿过了纸条,看了半天,脸上的表情,那真的是复杂至极。 何心隐污蔑张居正黑心宰相卧龙床,编排张居正和李太后的关系,寡妇门前是非多,皇家也概莫能外。张居正年轻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说媒的人,能把张居正家里的门槛踏破,再加上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张居正的确是有男主角的资本。 之前李太后训斥小皇帝的时候,喜欢说:张先生要是知道了,如何得了? 换一个角度去看,家里的母亲在训斥孩子的时候,都喜欢拿父亲去威胁,就像是在说:莫淘气,不然要你老子打伱! 何心隐太小瞧礼教森严这四个字了,皇帝走路不走四方步都要被言官连章上奏的礼教森严。 游七不明所以的说道:“这些个贱儒们,编排人的时候,怎么那么喜欢往下三路去?他们自己那样,别人就要跟他们一样吗?一群贱胚子!就该送到解刳院里,把心肝脾胃都解剖出来看看!” 张居正笑着说道:“找不到别的污蔑了,何心隐总不能说,我张居正当国,干得不好吧,干得好不好,那不是有目共睹的吗?” 朝廷存在的目的就是调节社会的主要矛盾,当下大明的社会主要矛盾,就是国穷兵不强,小民困于兼并,张居正有效的调节了主要矛盾,当国就做得很好,言官们弹劾主要集中在张居正的个人道德问题上。 对于一个政治人物,弹劾他的个人道德,是没办法把张居正给扳倒的。 “下三滥的贱儒,也就会这招了,你看,这种糟烂事,你还没办法反驳,奸字一张口,越描越黑,汪道昆之前被弹劾强淫民女,汪道昆那是一万张嘴说不清。”张居正也是摇头,下三滥的贱儒污蔑人的时候都喜欢奔着下三路而去,是有一定存在的道理的。 这件事最关键的问题,是小皇帝信不信。 朱翊钧对这件事就一个态度,那就是抓到就送解刳院去! 稽税千户骆秉良收到了来自京师的严格命令,务必将何心隐抓回京师。 骆秉良收到诏书,直接带着缇骑,包围了南衙崇正书院,将督学御史耿定向、焦竑叫了出来,只要耿定向不说实话,骆秉良就会把整个崇正书院一把火给点了,反正现在南衙地面,都把骆秉良叫做阎罗王的勾魂使,名声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骆秉良也不在意,他儿子骆思恭在皇宫里天天打皇帝,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儿都干了,还怕其他的? 缇骑这个半内半外的衙门,主要看跟陛下的亲疏远近,只要陛下下的命令,骆秉良就会坚决执行。 “莫要自误,五毒之刑之苦,绝对不是耿御史能够承受的,若是惹恼了陛下,出身崇正书院的学子都不得参加科举,你的弟子也受连累。”骆秉良看着耿定向,语气平静的说出了威胁的话。 南衙地面,都说焦竑有状元之资,若是不能参加科举,那对耿定向而言,还不如杀了他痛快。 耿定向和何心隐确实是有些关系,都是泰州学派之人。 耿定向一听打了个哆嗦,也没含糊直接说道:“在湖广孝感的程学博弟弟家中。” 在之前崇正书院的集会中,耿定向就表现出了其软弱性,反复跟陆光祖说,还是交税的好,这不一听缇骑威胁,立刻马上没有犹豫的的交待了。 缇骑知道了何心隐的去处,只用了三天,就直接把何心隐给抓了,乘快船送到了松江府,扔上了水翼帆船,直接送入京师。 今天这章写了两次,我想解释清楚祖暅定理,写了四千多字的祖暅[gèng]定理的内容,包括了圆锥、球体、球的面积公式,祖暅领先了一千多年,一直到十七世纪卡瓦列利才搞清楚了这个问题。但是写完了发现,实在是晦涩难懂。最后反复斟酌,删掉了绝大多数。所以更新的有点晚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少年组天下第一高手朱翊钧 何心隐被押到了松江府的时候,大明的一艘新船正在进行下水仪式,而这艘新船,是一艘纯粹奢侈的物件儿画舫。 这艘画舫长为十六丈五尺六寸,宽为三丈三尺一寸,水线为二丈二尺五寸,长宽比接近5:1,三桅硬面帆船,尾部有一条三角帆,桅杆高度为十二丈四尺二寸,大抵是船长的3/4,从尺寸比例上讲,这艘船用于远洋商贸是完全可行的。 从船只的设计上而言,作为商舶,完全足够了,但是这艘船上只有储物仓,没有货舱,在第二层和第三层的甲板上,设立了一个个的吊床房间,船上有一名船长、两名舟师,十名佣奴,十五名擅长琴棋书画的扬州瘦马,五名高丽姬。 没错,这条画舫,不是拉货的,是用来吃喝玩乐的,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毕竟海上画舫这种东西,对于大明的富商巨贾而言,完全是一种全新体验。 “一条船售价超过了五万两白银,每年维护最少也需要一千五百两银子,孙商总,糊涂啊。”郭汝霖看着船从船坞中被驳船和纤夫拖船出坞,对着孙克毅开口说道。 孙克毅看着自己这艘画舫,笑着说道:“郭总办是儒生,不从商不懂,对于商贾而言,钱就是水,钱如果死气沉沉,那就是死水,唯有花出去,才能源源不断,财源滚滚,所以,有钱,我就花钱。” 赵士祯听闻,对着郭汝霖说道:“孙商总的意思是,有钱烧的。” 孙克毅太有钱了,松江首富当之无愧。 他凭借着自己投献朝廷,率先获得了船引和购买松江造船厂三桅夹板舰的资格,将棉布卖到了朝鲜、倭国、琉球、吕宋,这都是大明极为熟悉的地方,卖棉布,是一个暴利的行业。 孙克毅这从朝鲜运回来了高丽姬,就动心起念,定做了这艘画舫。 用孙克毅本人的话讲,这就是一条飘在海上的窑子,一次只接纳二十名客人,船上的扬州瘦马和高丽姬是高端货,自然也只做高端市场,不接散客,一次二十人,一次五天。 船贵、人贵,价更贵,一人一次就是五百两,爱来不来。 这也是孙克毅打造的一艘商务招待的船只,五湖四海的朋友过来,大家到船上吃吃喝喝听听曲,看看舞,就把这生意给谈成了。 “孙商总如此高调,多少有些不符合财不外露的商人性格啊。”郭汝霖笑着说道。 “心里有鬼的人才低调,我心里没鬼,自然得起高调,我问心无愧,我怕什么?我又不是不交税,这船就从松江府出发,到福建月港,然后再载客回来,反正舟师都是朝廷养的耳报神,有点风吹草动,朝廷也知道。”孙克毅想了想,颇为感慨的说道。 赵士祯听闻,对着郭汝霖说道:“孙商总的意思是,孙家要做良商。” 孙克毅的这番话,就道尽了江南权豪缙绅为何不肯投效朝廷的根本原因,或者财不外露、低调的原因。 露财,高调,在万历年间,很容易被朝廷给盯上,被打上权豪的标签,为缓解主要矛盾给调解掉。 权豪们要想高调,就要持续的解决地方就业、支持朝廷政令、支持地方建设和发展、做买卖就要交税、促进地方产业升级、促进地方教育普及等等,履行好作为富商巨贾的功能性,而且必须始终和朝廷步调一致的履行功能,才能称之为良商。 否则,很容易被朝廷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给宰了,挂到清理侵占、杀富济贫的路灯上,被三次分配掉,如果真的要做到富商巨贾的功能性,那必然一定肯定的是,商总本人忙的脚打后脑勺,画舫造出来,也就是给别人玩的,自己天天忙得要死,哪有这个功夫? 孙克毅是愿意当良商的,毕竟堂堂正正的把钱赚了,机会可不多。 “那人是谁?被缇骑们给五花大绑的扛着?”孙克毅眉头一皱,看着码头那边。 大老远就能认出来那些人是缇骑,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虎背熊腰,凶神恶煞,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几百步外就能感受到那股煞气。 “何心隐。”郭汝霖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孙克毅,此人是谁,这不是什么秘密。 孙克毅一听,他还真的认识这个人,他摇头说道:“摇唇鼓舌之徒,之前他以心学门人拜见徐阶,在松江府聚徒讲学,还邀请我去听他讲学,所言所语,不堪入目。” “哦?他说了什么?”郭汝霖疑惑的问道。 孙克毅嗤笑一声,满脸不屑的说道:“这个人本名叫梁汝元,他让我们纳捐,帮他开学堂,广收门徒,开心学之大端,他那一套讲的还是很有趣的,但是最后还是暴露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要钱。” “而且他不是要一次,他是一直要,他要建立学堂,学堂还有率养一人,辅养三人,维养数人。” “维养下设管粮十二人,每人各干一个月,其下又设催粮二十四人,每人催粮十五天,催粮下又设征粮七十二人,一人负责征五天。” “朝廷想清理侵占,不就是为了征正赋吗?朝廷清理侵占,还给船引,不是白没,这何心隐白吃白喝也就罢了,还要收我家的税,他凭什么收我家的税?就因为他呈口舌之利?他有多少步营?!” “那徐老狗还给他搭台唱戏帮腔,弄了一个萃和堂堂口在松江府,乌烟瘴气,还真有不少人信这个。” 孙克毅觉得何心隐讲的挺好的,如果不是徐阶的同门,如果不是要钱的话。 赵士祯听闻,对着郭汝霖说道:“孙商总的意思是,朝廷还只要钱,何心隐干脆要命。” 大明又不像两宋不设田制,不抑兼并,按照洪武旧制,鱼鳞册和黄册,就是田亩册和黄册,每年都要稽查一次,但是后来发现执行太困难,改为了十年一次,兼并是明文坐罪的,虽然后来,兼并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现象,但是这兼并,的确确是违背大明律在干。 权豪缙绅们,提着脑袋跟朝廷对着干,兼并来的田亩,何心隐就凭一张嘴,就想坐在他们头上收税,这不是要命是什么? 但就是这样,何心隐的学说大行其道,不少人都是何心隐的拥趸,因为何心隐当年入京曾经干过一件大事,刺杀严嵩未果,这么一桩大事,自然是让人敬佩,何心隐每次说起这段,都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 严嵩是个奸臣,这是大明士林的共识,那么刺杀严嵩的何心隐,一下子就成了浑身是胆的侠客。 但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严嵩是大明的朝廷命官,是国朝的首辅,何心隐(梁汝元)的刺杀行为,就是刺杀朝廷命官,所以对何心隐下了海捕通文,何心隐才被迫改为了现在这个名字。 这次不知道又是做了什么幺蛾子事儿,被朝廷的缇骑给逮住了。 骆秉良将何心隐扔到了水翼帆船之上,结结实实的绑好,对着擅长操舟的陈璘说道:“陈总兵辛苦了。” 陈璘笑着说道:“不辛苦,别的边将,一年还进不了一次京师,我这一年回去三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京堂呢,能时常见到陛下,那是福气,圣眷这个东西,不见面,陛下连我模样都不知道,哪来的圣眷?” “就是俞帅辛苦了,松江镇操练的事儿,本来该我这个佐贰官去做,这,我又出去玩去了。” 皇帝陛下指名道姓要的要犯,械送入京,还是得陈璘来,这船跑的太快了,普通的撑船之人,根本操纵不了,眼下操纵最好的就只有陈璘,大明的海防巡检司、海防巡检都还在建设之中,所以只能每次都辛苦陈璘跑这一趟了。 上次押解325万两白银入京,陈璘带着十个海防同知,十条水翼帆船护航,也是没办法,这东西玩明白的人仍然不多。 陈璘再次启航,沿路向着天津卫而去,这一路北上,何心隐还想开口蛊惑下陈璘,结果陈璘直接用何心隐的袜子堵住了他的嘴,让他少逼逼赖赖。 陈璘最烦这种人,平倭荡寇的时候,哪个窝巢贼穴里没个这样的人物?如果不是这种人四处招摇撞骗、搬弄是非,骗人上山落草,陈璘在广州平倭还能轻松点,关键是这帮摇唇鼓舌之徒,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让匪寇和倭寇联合,搞得事情变得更加麻烦。 在陈璘看来,这种人,死后不下十八层地狱,真的是便宜他们了。 陈璘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何心隐给送到了天津卫,移交给了天津卫的缇骑,押解京师。 这路上当然有人想要搭救何心隐,但是缇骑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等到朝中知道何心隐被抓到的时候,人已经进了天牢里。 进了天牢,就没得救了。 朱翊钧在宫里学习骑马,他坐在马背上,略显有几分迷茫,他身下的这匹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驾!”朱翊钧试着让马前进,但是这匹马,始终纹丝不动,连走一步的意思都没有,就是站在原地,左顾右盼。 朱翊钧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但最终都没能让马成功的跑起来,他坐在马背上,对着牵马的张宏无奈的说道:“是朕要学习马语它才能听的懂吗?” “也不是,它的性格温顺。”张宏十分委婉的说道:“陛下,臣牵着马,先走几圈再说?” “这也太温顺了吧!李如松十岁就可以腾跃控御了。”朱翊钧对自己的要求还是很高的。 李如松十岁能驯服烈马,朱翊钧十三岁连个温顺的马匹,都不能让它跑起来。 “那是为了逃跑。”戚继光在一旁听到陛下说起了李如松,还是略显感慨的说道:“宁远伯年轻时候家贫,彼时辽东征战不休,当时建州女真南下劫掠,李如松也是为了逃跑,才腾跃控御,要是跑得慢的话,就死了。” 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李如松十岁那年是嘉靖三十八年,那会儿李成梁连生员都不是,四处讨生活,彼时大明在西北接连战败,东北边方不宁,李如松跟着他爹李成梁颠沛流离,所以才十岁能骑马,不会骑就被杀了,或者掳掠到建州当建奴去了。 张宏牵着马,带着小皇帝走了两圈,而后,这匹温顺的马,开始迈着小碎步快走了起来,朱翊钧玩的不亦乐乎,转了三圈之后,朱翊钧才翻身下马。 “戚帅陪朕去看看,那个要做圣人的何心隐,朕倒是要看看他有几分能耐。”朱翊钧打算亲自到天牢里会会这个何心隐,他心里有几个疑惑,需要当面问问何心隐。 冯保去文渊阁叫上了张居正,皇帝陛下带着一长串的尾巴来到了大明的天牢,赵梦祐将北镇抚司的天牢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甚至点上了檀香,迎接圣驾,这可是陛下第二次来到北镇抚司了。 朱翊钧来到了北镇抚司的衙门,赵梦祐将何心隐从天牢里提了出来,两个缇骑将何心隐死死的摁在了地上。 “放开我,你们以多欺少,以众欺寡,我不服气,放开我!”何心隐在地上用力的挣扎着,面色狰狞的嘶吼着,似乎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 朱翊钧站起身来说道:“放开他,把朕的戚家腰刀的木刀拿来,你不是说以多欺少吗?朕给你个机会。” 张宏给皇帝陛下戴上了护具,朱翊钧活动着身子热身。 何心隐满脸的迷茫,他声嘶力竭的嘶吼,皇帝居然真的让缇骑放开了他,难道皇帝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他曾经刺杀过严嵩! 木刀也是能杀人的! “伱辱朕的母亲,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不为人子。”朱翊钧手里握着五尺几乎和他等高的戚家腰刀说道:“来吧。” 张居正本来想劝一劝,但是一看缇骑在侧,也就不再多劝。 但凡是小皇帝劣势,缇骑们立刻马上,就可以将何心隐制服,并不存在什么危险,小皇帝要撒气,就让小皇帝撒撒气好了。 朱翊钧这是私斗,也是私人恩怨,和公案无关。 何心隐面露残忍,一个长在深宫的小皇帝,居然敢跟自己这个江湖侠客过招!何心隐摆开了架势,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是能暴揍小皇帝一顿,也是极好的。 “通倭。”戚继光看着何心隐摆出的架势,就知道这人师承绝对不是大明,此人半举木刀,将刀尖向前,不扎马步,而是倭人被称之为中段的架构,大明的起手式都是以马步,重心下移为主。 戚继光一点都不担心小皇帝会落败,小皇帝的实力,戚继光是非常清楚的,戚家腰刀和套路,就是专门为了杀倭寇所创立的。 何心隐率先发动了进攻,猛地跃起,举刀向朱翊钧的脑门上砍去,动作极快。 何心隐快,朱翊钧的动作更快,他一抬手架住了何心隐打来的刀,顺着刀势滑动砍向了何心隐的手腕,右脚配合手中的动作前探,手中的腰刀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的打在了何心隐的手上。 “啊!”一声极为痛苦的哀嚎,他万万没料到,小皇帝这一下,会如此的痛,他只感觉右手的指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朱翊钧后退,再次持刀,看着何心隐,嗤笑一声:“朕还以为你这侠客多厉害,就学了倭人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就四处显摆?” 若是朱翊钧手中是军刀,此时的何心隐的手都被剁了。 两只手都打不过朱翊钧的何心隐,一只手更不是对手了,惨叫声在北镇抚司的后堂内,此起彼伏,而朱翊钧下手没有丝毫的留情,一下又一下的抽在了何心隐的身上。 张居正侧目,不忍直视,习武以来,张居正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皇帝亲自出手,只听说骆思恭天天跟小皇帝对练,打的满身是伤,他现在很确信,小皇帝习武不是玩闹杂耍,是真的在挨揍。 戚继光也有些无奈,只能说,骆思恭没有恭顺之心。 小皇帝这实力,戚继光一点都不意外,完完全全是挨打挨出来的,只见人前风光,不见人后辛苦,有一次小皇帝和骆思恭对打,骆思恭抽了小皇帝小腿一下,整整十五天,小皇帝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戚继光其实很想说,陛下不用这么辛苦,大明军很强的!陛下这一身的功夫,在深宫里不是白搭吗?他戚继光好歹也是威震南北的戚帅,为陛下牵马坠蹬的能力还是有的。 “不打了,不打了!啊!”何心隐要求饶,结果小皇帝一下砍在了何心隐的小臂上,差点把他的手臂砍骨折,何心隐跪在地上,抱着胳膊,痛苦无比,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了疼痛,再无其他。 “就这?你也配叫任侠?”朱翊钧将手中的木刀递给了张宏,将护具摘下,看着何心隐不屑一顾的说道:“吹牛不上税是吧。” “陛下辛苦。”张宏将一件件护具安置好,满是笑意的说道。 朱翊钧就是为了出气,就是为了揍何心隐。 孤儿寡母守江山,李太后见识浅薄,身后也没有什么靠山,一点点的维持着大明,不至于国朝飘零,在太后这个职位上,李太后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而在母亲这个身份上,李太后也是尽职尽责。 论到何心隐这个小人编排? “陛下厉害。”戚继光由衷的说道,小皇帝已经是天下第一高手了,在陛下这个年龄段,少年组,完全足够了。 一个京营的军士,轻装带着基本的战斗武器,一日行进一百里为合格,小皇帝已经可以背着自己的弓箭、火铳、火药、军粮、水,一日行军一百里了。 这是前几日,戚继光陪小皇帝亲自走完了的路,而平日里,小皇帝空手,只用两刻钟可以跑十里地。 三年前,戚继光第一次回京,陛下还是个浑圆的小胖子,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合格的军卒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还是戚帅教得好。” “陈太医,看看他人死了没,这可是要送到解刳院去的。”朱翊钧坐定,看着被缇骑摁在地上的何心隐,既然没打过小皇帝,何心隐就只能被这么摁着回话。 “陛下下手有分寸,还活着,问题不大。”陈实功查验了一番伤口,皇帝出手并没有奔着要害去。 朱翊钧哪怕不是皇帝,他以人子的身份,杀了何心隐都不违法,嘉靖二十四年,刑部议准:犯人崔鑑,年一十三岁,因读书外归,见其父妾原系娼妇,将母殴骂,遂持刀杀其父妾,事发,免其抵死,送工部徙工三年。 这个叫崔鑑的案犯,十三岁杀了父亲的妾室,刑部免死,徙工三年,而后释放。 崔鑑父亲的妾室殴骂崔鑑的母亲,崔鑑杀人不犯法,而且是大庭广众之下,人证物证俱在。 中原历代以孝道治天下,这个孝道自然是尊贵卑贱,也是事父母的孝道,这不冲突。 朱翊钧看着何心隐逐渐缓过劲来,疑惑的问道:“你为何要刺杀于严嵩,何人指使?” “胜之不武,我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输给你,不是我实力不济,只是没吃饭而已。”何心隐大声的争辩道。 朱翊钧见何心隐岔开话题,对着缇帅赵梦祐平静的说道:“给他上刑,先来个水刑吧。” 缇骑架着何心隐来到了水缸面前,赵梦祐摁着何心隐的脑袋就摁到了水里,何心隐拼命的挣扎,赵梦祐就是不撒手,一直等到何心隐挣扎力气有点小,才将他的脑袋从水里提了出来。 何心隐刚刚喘了口气,赵梦祐又用力将他的脑袋摁进了水里,如此反复四五次,何心隐已经完全瘫软在了地上,两眼失神,手都在一抖一抖的,显然这种刑罚,对于刚刚挨了暴揍的何心隐而言,还是难以承受的。 朱翊钧对这一幕的表情极为冷漠,根本没有任何的于心不忍,张居正暗自叹了口气,小皇帝长大以后,肯定不是仁君,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戾君主,这和张居正的培养方向是迥异的。 但是张居正能说什么?他这个帝师眦睚必报,手段狠辣,他自己都做不到仁善,还怎么让陛下仁善?夫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何心隐,朕耐心豆点大小,你落到了朕手里,最好是老实交代,少受点皮肉之苦,朕再问你一次,谁人指使你刺杀严嵩?”朱翊钧平静的说道。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何心隐声嘶力竭的吼叫着。 朱翊钧挥了挥手,赵梦祐再次提起了何心隐,将他的脑袋摁在了水里。 “我说!咕噜噜。” 何心隐刚被捞出水面,就大声的喊着,但是赵梦祐又把他摁进了水里,陛下说要行刑,那必然是要把流程走完。 朱翊钧看着何心隐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朕的规矩就是再一再二没再三,如果还不说,就把你身上划出一些伤口,抹上蜂蜜,让蚂蚁逼你开口。” “我说,我说,是徐阶,徐阶指使我的!”何心隐是真的怕了,这小皇帝根本就不废话,不交代就行刑,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嘴,根本没有任何的作用。 “胡说八道,尔一举人出身,如何能见得到徐阶。”朱翊钧眉头一皱,看似不太相信的说道。 何心隐瘫在地上,有气无力的说道:“陛下,真的是徐阶啊,当时我刚入京,前往徐阶府中,以同门拜会,徐阶家中的佣奴,问我想不想要泼天的富贵,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应了下来,虽然不是徐阶当面指使,但也一定是他授意!” 当年的事儿过去了这么久,人证书证物证都不在了,严嵩严世藩父子也都死了,事主都死了,这件案子,就没必要再继续追查,皇帝看似不在意的说道:“那你在江南讲学,也是徐阶授意的了?” 何心隐有些迷茫的看了眼张居正,才问道:“是还是不是呢?” 徐阶的学生张居正是国朝首辅,而张居正在对付徐阶,这是还是不是,让何心隐有些迷茫。 张居正就是来看个热闹,结果火居然烧到了他身上,他无奈的说道:“你照实交代就是,这是公案,陛下在上,我还能如何徇私不成?” “不是。”何心隐摇了摇头,他要污蔑徐阶,就要有人证物证书证,否则就是攀咬,那只会罪加一等。 这个回答让朱翊钧有些失望,要是徐阶指使,趁机追击下去,又能杀只鸡了。 朱翊钧看着何心隐说道:“那是何人资助于你?你知道解刳院吗?就是把活人解刳的地方,你要老实交代,朕给你个痛快,不把你送进解刳院里。” “赵缇帅,把何心隐带到解刳院里,好好开开眼界。” 何心隐去了东郊米巷的解刳院,回来的时候,是被缇骑们拖回来的,腿已经吓软了,即便是对于万历年间的何心隐而言,解刳院就是地狱在人间,勾魂使是骆秉良,那阎王爷就是皇帝本人了。 何心隐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说道:“我说我说!” 画舫生意,孙克毅这个生意,可是一个庞大的产业链。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 朕有三十三个步营,权豪有几个? 何心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讲明白了自己的背后站着多少人,四川、湖广、南衙、浙江、福建、江西,都有他的拥趸,支持者众多,而且一个个的名字,个个都是安土牧民的缙绅权豪。 朱翊钧一直平静的听完了何心隐的絮叨,然后让缇骑将何心隐拉下去,面色沉重。 “问题比想象中的要糟糕的多。”朱翊钧对着张居正极为郑重的说道。 何心隐背后是一个庞然大物,他们资助何心隐这样的人四处摇唇鼓舌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一种对抗的风力舆论,让百姓和朝廷完全对立,就是他们的目标。 一旦完全做到了这种对立,那么百姓必须要借助权豪,才能摆脱朝廷的苛求;而朝廷统治百姓,就必须要依靠遍布大江南北的权豪。 这让朱翊钧更加充分的理解了,权力的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以及国朝疲惫的根源。 “现在看来,不是王崇古激进了,而是臣保守了。”张居正罕见的在施政上,肯定了王崇古的决定,王崇古之前就要求朝廷下严格的禁令,毁天下非官式书院,禁聚徒讲学;得盗即斩,以正天下风气! 而这个政令,在之前看来,是王崇古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的激进行为,而现在看来,是张居正对危害的认识不够深入,对这种矛盾的认知不如王崇古感同身受,这就是廷议的作用,一人智短,众人智长。 戚继光的目光在流传,他极为坚定的说道:“陛下,臣请命京营前往辽东,共击土蛮诸部。” 戚继光用行为支持皇帝陛下的任何决定,京营要用一个胜利又一个胜利来维护陛下的权威,震慑天下权豪对陛下的僭越,胜利最能振奋人心,也最能震慑宵小的狼子野心。 “在臣看来,无非就是辽东、西北十数年未曾定胜,人心浮动不安,才给了这些小人可乘之机,若是打赢了,而且大获全胜,这些妖魔鬼怪就会躲藏起来,寻找下一次的喘息之机。”戚继光认为西北、辽东多年的战败,让国朝的凝聚力变得羸弱。 赢回来就好了。 就像当年戚继光在东南做的那样,大明军能打赢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赵梦祐俯首说道:“臣请命对何心隐所供述权豪之家,掘地三尺,以绝后患。” 污蔑皇帝生母,而这些何心隐背后的支持者同样该死。 “嗯,大不了朕下封罪己诏,朕小孩子,不懂轻重,先生劝了,没劝住嘛。”朱翊钧站起身来端着手说道,他同意了张居正、戚继光、赵梦祐的提议,其中张居正和戚继光想法要经过廷议,而赵梦祐的提议,现在就可以实现了。 “人呐,不能活的太君子了,那样小人岂不是要猖狂无比?对付小人,的确需要一些小人的手段。”朱翊钧端着手,迈着四方步,缓缓离开了。 何心隐没有诬告,因为根据何心隐的交待,这一股妖风背后的人,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反对朝廷的追欠。 就是之前小皇帝的超级加倍,骆秉良在南衙稽税,朝臣们上奏说要仁,要义,不要言利,稽税千户骆秉良不该稽税,朝廷决定超级加倍,对过去的欠税,进行追欠。 这是大明朝廷的保税战争的一个剪影罢了。 而何心隐作为倒严的典型人物,被权豪们寄予了厚望,希望何心隐能够制造出足够的风力舆论,让张居正疲于应对,没工夫清丈、清理侵占、还田、追欠等等。 何心隐落网实在是太快了,让权豪们反应不及。 北镇抚司的缇骑们还在反复盘问是否有漏网之鱼,但是很快一股风力在朝中平地起,而何心隐被塑造成为了一个反对强权的英雄形象,这一轮的塑造极为成功。 这个英雄的塑造是全方面的。 何心隐,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行动者,王阳明心学知行合一的坚定拥趸。因为何心隐将他自己的家梁坊,打造成了一个大同世界,人人有德,人人敬老,人人爱幼,无处不均,无处不温饱。 何心隐本名叫梁汝元,他在吉安家乡的梁坊,创立了聚合堂,任命了率教、率养来负责教化和供养,何心隐知道,而且践行自己的本心,何心隐为国除害,刺杀严嵩,这不是知行合一是什么? 何心隐,是古今乡贤的第一人,是大明最后一个任侠,他为国为民,是侠之大者,为国他刺杀严嵩,为小民张目,他的论述里皆为小民说话,门人上自师保公卿、下逮士庶樵陶农吏,有教无类,教化万方。 朝廷的科道言官应该有义务去保护何心隐,制止和劝谏皇帝停止对何心隐的残忍暴行,科道言官必须因为何心隐张目,理由是:有为国为民贤才,因匡正而上不听,反遭诛戮,天下再无骨鲠正气。 何心隐所言所语,朝廷应该反思,那么多的明公,何心隐不攻讦,只攻讦你张居正一人,抛开何心隐做的对不对不谈,你张居正就没有一点错吗? 张居正作为国朝首辅,在施政的时候,严酷无比手段阴狠狡诈,何心隐奋起反击,难道不应该吗? 这天下还让不让人说话!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寸半的小正方体金属锭,铜、锡、砷合金,纯白色,他在研究,如何更加准确的制造倍数更大的千里镜,这次他选择的不是透光镜,而是抛物面凹面镜,抛物面镜的制作要求任何照在这一个抛物面镜上任何一点的光线,其反射光线都要经过焦点。 “陛下,先生殿外求见。”张宏小声的提醒着陛下,张居正求见。 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金属块,点头说道:“宣。”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张居正见礼。 “朕安,先生免礼。”朱翊钧笑着问道:“先生快来,朕发现一个好玩的东西。” “啊?”张居正本来是找小皇帝提前通通气儿,关于朝中的风力舆论,张居正多少有些担心皇帝的状态,贱儒们总是喜欢把世间所有的美好撕碎,让皇帝失望,最后绝望。 而张居正惊讶的发现,小皇帝居然没有任何的失望情绪,仍然在孜孜不倦的追求着万物无穷之理。 “快坐,快坐。”朱翊钧让张居正坐在了他刚才坐的位置上。 “陛下,臣不能坐,这是陛下的椅子。”张居正坚持不肯坐,开玩笑,这可是皇帝坐过凳子,这点恭顺之心,张居正还是有的。 景泰年间,景泰帝去六科廊巡视,坐过一次凳子,后来六科廊再无人敢坐那把凳子,景泰帝知道后,去六部衙门或者都察院,再也没有坐下过,就是不给朝臣们添乱,景泰帝毫无疑问是个仁君,后来他被明英宗给夺门之变了。 仁君很难保护自己。 朱翊钧听闻也是摇头,他对着张宏说道:“哎呀,张宏去搬一张凳子来!” “臣遵旨。”张宏着急忙慌的去搬了一把凳子,放在了桌前,朱翊钧拿起了手中的纸笔说道:“先生你看这条曲线,之前我们知道,光线的入射角等于反射角,朕就想寻找到一条曲线,让所有射向镜子的光线,都能聚焦于一点,这样在焦点的位置,放一个镜子,就可以把物象放大。” 张居正能够听懂这句话,折射望远镜有着强烈的色差,就是张居正观测月亮的时候,月亮泛红的原因,而且想要扩大倍率,实在是太困难了,因为磨玻璃,越大越难磨,而解决色差、解决凸透镜难磨的问题,小皇帝就曾经提出过这个想法,用反射镜代替折射镜。 可是这个反射镜,应该是个怎么样的曲面,一直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皇叔讲割圆术的时候,就讲到了无限切割的思路,朕就想,我们把这条曲线,无限切割成一个又有一个的倾斜的小镜子,那岂不是说,就可以寻找到这条曲线吗?”朱翊钧拿出了它的设计图纸。 其实很简单,一束平行的光线射入,最开始是两片、三片,而后是十片百片,最后画出了一条平滑的抛物线。 张居正到这里能够听明白,有些疑惑的说道:“如果这样找的话,一个工匠一辈子可能都做不出一个这样的凹面镜来。” 朱翊钧拿出一个小套尺来,笑着说道:“不需要那么麻烦,先生看这个。” “其实要找这条曲线,并不是很难,先生伱看,再画一条准线,曲线上任意一点到准线的距离,都等于到焦点的距离,这个问题就转换为了寻找到定直线和定点之间距离相等点的集合。” “只需要一个三角板就可以了。” 朱翊钧拿来了一个直角三角板,将直角边过焦点,而后直角的顶点始终在直线上,沿着直角边划线,直角边扫过的图形,就是一条标准的抛物线。 朱翊钧跟张居正详细解释了下其中的原理。 张居正大感惊奇,而后拿起了纸笔试了试,思考了一下说道:“其实还可以这样画。” 张居正的画法更加繁琐,他利用的点和直线上任意一点中垂线的原理作图,可能一个工匠要画几天,但是制作出来的凹面镜,会更加准确,光线更加集中,最后让图像更加清晰。 “先生,朕有惑。”朱翊钧看着图纸说道:“先生,物体放大的倍数和焦点与定直线的距离有怎样的关系呢?” “这个,这个…”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等臣钻研一二,再回答陛下。” 小皇帝突然拎着大铁锤砸了过来,张居正也不知道到底有怎么样的关系,需要长期的钻研才行,这是个算学的问题,不应该去找狂生朱载堉去解答吗? 张居正表示,自己就是语文和政治老师,不是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请陛下找数学老师问问题去! 朱翊钧在小金属块上进行了描线,交给了张宏,让他去让兵仗局把新的千里镜磨出来。 “啊,对了,先生前来,所为何事?”朱翊钧这才想起来,张居正来是有正事,不是研究尺规作图画抛物线,研究反射千里镜的。 “南衙的追欠引起了剧烈的反弹,朝中的言官们看似是在搭救何心隐,却是在为追欠张目。”张居正面色严肃的说起了国事,他要告诉小皇帝,这些人真正的目的。 何心隐就是个由头,如果能搭救何心隐,那就代表着可以反对追欠,反对朝廷的稽税。 朱翊钧清楚的知道,这些人的根本目的,笑着说道:“先生是担心朕失望,才过来看看吗?朝中的言官,大部分都成为了权豪们的口舌,公然违抗朝廷明旨,却不敢拒绝私门所请,这是先生说的博誉于一时。” “若是说朕没有失望,那是假的,但是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嘴脸,就没有那么失望可言了。” “权豪们,有几个步营呢?朕可是有三个步营,而戚帅在蓟州、永平、山海关,还有三十个步营。” “刑部司寇是王崇古,他什么态度?” 张居正面色古怪的说道:“王司寇说何心隐必须死!送解刳院死,送菜市口杀头都行,何心隐不死天下难安,王司寇是受害者。” 何心隐是一个符号,无君无父弑君弑父的符号。 “大理寺卿陆光祖什么态度?”朱翊钧又问到了另外一个关键先生,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何心隐没有官身,科道言官叫的再凶,那也跟都察院没关系。 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陆廷尉的意思是,杀。” 陆光祖是张居正的同榜,同样也是个循吏,何心隐的名头,陆光祖早有耳闻,这种人贻害无穷。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就不急了,把这个何心隐养起来,把这个火挑起来,把朝廷那些个胆敢违背朝廷明旨,不敢违背私门所请的官吏找出来,再佐以考成法,看看这些个官吏考成如何,如果考成不佳,一律罢黜。” “臣遵旨。”张居正需要明确的知道皇帝的态度,若是陛下想要绥靖,张居正也有绥靖的办法,若是陛下要把这个案子办到底,把这个矛盾彻底激化,张居正也有办法。 全看皇帝的态度。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朕听戚帅说,这军伍之间,最恨叛徒,因为这些个叛徒会泄露行军的机要,是在害命,害同袍们的命,所以但凡是阴结虏人,皆以军法处置,而后报闻朝廷。” “这大明天下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吏们,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如同行伍一样,官吏也需要清理,就借着这件事,找出那些人来,彻底清理掉。” “先生,有些事儿,还是不要太过于保守。” “臣谨遵圣诲。”张居正再俯首。 在何心隐这件事上,张居正的处置的确是保守了一些,保守有保守的好,保守可以维持稳定,尤其是主少国疑的时候,稳定大于一切,在稳定中推行新政更加困难; 而激进也有激进的好处,可以大水漫灌,而后攻坚,一切都看选择。 张居正没有选择激进,也是因为何心隐和他张居正有旧怨,他做事便有些顾忌,陛下要是觉得他在党同排异,那就得不偿失了。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就如同小皇帝的笑容,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上,例行御门听政。 “免礼免礼,廷议吧。”朱翊钧之所以如此开心,是因为大明工匠们的手艺,远远超过了朱翊钧的想象,只用了一天,一个抛物凹面镜的反射镜面就做好了,比泰西的反射千里镜足足领先了九十三年。 这当然不能和祖冲之、祖暅领先一千多年相提并论,但是已经弥足珍贵了。 张居正首先摸出了一本奏疏说道:“刑部尚书王崇古上奏,要禁毁天下非官式书院,禁聚徒讲学,诸位以为呢?” 王崇古一听居然是这件事,立刻就开口说道:“瞧瞧,瞧瞧,我早就说了,这帮贱儒,你就能不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会蹬鼻子上脸!看看,看看,被我说准了吧。” “这些个贱儒们,天天为何心隐奔走,他聚啸公然违背县堂,执私刑杀戮六人,所言所语,皆是摇唇鼓舌,这种东西,送解刳院都是便宜他了,还搭救?” “毁,新建伯王守仁的脸都被他们给丢光了!” 张居正整理了一下说道:“一共六十四家书院,刑部衙门负责?” “好说!”王崇古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礼部尚书万士和开口说道:“禁聚徒讲学这件事,应该把王阳明心学注解出来,定出官式来,但凡是不按官式讲,只讲良知,不讲知行合一,都打为异端,不能让他们再这么曲解新建伯的学说了,再这么曲解下去,新建伯在泉下恐难瞑目。” “那礼部来做?”张居正斟酌了一番,笑着说道:“大宗伯以为是否可行?本来我作为心学门人,该挑起这个担子,奈何国事繁忙,就有劳大宗伯了。” “好说好说,小事,怎么说我也是读了矛盾说的。”万士和满脸笑意的答应了下来,他就爱听人叫他大宗伯。 “吏部尚书,糊名之法,年内必须推行张榜,这是内阁对吏部的考成。”张居正看向了张翰,交待了一件差事,他不是询问张翰的意见,而是布置廷议早已经通过的政令,不得违逆。 在文渊阁张居正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为何心隐奔走的朝官,考成法之下,多数为下等。 大明考成共九等,上三等,中三等,下三等,上三等升迁,中三等留任,下三等大部分都要罢免和褫夺官身,下下等基本和贪官污吏画等号。 这个名单是高度重合的,所以皇帝交待的把给权豪缙绅们当官的官吏清出朝堂,只需要把考成法严格执行,就可以做到。 “王司寇的奏疏,谁还有异议吗?”张居正开口问道。 谭纶身体前探说道:“王司寇这本奏疏,是因为何心隐案,何心隐案牵连广众,缇骑就六百人独木难支,是不是可以从京营和蓟州三镇遴选一批军兵充任?这些权豪缙绅,可都是豢养了不少家奴的。” “我看就从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遴选为宜,他们对国朝忠心耿耿,否则也不会深入草原虏营探查敌情了。” 张居正沉默了一下,缇骑人数太少,他看向了赵梦祐问道:“缇帅以为呢?” “我没有意见。”赵梦祐笑着说道:“扩大缇骑人数,这还是大明开辟以来的第一遭,日后我岂不是要和纪纲齐名了?诸公杀我的时候,可不能说我多蓄亡命之徒,这可是诸位明公们的提议。” 缇骑扩编,大明开辟以来的头一遭,赵梦祐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在儒生的世界观里,深入虏营的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是亡命之徒。 纪纲的死,是他瞒着成祖皇帝办白纸案,没有敕谕,没有驾贴自己抓人,最后被成祖皇帝处置,而纪纲有一项罪名是多蓄亡命,就是私自扩大的缇骑的人数,所以赵梦祐才说明公杀他的时候,多蓄亡命这个罪名绝对不能扣在他的脑门上。 是廷议通过的。 张居正再次下笔,将自己的处置意见写在了浮票上,呈送御前。 朱翊钧拿起了万历之宝的印绶,认真看了一遍,下印,而后开口说道:“不如先生兼掌吏部吧。” 小皇帝再一次表现出了对张翰的不满,听张居正这意思,张翰还想等到何心隐案有了结果,再推行糊名之法,这不是公然违抗明旨是什么? “陛下,臣以为不妥。”张居正俯首说道:“国事最忌讳政出多门,臣当国再掌铨部,恐有倾覆之危。” 张居正的权力足够大了,再大点,他就无法控制住手下的张党会做出什么事儿了,就这个元辅刚刚好。 朱翊钧看了张翰一眼,这个狼子野心之徒,甚至连万士和都不如,他满是温和的说道:“那就依先生所言。”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再俯首谢恩。 “京营开拔,前往辽东,共击土蛮诸部,陛下批阅:戚帅辛苦。”张居正翻出了一本奏疏,这是戚继光的奏疏,现在京营总兵奏疏不过兵部,直接送到皇帝手中,所以张居正拿到了这本奏疏,上面有皇帝的明确旨意。 戚帅辛苦。 “京营开拔,历来是兵部尚书总督军务,陛下仁善,以臣身体不适,让左侍郎梁梦龙代往,臣能去看看吗?不总督军务,不打仗,就是去看看。”谭纶一听有仗要打,就吵嚷着要去凑热闹。 朱翊钧看着谭纶,面色凝重的说道:“大司马的话,大司马自己信吗?大司马是国朝的兵部尚书,身体干系大明元气社稷,岂可儿戏。” 谭纶小声说道:“吴百朋、梁梦龙、刘应节都挺好的,又不是非臣不可。” 朱翊钧无奈,一摆手说道:“不准,此事不再议。” “臣遵旨。”谭纶只能叹气领命,这辈子怕是没仗可以打了,他是真的想去,哪怕是看看也好,但是皇帝就是不让。 “户部军需可有问题?”张居正看向了王国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王国光看着戚继光说道:“今岁户部与兵部合力督造,正厢、偏厢战车一千五百架,已如数交付京营,期许将军能够凯旋,耀我国威!” 历来打仗,户部最是反对,但是户部根本不反对,还给戚继光督造了一千五百架战车,正厢、偏厢是两种战车规格,一个是重车,一个是轻车。 以正厢重车为例,每车装备大佛郎机2架,每架配备9个子铳,全营佛郎机256架; 鸟铳手配备鸟铳1杆,全营有鸟铳512杆;火箭手每人配火箭60枝,全营共火箭15360枝,这是一个步营的火力。 按照戚继光原来的规划,大明的步车骑营,每辆重车大佛郎机一座,中佛郎机二座,鸟铳二杆,地连珠二杆,涌珠大炮二杆,夹靶快枪十杆,火力更强,但是随着实践发现,火力看似强了,但是灵活性却降低了,而且…朝廷也没那多钱给他配这么豪华的战车,所以作罢。 主要还是穷。 京营总计就三个步兵营,这是精兵中的锐卒。 “别的不敢说,打仗,还是有些本事的。”戚继光露出一个笑容说道。 “大宗伯,打仗这件事,什么意见?”张居正看向了万士和问道。 万士和略显无奈的说道:“柔远人乃天下九维之一,但是柔过了,不管用,只能说蛮夷狼面兽心,畏威不怀德了。” 万士和倒是想讲柔远人,他想柔远人,远人不配合他,他难不成膝行到北虏俺答汗,土蛮察罕汗面前,跪在地上,说:求求你,让我柔一下? 耀武扬威,就是震慑天下群小,朝廷依旧拥有绝对的暴力机器,而且拥有合法使用暴力的权力。 不懂就问葛守礼有些疑惑的说道:“咱们这么苛责,权豪要是组建步营,公然谋反,朝廷如何应对?” 海瑞笑着说道:“葛总宪想多了。” “哦?为何我想多了?”葛守礼追问道。 为博誉于一时,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这是张居正的原话。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 重新定义清流 “贵。”海瑞言简意赅的说道,他没有讨论历来造反的只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更没有讨论权豪们之间的普遍矛盾,而是基于践履之实,谈到了一个问题,养步兵营真的很贵。 “贵?”葛守礼有些明白了,点头说道。 海瑞继续说道:“这个昂贵是多方面的,人贵,练兵贵、军备贵、维系一个步营更贵,葛总宪若是注意到了京营的六册一账,就会发现,养一个步营,需要的的银两那不是一个权豪,十个权豪之家掏空自己能够解决的了。” 步营的昂贵是多方面的,三年以来,一个步营三千人,从军饷、到军备、再到训练,再到维持京营的消耗是极其惊人的。 迁安伯本身还足够的清廉,即便如此,朝廷养京营这三个步营,蓟州永平山海关这三十个步营,已经倾尽了全力。 精锐真的很贵。 “最贵的是什么?”朱翊钧看着葛守礼和海瑞说道:“最贵的是维系这支军队的朝廷,是人心所向的人心。” 大家都是明公,小皇帝的话,大家都能听明白。 步营是物理意义上的昂贵,没有真金白银砸下去,还想养步营? 而步营在政治意义上更加昂贵,组建步营需要遴选悍不畏死的军卒,需要军器局打造长短兵、弓弩、甲胄、火器等等军备,需要户部百般周转的找到足够的粮草和军饷,需要有效的制度来完成军队建设,需要兵部、元辅的政治支持,需要皇帝的信任。 步营的昂贵在它本身,也在朝廷,更在天下的人心向背。 葛守礼俯首说道:“臣明白了,谨遵陛下教诲。” 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葛总宪问得好,虽然他们无法组建步营,但是根据何心隐的交待,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人,想要获得军力,以致抗衡朝廷。” “妖人曾光者,不知所从来,能为大言惑众,聚徒讲学,道家衢天瑞,太湖郑士韬,靖江雷得鸣、刘洪,南昌张一德,高安传珠一,武岗欧阳蒙,靖州刘宗文、吉安罗巽等,惯游湖广贵州四川等地土司中,教以兵法图大事,撰造《大乾启运录》等妖书,以太乾太极皇帝之宝为号,劝水西、永顺、保靖、酉阳等土司纠合倡乱。” “而何心隐,只不过是一窝老鼠中的那一个罢了。” “很明显,不是不想,而是没做到,若非这次逮的快,挖得早,很难说他们能闹出怎样的乱子来。” 廷臣们议论纷纷,这鼓噪贵州等地土司纠合倡乱,葛守礼的担心不无道理,权豪想要握住刀子,只是太贵买不起,握不住罢了。 这不,退而求其次,和新安世袭的土司,勾搭到了一起。 “怕到时候群臣又要喋喋不休,说元辅借机打压异己,重循吏打压清流清议了。”葛守礼看完了奏疏摇头说道,他可是都察院总宪,最近的风力舆论何等的狂热,恨不得天翻地覆一样,倒张居正的声浪一波高过了一波。 嘉靖二十一年起,至万历初,一些文人在著书立说、聚徒讲学的时候,热心抨击朝政,称为清议。 清议:督俗、明是非、宣教者的公正的议论。 海瑞嗤笑了一声说道:“清议,他们是清流吗?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清流?” “一个个拿着权豪的钱,为权豪奔走呼喊,何心隐怎么说?圣贤大于士,士大于商贾,商贾大于农工,国之四柱石,却被他排了个序列,他是为了新秩序吗?不过是拿着权豪缙绅、巨商富贾的钱,为他们奔走罢了。” “清议,若是要认为自己是清议,就必须是清流,要是清流就必须要清廉,唯有做到了清廉,才能清流,他的议论才能是清议,否则都是浊议。” “不如这样,又不是不让他们议,要想议也可以,就以我海瑞在海南的生活为参详。” “清廉,要住土房、要出入短褐、要孤身一人不能前呼后拥、不得出入娼馆、不得饮酒、更不得宴请宾客,就像是那苦行僧一样的清廉,这才是清流,清流才能清议,这没问题吧。” “何心隐这些泰州学派,不是标榜自己为小民说话,门人上自师保公卿、下逮士庶樵陶农吏,有教无类,教化万方吗?他们总不能绫罗绸缎,出入轿撵,豪车美人相伴左右,去找一户五口之家只有两条裤子的小民,说:你有什么苦难,我为你伸张。” “划拉个标准出来,就以我在琼州出入的标准,若是能做到就是清议,若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表面清苦背地里花天酒地,但凡是抓到就以妖书谶纬杀头。” “清流的名声都被他们败坏光了。” 朝中的清流的中流砥柱海瑞海刚峰,发动了对清流的重新定义,要标榜自己是清流,要清议朝政,就要清廉,不能豪奢,做不到就不要标榜清流。 葛守礼沉默了片刻说道:“海总宪的标准,有些太高了。” “浊流就是浊流,非要说自己是清议,就按这个标准来。”万士和对海瑞的标准高度赞同,万士和就从来不标榜自己是清流,他就不清廉,更没有志向高洁,他就是个骑墙的两面派。 张居正、谭纶、王国光等人,都直接定义自己为循吏,循吏以做事为主,做成事就是良臣,做不成就是庸人,滚蛋回家卖红薯。 而王崇古干脆就是认为自己是个浊流,他就是想发财罢了,只要能发财,他连自己的亲外甥都能以合适的价格售卖。 这就是朝堂的众生相,可是标榜自己清流,却不清廉,这不是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 天下的好事,还能都让他们给占了去?就因为他们能说会道?哪有这等美事? 张居正思索了半天说道:“那就依海总宪所言,清廉者清议,为清流,贪墨者浊议,为浊流。诸位以为呢?” 张翰想了想说道:“那要是出身富贵呢?家里富贵,也要清贫吗?人本就有豪奢,志向高洁,不肯同流合污,就不是清流了吗?” “以海总宪为参详,要求是不是太高了些?” 张翰说完,廷臣们都看向了张翰,都没人搭理他,甚至没人回答他。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就觉得格外有趣,葛守礼也说海瑞的标准太高,大家都没觉得有问题,张翰一开口,大家都不理会他,其实很简单,葛守礼是真的觉得高,以海瑞为标准也真的高,葛守礼在就事论事。 而张翰此话,到底是何居心,就不得而知了,张翰在给谁当官?给陛下当官?给朝廷当官?给大明当官?给他自己当官? 恐怕是在给权豪们当官。 朱翊钧开口说道:“海总宪的标准的确有些高了,世间几人能做到?要为小民张目,总不能不会种地吧,若是连种地都不会,连五谷都不分,下逮士庶樵陶农吏,不过是虚妄也,就以这个为标准吧,是否会种地。” “先生以为呢?” “陛下圣明。”张居正想了想,也确实如此,种地这个标准,恰到好处。 陛下都会种地,你说伱不会种地,还说自己为小民奔走,连小民最为关切的肚子问题,都不了解,这就是虚伪之人,绝非清流。 浊流就是浊流,装什么装! “吏部部议推举户部左侍郎郭朝宾为工部尚书,诸位以为如何?”张居正又翻出来一本奏疏,说起了工部尚书的人选。 工部,六部之末,从户部左侍郎到工部尚书,很难说是升迁还是明升暗降,但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人手,尤其是朝中皇陵修缮之事,兹事体大,现在进工部尚书,需要把这个大雷给排了。 并无人反对,郭朝宾就是出来抗雷的,并非谁的党羽。 张居正继续说道:“阅视侍郎吴百朋阅视宣大,奏言:奏言宣大屯田事,国初地饶赋轻,屯军乐垦,其后以地饶加赠赋额,又以军兴加增税亩草束,以致逋欠流移,近宣大督抚王崇古,多方招垦应者如云,计新垦入额田四万七千五百顷田亩顷,今岁阅视,实徵共五百一十万三千七百六十四亩,今岁比去岁再增三十八万亩有余。” “王公贤才。” 王崇古自己一愣,他从宣大回京已经数月,他并不是很清楚吴百朋在宣大到底做些什么,原来是去盘查他垦田数目去了,他笑着说道:“一般一般,本分而已。” 王崇古垦田是为了赚钱,朝廷说发实物才给军饷,王崇古是为了拿到朝廷给的银子,但这的的确确是安土牧民的功劳。 十九万失地佃户的确是个大功劳,吴百朋去阅视,事实也是如此,功是功,过是过。 很快王崇古意识到这封奏疏的重要性,他回京任事是庆赏,而不是张翰、张四维的族党举荐,这对王崇古在朝为官,意义重大,也就是说,至少在入京为官这件事上,王崇古可以很清晰的跟张翰、张四维进行政治割裂。 这个大司寇,是他王崇古堂堂正正凭着功劳挣到的,而不是族党的姑息之弊。 这对王崇古而言,非常重要。 张居正翻看着奏疏,这封奏疏很长,还附有一份鱼鳞册,上面是新垦田亩的具体位置,还有安置百姓户数,是六册一账中的一册,张居正之前还以为王崇古夸大其词,垦田是肯定垦了,恢复荒芜额田,肯定做了,但是四万七千顷这个数字,是有些让人怀疑的。 太多了。 但是吴百朋的实徵为五万一千多顷,甚至还多出了三十多万亩,这是王崇古在宣大的政令惯性的影响。 张居正非常乐意看到王崇古的转变。 王崇古在宣大的余威顶多维持两年,宣大的巡抚督抚,一个吴兑、一个方逢时,都是能玩出谎报军情威逼朝廷的臣工,宣大稍微振奋的局势,会再次糜烂。 张四维,真的是蠢货一个。张居正看着手中的奏疏,也只能摇头。 “宣大督抚吴兑上奏请北虏三娘子至宣府作客,代俺答汗封贡。”张居正说起了俺答封贡的具体安排,这和辽东战事有关。 这也是常态了,大明对东北用兵,就在西北宴请三娘子,俺答汗老了,三娘子在北虏金国是话事人,只要三娘子在宣府,大明在西北战乱的风险就会降低一些,大明在东北就可以随意作为。 自从去年大明克古勒寨,俘虏和贼酋送入京师,逆酋王杲、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等被关押在了天牢之中。 春天的时候,土蛮诸部进犯长勇堡,李成梁将其击退,四月,虏酋土蛮,祭旗聚兵声称要朝廷贡市,若是不肯,就要要抢山海关,并且兵峰直抵开原,李成梁出战,而蓟州总兵陈大成率锐卒出山海关策应,再次将土蛮击退。 五月份再闻虏情,张居正上奏,说辽东巡抚张学颜奏,虏冒暑拥众,犯非其时,近暑雨连作,弓解马疲,势不能逞。 下雨天是不能张弓的,因为雨水会浸湿弓弦,朱翊钧习武,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文华殿廷议,大将军戚继光、大司马谭纶,也都是这么说,倒是吴兑又鼓噪一番声势说:北虏恐怕有和土蛮、女真联合的可能,兵部议不可信,果不其然,五月土蛮南下因为暑期已至,大雨滂沱,不得不自己撤离。 到了九月的时候,土蛮再次蠢蠢欲动,辽东战事一触即发。 事物的发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着极为清晰的脉络和征兆。 廷议之后,朱翊钧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讲筵,而是乘坐车架,向着北土城而去,这里是京营的驻地,大明京营将会再次出击,前往辽东作战。 朱翊钧来到了北土城的武英楼,戚继光领了征虏将军的印信,梁梦龙领总督军务,马芳、李如松为左右副总兵,准备开拔。 “戚帅辛苦,大明军辛苦,朕欲与诸位将士同行,奈何身小力亏,就不给将军们添乱了,朕在京师,待大军凯旋。”朱翊钧站在武英楼里,这次的开拔,他亲自前来送行。 “大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 朱翊钧来到了辕门前,站在一辆正厢军车之前,轻轻的推了一下满是泥土的轮毂。 吴元年,徐达领征虏大将军印绶之后,还是吴王的朱元璋亲自推动徐达的车轮,让他征伐胡元,后来胡元被打没了,北元被打没了,北元汉廷又被明成祖朱棣打成了北虏。 现在北虏再次猖狂,朱翊钧作为大明的皇帝,站在北土城的辕门,再次为大明军送行。 鼓声阵阵,号角声幽怨,万余人的精锐开始北上,朱翊钧一直站在辕门前,看着大明军绵延不绝的车队,缓缓消失在了天的尽头,才对张居正说道:“壮志得展布。” 若是在张四维看来,这多是个好机会,大明京师空虚,精锐北上,这不正是提刀见陛下,和陛下痛陈厉害的好时机吗?只需要调动宣大卫军,直入京师城下,就是不能夺了生杀予夺的大权,也能让朝廷知道厉害! 可是在王崇古看来,这就是最最最危险的时候,这个时候,跟朝廷、跟张居正蹬鼻子上脸,那就是自寻死路,一旦西北跳反,朝廷立刻可以释放关在天牢里的逆酋王杲、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答应土蛮诸部的贡市请求,而后收兵,对西北进行平叛。 就像现在吴兑在宣府宴请三娘子,张学颜也可以在东北宴请察罕汗,安定东北,而后平定西北。 回城的路上,王崇古凑到了张居正的身边,低声说道:“元辅,西北我的余威尚在,这次还好,下次,怕是要出乱子,下下次,恐怕…” 王崇古话没说完,但是态度很明确,他控制不了太久,余威最多也就两年,到时候西北出乱子,朝廷威罚的时候,可不能伤及他这个善类,他可没有谋逆之心。 王崇古觉得西北必不能赢,哪怕是依仗北虏声势,就今天送行,大明军容整齐,就这一万锐卒,十万能抗衡吗?答案是否定的。 经过了战火洗礼的锐卒,只会更强。 “王司寇现在是大明刑部尚书,负责刑名,还有羊毛官厂之事,西北动荡,和王公无关了。”张居正低声说道,他给王崇古吃了颗定心丸。 万历五年,陛下就该大婚了,大婚之后,就该亲政了,张居正也不打算恋权,陛下比他还要希望大明再起,他也能清闲一些,搞一搞算学,研究下光学,偶尔下下田,磨一磨淀粉,多是一件美事? 至于承诺,他张居正的承诺,又不是陛下的承诺。 朱翊钧回到了京师之内,开始继续捣鼓自己的反射望远镜,他问张居正的问题,其实他清楚的知道答案。 大明在南衙对于何心隐之事开始进行追缴,缇骑四处出击,稽税千户骆秉良亲自前往江西吉安,抄没了庐陵杨氏。 庐陵杨氏,发端于杨辂,自此之后延绵不绝,骆秉良抄这一家,是杨士奇的杨,杨士奇,历五朝,仕六帝,在内阁为辅臣四十余年,首辅二十一年。 大明的庐陵杨氏号称四世三公,世人皆称其为望族,而杨士奇、杨溥、杨廷和,四代出了三位宰相,虽然杨士奇是杨辂长子杨锐后裔,杨溥为杨辂次子杨铤后裔,杨廷和为杨辂五子杨耸后裔。 这一次缇骑抄家,也只是抄了长子杨锐这一系,资助何心隐,曾光、衢天瑞、郑士韬、雷得鸣、刘洪、张一德、传珠一、欧阳蒙、刘宗文、罗巽等人的正是杨士奇的后人杨有仁。 骆秉良为了这次抄家成功,还专门借调了江西兵三千人,让江西巡抚潘季驯,一道前来,防止生变。 潘季驯告诉骆秉良不用,尽管去抄家就是,骆秉良到了才知道,庐陵杨氏一共五系,这五系不能说是同气连枝吧,也只能说是互为仇怨。 骆秉良来抄家,其他四系,甚至直接点了爆竹,恨不得上来帮忙一起抄家,说来说去,都是利益惹出来的祸患,江西本就不富硕,生产资料就那么多,而杨士奇的大房和杨廷和的五房斗的你死我活,以科举为例,这生员、举人就那么几个名额,你拿走了我拿什么? 田亩、人丁、工坊、水路等等,都是这个道理,五房带着其他三房,跟大房斗来斗去。 现在大房倒了霉,那真的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就像孙克毅、孙克弘的孙氏和徐氏的仇怨,矛盾总是普遍存在,如何利用势要豪右、权豪缙绅、富商巨贾之间矛盾,里挑外撅,不断的分化,是稽税房,和日后稽税局的重点工作。 要稽税,没有内鬼,是万万无法彻底稽税的。 九月,追欠的催缴票,或者说是催命符发到了权豪的手中。 依据清丈的鱼鳞册,稽税房开始追欠,这一下哀鸿遍地,催缴票不交,那就别怪朝廷翻脸不认人了。 翻脸不认人,就代表着朝廷不打算内部处置,而是要将这件事放在明面上,到时候是非,自然有公论,你欠的税,是一个农户几千年挣不到的银子,你说到时候百姓们是骂朝廷苛责,还是骂权豪大户不肯纳税,竭泽苛责小民? 在缇骑千户忙的晕头转向的时候,松江府的画舫已经试运行结束,反响良好。 很快排期就排到了次年,孙克毅敏锐的发现了商机,立刻继续进行了定做,松江造船厂没有产能,那就去月港造船厂,这都是大明朝廷的造船厂,哪里造不是造? 一个庞大的产业链正在形成,谁先把握了生产工具,谁就能在这个行业获得巨大的优势。 孙克毅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扬州瘦马的价格正在快速的上涨,而且速度惊人,不仅如此,连南衙秦淮河畔、松江府黄浦江畔的娼妓价格也在疯涨,这自然是因为白银的大量流入,也是因为从业者的数量减少。 没错,娼妓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在减少,因为松江府和应天府的两个织造局,北衙的羊毛官厂,也在招织娘,织造这个的确需要心灵手巧。 娼妓典型的吃青春饭,这个活儿不稳定还容易生病,流动量极大,病死的、从良的,是一个动态产业,但是现在三个官厂就直接吸纳了大量的织工,对娼妓这个行业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 那些想下海的,一看那边织布也能赚不少钱,自然就不想下海,毕竟娼妓是贱籍,一入娼门,世世代代都是贱籍。 按照过往的路径依赖,就是要加大对牙行的投入,也就是让人牙子,四处买些女童,打小培养,但是孙克毅这算盘一打,本地培养,成本有些高昂,还不如直接从朝鲜和倭国进口更加合适。 进口还能打造一个异域风情的名头,就像当年大唐朝的胡姬一样。 扬州瘦马是要分账的,一个客人五百两银子,瘦马要分走二百两,再加上养船,养佣奴等等开销,回本的周期会变长,但是买倭国的花魁,朝鲜的高丽姬,就没有这个顾虑,这都是强人身依附关系,分账?好吃好喝还有佣奴伺候,还不满意?还要分账? “弟弟。”孙克弘看着盘账的孙克毅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说道。 “怎么了?”孙克毅停下了盘账,看着孙克弘的转椅,孙克弘只能坐在转椅上。 孙克毅知道,他哥哥的腿是徐阶害的! 当年高拱打压徐阶,徐阶把孙克弘推出去当替罪羔羊,直接打废了两条腿,所以,孙克毅对徐阶恨的咬牙切齿,就是这个老狐狸太奸诈了,何心隐的事儿,都没能追击到徐阶的头上。 “这买卖伤天害理,要不就不做了吧,咱们已经很有钱了。”孙克弘略微有些担忧的说道。 孙克毅斟酌了一番说道:“兄长的意思是,给朝廷做事,是在与虎谋皮?” 孙克弘点头说道:“是的,若是朝中风力变了,朝廷弃之不顾,权豪缙绅视我等为仇怨,到时候,我孙氏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我还活着,又不是死了,和徐氏的仇怨,该放下也就放下吧。” “我已经是废人了,何必呢。” “兄长说放下,便更不能放下了,徐老狗不死,我寝食难安!”孙克毅摇头极为坚定的说道:“这个仇必须要报!” “张居正今年五十,他还能当国十年,十五年,就以十年说,这开海事早已成定局,换个人当国,说要禁海,恐难成行,朝廷也是要吃饭的,不能只喝西北风活着。” 孙克毅之所以决定投效朝廷,也不是单纯的为了报仇,他也有他的思量,有些东西一旦形成了惯性,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朝廷再想动,难如登天,三五十年内很难更易。 “家主,骆千户到了松江府,送来了请帖,请家主前往。”一个门房拿着请帖,骆秉良请孙克毅前往松江府衙门。 骆秉良来松江府,自然是来办追欠专案,不过不是追孙氏的欠税,而是徐阶的欠税,顺便办点小事,看点热闹。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画舫一二事 骆秉良来画舫的确是来看看热闹,他得到了准确消息,有人打算继续密谋抗税,作为稽税千户,骆秉良必须要保证稽税的有效性。 抗税存在,稽查就存在。 稽税是因为逃税漏税的现象存在,而且这是一种普遍而且长期的现象,那么稽税房和稽税局必将普遍和长期存在。 这是骆秉良在长期稽税的过程中总结的第三条经验,第一条是稽税因为成本问题不对小民稽税;第二条是权豪之间存在着普遍的矛盾;第三就是稽税和抗税之间的相互存在的关系。 牢记稽税的三条经验,将会是骆秉良的长期信条,这个经验一定会随着稽税的展开,逐渐扩展为一条条的成文条文,最后让稽税变得普遍化和常态化。 所以,骆秉良来到了松江府,让大明知名投献朝廷的商贾孙克毅,来帮朝廷继续稽税。 “骆千户,又见面了。”孙克毅带着一堆的贺礼,但是他的贺礼并没有拿进来,因为骆秉良不收,也不是骆秉良志向高洁,只是盯着他的人太多了,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孙商总客气了,坐坐坐。这里有件案子,需要孙商总帮帮忙,和徐阶有关。”骆秉良开门见山,也没过多的客套,把自己的来意说明。 徐家欠了点税,只有不到三百两银子,主要是徐氏的差役。 要知道一条编法是将税赋和劳役合一,摊派到了田亩中征税,徐阶家中的一万亩田赋免征,但是不代表徐阶家中除了徐阶之外的其他人丁可以免差役,四差银也是要收的,大约只有三百两银子。 这笔钱不多不少,要是去追欠的话,朝廷有些大动干戈的嫌疑,所以让孙氏出面‘劝说’一二,至于如何刁难,那就是权豪之间的倾轧了。 除了欠税,则是画舫之事。 孙克毅一听为难徐阶,脸上乐开了花。 “徐阶如此大胆?何心隐的案子他侥幸逃脱,曾光的事儿,他为何又要参与其中?不想活了吗?”孙克毅不得不佩服徐阶的胆量,孙克毅是万万不敢沾染这种事。 曾光、何心隐干的事儿,其实不稀奇。从唐中期就已经出现,一直到元仁宗时候达到了巅峰,唐宋时候,叫净土宗,到了南宋末年,由昆山僧人茅子元改为了白莲宗,或者叫白莲教。 这个教派自明初,数度改名,金禅、无为、龙华、悟空、还源、圆顿、弘阳、弥勒、净空、大成、三阳、混源、闻香、罗道等数十种之多,曾光和何心隐假托自己是泰州学派的学子,聚徒讲学,其实就是传教罢了。 讲学,教化万方一般对金钱看的不那么重要,传教,是入门要钱,入门之后要你倾家荡产。 “唉,徐阶其实就是想倒元辅罢了。”骆秉良面色复杂,他也不想不明白,徐阶为何就是不肯服气呢?承认张居正很厉害,很难吗? 朝廷谁不承认,张居正真的很厉害? 孙克毅想了想点头说道:“想来也是,按理说,徐阶应该更恨高拱才对,毕竟是高拱把他赶下台,还如此苛责与他,元辅也就是让他还田,并没有进一步的追击,心魔而已。”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这话说得好听,但是徐阶就是不肯服气,若是说起复,徐阶也没那个念头,朝中给胡宗宪平反之后,徐阶绝无起复的可能,徐阶就是想倒张,似乎把张居正给扳倒了,就证明他当国的理念才是对的。 孙克毅没啥负担,他就是想要徐阶倒霉,想要自己家里赚钱。 “孙商总对咱们朝廷的稽税事有什么看法吗?”稽税千户骆秉良询问稽税对象商总孙克毅。 官与民,管理者和被管理者,骆秉良就像是穿着绫罗绸缎、前簇后拥、美人相伴的假道学贱儒一样,询问孙克毅,你幸不幸福。 可孙克毅绝非穷的一家五口只有两条裤子的小民,而是锦衣玉食,松江地面最大的商贾,松江府海商的商总,上至九卿,下至百姓,影响力极大的权豪,大明开海的急先锋。 孙克毅斟酌了一番说道:“朝廷革新税制,其实咱们大明要能做到这十二个字,这税也能安安稳稳的收上来。” “我站在一个权豪、缙绅、商贾之家的立场上,简税制、宽税基、低税率、严征管。” “我也为权豪们说句话,权豪缙绅之所以能侵占良田数万顷,那是有一定的条件才能做到,小民托庇,天灾人祸,就从税制而言,过去条目繁琐,父母官到了地方,哪个不是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小民托庇权豪,那不是理所当然?现在这一鞭法,好!” “四差银、田亩赋税都编为一条,收税名目确定,田丁多少,就是多少,这些个父母官们,再巧立名目,那恐怕得问问百姓答不答应了。” 孙克毅可不是胡说,武装抗税在大明普遍存在,每年夏秋两税,各地百姓的眼里,地方的衙门,比山林里的匪寇好不到哪里去,每次征赋都跟下乡扫荡一样,百姓普遍抵抗,这就是权豪们兼并的社会土壤。 所以孙克毅真的非常佩服张居正,他的行政,从来不是一拍脑门,就这么办了,一直在抽丝剥茧。 孙克毅继续说道:“这第二条就是宽税基,自孝宗以来,天下田亩四百万顷,四亿亩地,糊弄鬼呢?洪武二十六年,田册八百万顷。我家老实,我家的田是在册的额田,他家胆大包天,家里良田万顷,一亩都不在册,哦,我家天天夏秋两季纳皇粮,他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你说长此以往,我乐意纳赋?指定不乐意啊,人都这样,不患寡患不均,都交都不交,可以,但是我交,伱不交,那就不行,自然想方设法的不肯交税纳赋了。” 骆秉良稍微捉摸了下,孙克毅是站在一个权豪的立场上,分析国朝政令,如果骆秉良是哪个纳税的良民,他看着不纳税的权豪,肆意侵占,那他骆秉良总会想办法。 孙克毅想了想说道:“这低税率就很好理解了,我觉得现在这个税率就挺好的,百值抽六,行商不纳税,田亩征税两成,也好促进还田之事。” 骆秉良笑了笑,孙克毅也有所保留,投效朝廷赚的盆满钵满,但是谁嫌自己赚钱多呢? 所以,其实孙克毅对税率还是有意见的,不是对百值抽六有意见,而是对苏松地区的重税有意见,说是当年太祖高皇帝为了惩戒江南百姓投效苏松百姓支持张士诚,而设立了重税的两成田赋。 其实北宋末年,熙宁、元丰更法、崇宁、大观多事、靖康之耻,建炎戎事频繁开始,苏松的税赋一直在不断的增加。 苏松重税是存在的,骆秉良不止一次听到了歌谣,一亩田无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的人来好白头。 稽税千户骆秉良专门研究过洪武二十六年的苏松田亩赋税,洪武二十六年,苏松二府共有田亩14982961亩,全国共计田亩850762368亩,苏松二府田亩占全国1.76%,而洪武二十六年,苏松实征米麦数为4030386石,全国共计29442350石,苏松二府税粮占比13.69%。 也就是说,苏松二府以全国1.76%的田亩,承担了全国13.69%的税粮,这也造成了苏松地区抗税蔚然成风,和拥有广泛的民意基础。 孙克毅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没办法说朝廷的坏话,但是骆秉良一笑,孙克毅就知道,骆秉良听懂了。 这就足够了。 孙克毅继续说道:“最后便是这严征管了。以前朝廷根本就不稽税,什么君子耻于言利,那不就是收多收少全看天意吗?指望一纸圣旨,就让天下权豪缙绅,把白花花的银子交给朝廷,那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骆千户稽税千户,从前年昆山顾氏,再到去年的苏州葛氏,今年的庐陵杨氏,这都抄了多少家了,可是这稽税还是得继续斗下去。” “只要稍有松懈,权豪立刻就逃避税赋,那是必然的。” “没有刀子逼着,你指望权豪大户交税纳赋,你指望我们良心发现?良心这个东西,大户人家哪有这个东西?” “我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我哥不让我做这个皮肉生意,就是画舫这买卖,他觉得有伤天和,他是个读书人,他考举人考进士,他有道德,但是我没有,我就是有钱就赚钱,朝廷又不禁止,我有钱不赚不是王八蛋吗?” “但是这买卖,的确有伤天和,而我的确没什么道德和良心。” “良知?谁有那个东西。” 孙克毅的这十二个字,道尽了江南地面税赋的矛盾所在。 这十二个字,就是孙克毅的心里话,不客气的说,若不是松江镇三千南兵压阵,他孙克毅也不交税,百值抽六,不高,但是能不交他就不交,赚一点是一点,利益最大化,才是商人思考问题的方式。 骆秉良将孙克毅的说辞认真的整理了一遍,才笑着说道:“这画舫我得上船,徐阶搞的这出儿,必须要防范。” “我去劝劝他,我这个仇家顶多逼着他把追欠给交了,剩余的,我也做不到了。”孙克毅答应了下来,也答应劝劝徐阶,别折腾了,斗又斗不过张居正,现在的张居正是3.0版本,你这个0.5版本的徐阶,是斗不过的。 赵五六,是画舫上的一个佣奴。 他本是苏州府吴县木渎镇人,家里住在木渎巡检司旁的寿桃山下,父母生他的时候,加起来岁数五十六,所以叫赵五六,外号狗蛋,取个贱名好养活,三岁的时候没了娘,五岁的时候没了爹,爹是被人打死的,是昆山顾氏的家丁动手。 赵五六也没想过报仇,人家顾氏,就佣奴就有两百多人,他赵五六单枪匹马,拿什么去报仇?而且顾氏还给了五两银子,了结了这桩公案。 靠着这五两银子,赵五六的哥哥,赵四七带着赵五六活了下来。 前年顾氏被抄家的时候,顾章志被斩首的消息传回苏州府后,赵五六专门买了一坛酒,跪在他爹和他哥的坟头,哭的涕泗横流。 这朝廷忽然转了性子,对权豪大开杀戒,催命符在江湖的传闻中,比阎王爷的生死簿还要可怕的多,生死簿谁都没见过,缇骑们风驰电掣的身影可是不少见。 缇骑们在江南地面四处稽税,大户哀嚎遍野,赵五六也乐得在茶摊儿听这些事儿。 赵五六不怕这些个权豪们苛责小民,因为小民早就被朘剥的毛都不剩下一根,再朘剥,那只能把脑袋给权豪了,这苏松,大明最富庶的地方,怕是要闹出大乱子来。 赵五六听说俞龙到了松江府开堂口,就打算去投奔,是的在赵五六的认知里,俞龙到松江府就是开堂口来了,只不过他想当南兵的愿望落空了,他的身体素质达不到入伍的要求,兵源这东西,俞帅这儿,也不是什么人都要。 赵五六又去了松江造船厂应征,结果他没选上,他本就有些瘦弱,搬木料做纤夫,造船厂都不肯要他。 后来朝廷在南衙设立了官田,招募百姓屯耕,这个营生,赵五六能干,而且一干就是两年,托关系找朋友找了个上船的营生,上船赚得多。 赵五六上画舫,并不是很怕,他上船干个苦力,他都二十二了,已经不是滑嫩可口的年纪了,那些个豪客们,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那些个十二三岁的佣奴,才是豪客们的目标。 有些豪客有龙阳之好,放着瘦马、高丽姬不玩,非要玩佣奴。 有些豪客喜欢喝醉酒了打人,赵五六就是挨打的那个,他打小挨打惯了,若是打的不厉害,他就默不作声,挨了打还能赚钱,船长也会赏个仨瓜俩枣的给他当汤药费,打的凶狠了,就大喊,会有人拉开,毕竟死了人,船东孙克毅不仅要掉面子,还要拿钱出来平事儿。 赵五六掂量了手中的银袋子,若是这次出海顺利,回到松江府的时候,他能拿到一两银子,算上积攒的银子,差不多能讨个婆娘了,赵五六满脸的笑容上了船,他在船上负责货舱搬运。 “没见过吧,整个大明就这一条船!”赵五六看到了骆秉良目瞪口呆的模样,笑了一声,搭着话,骆秉良的打扮上衣下裤的短褐,虎背熊腰的,看起来像是船上的打手家丁。 船上有十个家丁,这十个家丁负责船上的安保,虽然倭患已经渐渐平息,可是琉球的倭寇还在盘踞,偶尔也会侵扰海疆,船上有长短兵,还有弓弩,对付倭寇完全够用了。 有些个豪客喝醉了酒,也得这些家丁们摁住,防止惹出了什么乱子,每一个瘦马、高丽姬都不便宜,这要是打坏了,打死了,客人是要赔钱的。 “是没见过。”骆秉良看着巍峨的桅杆,开口说道。 主要是那些个瘦马和高丽姬穿着十分清凉,一袭纱衣,站在船头吹着海风,曼妙的身材,若隐若现,令人遐想连篇,好几个高丽姬干脆连鞋都不穿。 和秦淮河畔的玩法不同,秦淮河畔玩的是意境,琴棋花画,情到深处自然浓,而这画舫玩的都比较开,主打的就是放纵,下了船不说船上事儿,怎么开心怎么来。 “没事船开两天,她们连衣服都不穿,那才是令人大开眼界。”赵五六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说道:“听口音是北方人?” 赵五六有他自己的想法,这膀大腰圆骆秉良,一看就是一把好手,若是有豪客喝多了,非要揍他赵五六,或者把他赵五六扔进海里喂鱼,这脸熟的骆秉良能帮他一把,那就是菩萨显灵,佛祖保佑了。 小人也有生存之道,在船上若是没有点眼力价儿,迟早有一天被扔进海里喂鱼。 船上是一个极度封闭的空间,船长就是老天爷,船上让人三更死,五更尸体都被鱼给吃完了。 骆秉良点头说道:“是,原来在俞龙手下做事,这不是老了,打不动了吗?就给安排了个差事,我这第一次上船,帮忙介绍下这艘船?” 赵五六指着船尾处说道:“那边能钓鱼,海钓很是吃力气,那边是甲板上吹海风的地方,也是人最多的地方,一层尾巴的地方是船长室,可别乱闯,船长有火铳。” “一层中间的位置在水线之上,是客人的房间,二层是船上的水手和舟师们房间,最底下就是我们这些佣奴住的地方了。” 赵五六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的说道:“那些个瘦马们都有婢女,要是忍不住,可以找她们,价格便宜些。” “哦?”骆秉良眉头轻挑的看着赵五六,露出了一个男人懂的都懂的笑容。 骆秉良带着三名缇骑,他们住船长室,船长自己找了个房间睡去。 一般而言,船上船长最大,谁敢把船长挤跑?但是骆秉良显然不是一般人,而且还有三个海防巡检,驾着水翼帆船随行海测。 船长根本不敢质询,船东孙克毅临行前,特意交待了,这三位上衣下裤短褐的客人,不一般,一定一定要伺候好,但凡是没伺候好,那船长直接自己跳海喂鱼,不用回来了。 骆秉良在孙克毅眼里,那就是天老爷! 而且这位天老爷还捏着追欠催缴票,要他们这些权豪的命,根本不用使是手段,要不是孙克毅晕船晕的厉害,高低要到船上亲自伺候着。 很快,骆秉良就见识到了这画舫生意火爆的根源,刚开船不到半天,就能看到一些个高丽姬们已经衣不遮体了,两道纱一缠,那就算是衣服了,赤着脚四处觅食,四处都是莺歌燕舞,满甲板都是白花花的大长腿,恍的人眼晕。 甲板上,很快就变成了放纵之地。 骆秉良一直在寻找曾光,登船的时候,骆秉良就没见到这家伙上船,一直到了气氛正酣之时,徐阶的次子徐琨身边终于出现了一个扎眼的人物。 曾光出现了,颇有大师风范,穿着一套对襟的开衫,极为干净,面色温和,脸上始终流露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睛闪烁着智慧和深邃,举手投足之间,体现着他的人生阅历和为人处世。 骗子的卖相是极好的,骆秉良能从曾光的动作里,看到他的惶恐,他始终在左右张望,似乎是害怕船上有人抓他,所以他一直没有露面,直到船开了之后,才开始活动。 骆秉良要抓曾光,这是朝廷的钦犯,要拿到京师斩首示众的。 曾光的出现,可以减少陛下处置何心隐的被动,只要把曾光拉到京师,何心隐要杀要剐那就完全随陛下心意了。 徐琨不停的拍着手,乐呵呵的说道:“诸位诸位,我身边这位,是太乾太极道人启运大师,很荣幸,能从湖广将其请到松江府来讲学,大家也都知道,近来朝廷愈逼愈严,甚至连讲学都不让了,天下六十四家崇正书院,全都被查抄了。” “所以咱们才不得不来到这画舫之上,我就不多说了,大师,请!” 曾光坐到了台前,一言不发的看了一圈,才开口说道:“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了欲,这是极好的,人活着就有欲,而要挣脱天地之间的大藩篱,就要有欲。” “孔子很少谈到仁,仁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天理与人欲相辅相成的自然之心,就是仁,有欲才有仁。儒门理学,向来抨击灭人欲存天理,可笑至极,不有人,则不有天地笑,无人欲何来天理?” 徐琨面色通红,大声的说道:“好,说得太好了!” 在场的十多个权豪之家的豪客们也都是议论纷纷,这个说法,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对味儿了!他们要是没有欲望怎么可能在画舫之上呢?欲壑难填,人的欲望才是万事的根本! 没有人哪来的天地?天地是人定义的,灭了人的欲望,哪里还有天理可言?所以不要灭人欲,而是要培养人欲,而人的欲望,才是一切的一切。 曾光看着众人的反应,等到慢慢安静下来才说道:“我派弟子,最讲育欲,孕育欲望,让欲望在心中生根发芽,性而味,性而声,性而安逸,性而色、人性也、天性也。” “人和禽兽何异?人有欲,而禽兽无欲,无欲无求为禽兽。人有欲,所以有貌、言、视、听、思,所以才有恭敬、顺从、明辨、聪明、睿智,才会有严肃、严明、谋略、敏锐、圣贤等诸种仁义道德。” “诸位皆有欲,诸位皆圣贤也。” 顾宪成听闻之后,如同茅塞顿开一样,握着拳头大声的说道:“好好好!大师一言,如同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 天下人人皆圣贤,此话一出,让曾光立刻获得了完全的认可,骆秉良则是看着那些面红耳赤的权豪,脸上的笑容格外的玩味儿,权豪违逆,需要找到理论依据,而曾光的言论,可谓是正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儿里! 曾光等到安静之后,继续说道:“人者,天地万物之原也;所以是原人,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所以是心主,而动心起念,源于欲,若无欲则无心,一切天理皆由心发,心即良知。” “人啊,就是天地的根本本原,所以人是原,那么我们要服从我们内心的欲望,因为那就是天理,那就是良知。” “而诸位齐聚于此,何尝不是洞彻了天下至理,认清楚了自己的良知和天理?” 曾光还在讲学,而骆秉良看向了旁边搬酒的赵五六,低声问道:“你觉得他讲的怎么样?” 赵五六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都是有道理的废话,谁没有欲?要是没欲,那不就成了块石头了吗?皇帝他心里也有欲,没欲折腾什么?大师说得好听,我还想娶媳妇呢,大师给我钱让我出彩礼,置办家业吗?不给就是屁话。” “船上老是有这些个大师讲学,烦死了,船上时间就五天,五百两银子,还不赶紧找美人温存,白花花的银子不是白花了吗?听他在这里唠叨,浪费时间,我就是没钱,我要是有钱,我才不听大师唠叨,有功夫赶紧找个美人开开荤。” 骆秉良一听愣愣说道:“小哥此言有理。” “他这些话,都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他说得好听,什么统于君师,极于朋友,我们还能期盼皇帝英明神武,带我们过几天好日子,惩戒不法,都按大师的说法,不行王法,只行亲朋之法,我们这些小民,现在是小民,儿子是小民,生生世世都是小民了?生下来合该被他们欺负是吧。”赵五六将酒放下,才继续说道。 他爹被顾氏打死了,衙门连顾氏的家奴都不敢处置,最后五两银子息事宁人,民不告官不究,若不是锦衣卫们把顾氏全家给抄家了,杀鸡儆猴,赵五六父亲的仇,这辈子都报不了。 在权豪眼里,骆秉良是那索命的勾魂使,在小民眼里,骆秉良是除暴安良、杀富济贫的大大大大大大侠。 鹰犬,那是权豪眼中的缇骑,赵五六这个小民,恨不得权豪都被排成一排挨个都砍了,那才解气。 曾光站起来总结性的说道:“明哲身,舍身以成仁道,此为天下大伟业,大业未成,仍需诸位助益,方能成大业仁道!” 赵五六露出了个憨厚的笑容说道:“你瞧你瞧,他不给钱,还要钱呢,哪怕是给个鸡蛋,我也乐意听到叨叨。” 赵五六的意思是,这些个大师,说来说去,说的天花乱坠,还不是要钱?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三章 活在当下,何不贪欢? 骆秉良看着那些面色通红,为曾光叫好的权豪,忽然升起了一丝明悟。 曾光不是什么大师,所有人包括权豪都清楚,曾光只是知道权豪们要听到什么,这也是他能四处兜售并且兜售成功那些有道理的屁话的原因。 权豪们不是脑袋缺根弦,权豪们只是需要认可,得有人个人告诉他们,你们做得对,做得好,继续做下去。 大家只是在各取所需,曾光需要钱来维持自己所谓的讲学,而权豪们需要有人将他们心里不敢说出来的话说出来。 曾光收银子,收的脸上的褶子都笑出来了,丝毫没有了之前那副世外高人的超然感。 而骆秉良继续在画舫上转悠,看着人间百态。 那些个女子明明生疼却要强颜欢笑,那些个豪客们格外的张狂,将酒水撒的满地都是,可是一点都不讲什么怜香惜玉,这是一艘欲望扭曲的船只,它如此的精美,又如此的丑陋。 很多的高丽姬已经开始慢慢接受,并且享受起了这种堕落和沉沦,大口大口喝着酒,将自己身上仅有的遮羞布摘到,根本不管自己身后是谁,只是享受着这一刻的放纵和欢愉。 或许对于这些高丽姬而言,身后的人和狗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们的人生似乎就是这样,从良对于大明的娼妓而言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对于高丽姬而言,连个梦都不是,她们自从被培养成高丽姬那天,就注定了,在没有任何人在意的情况下死去。 活在当下,何不贪欢? 太阳已经落山,海面上一片金黄,金波荡漾之下,偶尔会有鱼猛地跃出水面,而后重重的砸在水中,留下金色的水花,画舫在风吹拂下,缓缓向前,划开了水波,留下了涟漪,这一幕美不胜收。 一个女人走到了骆秉良的身边,拢着头发,满是笑容的说道:“落日余晖着色浓,半天云彩半天红,好美的夕阳。” 骆秉良眉头紧皱的看着身边的女人,疑惑的说道:“你不是应该去陪豪客吗?” 这女人,骆秉良认识,这艘船上的魁首,属于那种兴致来了就弹个曲儿,兴致没有,一天在房间里不出来的女人,是整个江南有名的头牌,而且不接客,这种不接客是待价而沽。 有些贱骨头还就喜欢这个范儿,越是清高,就越是迷恋。 其实主要还是看价格,魁首和下面的妖艳货色走的不是一个路数,这个青楼的头牌,想要赚够了钱嫁人,相夫教子。 “他们哪里有军爷尊贵?”花魁满是笑意的说道:“军爷是哪里来的?东家特意交代我,不要摆那个清高的架子,伺候好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有了。” “不该操心的事儿少打听。”骆秉良平静的说道:“不是一路人。” 花魁也不是很在意,任由海风吹拂着自己的衣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角度,让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给骆秉良才继续说道:“这到了船上,军爷就是这么清心寡欲吗?看看他们,就像牲畜一样在交配。多么肮脏的一幕啊,我想借着军爷的路上岸,军爷肯不肯怜香惜玉搭把手?” “我应该是块玉吧,还没雕琢过的玉。” 骆秉良嗤笑了一声说道:“可别,孙克毅可是花不少银子从牙行那边买的你,我可没那么多银子,给伱赎身,该干嘛干嘛去吧。” 骆秉良说完就走了,没有一点的眷恋。 诚然,跟着他上船的缇骑都是心腹,即便是骆秉良干了点什么,心腹也不会说出去,孙克毅更不会说出去,大家保持一种默契。 在这个堕落之船上,内心的欲望会被无限的放大,但是骆秉良不吃这一套,他要是拿了孙克毅的女人,就得姑息孙克毅,日后孙氏这税,是查还是不查? 大明的元辅反复多次跟小皇帝讲,什么是贿政之弊,什么是姑息之弊,骆秉良作为缇骑,明知故犯,死可能是一种奢侈,甚至连累给陛下当陪练的儿子。 他孩子才十三岁,已经是少年组的天下第二高手了,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必然光耀门楣。 骆秉良作为老爹,不能在外面因为下半身的事儿坑儿子不是?所以孙氏的税要查,那他就不能伸这个手。 花魁略有些尴尬的整理了下衣物,无往不利的装可怜,对这个军爷似乎没有任何的用处,她看着骆秉良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看着海面,她还得在这条堕落之船上,继续沉沦下去,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攒够给自己赎身的钱。 骆秉良一直在找,除了曾光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党羽在,但是这画舫的价格太贵了,除了曾光再无一人,在船只停靠月港之后,曾光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人山人海之中。 曾光很能藏,但是骆秉良更能找。 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骆秉良将曾光抓住,扔到了水翼飞船,押送入京。 堂堂大明的勾魂使,还能让煮熟的曾光长着翅膀飞走不成? 作为缇骑,骆秉良总是用最快的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好讨到一点圣眷,为骆思恭毫无恭顺之心赎罪。 骆秉良在京的时候,不止一次对儿子说下手轻点,那特么是皇帝,打出事儿来,全家都得死! 但是骆思恭就是头犟驴,皇帝让他下死手,他真的下死手。 骆秉良在月港,见到了都饷馆海防同知罗拱辰,而后在罗拱辰的介绍下,了解了很多有趣的事儿。 比如之前何心隐在福建讲学,就是从松江府而来,在福建讲学后,回自己江西老家吉安差点被潘季驯给逮住,才逃往了湖广。 而骆秉良在见过了澎湖巡检司的海防巡检后,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那就是鸡笼岛很大很大,树很多,非常适合造船。 大明的人多,需要的柴火就多,伐木取薪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儿,柴米油盐,柴字当头,在柴火为主要生活燃料的时候,其实闽南并没有太多可以用于造船的树木,有也是在那些不好伐木的地方。 而现在,澎湖巡检司不到一百里的地方,鸡笼岛很大,树木很多,朝廷送到的六分仪观测,可以清楚的看到鸡笼岛的最南端天北极出地角度为22°,而最北端天北极出地角度为25.4° 漳州为24.6°,南平为24.5°,也就是说在南北距离上,至少有八百里地,而这八百里地,拥有眼下造船需要的木材。 “很难。”骆秉良有些感慨,他这一趟画舫的行程,产生了一些困惑,那就是朝廷的政令,无论说真话还是假话,做好事还是坏事,都会被认为是说假话、做坏事,任何一条政令,权豪们、甚至是大多数的百姓们,都是先反对。 比如澎湖巡检司的水翼帆船们,对东南的大岛进行了勘测,如果朝廷进行征调民夫,就会是一场竭泽民力的灾难。 比如明明是更利于小民的清理侵占,在南衙也得不到广泛的支持,清丈、清理侵占、还田,完全是为了让小民有喘息之机,但是百姓们似乎认定了投靠权豪托庇,才是更加正确的答案。 想做事难如登天。 “再难也要办不是?”罗拱辰倒是极为的乐观。 失地的百姓那么多,既然大明权豪不给活路,那就去寻找一个地方,获得新的活路,从福建到鸡笼岛,只需要一日的水程,而且有大片适合耕种的平原。 伐木是一件很累的事儿,但是在大明活着也是一件很累的事儿。 “或许吧。”骆秉良产生了一丝迷茫。 而此时,大明版图的最南端,吕宋马尼拉大明街吕宋总督府内,正在进行着激烈的争吵,来自泰西的罗莉安慷慨激昂的反对着大明总督殷正茂的一个决议,而殷正茂靠在椅背上,看着罗莉安。 这是吕宋总督的座椅,也是之前吕宋遗王的座椅,殷正茂是以大明泗水伯,武勋的身份坐在上面。 “我觉得你们还是不要处决西班牙吕宋总督区的官员比较好,无论是总指挥高第,还是总督弗朗西斯科,这样做,会让彼此都非常的难堪,如果你们留着这些俘虏,可以交换到更多的筹码。”罗莉安在反对殷正茂处决弗朗西斯科,这个在之前马尼拉之战中,被俘虏的西班牙总督。 罗莉安向前伸着一只手说道:“我知道大明在遥远的东方足够的强大,但是到了太平洋彼岸呢,到了泰西呢?如果将弗朗西斯科和高第,还给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会感谢大明给了他足够的尊重,这对国王非常重要,这也会让大明远洋的船只获得更加足够安全的贸易环境,难道,大明的船只永远就停留在远东的港口之中吗?” “我认为总督和将军们,没有必要畏惧一个已经被打败了的对手。” “你说的很有道理。”殷正茂被罗莉安说服,点头说道:“我赞同你的看法,但是要看费利佩二世愿意为这份面子,支付多少报酬了。” 俘虏可以归还,但是必须要有足够的筹码,这就是生财有道殷正茂的想法,没有钱,他很难办事。 他作为吕宋实际上的国王,对吕宋之事有着极大的自由裁量权,而这个裁量权,包括了战俘的处置。 “总是充满智慧而狡诈的东方人。”罗莉安这才松了口气,罗莉安本身也是俘虏,只不过是完全归属于邓子龙的俘虏,罗莉安当然要站在俘虏的角度去说话。 在大明的视角下,红毛番这些海外番夷攻占了大明的藩属国吕宋,现在被大明击败,那么逆酋高第和总督,都应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历史上,大明都是这么做的。 而这次在斩首之前,殷正茂要听一下罗莉安的想法,完全是考量杀死高第、弗朗西斯科可能带来的影响,最好不要影响到大明和红毛番的大帆船贸易。 白银,是大明眼下一条鞭法的核心动力之一。 殷正茂不了解泰西,或者说他要知道,在泰西,吕宋总督被他国处死的后果,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会不会影响大明和红毛番的商贸往来,显然弗朗西斯科应该是红毛番中的贵族,而且地位并不低。 那么接下来就是利益交换了,弗朗西斯科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殷正茂想了想说道:“佛郎机人应该完全撤出吕宋,包括宿务群岛和棉兰老岛。” 罗莉安思考了片刻说道:“这可能需要武力争夺,我们泰西就是这样的,你若是强,才能听你好好说话,让费利佩二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西班牙完全失去了在泰西的影响力。” “我的男人去了哪里,他已经十几天没有露面了。” 罗莉安已经十几天,确切的说是十五天没有见到邓子龙了,罗莉安心中隐隐有些担忧,担忧邓子龙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在海上,意外实在是太多了,风暴、土著、疾病、各种动物,都是死亡的代名词。 罗莉安确信自己不能找到比邓子龙更好的归宿,更加确信费利佩二世,不会为自己支付任何的赎金。 所以邓子龙就是罗莉安的一切。 “他有事情要做,他是大明的将领。”殷正茂并没有具体解释。 一直到了日暮时候,马尼拉的那艘三桅的甲板巨舰,才出现在了天边的夕阳之中,驳船驶出了港口,开始拖拽,而船上的船桨,也在不停的划动着,进入了马尼拉港口。 船上全都是战斗的痕迹,硝烟味都没有散去,四处都是血,似乎发生了惨烈的争夺,船只的侧翼甚至有了几处破损,船尾那根桅杆的帆,已经被烧了个大洞出来,而船上,则是忙碌的军兵。 邓子龙跳下了栈桥,他倒是没有负伤,只是战斗让他有些疲惫。 “这些红毛番确实有两把刷子,但也就两把而已,宿务岛的塞布营堡还是被我们拿下了。”邓子龙看到了殷正茂满脸笑容的说道。 殷正茂打量了一下邓子龙确信他没有负伤之后,才面色凝重的问道:“伤亡如何?” “死了十四个兄弟,伤了二十六个。”邓子龙也是满脸的凝重,这个伤亡已经很高了,因为宿务塞布营堡内,只有不到二百四十个红毛番,却有六千多的吕宋兵,这些个吕宋兵战力孱弱,但是他们还是给大明军的攻城,造成了一些困扰。 殷正茂听闻,反而松了口气说道:“比我预想的要好,毕竟是登岛。” 邓子龙笑着说道:“登岛的过程远比我们预想的轻松,敌人的精锐太少了,都是依靠这六千吕宋兵进行布防,然而他们连对天放三箭的想法都没有,看到我们的人,直接就一哄而散了。” 邓子龙这十几天没在马尼拉,完全是因为他去执行任务了,攻占位于宿务岛上的塞布营堡。 整个吕宋被分为了三部分,和鸡笼岛隔海相望的吕宋本岛,再往南一些,数百个岛屿构成的宿务群岛,以及最南面的棉兰老岛。 整个宿务群岛的锁心就是宿务岛上的塞布营堡。 一年前,邓子龙曾经试图复刻马尼拉群岛的战术,擒贼先擒王,带着一千人直接突袭了塞布营堡,结果连岸都没看到,就被阻击了,而后邓子龙改变了打法,开始抽丝剥茧,一点点的清理周围的海寇巢穴,最终将塞布营堡内的红毛番一网打尽。 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而总指挥是吕宋总兵鹰扬伯张元勋,在马尼拉大获全胜之后,大明军兵也多少产生了一些轻敌之意,产生了一种红毛番不过如此的骄兵思维,在吃了个闷亏后,吕宋的南兵积极调整,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啃下了宿务岛的营堡。 拿下了宿务群岛这个锁心意义重大,代表着吕宋的水师已经基本成型,代表着吕宋水师在和红毛番争夺吕宋的战争中,由被动防守,变成了主动进攻的一方。 之前红毛番利用宿务群岛岛屿多、礁石多的特性,四处出击,骚扰大明军,而现在,轮到大明军占据这个地利,对棉兰老岛的红毛番,进行四处出击和阻截了。 这种战场主动的转变,也十分的辛苦,连唯一一艘三桅夹板巨舰,都是伤痕累累。 长达一年的征战,让这艘船已经破破烂烂。 邓子龙也是看着那满是伤痕的夹板巨舰摇头说道:“这破船的确是条战船,但是它不是很好用,灵活性真的太差了,如果被敌人绵延不绝的小船近身,包围,再加上火攻,恐怕很难取胜,和当初的楼船缺点是一样的。” “我们需要更好的战船。” 殷正茂站直了身子,颇为确切的说道:“第一艘下海的五桅过洋船将会交付吕宋大明军使用。” 鹰扬伯张元勋刚刚来到了栈桥,不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殷正茂非常肯定的说道:“这是你们在征战的时候,我跟朝廷确定的事儿,为此俞帅还亲自写了一封信,大骂我一顿,松江镇松江造船厂的第一艘过洋船却不交给松江镇兵使用,如果我们在吕宋战败,俞帅会为我们报仇的!” 听到这里,张元勋看着殷正茂不可思议的说道:“还说你不是流浪民间的皇亲国戚吗?” 殷正茂不确信的说道:“不是吧。” “你不是有个孙女在京师吗?和陛下的年龄差不太多,不如游说元辅,哪怕是做个妃嫔,那殷部堂也就是堂堂正正的皇亲国戚了,否则朝廷如此圣眷,多少有些不适应啊。”张元勋活动着手脚,缓解着下船的眩晕感。 第一艘五桅过洋船,吸收了来自泰西的战船经验,由封舟改进而来的,五桅二十一帆的战舰,交付后,优先供应吕宋军兵使用,这多是一件美事。 松江镇总兵没意见才是咄咄怪事。 “慎言,永乐之后,大明的后宫再无勋贵之后。”殷正茂面色凝重的说道。 张元勋听闻,也是好奇的问道:“说起来也是怪事,永乐朝的仁孝皇后,徐皇后,可是徐达的长女,到了仁宗朝之后,为何后宫都没有勋贵之后了呢?” “天家的事儿少议论。”殷正茂仍然不肯说,他其实知道原因。 他其实说的不准确,永乐之后,大明后宫仍有勋贵之后。 大明的仁宗皇帝后宫里有一位勋贵的嫔妃,敬妃张氏,是河间忠武王张玉之孙女、英国公张辅之女、明成祖的昭懿贵妃之侄女。 这个敬妃张氏,也是大明后宫里最后一位勋贵之后。 张辅在正统年间,无法上朝和自己女儿在宫中尴尬的地位,多少有些关系。 正统初年,仁宗的元配诚孝张皇后被尊为了太皇太后,英宗年幼,太皇太后摄政,张辅的女儿嫁给仁宗,仁宗的元配当国,若说没有冲突,那才是奇怪。 这不是女人善妒,而是当时张辅的女儿,对诚孝张皇后的皇后之位产生过实质性的威胁。 这并不难理解,永乐朝只有一个皇后,那就是徐达的长女徐皇后,而作为永乐中后期、宣德年间、正统年间,所有勋贵之上,就是英国公张辅本人。 永乐皇帝把敬妃张氏选入仁宗后宫,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仁宗皇帝继位十个月暴毙,敬妃张氏也没有生下孩子,太皇太后对张辅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正统年间,张辅作为辅国大臣不能上朝,作为勋贵之上,被天子家奴喜宁欺负到了家门之内,只能忍气吞声。 若是家务事闹也就闹了,可是这家务事闹成了国事,张辅的式微,代表着大明兴文匽武的风力正式形成。 大明皇帝廷议的时候,曾经问过礼部尚书万士和,大明是从何时开始文官节制武将督军的?或者说咱大明督军制度,自何时起? 万士和说是从正统二年,王骥杀都司都指挥使安敬开始,文官对武官有生杀予夺之大权。 万士和其实很早就表现出了他认真学习的态度,至少能把大明兴文匽武、文官节制武将的根由,追根溯源的摸清楚了,万士和从被骂,到被皇帝尊称为大宗伯,不是一蹴而就的。 即便是远在吕宋,这个都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殷正茂也是不会随意表态的,毕竟他现在是泗水伯,他现在是武勋之一。 一个文进士被封为了武勋,多少有点怪怪的,但是殷正茂却喜欢亲着领兵杀敌,画风便不那么古怪了。 “今日不醉不归,犒赏三军,陛下让陈璘从京师送来了地瓜烧五瓶,今天咱们就喝了它。”殷正茂岔开了话题说起了犒赏。 张元勋笑着问道:“那酒的名字不是叫国窖吗?你们喝吧,我怕红毛番会反攻,盯着点,万一梁守愚从宿务岛求救,我好率军支援,喝酒误事,咱们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言,战败还不如跳海,战败回过,朝中的科道言官会把咱们给生吞活剥。” 邓子龙看着站在栈桥末尾的罗莉安,那就是有些头大,温柔乡英雄冢。 邓子龙走了过去,看着一脸平静的罗莉安笑着说道:“生气了?” “没有,毕竟你要去打的是红毛番,你要征战,当然不必跟我说。”罗莉安摇头说道,罗莉安一头红发,若说红毛番,她就是最典型的红毛番了,作为大明的将军,邓子龙作战,自然不用跟罗莉安交待。 邓子龙没必要把任务告诉罗莉安,罗莉安从未如此要求过,她对邓子龙当然有要求,不过是女人的要求。 “你是主人,我是奴仆,你去哪里为什么要跟我交待,我连个孩子都没有,有什么资格知道主人的死活呢。”罗莉安的这句话就带着浓重的怨气,这个怨气是孩子的问题。 虽然两个人的深入交流非常频繁,但是邓子龙每次都在关键时刻抽身而去,导致罗莉安始终没有孩子,罗莉安着实是有些郁闷了。 所以她叫自己红毛番。 说到这里,罗莉安有些无奈,更加意兴阑珊,在泰西她因为这一头红发遭了不少的罪,到了大明,她还是红毛番夷。 “哎呀,生就生嘛,多大点事儿!”邓子龙也无所谓的说道:“不就是被人戳两下脊梁骨吗?” 邓子龙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元配夫人孟氏万历二年去世,那时候邓子龙在广州征战,一直没顾上继室的事儿,父亲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是南昌的大户人家汪氏的大家闺女。 邓子龙其实不太喜欢大家闺秀,也因为征战也一直没工夫回去娶继室。 若是罗莉安没生孩子,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玩一玩就是,天高海阔,再不见面,也只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若是罗莉安生了孩子,那邓子龙岂不是要给罗莉安一个名分? 邓子龙之前有些犹豫,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当初撩拨了,就没有不负责任的道理。 所以邓子龙也懒得计较了,一切随缘便是。 “真的?!”罗莉安的眼神立刻变得惊喜了起来,满是笑意的说道:“走,跟我进屋。”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永定毛呢厂 罗莉安并没有不分场合的在码头上,跟自己的男人没羞没臊的交互,罗莉安已经清楚的知道了彼此文化之中的一些差异,所以出门在外,她选择了更加保守的接触,而不让自己的男人更没面子,当然关起门来,那就由不得邓子龙了。 邓子龙还要参加庆功宴会,用大明的话说就是犒赏三军,一直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罗莉安才看到了邓子龙满身酒气的回来,邓子龙并没有喝酒,他身上的酒气多数都是军士的,只有在马尼拉休整的军兵可以开怀畅饮,作为参将,邓子龙需要准备随时带兵打仗。 “我刚打完仗。”邓子龙委婉的表示了自己刚刚经过了高强度战斗,不适合再进行高强度战斗了。是不是可以减少些战争的烈度和强度。 “我在上面也可以。”罗莉安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楚楚可怜的说道:“不是吧。” “亲爱的,我已经让你厌倦了吗?你以前不这样的,在之前,无论多么疲惫,你下船的时候,伱就像一个饿红眼的猛虎一样的扑向我,无时无刻的耕耘,你已经…不爱我了吗?” “果然,只有身体的爱情,就是如此的廉价,我对于你而言,已经变得味同嚼蜡了,是这样吗?一定是这样。” “我可以更加悲观的去思考我的余生,或者你要把我卖给别人了吗?这对我是一个极其不幸的消息。” “我去洗澡。”邓子龙立刻举手投降。 这个罗莉安的嘴太毒了,他只是想休息一下,罗莉安一张口,似乎就是全世界都要抛弃了她一样,他眉头紧皱的说道:“你不要毁我大明的成语,什么味同嚼蜡!这个成语一般是形容文章,或者语言,怎么能用在这种事上呢?” 罗莉安媚眼如丝,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嘴唇,低声说道:“要不别洗澡了,反正我是干净的,我已经如饥似渴了,这次我的成语用对了吗?” 邓子龙立刻仓皇而逃,最近罗莉安一直在学习汉学,进步很快已经能够用汉话清晰而且明白的表述自己的渴望了。 罗莉安轻笑了一声,而后眉头一挑,紧随邓子龙而去,邓子龙还是没能逃掉,因为罗莉安追到了盥洗房,将邓子龙直接在盥洗房俘虏了。 “有的时候我怀疑到底谁是谁的俘虏。”在激情燃烧归于平静之后,邓子龙猛地灌了一大碗的糖水,这糖水上还漂浮着一些枸杞,让邓子龙略微有些茫然,罗莉安都学到了些什么中原文化,怎么连这个都懂。 罗莉安轻笑着说道:“重要吗?亲爱的,补充下体力,我们待会儿继续。” “我想我需要休息。”邓子龙郑重其事的说道。 “不行了吗?”罗莉安似乎有些失望的看着邓子龙,略显无辜的说道:“好像真的不行了呢。” “你快闭嘴吧!”邓子龙真的是服了这个婆娘了,自己俘虏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个狐狸精,这种狐狸精在泰西对应的是什么样的魔物? “你们打赢了吗?”罗莉安靠在躺椅上,看着满天的星辰,颇为平静的问道,邓子龙是个说到做到的大丈夫,并没有在关键时刻抽身而去,孩子,将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再加上次数,那孩子就是必然,如果罗莉安自己没有问题的话。 罗莉安不清楚自己有没有问题,这需要多次实践去考证。 罗莉安这个狐狸精,不是不喜欢黏人,而是马尼拉的酷热天气里,战斗结束,就是各自躺在凉席上,各自安好,腻歪在一起。 事后躺一会儿这件事,只有天气清凉的时候,她才会要求。 “当然打赢了。”邓子龙理所当然的说道。 罗莉安转过头看,看着邓子龙说道:“无数次的战争告诉我们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当你以为认为自己战无不胜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刻,就像之前的总指挥高第、弗朗西斯科,就像之前的大明军对宿务群岛进展不太顺利,导致拖了一年的时间。” “亲爱的,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傲慢,永远不要轻视你的对手,好吗?我不想当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而且我还是个外番蛮夷的寡妇,更加受人欺负了。” “好。”邓子龙十分确信的答应了罗莉安不算请求的请求,罗莉安只是想要邓子龙在战场上活下来。 因为傲慢,马尼拉的红毛番战败;因为傲慢,大明军在对宿务群岛的战争中,推进的不如预期的那般胜利,幸好,对手在遥远的东方,足够的弱。 罗莉安看着天空轻声说道:“心怀敬畏之人,总是能战无不胜,这世间哪有屡战屡胜,而不傲慢的人呢?” 邓子龙思考了一下说道:“还真有,而且有两个,一个叫戚继光,一个叫俞大猷,他们被称之为俞龙戚虎,是我大明两名百胜将军,他们从不傲慢。” “这样的人居然有两个?”罗莉安猛地瞪大了眼睛惊讶的说道。 邓子龙笑着说道:“戚帅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百战百胜,刚刚投入平倭战争的时候,也是三战连败,战场上还是得跑得快,戚帅活下来之后,组建了南方客兵,而后百战百胜,再无败绩,即便是到了北方依旧如此。” “他们没有变得傲慢吗?”罗莉安看着邓子龙问道。 邓子龙颇为佩服的说道:“没有,所以他们一直在赢,但是我们大明独有的问题,将军还是不要打太多太完美的胜仗的好,这个问题太复杂,我很难解释清楚。” 罗莉安打量着邓子龙,似乎是有些不太信任的说道:“那我的男人能变成那样谨慎的将军吗?我知道那很难,但是我的男人,总不能说,他不行吧?” 可能,男人的最高荣誉就是你很厉害,最大耻辱就是你真不行,这是极大的羞辱,可能,各个方面这个定理都普遍使用,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床笫的战场上,都适用。 “我尽量。”邓子龙差点被罗莉安的话给噎死! 这个女人很擅长玩弄人心,而且伶牙俐齿。 邓子龙有些好奇的说道:“我问一个问题,并不是冒犯,从你的言谈中,我发觉你并不是不爱你的国家,恰恰相反,即便是以俘虏的身份,你依旧深爱着你的国家,但是似乎你对佛郎机的战败,不是很在意。” “你看,我这个刽子手,你都没有厌恶。” “谢谢你的尊重。”罗莉安满是笑意的说道:“其实我在意。” “但是更重要的是,在遥远东方的战败能够打醒不可一世的费利佩二世,让他能够清醒一些,不要一味的把目光看向远方,西班牙已经是日不落帝国了,帝国本土的危急,更加急迫。” 邓子龙更加好奇的说道:“能问下你的具体出身吗?你的言谈,你的见识,都不像是一个封闭的修道院里修女所具有的。” 罗莉安想了想笑着说道:“我出身贵族,所以我对这些贫民甚至是亡命之徒构成的远征殖民者,没有怜悯之心,我的男人是刽子手,他们就不是刽子手吗?他们手上沾满了大明人的鲜血,而后大明人杀死他们,不是等价的吗?” “吕宋有数万的大明人居住和生活,他们首先举起了屠刀,对准了手中没有武器的平民,而大明军队更强,杀死了他们。” “虽然这个想法不符合修女的身份,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但我是个贵族,一切都变得很合理。” 邓子龙摇头说道:“你在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罗莉安仍然不想谈起过往,笑着说道:“都过去了不是吗?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罗莉安而已,一个俘虏。” “好吧,你不想说就别说了。”邓子龙再次选择尊重,她不愿意说,邓子龙也不强迫。 罗莉安看着璀璨的天空说道:“我就是在意又能做什么?一个孱弱的、完全依附于你的奴隶,又能做些什么呢?还不如往好的方面去想。” “金钱,是一个蛊惑人心的恶魔。” “西班牙王国的本土正在爆发着一场巨大的危机,而费利佩二世,对这个危机束手无策,这个危机就源于金银这个魔鬼。” “二十多年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将尼德兰赐给了他的儿子,现在的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费利佩二世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好战、重税和傲慢。” “尼德兰是西班牙王冠上的珍珠,它是经济最先进、最发达的地区,北部荷兰、西兰两省经营纺织和造船业的手工工场,南部佛兰德尔、布拉奔两省经营纺织、冶金、制糖、印刷业的手工工场。” “每年西班牙皇室能够从尼德兰获得超过一万两千斤的黄金。” 邓子龙掐着手指头一算,折合下来,大约是二十万两的黄金,一两黄金可以换到十两白银,也就是说,仅仅尼德兰,或者叫做低地国家的税收,就有二百多万两白银。 “或许我可以将尼德兰地区理解为我大明最为富裕的南衙十四府?”邓子龙试着理解尼德兰这个的确和大明相对应的位置。 罗莉安摇头说道:“并不完全相同,尼德兰的情况更加糟糕,大明的南衙是大明的核心领地,而尼德兰并不是征战所得,而是联姻得到的领土,所以反抗无处不在。” “为了统治,费利佩二世在尼德兰设立了大量的宗教审判所,进行的残酷的镇压,拿骚家族沉默的威廉,开始组织反抗,战火燃遍了佛兰德、布拉班特、荷兰省、泽兰,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了十多年,该死的英国佬不停的在后面挑唆,和支持拿骚家族,导致情况进一步的恶化。” 每一个西班牙人都恨英格兰人,因为这些英国佬整天里挑外撅四处挑事,支持沉默的威廉和威廉的弟弟路易,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大明人有多恨倭寇,西班牙人就多恨英国佬。 而反对宗教残酷统治的海上乞丐军,或者叫加尔文派乞丐军,在陆上和海上,不断的四处袭击和抢劫,这些人的背后,也有该死的英国佬支持。 “大明的平倭战争?”邓子龙似乎又找到了一个大约可以等同理解的战争。 罗莉安继续说道:“十多年的战争,我们的军队在战场上一直获胜,九年前的杰明根战役中,西班牙大方阵15000人对阵荷兰的12000人,荷兰军死伤超过7000人,而我们的大方阵保持了他们一如既往的战力,死伤80多人。” “去年安东尼奥船长带来了个消息,说是在莫克海德战役中,我们再次战胜了荷兰人,刚才说到的拿骚家族的亨利和路易,全都战死在了战场上,而我们只损失了150人。” “可是尼兰德七省的抵抗并没有因为领头羊的死亡而停止,反而更加激烈,杀死威廉和路易,完全没有瓦解尼兰德七省的抵抗,战火只会继续蔓延,最后将西班牙拖入战争的泥沼之中,越陷越深。” “眼下的西班牙帝国陷入了一个战争的陷阱,这是英国佬精心编制的。” “战争得不到预期,就要不断的增加投入,而不断的投入,让抵抗更加激烈,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对生产造成更加严重的破坏,税收再次降低,哪怕是赢得了战争,反而更加无法达到预期,最终不断的增加投入,如此恶性循环。” “再强盛的帝国,也会被无休无止的战争拖垮。” “尤其是这种战争发生在了帝国的内部的时候,战争就是战争,破坏就是破坏,在尼兰德平叛,还不如对英国佬发动战争,如果能打赢的话,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能出口恶气。” “我可以理解。”邓子龙颇有感触的点头,大明在西北的战争因为无法完全获胜,就陷入了这种泥潭之中。 先帝做了违背祖宗的决定,和北虏讲和了,这种讲和是大明册封了俺答汗为顺义王,在名义上,俺答汗是大明的王爵,是大明的臣子。 邓子龙有些疑惑的问道:“你是贵族,而且你们佛郎机似乎还出现了女王,你作为贵族,为什么不跟国王讲明白呢?” 罗莉安摇头说道:“即便是像我的男人,这么勇猛而且善战的男人,徒手的时候,也无法拉住一头奔跑的野猪,费利佩二世就是那头奔跑的野猪,他固执到偏执,这是他个人的问题;” “而且他的选择并不多,大势也不允许他停下战争的脚步,现在零散而割裂的西班牙,需要宗教作为那根绳索,将零碎的国土串在一起,如果能摆脱宗教的桎梏,他或许能有更多的选择。” “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一个健康的孩子!”罗莉安话锋一转,翻身上马,低声说道:“我的先生,你就是再疲惫,我也有办法让你继续征战。” 邓子龙握紧了拳头说道:“如果明天就要上战场,我怕是连盔甲都穿不动,你悠着点啊。” “战争就像是男人,打过一场之后,都需要休息,短时间内,战争不会再次来临,我们有很多的时间。”罗莉安一甩自己的红发,俯下身去。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邓子龙的腿都有些漂的出现在了总督府,殷正茂叹了口气说道:“邓参将,可是下盘很扎实的武将。” “我赢了!”邓子龙坐定之后非常确信的说道:“连续鏖战了十五天后,凯旋之后再次凯旋,我来到了总督府参加前军商议。” 邓子龙赢了,罗莉安甚至连起床都做不到,挑战一个擅长鏖战的将军,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说一下这次的收获,我们起获大量的札记文牍,朝廷似乎对这些更加看重,那就让罗狐狸抄录一份,送到松江府吧。”张元勋笑容满面的说起了收获。 罗狐狸就是罗莉安,这是罗莉安的外号,名字有起错的,但是外号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出错。 安东尼奥献上了很多的海图和札记文牍,有没有修改,尚未可知,这些札记文牍,会是一个极好的参照。 殷正茂颇为肯定的说道:“陛下似乎更加看重札记文牍,从来不问我们每次金银收获,都去了哪里。” 张元勋试图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道:“吕宋市舶司和都饷馆的设立,是一个长久的收入,这是我们的恭顺之心,陛下能够理解,一竿子买卖和细水长流还是有区别的。” 殷正茂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元辅对我们始终警惕。” 海图、星图、一些天文仪器的图纸,大量的航海札记和旧案文牍,被放到了水翼帆船之上,乘风破浪的送向了澎湖巡检司,而后一路北上送入京师。 这一条海路已经极为熟悉,赵梦祐接收了曾光这个俘虏,同样接收了这些旧案文牍。 赵梦祐回京之后,就扈从陛下出行了,大明皇帝罕见的离开了京师,不是去北土城,而是去了顺天府宛平县,宛平县位于卢沟桥附近,在外城西侧广宁门外二十四里处,离得很近,但是陛下这是第一次离京这么远。 随行的除了缇骑,还有大明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户部尚书王国光、刑部尚书王崇古、工部尚书郭朝宾。 朱翊钧到宛平来看大明的羊毛官厂,了解具体的产量,总归是要亲眼看一看,才能确认这个官厂的存在。 朱翊钧的车驾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永定河畔的官厂之前,官厂有一个巨大的牌坊,上面写着永定毛呢厂,牌坊之下,大门前是两队锦衣卫和京营的锐卒。 朱翊钧出现在辂车之上,所有人都行大礼,齐声喊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看着一尘不染的牌额,略微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自己这次冒险出城,野心家们,还不沸腾起来? 想办法换一个听话的皇帝,现成的潞王朱翊镠,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但王崇古显然没有这个打算,而是精心准备了迎检,连牌坊都清洗的干干净净,他打算好好的表一下功劳。 “免礼。”朱翊钧站定,挥了挥手,示意免礼就是。 “陛下容禀,眼下永定毛呢厂,只有一千二百多亩,陛下请这边来。”王崇古上前一步,引导着小皇帝来到了一个三人高的榜之前,笑着说道:“这是大明官厂,以三条路,分成了南北中三个部分。南部是纺线、织呢,北部为洗毛及整染,中部为水车、机修和总办衙门。” 朱翊钧站在了公示榜,看着一目了然的地图,这只是初步的建设,要视西北羊毛的数量,逐渐增产,扩大规模和产能。 王崇古抖了抖袖子,俯首说道:“洗毛、梳毛、纺线、织呢、修剪、染色等工,共计招募一共招募织工2600名,男工900名,女工1700余人,四千多名力役,还有用工办料京营军士三百人负责法例,臣有《永定官厂志》呈上。” 张宏拿过志书,用力的抖了抖,没有发现夹带之后,才呈送给了陛下。 张宏摆明了不信任王崇古,否则如此失礼的事儿,张宏不会做。 官厂志书包括了建置、厂地、草场、料额、人员、官署、法例条例、兴革等等几个章节,其中法例条文一类,就有超过六章,全都是生产过程中的重重要求。 这个法例条文还在不断的扩展,这本书也会随着官厂的扩大而继续增补,每年一修。 “大司寇办事用心了。”朱翊钧大约翻阅了一遍,看了几个例子,处处体现了王崇古的用心。 按道理来讲,羊毛每斤只值一钱几分,织成呢布一定很便宜,但实际上,由于原料粗而且杂,质量太差,每天要雇用400个人挑拣羊毛,而每个人每天能只能拣两斤,在织成呢布前羊毛的成本已经很贵了。 而王崇古在西北找到了一种膨润土,膨润土是一种白色的土壤,可以去污,西北的人常常用来漂洗衣物,而这种土添加,再加上水力推动水磨,一下子让人工从四百降低了五十人。 比如,一百斤的羊毛中,只有10斤能织上等呢,20斤能织次等呢,50斤能织粗毡子,还有20斤完全无用,这样成本实在是高昂,一种工艺应运而生,名叫打劲儿。 就是通过梳理将次等、粗毡、无用毛料经过梳理清理,让毛料可用。这样从最初的四等料,变成了二等料,就是分为了精纺和粗纺,精纺和粗纺的主要分别是长毛和短毛。 这些都是王崇古在官厂兴建过程中,和工部一点一滴的研究出来,就这个打劲儿的过程,就有六道工序,斜钉梳、剥毛、夹持、清洁、开毛、密梳,无用毛料过四遍,就可以变成粗纺。 王崇古真的用心了,要说王崇古对皇帝、国朝到底有多少忠心,那倒不见得,但是王崇古一定忠于自己的内心,他想赚钱,而皇帝让他赚钱。 这其实也就够了,朱翊钧也没要求王崇古做道德圣人,他想赚钱,那就和朝廷有共识,就完全没必要送到解刳院里去。 每匹长5丈,宽5尺,每天可生产六百多匹粗纺布和二十匹精纺布,一年可以生产12万匹粗纺布,五千匹左右的精纺布。 这个产量还不如英格兰年产十五万匹多。 可万历三年,还不是大英帝国的英格兰,自然不能跟大明相提并论。 朱翊钧看着最后计利表说道:“大司寇啊,这精纺布一匹卖三十五两银子,一尺就要七钱银,这粗纺布一匹就要卖十五两银子,一尺就要三钱银,一匹精纺布一匹计利十二两四钱银,一匹粗纺布一匹计利五两一钱银,是不是太多了?计纯利三成半左右,这能卖得动吗?” “利不是臣定的,是户部尚书定的。”王崇古可不担这个责,这是户部敲定的价格。 王国光的定价是经过了深入考量,甚至参考了英格兰羊毛生意的利润定下的数字,他摇头说道:“陛下啊,不贵了,才三成半的利,再低,张罗这买卖作甚呢?” “就这个价格,卖给安东尼奥,他也是极为乐意的。” 就这个价,安东尼奥拉回泰西去也有的赚,虽然不像丝绸那么的暴利。 “那就试试吧。”朱翊钧走进了羊毛官厂,工部尚书郭朝宾详细的介绍着这繁琐的羊毛生产过程,每一道工序,需要多少人,有多少的产量,户部出身的郭朝宾可谓是如数家珍。 朱翊钧巡视完了整个官厂,询问了一些实际生产过程中的具体细节,对永定羊毛官厂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而且每一个织工都恩赏了两银,作为朝廷的庆赏。 “去饭堂看看。”朱翊钧的脚都跨出了永定羊毛官厂的大门,忽然转头对着王崇古说道。 正中午的时间,到了饭点,朱翊钧倒是要看看,这官厂的伙食如何,这是计划外的形程。 王崇古领着陛下来到了饭堂,笑着说道:“咱们官厂一天管两顿饭,早上和中午,吃饱了才好干活不是?” 按照王崇古的命名法,张居正那件毛呢大氅应该叫什么?莲青蟒纹貂毛精纺呢绒鹤氅?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独夫?朕就是独夫! 朱翊钧对王崇古的永定羊毛官厂非常的满意,而后乘坐着车驾离开了官厂,回到了京城,开始关心曾光案,曾光案可以和何心隐案并案,看作一个案件。 两个案件表现出了相同的性质,而从吕宋来的消息,让朱翊钧也略显意外。 “这些事其实都是一件事。”朱翊钧将北镇抚司衙门整理好的卷宗递给了张宏,让张宏送给了月台之下的张居正手中。 张居正作为帝师,需要为陛下解惑,虽然这个工作进展一直不是很顺利,有些疑问张居正并不能解答,但大部分政治上的问题,张居正都给出了近乎于完美的答案。 张居正看完了卷宗,等待陛下的询问。 朱翊钧有些感慨的说道:“传统的儒学,理学和心学都可以看作泰西的罗马教廷;活跃在尼德兰地区的路德、慈温利、卡尔文等等教派,都可以看做是眼下南衙地面上所谓的心学;” “从罗莉安等人的供述中,不难看出,尼德兰地区濒临大西洋,地势低平,贯穿尼德兰地区的耳德河,它的深水便于大船出入,因此海运交通十分便利,尼德兰的手工业和商业发展很快,外国商人纷纷来到那里经商,至少有六千多个外国的商贾盘踞在尼德兰地区。” “这和苏松、浙江、福建、两广有些类似,手工业和工商业的快速发展,海贸频繁等等。” “大航海给佛郎机带去了大量的金银,而这些金银都流向了尼德兰的方向,而这些黄金和白银的高度集中,最终导致了尼德兰地区反对佛郎机统治的力量,有着源源不断的动力。” “稽税房是不是也会和宗教裁判所一样,在南衙被广泛反对呢?” 在十六世纪晚期,大明和西班牙,在很多事儿上表现出了相同的相性。 西班牙的尼德兰地区,爆发出了频繁的反抗,那么大明的沿海发达地区,会不会因为白银的大量流入,成为大明的尼德兰? “陛下,虽然很像,但是并不相同,有很多的差别,一点点的差别,不断累积起来就是质变,最重要的是,嘉靖二十九年起的平倭,权豪们已经试过一次了,他们输了,大多数的倭寇都被杀死了。”张居正不卑不亢的说道。 尼德兰地区打了十几年,大明平倭也打了十几年,但是大明完全打赢了,西班牙没完全打赢。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说道:“虽然很像,但不完全相同,儒学毕竟不是宗教,皇帝的加冕,并不需要兖州府的衍圣公的认可。” 衍圣公最好有这份企图心,看皇帝揍不揍他就完事了。 大明皇帝登基,持节掌冠的都是勋贵之上,是先帝最倚重的勋贵,让勋贵带着京营保护好新帝,不被欺负。 “臣其实是有些担心的,白银的大量流入,会不会再次在南衙地面酿出东南倭患那样的乱局,在国内的战争,就只是破坏罢了。”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 朱翊钧眉头一挑说道:“要造反,那不是正好吗?” “正好?”张居正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沉默不言,陛下的性格是不喜欢折中的,总喜欢将矛盾完全激化,而后去解决,张居正其实特别理解皇帝的想法,不破不立。 张居正有的时候也会产生一种,累了,毁灭吧的感觉,整个帝国需要思量的问题太多了,完全尽善尽美很难做到,他也是个人,会烦躁,会对晋党失去耐心,会疲惫,还不如把权豪们排成排全部砍掉。 一刀切的政令,是一种懒政。 “陛下。”张居正试着劝说皇帝不要太激进。 “先生。”皇帝试着劝说张居正不要太保守。 “某些事糜烂到了一定的程度,才需要一刀切,臣倒是以为大明国事还没有糜烂到那个地步。”张居正俯首说道,皇帝陛下明显对帝国信心不足,始终抱着一种掀桌子的态度看待国事。 “那么,我们去最后见一见这个曾光,然后把曾光和何心隐扔到解刳院里去吧。”朱翊钧也不打算跟张居正掰扯下去,这是一个必然长期存在的矛盾,一次次的践履之实,会让这个矛盾,变成冲和平衡的状态。 朱翊钧站起来,打算前往北镇抚司一趟,对曾光和何心隐做出最后的处置。 朱翊钧对大明臣子为曾光和何心隐奔走,没有任何的理会,他在刻意的激化矛盾,将曾光和何心隐扔进解刳院里也是这个想法,将矛盾激化,有些矛盾是可以调节的,有些矛盾是不可调节的。 北镇抚司,在大明的官署内,属于卫生标兵的存在,因为皇帝的频繁光顾,导致过去那种阴冷都消散了数分,大明皇帝很少到北镇抚司来,因为这里死人比较多,确实晦气。 但是小皇帝却频繁过来,让北镇抚司也变得阳光明媚了起来。 今天,又是审判的一天。 朱翊钧见到了曾光,即便是在牢里,曾光依旧摆着自己大师的范儿,当看到了张居正和朱翊钧一起来到了,曾光却轻轻耸动了下肩膀,嗤笑了一声,也不行礼,看着皇帝和张居正的表情甚至有些玩味儿。 “皇帝和他的狗腿子。”曾光坐在那里,发出了他的嘲讽。 赵梦祐听闻面色剧变,只恨自己没有用生漆酒,药哑此人,让狗东西说不出话来! 居然敢如此大逆不道,几个缇骑刚要上前,制服曾光,朱翊钧却摆了摆手,让赵梦祐稍安勿躁。 “先生,当年爷爷有没有到天牢来,提审海瑞?”朱翊钧一直很好奇,嘉靖皇帝当年看到海瑞的那封无君无父,痛陈厉害的《治安疏》,到底是何等的反应,有没有带个兜鍪乔装打扮,跟海瑞质询一二。 张居正想了想还是说道:“世宗皇帝并没有来天牢,倒是把海瑞叫到了西苑的承光殿奏对过。” “那为何未见实录中有记载?”朱翊钧听闻也是大感惊奇,嘉靖皇帝这个老道士还真的见过海瑞,还把奏疏拿出来一一质询了,那为何国史里一个字都没有? “世宗皇帝没吵赢,就不记了。”张居正斟酌再三,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没吵赢,是因为海瑞那治安疏里,句句都是戳世宗皇帝的肺管子,但是句句都是实在话,没有任何的虚伪可言,这世宗皇帝怎么赢? “原来如此,那还是不要记了。”朱翊钧这才了然,感情是没吵过,杀又杀不得,没得办法,只能那么关着,等到老道士龙驭上宾的时候,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海瑞就出来了。 曾光的情况和海瑞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如果将这两个件事儿等价,那是对海瑞的侮辱。 天牢里的天窗撒下了一束光,照在了曾光的身上,曾光满是平静的说道:“皇帝,你在怕我,首辅,你也在怕我,你们的恐惧已经根植在了伱们心底深处,所以才要亲自来看看,只有见到了我死,你们才能安心。我现在死了,但是在我死后三天,我就会重生,并且获得永生。” “你这套说法,朕怎么觉得如此的熟悉?”朱翊钧听出一股异味来,总觉得这个故事听说过。 “泰西的神就是这样造出来的。”张居正俯首说道。 哦!耶叔! 原来曾光搞的是这出儿,还结合了泰西宗教的神话故事,属实是中西结合的典范了! 曾光听闻,猛地变色,他还以为自己的这个说辞,皇帝和张居正不知道,但是显然,君臣比曾光想象的更加博学。 “你们怕我。”曾光调整了自己的脸色,变得再次波澜不惊了起来,平静的说道:“不怕我,你们为何要捣毁六十四家书院?” 朱翊钧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笑容说道:“不不不,朕可以直接回答你,朕会杀光你那些徒子徒孙,杀光那些权豪们资助的人渣,还有狼子野心的权豪,统统抄家,一个不剩!在船上抓到,就绑上石头沉海,在营寨抓到,就在营寨杀斩首示众,在粪坑里抓到,就将其摁在里面活活淹死堆肥!” “这个答案你满意吗?还有你背后的那些主子,都是如此。” 张居正总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忽然想到,这是当年戚继光在东南平倭的时候,对倭寇的处置方法。 曾光不敢置信的看着小皇帝,这什么暴君才能说出这等话来! 朱翊钧看着曾光一脸破防的模样,瞪大了眼睛,看着曾光笑着说道:“吖,你生气啦!你看你,似乎在愤怒!嘿嘿。” “是因为朕在摧毁权豪们资助的小组织,小团体,朕就是要这么做,当年倭患的教训,大明已经吃够了,容不得你们颠倒是非黑白,也容不得你们猖狂无度蛊惑百姓,再说了,你们不见得能蛊惑百姓,因为你们不发鸡蛋!” “你们想把一切美好摧毁,只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朕偏不让,如果你觉得还有些隐藏在阴影里的牛鬼蛇神们没有被清算?那只是还没找到他们。” 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朱翊钧就是你这么想的,也要这么说。 捣毁这些非官式的书院,禁止聚徒讲学,更加不允许非清流人士清议,如果符合定义的标准清流,是可以清议的,像海瑞那样,随便说随便讲。 朱翊钧也给了清流的标准,要会种地。 大明皇帝都会种地,你标榜清流,你连种地都不会,你好意思说自己清流?为小民张目,为天下社稷奔波?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一亩地多少肥、多少水、多少粮、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收、什么样的病虫害等等数不清的问题,朱翊钧都清楚的知道。 “张居正的新政是广泛反对的!”曾光猛地站了起来,面目狰狞的说道:“他不得民心,他就不得好死,皇帝,你应该能够听到那些反对的声音,振聋发聩!皇帝,你应该能够看到那些反对的浪潮,愈演愈烈!皇帝你应该感受的到那种愤怒,熯天炽地!” “皇帝,你没有听到,没有看到,没有感受到,都是这个奸臣在蒙蔽了你,而现在,我站在皇帝的面前,告诉了皇帝,皇帝,你知道了奸臣的本来面目,还不快快将其除去!” 朱翊钧的笑容不变,看着曾光笑着说道:“很奇怪啊,你知道你,你的徒子徒孙,你的同党为何要为权豪张目?因为这些人啊,全都权豪们的口舌,全都是权豪养的家犬,主人让他叫,他还不得汪汪乱叫?” “不是吗?你自己不就是个这样的例子吗?活生生的例子就在朕的面前,告诉朕,你们多么的狂妄,朕握着团营,你们还敢如此欺辱与朕,更遑论那些小民了。” “怎么不说话了?因为你对这一切都太了解了,太清楚了,说不定,在讲学的时候,你还在心里,轻蔑的嘲讽过他们,是不是?” 曾光嘴角不停的抽动着,这个小皇帝怎么这么难糊弄!比权豪都更加难缠! “继续说啊,别抖,你问,朕给你解答,朕为何要这样做,问就是了。”朱翊钧看着曾光,颇为平静的说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还以为你这个大师能有什么高论,不过如此。” “缇帅,把曾光带到解刳院看一看,再回来说话。” 朱翊钧让赵梦祐把曾光带往了解刳院,而后把曾光拖了回来,曾光看到了阿鼻地狱在人间。 朱翊钧看已经吓到了腿软的曾光,叹了口气说道:“就这,还以为你骨头多硬呢,连刑都没上,就软成了这样。” “你还想给朕当教师爷?你有什么资格?你是主持朝局平定了东南倭患?还是富国强兵?切实解决了大明朝国用大亏?还是切实的解决了大明屡战屡败的糟糕局面,你都没做到,你还想给朕当教师爷?” “你算哪根葱,你也配!” 朱翊钧已经失去了继续对话的兴趣,他就是个俗人,他就是喜欢看到这些帝国的罪犯面对刑罚时候,那种胆战心惊的模样,俗不可耐。 “独夫!”曾光用最后的力气,大声的喊了出来。 朱翊钧站定,乐呵呵的说道:“你说朕是独夫?朕是谁?朕是皇帝啊,皇帝不是独夫,是什么?皇帝不是独夫,那还当什么皇帝啊,你这人说话怪怪的,仿佛在故意逗朕笑一样。” “愚不可及。” “真的是一个没修养、没礼貌还有辱斯文的家伙。” 朱翊钧负手而立,离开了北镇抚司衙门,到了门前,张居正斟酌再斟酌的说道:“陛下,天下人不都是这样的。”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在担心什么,担心皇帝真的长歪了,真的长成了独夫,小皇帝的笑容依旧说道:“先生多虑了,朕就是跟他吵架,吵架这种事,当然是怎么胡搅蛮缠怎么来了,还能让他吵赢了不成?” “陛下圣明。”张居正也是松了口气,吵架自然是奔着吵赢了去,把皇帝真的变成独夫,那不是张居正想要看到的。 “朝臣是多少有点让朕失望的,他们这次连朝天阙都不肯了,先生,朕回宫去了。”朱翊钧甩了甩手,向着皇极门而去。 张居正再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朝臣们不肯伏阙的原因,到底是因为什么,小皇帝你还不清楚吗? 伏阙基本规则是法不责众,小皇帝不停的分化伏阙的朝臣们,搞得最后剩下两三个;伏阙的基本规则是暗箱操作,大家各执一词,小皇帝不仅吵赢了,还张榜公示上嘴脸,恨不得把语气神态都写到圣旨里,让天下人都看看,都做个见证,到底谁对谁错。 这还怎么伏阙? 朱翊钧回到了皇宫,并没有结束自己繁忙的一天,而是啃了块很硬的光饼,继续翻阅着算学宝鉴,这本算学宝鉴里的通证、数形结合等等思维,都是值得大力推广的! 朱翊钧在给算学宝鉴做校对注解,一直忙到了深夜,小皇帝才打着哈欠,对着张宏说道:“戚帅那边还没传来消息吗?” “没呢,这才深秋,得到冬天才能打起来。”张宏俯首说道。 “睡觉!”朱翊钧一挥手,示意张宏熄灯便是。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小皇帝一如既往的来到了文华殿内坐定,等待着朝臣们入朝廷议,文华殿,帝国权力的核心。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再次见礼。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安,免礼免礼,朕还是有些失望的,怎么还没人来伏阙呢?他们不是为何心隐、曾光案子,奋力奔走吗?怎么最近这么安静了?” 有点怪,之前还有人连章上奏,最近就跟熄火了一样,很快就没人关注何心隐和曾光的死活了。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糊名之法、草榜填名,已经推行了下去,底册已经封押入京。” “哦?今天能入文华殿吗?”朱翊钧终于知道这帮言官们到底去忙什么了,忙着自己的考成去了,再喋喋不休泄泄沓沓,考成下下等,别说继续当官了,连功名都保不住! 张居正果然阴险狠辣,连糊名草榜,底册这种事都能干的出来。 张居正从桌上端起一个贡盘,递给了张宏说道:“两京一十三省的底册已经入京,一式三份,由吏部、文渊阁、司礼监各誊抄转录一份,都在这里。” 朱翊钧为何底册只有薄博的一份了,翻译翻译,这东西根本就是个密码本,没有这个,连榜单填名都做不到。 “锁上锁上。”朱翊钧翻动了一下,将书页一搓,齐缝下了自己的大印,看着张居正说道:“有劳先生了。” “臣愧不敢当。”张居正再俯首说道。 底册入箱之后,张宏把钥匙呈送到了御前,朱翊钧将钥匙挂在了自己腰上,这个全白铜的钥匙,大约是他身上这些零碎里,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最值钱的东西,他这才笑着说道:“廷议吧。” 没本事的人孙丕扬,会选择抽签任事,有本事的人比如张居正,会选择糊名草榜底册填名法。 “臣等遵旨。”诸多臣工再次俯首见礼,依次落座。 “工科给事中议大司寇永定毛呢官厂事言:官厂仍要有六册一账,供户部勾稽。”张居正翻出了一本奏疏,说起了王崇古负责督办的羊毛官厂。 “理所应当,唯理所在。”王崇古也没等旁人说话,直接开口说道,官厂不仅要有六册一账,还要有官厂志书,方便陛下查阅,甚至要方便陛下拿着厂志给地方复制使用。 比如陕西、陕西行都司、山西、辽东,都是可以开办这样的官厂,一来言利,二来安置失地佃户和游坠百姓,游坠百姓多了,聚啸民变,地方官要么被皇帝砍脑袋,要么被百姓们砍脑袋。 王崇古之所以这么配合,完全是因为利太厚了,只要朝廷不爽约,就是一成利,就足够让人剖心挖腹的忠诚了,没办法,皇帝给的太多了。 现在官厂看起来利薄,一年几十万两银子,可是这才刚刚开始。 商人一旦对钱不感兴趣,开始对别的感兴趣的时候,就十分危险了,王崇古始终想不明白,张四维作为一个商贾之家,为什么对钱不太感兴趣,多危险啊! “那就如此。”张居正见事主都爽快的答应了,看一圈无人反对,才在浮票上写上了自己的意见。 “戚帅领京营已经抵达广宁,陈大成、刘应节督军等,已经到了山海关,随时准备策应,辽东宁远伯李成梁上奏言土蛮纠集。”张居正例行通报了大军推进的情况,战争还在准备阶段,而后将会是一个长久的对峙。 “陕西总督石茂华,以剿捣失剌、参多、巴舍、哈咯卜等番族,捷闻叙将吏功次,阵亡人役。”张居正又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这是陕西总督石茂华的奏疏。 这几个番族都在河套地区,复套,一个大明想却没能做到的事儿。 兵部尚书谭纶听闻之后,点头说道:“理应如此,兵部已经行勘,然而,眼下辽东动兵,陕西不宜再兴刀兵,各番实繁有徒,势不能尽诛法,不应穷治,盖内资茶马以备,招中外捍宾而作藩篱为宜。” 谭纶的确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但是两线作战,对大明而言还是有些吃力,眼下大明主攻方向是辽东,那么其他地方都以招抚比较好。 不扩大战争的规模,不让大明两头奔命,是嘉靖年间的历史教训,当时东南倭患,西北北虏入寇,已经切实证明了一件事,大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如日中天的龙傲天了,翻翻身就能把北虏吓得千里逃亡的时候了。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询问着其他人的态度,礼部、户部、都察院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比如户部大司徒觉得西北也可以建个毛呢官厂,但是王崇古不同意,京师官厂仍在试行,不宜太早铺开,这法例条文都没折腾明白,还是先试行为宜。 柔远人这一套,礼部尚书万士和表示那可太熟悉了! 但大抵都同意了谭纶的意见,不两线作战,承认自己不够强,不是耻辱,不肯励精图治,卧薪尝胆的变强,才是耻辱中的耻辱。 “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言五事儿。”张居正面色凝重的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和我有关。” “第一件事儿,是崇惇大,就是理应崇尚敦厚宽大,他说:陛下临御以来,立考成之典、复久任之规、申考宪之条、严迟限之罚,大小臣工鳃鳃奉职,实在是苛责过重,政严则苛法密,更扰非。所以,朝政理当培元气存大体也,昔皋陶以宽简赞帝舜,姬旦以惇大告成王。” “余懋学希望陛下远宪二君,留心柔克,持大体而略繁文,矜微瑕而宥小错,纶綍本而致和平;不数下切责之旨,政令依于忠厚,而不专尚刻核之实。” 张居正念完了第一事儿,对于明公而言,这些话其实很好理解,中心思想就是宽简惇大,翻译翻译就是:陛下啊,松一松手里的缰绳吧,天下群臣都喘不过气来了! 张居正看向了群臣说道:“考成法是不是苛责过重?考成法是我为首辅之后,一力推行,没有经过廷臣们廷议,就和杨太宰商量了几次,就开始推行了。” “现在议一议,也不晚。” 海瑞疑惑的问道:“大小臣工鳃鳃奉职,难道不应该吗?” “地方官在地方就是青天大老爷,掌生杀予夺大权,做点事,就如此叫嚷,说太过辛苦,觉得辛苦可以致仕,可以不干,有的是人想干,赶紧把位置让出来好了。” 葛守礼摇头说道:“海总宪这话说的,咱们都是在朝为官,真的辛苦吗?辛苦在哪里呢?再辛苦,还能有陛下辛苦?陛下又要御门听政、又要讲筵、还要习武、还要去宝岐司种地、还要研习算学、每月二十九日都要考校功课,还要考校算学。” “陛下都在考成法之中,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余懋学这本奏疏,属实是没有恭顺之心,不应该了。” 尊主上威福之权,葛守礼是极为认真的!考成法起初的确有点不适应,但是习惯了也就好了,陛下都在考成法之下,凭什么百官叫苦喊冤。 司礼监抄了一份余懋学的奏疏,朱翊钧看了半天,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说道:“这是弹劾元辅,还是为元辅表功啊?” “臣愧不敢当。”张居正一听赶忙俯首说道,但是小皇帝的这个理解思路,好像也没什么错。 叫的越凶,说明越有用,奇怪的合理化。 这章是昨天的也就是十八号的!我到家都十点了,写完更新被直接锁了,也不知道哪里违规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六章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余懋学的第一事,是废考成法,这个在流程上,的确是有些不够完整,当初推行的时候,的确是张居正和杨博两个人碰了碰头,最后推行了下去。 现在再议,其实大家也都习惯了。 余懋学说的第二件事就是亲謇谔[jiǎnè],得亏小皇帝读了不少的书,知道这俩字啥意思,謇谔就是正直敢言,余懋学说:戆直之臣辄遭降斥,敢言之士动致外迁,不让人说话,怎么可以这样呢? 应该广开言路,亲近正直敢言的臣子才是。 这第二件事朱翊钧不由的看向了海瑞。 海瑞敢指名道姓的骂嘉靖皇帝,余懋学连指名道姓的骂张居正是个奸臣都不敢,只敢阴阳怪气。 “海总宪,余懋学说朝中无骨鲠正气,说朕不亲謇谔,真的是咄咄怪事。”朱翊钧看着海瑞笑着说道。 怎么没骨鲠正气,海瑞一回京,全晋、全楚、全浙会馆连跪礼都废了,这不是骨鲠正气是什么? 海瑞不卑不亢的说道:“陛下,臣自问略有骨鲠,也觉得还算有些正气,余懋学奏疏中可曾直谏?臣更加明确的问,奏疏中有没有指名道姓的弹劾某人某事?” “若是没有则是以风力舆论胁迫朝廷政令,陛下此乃大奸大恶之徒,不得不防备。” 海瑞也没有说什么套话,直接给了标准,要么你把某人某事拿出来说,要么就闭嘴,说陛下不亲近正直敢言的臣子,侯于赵第一个不答应! 侯于赵多大的脸啊,他说请陛下主持朝会,陛下每月初三都得上朝,主持朝议,这还不是亲近骨鲠正臣,那什么是亲近呢! 余懋学的这本奏疏,第三件事是慎名器,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陛下对一些臣子过于看中,动不动就正一品的官位赐予,而对于真正的圣贤王阳明,却始终不肯从祭孔庙,这是不对的。 更进一步,余懋学认为不应该给杨博谥号,更不应该给成国公朱希忠定襄王的王爵谥号。 给朱希忠王爵谥号,这是缇帅朱希孝为兄长请命、礼部草拟、廷议通过的决策,但是在科臣眼里,这就是张居正在讨好世袭罔替的勋贵。 应该如何去做? 今后大臣在家病故,所在巡抚、巡按,必查其生平无过、舆论称贤,始为题请,事下该部,该部加核焉、该科又加核焉,庶几公论,既明主恩不滥。 就是说杨博在家里病故了,山西巡抚巡按,查看生平功过,最重要的是舆论称贤,舆论说贤才是贤,才能给谥号,这才是公论,舆论不称贤,怎么可以给谥号呢?这不是主恩泛滥吗? 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说道:“大司寇啊,你看奏疏第三事。” 张居正将余懋学的奏疏递给了王崇古,王崇看到了第三事,越看眉头皱的越深,而后他将奏疏传下。 朱翊钧这才问道:“余懋学说让朕慎名器,话里话外意思是朕给的恩德过于泛滥,你看他说大臣在家病故,理当舆论称贤,朕怎么都觉得他在说杨太宰?大司寇以为呢?” 最近朝中在家里病故的只有杨博,徐阶这条老狗都活得好好的。 “他放屁!”王崇古直接恼羞成怒的说道:“陛下,小人谗言不可信!太宰功过,朝廷已然有了定论,轮得到他胡说八道吗?” 如果连杨博都得不到谥号和身后名,他王崇古就更别想了,余懋学这第三事儿,就是在说杨博。 朝中大臣元气之臣,就是正二品,一共就那几个,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总宪,还有内阁首辅次辅,最近致仕的有:杨博、陆树声、王之诰和朱衡,唯独杨博走了,这不是说杨博又是在说谁?! “大司寇有辱斯文了。”冯保提醒王崇古注意仪态,文华殿严肃庄严的场所,怎么能出口成脏,说放屁两个字呢? 余懋学的第四件事是戒纷更,就是不要以某言立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罢之。要遵循祖宗成法,要法三代之上,其实说的就是糊名底册之法,这种糊名底册之法,罔顾人情,简直是无君无父的狂悖之徒,才能想出的绝户计。 他说:条列事宜,势难遥度,则须咨行本处,就彼讲求,议定后覆,不得迁就含糊,以起分更。 很明显吏部尚书张翰一直在坚定的反对糊名草榜、底册填名的法子,这个升迁罢黜,完全只看考成法了,没有一点空间了,根本不讲人情了,而吏部执意反对,张居正仍然强硬通过了廷议,一点都不给吏部面子。 朱翊钧看了眼张翰,也没问讯,文华殿廷议的大臣,哪个不是千年的狐狸,这到底在说什么,大家一眼就看出来了。 最后一事,则是防谗佞,说是近见兵部题覆边功,往往首列阁臣,盛夸督抚,然犹曰运筹宣力例当叙也。 朱翊钧看着兵部尚书谭纶笑着问道:“大司马,嘉靖隆庆年间,可题覆边功?” “唉。”谭纶重重的叹了口气,嘉靖末年、隆庆初年,哪有什么边功可以叙?这不到了万历年间,才一直打胜仗,才有了叙边功之事?兵部才有了点喜气,之前公文全都是这里战败了,那里总兵战亡了。 也就平倭还有点起色,还能庆赏一番,其余全是威罚。 余懋学这个第五事,就是虚空设靶,皇帝屡次以边功给张居正进官位,颠来倒去这么久,还只是一个正一品的待遇,没有太傅的官阶。 皇帝倒是想赐,张居正不要不是?为了这事,小皇帝每次都唠叨很久。 朱翊钧掰开手指头一个个数道:“迁安伯、宁远伯、泗水伯和鹰扬伯,朕登基以来,短短三年,封了四个伯爵出去,余懋学说朕赏罚不明?” “吏部尚书张翰,伱说朕,怎么就赏罚不明了呢?是不给武将勋爵就是赏罚分明了吗?” 朱翊钧对张翰更加不满意了,这封奏疏指向非常明显,就是说张居正考成法清明吏治,让吏部这个铨部威风扫地,而杨博又是考成法的拥趸,一力促成了考成法在京师的试点。 对于张翰,若非张居正拦着,朱翊钧早让他滚蛋了。 张翰赶忙俯首说道:“臣绝无此意,此奏疏和臣没有关系。” “那好!中书舍人拟旨!”朱翊钧看着张翰说道:“朕以冲年嗣位,日夕兢兢谨守祖宗成法,惟恐失坠,近年所行不过申明旧章,修举废坏,未尝妄戮一人,过行一事。其于祖宗法度十未行其一二,何得便谓之操切过急?” “余懋学职居言科,不思体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假借惇大、謇谔、名器、纷更、谗佞之说,邀买人心,阴坏朝政,似这等乱政邪人,本应当依律论治坐罪,念系言官姑从宽,革其职为民,永不叙用。” “着缇骑千户骆秉良,查其是否受赃官、富豪贿赂为之游说,若有实证,逮其入京,徐行提问。” 朱翊钧在逼张翰保余懋学,如果张翰不保余懋学,日后张翰再让言官上谏,言官心里怕是要打退堂鼓,如果张翰保余懋学,那这件事就跟张翰有关,那就简单了,当殿逮捕! 剥皮见骨之术,就你们朝臣会玩?皇帝就不会了吗? “陛下,是不是苛责过重?”张居正端着手说道:“科道言官是朝廷耳目之臣,若是如此苛责,有伤骨鲠正气。” 科道言官是大明重要的纠错机制,因为上奏言事,就革职为民,永不叙用,这个惩罚已经很重了,还要查他贪腐,逮捕入京,徐行提问。 张居正在处置言官的时候,都是格外的谨慎,弹劾他的奏疏,他一律让吕调阳贴空白浮票,说他有过错的言官,他也没有挟私报复,都是,考成法正常升迁罢黜,这已经不是张居正第一次为言官求情了。 朱翊钧则十分耐心的说道:“先生余懋学要只是上奏言事,朕会如此苛求?多少言官上奏,朕都跟他们仔细解释其中缘由,生怕他们听不明白,还让冯大珰帮忙解释。” “可他这是抗朝廷明旨,朝廷要考成,他说没有人情味儿;朝廷要言官就事论事,以事实说话,他就说阻塞言路;朝廷给杨太宰、成国公谥号爵位,他们就说不顾舆论风评;朝廷要给武将事权,要给武将录功封爵,他就说朕赏罚不明,他还说朝中有奸佞。” “要朕看,他才是奸佞!” “庆赏威罚,如此诬告,不做处置,大明何来正气之说?日后这言官,岂不是就靠祖宗成法、先王之法,就可以凭空左右朝局?” “耳目之臣的确是咱大明重要纠错机制,但是这部分肌体已经腐烂,就该切除到一部分,否则怎么长出新肉来?”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臣还是以为得宽宥一二。” “先生,朕意已决。”朱翊钧却丝毫不肯让,别的事儿也就算了,说一句就依先生所言,平日里他就是这么说的,但是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 闹的不能收场了,大不了发个罪己诏,反正年龄小,不懂,皇帝都认错了,还想怎么着! “臣遵旨。”张居正思量再三,他就是个首辅,陛下已经做了决定,再反复上谏,更加坐实威震主上了,既然陛下执意要处罚,那就查一查,万一没查出什么,余懋学也就不用入京徐行提问了。 张居正之所以上谏,其实也是知道,只要查,一定能查出什么,他对这个还是很有信心的。 朱翊钧看着张翰,等待着张翰的表现,首辅都替你说好话了,你张翰不给你的狗腿子说说好话? 但是张翰始终一言不发,就这样放弃了他的狗腿子。 张居正让科道言官弹劾,比如张楚城搞王崇古、张四维,王希元搞张翰的时候,总是为自己门下说话,而且只要这两个言官发动了进攻,那代表张居正拿到了直接的证据去证明不是诬告。 但是张翰让余懋学上谏,制造风力舆论,却死活不肯回护一二,君子和小人的朋党,就是如此的泾渭分明,君子问心无愧,因为事实就是事实,基于事实的弹劾,不是无的放矢,而小人的朋党,多数都是这样的虚空打靶,诬告连连。 诬告蔚然成风,天下必然礼崩乐坏,必然人心沦丧,因为正确和错误的界限已经模糊,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想做也不能做,还谈什么天下图治? 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问道:“大司寇以为呢?” 即便是锦衣卫的缇骑拿人,也需要两份手续,一份是皇帝的圣旨,一份是刑部的驾贴,这样办出来的案子,既不是白纸案,也不是黄纸案,而是铁案,拿人自然要刑部的态度。 “臣以为就直接拿好了,能说出这等言论的言官,没点烂事,臣是不信的,拿到京师来,入了天牢,一顿五毒之刑,自然就招了。”王崇古认真的阐述了自己的意见,直接抓,还查他,这还用查? 朱翊钧见王崇古同意,无奈的说道:“王司寇太过于激进了。” 张居正劝皇帝不要激进,皇帝劝王崇古不要激进,朝堂之上,最激进的是王崇古,王崇古和杨博是亲家,余懋学这封奏疏打张居正疼不疼,那王崇古不知道,但是杨博已经走了,杨博已经无法抗辩了。 王崇古要不为杨博斩钉截铁的说话,人心就彻底散了。 “都察院两位总宪以为呢?”朱翊钧又询问都察院的意见,毕竟科道言官归都察院约束。 海瑞摇头说道:“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臣未见其有一丝的骨鲠正气,不体朝政振奋之意,只为私门所求,为何要在朝为官?干脆为权豪当幕僚算了。” “臣没什么意见。”葛守礼颇为平静的说道,余懋学是晋党,但那是张四维的人,他这个晋党党魁巴不得族党早点死了,搞得晋党整日难堪。 什么臭鱼烂虾,耻与为伍。 “那就发明旨吧。”朱翊钧看着张翰嗤笑了一声,发明旨下江南查办,这个余懋学最好腚底下是干净的。 所有人都知道,余懋学腚底下一堆的事儿。 张居正从桌上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兵部左侍郎梁梦龙,上奏言海运事,请求海运漕粮,接济京储羽翼,漕河省牵挽之力,免守帮之苦,而防海卫所犬牙错落,又可以严海禁壮神都甚。” 王崇古率先发出了质询,开口说道:“元辅,你不能这样坑你的门下学生啊,梁侍郎已经在海漕上跌了个跟头,这又来海漕,若是这次再出事,元辅也保不住梁侍郎了,眼看着梁侍郎已经位居左侍郎了,更进一步可入文华殿了。” 隆庆五年九月,黄河泛滥成灾,运河不通,张居正就让梁梦龙主持了一次漕运,这件事进展一切顺利,第一次海漕进行的非常顺利,一共押解至天津卫十二万石漕粮,节省运费大约一万五千两。 梁梦龙因此,受赐白金文绮,加俸一级。 万历元年初,海运船队行至即墨福山岛,遇大风,坏运粮船七艘,漂米数千石,溺军丁十五人,给事、御史交章论其失,海运遂罢,而不复行。 河运漕粮,自诩正宗,海运漕粮为邪门歪道,梁梦龙在张居正的支持下,短暂的恢复了海运漕粮,但是遇到了大风浪沉船了,梁梦龙立刻就倒了霉。 海运自此就停了。 “人不能因为噎住了一次,就不再吃饭了,海运势在必行。”张居正格外强硬的说道。 “理由呢,元辅要主持漕粮海运,陛下笃信元辅忠贞为国,那总要有个理由说服大家吧。”葛守礼看着张居正十分郑重的说道:“元辅可要想清楚了,此端一开,元辅怕是要多一项通倭的罪名了。” 葛守礼这可不是胡说八道,梁梦龙的海运漕粮船队坏掉了七艘后,朝中言官就说:言海运者,海贼也。清平之朝岂宜容此? 梁梦龙的船遭到了风暴,沉没了七艘,损失了数千石,就成了海贼。 张居正看着葛守礼说道:“国朝河运漕粮运粮四百石为成例,及粮至京,恒少四分之一,又以每石捐五钱为损耗,所有人,都视漕粮为金穴,将失所食,大肆吐骂,不足为奇。”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不骂才怪。” “大司徒,你来说说,为何要海漕吧。” 王国光拿起了个小册子说道:“成化十一年,以贴补车费为由,加贴补米7升,次年罢;成化十三年以鼠耗米加征7升,次年罢;弘治七年,户部以恤运军之苦,每石加征五斗,弘治十年罢;弘治十三年,以每年夏秋多雨,每石加征免晒米4升,3升军困米,弘治十八年,加派变易米2升,折席米5斗,正德元年,皆罢。” “正德七年、家派蒸润米5升,次年罢,正德十六年,加脚价米1斗,次年罢。” 朱翊钧能听明白,这都是自成化年间到正德年间的临时加派,大多数次年就罢了加派。 王国光继续说道:“自嘉靖二十六年起,河运漕粮加过坝旱脚银,每石加银一分,就是维系运河所用,后来,每正耗米百石,加晒干米四石、晒扬米四石、淋尖米一石八斗,合计九石八斗,为私贴常例,延续至今。” “也就是说,四百万石,就要加392000石的私贴。” 朱翊钧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问道:“晒干、晒扬米,是米会有水分晒干和扬尘,这个淋尖米是什么?” 王国光俯首说道:“就是淋尖,收税的升斗石容器,要在上方堆出个米尖儿,算作是一石。” “演示一下。”朱翊钧听明白了,但是没见过,就让王国光演示一下大明税收的淋尖米是什么。 冯保找来了一斗米的容器,张宏找来了米袋子,王国光捧着米往上加,装满了还不停手,继续往里面加,直到再加一把,米开始从淋尖的地方圆润的滚下去后,王国光才停下了手说道:“这就是淋尖米,落到地上的是税吏的,加多加少,看税吏的心情。” 王国光说完又捧了一把,淋在了冒尖的地方,白花花的大米,滚落在了桌上。 “先生,朕有惑。”朱翊钧看着那冒着尖的斗,看着一桌子的米,愣愣的开口说道。 张居正背后瞬间一身的冷汗,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解惑。” 朱翊钧极为感慨的说道:“百姓们为何还没有打到京师来,砍了朕的脑袋当蹴鞠踢?” “臣有罪。”张居正一听这个,吓得一个哆嗦,跪在地上请罪。 “臣等有罪。”群臣见元辅都跪了,立刻跪下磕头请罪。 “平身。”朱翊钧挥了挥手,他清楚的知道了淋尖米到底是什么,除了淋尖,桌上的米也是税收的一部分,他平静的说道:“继续廷议吧。” 淋尖,能够解释骆秉良那几个问题,为什么百姓们宁愿托庇权豪,也不肯听朝廷号令?为何权豪在都大明普遍存在?权豪可能是百姓们最后一丝幻想。 王国光看着面前淋尖的斗继续说道:“这还是一小部分,真正的大头,在路上,一石米,从南衙漕司起运,一路上最少要三石的运输损耗,也就是说,一石税三石耗。” “这里面包括了运军的口粮,每名运军行粮2石8斗,月粮为12石,合计14石8斗,以北粮价计15两,运兵八万余,计120万两;还包括了漕船,清江浦船坞一艘漕船的打造成本约为105两银,按清江米价,则为210石米,漕船2000艘,计20万两;” “过坝旱脚银,每石一分银,晒干、晒扬、淋尖,每百石九石八斗,计价20万银,保运道,修运河等,不算民力,年费至少45万两,这还是没有灾情。” “这笔账,连臣都算不清楚,臣也只能算出朝廷要多花多少钱。” 仅仅王国光算清楚的地方,大明朝廷因为这四百万石的漕粮入京,就要多花200多万两银子,王国光算不清楚的地方呢? 按照一石米三石耗,四百万石就要1200万石的运费,这些消耗,都需要大明的百姓去承担。 “这也太多了吧。”万士和听着这一长串的损耗,呆滞的问道。 王国光拿出了一本没算完的账递给了张居正,运河这本账,王国光算不清楚很正常,这个账根本就算不清楚,他也只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把这本账简单的盘算了下。 这一路上还有大头,那就是大耗子们,这个大耗子是槽帮,这个大耗子是沿途钞关的贪官污吏,这个大耗子是买路钱,这才是大耗子。 张翰眉头紧皱的说道:“运丁所用兵工短牵等项,总计八九万人,穷民资以为生,一旦失业,难保不流而为匪。地方官吏如何维持这么多的运丁生计?这可不是个小事。” 万士和看着张翰,活该张翰当倒一,天天被骂,完完全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万士和看着张翰说道:“所以才要清丈、才要清理侵占、才要还田,才要让百姓安定,种地也是营生,工坊也是营生,你真当那每年十五两的漕粮运军军饷,都发给了运丁?” “不会吧,不会吧,张尚书不会不知道咱们大明发饷难的问题吧,这些钱到底去哪里,张尚书,明人不讲暗话。” 礼部尚书出口戳破了张翰的伪装,揭破了他仍然是为权豪当官的本质。 王崇古颇为同情的看了一眼张翰,他一句也不会帮腔,他大把大把的银子赚着,为何要开口胡说八道? 张翰脸色涨红,但是仍然争辩的说道:“海运历涉重洋,风波靡定,万有不测,所关匪细!河运虽迂滞,而沿途安定,经费维均。自各省以达京仓,民之食其力者,不可数计。裕国利民,计无善于此者!河运迂而安,海运便而险,计出万全,非河运不可!” 海运要从海上走,海上风大,风险较大,河运虽然不便,但是它沿途养活了多少百姓?天下再没有比河运更好的政令了,裕国利民,朝廷得利,百姓亦得利,多是一件美事,为何要废河道漕运呢? 翻译翻译,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万士和一甩袖子说道:“张尚书,这里是文华殿,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讲什么?乍一听有理,但是细细分辨,全都是虚伪,混淆视听。” “朝廷就仅仅是把漕粮改为了海运,您这意思是,咱大明要把大运河给回填掉一样!回填的土石木方、民力差役,这笔钱,你出啊!” “没有了漕运,这运河就像是没有了货运一样,南北的货物,就不走这条运河了,是吗?” “不就是借着漕船不抽分税额,才如此鼓噪?从南衙过来的船,十条漕船里,有五条是漕粮的就不错了。”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强悍而恐怖的战斗力,略微有些不确信,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这还是那个整天法三代之上的礼部尚书万士和吗?短短两年,大宗伯的战斗力已经恐怖如斯了,怼的张翰哑口无言。 张翰沉默了良久,他真的尽力了。 前排提示,前面还有一章,昨天写出来被锁了,刚放出来,这是今天的第一章,万历皇帝申斥余懋学原文:朕以冲年嗣位,日夕兢兢谨守祖宗成法,惟恐失坠,近年所行不过申明旧章,修举废坏,未尝妄戮一人过行一事,其于祖宗法度十未行其一二,何得便谓之操切?余懋学职居言责不思体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假借惇大之说,邀买人心阴坏朝政,此必得受赃官富豪贿赂为之游说,似这等乱政憸人,本当依律论治,念系言官,姑从宽革职为民,永不叙用。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朕就是这样的人,小肚鸡肠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由衷的生出了一种佩服的情绪,国朝已经糜烂如此,和历代首辅一样,直接开摆,对得起皇帝给的俸禄就完事了,何必呢? 烂泥一样的大明,亡了算了。 有的时候朱翊钧面对朝局都有这种感觉,但是张居正始终十分有耐心的处置着国朝大小庶务,这一干就是十几年,工作强度之大,斗争之凶残,也不知道张居正到底是靠着什么支撑到了现在。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张居正在打别人,而且打的对手毫无还手之力,手段高明,手段强硬,处置得力。 海运派在朝中之所以被河运派打的还不了手,就是因为朝廷的漕粮是大大小小这些个蛀虫的金穴,无数人趴在这条大动脉上大口大口的喝血,张居正对漕运的改革,海运漕粮只是第一步。 如果细细看张居正的施政,就发现精细二字,之前三百五十万两白银和丝绢入朝,其实是张居正主持的海运的一次实验,而且是信心十足的一次实验。 这么耐心的张居正,也对张翰的耐心无限趋近于零,张翰在朝,实在是太影响效率了。 张居正为了效率,能把小皇帝的讲筵变成御门听政的自习课,而后讲筵;那为了效率就能把张翰给赶出去,这是最后一次,张翰在廷议之中,说些混账话了。 大明的主要矛盾,就是权豪缙绅与小民之间的生产资料矛盾,张居正为了缓解这个矛盾,连自己的身后名都能不管不顾,便更顾不上张翰这等货色了。 御门听政之后,便是讲筵,张居正结合自己治国的经验,将中庸之道讲解的详细而透彻。 张居正端着手说道:“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夫子说,人君治理天下,有这九件恒久的道理,虽然这九件事和他的效果各不相同,但要做到这九件事,都有一个大前提,所谓行之者一,这个前提是实。” “所以,天下的事儿,必先真实而无虚妄,才能常久而不更易,若是实心,则行实事,如果能做到实,则九经事事都能做成,就可以治理天下了,若是这个实不诚,哪怕是名目再周详,法度条文再全面,到底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虚伪罢了,如何能称得上天下向治呢?” 朱翊钧看着自己做的笔记,眉头稍皱的说道:“可是翰林院注解的中庸,说行之者一,曰仁,就是说天下的事儿,前提是仁。” “虚妄也。”张居正不卑不亢的说道:“至少在谈治国九经这里,夫子不是说仁,而是说实,因为行之者一,下一句话是: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就像放在地上的东西,不放稳定,怎么能够立起来?就像朝政一样,从制定的时候就是歪的,怎么可能长久?这便是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的道理,豫:素定,放好,周正。” “和人交谈,不说实话,自己都不确定,一定颠三倒四;如何确定?信实而已。” “做事之前,没有真实,那一定是行不通的,如果一个人遵循的道理,是真实是脚踏实地的践履之实,那他的道理就有了源头,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有穷尽。” “苟为不实,则言必至于跲(跌倒),事必至于困,行必至于疚,道必至于穷矣。” 张居正讲道理就不喜欢断章取义,而是联系上下文去解读这句话,而不是挑出来某几句去引用。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和仁这个字的关联程度并不是很高,但是和践履之信实,关联程度就很高了。 仁,张居正已经讲过很多的仁,但是最终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其实归纳总结的话,就是仁者爱人,你爱我,我爱你,大家甜蜜蜜。 毕竟做事就像是放东西一样,必然要放的周正,否则就立不住。 夫子到底什么意思,那得问夫子,但张居正的意思很明确,治国行之者一的那个一,就是真实,用事实说话。 朱翊钧不由得想到了老道士,根据张居正所说,老道士想把海瑞叫到跟前骂两句,结果海瑞反过来又把老道士给骂了一顿,海瑞之所以能赢,骂皇帝还不被处死,是因为海瑞信实,他说的是实话。 老道士在嘉靖二十一年宫变之后,就开启了长期摆烂的帝王生活,其实老道士有本事能治好的,就如同,登基前二十年那样,出现问题解决问题,但老道士选择了摆烂。 万士和为什么能追着张翰骂,骂的张翰只能当缩头乌龟?因为张翰在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将运河漕粮虚化为了运河漕运这个概念,被万士和抓到了痛脚,一顿爆锤。 这就是万士和吵架能吵赢的缘故,天下万事,最重要的就是真相、真诚、真实,而一些人最怕的就是真相、真诚和真实,比如科道言官,比如何心隐、曾光之流摇唇鼓舌之徒、比如喜欢诬告、模糊正确和错误界限的贱儒。 从张居正的施政来看,他也只玩真实,不玩虚头巴脑的东西,吹得再精彩,一到真实,就漏了陷儿,那只会贻笑大方,他还当什么国,回家卖红薯得了。 对于错误,张居正也是一如既往的真实,比如高启愚干的蠢事,张居正知道后,也直接认了错,不对就是不对。 朱翊钧颇有感触的说道:“很好,先生大才。” “先生,朕以为,天下四书的注解,还是得以先生注解为准,那余懋学说王阳明要从祭孔庙,但是王门七派,基本都没有了行,也就没有了实,还是先生的注解比较好。” 张居正无奈的说道:“新建伯的才学比臣要高,臣为陛下讲筵,陛下自然以为臣的才学高。” 小皇帝看张居正带了几万层的滤镜,那自然觉得张居正的学问也是极好的,但是张居正自问学问,还是不如王阳明的,他就是个当官的。 朱翊钧则摇头说道:“标准不同罢了,先生的是入世治国的学问,朕看过了阳明心学,不敢说七派都明白,但是王门弟子,多数都走进了岔路里,借着新建伯的名头,招摇撞骗者众。” “先生,天下学政败坏如此,若是先生还不肯教化,那眼下朕有先生辅弼,先生之后呢?朕又用何人?朕之后呢?我大明再用何人?就这么定了。” 张居正其实对自己的教学能力并没什么信心,他的弟子,小皇帝,在刺王杀驾之前,也是厌学;傅应祯直接干脆当殿弹劾张居正他这个座主;高启愚搞出了应天府乡试以《舜亦以命禹》为提;再看李乐,吃人家的拿人家的还不办事。 “先生怕他们学不明白?朕都能学的明白,他们应该可以的。”朱翊钧笑着说道。 “臣遵旨。”张居正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他的学问虽然不高,但是讲的内容都是切切实实的入世治理的学问,大明科举要的是官员,而不是经学博士。 “先生,朕的算学略有精进,先生随朕来。”朱翊钧站了起来,来到了文华殿的偏殿。 厚重的帷幕拉开,正午不太强烈的阳光,照在了那块题板之上。 题板之上,画着一个个的小方格,还有纵横的两条轴,而在题板之上,有一个近乎于完美的曲线,这个曲线,张居正一眼就看了出来,就是之前皇帝陛下研究如何制作看的更清楚、没有色差、更加稳定的反射千里镜所画的曲线。 朱翊钧站在题板之前,颇为郑重的说道:“先生之前讲矛盾说,说月随地动月照影生,树随风动树摆叶随,水随叶动湖生涟漪,天下万物无不存在普遍联系。” “朕之前制作反射千里镜,研究千里镜制作的时候,就在思索,反射千里镜的倍数,又该如何确定?” “而在王文素的《算学宝鉴》之中,有数形结合之思想,数字和形状,存在一种普遍的联系,有形则有数,有数亦有形,就像矛盾,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 “一个数,在图形上也有它的意义,比如0,通常表示没有,那么在很多时候,也表示开始,从零开始,那么数字便有了形的意义。” 朱翊钧拿出了一个圭表,笑着说道:“刻分秒。” 大明的度量衡尤其是度数眼下还是百分制,而不是六十分制度,圭表之上一刻等于一百分,一分等于一百秒,这是大明在天文学上的数形结合。 朱翊钧用尺子画了一根直线,笑着说道:“《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结之多少,随物众寡。” “所以在一条直线我们点一个点,规定为零,就有了起点。” “正算赤,负算黑,所以这条直线就有了方向,向右为正,向左为负。” “以一厘为长度,开始将这条直线切割出来,便有了,…-3、-2、-1、0、1、2、3…如果我们需要更精准,就把一厘分成十毫,如此重重。” 朱翊钧画出了一条数轴来,大明的数轴运用的极为普遍,比如天球,比如天赤道,比如黄赤交角、比如岁差计算、比如圭表影长、比如北天地极出地角度等等,这都是数轴或者说数形结合的具体应用。 数字的图形意义就是点。 张居正当然能够理解这根普通的线有了种种定义之后,就可以成为一种数学工具,因为这种数学工具在度数旁通之中,使用的非常频繁。 “似乎我们可以利用这条数轴表示我们已知的所有的数,整数、分数、小数。”朱翊钧看着这根数轴说道:“但是朕又遇到了一个新的麻烦,比如一个面积为4的正方形,边长为二,可以在带有刻度的数轴上表示出来,但如果是面积为3的正方形,边长是√3,这个数字在数轴上如何去表示呢?” “皇叔的十二平均律,已经证实了,√2、√3它是一个无限的不循环的小数,不能表示为两个整数的比。” 说到这里,朱翊钧停了下来,祖冲之从来不认为圆周率可以被表示为两个整数的比,他精确的计算出了圆周率位于朒数和盈数之间。 同样为了方便计算,祖冲之也给了两个近似值一个名字叫约率为22/7,一个叫密率为355/113,直到万历年间为法兰西效力的韦达,才计算出了355/113这一数值。 数轴可以表示任何一个整数和任何一个循环小数,因为循环小数可以转化成任何两个整数的比。 但是一个无限不循环的小数,又如何在数轴上表示呢? “勾股定理?”张居正思索了一番,疑惑的问道。 “是的,勾股定理。”朱翊钧点头,在0点的位置上,垂直画了一条直线,一个直角坐标系就出现在了纸上,比如√2,就可以用勾1股1,它的弦的长度,就是√2,然后用圆规,将其表示出来。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为这个直角坐标系,编了一个美妙的故事,说朕看蜘蛛结网,蜘蛛的每个位置能不能用一组数确定下来呢?而后朕的目光看向了墙角,墙上的任何一个点,似乎都可以用一个数对去表示出来,所以蜘蛛帮朕发明的直角坐标系。” “陛下…”张居正有些无奈,陛下怎么这么喜欢讲故事呢?明明是为了解决各种现实问题,才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数学工具去解决,非要搞一个蜘蛛启发说。 朱翊钧笑着说道:“顺天府北极天出地角度为39.98°,我们在地球仪上,拦腰画出了赤道,这个北极天出地角度可以视若维度,但是经度呢?” “朕把之前的反射千里镜的曲线,放到了这个直角坐标系里,发现它的经纬,似乎有某种神奇的规律。” “更加明确的说,我们把经纬表示为xy,我发现它的纵轴的值,和横轴的值关系为y=ax。” “更进一步,随意的一条直线,是不是也存在一种映射的关系呢?比如这一条斜着的直线,我们发现这条直线,可以表达为y=kx,这些都是过0点的,那么向上平移,和向下平移呢?就可以表示为y=kx+b。” 朱翊钧兴致勃勃的讲解着关于函数中映射的定义,其实很简单,点构成了线,线构成了面,那么点在一个坐标系里能够表示,线也能够用一个解析式去表示。 映射的数学意义是反映数与数的关系,而映射的几何意义,就是点的集合。 张居正非常容易的就能理解,这是陛下在探索算理的过程中,专门搞出的一种数学工具,清晰明确,一目了然。 朱翊钧也就说到了这里,不过是数学工具,他做这些不是毫无意义,算学是三才万物之总经纶。 度数旁通,就是用数字去度量天下万物,而后互相贯通,王国光一直在致力于用数字去描述大明的国税,让大明的度支更加清晰,这是有着极其深刻的现实意义,毕竟数学不会骗人。 这和张居正一直提倡的天下九经,行之者一为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易曰: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张居正看着那个直角坐标系,用数对去表示位置,用解析式去表达点的集合,也是颇为感叹。 “先生。”朱翊钧放下了自己的题板,看着张居正说道:“俞帅三千人似乎不太够用,是不是可以酌情加一点,毕竟随着白银的流入,以为拥有了白银的权豪们,就会生出一些妄想来,以为有了金银就可以为所欲为。” “红毛番的金银陷阱,在大明可能是一个比红毛番更加严峻的问题。” 西班牙的费利佩二世,这个日不落帝国的君王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越打越穷,越穷越打,尼德兰是西班牙帝国最重要的税赋来源,但是战争发生在境内,造成了对工商业的极大破坏,导致税赋更低。 比如费利佩二世为了惩罚尼德兰地区的普遍造反,提高了羊毛到尼德兰的价格,造成了尼德兰超过五百家手工工场的倒闭,而后英国佬直接就赢麻了,英国佬一直在出口毛呢,而且在泰西和西班牙毛呢产生了竞争。 西班牙自断一臂,英国佬的毛呢生意立刻变得火爆起来,并且吸纳了大量的失业工匠,成为了毛呢生意的中流砥柱。 费利佩二世对尼德兰地区束手无策。 “臣会留意的。”张居正笑着说道,皇帝在提醒张居正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危机,而张居正的回答非常简单,他会留意。 朱翊钧看向了窗外,秋风卷动着层层的帷幕,笑着说道:“起风了,先生慢行。” “臣告退。”张居正离开了文华殿的偏殿,大风呼啸而过,带来了凌厉的东北风,他走了几步,只觉得脸颊一凉,下雨了。 “元辅,陛下差咱家送来了伞和大氅。”张宏急匆匆的从殿内跑了出来,将一个毛呢大氅和雨伞递给了张居正。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披上了大氅,撑开了伞,一步步的走向了文渊阁,一如既往的处置着国事。 “你这大氅是陛下新赐的?”吕调阳看到了张居正回到了文渊阁,看着张居正身上那件莲青蟒纹貂毛精纺呢绒鹤氅,有些疑惑也有些羡慕的问道。 张居正将大氅摘下,整理好点头说道:“嗯。” “圣眷正隆。”吕调阳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说小皇帝对张居正这个帝师真的极好。 吕调阳将一本奏疏递给了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晋党在鼓噪,增加阁臣。” “他们要推举谁?”张居正略显疑惑的拿过了奏疏,摇头说道:“陛下不会同意的。” 推举的人是张四维,但是陛下厌恶张四维,毫无掩饰的厌恶张四维,这种厌恶是对族党的厌恶,更是对党争的厌恶,也是对不体朝政振奋励精图治之意的厌恶。 王崇古在西北补上了窟窿、安置了百姓、开垦的荒田,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把羊毛生意的上下游完全打通,将羊毛官厂初步设立。 陛下对王崇古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乘以-1的转变,一口一个大司寇,一口一个国之肱股柱石,要阳光有多阳光,这就是陛下的态度,能体会振奋励精图治之意,利大于弊的臣子,陛下总是非常的仁慈。 在数轴上,一个数乘以-1,表示这个点,绕原点旋转一百八十度。 “但是他们挑选的时机非常恰当,眼下东北正在动兵。”吕调阳心中千头万绪,最终化为了一道叹息,摇头说道:“唉。” “推王崇古。”张居正握着奏疏,笑着对吕调阳说道:“晋党既然要推举阁臣,王崇古不比张四维更合适?” “非翰林不得入阁,这可是英宗皇帝之后的规矩。”吕调阳眉头一皱,张居正这是在违背祖宗成法,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二甲第八十七名,不是翰林院的翰林。 自从天顺年间之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非翰林不任,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 张居正笑着说道:“大宗伯不会阻拦的。” 吏部虽然不便,但是礼部方便,这就有了运作的空间,既然晋党要推举,那就推举王崇古好了。 张四维这个候选人,就是廷议通过了,陛下一定会一票否决,那不是激化臣权和皇权的矛盾吗? “伱说王崇古办事牢靠,还是张四维办事牢靠?好歹王崇古有真本事,给他事做,他真的能做好,俺答封贡可不容易,还不是被他做好了?”张居正还是觉得让王崇古入阁比较妥当。 “那我跟大宗伯说一声,看他什么想法。”吕调阳想了想,将奏疏放在了桌上,打算前往礼部。 吕调阳刚出文渊阁,看着风雨大作,一场秋雨一场寒,吕调阳打了个哆嗦。 冯保正好前呼后拥撑着伞来到了文渊阁前,看到了吕调阳要出门去,便笑着问道:“次辅这是去哪里?” “去趟礼部。”吕调阳平淡的回答了一句,张居正和冯保交好,那是张居正。 吕调阳和冯保的关系非常一般,大明文官和宦官的关系也没好过。 冯保也不介意吕调阳的态度,宦官要是跟大臣们关系好的不得了,那皇帝就该思考这个家奴是不是该沉井了,冯保笑着说道:“天气转寒,陛下赐了大氅给廷臣们,这不,我给次辅送来了。” “谢陛下隆恩。”吕调阳没想到自己也有一件毛呢大氅,他的也是鹤氅,但是和张居正的还是有些区别。 张居正的大氅是赐服,对襟用的蟒纹,蟒纹不是蟒蛇,是四爪金龙,上面全都是用金线绣成,而背后是一只设计极为精美的仙鹤,所以叫蟒纹鹤氅。 而吕调阳的这件大氅可没有蟒纹,这就有了极大的差别。 冯保来文渊阁送赐服,而后就奔着六部衙门去了,到了刑部衙门,王崇古听说天使来了,吓了一身的冷汗,还以为张四维又闯了什么祸,天使来拿他了! 当知道是皇帝赐服之后,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冯大珰,一点小意思。”王崇古摸出了一沓盐引,十分丝滑的递了出去。 冯保笑着摇头说道:“这点小意思,就是咱家的项上人头,大司寇莫要害咱家。” “就是有些疑惑,按官秩,我应该是正二品的锦鸡,而不是一品的仙鹤,这是不是有些僭越啊。”王崇古看着那件大氅,那是极为高兴的,但又有些愁苦,上面不是锦鸡,而是仙鹤。 王崇古的太子少保因为女儿命妇诰命用了金字被褫夺了,所以王崇古没有加官,他是不能仙鹤的。 “陛下特意交待的,就是仙鹤。”冯保也没藏着掖着,笑着说道:“大司寇把差事办好了,该有的都有。” 这话意思很明确,办不好差事,该没有的脑袋,那就没有了。 “谢陛下隆恩!”王崇古心绪万千只变成了一句话,他肯定了张居正说的那些话,陛下很重循吏,差事办得好,对大明利大于弊,能体朝廷振奋之意,庆赏是不会缺少的。 “大司寇留步。”冯保带着大尾巴,在六部衙门串门,等到从礼部出来的时候,徐爵一愣说道:“没了呀,我记得我按着老祖宗给的单子,点清楚了才出的门的呀。” 这还有个吏部衙门没去,结果这大氅就发完了。 “你没点错。”冯保乐呵呵的说道。 “啊?那吏部尚书的大氅呢?”徐爵疑惑的说道。 冯保面色严肃,他需要在徒子徒孙面前保持住自己的威严,他看似平静的说道:“本来就没有他的。” “啊这…”徐爵愣住了,陛下的心眼真的比针尖还小,连表面的客气都懒得做,一件毛呢大氅都不肯赐。 那到时候文华殿廷议的时候,别的廷臣都穿着大氅去了,只有张翰没有,那场面,简直是羞煞至极。 侮辱人这方面,小皇帝依旧保持了他一贯的水准。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哦,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变了!天变了!天变了! 朱翊钧从来都不是张居正这样的理想主义的践行者,所以他对于羞辱这件事儿,毫无罪恶感。 小皇帝从来不修仁德,大明刚换了两部尚书,的确不太好再动吏部尚书,但是想让皇帝给张翰什么好脸色,那绝无可能,门都没有。 实事求是的讲,朱翊钧的要求不算高了。 葛守礼、王崇古、万士和,也都是晋党,但是这次的恩赏,都是一体恩赏,朱翊钧也就是要求他们在其位谋其政,配合张居正的政令,好好推行新政,让朝堂振奋。 这个要求,真的不算高。 陈太后和李太后带着潞王朱翊镠,再次来到了宝岐司,今天是番薯收获的日子,因为安东尼奥的恭顺之心,为了求投资,拿出了一些看起来很廉价,但是对于大明而言,极为珍贵的礼物,大明的培育薯苗的工作再次展开。 朱翊钧哼哧哼哧的在土里翻着土豆和甘薯,而朱翊镠已经不再用尿和泥了,毕竟长大了一点,朱翊镠现在开始挖蚯蚓了,将蚯蚓拉的老长,而后猛地松手,有的时候拽的猛了,蚯蚓直接被拽成了两截儿。 朱翊镠真的是乐此不疲,玩的非常开心。 宝岐司的宝岐学士徐贞明,看到这一幕就直摇头,这些个蚯蚓,是专门翻土用的!是农具! “徐学士,你是江西人?”朱翊钧在收土豆的休息时间,看着徐贞明问道。 “是。”徐贞明老老实实的点头说道。 “傅应祯是江西人,还是你的同榜、同乡、同师,这次这个余懋学也是江西人,何心隐也是江西人,朝堂这些事儿,你不懂,就不要掺和了,拿着全楚会馆的腰牌好好做事。”朱翊钧摇着大蒲扇,秋老虎临近中午的时候,还是酷热,到了傍晚有冷风阵阵,昼夜气温差距极大。 小皇帝一点贵人的模样都没有,话虽然平静,但是话的意思很明确,徐贞明就是百事不会,只会种田,等闲参与到了这等规模的党争之中,怕是要被撵出全楚会馆。 这对徐贞明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技术人才就埋头搞政治,不要参与到政治之中,胡乱表态,于己不利,于国不利。 这种提醒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徐贞明真的不会。 徐贞明愣了许久,才低声说道:“我已经去牢里看过傅应祯了。” “糊涂!”朱翊钧一听脸色就是一变,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伱说你,你说你,你闲的没事,就编纂下农书,你去看什么傅应祯!” 上次傅应祯弹劾张居正,被小皇帝一顿羞辱,而后致仕,但是傅应祯没走完手续,就锒铛入狱了,因为都察院的御史,弹劾傅应祯收受贿赂,为权豪张目,这入狱就是调查一番。 在万历三年十月份,受贿仍然不是什么大事,姑息和贿政相辅相成,而考成法正在破坏姑息,唯有姑息之弊被压下去,这贿政才能解决。 所以,傅应祯这次入狱,本就不会有什么事,就是调查一番,让他滚蛋回籍,不得签书公事。 徐贞明参与到这种事里,就是糊涂。 “气死咱了。”朱翊钧站起来跺了跺脚,看着徐贞明,变得无奈了起来,摇头说道:“你为什么要去看他?” 徐贞明似乎仍然未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了想说道:“他的家人为他奔波,他家人找到了我说看在同乡、同榜、同师的份上,搭救一二,我知道自己没本事搭救,就是到牢里探望一下。” “你中招了。”朱翊钧看着徐贞明说道:“剥皮见骨术。” 朱翊钧详细解释了下剥皮见骨术,徐贞明,大明皇帝的农学老师,拜在全楚会馆门下,想方设法的将徐贞明牵连其中,将水完全搅混,利用徐贞明的身份,牵连到张居正的身上,让张居正投鼠忌器。 “这么严重?”徐贞明呆愣呆愣的说道:“这些读书人的心思,怎么如此歹毒?” “你呀你,亏你还是个进士,除了种地,能不能长点心眼?他们委托,你就去大牢里看望?朕忙完了去全楚会馆蹭顿饭去,这点薄面朕还是有的,日后,不要再掺和这种事儿,那就不是你的地盘,朕就救你这一次。”朱翊钧还是打算去全楚会馆,让张居正解决下这件事。 徐贞明略显有些茫然,终究是理顺了这些事儿,他其实不是不懂,是全部心思都在农学上,就压根没有细想,都是同乡、同榜、同师,傅应祯的家人,哭的涕泗横流的求徐贞明去牢里看看,傅应祯有没有受刑,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 但是这事儿就是这么不正常,就是为了牵连徐贞明罢了。 很快,就会有人借着徐贞明探监,把徐贞明打为傅应祯和余懋学的同党,把事实清楚和明朗的案子,变得浑浊不清,哪怕是最后傅应祯和余懋学,仍然要被坐罪,那徐贞明这个同党,能讨到好处去? 今年的番薯和土豆仍然是大丰收,安东尼奥带来的薯苗还没进行杂交,这需要种田进行培育,培育种田,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绝不是一朝一夕。 朱翊钧干完了农活,就来到了两宫太后面前。 “皇帝这是要去哪里?”陈太后看朱翊钧风风火火,着急忙慌的模样,就有些奇怪的问道。 朱翊钧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他要去全楚会馆蹭饭,其实是给徐贞明求情,自然要跟两宫太后禀明,毕竟还没大婚,还还不是成丁,出门总要跟家长报备的。 “这些人的心思有这么歹毒吗?”李太后眉头紧蹙的说道:“皇帝是不是想多了?” “我没有恶意揣测他们,大多数情况下,孩儿都高估了他们的下限。”朱翊钧笑着说道:“当然了,朕想多了最好,这说明朝堂之上,还是有骨鲠正气,孩儿去全楚会馆,也算是防患于未然吧。” “去吧去吧。”李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小皇帝去忙国事。 朱翊钧的大驾来到全楚会馆的时候,刚好看到了万士和从全楚会馆出来。 “大宗伯是晋党吧,居然来全楚会馆了?”朱翊钧笑容阳光灿烂,他注意到了万士和披着的大氅,那是朱翊钧赐下的。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万士和刚要跪下行礼。 张居正俯首说道:“参见陛下。” 皇帝过来的消息,小黄门早就已经通禀,张居正自然要来门前迎接,而且再次把全楚会馆的门槛,拆的一干二净。 这个举动让万士和都格外的意外,他都不知道原来在私宅迎接陛下,需要拆门槛的礼仪,张居正还详细的解释了一番,这是当初中山王徐达见太祖高皇帝的礼仪。 只不过近两百年没用过了,所以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多。 朱翊钧立刻就摆了摆手说道:“大宗伯免礼,日后私下奏对,就没必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了。” “臣遵旨。”万士和站了起来,看着皇帝的笑容有些迷茫,当初那个一脸凶狠的皇帝陛下,追着他差点把他问自杀的皇帝,之前的笑容也是这么温和的吗? “元辅叫臣来,是因为朝中有人提议推举辅臣,元辅叫臣过来,说了下这个事儿,臣打算待会儿就去办。”万士和也没有犹豫,陛下询问,他直接讲明白到底来做什么。 张居正面色如常,并没有因为万士和实话实说而生气,张居正做事问心无愧,他自问对得起大明,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对得起先帝的嘱托。 朱翊钧一听是这件事,面色变得严肃了起来,十分明确的表态道:“族党要推举张四维,他之前中毒极深,面如枯槁,是不合适的,先生和次辅要推举大司寇,朕是很乐意的看到的,省的言官们整日里说这文渊阁、文华殿是先生的一言堂,毕竟大司寇办事牢靠,大宗伯尽管去办。” “臣遵旨。”万士和直接长松了口气,前几日的在文华殿上,皇帝和元辅在处置余懋学的问题上,产生了一些小冲突,万士和还担心君臣失和,但是现在看来,就是一点小分歧罢了,在大事上,皇帝和元辅步调一致,那万士和做事就有了底气。 “朕过来蹭顿饭,大宗伯且先忙去。”朱翊钧笑着说道。 万士和再俯首说道:“臣告退。” 一直等到小皇帝进了全楚会馆,万士和才站直了身子,紧了紧大氅,向着王崇古的家宅而去。 朱翊钧又在全楚会馆转了一圈,仍然没找到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子,也没看到戚继光送给张居正的波斯美女,这让朱翊钧是略显失望的。 “陛下在找什么?”张居正也发现了小皇帝似乎在寻找什么,上次小皇帝来蹭饭就找了半天。 “找一个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子,还有两个波斯美人,听说是戚帅当年平倭之后,送给先生的,他们都说先生家里有。”朱翊钧满是笑容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张居正笑了笑摇头说道:“哪来的三十二人轿撵,大明胡同四个人走道都嫌挤得慌,三十二人抬,那能去哪里?至于波斯美人,更是无稽之谈,编排也不编排点有趣的事儿。” 大明京师的胡同其实很狭窄,因为这本身是个军事重镇,很多地方都是丁字巷,三十二抬的大轿子,也没用的地方。 朱翊钧将徐贞明的事儿跟张居正说了一遍,才开口说道:“母亲觉得朕想多了,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陛下英明睿哲。”张居正颇为诚恳的说道:“事实虽然还没有陛下想的那么糟糕,但是这些事儿全都可以串联在一起,若是把徐贞明探监的事,再和推举张四维入阁联系在一起,怕是不简单了。” “要么把徐贞明一道处置,要么就答应张四维入阁。” 朱翊钧一听颇为不满的说道:“歹毒心肠,就是廷推通过了,朕也不盖章,他张四维这辈子都甭想入阁,情势发生到何种地步,朕也可以直接把奏疏扣下,留中不发,急死他们。” 朱翊钧拿出了历史上万历皇帝的不二法门,直接开摆。 张居正无奈的笑了笑,俯首说道:“陛下,臣僭越,奏疏还是应批尽批。” “先生这件事如何处置呢?”朱翊钧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徐贞明朱翊钧自然不肯弃,张四维也决不能入阁来。 “简单。”张居正想了想倒是颇为轻松的说道。 “简单?” 张居正笑着说道:“嗯,简单,让都察院的御史弹劾徐贞明一本,说徐贞明无同乡亲亲之谊,到牢里探望傅应祯,和傅应祯吵了起来,徐贞明让傅应祯幡然悔悟,被傅应祯痛骂一顿,不欢而散,这本奏疏,再指责徐贞明投献,是谄媚幸进之臣,无骨鲠正气,就妥帖了。”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下身子,可谓是百感交集的说道:“先生,可真是个读书人啊!” “谢陛下称赞。”张居正引着皇帝去文昌阁,但是皇帝却去了趟庖厨,专门把游七叫来认真的叮嘱了一番,少辣少油,而且督促先生强身健体,嘱咐了许多。 游七也只敢应是。 张居正玩的就是一手回旋镖,在风力舆论中,傅应祯和余懋学,那就是不阿附权臣的骨鲠之臣,而被张居正举荐入朝,成为了谄媚幸进之臣的徐贞明,自然不是同党了。 大明真的处处都是回旋镖。 朱翊钧真的觉得,张居正活着的时候,朝堂的朝臣们,还是不要挑战张居正的好,看看这个元辅心肠多歹毒,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鬼主意,跟张居正斗,那不是被张居正捏在手里玩吗? 张居正其实可以把徐贞明的腰牌收回来,然后换个种地的人,当初徐贞明领宝岐司,也是张居正举荐的,陛下说不想换,张居正就不换。 朱翊钧到了文昌阁,书房显然是刻意整理过的。 入门挂着三件大氅,都是朱翊钧赐下的鹤氅;而桌上摆放着一个笔筒里面是铅笔,还有一组直尺与圆规;长案之后,是朱翊钧赐下的人体工程学太师椅,那可是陈实功解刳院搞出的,大明朝官久坐,很容易出现各种职业病;窗边是两架千里镜,一台折射式千里镜,一台反射式千里镜。 一束光线会被三棱镜分成七色光,和红外紫外光,而折射千里镜的色差就是这种折射引起的,除了色差之外,折射望远镜很难做到高倍,但是反射千里镜那就可以做成高倍了。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了很久的算学。 “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监生,就这么反感算学吗?”朱翊钧听张居正说起了这个算学授课的反对,略微疑惑的问道:“是狗粮太充足了吗?” “狗粮?”张居正一愣。 “就是权豪们养狗给的钱,太多了吗?”朱翊钧解释了下狗粮的具体定义。 张居正莞尔,小皇帝这里总是能听到很多很多的新奇而准确的词汇,这个狗粮确实非常精准,而且也是贿政之弊的具体体现,摇唇鼓舌,违抗朝廷明旨,不就是为了那点狗粮? 张居正笑着说道:“倒也不全是,可能真的是太难了。” “陛下,翰林和监生之前都没学过算学,他们有的甚至连加减乘除都算不明白,学不会,就会厌倦,越是不懂,就越是厌倦,自然就会反对,也有可能是教授的东西太难了,臣正在跟王锡爵沟通此事,启蒙的授课还是要长久一些。” “没道理啊,朕都能学得会的东西,他们学不会?他们可是国子监的监生,翰林院更是人中龙凤,学不会吗?”朱翊钧两手一摊,发出了学霸的疑虑。 张居正摇头说道:“确实很难,比如这拨算盘,加减还好说,乘除就学了一个多月,都拨不明白呢。” “如此,那就交给先生办吧。”朱翊钧觉得可能确实有这种问题,自从宋初将算学移除科举之后,中原的算学就进入了停滞不前,甚至倒退的黑暗时代,想要一下子恢复,的确需要时间。 在朱翊钧和张居正探讨大明算学教育若干问题的时候,万士和迈着四方步,来到了王崇古的家宅,王崇古的家宅和全楚会馆很近,万士和递了拜帖,才知道,葛守礼已经来了。 万士和与王崇古、葛守礼互相寒暄了几句今天寒风萧瑟天气酷热之后,才进入了正题。 “葛总宪到了,王司寇自然知道,我来所为何事了。”万士和看着王崇古说道:“陛下和元辅的意思是让王司寇入阁。” 王崇古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自己的仙鹤补大氅,陛下的态度非常明显,万士和没有骗人。 “张四维能不能好好养病?!和张翰勾勾搭搭,搞些什么东西!烦死了!”王崇古看没外人,也不掩饰自己对这件事的恼怒。 他刚刚在陛下那里,借着永定毛呢厂落成,狠狠的露了个脸,告诉小皇帝,族党也不是一无是处,张四维反手就告诉陛下,族党真的是一无是处。 自己立的那点功,全都成了无用功。 “眼下辽东在用兵,西北绝对不能出任何的幺蛾子,他鼓噪这等声势,是生怕威罚不够猛烈吗?这又不是当初打不赢的时候了。”王崇古的表情就跟便秘了一样。 王崇古清晰的感受到了天变了,他深知自己是个小人,就是心无天下,只想谋财的人。 朝廷现在富国强兵,有钱有人有强兵可用,王杲都被扔进了天牢里,那逆酋可是从嘉靖三十二年嚣张到了万历二年,王杲联合土蛮,在辽东,弄死了大明三个总兵!既然天变了,那就老实点,安安心心的赚钱不好吗? “我不入阁。”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说道。 “礼法这块,王司寇不用担心。”万士和笑着说道:“就是英宗之后才有了非翰林不能入阁,但是这条文,从未见于明文,就是个暗地里的规矩而已,那杨士奇连个举人都不是,不照样当了好多年的首辅吗?” “没有明文?”不懂就问葛守礼还是第一次知道,这规矩人人都知道,居然不是明典。 万士和非常确信的说道:“规矩的确有,但不是明文。” “那我也不入阁。”王崇古摇头说道:“我刚从宣大调入京师,就立刻入阁,连续升任,没有恭顺之心,就是要入阁,那也要等到毛呢厂试点成了,再谈论为宜,无功不受禄。” “时机不对。” “此时我若是入阁,就是借着西北边衅威逼主上,若是毛呢厂落成,那我是因功入阁,那完全不一样的,我不入阁。” 王崇古因为阅视郎中吴百朋的奏疏,刚刚洗脱了张翰族党推举的恶名,他刚从粪坑里爬出来,自然不肯再跳进粪坑里。 万士和不住的点头说道:“大司寇其实不必忧虑,陛下知道大司寇办事有力,这不是连鹤氅都赐了吗?先入阁,然后等到永定毛呢厂有序之后,再叙功也不是不行。” “人嘛,都要知道变通。” “这不是能变通的事儿。”王崇古仍然坚持己见,他不是万士和,万士和再被皇帝训斥,那也没有干过什么僭越之事。 王崇古可是清楚的记得,他干过些什么,诰命金字、西北把持贡市这两件事,始终就像两道天雷一样,随时准备把他给劈的粉碎,他不肯回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王司寇说这件事怎么办,难道就真的推举张四维吗?”葛守礼想了想问道。 “我来解决吧,这股风力舆论,怎么起的就怎么平息,捣什么乱!”王崇古站了起来,他打算从源头抓起,既然张四维搞得事儿,就让张四维平息此事。 万士和和葛守礼离开,王崇古怒气冲冲的去了张四维的家宅。 “天变了!天变了!天变了!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天变了!”王崇古抓着张四维的耳朵,大声的喊道:“你听见了吗?” 王崇古非常愤怒的说道:“你这件事真的做成了,东北在兴兵动武,要是打输了,还好办,要是打赢了,你家我家,全都的排成一排,送菜市口砍头去!砍头你知道吗?” 王崇古还真的误会了朱翊钧的意思,辽东打赢了,王崇古也不会死,西北办事得力,回京办事得力,这无故威罚,王崇古这不是求荣得辱是什么?人心散了,这谁还肯给朝廷办事? 隆庆末年廷臣有三人,高拱、张居正、高仪,隆庆皇帝的这个安排,也是怕文渊阁真的成了一言堂,高拱和张居正因为嘉靖皇帝遗诏的事儿,早就撕破脸了。 朝中提议推举辅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是万象更新,自然不能答应,现在推举,也能减少张居正的被动,文华殿可能不是一言堂,但是文渊阁绝对是一言堂。 文渊阁掌握了部分的决策权,这部分的决策权是通过浮票来实现的,很多时候,皇帝会采信文渊阁辅臣的意见处置国事。 张居正见新政已经有条不紊的推行了,所以也就答应了下来。 可王崇古不这么想,他以为朝廷是为了东北战事暂时妥协,这东北战事平息,朝廷不算账才奇怪。 “那要是辽东打不赢呢?”张四维挡开了王崇古的手,语气就像是十二月寒冬的凛冽冬风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王崇古瞪大了眼睛看着张四维,而后哆哆嗦嗦的指着张四维,面色从震惊,到惊恐再到嘲讽,而后笑容满面。 “哼,哈哈哈!”王崇古笑了起来,连连摇头的说道:“天变了,你还是没听懂!” “你知道领兵的是谁吗?他叫戚继光!俞龙戚虎的戚继光!南戚北李的戚继光!” “戚继光在东南平倭的时候,多少人给他下绊子?就你那点阴谋诡计,能对付得了他?他的步营在平倭的时候,倭寇就像是开了天眼一样,知道他和俞龙在哪里。” “什么结果?倭寇都被戚继光给杀了!” “说句难听话,你就是再多的阴谋规矩,把戚继光的粮草给点了,他带的那三天的光饼,就能把土蛮给打个对穿,你信不信?” 张四维摇头说道:“我不信,戚继光也是个人,没了粮草他能打赢,我不信。” “唉。”王崇古坐下之后,靠在椅背上,久久没说话,他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开始也不信,戚继光就是个人,是人打仗,就有胜有负对吧,但是军事天赋这个东西,它真的就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张四维,收手吧,赚点钱得了,赚了钱还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张四维反问道:“赚了钱能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吗?既然不能,那赚的钱,不过是给皇帝攒着,什么时候想抄家就抄家。” 王崇古直接被气笑了,还惦记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这就是典型的不读矛盾说,不知道权力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他十分郑重的说道:“皇帝做事也是要讲规矩的!你一个忠臣良臣,皇帝闲的没事干抄你的家?” “哪怕你当个废物,什么都不做,整天吃喝玩乐,不丢人现眼,元辅和陛下那么忙,有功夫搭理你吗?你也太把自己的当根葱了吧!” “这个举荐廷臣的风力舆论,你必须要立刻马上平息掉,否则我明天就致仕,挂印而去,你想死,你自己死,我回家种地去!” 王崇古摆出了自己的条件,他不想上火架,张四维想死就死,他王崇古不伺候了! “你觉得我在诓骗你?致仕的奏疏已经写好了,这股风力舆论,明天还有,我明天就直接离京。”王崇古摸出了一本奏疏,扔在了张四维的脸上。 天变了,王崇古能够清楚的感受到因为他在文华殿,能接收到更多的信息。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只需要一个机会的戚继光 张四维是个读书人,当然他读的书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他完全不明白军事天赋这四个字,是多么恐怖。 拥有军事天赋的人,在战场上,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怎么打都能赢,怎么打都输不了,无论背后有多少的阻挠,都可以获胜。 王崇古读书的时候,读到李世民灭宋金刚,也是不信,就算李世民不是人,那李世民的部将部曲难道也不是人吗?怎么可能打出那样的战绩来。 直到戚继光横空出世,王崇古才彻底理解了,军事天赋这东西,真的不讲任何的道理。 嘉靖四十年四月,两万余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以五十艘战船进犯浙江宁海健跳、临海桃渚、太平新河、楚门等十余处,警报频传,狼烟千里。 四月十九日,总计16艘倭船约1000名倭寇从奉化西凤登陆,当晚进至宁海,蹂躏劫掠。 戚继光接报后部署好台州防守,于二十二日清晨,率主力2000人赶赴宁海,一昼夜急行军二百里,二十四日接敌后,陈大成、杨文率兵鸳鸯阵,仅半个时辰就击溃敌军,余寇落荒而逃,此战,伤亡比为600比0,戚家军无一伤亡。 四月二十二日,倭寇自周洋港登陆,二十四日抢劫新河所城外各地,围困新河。 戚继光夫人王氏正住在新河,她挺身而出,命令打开兵器库,发动百姓穿上军装,手执武器,和兵士混杂,登城守卫,戚继光的夫人亲自登上城门守备,明明主力不在新河,但是倭寇还以为城内是主力,迟迟不敢进攻。 二十六日夜,戚继光率部从宁海县回师台州,2000南兵连夜空腹越桐岩岭,驰奔70里,于二十七日午前先敌赶到府城,二十二日开拔之日,戚继光带领的军兵只有三日口粮,回到台州时候,军中已经断食。 陈大成认为军兵疾驰70里,翻山越岭,回到台州,已经是腹中空空,不适合继续作战,来回奔驰,军兵疲惫,哪怕是先吃顿饭。 但此时,倭寇已经已突入靖江山下,潜抵花街,距城仅5里,戚继光遂下令:亟须灭贼,而后会食。 花街之战打响。 陈大成、丁邦彦等率兵穷追猛打,全歼这股倭寇,其中生擒贼酋2人,斩首308级,落水死亡者无数。此役还解救了被掳的老百姓5000余人,而南兵,只有哨长陈文清等3人阵亡。 要知道倭寇登岸先焚毁船舶,这叫焚舟登岸,就是不死不休,倭寇乃是穷途末路的困兽,这是倭寇为了士气最常用的方法,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这种方法屡试不爽,但是倭寇碰到了戚继光。 四月二十二日转战宁海,二十六日转回台州,军粮断绝饿着肚子在花街杀敌,这已经证明了军事天赋的不讲道理。 但王崇古知道,还有更加不讲道理的战役一共发生了九次,一个月九次。 四月二十五日,一股2000余倭寇乘18艘帆船泊宁海县越溪,二十八日焚舟登岸,犯临海,五月初一进到台州府城东面的大田镇,连续作战的戚继光,在暴雨中跟倭寇对峙了两天,倭寇窜犯仙居。 戚继光在五月三日这一天,在上峰岭设伏全歼此股倭寇,此战仅阵亡陈四等3人。 在嘉靖四十年的四月二十二日起到五月二十二日,一个月的时间,戚继光连续在宁海、新河、花街、上峰岭、楚门、隘顽湾、藤岭、长沙(温岭长沙)和洋岐等水陆九次大战,杀敌五千余人,解救了万余名百姓,而戚继光率领南军仅仅阵亡不到二十人。 台州百姓共倚为长城,东浙实资其保障。 这就是戚继光在嘉靖四十年创造的战争奇迹,这也是戚继光彪悍战绩的一个剪影罢了。 遇到这样的猛将出世,再加上诡计多端张居正,王崇古被猛捶了一顿,也算是看得很清楚,斗个屁,那是能斗的人?不如安心发财。 但是张四维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觉得他可以凭借着那些阴谋诡计,把张居正、戚继光等一众斗下去。 “外甥啊,你还是不懂啊,大明天下不是靠咱们这些个小人撑着,而是靠张居正和戚继光这样的君子撑着,他们才是国之柱石,咱们就是在他们撑起的这片天下,刨点食儿吃。” “你那点阴谋诡计,在国之柱石上挖,挖的动吗?”王崇古这是最后一次劝张四维了,劝不动,就再也不劝了。 “好。”张四维握着手中的致仕奏疏,终究是吐了口浊气,答应了下来。 王崇古拿回了奏疏,离开了张四维的家中。 王谦见父亲回来迎了上去说道:“父亲,和张四维谈的怎么样了?” “冥顽不灵。”王崇古极为不满的说道:“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就觉得自己是对的,他以为他找人编排那些下三滥的故事就能把张居正和戚继光给弄倒了?” “戚继光在台州的时候,因为伤病无钱诊治,和夫人大吵了一架,戚帅为了给全楚会馆送碳敬冰敬,百般周转,戚继光夫人王氏,看戚继光无钱看病,跟戚继光吵的整个台州都知道了!” 王谦惊骇无比的说道:“戚帅如此英雄人物,也为金钱所困?” “你以为呢,张四维编排那些个波斯美人之类的烂事,不堪入目,也就这两年,戚帅不用给全楚会馆送银子,皇帝恩赏不断,戚帅家门才不因为这些事吵架了。”王崇古非常不想承认,但戚继光真的是英雄,也真的穷。 万历十年,给事中张鼎思弹劾戚继光为张居正党羽,戚继光任广东总兵官,万历十三年,给事中张希皋再次弹劾戚继光,戚继光被罢官,同年,御史傅光宅再弹,夺戚继光俸禄,戚继光一代英雄,因为无钱看病,病逝家中。 戚继光真的挺穷的。 王谦听闻张四维要对戚继光的粮草下手,人都傻了,他呆滞的说道:“那可是陛下的习武老师,张四维对戚帅下手,张四维一点都不知道怕的吗?” “陛下真的会杀他九族啊!父亲,在张四维动手前,我们先动手吧!” 王谦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他正在积极备考,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被张四维牵连了下地狱了,王谦找谁说理去? 最关键的是晋党的马芳、麻贵等参将也都在军中。 王谦有的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马芳马王爷、麻贵、李如松这些人,对戚继光都是非常服气,而且跟戚继光的相处极为融洽。 “他不敢。”王崇古摇头说道:“既然不再鼓噪廷推阁臣,就没必要对戚帅下手了,咱们还能安生一段,等大军凯旋,就把张四维的家给点了,烧不死也让他搬过来住,看在眼皮子底下,防止生事儿。” 王谦点头说道:“行,我去安排,刚好收买了张四维家中的抬柴夫。” 抬柴夫就是每日给张四维家中送柴火的力役,这种力役都是煤市口派的,流动性很大,都是些游坠和失地的百姓,给他们一百两,那就是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足够他们搏命了。 是夜,全楚会馆文昌阁内,灯火通明,张居正在给戚继光写信,自从戚继光封爵之后,张居正就很少跟戚继光有书信来往,平日里也很少见面了。 但这不代表友谊的小船已经翻了,相反大家都在不同的领域,为大明振奋力所能及的做着自己能做的事儿。 “打听清楚了吗?”张居正停笔,看着游七问道。 “打听清楚了,是刘台。”游七小心的说出了一个名字,刘台是隆庆五年的进士,有全楚会馆的腰牌,是张居正的学生。 张居正一直觉得有些怪,张四维到底凭什么这个时候鼓噪廷推声势,现在就是让张四维入阁,等到东北打完了,戚继光凯旋了,皇帝就腾出手了,小皇帝那脾气,不把张四维诛九族,张居正跟小皇帝姓朱! 问题就出在了东北战事上,张居正就开始四处留心,张四维到底要作甚,同时打算写信给戚继光、李成梁,督促他们万分小心。 东北任事的就那么多的臣子,张居正把人都查了一遍,最后刚刚履任辽东巡按的刘台,进入了张居正的视野中,这是他的门下弟子。 “陛下一直说臣教得好,道理讲的明白,伱看看这都教出些什么人来,游七啊,你家先生教徒弟这水平实在是不怎么样。”张居正听到了刘台这个名字,重重的叹了口气。 游七赶忙说道:“先生的道理是没有错的!那刘台是江西人,和傅应祯是同邑厚善,实有所主,先生不知其详,实在是刘台刻意隐瞒。” “刘台不是祖籍湖广生于四川吗?怎么又是江西人,和傅应祯同邑厚善了?”张居正眉头紧皱的问道。 游七俯首说道:“祖籍湖广生于四川,三岁就到了江西,和傅应祯是同师,同乡,同榜,傅应祯坐罪入狱后,张四维就见缝插针游说刘台。” 张居正听闻,将手中的书信写完,开口说道:“八百里加急,将书信送到辽东。” 第三日,人在广宁的戚继光,收到了京师的来信,一共三封信,第一封就是大明皇帝的书信,不是圣旨,只是一封信。 小皇帝在信里将最近的课业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遍,现在少年组天下第一高手,已经能开六十斤的硬弓,十矢六中,也学会了骑马,等到戚继光凯旋的时候,就给戚继光演练一番。 对于战事,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不求胜。 打不赢也没事儿,权当练兵了,保住有生力量才是根本。 现在朝廷有钱了,一万人打不穿就练十万人,这次打输了,就给土蛮的察罕汗封王封贡,反正西北已经封了一个俺答汗,虱子多了不痒,开这个先河的是先帝和晋党,孤儿寡母坐江山,多不容易啊,给察罕汗封王封贡也无所谓。 只要大明和土蛮部最后的结果,是大明打赢,就可以了。 戚继光露出了一个笑意,土蛮多大的脸,还用十万人?一万精兵朝廷养起来已经很是吃力了,十万精兵,把皇宫卖了都不够。 第二封是张居正写给他的,戚继光也有些奇怪,自从万历元年封爵之后,就断了联系,他们从没有书信来往,张居正是为了避嫌,书信的内容却让人极为惊讶,张居正让他提防小人,尤其是粮草军备等事,军中多火药,一定要小心小人作祟。 戚继光本就极为留心内鬼,在东南作战的时候,他就吃了不少这种亏,要不是他太能打了,恐怕坟头的草都三丈高了,张居正的提醒,戚继光会更加留心。 第三封信是夫人的信,夫人在书信里,先是把戚继光的小妾,陈氏、沈氏、杨氏挨个骂了一遍,说她们在府中浪费极多,皇帝恩赏极多,但是也不能如此浪费,这三房还内斗不止,弄的府中鸡飞狗跳,没有宁日。 戚继光有三房妾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戚继光夫人王氏孩子接连早夭,已经无力生育,戚继光连纳三房妾室,是为了孩子,四十岁无子可以纳妾,这是大明律的明文规定。 但是戚继光这三房妾室是瞒着王氏纳的,戚继光惧内这件事,大明谁人不知,战无不胜戚继光,回到家里,就得把爪子收起来,后来纳妾的事儿被王氏给知道了,还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来。 王氏还嘱咐戚继光不要再冲锋陷阵了,这个岁数了已经不是年轻时候了,不是连刃十七贼的那个年轻戚继光了,万万爱惜自己,还有府中杨氏给戚继光添了个儿子,六斤六两,让戚继光起个名字。 王氏的书信里,除了思念之外,便是幽怨,幽怨戚继光外出征战,幽怨杨氏给戚继光生了个男丁,最大的幽怨,就是她自己不能给戚继光续嗣。 王氏给戚继光生过孩子,先后有子皆不禄,兵荒马乱的都夭折了,为了续嗣,王氏也是想尽了办法,跑去了兴化九鲤湖祈祷九鲤仙,能再生个儿子,但是太医院的太医也给王氏诊断过了,已经不能生育了。 戚继光写了三封回信,让亲兵送到驿站快马传回京师。 而后他带着亲兵开始巡逻粮草辎重,他的粮草不是谁人说点就能点的,守备极为森严,他点检了一遍,确信并无火患,站在营帐内,看向了山海关的方向。 哪怕是他的粮草被点了又如何? 陛下在一片石李家堡囤积了二十万石,在山海关囤积了四十万石,在蓟州囤积了八十万石,而通州五百库囤积了四百万石,一旦前线粮草补给出现问题,全线立刻开始调运,充分保障后勤。 这不仅仅是皇帝陛下的圣眷,同样也是王国光上奏请命,暂停拨发京官禄米,优先前线军用。 这是振武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优先军用。 戚继光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在台州、宁海、花街等地方作战,翻山越岭还饿肚子是常有的,现在好了,戚继光看着这么多的粮草军备,甚至有种错觉,大帅帐内栓条狗,这仗也输不了。 有钱真好。 戚继光看向了天空,他现在盼望着能够赶紧下雪,开始下雪,就是进兵的时候。 十月初,李成梁就把大将军炮架在了龙王庙门前,如果再像去年一样,十二月才下雪,李成梁真的要轰了龙王庙。 张学颜收到了张居正的书信,立刻就找到了李成梁。 李成梁手里也有一封和张学颜差不多的书信。 “刘台这个逼养的居然要点老子的粮草!来人!”李成梁一看书信,拍桌而起,愤怒无比的说道:“把刘台逮来!” 张学颜作为督抚本来应该劝大帅不要动怒,但是他思前想后,劝个屁,打败仗,他张学颜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亲兵用最快的速度,把刘台给逮到了都司衙门,李成梁本就虎背熊腰,现在怒火中烧,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刘台面前,就像是抓小鸡一样把刘台整个人捞了起来,两手一架,就把刘台给端了起来。 张学颜看着这个古怪的姿势,这个刘台得多蠢,才能干出这种事儿。 李成梁是什么?是军头。 李成梁是从坭坑里爬出来的人物,打胜仗是他晋升的资本,而且辽东有着非常典型的藩镇化趋势,整个辽东战事,都是靠李成梁的家仆,或者说李成梁养的三千客兵作战。 说李成梁是军头一点都不冤枉,只不过这个军头现在肯听朝廷的话。 李成梁歪着头认真打量着刘台,一脸狰狞的恶狠狠的盯着,嘴角抽动了下说道:“听说,你要烧俺们的粮草?” “没有,将军休要听人挑唆!”刘台两脚离地,不停的甩动着,但是李成梁的手就跟钳子一样。 “若非你是张先生门下,你现在已经死了!死人一个了,你知道吗?辽东多猛兽,葬身虎口,多合适啊!”李成梁将刘台扔在了地上冷冰冰的说道:“把他扣起来,拉下去问问究竟。” “我是朝廷命官,是辽东巡按,李成梁,你不要太嚣张!我一定禀明朝廷,治你一个谋叛大罪!”刘台只感觉两个胳肢窝生疼,愤怒无比的说道。 李成梁看着刘台嗤笑一声说道:“哼,你知道什么叫稍给武将事权吗?” “就是打仗的时候,老子说了算!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除非有陛下圣旨!老子怀疑你个狗东西吃里扒外,阴结虏人,就能把你收监!你最好腚底下是干净的!经得起盘问!” “尝尝辽东酷刑,坐冰坨子,我看你招不招!” 坐冰坨子是一种酷刑,就是把人光着摁在冰冰块儿上,冰冷刺骨,痛不欲生,绝对没人乐意尝试此等酷刑,张居正说刘台有问题,刘台自己说自己没问题,肯定有一个人撒谎,李成梁相信撒谎的那个人不是张居正。 张学颜开口说道:“把和刘台有接触的所有人,都拿来询问,互相印证一番,自然知道结果。” 只用了半天时间,刘台和刘台联系的佣奴就直接招了,张学颜写了封奏疏入京,请命把刘台召回京师提问。 在刘台被押解入京的第二天,龙王爷大约是看黑洞洞的炮口不是来虚的,天空洋洋洒洒开始飘起了小雪,而后大雪漫天飞舞。 下雪了,就到了进兵的时候,李成梁立刻点齐了所有客兵,直奔铁岭,而戚继光带领一万精兵,从广宁直扑大宁卫,陈大成会从喜峰口四关隘出关,三面二十一路合围土蛮察罕汗。 自喜峰口出过富民驿、宽河城、柏山驿、会州城、季庄驿、富裕驿、可以抵达大宁卫共四百八十里。 而从广宁卫到大宁卫,共计四百八十五里,途十驿,这些驿路都是洪武二十七年修。 永乐年间,宁王内迁,这大宁卫开始败坏,最后北平行都司名存实亡,自从永乐年后,历朝历代都有人上谏恢复大宁卫,一直到崇祯年间,徐光启还在说要恢复大宁卫。 这其中,尤其是以万历初年、刘应节、谭纶、章潢、陈全之、吴朴、周弘祖等人议复大宁河套,风力最为强劲。 所以谭纶一直说哪怕不总督军务,也就是看看,看看也是极好的,看看之后,谭纶就要继续再复议大宁卫,恢复那些驿路,实际控制大宁卫,能让朝廷减少太多太多的被动了。 这和此时的北虏势力有关,西北方向是土默特部的可汗俺答汗,这是右翼诸部,而东北方向则是土蛮部的察罕汗,这是左翼诸部。 嘉靖三十六年,北虏左右两翼,正式决裂,左翼库登汗不是俺答汗的对手,向东迁徙,移居天寿山脉(大兴安岭),库登汗死后,传位给了土蛮汗,征服海西女真、建州女真等诸部。 土蛮汗自称察罕汗,察罕的意思就是白色、太阳,就是长生天之下最纯真的黄金血统、东方的太阳,类似的延伸之意。 当然大明都叫土蛮汗为土蛮,或者图们。 万历三年十月,土蛮汗手中有骑兵六万。 而戚继光从广宁出发只有精兵一万担任主攻方向,陈大成从喜峰口出兵只有两万作为策应,而李成梁前往铁岭,是为了切断海西女真、建州女真支援大宁卫。 主攻的只有一万精兵,由戚继光率领,天大雪,戚继光在稍微整顿之后,开始进军,前锋李如松率两千人先行开拔,戚继光为本部中军,而副总兵马芳、总督军务梁梦龙为殿后,负责辎重粮草。 大军在大雪之中,开始向大宁卫进军。 西北风在嘶吼,天地如同倒悬,这场雪太大了,大到几乎分不出东南西北,大到几乎分不清楚上下的地步,人刚刚走过,踩出来的脚印,一阵风后,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是草原上的白毛风,暴风雪的天气里,没有任何动物活动,除了大明军在前进。 梁梦龙点检着粮草,看着这大雪纷飞,哈着气,对着身边的马芳疑惑的说道:“这么大的雪,咱们这个时候进兵,是不是不明智?” 马芳却摇了摇头说道:“你信不信,戚帅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大宁卫去?” “戚帅也是人。”梁梦龙没好气的说道,戚继光也是个人,这种天气里,连熊罴都在洞里面窝着,不肯动弹,马芳这话,简直是不可理喻。 马芳哈哈的笑了两声说道:“冻伤是大雪天非作战减员的重要因素。” “此次开拔之前,户部拨付了三万件棉衣,京营人手三件棉衣,一件棉衣作价一两五钱,这就是四万五千两;又给了两万双筒鹿皮靴,就咱们脚下这双鞋,穿一双备一双,一双六两银子,计十二万两银子;风帽,三万顶,一顶就二两银子,三万顶就是六万两。” 风帽是一种防风帽,帽分左右两片,帽顶遮至前额,侧兜两颊可系,一拉整个人就剩下一双眼睛。 梁梦龙用力的跺了跺脚,这军士哪里是军士,分明就是一坨坨行走的银锭子! 马芳将自己的两个手互相揣进了袖子里,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大雪会妨碍军兵机动,轮车可能遇到打滑、陷坑的情况。在大雪的时候,道路无法通行,原先可直达的地方,可能需绕行几十里上百里。在白毛风中行军,能见度很低,不能识别道路和判定方位,甚至无法行军。” “但是这就有个界限,那就是一尺深。” “这场雪你看起来大,其实十月份的大雪,再大也就是一尺深,不影响车驾前行,你看吧,下几个时辰,这大雪就不下了。” “戚帅这个人,与其说是天赋异禀,不如说是观察细致入微,万事仔细。” 果然安营扎寨的时候,天空的雪慢慢小了,梁梦龙专门拿了把营造尺,插进了雪中,积雪厚不到一尺,仅仅差了三厘。 “神了!”梁梦龙捏着尺子,惊讶无比的说道。 马芳依旧揣着手,他岁数大了,打不动了,看着梁梦龙惊讶的表情说道:“你知道为了出塞作战,戚帅准备了多久吗?从隆庆二年开始,到现在整整八年了。” “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作者写到这里的时候,又想起前面戚帅自嘲的那句话:视之如缀疣,安从得展布。戚继光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打仗的机会啊。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章 恨未壮,不能同行 八年来,戚继光从南方来到了北方,从神机营副将,升任了蓟州、永平、山海关三镇总兵官,喜峰口设伏大胜董狐狸,从而被皇帝格外开恩封为了伯爵,哪怕仅仅是个流爵,但是自此之后,戚继光的身份就成为了武勋。 朝中为何一直要弹劾定襄王朱希忠的王爵? 因为朱希忠临死一道带满了血的奏疏,直达天听,前往探病的小皇帝握着血疏找到了张居正,要张居正安排戚继光回京以武勋的身份重振京营,要是张居正不肯答应,小皇帝就握着血疏不肯松手。 一直到张居正答应下来,朱翊钧才洗了手。 武勋居然直达天听,这便是坏了规矩,武勋怎么可以直接绕开兵部,直接将奏疏递到皇帝的面前! 而且兵部那个尸位素餐的大司马谭纶,整天就想着亲自上前线打仗,对于破坏祖宗成法,破坏以文制武大局的这些事儿,充耳不闻。 大明的元辅,作为文官的魁首,天天讲什么稍给武将事权,讲什么将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隶,这不是文官的叛徒是什么! 戚继光牵着自己的马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前行,天空仍然没有放晴,寒风依旧透过厚重的棉服如同刀子般钻进了他的脖颈,他拉开了风帽的绳索,两条气龙喷涌而出,他仍觉得有些热,遂将风帽摘下。 寒风而已,还能有朝堂的风力舆论可怕? 风帽和棉衣相连,这是为了方便,戚继光站定看向了身后,一辆辆的战车,在他的身后排成了一字长龙的向前缓慢而坚定的前行,他再次转过身,继续向前行军。 正如马芳说的那样,十月的天,下再大的雪,也不过超过一尺,不超过一尺,就不会对行军造成致命的影响。 戚继光伸出手,扶在了战车身后,用力推动着战车前行,车陷到了坑里。 车上是大佛郎机炮,火炮就是野战的神兵,而他推的这驾车,就是陛下在大军开拔的时候,亲手推动的那辆车。 “我来吧。”杨文想要替代了总兵、迁安伯推车的举动,这一段是上坡路,拖拽的驴和驽马有些拉不动,结果车轮还陷到了一个坑里,从广宁到大宁卫这套四百八十五里的驿路,已经近两百年未曾修缮过了。 “没事。”戚继光笑着摆了摆手,继续推车,他微微低了下头,用力将车推出了坑,车辆继续前行,而后将手中的一个小旗插在了坑边,防止后来的战车掉入坑中。 戚继光曾经对小皇帝说过,这领兵打仗不是难事,将帅视军兵为手足,军兵视将帅为腹心;将帅视军兵为犬马,则军兵视将帅为国人;将帅视军兵为土芥,则军兵视将帅如寇仇。 戚继光从来不认为领兵打仗是个很难的事情,上下一心,还有什么敌人不可以战胜的呢?所以,军兵推车,他也推车。 但是能做到这一点,别说整个大明,就是放眼漫长的历史长河,也是屈指可数,否则李世民给军士们分食一羊,也不会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几乎没有军将会和军兵们,吃一个灶。 但是戚继光可以做到,他战无不胜的秘密其实就这么简单。 杨文跟了戚继光这么多年,还以为戚帅成为了武勋会变,但是戚帅还是那个戚帅,跟军兵吃一个灶,和军兵一起推车,而不是坐在车上吆五喝六。 杨文服、麻贵服、李如松服、马芳马王爷也服,京营上下也都信服。 “陛下还给咱们京营每个人配了一副暖耳,行军用不上,但是驻扎的时候,至少不冻耳朵。”杨文推着车一直傻乐,从出了山海关后,杨文就一直在兴奋之中,他的状态和大多数的京营军兵完全相同。 暖耳,一个毛茸茸的兔毛耳衣,这是陛下用内帑采买,配给大明京营的每个军卒。 这是出塞作战,不仅戚继光在等一个机会,大明的军士,同样在等待着一个机会,等待着一个可以展布的机会。 戚继光不由的想到了京师里,自己那个习武十分勤奋的徒弟,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 恨未壮,不能同行。 是陛下在推动战车轮毂时候,对戚继光说的话。 “戚帅当初为何要写兵书?”杨文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积雪,有些疑惑的问道。 戚继光向后张望了一下,不是很在意的回答了一下:“武夫哪有功夫舞文弄墨,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也是闲着,这个理由的背后,是戚继光其实自己知道,为什么他会写兵书,一个武夫为何舞文弄墨。 不过是他在蓟州练兵的那五年,已经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满朝文武公卿,哪怕是他手下的军兵,都将他视如缀疣,多余而无用的东西,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志向已经无法展布,所以留下兵书,让后人替他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这就是他写兵书的动机。 戚继光知道,过去自己的座主张居正,非常想要让他戚继光出塞作战,但张居正之前是个次辅,现在是个首辅,张居正做不到的。 张居正能把朝局维持在一个比较健康的状态,已经用尽了全力。 张居正在隆庆六年末,过年前给戚继光写了封信,冗长的书信里有一句:窃意今日,当以钦命为重,不在兵衔之有无。 就是说,张居正窃以为今天,应该以皇帝的昭命为重,不要在意兵衔爵位有无。 从戚继光领兵抗倭开始,张居正就一直在没有任何保留的支持着戚继光,但是到了隆庆六年末,张居正也悲观的发现,练兵五年,根本没有用处,想要出塞作战,难如登天。 张居正已经很难继续支持戚继光走下去了,已经无法支持戚继光,更进一步展布内心的豪情壮志了。 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张居正的极限了。这是一种何等的失望、悲哀以致于绝望,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丈夫心气高,岂肯为空劳。 好在,好在,还有陛下,那就还好,等了八年,戚继光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起个头,唱个歌,提提士气吧。”戚继光对着杨文笑着说道。 “行。”杨文想了想,需要选个歌。 《风涛歌》是平倭寇的时候的歌,在北方有些不太适合,风涛歌是戚继光在福建宁德抗倭之时创作。 彼时正值夏秋之间,沿海一带常有台风袭击,眼看军民深受其害,戚继光到处留心察访,研究万物无穷之理,结合天象变化,摸清风候规律,写的一首通俗易懂的军歌。 这也成了东南沿海军民下海时候,必然唱的一首歌,主要讲的是,天气变化和云气、星光、海沙、动物的关系。 比如海燕成群,风雨便临,海猪乱起,风不可已,海上的燕子一多,风雨便来了,海中的猪一多,风就不可能停止。 风涛歌,在很长时间内,都在指导着东南沿海居民的生产和生活。 戚继光在白毛风里下令进军,京营内外,无一违逆,甚至连问都不问,顶着大风大雪,就开始行军,因为戚继光真的很懂天时。 《凯歌》也不合适,凯歌是凯旋的时候唱的。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杨文转过身来,带头大声的唱了一句,而后杨文附近的几架战车的军兵,开始附和,最后行军途中的大明军的歌声,从不太协调,到整齐划一,最后声啸山林之间。 歌声直冲云霄而去,似乎要将天空的阴云驱散。 北宋末年,金人铁蹄踏破北宋京师开封,黄河以北沦陷,自沦陷那一天起,抵抗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彼时皆以红巾为号,持续了四百多年。 这首《破虏歌》的作者是谁,已经不可考证,有说是刘福通,有说是关先生,但大抵是在跃马箕封龙凤北伐时,这首歌唱遍了大江南北。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戚继光扶着车轮,用力的推动了一下。 戚继光不喜欢打仗,因为只要是打仗的地方,百姓们都好不了,西北打了十几年,东南打了几十年,百姓被打的颠沛流离、土地被打的连绵荒芜、孩子被打的遗骨道旁,兵祸就是兵祸,兵祸一起,战火蔓延,最遭殃的就是百姓。 戚继光非常同意那句话,善战者服上刑。 善战的人,虽应敌制胜,可以快人主之心,然伤残民命,荼毒生灵,即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者,就该服上刑。 他宁愿自己没有用武之地,也不希望大明狼烟四起,但让他绝望的是,明明大明遍地都是他的用武之地,但是他却无法用武。 他一点都不好战,但是他必须要作战。 因为他的征战消灭的是倭寇,消灭的是北虏,消灭的大明这个群体,事关生死生存的仇敌,所以,他要打,还要打赢。 大明军看似缓慢而坚定的向着大宁卫方向而去,歌声仍然以一种昂扬的斗志,充斥在苍穹之下。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我本堂堂男儿汉,汉郎岂甘虏马牛?” 大明军容耀天威。 一日后,阴霾终于一扫而空,天气放晴,但是天气并没有转暖,而是变得更加寒冷,下雪不冷化雪冷。 先锋李如松,沿大凌河快速行进,从太平堡长城关隘出关,抵达营州卫兴中。 慕容鲜卑在这里建立龙城为三燕即前燕、后燕、北燕的都城,北魏至隋唐时期设营州,辽金时期置兴中府,元为兴中州,洪武年间,设立营州卫。 这里历来是塞外战略要地,而李如松的前军赶至,他带着斥候亲自探闻情况。 营州卫的地势,北及西北、西南偏高,向东变低,形如一个向东开口的簸箕,松岭山、努鲁儿虎山两大山脉呈东北西南两个走向贯穿,再加上大凌河冲击平原,让这里变得易守难攻。 李如松所率前锋、大明军则是从广宁而来,就是从东边进攻都营州卫。 也就说,大明从一开始就是不利地形,一旦发动进攻,三面地势较高,无论是以高打低,还是土蛮骑兵冲锋南下,大明军都将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西北风。”李如松面色凝重的伸手感受了下风向,也就是说敌人吊射的话,箭羽可以乘风而来,射程更远,威力更大,对于大明军而言,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利了起来。 当然,如果大明军可以取胜,在营州卫的敌军,也很难逃跑。 十月的地温仍然很高,第一茬的雪落在了地上已经融化,而后随着气温的快速降低结冰,让敌人的骑兵变得难以冲锋,这对大明军而言是最好的消息。 “机不可失。”李如松握紧了拳头,看着面前的营州卫的牌楼,他想要立刻发动进攻,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样的大雪天气的进攻,一定会让敌人措手不及。 但是戚继光反复叮嘱过李如松不要轻举妄动,前锋的作用并不是突破,而是占领一个据点,并且击退敌人的袭扰,让中军赶到的时候,能够落脚的地方,而后展开。 在军令和战机面前,李如松选择了军令。 李如松所率前军开始结硬寨,这种硬寨,是大明当年大破胡虏的手段。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一旦硬寨筑好,就进入了大明军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之地,而不会陷入一种进退失据的窘境之中。 在表现个人勇武和集体决策大局之上,李如松罕见的选择了后者,而不是前者,若是李成梁在此,一定会惊讶于李如松的改变,要知道,李如松在京营遴选武将的时候,甚至对戚继光和谭纶出言不逊。 李如松是军队中最叛逆的人,他不服管教,喜欢亲自冲锋陷阵,能打恶战,堪称勇士,但是这种莽撞的勇士,在某些时候,会给军队带来许多的麻烦。 在大明军还是安营扎寨的时候,营州卫的胡虏,一直没什么动静,十几个斥候,把自己埋在了雪里一直观察着营州卫的胡虏动向,甚至有的大胆些的斥候,已经接近了那一片的营帐。 雪下的很大,营州卫盘踞的北虏左翼,根本就没想到大明军会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选择出塞作战,大明上一次出塞作战还是…去年,李成梁出抚顺关平定古勒寨,抓了逆酋王杲。 在李成梁出塞作战之前,大明军总是被动应战,无论是西北还是东北,自武宗皇帝应州之战后,大明军就再没有出塞作战了,以致于北虏从来不认为大明军仍然会出塞。 哪怕是朝中已经有人将大明军云集广宁、喜峰口的消息,告知了土蛮汗图们,但是图们依旧认为是大明处于战略防守的姿态,不会轻易出关,更不会认为大明军会偷袭营州卫。 不仅仅土蛮汗图们如此认为,就连大多数的北虏都是如此思考问题的,甚至连很多大明人都是如此思考问题,以为戚继光至广宁,就和去年一样,是为李成梁出塞作战做策应。 李如松在营州卫外二十里扎营,营州卫的胡虏都没有发现敌人已经近在咫尺,二十里是一个随时可以出击的距离,风很大,风卷动着地面上的雪,在空中飞舞,让能见度更低。 “你回去休息,我来放哨。”等到营寨有了模样,李如松再次来到了营堡三里的范围内,跟斥候换班,一个斥候已经在雪里埋了整整三个时辰,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 “见过参将!”斥候站起身来,有些激动的说道,他没想到换班的人是李如松亲自前来。 又过了两个时辰,夕阳西下,营州卫的北虏,一个百户终于发现了一些异常,而后打算亲自前往查看。 在皇宫武功房里射穿过铁浑甲的李如松站起身来,将背后的五尺长弓挽在身前,抽出一只四两箭,大架拉圆,眼睛微眯的看着那个发现了异常的百户,在风稍微平息的时候,李如松松开了手中一百斤的上力弓,箭矢猛地飞出,而后打着旋在空中,带着破空之声,向着靠近到了六十步的百户而去。 本应该是划出一道完美抛物线的箭矢,因为迎面而来的西北风,划出了一道诡异的弧线,射向了那名百户,六十步外的百户,听到了箭矢鸣镝的声音时,已经为时晚矣。 夹在风雪之中的黑色箭矢,箭簇划出了一道弧光,以极快的速度飞向了这个百户,穿破了他的皮衣,扎进胸膛的左上方,箭簇钻进了血肉之中,钉在了肋骨之上,肋骨不能阻拦箭矢的突破,应声而断,箭矢入肉十厘,稳稳的扎了进去。 百户低着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胸口处的箭矢,仍然要确认下箭矢是真的还是大雪带来的幻觉,疼痛感在他疑虑之后,才猛地传来,撕心裂肺。 百户软软的倒在地里,他想要哀嚎,但是只能发出一些野兽似的悲鸣,肺破了个洞,他已经不能呼吸,他用力的爬动了两下,而后便再也没有了生息。 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个百户打扮的胡虏死后,过了快半个时辰,才有人出来寻找,斥候之间的作战一触即发,二十一队斥候,开始和胡虏的斥候,开始了互相的试探。 骑射胡虏当然厉害,但是地面已经结冰,马匹无法奔驰,北虏最大的倚仗马匹,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论步射,李如松和大明的斥候,还没有怕过谁,哪怕是黎牙实极为恐惧的英国佬的长弓手到大明来进行军事交流,李如松也有信心,大明将会完胜。 步射,永远是力量和技巧的对决,大明的斥候,都是用的五尺上力弓,一百斤的强弓,射的远还准。 弓箭手的确是远程,但是可不代表毫无近战能力,这些五大三粗,腰比水桶还粗的斥候,远射是一把好手,近战也毫不逊色,李如松带的这些探子,他们有一个不太为人熟知的名字,夜不收哨、墩台远侯。 大明兵部尚书大司马谭纶,提到过,要从夜不收中遴选,入锦衣卫为北镇抚司缇骑,以适应大明日益增长的缇骑人才需求。 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在漫长的九边防线上,也只有三千人左右。 营州卫的北虏始终没搞清楚,敌人到底是谁,所有派出去探闻的斥候,都被大明夜不收一一点名猎杀,一种恐惧的情绪在蔓延,即便是夜色降临,依旧不能阻挠潜藏在夜幕下的夜不收们,收割胡虏斥候的生命。 夜不收,就是可以在夜里活动。 戚继光的中军终于赶到了营州卫前线。 “打完营州卫再吃饭吧。”戚继光看完了所有的探报,做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决定,打完再吃饭。 不让李如松的前锋进攻,戚继光中军一到,连饭都不吃就进攻,这不是抢功吗!李如松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居然就这么忍了? 情况并非如此,如果在不入军营的贱儒们看来,这就是前线抢功的真实写照,就这一件小事,贱儒们能写出万言书的故事来,来给戚继光和李如松泼一身的脏水,而戚继光和李如松的陈情疏,要通过兵部送到皇帝面前陈情,兵部稍微压一压,事情的真相就变成了争功。 其实是李如松的先锋,并没有携带大量的火器,具体而言,就是没有正厢战车,正厢重车,有佛朗机炮两架,缺少重火力支持的情况下,在面对地势的劣势下进攻,并不明智。 当正厢战车推到了距离营州卫三里的时候,遍布整个营州卫的北虏终于反应过来,和他们交战的是大明军。 伴随着战车的稳定向前,大明军进攻的号角声吹响,鼓声震天,盘踞在营州卫的两千胡虏,面对大明军七千京营,根本无力抵抗。 大明京营三倍于敌,而且还携带了512架佛郎机炮,每一个火炮配备九个子炮,可以快速后装。 在正厢战车的大楯的掩护下,大明军一步步的推向了营堡的营帐,敌人开始组织起来冲锋,三人一组负责一门佛郎机炮,在敌人接战冲到了将近八十步的时候,在车正挥舞手中小旗之后,佛朗机炮开始开火。 轰鸣的火炮声轰然响起,硝烟开始弥漫,开花弹从炮膛轰鸣而出,带着呼啸声重重的砸向了北虏,在飞跃北虏众多乌合之众的头顶之时,开花弹轰然爆开,炮弹里面的铁蒺藜、碎铁片在爆炸中,四散激射而出。 铁蒺藜和碎铁片扫过人群,一朵朵血莲在爆炸声中,缓缓绽开。 戚继光一直在用千里镜观察,在第一轮齐射之后,北虏的阵线完全崩溃,轻车开始前进,轻车上站着四个人,手持火铳进行火力压制,推车的人带腰带、钩镰枪,负责近战。 战争的局势已经完全处于一边倒,对于胡虏而言,本来的地利,成为了逃跑的阻碍。 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但是军纪严明的京营,仍然有条不紊的推进,丝毫没有任何的抢功行为,戚继光不止一次对人头功提出了批评,所以,京营的记功是集体记功,也就是说,人头不再是衡量战争功勋的唯一标准,战线才是。 大军开始分割包围,有序消灭。 正兵队不脱离战车作战,奇兵队脱离战车作战,正兵十人操作战车,奇兵十人由队长率领,鸟铳手四人,藤牌兵两人,镗钯手两人,和滕牌兵防御,而火兵一人,专门从事补刀,任何战车走过的地方,补刀手都要给每一个倒在地上的敌人的喉咙割上一刀。 镗钯,三叉三尖有叉加八刺,翼如牛角,可击、可御,兼矛盾两用,敌人离远时,两股可以充当火箭架,用来发射火箭,敌人接近的时候,可以用作长兵。 大明的战车就像是血肉磨盘一样,磨过营州卫北虏的阵线。 敌人溃败了。 在这次战阵中,佛朗机炮的炮弹是开花弹。 大明的开花弹种类繁多,有西瓜炮,飞云霹雳炮,飞催炸炮、神火流星炮等等,开花弹的广泛应用,就不得不提到嘉靖年间兵部尚书翁万达《置造火器疏》。 翁万达,以兵部左侍郎任三边总督,在西北督边六年,跟俺答汗打了六年,俺答汗完全占不到便宜。 嘉靖二十八年,翁万达入京为兵部尚书,能打胜仗的翁万达和胡宗宪、朱纨、戚继光、俞大猷一样,都被认为是善战者服上刑,能打胜仗很了不起吗?不还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同年翁万达父亲病故,按照大明制,翁万达必须要回乡丁忧二十七个月,翁万达丁忧致仕还乡,俺答汗一听说翁万达离开了,立刻开始了筹备南下。 而后就是嘉靖二十九年的俺答汗入寇京畿。 嘉靖皇帝夺情翁万达,朝中的诸多言官反复阻止,说不肯丁忧就不是人子,金革无避也不是先王之法。 翁万达是潮汕人,老家在潮州府揭阳县,从回乡丁忧,再到京师剧变,再到被夺情起复,这来来回回,走了两万里路。 翁万达被夺情起复的时候,背疽发作,但是翁万达从潮汕赶回京师,用了不到四十一天。 回京之后,翁万达再次被反复攻讦,最终被降职戍紫荆关,次年京察,翁万达以病乞致仕,被嘉靖皇帝厌恶,削籍为民。 嘉靖三十一年,大明和俺答汗的冲突屡战屡败,嘉靖皇帝又想起了翁万达来,三次下急诏,起复翁万达为兵部尚书,但诏书到的时候,翁万达已经因病去世。 西北战事自此糜烂。 开花弹就是翁万达搞出来的怼胡虏神器,因为胡虏的甲胄并不是很多,爆炸的破片铁蒺藜可以造成有效的杀伤。 戚继光在战场一直徘徊,大明军在整理战场,而戚继光要改良开花弹,大明的开花弹里面装十两火药,威力巨大,但里面的填充物,仍在实践探索的阶段,有装硫毒药、有装铁蒺藜、有装猛火油、还有装石子的。 戚继光要确定哪种杀伤力巨大,也要对开花弹进行改良,有些开花弹发射之后,变成了哑炮,还有炸膛之事发生。 这个戚帅,整天研究怎么更加高效快速的杀人,但是他一个武勋,不研究如何杀敌,难道研究波斯美人和大明美人的区别? 翁万达可惜了,要是没有丁忧起复的风波,哪里轮得到俺答汗嚣张呢。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克复大宁卫 对于戚继光研究如何高效的杀人,朱翊钧的态度非常明确,恨未壮,不能同行。 大明京营首战告捷,这不是结束,这次出塞作战,并非古勒寨那样,打掉敌人一个营寨就是结束,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这次的胜利看似十分的轻松,甚至打出了碾压的姿势来,这的确是理所当然的。 戚继光非常不喜欢军事冒险,任何的军事冒险在戚继光看来,都是对自己、对将士、对国朝、对敕命或者说朝廷赋予的使命的不负责任,他的一生,所有的胜仗,全都是谋而后定,精心谋划,认真筹备,最终取得胜利。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也是这样的打法,一个能够支撑起大明一片天的柱石。 一个帅才。 大明军行营,来到了营州卫旧地,洪武年间建的城墙早已倒塌,这里早就成为了一个北虏左翼的聚集地,四面地势较高,北风吹不到的地方,临近就有随缘,确实十分适合扎营。 京营摸出了数十辆车来,丈量步车,需要测量出营州卫这个簸箕的具体长度,而后建了一个营堡,一点点的将战争发生的地方从大明移动到北虏的地界,由防守方转为攻击方。 攻守易形,将战线推到敌人的阵线中,就是这次京营出塞作战的主要目的。 这里是大明的出塞的第一个营堡,戚继光的战争任务是建立从喜峰口到大宁卫、从大宁卫到广宁卫的二十四个营堡,减少在东北方向的被动。 “阵斩一千七百余人,李如松追击而去,再斩两百,剩余百余人逃脱,我部伤亡…”杨文看着战报眉头紧蹙的说道:“我部伤亡为零,只有三营二部三司四局六车有一名佛郎机手,因为开花弹炸膛,受了点伤。” 四辆战车为一局,一局主将为百总;四局为一司,一司主将为把总;四司为一部,一部主将为千总;两部为一营,一营的主将为参将; 一辆车20人,正兵10人,奇兵10人。 大明的伤亡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如此战报禀报,怕是言官们又要说将帅欺瞒战损了。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大明从南衙运抵京师的漕粮,总是莫名其妙的失火沉船,所以这么干的朝官们总是认为戚继光也在瞒报损伤。 “就这么报吧。”戚继光在战报上书押下印,没死人就是没死人,每个军兵有父有母,死亡是无法欺瞒的,御史恨不得拿千里镜在京营的身上找麻烦,戚继光还不畏惧这个麻烦。 是什么就是什么,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戚继光才不会粉饰太平,至于朝中言官,风力舆论,那不是军卒的战场,交给陛下、元辅去处置就好。 杨文铺开了一张堪舆图说道:“土蛮汗图们有五个万户,分别是察哈尔万户脑毛大、喀尔喀万户的速把亥、右翼鄂尔多斯万户的切尽黄台吉、永谢布万户的赤把都儿、土默特万户的扯力克,每个万户手中至少一万骑卒可供差遣。” “而我们刚刚击破的营州卫属于察哈尔万户的脑毛大,如果图们收到了我们进兵的消息,将五个万户集结,以优势兵力,攻击我任何一路,恐有危险。” “下雪了,他们的互相驰援守备,或许困难,但还是要小心提防。” “毕竟我们只有一万人。” 杨文对此次进攻并不乐观,因为敌人的实力仍然极其强悍,图们手中至少有六万人,而京营只有一万。 戚继光点头说道:“你的担心很对,草原人的作战方式跟大明完全不同,大明的进兵,是带着足够的辎重粮草,步步为营,而草原的人作战,讲究的就是来去如风,虽然天时不在北虏,但是他们仍然有集结优势兵力的可能。” 北元朝廷被大明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击溃,而后北元朝廷变成了北元汗廷,随着时间的推移,北虏一分为三,分为了瓦剌、鞑靼、兀良哈三个大的部族。 在土木堡击溃了并且俘虏了明英宗朱祁镇的也先,就是瓦剌的太师,而当时草原的可汗是脱脱不花,脱脱不花死后,脱脱不花的三弟满都鲁继承可汗位。 满都鲁死后,没有了继承人,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继承了可汗的位置,自称大元可汗,大明将其称为达延汗或者小王子。 小王子逐渐统一了漠南蒙古诸部,成为了实至名归的可汗。 小王子将漠南蒙古分为了6个万户,分左、右两翼,分封诸子,作为大汗藩屏。 左翼为:察哈尔万户、兀良哈万户、喀尔喀万户;右翼为:鄂尔多斯万户、土默特万户、永谢布万户。 小王子死后,土默特部俺答汗强势崛起,左翼开始东逃,兀良哈诸部被兼并,最终形成了左右两翼的对峙局面。 土蛮汗孛儿只斤·图们,一直将俺答汗视为叛徒,但是实力不如人,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和俺答汗互相盗马仇杀。 土蛮汗图们,以成吉思汗铁木真的黄金血统为傲,手下控弦六万有余。 和大明军的作战方式完全不同,大明的进军方式是一步一个脚印,前锋、中军、辎重,攻打一处,占领一处,继续前进,而草原人根本不会计较一地的得失,对于逃跑完全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他们的作战方式是来去如风。 两百里的距离,大明军队可能需要五六天的时间,才能赶到,但是草原部落集结可能连一天都用不到。 即便是天时不在土蛮汗,因为下雪地面结冰,草原的集结速度会大大降低,但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戚继光对大军做出了布置,在营州卫休息一夜之后,开始继续向大宁卫挺进。 而此时的孛儿只斤·图们,蒙古的宗主大汗,也收到了大明进兵的消息,因为自营州卫而来的溃兵已经证明了此次出塞作战,大明军的实力强悍。 而且图们也很快的搞清楚了是谁在进攻,戚继光。 戚继光的牙旗很好分辨,溃兵们虽然草木皆兵,但还是知道谁杀了他们。 脑毛大惊骇无比的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撤退?那可是戚继光啊。” 戚继光的名字,就像是一个梦魇一样,图们多次想要复刻俺答汗的经验,从喜峰口、北古口击败蓟州的大明军,劫掠京畿,逼迫大明朝臣封贡。 可是图们经过了无数次的进攻和试探,损兵折将,始终无果。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戚继光的名字就像是一个无物可陷的坚盾一样树立在大明的京畿,让图们吃尽了苦头。 受害者董狐狸,索赏被全歼、侄子被俘的董狐狸听闻戚继光打了过来,认真的思索了一番,得到了一个他认为正确的答案。 “戚继光的这次进攻,应该只是想要做到和李成梁在辽东攻克古勒寨一样的战绩,大雪的时候,突然出塞作战,而后歼灭一个部族,向朝廷索要恩赏。”董狐狸信誓旦旦的说道。 “何以见得?”图们看向了董狐狸,董狐狸其实也是万户,是兀良哈部的万户,但是兀良哈三部已经被东逃的蒙古左翼所吞并,所以董狐狸没有实质性的万户封号,为数不多的本部兵马,也被戚继光给完全歼灭了。 董狐狸十分肯定的说道:“中原人喜欢内讧,辽东的李成梁出塞取得了战果,而在京师练兵三年的戚继光,却没有什么作为,戚继光必须要证明自己存在,所以才出塞作战。” 图们看着董狐狸略微斟酌了一番问道:“中原人喜欢内讧,就像我们草原人一样是吗?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还不是俺答汗把我们赶到了这里?” “戚继光有必要证明自己存在吗?他还不够耀眼吗?我们三番五次的在他手里损兵折将,只要他在北方一天,我们就不能突破喜峰口,得偿夙愿。” 图们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对于万历元年董狐狸的战败,图们虽然没有惩戒,但是对于董狐狸的话,图们持有天然怀疑的态度。 董狐狸说戚继光出赛作战,甚至攻占营州卫,是为了找存在感。 问题是,戚继光这样的人,需要找存在感吗?戚继光的存在,就让某些人如鲠在喉。 所以,图们判断,戚继光这次出塞作战的目标,绝对不是为了练兵或者找存在感,得胜后立刻回到长城之内,戚继光一定会继续进攻。 图们和戚继光打了整整八年,虽然后来这三年是跟戚继光的部将陈大成交锋,但是图们自问对戚继光还算了解。 戚继光绝对不会甘心好不容易排除万难,能够出塞作战,就为了拿回了一个营州卫。 “报!报!可汗,富民驿、宽河城被大明军攻破!牙旗陈大成,蓟州军兵!”一个传令官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图们猛地站了起来。 果然如同他预想的那样,大明军的进攻绝对不是之前平定古勒寨那般,而是带着强力的目的性,这个目的自然是图们腚下的这片土地,大宁卫。 “大汗,这可如何是好!”脑毛大用力的揪了揪头上不多的头发,焦急万分。 大明军来势汹汹,而且来人还是戚继光。 图们西北风猛吹天寒地冻的时候,背后也是升起了一层的冷汗,但是他不能慌,作为可汗他要是慌了,麻烦就大了,不同于朝里一些拎不清的朝臣,图们太清楚戚继光这三个字的可怕了。 “不要慌!”图们大手一挥,强作镇定的说道:“让我想想。” 图们在寒风中,还真的想到了个办法,那就是攻敌必救,这也是长期作战形成的路径依赖,大明进攻,草原诸部就突袭大明必须要救援的地方,大明必然撤军。 那么攻敌必救的那个必救的地方,图们思前想后,想到了辽东都司,辽阳。 “让喀尔喀万户的速把亥带领本部兵马,立刻紧逼辽东,召集其他诸部万户,立刻带兵前来!”图们在情势紧急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个决策。 土蛮部或者说察哈尔部,和喀尔喀五部的关系并不是很融洽,喀尔喀五部号称五大营,手中有两万人马,兵强马壮,土蛮汗图们,对这个实力强劲的喀尔喀五部也是无可奈何。 此时让喀尔喀万户速把亥带领本部奇袭辽东,而后聚集本部兵马,或者阻拦,或者逃跑。 这个决策虽然称不上英明,但绝对不算有错。 图们看向了董狐狸说道:“董狐狸你带本部,前往富庶,阻拦戚继光进兵,务必拖住其一日时间,为我部争取时间。” “我?”董狐狸呆愣的问道:“我能拦得住吗?” “你可以。”图们颇为确信的点了点头说道。 矛盾无处不在,所以斗争无处不在,董狐狸和喀尔喀五部的关系极为密切,这个时候,自然派董狐狸去填线,或者说送死。 董狐狸呆滞的离开了大宁卫的可汗金顶大帐,站在雪地里,一时间有些迷茫,去富庶阻拦戚继光是送死,他深切的知道戚继光的可怕,毕竟他的侄子卜哈出现在还在大明军的手中。 但是不去富庶,他立刻会死,图们一定会杀了他。 董狐狸出发了,从营州卫到大宁卫,中间有一座关隘,就是富庶(今天建平县)。 等到董狐狸赶富庶这个地方时,却松了口气,也不用为难了,戚继光的前锋,已经占领了这个地方,董狐狸也不用在这里守备了。 兵贵神速,大明军的行军速度,比图们认知还要快的多的多。 董狐狸当然要尝试夺回这个关隘,这里六分山三分水一分田,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如果能夺回,那自然可以守备一二。 董狐狸让两个百户带领了两百人尝试进攻了一下,战斗的结果就是,若非董狐狸跑得快,怕是被李如松直接斩下马去。 让两个百户试探一下,已经对得起土蛮汗的黄金血脉了。 董狐狸也没多少犹豫,立刻开始向北而去,他不能回大宁卫,否则土蛮汗一定杀了他祭旗,他索性直接北上和喀尔喀万户速把亥合兵一处,进攻辽阳,攻敌必救,这样哪怕是土蛮汗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戚继光的中军赶到了富庶,这里在辽时,属于辽国大定府,金承辽制,仍称呼为大定府富庶县,元时,改名大宁路,洪武年间,富庶县属大宁卫管辖。 近两百年过去了,当年的土石城墙已经被刻意破坏,因为水草不够丰茂,这里日益破败了,只有一些残垣断壁,还在静静的诉说着过去的辉煌。 李如松再次开始进兵,既然已经暴露,李如松的前锋就没有遮掩,带着大量的正厢车,直扑大宁卫,直到距离大宁卫二十里,开始扎营,而后斥候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脑毛大率领五千人出大宁卫,进攻李如松先锋军。 李如松的目的是为了建立前进的据点,占据了有利地形,将所携带的二百五十架正厢车依次排开,充当火炮阵地,对脑毛大进行了炮轰,开花弹下,脑毛大留下了二百多个尸首来不及拖走,逃回城内。 武状元的李如松在野外的弓箭有效杀伤是六十步,再远,他就射不到了,也射不准了。 而火炮的射程为八十步之外,也就是说哪怕北虏人人都要强过李如松,那也得吃上一轮炮轰才能进入射程,而六十步的距离是大明火铳的开火距离,而且射击更为精准的平夷铳,也是北虏的噩梦,长得稍微壮硕些的北虏,都会被平夷铳一一点名。 平夷铳用四钱火药,弹丸三钱,专门负责狙杀六十步范围内披甲军卒。 脑毛大吃了个大败之后,回到城内,来到了金顶大帐内请罪,而图们听闻了脑毛大的禀报之后,有了一个清楚的认识,这一支大明军,居然是以火器为主的军队,火炮和火铳的使用,炉火纯青。 “伱起来吧,不是你的错,是你的对手太过于强大了。”蒙古宗主大汗土蛮汗无力的摆了摆手说道:“不是你的错。” 土蛮汗图们,没有火器,他们赖以为生的弓箭,根本无法对对手造成任何伤害。 天变了,这是土蛮汗图们和大明军接战以来最大的感受,火器的运用和强悍的威力,让土蛮汗图们产生了一种他们落后的作战方式,必然会被淘汰的感觉。 而且图们非常确信,这不是错觉。 戚继光的打法,其实就是当初西北总督翁万达的打法,火炮轰完火铳轰,使用火器,对敌人造成大规模的杀伤。 北虏的军纪并不严明,或者说没有军纪,损失稍大,超过了一成就会溃败,而火炮造成的心理威慑更让人胆寒。 “大汗,该怎么办?”脑毛大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腿还在打摆子,连站都不站不稳,开花弹炸出的一朵朵血莲,让脑毛大仍然心有余悸,惊魂未定。 和如此多的火器作战,实在是让脑毛大有些头大,不知如何作战。 “已经来不及等速把亥的消息了,立刻收拢兵力准备走吧!”图们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打算战略转进。 大明军的火力太强悍了,图们不确信,他强行让手下的军兵冲锋陷阵,这些草原汉子手中弯刀,到底是会砍向大明军,还是砍向他这个可汗。 “戚继光那么厉害,他不去西北打俺答汗,过来打我们干什么!”图们极为愤怒的说道。 脑毛大低声说道:“隆庆元年,咱们攻破了喜峰口,进入了永平,劫掠了滦河地区,戚继光隆庆二年,由南到北,不就是为了防备我们吗?他驻守蓟州、永平、山海关,打的就是我们啊。” 事实也是如此,戚继光从南到北,就是为了守住京师的北大门,蓟州。 图们听闻,一口气儿没倒腾过来,气的直咳嗽,指着脑毛大,愤怒无比的说道:“你什么意思,是我该打是吧!” “不是,大汗,我没有那个意思。”脑毛大立刻连连摆手,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赶忙说道。 图们重重的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大宁卫让给他们了。” 草原人作战就是这样,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你强我就蛰伏,你弱我就欺辱。 次日陈大成带领的蓟州军兵,赶到了大宁卫城下,这一路行来,占据了火器优势的陈大成,比戚继光的京营晚了两天。 陈大成为西路军负责策应,戚继光为中路军负责进攻,而李成梁为东路军负责截断援军。 土蛮汗的应对是收缩兵力,将西路军沿线的兵力完全收缩,而后派出董狐狸阻击中路戚继光,派喀尔喀五部袭扰辽阳。 这个应对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错就错在严重低估了大明军的实力,大明军侵略如火,进军的速度实在是太快,错就错在土蛮部崩溃的速度实在是太快。 对峙持续了两天时间,当陈大成的后勤辎重抵达的时候,戚继光派出了两个车营进行了试探攻城。 所有人都看向了大宁卫城池方向,戚继光用千里镜观察着战场。 敌军的士气非常低迷,戚继光看到的北虏军兵没有任何的斗志,毕竟前两天的接触战,大明的火器恐怖的威力,已经吓破了一些人的胆子,敌军的军备也不精良,披甲率极低,一百人里有一两个有铁甲,有十多个有皮甲,最重要的是没有火器。 大雪天,北虏失去了他们最重要的机动能力,而北虏倚靠城墙守备占据了一定的地利,但是低矮的土城墙,在大明近千门的火炮的面前,变得微不足道,而最重要的人和,敌军的抵抗意志并不算顽强。 天时地利人和,敌军一样都不占,战场上,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总攻开始了,大明军的火炮开始轰鸣,在炮火的掩护下,大明军的车营推着带着大楯的正厢和偏厢车接近了城墙。 敌人的阻击力道比想象中的更加孱弱,城墙上的敌人在炮火的压制下,根本抬不起头,更别提射箭、滚木之类的守城了,城门是被炸毁的,大明军安置了火药,炸毁了城门。 这一招是学大明吕宋总督、兵部尚书、泗水伯殷正茂的手段,传统的攻城车实在是太慢了,棺材里放上火药,将棺材车推到城门前,点燃药捻,等待着火药爆炸,城门在强大的爆炸声中洞开。 城门并没有土木填埋,证明敌军根本就没打算顽抗到底。 探马很快回报,图们带领本部已经从北侧城门逃窜,拥有大量马匹的图们逃跑的速度极快,关键是还有其他的万户接应,戚继光没有下令追击,而是将大宁卫完全攻占。 进攻大宁卫的京营和蓟州军兵,满打满算就三万人,这三万人是无法完成围城的,所以图们仍然可以逃…战略转进。 大宁卫里有两千北虏,由脑毛大率领负责殿后,图们能够逃跑,但是脑毛大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在城中一个粪坑里被擒获,脑毛大寄希望于大明军不会发现他,再趁着大宁卫守备松懈之时逃脱。 攻陷了大宁卫之后,戚继光率领京营短暂修整,并不打算停下脚步,而是会在修整之后,再次挥师北上,继续向全宁卫进攻而去,以攻代守,逼迫喀尔喀王五部从辽阳方向撤军。 站在大宁卫旧城城墙之上,满目疮痍,当年辉煌一时的宁王府已经完全坍塌,被金顶大帐所取代,图们走的匆忙,连这个大帐都没有带走。 大宁卫有宁王府一座,洪武二十四年四月,太祖高皇帝册封朱权为宁王,宁王就藩,兴建宁王府。 宁王府完全仿照南京皇城缩小规模建造,府第规模宏伟,雕梁画栋。 时光荏苒,随着大宁卫、宁王府内迁,现在仅剩下仅头门尚存,头门两壁还嵌屏翰二个大字,高八尺,宽六尺,用青石刻成,没有毁在北虏手中。 戚继光站在宁王府门头之前,久久驻足。 他可以理解当年文皇帝放弃大宁卫的决策,戚继光拥有卓越的军事天赋,他可以理解成祖文皇帝的战略思想。 “郑晓的《皇明四夷考》、严从简《殊域周咨录》都说,当年文皇帝弃置大宁卫的原因是酬劳兀良哈三卫,也就是朵颜三卫帮助文皇帝靖难,文皇帝以大宁卫九十城酬谢兀良哈三卫,戚帅以为呢?”副总兵马芳也站在宁王府的门头前,感慨万千的说道。 戚继光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一派胡言,文皇帝靖难还用兀良哈三卫帮忙?” “景泰年间,兀良哈三卫上奏景泰帝,请命入大宁卫驻牧,被景泰帝严厉申斥,不得入大宁卫活动,怎么就是文皇帝弃地酬谢朵颜三卫呢?” “不读国史,随意编排,这些个儒生,真的让人一言难尽。” 马芳疑惑的问道:“那戚帅以为文皇帝弃地是对的吗?” 戚继光颇为郑重的点头说道:“嗯,大宁卫的弃置,在当时看,是极为合理的。” “主要是昂贵,大宁卫,一年就要消耗百万石粮饷,却无产出,只有军,没有民,如何自给自足?弃置实属无奈之举,文皇帝的思路其实很简单,用进攻代替防守,征战的消耗远低于戍边的消耗。” “文皇帝怎么会想到,永乐之后,兴文匽武愈演愈烈。” 大宁卫的弃置在戚继光看来是极为合理的,就是贵,没有民,只有军,屯耕的粮食根本不够消耗。 御边?永乐年间,根本没有北疆之说,文皇帝五次北伐,大明军打到哪里,哪里就是边界。 用进攻取代防守,就是永乐年间的思维方式,就像现在戚继光做的这样。 进攻比防守要便宜,防守的代价是极为昂贵的,当初做出了弃置大宁卫的永乐皇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永乐之后,大明军居然丧失了进攻的能力。令人唏嘘。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宁卫,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明成祖文皇帝的靖难之役,在嘉靖末年之前,从来没有被人定义过,是为了犒赏朵颜三卫也就是兀良哈三卫,之所以会有文皇帝是借兀良哈三卫的兵完成靖难,最早的出处,便是嘉靖末年,郑晓的《皇明四夷考》和万历二年严从简的《殊域周咨录》。 其实这个说法,完全是因为文人不知兵,他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永乐皇帝要弃置大宁卫。 这是不考虑当时的时代背景,完全靠着自己的想法去猜度,戚继光能够理解,只有军没有民的大宁卫其实很难持久,这边是燕山山脉的余脉,是丘陵地带,六分山、三分水、一分田,也不适合耕种。 文皇帝决计想不到,他的孙子明英宗朱祁镇能搞出一波土木堡天变来,也绝对想不出,在明初唯唯诺诺只敢小声唠叨的文官,会整出文官擅杀边将,加速兴文匽武这种事儿来。 那时候弃置大宁卫,以攻代守,维持边疆稳定的战略是正确的,但是到了永乐之后,兴文匽武的大幕拉开,弃置大宁卫,看来就是个愚蠢的决定。 好在,戚继光来了,进入了大宁卫。 当初文皇帝面临的困局,其实大明眼下也要面临,当年这片地方没有产出、不适合种田、维持大宁都司消耗极大,现在也是如此。 所以土蛮诸部撤离的非常果断,因为图们判断,大明只是为了耀武扬威,也不能久留,等到朝廷的恩赏到了,大明也就该撤军了。 “找到了,找到了!”陈大成带着两个墩台远侯,风一样的冲了过来,满脸兴奋的说道:“朝廷要的东西,找到了。” 王崇古在督办永定羊毛厂的时候,在西北找到了一种膨润白土,可以去污,西北的人常常用来漂洗衣物,这种膨润白土的吸附力极强,而且可以吸附羊毛的各种杂质,最重要的是可以让羊毛更白、更加柔顺。 膨润白土由俺答汗提供,即便是王崇古也只能从西北购买,而且价格昂贵。 还好这种膨润白土经过过滤之后,可以反复使用多次,也不至于太过于被动,但是在产能的扩张中,会因为膨润白土的供应,变得束手束脚。 这让王崇古非常的恼火,过去是朝廷拦着他不让他赚钱,现在是俺答汗借着膨润白土拦着他王崇古,不让王崇古赚钱。 戚继光入了大宁卫后,也在寻找这种膨润白土,大明物华天宝无所不用,但是膨润土这东西,两京一十三省还真没有找到。 活性白土可使植物油、矿物油、动物油、味精、糖、酒等吸附脱色,脱色后的油品不挥发酸,也不会不回色、清亮透明,大明的用量极大,你要制作白糖、制作地瓜烧、榨油等等,就要用到这种吸附白土,但是西北俺答汗非常的贪婪。 “在哪儿?”戚继光看着墩台远侯们找回的白土,确信就是见到的那种可以漂洗衣物的土,询问土矿在哪里。 陈大成赶忙回答道:“桃吐山!” “走去看看。”戚继光带着副总兵和参将们点了四千人,直奔大宁卫西北大约二十里的地方,见到了土山,整座山都在白雪的覆盖下,能看出一个轮廓来,大明用的白土,相对于这座山而言,真的很少,一座山,足够大明用到亡国了。 羊毛生意的战略目的,本质上是为了让草原人养羊,挤占水草牧场,让草原人养不了马,养不了马的草原人就失去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机动力,这样一来大明会更加安全,而羊毛生意需要大量用到膨润土,或者说漂白白土,面前就一整座山,可以让羊毛生意可以扩大生产。 这对大明而言是个好机会,戚继光走上前去,慢慢蹲下,用手拨开了白雪,白雪之下是已经结冰,这是十月份下雪的常见现象,地温高,开始的雪融化,气温持续降低,融化的雪开始结冰。 这也是草原南下总是选择在秋季的缘故,一旦入冬,马匹的机动力开始下降。 戚继光拨开了皑皑白雪,看到了雪下白色的土壤,露出了一个非常阳光灿烂的笑容,鞑靼人也不是傻子,他们也是需要洗衣服的,其实这里就有一个小小的工坊,负责开采这些白土,可以漂洗衣物。 “这次俘虏有多少?”戚继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套上的雪问道。 马芳开口说道:“七千俘虏。” “送到这里挖土如何?”戚继光和马芳商量着战俘的处置,对于这些战俘,按照以往的惯例,也是一体阉割做苦力,这种手段非常常见,这个年代都这样做,戚继光打算让这些个战俘,来这里挖白土,送回大明。 那么从大宁卫到喜峰口的官道驿路,就有了实际的作用。 如果再能从内地迁民安置,即便是这里不能普遍种地,也可以养羊,永乐年间文皇帝面临的困局,大明万历年间同样要面对,大宁都司若是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那就不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了。 “并无不可。”马芳思忖了片刻,选择了答应,他是武将,他也是晋党,他在大同总兵,因为阅视侍郎巡检大同、宣府长城发现了问题,马芳被牵连其中,朝中弹劾最终罢官,而后充任京师副总兵。 如果大明朝廷掌控了白土,那么王崇古对永定毛呢厂的控制力会进一步减弱,这是对晋党的一种削弱,京营在塞外的节节胜利,也会让晋党更加被动,马芳有一万个理由来阻止戚继光的节节胜利,而且张四维不是没找过马芳,但是马芳有一个理由,他不能阻止戚继光获胜。 马芳是个军将,无论什么样的政治光谱,马芳的首要身份,就是军将,他从一个南归的游坠,一步步凭借着战功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上,他的一切都来自于军事上的胜利。 他十岁被土默特部掳掠到了塞外,吃尽了苦头,才逃回了大明,作为一个游坠之民,他爬到今天这个京师副总兵的身份,是用胜利换来的。 所以,他同意戚继光的决定,哪怕是会一定程度上削弱晋党在朝中的话语权。 “我们可能需要改变我们的作战目标。”戚继光跺了跺脚说道:“乘胜追击,一路北上,打到全宁卫,并不撤军,而是彻底占领全宁卫,逼迫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 “马总兵以为呢?” 全宁卫位于天寿山(大兴安岭)的山口处,占领并且恢复全宁卫,土蛮汗就只能西进和俺答汗继续撕咬了,对大明而言,占领全宁卫,这就完全切断了北虏和建奴的联系,这对大明经略辽东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戚继光打算改变自己的战略目标,由原来的威逼全宁卫,逼迫喀尔喀五部撤军,改为完全进攻,攻打并且占领全宁卫。 这一步是极为冒险的,戚继光也有些犹豫,这在他的军旅生涯中并不是很多。 马芳立刻摇头说道:“太远了,我们的后勤完全跟不上,这一次出塞作战,我们打下了大宁卫完全足够了,继续北上,只是驱赶北虏,将大宁卫完全掌控在我大明的手中,戚帅!不能太过于激进。” “我们的优势是火炮,是火铳,这些都需要后勤,一旦北虏切断了我们的补给,大明军立刻陷入了绝境之中。” 马芳认为这是军事冒险,不应该如此激进,这次拿回了大宁卫,下次再进一步,尺进寸取为宜,太过于激进,一旦战败,哪怕是皇帝百般回护,也会让京营陷入巨大的被动当中。 马芳非常坚持自己的态度,哪怕戚继光是总兵,但是他还是继续说道:“我们这是一支训练了三年的京营,加上蓟州军,孤军深入,没有侧翼,没有后勤,太危险了。” “我们还有下一次进攻的机会吗?”戚继光看着马芳颇为平静的问道。 戚继光是一个最不喜欢军事冒险的将领,但是他必须要考虑,这是不是大明京营出击的唯一机会,如果是,那么冒险就是值得。 “有!”马芳斩钉截铁的说道,根据他对朝堂的判断,他认为此次征战塞外,也只是个开始罢了。 戚继光想要改变作战计划,主要是两个原因,第一个朝廷是否会继续支持大明京营的北伐,第二个则是面前的桃吐山,桃吐山的出现很可能改变朝中极为脆弱的平衡。 戚继光对眼下的朝堂,仍然持有悲观态度。 其实这次的出塞作战,在很多的朝臣们看来,完全是为了耀武扬威,主少国疑之下,的确需要一个武威来震慑周围虎视眈眈的凶徒,所以朝臣们也愿意宣扬武威,那就打一打好了,戚继光最好打输了,把戚继光弹劾倒! 一次两次,劳师动众可以,若是继续北伐,朝臣们真的会支持吗?且不说怀远人这种老套的言论,戚继光作为武夫,就能想到,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这八个字,就能掀起一股滔天的反对风力舆论来。 而且,大宁卫是鸡肋之地,大明京营作战的出战和占领,其实毫无意义,而桃吐山膨润土和羊毛生意的出现,很可能会左右朝廷的风向。 戚继光始终抱着一种悲观的态度,不是他不信任陛下,而是他不信任大明的朝廷。 甚至此次的作战,功过是非,都有可能变的模棱两可来,这就是当下大明武夫的窘境,赢也是错,输也是错,不输不赢,长城鼎建,让人发财才是对。 “我支持戚帅的决策,此次的出塞作战,恐怕又是一整轮的争论不休,唉。”梁梦龙非常可以理解戚继光的悲观,并且同意继续北上完全占领全宁卫,他也不看好大明的朝廷,妖魔鬼怪太多,即便是他的老师张居正,也只能让朝局维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罢了。 “不不不,我对元辅有信心,我相信他可以摆平这些,我们在战场上获胜,那么陛下和元辅就可以在朝堂上获胜,赢了就是赢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若是当年西北能有每战皆胜的战绩,晋党还能像现在这样吗?”马芳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戚继光和梁梦龙是十分悲观的,而马芳却很乐观,这绝对不是结束,一定一定会继续北伐。 这是立场不同,导致的认知差异,戚继光和梁梦龙从来不是张居正的对手,所以他们俩儿真的真的很难理解,成为张居正的对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儿,尤其是现在皇权无限支持的前提下。 而作为晋党的马芳,却能够更加直观的感受到张居正的可怕。 戚继光收到张居正书信的那一天,马芳同样收到了王崇古的书信,王崇古非常明确的说,一定要保护好粮草,确保战争的胜利,一旦战败,张居正一定拿晋党祭旗立威。 “那就仍然维持原来的计划吧。”戚继光最终在犹豫中,选择了更加稳妥的办法。 他看向了南方,他选择信任陛下,相信陛下仍然给他展布心中抱负的机会,陛下承诺过,要给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盘踞在大宁卫的京营带着蓟州两万军兵再次北上的消息一出,喀尔喀五部立刻马上选择了撤兵。 喀尔喀万户速把亥,根本就不信任土蛮汗会保证他的后路,一旦土蛮汗在全宁卫选择了向西转进,那么进攻辽东方向的喀尔喀五部,立刻就被包了饺子,被大明的京营、蓟州军、辽东客家兵两面包夹,最后变成瓮中之鳖。 喀尔喀万户的反应极为迅速,跑的很快,但还是被李成梁给咬住了尾巴,追杀了三十多里,留下了一千多首级,狼狈逃窜,大明军大获全胜。 戚继光率部撤回了大宁卫,此战,大明完胜土蛮诸部。 捷报顺着还没有完全恢复的驿路,传回了京师,由兵部、北镇抚司,同时传入了皇宫之内。 此时大明皇帝朱翊钧御门听政,忧心东北战事的他,对国事有些漫不经心,张居正、葛守礼、海瑞、万士和都不认识的某个人去世了,请朝廷赐谥号,风力舆论人人称贤,已经长大了几岁的皇帝陛下,有些开始叛逆,舆论越说这个人贤,皇帝就越觉得这个人不贤。 皇帝的这个叛逆,不是针对张居正,而是针对这些个朝臣。 “报!京营急报!”缇骑风一样的冲进了文华殿内,将一封塘报递给了缇帅赵梦祐,赵梦祐呈送御前。 所有人将目光看向了拿着塘报的小皇帝,看到小皇帝嘴角勾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所有人都知道,大明军赢了,而且是大捷。 “好好好!”朱翊钧站了起来,拿着塘报开口说道:“十月十七日,西线蓟州总兵陈大成从喜峰口出击,一路北上,连战连胜,击破敌寨十四处,斩首一千二百余级,俘虏三千余,于二十三日在大宁卫与戚帅率领的中路军会师大宁卫城下。” “十月十七日,戚帅率领京营从广宁卫出发,从广宁卫出塞,相继收复营州卫、富庶县等关隘,于二十一日抵达大宁卫城下,斩首两千二百余级,俘虏四千余人。” “二十五日,戚帅与陈总兵合并进攻,次日克复大宁卫,斩首一千八百余,俘虏三百人,土蛮汗望风而逃!” “十月二十日,喀尔喀五部在土蛮万户速把亥的率领下,袭扰义县、平虏堡,均被宁远伯李成梁击退,斩首共计两百余,进入相持。” “二十七日,戚帅再次北上,喀尔喀五部被迫撤军,宁远伯率步追击,斩首一千余级,我大明军大获全胜,耀我大明军威!” 朱翊钧挑重点讲明了这次大胜的经过!这一轮的攻防看似只有十天,但是出塞作战克复大宁,就是一场辉煌无比的胜利,极大的提振了大明九边士气,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 塘报被传阅给了廷臣,廷臣开始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 谭纶站在了职官书屏之前,指着堪舆图说道:“一旦我们占领了大宁卫,那么我们的东北方向的战线,就会从长城沿线,变成长城以北的大宁都司一带,由战略被动转为战略主动。” “在过去,土蛮汗、俺答汗,可以从燕山长城的北古口、喜峰口等多处关隘,随时南下,对我大明入寇,洗劫京畿地区,这是在嘉靖二十九年和隆庆元年,俺答汗和土蛮汗曾经做到过的事儿,不是危言耸听。” “但是现在,无论是俺答汗还是土蛮汗,再想要入寇,就必须要攻克大宁卫,这就是战略上的主动。” “克复大宁卫的意义重大,会极大的增加大明在东北方向的主动,诸位请看,以此次喀尔喀五大营为例,他们想要向辽东入寇,那么我大明军,就可以从大宁卫出击,威逼全宁卫,喀尔喀五大营就不得不撤军。” “日后土蛮汗再想袭扰我辽东、京畿,都必须要拔掉大宁卫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只恨不能同行,未能亲眼所见。” 谭纶对于没有亲眼见识到克复大宁卫,十分的遗憾,戚继光一如既往的连战连捷,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他就可以帮大明夺回失去的一切。 谭纶讲的十分通俗易懂,其实很简单很简单,过去的战争总是发生在燕山长城沿线,一旦被突破,铁蹄就会劫掠京畿,但是现在大明多了一条防线,日后土蛮汗和俺答汗想要入寇大明,那就要突破两道防线。 “大司马,等到前线稳定了,朕准大司马去大宁卫看看,但也只能看看。”朱翊钧仍然不同意谭纶亲历战场。 “谢陛下隆恩。”谭纶俯首说道。 张居正笑着说道:“按照之前廷议的结果,就让永平镇卫军,明年开春移防大宁卫,幸甚至哉,与诸公同朝为官。” 张居正的喜悦是无法掩盖的,戚继光又获胜了,就像他之前获胜一样,这次的获胜让大明获得了极大的战略主动性,即便是人亡政息,难不成后人,还能把到手的给吐出来?那是司马光行为。 “之前廷议过此事吗?永平镇外迁大宁卫之事。”张翰眉头一皱,发出了质疑,他完全没有这个印象。 在张翰看来,大明打下了大宁卫就是耀武扬威去了,打完了就回来了,这还要长期占领? 海瑞笑着说道:“丁是丁卯是卯,中书舍人都录有起居注,一看便知。” 通过廷议的那天张翰没在廷议,那天他请了病假,王崇古在、葛守礼在、万士和也在,但是没人告诉张翰当天的廷议内容,这也暴露了一个基本事实,张翰请病假那天,根本就没有留心廷议通过了什么政令。 这就是典型的尸位素餐,作为廷臣,张翰是非常不合格的。 “是不是应该给迁安伯和宁远伯世券了,这可是少有的大胜啊。”万士和看着堪舆图,即便是再不懂军事,他也知道大宁卫的重要性,大宁卫弃地,可是文皇帝身上的污点之一,比杀方孝孺十族更加严重的战略失误。 “大宗伯,给世券会不会有风力舆论的影响?”谭纶十分担心的说道,朝臣喋喋不休,怕到时候万士和也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万士和满是温和的说道:“军功予世券,此乃两百年以来惯例,祖宗成法在上,不敢违逆。” 他的意思是,骂就骂呗,祖宗成法在上,他礼部尚书怎么违背? “宁远伯不是才斩首一千两百级吗?怎么也要给宁远伯世券?这不是赏罚不明吗?”吏部尚书张翰发出了自己的疑惑,李成梁斩首一千两百也要给世券?这可是世袭罔替,名器岂可轻授。 “戚帅的前锋是李如松,此战李如松如同一柄利刃一样,用极快的速度撕裂了土蛮汗的防备,张尚书的意思是,让李家一门两爵?那也不是不行。”万士和看着张翰,平静的解释道。 张翰听闻万士和的理由,也只能点头说道:“如此,理所应当。” 万士和的理由极其充分,让张翰无法反对。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连战克敌,功不可没,但是一门两爵,那是中山王徐达才有的待遇,而且还是因为靖难才出现了一徐两爵的情况。 按照大明长子继承制,哪怕李如松死在了战场上,这宁远伯的爵位,还是李如松儿子的。 张翰死皮赖脸,其实可以阻拦一二,比如说此战发生在塞外,战功不明,是不是有夸大其词,理应派出御史探闻。 但是张翰实在是说不出这样的话,说这话,就是把梁梦龙、刘应节、诸参赞军务,往死里得罪,武勋张翰不怕,但是文官张翰还是很怕的。 查明并没有军功冒领之事,那张翰用自己的人头赔给戚继光和李成梁? “拟旨恩赏!除恩赏外,参战军士,每人再给三两银子,置办沃袄,银出内帑。”朱翊钧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打算立刻昭告天下,大明军在塞外取得了如此大胜。 王崇古看完了奏疏,极为惊讶的说道:“膨润土!他们在大宁卫的桃吐山发现了膨润土!” “怎么,王尚书不乐意?”朱翊钧听闻王崇古这么说,立刻面色阴沉了几分,不只是你西北晋党有膨润土,朝廷也有了膨润土,王尚书就这么不乐意吗? 王崇古倒是没留意皇帝脸色的变化,他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这个俺答汗让三娘子通告宣大督抚吴兑,明年每袋膨润土涨价一银,羊毛一斤涨价到三钱四分,他狮子大开口坐地起价!一斤羊毛本就一钱一分银,他这么涨,我是不肯的,但是又没别的地方买,正是愁苦之时。” “他不卖,咱大明也有。” “大司寇所思所虑,的确如此,全靠俺答汗供应,的确是容易出乱子。”朱翊钧的脸色立刻恢复,连称呼都从王尚书恢复到了大司寇的尊称,说话不要大喘气,很容易让人误解! 王崇古并没太注意到陛下称呼的变化,他看到了膨润土三个字,心神都在这上面了,自然疑虑,这桃吐山膨润土,储量如何,能不能开挖,到京作价几何,沿途匪患是否严重,都是王崇古在思虑的问题。 永定毛呢厂的扩产,进入了一个瓶颈期,俺答汗不仅不给足量供应,还要涨价。这让王崇古这几天头都快要挠秃了,那吴兑一直说暂且答应下来,把毛呢厂的功劳给占下再说,但是王崇古是不乐意答应的。 “好好好。”王崇古看完了塘报,连连称好,朝廷让他督办毛呢厂,他办事不力,陛下和元辅都会对他王崇古有意见。 张居正眉头一皱看着王崇古问道:“俺答汗要对羊毛涨价?” “可不是?翻了三倍。”王崇古连连摇头说道:“我给他去了书信,他说是三娘子提议涨价,眼下三娘子在金国说了算。” 张居正语气变得不耐烦的说道:“鼠目寸光。” 也不看看现在的大明和之前的大明完全不同,俺答汗路走窄了。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三章 皇极殿公审三逆臣 作为大明皇帝朱翊钧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一场大捷,会带来如此强劲的风力舆论,不是夸赞大明军容耀天威,而是广泛的质疑,层出不穷,波涛汹涌。 朱翊钧说起风了,张居正说风从来没停过。 从捷报公布之后,风力舆论还是喧嚣了起来,很快蔓延到了整个朝臣,而后是地方官员连章上奏。 第一种就是最常见的借着天象、地震、水灾、歉收等等自然现象,让皇帝修仁德,指责朝廷不修仁义,轻启边衅,致使国朝陷入了战争泥潭之中,修文德以柔远人,才是朝廷根本。 这个逻辑非常恰当,而且非常有说服力。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求封贡,朝廷不修仁德,不肯柔远人,最终导致了俺答汗叩边入寇,嘉靖皇帝答应封贡,俺答汗退兵,朝廷出尔反尔,又打了那么多年,最后在隆庆五年,捏着鼻子赐给了俺答汗王爵和封贡。 而隆庆五年的封贡,被认为是修文以柔远人大成功之事,虽然失去了银子,但是大明得到了和平。 所以,朝臣们都在问,战争的意义何在,就是为了宣扬朝廷的武威吗?结果就是土蛮部纠集广众,随时准备入寇,只要在蓟州好好防守,土蛮进不来就是。 根本不提,自打开始的边方冲突,都是由土蛮单方面的挑衅。 第二种则是质疑,认为戚继光、李成梁,坐误奏捷,因为战争发生在了辽东和长城之外,无法监察,更不知道战争的结果究竟如何,尤其是首级功居然超过了六千四百人,而京营阵亡只有不足十人,蓟镇军兵损失也只有二十人不到,辽东客兵也不过二十人。 这种战绩太过于夸张,大明军和北虏交战,很少有这么多的首级,怎么戚继光一出塞,就打出了如此彪悍的战绩出来? 以致于坐误奏捷等等的风力开始蔓延,这种质疑愈演愈烈,甚至还有京营、蓟州、辽东军兵阴结虏人,缘饰真实,掩饰败绩变为功劳,杀良民冒充敌军的首级等等的谣言。 根本不提,戚继光等人为了这一天等了准备八年时间。 第三种则是警告小皇帝,阁臣正在掏空陛下的根基。 戚继光和李成梁都是张居正的门下走狗,戚继光和李成梁若是为真,如此战绩,不断恩封,阁臣距离欺天本就一步之遥,如果再有强兵,必然僭越主上,还请陛下留心谨慎,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到时候皇帝你追悔莫及,皇帝如此支持阁臣,最后换来的结果就是性命不保,神器旁落。 这一种奏言,大意就是让小皇帝睁开眼好好看清楚,到底谁才是好人,谁才是坏人,谁才是真心尊陛下威福之权,谁是狼子野心,僭越主上神器的奸佞。 小皇帝,你赶紧改悔吧! 五代十国黑道政治和当下大明的政治格局,完全不同,生搬硬套,脱离历史背景引经据典,一律都是贱儒。 第四种则是打胜仗又如何,朝中耳目之臣被反复羞辱。 先是弹劾谭纶的景嵩和韩必显被罢免;而后是贾三近因故不能上朝被羞辱罢免回朝;南衙言官王颐被宦官殴打朝廷不闻不问;而后是傅应祯有骨鲠弹劾座师,大义灭亲,被迫致仕被无故扣押天牢;吴中行、赵用贤、沉思孝、艾穆四人崇先王之法,上奏言卒哭之礼,被打了廷杖;现在更有刘台和余懋学因为上谏五说,被押入京师徐行提问。 就是真的打了胜仗又能如何呢?朝中已经没有了骨鲠正气,到时候朝中有大奸佞,又有谁站出来锄奸?廷臣阻塞言路,陛下视而不见,打再多的胜仗,又能如何? 第五种则是算账,给京营算账,从京营的遴选、军饷、军备、辎重、民役等多个角度去算账,得出了一个五百万金换来一个百无一用的大宁卫,这不是赔钱是什么? 五百万金打仗,打输了才是怪事,打赢了不是理所应当?有什么好张榜公告的呢?如果用这五百万金去柔远人,又能安稳多少年? 朝廷本就财用大亏,为了供给皇室奢靡、供养宗室、完成皇帝或者说廷臣的皇图霸业,苛责权豪缙绅,稽税局在南衙搞得天怒人怨,清丈清的百姓居无定所,现在朝廷居然用五百多万银子打了这么一个仗出来,真的值得吗? 如此密集的奏疏雪片般的飘入了内阁,内阁写好浮票,送司礼监批红,按照朱翊钧跟张居正大臣的君臣协定,这些奏疏都要应批尽批。 朱翊钧看完如此多的角度,如此清奇的思路,甚至产生了一种疑虑,戚继光和李成梁,应当不是大明人,也不是大明的武勋,他们根本就是土蛮汗的万户!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戚继光和李成梁,被如此广泛的质疑和谩骂。 文华殿偏殿,重重的帷幕拉开了两尺的距离,午后的阳光正好洒在了王夭灼的身上,小王夭灼面前有一架击弦琴,一共一百零八键,这是朱载堉承诺给陛下的大击弦琴,天下任何美妙的乐章,都能从这架击弦琴上演奏而出。 朱翊钧不喜欢学乐理,朱载堉反复灌输,最后终于确认,小皇帝在乐理上,真的没有一点艺术的天分,或者说是厌学。 王夭灼坐在击弦琴,轻轻的抬起了手,而后开始了弹奏,手指在琴弦上不断的飞舞着,流畅而婉转的音符在她的指间不停的跳跃着,优美而协调的旋律在宫殿内不断的徘徊着。 王夭灼知道自己出身卑贱,知道自己没什么才能,倒是多少有点美色,还有点艺术的天分,所以她用了自己的所有的力气,在不停的学习,希望能在皇帝闲暇之余,弹奏一二,让陛下能够少一些忧愁,这是她报恩的方式,衔草结环尝圣恩。 朱载堉经常送王夭灼到文华殿偏殿来,这是经过了李太后和陈太后的首肯,做出的决定。 李太后认为王夭灼的腚大好生养,陈太后觉得两小无猜是一种信任的基础,对于身世清白且干净的王夭灼,李太后和陈太后都很满意,毕竟人长得乖巧还漂亮。 朱载堉希望皇帝陛下能够领略音乐之美,在艺术的熏陶下,对乐理产生一些兴趣。 但是这么多人的努力,都是白费的,王夭灼即便是弹奏的再美妙,小皇帝坐在阴影之中,眼睛略微有些失神,呆坐在那里,在思索着什么。 张居正来到了文华殿的偏殿,听到了优美的旋律,驻足聆听,他不愿意打破这种美好的氛围,只是这个画面有些凄凉,张居正看着小皇帝那略显空洞的眼神,心中泛起了一种悲愤,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但是大军如此大胜,朝中风力舆论,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没有任何的停顿。 面对如此多的奏疏,陛下应该是失望的。 再动听的音乐又能如何?朝局如此糜烂。 王夭灼的手在最后一个键上离开,音乐的余韵仍然在文华殿内回荡,经久不散,她慢慢站起身来,不愿意打扰陛下,看到了辅臣觐见,行礼之后默默离开。 “臣见过陛下。”张居正看王夭灼离去,俯首见礼。 朱翊钧回过神来,看到了张居正,站了起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脸色似乎有些惨白,还有些黑眼圈,这在一个十二岁孩子身上,是很少见的东西。 “免礼,先生来了?”朱翊钧露出了一个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 “陛下,很失望吗?”张居正略显心疼的说道。 朱翊钧一愣,疑惑的说道:“失望?什么失望?哦,啊,不是,先生误会了,朕就是昨天睡得太晚了。” 张居正甚至品出了一些强颜欢笑的味道来,这些贱儒,真的该死啊! 朱翊钧看张居正面露不忍,就知道张居正怕是想多了,张居正这个人真的很护犊子。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昨天算一道算学题,就是反射式千里镜倍数和系数关系,而后观星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儿,一时间有些投入,真的没什么事儿。” “金木水火土,不都有卫星在环绕,比如水星和金星就没有,朕本以为土星也没有,前段时间看还没观测到,昨天晚上,它突然就长出了两个耳朵来,着实是怪哉!” 朱翊钧第一次观测到了土星环的存在,有点兴奋,在反射千里镜之下,土星环能够被看到,但是因为倍数、抛物线面镜工艺等等问题,土星环像是挂在土星上的耳朵。 这观察的晚,睡得自然就晚了,起床又早,这才没有了精神,王夭灼弹琴的事儿,朱翊钧真的反抗过了,但是反抗无效,李太后、陈太后再加上一个皇叔,都是长辈,所以王夭灼每五天过来弹奏一曲,成为了常例。 朱翊钧每次一听弹琴就犯困,再加上昨天没睡好,就更困了。 所以,他真的不是在思考问题,而是在走神。 “朕画出来了它的变化,虽然不是很精准,但的确是这样,先生晚上回去可以看看。”朱翊钧拿出了自己天文观测描绘的札记,带有一些兴奋的解释着自己的发现。 月球是个球,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上面既没有广寒宫,也没有月兔,更没有吴刚和蟾蜍,就是一个坑坑洼洼的满是环形山的球,而月球从一个浪漫的符号,变成了地球的卫星。 卫星的定义是小皇帝给的,闭合轨道做周期性运行的天体。 朱翊钧和张居正沟通着自己的天文发现,张居正听了很久,终于确信,小皇帝似乎真的没有失望,只是单纯的睡得晚了。 玩物丧志,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一个人一点爱好都没有,又太不像一个人,而像是庙里的塑像了。 “先生晚上回去看看,可有意思了。”朱翊钧将手中观天札记交给了张居正,笑着说道。 张居正小心收好了观天札记,试探性的问道:“陛下就一点都担心吗?臣的意思是朝中风力。” “这不是有先生在吗?先生会处置好的。”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 先生可是张居正啊,论朝堂狗斗,谁是张居正的对手?朱翊钧想了想继续说道:“明天就是初三了,这么多的奏疏,一个时辰可能不够,先生,要不朝会加个钟?” “朝会是陛下主持,陛下说开多久,就开多久。”张居正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他发现了皇帝的另外一个爱好,那就是…骂人。 小皇帝骂人那真的是尽显张居正弟子的风采,左右开弓,和朝臣们辩经压根就没输过。 这次事儿多,陛下想开久一点,那就开久一点便是。 反正葛守礼和海瑞,也不止一次建议开久一点,开得越久,陛下骂得越狠,都察院的工作就会越轻松,两位总宪也能看热闹。 张居正也有点无奈,一个认定高拱是好人把自己卷入了刺王杀驾案的葛守礼,一个直言上谏直接骂皇帝的骨鲠正臣,怎么就变成了爱看热闹的乐子人? “那就是了,正好明天发大氅,朕拟了个几个人名,就不给他们发了,孤立他们!”朱翊钧抖了抖袖子拿出一张贡纸,上面一共四个人名,都是不发大氅的朝臣。 张翰至今没有大氅,他还不能去皇庄购买,毕竟皇庄里的大氅没有文武的补纹,他穿了更丢人。 也不是怕冷,丢人不说,没大氅,总是觉得脖子后面冷飕飕的,似乎明天脑袋就要搬家了一样。 想要张居正离朝有几种办法,第一就是张居正真的威震主上,像高拱一样上一道奏疏,惹怒了太后,太后一道懿旨下去,晋党会欢送张居正回乡; 第二就是廷臣们形成合力决议,最终通过弹劾张居正的奏疏,这个权力还是张居正争取到的,就是朝中大事过廷议方可推行; 第三是皇帝对张居正产生了厌倦,这就是朝臣们不停上奏的原因。 通过无限的信息轰炸,把张居正塑造成一个奸臣,最后罢免。 在大明帝制的制度设计之中,小皇帝支持的张居正就是个无解的存在。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十一月初三,小皇帝现身皇极殿,一如既往的召开了朝会,在鼓声和号角声中,朝臣们依次进入了皇极殿内,没有资格入殿的朝臣,站在皇极殿的广场前,站在凛冽的冬风之中,等待着漫长的朝会结束。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们见礼,跪在地上山呼海喝。 “免礼。”朱翊钧小手一挥让朝臣们平身,他的手摸向了第一本奏疏,打开看了几眼,又放下,看向了朝臣。 朝臣们内心陡然升起了一个疑惑,陛下这个时候还不点名,是要做什么? 廷臣们立刻意识到了不妙,小皇帝陛下怕是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整出什么大活,来给朝臣们好好开开眼了。 “先生。”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笑着说道。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臣在。” “朝中多有营救傅应祯、余懋学和刘台之人,既然大家都要知道朕为何要收押他们,就当殿审问吧。”朱翊钧颇为无奈的说道:“言官多有误会,总觉得朕处置这三人是挟私报复,所以干脆把他们拉到朝堂上来,直接过堂如何?” “啊,这?”张居正惊讶的看着皇帝,陛下还真的整出了大活来,居然要在皇极殿公开审讯这三人! “臣并无异议。”张居正稍加思忖了片刻,才俯首说道,这里面傅应祯是他的学生,刘台也是,若是他说不能公开审问,那岂不是坐实了张居正在姑息纵容自己门下? “陛下,臣有本启奏。”万士和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闻帝王之致治也,必君臣交儆,而后可以底德业之成,必人臣自靖,而后可以尽代理之责,公开诘问,是不是有失君臣之谊?”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面色沉重,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说道:“大宗伯,朕也不想啊。” “可是你看这刚收监,就闹得沸沸扬扬,徐贞明就因为和傅应祯吵了几句,就变成了幸进之臣,徐贞明不过种地得力,才被选到了宝岐司,怎么就是幸进了呢?” “若是不当殿闻讯,怕是又要有赵缇帅屈打成招,朝廷苛责耳目之臣,朕耳朵一捂,堵塞言路,不肯听谏的风力舆论了,到时候闹出来了伏阙的乱子来,那才是真的失了君臣之谊,朕也是无奈之举,大宗伯以为呢?” 万士和听闻陛下的担心,也是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陛下睿哲渐开,思虑就是比臣周全,陛下英明。” 礼部尚书说完,就直接归班了,他就是出来走个流程,也不是想劝谏,万士和在给陛下补手续,日后论起来,这也算是朝中决议,不是陛下一意孤行。 “大司寇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刑部尚书王崇古,询问王崇古的意见。 “臣以为善。” “两位总宪以为呢?” 葛守礼和海瑞互相看了一眼,今天有眼福,有大热闹可以看了,两人俯首说道:“臣等无异议。” “大理寺卿陆光祖陆爱卿,来了没?”朱翊钧张望了一下问道。 “臣在。”陆光祖赶忙出列俯首说道:“臣觉得这法子不错,就这么办,堂堂正正,这几人到底犯了什么案子,一问便知,也省的妖言惑众,风力不正,公开审讯,大家都做个见证也好。” “好。” “缇帅!带案犯!”朱翊钧看法司没意见,嘴角勾出了一抹残忍的笑容。 大明有三堂会审,有九卿圆审,专门负责重大、疑难案件的审理工作,朱翊钧给制度添砖加瓦,加了一道皇极殿公审。 朱翊钧最擅长什么?最擅长超级加倍。 朝中有人要救这三人,朱翊钧就把他们的脸面完全撕扯开来!给体面不要,那大家都不要体面好了。 当太监们把皇帝的天语纶音传下的时候,整个上朝的官员们,人全都直接就蒙了! 这什么花样?怎么可以这样?把人拉到皇极殿上公审,若是真的审问出了什么,即便是只是削籍为民回乡闲住,怕是也只有一死了之了,简直是有辱斯文。 朱翊钧其实知道一个名教罪人的法子,若是这次公审,言官们还不满意,朱翊钧就要进一步升级自己的手段了。 这也是朱翊钧为何要跟张居正说加个钟的原因,公审这件事,就是加出来的钟,等公审完毕,朱翊钧还要拿着奏疏骂人呢。 朱翊钧已经跟赵梦祐打好了招呼,没让人等太久,三个案犯就被带到了皇极殿内。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个案犯仍然是官身,跪在皇极殿上都有点懵,他们开始还以为小皇帝因为东北大胜特别高兴,要赦免他们,但是还带着镣铐,看起来不是要赦免的架势。 “缇帅,开始吧。”朱翊钧往后坐了坐,示意赵梦祐可以开始审讯了。 赵梦祐站在了几个案犯之前,冯保义子徐爵在一旁端着卷宗,赵梦祐首先拿出了第一本卷宗,开口问道:“余懋学,万历二年三月,南衙科臣王颐私贩矛盾说宫刻本被取缔,怀恨在心,与张进斗殴,伱收受了王颐一千二百两白银,附和弹劾中官张进,可有此事?” 余懋学打了个哆嗦,这件事十分隐蔽,但还是被朝廷给查到了,人证物证书证,铁证如山,容不得抵赖,他俯首帖耳的说道:“有此事。” 赵梦祐并没有因为余懋学认罪,就停止举证,而是开口说道:“带人证、送物证、书证。” 人证一共有七人,分别是送银子的王颐家人、收贿赂的余懋学家人、居中联系的掮客、烟云楼的小厮等等,而物证则是银子、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是物证之一,是王颐买来送给余懋学的妾室。还有书证若干,是余懋学写给自己同师、同乡一起制造风力舆论的书信,还有多人的供状。 “余懋学,你可有什么异议?”赵梦祐开口问道。 “没有异议。”余懋学抬头看了一眼张翰,最终不甘心的说道,他是因为惇大、謇谔、名器、纷更、谗佞之说被罢免,这都是张翰致使的,他希望张翰能出来说句话,老他一把,可是张翰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样的装糊涂。 余懋学恨,恨的咬牙切齿,却不能说,他没有证据,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要不然就是攀咬,罪加三等。 “余懋学,再来问你,你和何心隐是否旧识?”赵梦祐再次开口问道。 余懋学更加惊惧的说道:“相识。” “你与何心隐说:朝中有一奸臣,干了不少坏事,众人失之,但又奈何他不得,因此人与圣母关系不清不楚,一日,不得人心的臣子和圣母在屋里喝酒,陛下突然来访,圣母吓了一跳,赶忙把那人藏在寝宫的衣柜里,用锁锁上。” “可曾说过?” 朝臣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何心隐为什么被陛下扔进了解刳院里,大多数人认为,是何心隐编排圣母,当然何心隐的罪名里没有这一项,何心隐的罪名是谋逆,他参与到了曾光案中,尤其是在云贵川黔的土司游说造反,极为可恶。 “陛下臣请诛此等逆獠!”海瑞听闻立刻站了出来,指着余懋学,厉声怒骂道:“逆臣贼子!逆臣贼子!逆臣贼子!人神共弃,异代共愤!” “罪臣,罪臣,确实说过。”余懋学不能抵赖,他和何心隐说的时候,可不只是何心隐在场,那时候何心隐讲学,有几个豪奢户在侧,显然,这件事是被抄家的庐陵杨氏交待的。 一旦对峙,余懋学更大逆不道的话就会被对峙出来,到时候,麻烦更大。 余懋学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他在南衙,天高皇帝远,何心隐讲学之后,余懋学拿了不少的银子,开心之后,自然要找几个歌姬乐呵乐呵,喝了点酒,就开始张口就来了。 何心隐没有官身,编排也就编排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非官身说点什么,其实朝廷也没办法,还有人编排文皇帝生吃了铁铉的肉,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民间之人,他不享皇恩。 但是余懋学可是的大明的臣子,如此编排,这就够斩立决了。 赵梦祐如法炮制,又将人证物证书证带了上来,互相印证了一遍,才对着余懋学厉声说道:“贿政、姑息、诬告、污蔑大臣,污蔑太后,余懋学,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恕罪啊,臣就是酒后失言,还请陛下恕罪啊!”余懋学的头磕的砰砰响,朝堂上只有余懋学磕头的声音。 “还有人要救余懋学吗?没人救可要坐罪论斩了。”朱翊钧看向了所有人开口说道。 张居正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有为余懋学求情,其实这种下三滥的事儿,都是越描越黑,把余懋学给杀了,反而让这种谣言大行其道,但是既然挑到了明处,那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还有没有人,要救余懋学的?”朱翊钧语气冷厉无比的问道,得亏戚继光在北边打了胜仗,否则朱翊钧还不太好处置余懋学这种诬告他人,还洋洋得意的贱儒,你要杀人,刀不利,怎么杀的了? 王崇古出列俯首说道:“陛下,是不是可以夷三族啊?臣刚接手刑部,对刑名仍不甚了解。” 朱翊钧一听摇头说道:“大司寇,太激进了。” “臣愚钝。”王崇古其实提醒陛下,这个案子已经进入了非刑之正的范畴,毕竟皇帝和太后是事主,非刑之正的刑罚,完全看皇帝心意。 现成的罪名,谋逆。 作者我要是科臣,遇到这样歹毒的皇帝,我直接辞职不干了,花样太多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四章 忠君体国侯于赵 朱翊钧看着余懋学求饶的模样,就觉的有些好笑,其实余懋学编排张居正,是南衙的一种风尚,或者说是一种话术,实在是找不到攻讦政令的点,就奔着下三路去,这种事没办法摆到台面上来说,你越是禁止,民间越觉得是真的。 因为张居正和李太后有一腿,所以李太后赶走了高拱,所以张居正才能把持讲筵、才能稍给武将事权、才能在首辅的位置上稳若泰山,才能用考成法苛责百官、此能富国强兵。 这种编排,朝廷处置,束手束脚,只能当不知道,任由风力舆论的蔓延。 而后将戚继光作为张居正门下这件事作为攻讦的切入点,一切都显得合理了起来。 万历十年,戚继光被调离蓟州,前往广州,万历十三年被罢免还乡,万历十六年病死家中,万历皇帝在万历十年失去了张居正留给小皇帝的最锋利的刀,之后,万历皇帝就失去了掀桌子的能力。 而现在朱翊钧能这么折腾百官,又是指责,又是怒骂,又是公审,其实都是因为他拥有掀桌子的能力,能够挥舞着斧钺,用武器的批判,来解决问题。 大明京营就是大明朝局稳定的压舱石。 若是没有戚继光调入蓟州训练了十万强兵,就在京师一百里之外,高拱被罢免的时候,会那么甘心离去吗? 没有戚继光在京师训练京营,哪怕仅仅一万强兵,王崇古会这么老老实实的为朝廷卖命,只想赚钱吗? 答案都是否定的。 朱翊钧看了一圈,仍然没有等到要救余懋学的人,才开口说道:“没人救了吗?要救他就现在说出来,朕给京堂一刻钟的时间,若是现在不救他,日后任何人说起余懋学案,按同党投入解刳院内。” “余懋学坐罪论斩,至少要大明十二月份,这两个月,朕给外官的时间,说不出要救他的一二三来,日后泄泄沓沓,一并坐罪。”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这是论语里的话,若是事情过后,仍然叫嚣,那就以同党论罪。 “张翰!你说句话啊!”余懋学被缇骑们摁着,抻着身子,眼睛通红的看着吏部尚书张翰,愤怒无比的大声喊道。 “你伱你休要胡说,这里是皇极殿,天下神器所在!你休要胡乱攀咬!”张翰一听就急了,指着余懋学厉声说道:“我和你也只是相识,你犯下如此滔天之罪,与我何干?” “陛下,余懋学无恭顺之心,此事和臣断然无任何关系,臣从未污蔑元辅和圣母,他自己混账,非要攀咬与臣,恐诬及善类,有伤天地之和!” 张翰的话很有意思,其实他这话就是承认了之前余懋学的五事疏是他授意的,那是党争的范畴之内,党争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你张居正养了张楚城、王希元,那张翰就没有自己爪牙了吗? 但是张翰,真的没有授意余懋学编排元辅和太后。 张居正的考成法和糊名草榜、底册填命之法,确确实实侵害了吏部的事权,张翰不认为自己和张居正倾轧有什么错的地方,是张居正在不断的剥离吏部的事权,作为吏部尚书,张翰就不能反抗了吗? 余懋学自己和何心隐朋比为奸,那就不是张翰授意的了。 余懋学完全没想到皇帝居然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说,这一下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朱翊钧也没理会张翰,而是看着漏刻,等了许久挥了挥手说道:“时间到了,没人为余懋学说话,那就押下去吧。” “下一个刘台。”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的学生刘台,面色立变说道:“把他的腰牌摘了,什么东西也配挂全楚会馆的腰牌!” 缇骑伸手将刘台的腰牌拿掉。 刘台是被缇骑摁着受审,他挣扎了一下,大声的喊道:“陛下,臣万死,臣万死啊,臣认罪,不用审问了,臣只求速死啊!” 刘台怕了,他真的怕了,他怕自己的那些脏事儿被公之于众,遗臭万年,被人唾骂,所以他只求速死。 朱翊钧嗤笑了一声说道:“你想速死就速死啊,这天下你说了算吗?朕为天子,都不敢说掌生杀予夺之权,臣子不犯错,朕还能闲的没事找你们麻烦不成?” “你想死还早呢,缇骑审完,送刑部,刑部核定后送大理寺,大理寺审定后,送通政司,死刑要三复奏,要反复调查,防止冤假错案,你当你想死就死,有的等呢,等死的滋味怕是不好受的很。” “有劳缇帅了。” 赵梦祐再次拿起了卷宗说道:“你前往辽东巡按,安排了自己的父亲刘震龙、弟弟刘国为开中粮商,可有此事?” “有。”刘台跪在地上,猛地打了个哆嗦说道:“缇帅别问了,别问了,我都认罪。” 赵梦祐继续问道:“朝廷扑买辽东粮草,尔借着职务之便,将辽东粮事,全都扑买给了父亲和弟弟,可有此事?以次充好,以陈充好,多掺土石,以谋暴利,可有此事?” “刘台?” 刘台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就是不回话。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办不了案子了吗?”赵梦祐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说到:“带人证、物证、书证。” 想要办这么大的事儿,那肯定要经手很多人,缇骑办案,才不办什么无头公案,历历有据,件件可察,既然他敢站在皇极殿上,对文官指指点点,就绝对不会有任何错漏之处。 人证物证书证俱在,容不得刘台狡辩。 赵梦祐继续说道:“尔阴结虏人,与喀尔喀万户速把亥的第五大营鄂拓克炒花,密谋烧毁铁岭、辽东、抚顺、锦州、广宁、宁远、辽宁粮草,可有此事?” “不说话?带人证物证书证。” 铁证如山,容不得刘台狡辩,这件案子参与人数众多,只要拔出一根线头来,就能拉出一大片来。 “都是张四维,张四维指使罪臣做下这等恶事,悔不该听他摇唇鼓舌!”刘台咬着牙看着张四维,愤怒无比的说道。 张四维却不慌不忙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容臣陈情,和刘台对峙一二,若是臣有罪,国法难容。” “刘台,你为何要说是我指使?污蔑于我?” “我离京前往辽东那日,你到驿站为我践行,就是那日你指使的我!”刘台攥着拳头说道:“还敢对峙!” “当日有我家家人在侧,也有你家佣奴,当时可有十数人在场,安能任由你胡说?”张四维却是颇为淡然的说道:“我为你践行?我去了趟蓟州,你在驿站硬要凑上来,说要讨教一二,何来践行之说?” “还有!我何时指使于你了?我当时怎么说的?我说西北糜烂,非冰冻三尺一日之寒,西北总兵副总兵,阵亡十余人,辽东总兵就战亡三人,国朝无胜,天下难安,这是不是我说的?” “是。”刘台猛地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意识到,张四维真的太阴险了! “那你说我指使于你,何出此言啊。”张四维嗤笑一声说道:“你听我说起了西北糜烂,贪心横起,自己做下了这么多的恶事,为何要攀咬于我呢?” “陛下明鉴。” 这就是张四维,出了事,他就是干干净净,纯洁的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一样。 赵梦祐其实特别想把这个案子,办到张四维的头上,但最终也没有找到证据,确切的说,张四维知道刘台在做什么,但并非主谋。 张四维唯一跟这件案子有关的就是,张四维给刘台分享了下西北的成功经验,当然说的时候,都是一种痛心疾首的模样,告诫刘台,国法俱在,千万不要明知故犯,到时候斧钺加身,悔之莫及。 但张四维的话,勾出了刘台心里那个躁动不安的心。 事儿是刘台做的,张四维没有参与其中,便不能坐罪。 朱翊钧也懒得搭理张四维,赵梦祐作为缇帅,其实很多次暗示,陛下若是看张四维不顺眼,赵梦祐可以罗织一些个罪名,保证张四维难以逃脱,但是朱翊钧没有答应,缇骑办冤假错案,这个头儿一开,就是始作俑者,贻害无穷了。 “有人要救刘台吗?朕给京堂一刻钟的时间。”朱翊钧满是平静的问道。 朝堂安安静静,阴结虏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死罪难逃,嘉靖年间,首辅夏言、大同总兵、咸宁侯仇鸾重贿俺答汗,最后堂堂首辅,被斩首在了西市。 刘台跟喀尔喀第五大营的鄂拓克炒花内外勾结,那就是刘台父亲、刘台弟弟和刘台都要坐罪论斩。 “既然没人搭救,那就押下去吧,查补之后再坐罪论断。”朱翊钧一摆手,示意将第二名案犯押下去。 这是第一个和第二个被坐罪斩首的言官,朱翊钧的的确确伤害到了耳目之臣,但是他们失去了耳目的职责,还利用自己的权力,为自己谋利,这还是耳目之臣? 傅应祯跪在地上,有些茫然,左右看了看俯首帖耳的说道:“臣死罪。” 前两个案犯起步都是死刑,刘台的父亲和弟弟都一并被坐罪,傅应祯只觉得绝望,觉得自己怕是在劫难逃。 朱翊钧看着傅应祯摇头说道:“你的案子查清楚了,就是个贪腐,罪不至死,罚没一千二白银,明日把钱交到户部,给驿回家去吧。” “啊?”傅应祯茫然的抬起头,看着皇帝陛下,满是疑惑,前两个人都是板上钉钉的死罪难逃,轮到他,就可以走了吗? “不想回去,要去解刳院吗?”朱翊钧没好气的问道。 “臣叩谢陛下圣恩!”傅应祯赶紧磕头,而后欢天喜地的走了。 傅应祯弹劾张居正,是弟子弹劾座师,两百年未有之事,但是之前事主张居正都不追究了,那就没有了后续,是傅应祯牵扯到了贪腐的事儿,才被扔进了天牢里关了几个月,调查问题,调查清楚,就让傅应祯走了。 科道言官一直在救这三个人,余懋学、刘台、傅应祯,若是说救到了,余懋学和刘台坐罪了,无一人敢申辩。若是没救到,那傅应祯欢天喜地,还能配驿回家,这不是救出来一个吗? 朝臣们很擅长把水搅混,而朱翊钧也很擅长这招,无论如何岁月史书,到最后,都得解释为何余懋学、刘台都是死罪难逃,而傅应祯却可以滚蛋回家。 要知道傅应祯是带头弹劾座主的那个。 朱翊钧的手摸向了奏疏,开口说道:“翰林院纂修林偕春来了没?” “臣在。”林偕春心里发苦,那么多人上奏,怎么就只有他一个人先被拿出来挨骂!这不公平。 朱翊钧拿着奏疏说道:“你上奏来说,说朝廷养京营百无一用,还浪费国用,理当裁撤革兵。那朕来问你,若是俺答汗,和土蛮汗再破关隘入寇京师,如何处置?朕去俺答汗和土蛮汗那儿磕头,说赶紧退兵吧,朕答应你们了,封你们为王,给你们贡市?” 林偕春沉默了许久说道:“陛下,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古之王者尊居九重、而控四海、薄海内外、靡不环向、而止帚令者、此无他故焉,惟德哉。自三代圣王、未有百年不变之制、所贵乎承之者、在善体其制法之心而不必拘其故,夫天下之事、不能无敝、敝则不能不变不通之、变而通之、以不失其旧、此其为善守法者。” “今日京营靡费极重,裁撤京营,可谓是…” 朱翊钧当然能听懂林偕春在逼逼赖赖个什么东西,意思是天下之重就是德,有了德就有了一切,天天握着刀吓唬谁呢! 他一伸手打断了林偕春的施法,问道:“你打住,朕问你话呢,俺答汗和土蛮汗已经来到了西直门外,没有京营,如何处置?朕去虏营,求他们吗?” 林偕春俯首说道:“臣以为乡民联防,可使不法之徒销声匿迹,如有战事,便可以下诏令天下勤王。” 朱翊钧听明白了林偕春的提议,不住的点头说道:“朕听明白了,就像北宋那样,然后金兵到了汴梁城,皇帝被俘,你的意思是朕到时候也北狩去?或者像是唐中晚期那样,遍地藩镇割据,朕没事就四处逃窜是吧。” “英宗皇帝北狩,最后得归,你猜是瓦剌人有恭顺之心,还是因为瓦剌人打到了大明京师,被打退了,不得不归还英宗皇帝?你这话说的,简直是可笑。” “你的意思就是英宗时,天顺年间,解散京营,才是仁君、德君?” “臣不是那个意思。”林偕春额头顿时升起了一层的冷汗,赶忙说道。 朱翊钧两手一摊,开口说道:“那你什么意思?” “咱大明也不是没有解散过京营,英宗南宫复辟,解散京营,把辽东总兵范广的妻小家宅,赏赐给瓦剌人皮儿马黑麻凌辱,把范广的儿子范昇,发配至广西烟瘴之地,就因为范广击退了瓦剌也先入寇。” “范广一死,东北的建奴李满住、董山等乘间窃掠边境,辽东为之困弊,最后闹到了成化年间,不得不再组建京营,对其犁庭扫穴,才安稳了几十年。” “林纂修的意思是,咱们把京营解散,然后任由入寇,直到京师被围困,下令天下勤王?这可是嘉靖二十九年,和隆庆元年发生过的事儿。” 林偕春只觉得自己额头上都是汗,这小皇帝实在是太难糊弄了。 “陛下,臣以为国用大亏,再养京营,实在是靡费过重,也是为朝廷着想,还请陛下明鉴。”林偕春已经麻了,只能发动了我也是为了大明国朝! 朱翊钧嗤笑一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财用大亏吗?以隆庆五年年末为例,是岁,户部计天下户口田赋之数,户仅一千万八千八百零五户,丁口止62537419人,田地四百六十七万七千七百五十顷一十一亩有奇,洪武元年,咱们可是有八百多万顷,到了隆庆五年,坏了,只有467万顷了。” “你知道为什么国家财用大亏了吗?你是不知道,还是本末倒置、因果颠倒来糊弄朕来了?” 自从孝宗皇帝以来,朝廷都是按着467万顷收税,朝廷没钱是因为税基萎缩数十年,所以才养不起京营,而不是因为养了京营,而财用大亏。 朱翊钧打量着林偕春,他在判断,林偕春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糊弄他这个小皇帝。 只是看了半天,朱翊钧终于确定,林偕春可能真的是这么想的,就是养京营导致了财用大亏,而让乡民联防,下诏勤王,是个省钱的好办法。 省钱是真的省钱,就是省着省着,把朝廷给省没了,把皇帝的脑袋也省没了。 “林纂修读史书吗?”朱翊钧发出了一句灵魂拷问。 林偕春万般无奈的说道:“臣不读史。” “那怪不得不知道呢。”朱翊钧恍然大悟,原来是不读史,才出现了这种认知上的差距。 大明的风力舆论里有一种非常强劲的史学风向,那就是只需要读好四书五经,天下万事即可成。 这种社会现象,被后世命名为理学、心学化用史学,就是以理学或者心学的道理去理解史学,甚至干脆不读史,反正科举不考。 四书五经就完全够了。 到了嘉靖年间,能读到正史的,都寥寥无几,甚至连翰林都读不到全编,只需要学四书五经就够了,大多数的读书人,都是未尝睹全史,只需要学好四书五经就够了,为何要读史书呢? 此时仍在大宁卫督军的梁梦龙,感慨于这种现象,专门整理史书,编了一本《史要编》,这也是在张居正的要求下编纂的,主要给小皇帝当教材用,小皇帝是肯定要读史的,作为帝师,张居正对皇帝的教育工作格外看重。 万士和听闻陛下问出了这句话,心中那是百感交集,他刚当礼部尚书的时候,也是被陛下摁着头骂,差点被骂到自杀。尤其是关于嘉靖、隆庆年间的历史问题,万士和是真的不知道,被小皇帝引经据典,参考历史案例,摁着一顿猛捶。 “朕用的《史要编》,林纂修也抄一份,好好看看吧,唉。”朱翊钧连连摇头,林偕春是翰林,本身也参与到了明穆宗和明世宗实录的编纂之中,不读史,或者不用读史的风力舆论可想而知。 “臣谨遵圣诲。”林偕春跪在地上见礼,他都不知道英宗天顺年间,京营被解散过,后来情势所逼,再次建立,这个基本史实,他都不知道,那就不用讨论更多了。 朱翊钧的手摸向了下一本奏疏,开口问道:“御史周良寅在不在?” “臣在。”周良寅从殿外匆匆上殿,见大礼俯首说道:“臣在。” 朱翊钧看着奏疏,颇为肯定的点头说道:“尔等上奏来说,迁安伯和宁远伯在塞外作战,恐难参详其功,有杀良冒功之嫌疑,也的确如此,那就尔等十几个联名上奏的御史,一起去一趟大宁卫,由喜峰口出关,至广宁卫,再从广宁卫前往平虏堡,阅视一二。” “把人头一个个的点清楚,然后上奏来看。” 周良寅吞了吞喉咙说道:“陛下的意思是,让臣去边方阅视?” 朱翊钧点头说道:“对啊,你们十几个御史既然疑惑,那就亲自去看看,也算是有个结果不是?先生,让文渊阁拟旨,今天就出发。” “陛下饶命啊!”周良寅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求饶,那可是大宁卫,那可是塞外,出塞去,遍地的,马匪北虏,走着走着就被截了去! 周良寅更害怕的是,他质疑了戚继光和李成梁,对于戚继光的人品,周良寅非常信任,但是李成梁那就是个混不吝,他在朝中攻讦李成梁,到了人家李成梁的地头上,李成梁敢干出什么还不一定呢! 周良寅稍加思忖,他们这十几个御史下场,恐怕是被熊罴给叼走了,被北虏给杀害了,被马匪给劫掠,车翻到了沟里去,李成梁绝对干得出来这等事,而后上奏表示遗憾。 塞外就是这样,比较危险。 “你这话说的,你们质疑,你们不去看看,难道让朕去看看不成?先生,今天能让他们出发去巡边吗?”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言简意赅的说道:“可以。” “嗯,那就去吧。”朱翊钧看着周良寅笑着说道:“爱卿,一定要多保重啊!塞外现在下了雪,道路湿滑,万分小心呐!”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戚帅会派人保护御史,陈总兵北上,清理的也很干净,不会出危险的,宁远伯虽然猖狂了些,但那也是害了他,他才会发作,不害他,也不会有事。去年杨兆、赵完责等人阴结虏人,今岁刘台,宁远伯也只是禀明朝廷,不敢私自处置。” 朱翊钧当然知道戚继光是个君子会保护御史考察团,也知道只要这帮御史不作死,李成梁也不会拿他们如何。好人总是被枪指着,这种事,历代都不算少见。 “周爱卿去看,一定要看仔细了,别搞错了哦。”朱翊钧挥了挥手,把周良寅撵走了。 “陛下,要不臣带着他们去看看?”谭纶听到了这里,出列说道,正好谭纶要去看看大宁卫,顺带着把几个御史带在身边。 朱翊钧答应了谭纶去塞外玩一玩,过年前能回来就是,他点头说道:“劳烦大司马了,周良寅,还不赶快感谢大司马?” “谢过大司马。”周良寅忐忑不安的再拜,仍然头皮发麻的说道:“臣遵旨。” 朱翊钧看向了下一本奏疏开口说道:“都给事中侯于赵,侯爱卿在不在啊?” “臣在。”侯于赵出列俯首说道,他是都给事中,六科的一科长官,自然能在皇极殿内。 “侯爱卿这封奏疏,好呀!好得很!”朱翊钧又认真看了一遍奏疏,不住的点头说道:“侯爱卿真的是忠心体国的典范,张大伴,赐一张精纺大氅,要对襟有麒麟纹的那种,取一件来。” “啊?”侯于赵呆滞的说道:“臣寸功未立,何来赐服之说?” 侯于赵人都傻了,他还以为陛下夸他说得好,是在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但似乎陛下真的很开心他的奏疏,麒麟纹作为赐服多赏赐给四五品的官职,侯于赵虽然只是个七品官,但他是六科,官秩低,权力大。 侯于赵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又跟科道言官逆行了! 他这次可是小心斟酌用词,说的内容和其他臣子没什么区别,怎么就让陛下如此高兴。 侯于赵的奏疏,前半部分都是车轱辘话,法三代之上、修仁德等等陈词滥调,但是奏疏到了中间,话锋一转,侯于赵开始质疑此次作战的首级战功来了,他不是质疑多,而是质疑首级功不公平。 朱翊钧拿着奏疏越看越喜欢,笑着说道:“戚帅已经念叨过很多次了,说这首级功不妥。” “所以每一队十人,专门有一火手,负责首级,往往仗打完了,火手还在割首级,人这个首级是很难割的,否则也不会有虎头铡了,戚帅的步营是把这个首级功均分,每人都有,铳手占三成,炮手占三成,短兵和长兵占三成,火手占一成,这么分,步营还是有争功的事儿。” “首级功不好,所以你这本奏疏好啊!” “你上奏说,按功分为五等,按等制功牌、按等恩赏,破阵、攻城、夺舟、招降四项专条议叙,给予军兵功牌者,一律于牌上注明某功字样。” “大司马以为呢?”朱翊钧将侯于赵的奏疏递给了冯保,冯保传给了大司马谭纶。 谭纶看完眼前一亮,颇为郑重的说道:“陛下,侯都给事中,忠君体国啊!”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宁卫一切机宜,悉听戚帅破格整理 大明朝的读书人不读史书,也不完全是大明起的头,说到不读史,就绕不开一个人,那就是朱熹,这个朱程理学的圣人。 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有《春秋》是鲁国的编年史,也是春秋时候鲁国的国史。 而围绕着《春秋》这本国史也有补充、解释、阐发的传,也是儒家经典《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 朱熹认为《春秋》就够了,对于左传的态度是:左氏乃一趋利避害之人,要置身于稳地,而不识道理,于大伦处皆有错。 就是说《左传》的作者左丘明是个小人,他的每一个字都不符合三纲五常的大伦,都是错的,自此之后,春秋的三传也被完全开除了儒家经典的行列。 朱熹的这个观点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比如宋末元初的大文豪郑思肖,将这一概念从左传,延伸到了所有的史书之中,说:自《春秋》后,史笔不知大伦所在,不过纪事耳,纪事而不明正理,是者非伪者正,后世无以明其得失,诸史之通弊也。 到了这里还不算完,到了元时,将史分为“圣人之史”和“史臣之史”,圣人史就是《尚书》和《春秋》,元代儒生更加明确的指出:自有《尚书》,二帝三王之治,灿若日星,其余皆可以存而不论,不嫌于略也。自有《春秋》,二百四十年之行事,明如指掌,其余皆可以论而不议。 尚书和春秋是圣人的史书,就连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都被认为是帝皇王霸之迹,不值得一提,从《春秋》之后的史书,都不用读了。 这就是当下大明朝读书人,凡读书,先读论语、孟子、然后中庸、大学,再读尚书、春秋、礼记、诗经和周易,若未彻读四书五经,就读史,心中便没有权衡,多有疑惑。 别说大明国史的实录了,就是《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之类的都不在必读的名单之上,更别提朱翊钧一直在学的算学了。 朱翊钧读史,张居正给小皇帝的教育中总是总结历代的兴衰与教训,告诉小皇帝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比如张居正就一直在反对小皇帝用重刑对付科道言官,这是大明的耳目之臣,大明重要的纠错力量,伤了耳目之臣,的确会伤到根基,这是以史为鉴的,历代明君,莫不是良言嘉纳。 至于如何从信息海里筛选出良言,良言的标准是什么,张居正也教给小皇帝了,那就是真实,若是不基于事实说话,那就是虚伪,那谏言,就要认真分辨。 侯于赵说话,就是这般,基于事实,这可能和他的天性有关,这不是小皇帝给侯于赵定性。 而是侯于赵的奏疏本就是这样,比如他请小皇帝召开朝会,就是基于事实,皇帝不上朝,嘉靖皇帝二十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隆庆皇帝更是连辅臣都不见了,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呢? 朝臣见不到皇帝,皇帝见不到朝臣,是真实的问题,侯于赵也考虑到了君上年纪小,说每月初三开一次。 而这次,他的奏疏虽然还是一堆的废话,但是说的还是真实情况,论首级功,不客观,不能真实而清楚的反应出战场的情况,守城不是功劳吗?拒敌不是功劳吗?完全只看首级的战争,也不符合仁德之学。 所以,他谏言:把军功分成五等,再把破阵、攻城、夺舟、招降这四种单独列出来作为一种奇功存在,让功劳不再唯首级论,而是以战线论、以目的论、以事功论,只要达到了战略目标,那就是胜。 “侯爱卿是怎么想到这个的?”朱翊钧大感惊奇的问道。 侯于赵沉默了许久,他其实想做个普通的科道言官罢了,但是陛下问,他也只好俯首说道:“臣从戚帅兵书上看来的。” “戚帅忧心国事,臣以为首级功有几个弊端。” “第一,则是滥杀邀功,首级成为军士升迁和赏赐的唯一依据,就会滥杀,但是战争并不是每时每刻在每一个地方进行,很有可能为了首级而首级,比如在腹地,则有些地方明明没有民乱,却以民乱平定镇压。” “比如在边镇,有些地方,虏夷本已经归顺,冲入夷民居地,大肆屠戮,边衅又起,狼烟遍地,杀边境夷民、杀敌军降将、杀部落幼男,甚至是杀胡虏掳掠我大明之人,略见不鲜。” 朱翊钧颇为认可的点头说道:“嗯嗯,戚帅说过,之前在东南平倭,有军兵为了首级功,连倭寇裹挟的百姓都杀,最后胡总宪也是没办法,以剿抚兼施,分化瓦解为战略,才确立了只有倭人首级为军功,这才算是结束了这种乱象。” “侯爱卿这兵书读的精,你继续说。” 侯于赵俯首说道:“第二,则是买功卖功,臣听闻,嘉靖三十一年,严嵩家人严效忠,因斩获首级七颗,官升两级,但他称病不上任,而推荐严嵩之孙严鹄,接替自己的职位,被御史弹劾,世宗皇帝勃然大怒,下旨追查,发现这个严效忠的首级功也是买来的。” “这首级功,就成了阿附权豪的工具,也变成了一种买卖,更变成了朘剥,军将苛责军士,而后将首级卖掉谋利,权豪弟子买点首功,就能走马上任,却是毫无任何的武艺傍身。” “长此以往,那我大明军士气何在,军士无折冲之勇,我大明武备不振,明军多败少胜,天下自然疲惫。” 朱翊钧看向了谭纶问道:“大司马,侯爱卿所言是否属实?我大明是否有买功卖功之事发生?” “有,而且很多。”谭纶俯首说道:“侯于赵所言句句属实。” 朱翊钧点头说道:“侯爱卿继续讲。” 侯于赵俯首说道:“这第三,临阵割喉,于战大危,一则是贼人奸诈,往往以尸体为饵料,我明军唯首级功论,被尸体所累,就会停下脚步,或者中伏,或者不能追杀,最终胜无大胜,败则大败。二是,为争夺首功,自相残杀,或贻误战机,或给敌人可乘之机。” “臣不通军务,但是戚帅奏疏每每谈及这个问题都是扼腕痛惜,想来非常严重。” “这第四,则是杀良冒功,滥杀无辜,此乃大弊,勿用多论议了。” “这第五,则是损圣上仁德。” “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军理当三复以为规戒,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 “王师吊民伐罪克定祸乱,若是唯首级论功,那就是倡杀而不止杀,除非能把对方杀的绝了嗣,否则就是后患无穷,以矛盾论而言,唯首级论功,不能解决矛盾,而是在深化和制造矛盾的对立。” “臣不言善战者服上刑之仁,其余言官皆多言此,臣仅以矛盾说论断,唯首级论功,则只能克而不能定,此大凶。” 朱翊钧看了看张居正,又看了看侯于赵,颇有些感触的说道:“分析的非常全面,很好,张大伴,给侯爱卿披上咱赐的大氅。” 张宏将大氅展开,对襟麒麟云纹,这可是尚衣监专门设计,细节极为丰富,而且摒弃了过去各种花里胡哨的颜色,单纯的白色,显得更加威武。 “好好好,不错。”朱翊钧看着侯于赵说道:“那侯爱卿所言的五等功制,又是什么标准呢?” 侯于赵思考了片刻,继续说道:“以此次征战为例,克复大宁卫就是胜,大宁卫为塞外锁钥之地,大宁卫在,则京畿安,燕山长城无忧虑,为二等正功;营州卫兴中,虽不及大宁卫为锁钥之地,仍为要冲之地,营州卫在,则大宁在,为三等正功;再如这喜峰口外的富民驿、宽河城不及营州卫,为机要之地,为四等正功;而平虏堡之战,我大明军拒敌为五等;宁远伯率军追杀为三等正功;” “而参将李如松有破阵之功,为奇功。” 朱翊钧听闻之后,疑惑的说道:“那一等呢?只有二三四五,和破阵四奇功,那一等功应当如何衡量呢?” 侯于赵试探性的说道:“灭国。” “灭国?”朱翊钧一愣。 “灭国。”侯于赵多了几分确定的说道:“此为一等正功。” “很是合理。”朱翊钧那是看侯于赵越看越顺眼,一人智短,众人智长,看看这侯于赵这一整套组合拳,他不仅依照事实提问,他还给方案,这方案还挺好。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说道:“先生以为呢?” 张居正看了眼侯于赵,笑着说道:“侯于赵忠君体国,所言所奏臣以为并无不妥,乃大善良策,臣以为可以发往九边军镇询问督抚、总兵、副总兵、参将共议,若无异议,则行,若有异议则再改而行。”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就由先生、大司马和侯爱卿商定此事,以年底为期,如何?” “臣等领旨。”张居正、谭纶、侯于赵俯首领旨。 只是侯于赵领旨之后,总觉得有一万道目光就像刀子一样看向了他,如果眼光能杀人,那此时侯于赵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这些目光来自于朝中许多的朝臣,在这些朝臣眼里,侯于赵已经被彻底打到了幸进之臣之列了。 皇帝忧虑什么,你就解决什么,还说你不是幸进之臣,这么大个事儿,这么好的方案,不是张居正、谭纶的授意,伱一个都给事中,怎么能想到! 朝臣为何要恨侯于赵恨的牙痒痒?因为首级功起于洪武、永乐,但是成文和成为衡量军功唯一标准,则是在天顺年间。 景泰皇帝在正统十四年末击退了瓦剌人后,定‘奇功’、‘头功’、‘协力’三等功勋,犒赏大军,除了头功为人头赏之外,奇功牌也是一种唯目的论的功赏。 最高功勋为奇功,在人头功之上。 唯首级功可是兴文匽武的重大成果之一,要知道评断首级功的可是各地的总督、参赞军务,说你这个武夫丘八割的首级是杀良冒功,这武夫丘八就只能接受弹劾,这首级功可是能买卖的。 若是不论首级功,评判武将功勋的权力,不就从各地巡抚、巡按、御史、督抚、总督、参赞军务回到了武夫手中! 侯于赵,就是个叛徒! 而张居正询问的也不是朝官,而是询问督抚、总兵、副总兵、参将,问边方督抚和将领们同不同意从首级功,换成唯目的论的战线功,事功。 边方任事之臣,那自然是一万个乐意,毕竟打仗的是他们,打输了死的也是他们。 朱翊钧看侯于赵那是越看越满意,而后摸向了下一本奏疏,翻开一看,面色晴转多云,又是一本让人头皮发麻的奏疏,他将奏疏拿在手里看了半天,突然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右佥都御史孟重在不在?” “臣在。”孟重赶忙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说道:“你上奏来说,要与土蛮议和,封贡土蛮以平息边衅,言封贡五利,朕以为极为妥当,就依卿所言。” “额…”孟重彻底被打蒙了,他完全没想到不是挨骂,之前他上的这道奏疏陛下只是打了个叉号,这怎么突然又说可以封贡了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已经依卿所言,还不满意,还待如何?”朱翊钧看着孟重问道。 孟重极为奇怪的说道:“臣疑惑。” “你这儒生好生奇怪,朕准也不是,不准也不是,朕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这不就结了吗?”朱翊钧看着鸿胪寺卿陈学会说道:“鸿胪寺卿,传信给大宁卫京营,派出信使,让土蛮汗派个使者入京来。” “今天这朝议就到这里了,散朝。”朱翊钧说完就站了起来,背着手离开了皇极殿,奔着文华殿去了。 他已经跟张居正提前打好了招呼,就不用廷议了,张居正要到文渊阁当值,也是摸不清楚小皇帝的脉,遂在文华殿偏殿,请求觐见。 朱翊钧很快就宣见了张居正入殿。 “先生想来是有些疑惑的,朕怎么突然就答应了孟重,对土蛮议和,封贡之事,对吧。”朱翊钧面色严肃的说道:“俺答汗,已经不是第一次涨马、牛、羊价格,他现在还要涨羊毛价,朕以为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 “俺答汗是个聪明人,他清楚,羊多了,马就少了,长此以往,会失去引以为傲的机动力,而大明对草原的经济羁縻多了,他的权威就会削弱。” “所以,他才要涨膨润土和羊毛的价格,而答应土蛮封贡,俺答汗若是涨价,就不买他的,买土蛮汗的便是。” “无论议和封贡是否能够成行,俺答汗心里都要有点数,朝廷也不是他一个选择,这是其一。” 俺答汗觉得自己可以以皮草等货物,威逼大明朝廷,这和黎牙实最开始提出的通商条约非常相似,黎牙实要求大明只和西班牙贸易,而不和葡萄牙贸易。 这也是为何安东尼奥这个葡萄牙的王位继承人,能够获得大明一定投资的原因。 朱翊钧眼睛微眯的说道:“其二,则是朝中多有质疑迁安伯、宁远伯的在塞外的功劳,还有什么比受害者现身说法来的更加直接,能够证明戚帅对他们的伤害呢?这种质疑便不攻自破了。” “其三,朕想看看,一片草原两个王爵,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儿。” 戚继光站在桃吐山前,为何想要改变之前的战略目标,从威逼喀尔喀五部撤军,到彻底将土蛮汗赶出辽东。 戚继光最担心的事儿发生了,朝廷鼓噪风力舆论议和,而朝廷从成本等多方面因素考虑,答应了这种风力舆论。 那戚继光还能有再次出塞作战的可能吗? 所以戚继光必须要判断,是不是唯一的机会,包括熟悉朝堂的梁梦龙也是如此的悲观,同意戚继光继续北上。 马芳认为皇帝好大喜功,武德充沛,自正统年间,皇帝不再习武之后,大明哪还有这么武德充沛的皇帝? 最后戚继光选择了再信皇帝一次,可是皇帝似乎辜负了戚帅的信任,答应了朝臣们请求封贡议和,京营组建,靡费五百万银,最终的结果,就是打完了一仗,到这里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仍然凝重的表情说道:“宁远伯李成梁开了个好头啊,敌人挑衅就停贡市,出塞平寇,先生认为土蛮汗会老老实实的封贡,不轻启边衅吗?他不会老实的,他一定会觉得大明服软了,不想打了,而后得寸进尺。” “这些狗东西,蹬鼻子上脸最是擅长。” “换句话说,先生以为,咱大明和土蛮诸部的矛盾,会因为封贡的事儿,就达到一个稳定的冲和状态吗?” 张居正略显有些恍惚,陛下非常清楚,这个逻辑非常简单,大明和土蛮汗还没打够,还得继续打下去,这只是一个间隙罢了。 “先生不会以为朕真的不想打了?那不是朕能决定的,是矛盾决定的,大明和土蛮的矛盾已经根深蒂固,不是打一仗就能结束的,还没打够,还有得打。” “朕可是学过矛盾说的!”朱翊钧将手中一封信递给了张居正,他刚刚写好,要送到前线给戚帅的书信。 在信中,朱翊钧十分详细的阐述了自己为何要答应议和封贡的原因和目的,尤其是一片草原、一个孛儿只斤黄金家族,出了两个王爵,到时候会是何等景象。 里挑外撅这种把戏,可不是只有又偷又抢的英国佬擅长,小皇帝也很擅长。 俺答汗也是孛儿只斤氏,土蛮汗也是孛儿只斤氏,这草原到底谁才是宗主大汗,就有的论了,大明可以谁有优势帮谁,也可以谁有劣势帮谁。 最重要的是,朱翊钧以矛盾说为基础,分析了大明和土蛮的主要矛盾是生存矛盾,大明克复大宁卫,就像是一颗钉子扎在了土蛮汗的心肺之上,土蛮汗必然想要克复大宁卫,战争一定会继续,同样朱翊钧也让戚继光不要回京,留在大宁卫,一来让京营适应草原作战,二来,防备土蛮汗的反攻。 在书信中,朱翊钧特别叮嘱戚继光一定要小心,必要的时候,将其彻底赶出辽东,而且还以战机稍纵即逝为由,明旨:大宁卫一切机宜,悉听戚帅破格整理,敢有梗挠者,奏闻重治。 这封书信可是朱翊钧亲笔圣旨,会下印,宫里会留有备份。 也就是说,这封书信抵达大宁卫开始,戚继光拥有对战事的绝对指挥权,不用通禀朝中,就可以作战,一切以戚继光的判断为主,戚继光觉得能打有必要打,就打。 就像当初殷正茂在两广,可以拆权豪户的大门、搬走权豪户的床一样的便宜行事的事权。 戚继光在大宁卫是什么?在权力上讲,戚继光就是实质上的洪武年间的宁王。 “陛下,这是不是给的权力太大了些?”张居正看完了书信,眉头紧蹙的说道:“不是臣挑拨离间,而是武将如此事权,怕是戚帅没什么想法,有些人会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想法来,就像是高启愚一样。” 张居正切实经历了一次类似的黄袍加身,有的时候,你不往前走,有的是人逼着你往前走。 所以张居正一直不肯领太傅的官职,不肯更进一步,无论皇帝以何种功劳恩赏,张居正都是不肯,他不能再往前了。 朱翊钧和张居正不总是步调一致的,也是有分歧的,张居正对殷正茂贪腐的事儿,十分不满,朱翊钧则觉得没什么,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草,哪有这等好事? 现在,张居正对赐给戚继光这么重的事权,也不是很赞同,藩镇之虞,是张居正在富国强兵上最大的担心,西北晋党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着,张居正真的不希望,大明再多一个尾大不掉的藩镇了。 朱翊钧两手一摊说道:“先生,戚帅治军严格,他不会的。好好好,人心隔肚皮,不以人心去论断,戚帅离黄袍加身,还有侯爵、侯爵世券、公爵、公爵世券,武勋之上,加九锡封王等等,就是戚帅想要黄袍加身,这么长的路,戚帅能走得完吗?” “先生,戚帅就是个迁安伯,连世券还在路上呢。” 张居正听闻之后,思索了片刻说道:“还是得给个期限为宜,就一年,明年十月,必须开拔回京,不再都领大宁卫事儿,移交给永平卫军外迁军卒。” “不能再久了,再久人心就散了,京营军兵只闻戚帅,不知陛下了。” 京营在京的时候,皇帝每五天都要前往京营阅视,雷打不动,京营军兵知道皇帝,也认识皇帝,军兵都知道,吃的是皇帝饭、穿的是皇帝的衣、效命是为皇帝效命。 人心天生需要一个凝聚力,这个凝聚的符号,如果帝星暗淡,客星僭越,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整个天下,还有人能战胜戚继光这一万精锐的吗? “那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钧认真思索了许久,赞同了张居正的想法,摇头说道:“以戚帅的性子,朕这封密诏,他怕是不会告诉其他人,除非是军令无法执行,或者需要紧急进攻的时候,才会拿出来。” “戚帅有恭顺之心,他要的真的不多,就是要个机会,要一个用他自己的军事天赋,换一个稳定的北方。” “他的前半生在东南,为大明打下了一个稳定的东南,他的后半生,想要为大明打下一个稳定的北方罢了。” “仅此而已啊。” “是啊,他要的的确不多。”张居正是戚继光的座主,两个人二十多年的友谊,张居正能不知道戚继光什么人?不知道戚继光何等的志向?但是作为帝师,张居正绝对不能让皇帝养成靠人心论断任事的习惯。 哪怕是戚继光也不行。 朱翊钧在书信加了几句,一年为期,而后递给了张宏,张宏在旁抄录之后,请皇帝下印。 皇帝检查之后齐缝下印,放进了信封里火漆封好,让徐爵送去了驿站,送往大宁卫。 “徐贞明和傅应祯同乡、同榜、同师之事,先生还在生徐贞明的气吗?”朱翊钧提起了徐贞明。 张居正摇了摇头说道:“臣并不生气,举荐徐贞明到宝岐司的时候,臣就知道,他百事不会只会种田,臣给他全楚会馆的腰牌,是让他有为难的时候,求助所用。” 徐贞明可不是楚党,是结结实实的朱红色帝党! 张居正给徐贞明腰牌,就是让徐贞明有个背景依仗,方便做事而已。 朱翊钧示意张宏把早就准备好的农书,搬了过来说道:“徐贞明汇编了历代农书,编纂了一本农书,一共四十四卷,用以劝农桑,白话文写的,总结了经验教训,至少在秦岭淮河以北,都可以适用,至于南面,也就只到浙江,再往南,徐贞明没去过,就无能为力了。” “从育种到收储,面面俱到。” “看在徐贞明立了功的份儿,先生就不要在意徐贞明犯的小错误了。” 张居正翻开看了两眼,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有些疑惑的说道:“这是陛下写的吧。” “徐贞明写的,他的笔迹!”朱翊钧却连连摇头说道。 张居正终于确认,这农书大半估计都是小皇帝的心血,他笑着说道:“那就是陛下写的了,遣词用句,太熟悉了。” 问答的方式编纂成书,张居正简直不要太熟悉,他晚上做梦,都是朕有惑这三个字。 明朝活人不封异姓王,所以戚帅只是权力上有那么大的权力,就是前军指挥的事权。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去把唐僧师徒除掉 大明缺少士农工商的工具书,徐贞明编纂的是一本农书,师承马一龙的徐贞明,编纂的农书主要集中在稻、麦、麻、豆、桑、棉、葛、草料、油物、甘蔗、竹、桐、甘薯和马铃薯等多种农作物的种植以及垦荒。 在垦荒一篇,徐贞明对垦荒进行了分类,一种是生荒,就是从无耕种过的土地,另外一种则是熟荒,就是土地因为各种原因荒废了三年以上的荒田。 对于生荒的垦荒工作,徐贞明总结马一龙和自身垦荒经验,给出了一整套的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对于如何招募百姓,对于懒汉地痞坚决不纳和清汰,评判懒汉地痞的方法,也是多方面的,一来有有司主政的地方官的记工,二来要深入百姓以稽为决,三来百姓自发检举,清汰之后的懒汉和地痞,若是实在无法规劝,屡教不改,则一律送到鸡笼岛上伐木去。 大明对于迁民之事非常熟练,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曾经大量迁民,已经混到了懒汉和地痞的地步,还不肯好好干活,那就送到鸡笼岛上自生自灭便是。 垦荒第一年田亩半数收成归公仓,之后田亩皆归百姓所有,而第一年半数公仓收成,来年继续招募游民苦作劳力垦荒,这样做到源源不断。 而对于垦荒荒地也有明确标准,首先是无霜期要在一百天以上,而且土质适宜垦殖,土层厚度在十寸以上,要有一定的河渠灌溉、坡度小于25°等等。 对于堆肥,收集人畜粪便等等,如何堆积时采用坑堆法,一层秸秆一层粪尿,持续堆叠,还要用铁钳插孔,时常洒水和插孔,通气,这样堆叠出来的粪料,最高温度能达到七十多度,十到十五天的时间内,就可以让粪料可以形成腐殖。 这些经验和技巧,毫无疑问是生民良方,如果能够贯彻和执行下去,何愁大明不兴? 土地是大明最主要的生产资料,而对土地的大量开垦、有效利用、恢复生产,可以为为大明农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奠定重要的物质基础,同时随着耕地面积的增加,农业生产水平也会稳步提高,表现为育种、播种、选种、施肥、土力维持、农作物产业结构改良、农械等等方面相互进步。 朱翊钧非常希望徐贞明编纂的这本农书,能够推而广之,刊行天下,让百姓们真的能落到口袋里一些实惠,一个最基本的道理,百姓吃饱了,才不会进京敲碎朱翊钧的脑袋。 “有书又有什么用呢?朕给他们刊刻了此书,还是抱着崇古和法三代之上做事,又如何肯践履之实的指导百姓种地呢?别说指导百姓了,上次大司徒演示的淋尖米,就让朕辗转反侧,徒叹奈何。”朱翊钧看着徐贞明写的农书,对着张居正无奈的说道。 自上而下,有一堵叹息之墙,让皇帝的恩泽和这些知识的力量,无法穿过,惠及广众;自下而上,这堵叹息之墙,也阻拦了那些百姓最真切而微弱的声音,无法让皇帝聆听。 做事本就很难,再加上一些风力舆论在其中把水搅得更加浑浊,就更难了。这种风力舆论常见的手段有:错误归因、诉诸大伦、罔顾事实、全面否定、恣意歪曲、恶意夸大、诽谤人身、强调片面、强行附会、二元对立、愚昧崇古、以偏概全等等等。 这就可以部分回答,稽税指挥使骆秉良的一些疑惑,为何清丈利国利民,却被广泛反对,甚至一些百姓都参与其中,为虎作伥。 本来,大明科举取士用人,就是为了破掉这叹息之墙,奈何科举取来的士人,或者本身、或者在长期为官的过程中,成为了权豪的口舌,为权豪奔走疾呼,成为了这一面叹息之墙的砖石。 “陛下太悲观了,大明还是有做事的人,只是需要把他们遴选出来,一点点的改变。”张居正看着那些农书,则是对大明的将来,充满了信心。 这天底下没有地上神国,只有一个个层出不穷的麻烦和矛盾,解决一个矛盾,就会有更多的麻烦,接踵而来。 所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道阻且长。 张居正不认为国朝已经败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大明的新法能够稳步向前,哪怕是能把考成法、清丈还田、振武强军、稽税六册一账、开海海贸这些事儿中一两件保留下来,大明就会焕发出活力来。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历朝历代从来不缺少愿意为了国朝,不惜性命奔波之人,忠,忠于本心、忠于陛下、忠于朝廷、忠于国朝。 大明、国朝到底是什么?对大明人而言,大明就是最大的公,最大的一个集合。 朱翊钧非常赞同张居正的说法,否则张居正和戚继光就不会在朝堂之上了。 朱翊钧自问没什么太大的才能,玩不转了,大不了,就掀桌子! “先生上次说户部请奏通钱法,户部部议通过了吗?”朱翊钧想起了大司徒上次说要铸钱,大司徒铸钱可不是只铸造铜钱,还有银币,泰西来的八雷亚尔银币,制作不算精美,而且防伪也比较差,制造大明的银币,促进商贸,已经提上了日程。 “不太顺利。”张居正罕见的沉默了下说道:“未能通过部议。” “主要反对的是什么呢?”朱翊钧眉头一皱,发现问题并不简单。 张居正认真想了想说道:“宝钞局印宝钞,宝源局铸钱,宝钞局隶属于户部,宝源局隶属于工部,虽然大明宝钞已经是废纸了,但是户部诸官还是以为应该印钞,而不是铸钱。” “这是第一个原因。” 朱翊钧非常能够理解,户部当然不肯将钱的事权,凭白给了工部去,张翰因为吏部事权被剥夺了一部分,跟得了失心疯一样,疯狂的跟张居正作对。 哪怕是铨选官员的权力,实际上还在吏部,就只是禁止姑息而已,可是这糊名草榜,底册填榜的法子,让吏部一下子就从天下第一部,跌落了下来。 “但是钞法已经证明了不并适用大明,这已经被历史反复证明过了。”朱翊钧非常明确的说道,大明宝钞,擦屁股都嫌硬,没人肯收。 纸币,在当下的生产力和生产环境中,没有流通环境。 张居正更加无奈的说道:“洪武十三年宝源局从户部归兵部,洪武二十六年,高皇帝下旨裁撤诸省宝源局,至此铸钱的衙门,只剩下了南衙一家宝源局。” “迁都北衙后,有南北两个宝源局,但这两个宝源局,一年能铸铜钱两千多万枚,乍一听很多,但其实就只有两万贯罢了。” “当年高皇帝下旨裁撤宝源局,推行宝钞,是因为铜不够用了,陛下,大明虽然物华天宝应有尽有,但还真的挺缺铜的。” 洪武十三年,随着大明国朝的逐渐稳定,生产恢复,用钱量越来越大,结果各地频繁铜荒,钞法大行其道,但是钞法败坏后,铜荒仍然没有解决之法。 大明就开启了摆烂大法,钱法,没有就没有吧。 如此摆烂到了嘉靖年间,老道士行新政新法,再开滇铜铸钱,但是很快就发现,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缺铜就是缺铜。 云南滇铜在宋时就已经发现,但是从云南运抵腹地,太过于昂贵了。 在元文宗天历年间,元文宗下旨开矿,滇铜一年不过两千斤,明初在云南设立官厂开矿挖铜,年产不过万余斤,宣德年间废置云南官矿。 嘉靖年间新政钱法铸钱,云南滇铜产量增加到了一年十五万斤,也就是二百四十万两,2400万钱,而一枚嘉靖通宝重1.25钱,一共可以铸钱1920万枚,约为两万贯。 滇铜产量飙升在鞑清朝的雍正年间,从雍正四年起,滇铜的产量一路飙升到了650万斤,而后在乾隆三年达到了历史巅峰的1000万斤。 “铜荒能通过海贸解决吗?”朱翊钧遇事不决就开海。 “短时间内并没什么效果。”张居正摇了摇头,二百四十万两铜等于两万两白银,海面上的船实在是太少了,铜料贸易的利润和风险,还是不对等的。 大明窘境,钞法已经失去了广泛的民意基础,而钱法却因为铜矿的产量和成本,无法大规模的生产,除了缺铜之外,大明也缺银子,大明一年银矿产量不过十万两,6250斤。 户科给事中周良寅就非常反对,这是个赔钱的买卖,朝廷给一两银子,却换不来一贯铜钱,为何要采铜呢?可是朝廷不铸钱,小民用什么呢? “那先生以为行钞法还是行钱法,看户部衙门也在争吵这个问题。”朱翊钧询问着朝中政令的改动方向。 反正到户部上书的时候,张居正也要贴浮票,不如当面交流。 “陛下,钞法和钱法并不是完全对立的,而是一个相互促进的过程,钱法要有,钞法也要有,如果将其完全对立来看,就是片面的,有了钱法,才能有钞法,这个相辅相成的过程,也是事物发展的规律。”张居正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将钞法和钱法对立去看待,是不符合矛盾说的。 “先生所言如同醍醐灌顶。”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钱法和钞法对立而统一,果然符合先生的学说,户部的争论,看起来是浪费时间,是对矛盾说掌握的不够充分,思考问题太过于片面导致的。” “前段时间,朕说以先生注解四书五经为天下官式,推行天下百官熟读矛盾说,先生还不肯。” “看来,非常有必要。” 钱法是钞法的基础,没有大量的银币铜币,推行钱法就是在竭泽民脂民膏,哪怕是洪武年间规定,一贯钞可以换一两银,但是朝廷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白银兑付,这是钞法败坏的根本,大量滥发,再加上权豪们私刻,最终导致了钞法彻底败坏。 而钞法是钱法补充,在大宗贸易中,动辄几万两白银的贸易,用银币、白银去交易,风险大、周期长而且极其不方便,这也是大明小农经济蜕变的重要阻力。 所以,钱法和钞法不总是对立的,而是对立且统一的辩证关系,如何推行政令,就要考验施政者的能力了。 不是说,下令铸造银币,然后就有了银币,白银从哪里来,银匠从那里来,铸银币采用轧印还是铸造等等,都是要解决的问题。 “陛下谬赞。”张居正清楚的知道,陛下的矛盾说造诣并不差,陛下看待钱法和钞法的态度和他是一致的。 张居正斟酌了一番开口说道:“其实永乐年间,滇铜曾经通过红河入交趾,海运入南衙,但是红河不适合河运,而后云南地方有司,利用长江运输,若是想要扩大滇铜产量,是可行的,责令云南布政司多开铜山便是。” “一纸政令就可以?”朱翊钧有些不确信的说道。 这不是碧波潭老龙王的女婿九头虫,对着奔波霸说:“你去把唐僧师徒除掉”一样的不切实际吗? 张居正俯首说道:“是的,一纸政令就可以,嘉靖七年的时候,也是一纸政令,在黔国公府的支持下,云南开始开铜山,短短两年,就从万斤,增长到了十五万斤,时至今日,每年有十五万斤滇铜入南衙漕运入京。” “但是后来朝中反对言利的风力舆论之下,也就止步于此了。” “按照当初内阁学士桂萼的想法,朝廷一年至少要四百万斤的铜料,而天下最少要一千万斤的铜料,也就是三十亿以上的铜钱,才能供给万民所需。” “桂萼因为言利被弹劾致仕,而后重新启用,再到次年,告老还乡。” 张居正介绍着嘉靖七年到九年的钱法新政,桂萼认为滇铜一年产量在一千万斤以上,才能满足大明所需。钱是百货之沟渠,没有钱财,大明的财税就是稀里糊涂的一笔烂账。 桂萼很快就因为言利被弹劾致仕了。 对于朝廷是否言利,在嘉靖年间,仍然是不应言利稳稳的占据了上风,毕竟那时候大明国朝的财政状况还算良好,西北俺答汗还没入寇京畿,东南还没有倭患,所以铸钱这件事,也就到两万贯为止了。 但是到了万历年间,朝廷言利变成了政治正确,嘉靖七年到嘉靖二十年,朝廷还能养得起宗室,万历年间,就只能让宗室郡王以下,自谋生路去了。 问就是没钱,穷闹得。 随着清丈还田、扩大税基、月港市舶司和松江市舶司抽分、稽税追欠、六册一账的推行,大明的国税已经肉眼可见的变好了,毕竟现在连内帑都堆满了银子,皇帝豪横一人三两银子作为额外的恩赏,给参与此次大宁卫之战的军士。 万历二年年末,礼部为了鳌山灯火,可是下了不少的功夫,就为了热闹热闹,费尽了心思。 国税状况变好后,不应言利的风力舆论,有了再起的架势。 云南有个沐王府,就是高皇帝朱元璋义子沐英的黔国公府,民间普遍把黔国公府称呼为沐王府,两百多年来,黔国公府在云南,具有典型的诸侯国特性,但是黔国公府自始至终,从没有违逆朝廷政令。 黔国公府喜欢兼并,一个国公府有两万多顷的地,徐阶一辈子就搞了二十四万亩地,2400顷,黔国公府是徐阶的十倍,但是朝廷都是充耳不闻。 只要黔国公府仍然遵循大明号令,那就是大明西南稳定的基石,是大明西南方向的柱石,这是朝廷和黔国公府的默契。 这就有了差距,黔国公府在西南近两百年,没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西北晋党,用了短短十几年,就给大明小刀拉大腚,好好的开了开眼,给皇帝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礼乐征伐、庆赏威罚自诸侯出,是何等可怕的后果。 所以,在滇铜这件事上,真的就只需要一纸政令就可以了。云南不是西北,黔国公府不是晋党。 因为云南真的太穷了,当地也需要一个支出产业来维持生计,大明腹地有的兼并,土地矛盾,云南也有,而且问题也很严重,如何安置这些失地的佃户,对于云南布政司和黔国公府也是一个考验,但是碍于朝中不能言利、君子耻于言利的政治正确,云南地方也是无法开口。 这一纸政令,的确是一张纸,但是他代表着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共同需求。 “除了铜钱之外,就需要铸造银币了,铜钱小民用的多,银币权豪们用的多,这两种都要铸,但是具体如何个铸造法,臣还在和大司徒商量。”张居正做了一个总结。 朱翊钧笑着问道:“具体章程,什么时候能商量好?” “年底之前。”张居正给了明确时间,在万历四年来到之前,五等功赏牌的制定会完成调研,滇铜采铜、以及御制银币等政令,会完成制度设计。 这就是张居正,他的考成法,考察的是天下百官,同样也包括了他自己。 虽然皇帝屡次说张居正是个君子,但张居正向来主张自己是个循吏,严于律己,也严以待人的,君子是宽以待人的。 “陛下,土蛮汗大抵是不会接受朝廷的册封的。”张居正对于土蛮封贡之事,并不看好,是因为很难做到。 朱翊钧一愣,有些不解的询问道:“隆庆元年,他求封而不得,才入寇永平,先生何出此言呢?” “土蛮汗一直求的是贡市,而不是封王。”张居正解释了土蛮汗的具体要求,而且还把其中的原因说清楚了。 满都鲁之后,小王子达延汗娶了满都鲁的遗孀,最终成为了蒙古的宗主大汗,小皇子自号达延汗,这个号其实就是大元可汗,小王子视自己为元朝正朔。 俺答汗和土蛮汗都是达延汗的孙子,但是嫡庶有别,俺答汗是右翼济农,也就是副汗,或者说是亲王,土蛮可是嫡出,所以都是黄金家族的血脉,但是俺答汗被大明册封,根本没什么心理负担。 可是土蛮汗不一样了,土蛮汗可是宗主大汗的正朔,被大明册封,那土蛮汗也不要当可汗了。 草原上也是有政治正确的,大明把胡元驱逐,这个矛盾已经根深蒂固两百多年了,宗主大汗俯首称臣,那土蛮汗很有可能直接被物理推翻。 朱翊钧摇头说道:“贡市贡市,就是朝贡的市场,这个理解没错吧?他既然不肯低头,不肯做大明的藩属,他凭什么朝贡贸易呢?” “先谈谈看,再一再二没再三,第一次条件最好,他能答应最好,第二次条件也不差,若是第二次还不肯,那就没有第三次了。”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领命,有枣没枣打三竿,打得到最好,就大明和北虏之间的矛盾,都打了两百多年了,还有得打,打到土蛮完全投降为止。 张居正其实有些担心,小皇帝不肯打了,大明和北虏的矛盾,绝对不是一场胜利,就可以达到冲和的状态,所以才来和陛下沟通一二,结果发现了小皇帝里挑外撅的邪恶嘴脸。 谭纶要骑马前往大宁卫,结果被皇帝严旨申斥,明旨说了:北方普降大雪,大司马前往大宁卫,不得骑马,一定要坐车。 周良寅一共十二名御史,六人一车,谭纶自己一人一车,一共六辆车的考察团,向塞外而去,一出喜峰口,路途立刻开始颠簸了起来,这条驿路,已经快两百年没修过了。 虽然颠簸,但是谭纶却一脸的兴奋,烂泥一样的朝堂,他早就呆腻了,这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皇帝还安排了个解刳院的大医官随行看护!简直可恶,拿着皇帝的圣旨当令箭。 这个随扈不让谭纶冒险,大约而言,就是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 从喜峰口到大宁卫要整整四百里,马车的速度并不是很快,沿途的驿站也有了驿卒,眼下都是由蓟州军兵担任,是为了保证路线的畅通和补给,传令和通传战报。 这一路行来,身体不好的谭纶一点事儿都没有,周良寅这些个御史差点给颠死,还有几个御史,脚上、手上立刻起了冻疮,冻疮奇痒无比,随行的太医还叮嘱千万不要挠。 谭纶之所以不被冻伤,是他穿着沃袄,带着风帽暖耳,披着御赐的大氅,这几个御史,完全没料到塞外会如此的苦寒,准备不周全就算了,还要穿绫罗绸缎,以为是在京师暖阁里? “百无一用是书生!”谭纶看着这几个御史,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活儿还没干,别说应敌了,就是跑这么一趟,都是状况百出。 “大司马也是书生。”戚继光提醒了下谭纶他的身份,谭纶可是进士出身,正经的读书人。 谭纶手握住了腰刀说道:“手痒,要不要比试一下?” “陛下来信叮嘱过了,不要大司马与人争斗。”戚继光不打算应战,他的确跟谭纶学过剑法,但那时候谭纶身体情况可比现在好多了。 谭纶一听,眼睛瞪大!皇帝这太过分了,连这都防备了。 他只能颓然的说道:“嗐!我难道还成了一碰就碎的瓷器了不成?你看看那帮弱不禁风的御史,哪个有我强!” “这是陛下的仁德呀。”戚继光理所当然的说道,他认为皇帝陛下是个仁慈的君王。 没错,在戚继光眼里,他那个少年组天下第一高手的徒弟,非常有仁德,根本不是言官说的暴君,你看谭纶出塞旅个游,陛下都安排的面面俱到,这不是仁德是什么? 若说陛下苛责耳目之臣,更是无稽之谈,看看侯于赵吧!皇极殿上披麒麟大氅,这是薄待?! 戚继光站在大宁卫的城墙上,手向正北说道:“一年时间,会在这个土墙外,建一个围二十里的城池,左为七老图山,右为努鲁虎儿山,北有老哈河穿境而过,以老哈河为水源,依山傍水建城,唯有南面薄弱,但是南向喜峰口,所以敌人只能从正北而来。” “此城一旦建成,土蛮汗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决计攻不下来。” “一路向北,建围五里营堡共七座,分布在老哈河两侧,桃吐山为锁钥,互为犄角,攻守相望。” 戚继光跟谭纶讨论着大宁卫的防务,一个大城,七个小城,就完全足够用了。 “嶙嶙故城垒,荒凉空戍楼。在德不在险,方知王道休。”谭纶满是感慨的说道,大宁卫曾经是的大明的宁王府,现在已经破烂不堪,一片荒凉。 在谭纶看来,这个德可不是仁德,而是武德、君王之德,君王之德是指政治、军事上的积极进取,而不是一味的宽纵。 谭纶看着这一片的雪原目光有些深远的说道:“宋太祖皇帝要迁都,觉得想要长久,当迁长安,欲据山河之险而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也。” “宋太宗认为不可,说在德不在险,他是认为德为仁德,最后却是兵败高粱河,窃了一架驴车,疾驰逃窜。” 仁德不行,武德可以。 小皇帝:你去把唐僧师徒除掉,张居正:要几分熟?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七章 立国之宏规,保安之上画 大明派遣兵部尚书谭纶来到了大宁卫,名义上是说犒赏,实际上是考察军功,这是御史们的活儿,他们自己闲的没事非要点检,朝廷就把他们派来自己点检。 “谁带着御史们点检首级功?”谭纶看了看梁梦龙、刘应节、马芳、麻贵、杨文、陈大成等人,有些疑惑的问道,京营、以及蓟州军方方面面头头脑脑都在他这边,要去桃吐山查看膨润土的储备,人都在,那谁在接待御史? “李如松。”马芳让自己的脸色尽量保持严肃。 当初京营遴选将官的时候,李如松说京师的武将受制于文官就跟奴仆一样,他不乐意待,要回辽东,被戚继光教训了一顿之后,又被谭纶狠狠的打了一下,李如松身上的狂傲才稍加收敛。 就像是在熬鹰一样,李如松就是那头鹰,越不喜欢文官,戚继光就越派他去接触,在很大程度上,大明武将和大明军最大的敌人,不是北虏东夷,而是背后这帮自己人。 戚继光对李如松寄予厚望,所以培养他的时候,也是不余遗力,只有接触才能了解,才能熟练的应对他们那张嘴,也知道他们那张嘴的可怕。 “好吧。”谭纶听闻,露出了一丝微笑,熬鹰谭纶也是熬鹰之一,这能把李如松这只桀骜不驯的鹰熬出来,也算是后继有人。 戚继光带着谭纶来到了桃吐山,这是一座山,大明漂白土的用量的确很大,但是对于一座山而言,微乎其微。 这里也是大宁卫外七营堡的锁钥。 “从桃吐山北去一共有三个营堡,别是兴隆堡、青山堡和杏树堡,这三个营堡都在老哈河以西,北虏进攻的时间很确定,都是在秋天,秋天老哈河水势迅猛,不易渡河,这三处营堡,闻虏讯,可拒敌点燃狼烟,而大宁卫可出击阻截敌军。”站在桃吐山的山头上,戚继光介绍着大宁卫的布防。 兴隆堡三面环山,是易守难攻之地,所以只需要不到五里的城墙,就能守备,由兴隆堡向北,是杏树堡,因为这里长了一片的杏林,故此得名,而北虏从东侧来,就会迎头撞上杏树堡。 青龙堡在元宝山北侧,是最前线,同样也是山口,两个营堡,占据了交通要道,任何想要进犯大宁卫的敌人,就必须要突破杏树堡和青龙堡。 出了杏树堡和青龙堡后地势开始变得平坦,属于全宁卫的地方,那边也是现在胡虏直接控制的区域。 而突破一个营堡,对于拥有火炮的大明而言,都需要一力降十会,对于北虏而言,也是难上加难。 这两个营堡,是一种不规则的碉堡,是戚继光在蓟镇首创的守城利器,空心敌台。 敌台需要向外突出边墙之外一丈四五左右,向内突出边墙之内五尺左右,空心敌台虚中为三层,中层设有火炮、瞭望窗、箭窗等等,城外碉堡的设计,是长期与北虏作战的经验和总结。 这种不规则性的碉堡,想要攻下一个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伤亡。 “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攻守是战争的矛与盾,只有能灵活处置这个矛盾,才能平寇拒敌,可称之为善战者,显然戚帅就是善战者。”谭纶听完了戚继光的布置,由衷的说道。 按照戚继光的布置,不能说大宁卫固若金汤,只能说,坚不可摧。 谭纶可不是泄泄沓沓的文人墨客,他可是亲自拿着刀跟倭寇拼命干了十几年的进士,站在北虏的角度,进攻戚继光的防区,还不如直接跑到找俺答汗拼命来的痛快。 梁梦龙接过了戚继光的话茬继续说道:“目前来看,大宁卫有田亩一万一千余顷,林场两万余顷,牧场八千顷,只看田亩,能养两万军,若是算上林场产出,也顶多增加三千军,以垦荒等计算,也就三万左右。” 一户按五口算,也就十五万左右人丁。 梁梦之所以要说这些,其实是想告诉朝廷,守这里其实没有想的那么昂贵和赔钱,洪武年间初设大宁卫,直接填满了八万军,这八万军就是八万户,人吃马嚼,这地方的田亩,根本就养不了,土地就这么点,所以,如果降低到三万,就正好合适。 三万军绰绰有余了。 只要有三万军钉在这里,北虏就不可能再犯边了,这里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 梁梦龙继续说道:“大宁卫失,则开平兴和所必失,只剩下独石八城,土木天变,独石八城亦失。大宁卫在,则北虏不可能南下,大宁卫不在,则北虏就可以从漫长的长城沿线,突破大明任何一点,大明囤重兵,却顾此失彼,而大宁卫在,北虏不得入京畿,此乃立国之宏规,保安之上画。” 梁梦龙说完就看着谭纶,谭纶一直主张复河套和大宁卫,现在大宁卫已经被大明军攻下。 “朝堂上风力舆论如何?”戚继光面色凝重的问道。 “还是老样子,啰啰嗦嗦的没个正话,打仗的不是他们,戍边的不是他们,被问责的不是他们,他们自然可以唠叨,看到那十二个御史了吗?就是被陛下送来的,按着陛下的意思是,就是塞外路滑多猛兽。”谭纶说起了朝中风力,脸上浮起了笑意。 “可不能这么办。”戚继光听闻也笑了起来,和文官打交道,最重要的就是,绝对不能上了文官的当。 就以这十二个御史为例,他们跑来恶心人,他们绝对不能出任何的危险,否则,大明京营和辽东军兵,立刻就会陷入一种拥兵自重、藩镇之虞的陷阱之中,而后在这个陷阱里难以自拔。 戚继光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好吃好喝不至于,他们爱看什么看什么。 谭纶作为兵部尚书,大明的大司马,亲自来到大宁卫,当然有谭纶自己在京师憋闷,想要出来透透气,也有带着御史,看着点御史防止他们诬告,诬告等同于利器伤人,是要坐罪的。 更有一层深意,这个能征善战的京营,到底是大明的京营,还是戚继光的京营,这非常非常重要,对朝廷而言如此,对戚继光而言亦是如此。 陛下是一点都不怀疑戚继光的,但是朝中的廷臣多少有点怕。 戚继光太能打了。 谭纶看着戚继光等人,十分郑重的思索了许久,斟酌再斟酌后说道:“陛下对科道言官的处置越来越严厉。” “最开始贾三近他们伏阙的时候,陛下还耐心解释,后来贾三近失朝,陛下直接罢免,让他不得签书公事;再到后来的陆光祖夺情事,陛下更是直接以诬告罪名,打了言官廷杖;再到现在傅应祯、刘台、余懋学等坐罪入牢,陛下直接开了皇极殿公审,刘台余懋学坐罪论斩,傅应祯倒是逃过一劫,回家去了。” “面对朝臣们的诡辩,陛下找到了应对的方法,第一个则是行之者一,践履之实,不依据真实而言,说得天花乱坠,也是虚伪,就比如,男子就是男子,女子就是女子,近时一些唱曲的伶人,阴柔鬼魅,冶容、衣色大类妇人,妆容尤胜于娼,不能辨其男女,风俗之衰,居然蔚然成风。” “男的难道还能是女的?这帮个言官,整日里说的那些话,都是虚伪,背后不过是利来利往。” “陛下找到的第二个法子,就是利刃,有的时候,利刃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 “而戚帅所率京营,就是陛下手中利刃。” 谭纶和军将们打了太多的交道,甚至他本人的政治光谱,更像是军将,而不是文官,所以他知道要把话讲明白,而不是弯弯绕绕,似是而非,军队一旦理解错了,那谭纶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所指,就是京营踏破之地。”戚继光十分平静,就像在阐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一样说道。 戚继光朱红色的帝党,他身上的张党、浙党的政治光谱正在褪色。 马芳松了口气,他拦下了戚继光继续北上的想法,其实也比较担心,一旦朝中风力舆论,真的形成了决策,最后导致此次出塞作战,就是大明京营最后的绝唱,那马芳如何面对京营将士? 现在他不担心了,小皇帝在朝中重拳出击,甚至连言官都砍了两个,这就是个很好的信号。 马芳有一套奇怪而合理的标准,他观察朝中风力舆论倒向,就看文官,尤其是这些权豪口舌会不会倒霉,要让这些权豪们倒霉,那皇帝就得握紧刀子,那京营必然会继续进攻。 至于议和、封贡这些事儿,马芳久经战阵,他压根就不认为能成。 战争这个东西,任何一方,都只能决定战争的开始,无法决定战争的结束,更加简单地说,大明和土蛮还没打够,接着打就是了。 戚继光和谭纶聊了很久,才回到了大宁卫城内,在马芳等人离去后,戚继光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这封信,戚继光没给任何人看过,是陛下的密旨。 说是密旨,上面有张居正的书押,显然元辅是知道的。 “嚯!”谭纶看完书信,看着戚继光眉头紧蹙,上下打量了许久,才略显怀疑的问道:“戚帅本姓朱?” “大司马何故如此胡言乱语!”戚继光一听就不乐意了,立刻反驳道。 “你在大宁卫,你比当初宁王权力还要大啊,你还说伱不姓朱。”谭纶指着便宜行事那四个字,用力的点了点说道:“当初宁王就藩大宁巨镇,统塞上九十城,带甲八万,革车六千,何其威风?稍有动作,也要送书回京询问太祖皇帝啊。” “嗯?”戚继光眉头紧蹙的看着谭纶问道:“宁王殿下当初在大宁卫,都不能便[biàn]宜行事吗?” 谭纶一拍桌子,笑着说道:“当年大宁卫的八万兵,隶属于大宁都司,又不是归宁王府管,宁王能调动的兵马只有二百铁林军罢了,现在戚帅手下精兵三万,京师就在五百里之外,和土蛮汗讲和,率众拿下,直扑京师!” “胡说八道。”戚继光笑了起来,谭纶也笑了起来。 谭纶这话其实是重复一些言官不着调的言论,这是典型的不从军才能说出的话,大明不是没有藩镇,西北晋党族党,东北李成梁,西南黔国公府,东南殷正茂。 戚继光若是真的从大宁卫竖旗造反,他还没领兵南下,就被马芳、麻贵等人割走了脑袋请功去了。 这里,就必须要提到当初。 戚继光送来了遴选将帅的名单,这份名单上,副总兵是马芳,参将麻贵、麻锦、李如松、杨文都在,当时朱翊钧问戚继光要不要黑箱操作一下,换掉马芳、麻贵、麻锦等人,戚继光的答案是不用。 从那个时候起,皇帝陛下都表现出了对戚继光的高度信任,也是从遴选武将开始,就决定了京营,从来不是戚继光的一言堂,所以,从任事上来看,京营没有条件造反,在面对北虏时候能够众志成城,若是调转枪口对准皇帝呢? 这不是制衡之术,朱翊钧也从来不相信那一套,在遴选武将的时候,就怕晋党束手束脚,皇帝还要黑箱操作,戚继光不肯答应才作罢,现在更是直接一道密旨给戚继光便宜行事职权,就是典型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整个京营一万余人,人吃马嚼,都需要粮草,大宁卫囤积粮草不过十几天所需,都由后方源源不断的运抵,京营是大明的京营,不是戚继光一个人的京营,一旦一支军队,财用自主,就会和权豪一样,有自己的政治诉求,这是很危险的事儿,从后勤上看,京营天生就不具备造反的条件。 皇帝问策的时候,戚继光坚决反对裁撤军屯卫所,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仅仅靠募兵、客兵,是无法完成大明再起的重任。 募兵和客兵的兵源,分为两种,一种是失地佃户、游坠地痞,一种是军屯卫所的军兵,而京营属于后者,一旦取缔军屯卫所,再想募到优质兵源,就是难如登天,取缔军屯卫所等于大明失去了良家子,等于大明明日亡国。 有恒产者有恒心,大明军屯卫所出身的军兵,在以前就应该叫良家子。 从军队的基本构成,军兵上而言,也不具备造反条件。 西北晋党表现出了一种藩镇的本质,那就是藩镇的利益高于国朝,高于大明这个集体,当藩镇的利益和大明集体利益产生冲突的时候,藩镇一定会不择手段的选择反抗。 晋党的出现,是大明衰弱的具体体现;而且晋党不断坐大,是大明持续衰弱的具体体现。礼乐征伐、庆赏威罚自诸侯出,是朝廷无法节制、无法控制地方、失去凝聚力和威信的具体表现。 而京营,在政治光谱上,没有藩镇的属性。 大明在吕宋养了三千客兵,林阿凤还有六千海寇,殷正茂等人高度财用自主,仍然对朝廷有恭顺之心,吕宋殷正茂就是实质上的节度使,完完全全的藩镇,可殷正茂从来不敢自立为王;李成梁养了三千客兵,在朝廷京营日益强悍的今天,李成梁具备了藩镇的一切条件,但是仍然止步不前,选择相信皇帝陛下。 甚至是已经形成了藩镇的西北族党,王崇古也成为了办事得力的大司寇,试图摆脱自己身上的藩镇属性。 “陛下慢慢长大了,明年班师后,就应该把下午的习武时间,合并到阅视,变成每日操阅军马,而不是阅视,这样一来,也能打消一些朝臣的疑惑了。”戚继光对着谭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陛下年纪小,所以是阅视,而不是操阅。 “戚帅吃了这么多年的亏,这个亏还要吃下去吗?”谭纶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大司马不也吃了这么些年亏,一点记性不长吗?我相信陛下,就像陛下相信我一样。”戚继光点了点密诏上便宜行事那四个字,笑的格外开朗。 从军这么多年了,从万历元年提领京营之后,是戚继光过得最轻松的三年,一个武将,只需要研究怎么打赢敌人就行,这多是一件美事? 谭纶说的吃亏,不难理解,胡宗宪瘐死,西北晋党却凭着封贡的功劳,盘踞朝堂之上成为了庞然大物,胡宗宪当年要是玩养寇自重的把戏,严嵩死了,胡宗宪屁事也不会有,徐阶还得巴结胡宗宪。 当时的朝局就是这么的稀烂,和此时的朝廷格局完全不同。 当君子是一件很累的事儿。 “我已经派出了信使,土蛮汗应当是愿意让人过来谈谈。”戚继光眼神有些凶狠的说道:“不过土蛮汗提的条件,大明恐怕难以答应。” 谭纶摇头说道:“本来就是做个姿态,让俺答汗心里有点数,羊毛又不是他一家在卖。” “没事,打到土蛮汗服为止。”戚继光对这件事非常有信心,消灭敌人的抵抗意志,让敌人完全臣服于己方意志,是戚继光最擅长的事儿。 此时的大宁卫依旧是草木皆兵的前线,斥候们在广阔的雪原上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争夺着一个个的关键的隘口、渡口和桥梁,终于在一场大雪之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雪太大了,连草原的老鼠都不再出没。 而土蛮汗在十二月初,送来了他的条件。 第一,绝不封王,封王就是投降,俺答汗是草原投靠中原的叛徒,是长生天下的耻辱,所以对于朝廷封王的条件,土蛮汗表示绝不可能。 “俺答汗在草原的名声这么差的吗?”戚继光看着这第一条,愣了半天,这第一个条件里,全都是骂俺答汗投降的,在大明的视角里,俺答汗是跟大明打了这么多年,最终达到了战略目的,封王封贡。 但在草原上,似乎不是这样。 “是啊,否则也不是三娘子出来当政了,把一切和大明的来往,都推到三娘子的头上。”谭纶摇头说道:“俺答汗被朝廷册封,被视为是俺答汗,对黄金家族的背叛。” 在俺答汗的叙事中,俺答封贡从一开始的罪责,都是三娘子这个女人。 俺答封贡里有一个关键人物,是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 俺答汗进攻瓦剌部,强行迎娶了三娘子,鄂尔多斯部万户说三娘子和自己有婚约,让俺答汗归还三娘子,俺答汗不舍得,要把自己孙子把汉那吉的媳妇,赔给鄂尔多斯万户。 把汉那吉当然不乐意,带着媳妇就投奔了大明了,为了这个孙子,俺答汗不得不答应了朝廷封王条件。 都是三娘子这个女人祸国殃民!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都打累了,打不动了,谁也奈何不了谁,找个机会议和而已,互相给个台阶。 天下都差不多,中原喜欢怪褒姒、妲己、杨贵妃,草原也是如此,都是三娘子的错。 戚继光看向了第二个条件,大明无条件的退出大宁卫,将这片属于草原的地方还给草原,草原归草原,中原归中原,互不侵扰, “有本事就来拿呀,我就在这里,不服气?打不过叫唤有什么用,今年下雪,明年再来就是。”戚继光嗤笑了一声,以低打高的确是劣势,但戚继光赢了,赢了就是赢了。 这大宁卫本就是大明之地,到了景泰年间,大明仍在此地驻防,兀良哈三卫都不能进入大宁卫二百里范围内。 第三条则是要互市榷场,不肯接受大明朝廷的册封,还要跟大明贸易,而且还详细的制定了一些章程,看起来有模有样。 朝贡贸易是祖宗成法,即便是现在,连泰西的佛郎机人的贸易,也是借着吕宋朝贡国的名头,在进行贸易抽分,佛郎机人切实占领着吕宋棉兰老岛,用吕宋的名义和大明商贸往来。 这第三条,也不可能答应。 “这条件是何意?”戚继光指向了第四款有些不解的问道。 谭纶看了一眼,眨了眨眼说道:“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意思,岁币,每年大明给土蛮汗绢银五十万匹两,作为助军旅之费,至喜峰口外富民驿交割。” “土蛮汗是没睡醒吗?还是我戚继光打败仗了?现在是我骑在他头上!”戚继光看完手中的盟书,人都有些傻了,土蛮汗哪来的自信,提这样的条件。 现在!是他戚继光在出塞,攻占了大宁卫,打的土蛮汗抬不起头来,只能龟缩到全宁卫去,土蛮汗再退一步,就退到大鲜卑山西侧,退出辽东,退到应昌去了! 谭纶拿起了盟书,叹为观止的说道:“第五条,他还要与陛下约为叔侄之国,陛下年幼,要称土蛮汗为叔父,后世仍以此论,土蛮汗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啊,元辅都不敢让陛下称一声仲父,土蛮汗要让陛下称他叔父。” “啧啧啧。” 戚继光面如寒霜的说道:“那只有杀了他了。” “土蛮汗和俺答汗在草原上的争雄,不允许土蛮汗说出任何软弱的话来,所以才这么说,这封盟书,也不过是强硬立场的表态,安定人心,这话不是对我们说的,而是土蛮汗对他们自己人说的,打回去就是。”谭纶看着盟书摇头说道。 戚继光听谭纶说完,也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谭纶的认可,这不代表他对盟书认可,他语气冰冷的说道:“有理,把使者扔出去,让他们重新制定一份盟书过来,否则就不用谈了,这封盟书,送到京师,就是我们京营的耻辱。” 戚继光是很生气的,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居然要给人当侄子,当年打不过俺答汗的时候,都没有这般耻辱。 谭纶的判断是极为正确的,土蛮汗必须要如此的强硬,否则喀尔喀五部的速把亥,就该闹起来了。 戚继光把土蛮汗的使者扒光了,直接扔出了青龙堡外,把盟书给打了回去,过了不久,土蛮汗送来了一份还算说得过去的盟书。 不会接受朝廷的册封,以元宝山北侧的青龙堡和杏树堡为界限划界确定彼此界限,朝廷在青龙堡设立互市,不再要求助军旅之费,但是要求每年购买马匹四千,购买羊毛八千袋,一袋羊毛大约一百二十斤,价格不能低于俺答汗收购价,约为兄弟之国,土蛮汗年长为兄。 戚继光再次把使者扒光了扔出了青龙堡,顺便让使者带回去一句话:撒泡尿照照自己,问问自己配不配! 戚继光的表态格外的强硬,他拿着密诏,大宁卫一切庶务,都归戚继光管辖,这种盟书送到京师,那是他的罪责。 戚继光这样的强硬,让土蛮汗有些无可奈何,戚继光是站在实力的角度,如此强硬,土蛮汗能如何?只好又修改了一遍盟书,删去了不能低于俺答汗收购价格和兄弟之国,土蛮汗的使者,才顺利通过了大宁卫。 土蛮汗使者离开大宁卫的时候,也是周良寅等十二名御史前往辽东的时候。 周良寅看着谭纶惊讶的问道:“大司马不去辽东吗?” “我就是到大宁卫啊,你们去辽东,我回京师。”谭纶理所当然的说道。 周良寅这些御史直接宕机了!他们要独自面对李成梁那个凶神恶煞了! 今天看了个大热闹,瓦格纳搞出的大新闻,持续关注后续,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 骂人不揭短,为什么要骂人? 周良寅万万没想到,大明的兵部尚书带着他们,到了大宁卫,就停下了! 让周良寅等御史独自面对李成梁! 所有人都知道戚继光好欺负,戚继光总是那样,脾气很好,他为了大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自从戚继光平倭至今,多少弹劾戚帅的奏疏,戚帅拿他们当回事了吗?那几个顶撞戚继光的京营百户,戚继光都不打算追究,他的刀从来都是对外不对内。 所以,周良寅等御史,其实不害怕戚继光,来到了大宁卫,虽然不敢再嚣张,但仍然是心里有底儿,知道戚帅不会拿他们这帮空谈的御史如何。 但是前往广宁卫,然后去辽东,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个巨大的挑战了,谭纶走到一半不走了! 谭纶和陛下说的也是到大宁卫具体看看,无论文人墨客如何臆想,不到大宁卫看看,那所谈皆是虚伪,谭纶喊了一辈子的复套,复大宁卫,却从来没到过大宁卫,是没有说服力的。 而看过之后,谭纶更加确信,这里,必须要紧紧的握在大明的手中。 谭纶看着那些个御史的影子,满是幸灾乐祸的对着戚继光说道:“他们到了北面,估计要受大罪了!李成梁可不是戚帅这样的好脾气,你看看李如松那孩子,都敢对你龇牙咧嘴。” “该。”戚继光在老朋友面前,罕见的暴露了自己的情绪,他认为周良寅等人,就一个字,该。 李如松带着十二名御史来到了广宁卫,这一路上,李如松也没有为难周良寅等人,毕竟在戚帅的防区内,不给戚帅找麻烦,让李如松意外的是,他见到了他爹。 “爹…李总兵!京营参将李如松见过李总兵,今日周良寅等御史十二人,已经安全抵达广宁卫,正式进入辽东都司辖区,请在点检后,书押落印,好教末将回营复命!”李如松挺直了腰板,在广宁城外,将周良寅等御史交接到了李成梁的手中。 周良寅总觉得古怪,听着自己就跟流放犯流放一样! 而李成梁让手下军兵点检之后,在文书上书押落印,交给了李如松,往旁边走了几步,看着李如松,那是越看越满意,低声说道:“老大,还要回营,咱们父子啊就长话短说。” “李总兵,办差的时候,称我李参将!”李如松仍然站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 “反了你了!”李成梁给了李如松一脚,拿他的话堵他,简直逆子。 “嘿嘿。”李如松轻松了一些。 李成梁满是感慨的说道:“伱这一仗,打得好啊,没辱没了老子的名头,好好跟着戚帅学,他那个人谨慎了一辈子,你能学到三分谨慎,那李家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光宗耀祖的不是爹吗?”李如松已经确定,现在说话的是父亲,不是辽东总兵李成梁。 他只是觉得父亲说话奇奇怪怪的,都是大明的臣子,都是给大明效力,怎么他李如松打胜仗,就是光耀门楣,他父亲打胜仗就不是了呢? 李成梁略显有些怅然,想了想,才说道:“你爹哪里光宗耀祖了,不给祖宗蒙羞就是好的了,大司马为什么不来辽东?还不是知道来了,大家都尴尬?索性就不来了,辽东也就是比西北晋党好那么一点。”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好好做你的就是了,咱家就指望你了。” 辽东有了藩镇化的基础,这一切都是在严酷的环境中,许多不得已的选择不断累加造成的局面,积重难返,他只能往前走。 就比如去年辽东巡抚杨兆,辽东副总兵赵完责,辽东掌粮郎中王念等人,今年的辽东巡按刘台,自然是他们自己为非作歹,被李成梁抓了个正着,最后上奏朝廷坐罪。 可是站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去看,何尝不是他李成梁拥兵自重? 晋党的杨兆、赵完责、王念和你李成梁不和,要朝廷调走,张党的巡按刘台,你也要朝廷调走,你李成梁这不是依功威逼朝廷,不能对你李成梁监察吗? 如果这样去看这个问题,李成梁就是个军头,是藩镇。 李成梁平虏堡之战,也就是想打赢,也没想过朝廷会恩赏,但是李如松打的实在是太好了,从出塞之后,李如松一马当先,作为先锋,在营州卫凿穿了敌营,在大宁卫攻破了城池,大雪天,一日七十里,威逼全宁卫。 最后李成梁还是捞到了宁远伯的世券。 李成梁满是感叹的说道:“朝廷现在很为难,张党的人不让进辽东,晋党的人不要入辽东,那谁来监察,只有一个张学颜,独木难支,最近也没往辽东派人。” “大司马说,朝廷有打算让侯于赵来辽东巡按,也不知道是大司马是不小心,还是有意说于我听。”李如松听闻父亲说话,面色惊疑不定的说道。 谭纶在大宁卫,说起了朝中的事儿,自然就说到了侯于赵,李如松当时权当听个乐子。 谭纶像是不经意谈起,说是有人举荐了侯于赵到辽东,还未定论。 谭纶到底是有意的,还是不小心呢? “侯于赵咋样?”李成梁可不是李如松这个啥都不懂的孩子,李成梁太清楚朝堂这潭水有多混了,谭纶这话,李成梁清楚的知道,就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若是李成梁对朝廷仍然有恭顺之心,自然会提到刘台的案子,负责押送…保护十二名言官的李如松自然会说起侯于赵的人事安排,这就顺理成章的询问了李成梁的意见。 若是李成梁十分得意于先是赶走了杨兆,又是赶走了刘台,那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也就不会和儿子说到目前辽东的困境,那就顺理成章的试探出了李成梁已经打定主意,要当割据一方的藩镇,山大王。 朝廷对辽东的决策,也算是有谱。 李如松嘴角抽动了下说道:“侯于赵的话,忠君体国!” “我大明朝还有忠君体国的言官?!”李成梁惊讶无比的说道。 “海瑞不是吗?”李如松低声说道:“我看周良寅这些言官也不错啊,仗是在塞外打的,有怀疑也正常,你看,到了大宁卫也是和和气气的,对京营的胜利,啧啧称奇,也认可了京营的功绩。” 李成梁一巴掌拍在了李如松的脑门上。 “爹!你又打我!你又打不过我!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揍我!”李如松气急,怎么又挨了一巴掌,疼倒是不疼,多丢人啊,随行的步营都看着呢! 现在李如松已经是步营的参将了,手下三千多人,也是要面子的! “你是我儿子,你就是当了大将军,我也能揍你!”李成梁语重心长的说道:“儿呀,太年轻了,海瑞是极个别,你看吧,周良寅这帮人回京之后,必然会翻脸,他们现在老实,是刀架在脖子上,不能不说实话,你猜他们回京后会怎样?必然胡说八道。” “真的?”李如松看向言官的表情变得冰冷无比,他相信他爹的话,因为他爹老是打胜仗,在当下,要是不懂政治,绝对打不了胜仗! 李成梁吃过这个闷头亏,大明的军将们,哪个没吃过这个闷头亏?李成梁低声说道:“如果周良寅回京后翻脸,从今往后,你记住了,日后千万不要信任他们,哪怕你信皇帝呢,皇帝至少还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打赢了,皇帝真的赏!” “孩儿记住了。”李如松最终答应了下来,他年纪不大,对言官的千张面孔,见识还是太少了。 周良寅在辽东受到了非人一般的待遇!没错,非人待遇, 十二名御史,每天吃的饭是由辽东提供,就两张光饼,梆硬梆硬,难以咀嚼,还贼难吃,连个肉都没有,这也就罢了,他们连热水都没有一口!他们在辽东以雪补水。 辽东军吃什么,御史们就吃什么,李成梁吃香的喝辣的,居然给御史们吃这个东西! 而且没有暖阁,更没有人伺候御史们更衣,盥洗,这让御史们对李成梁的意见极大! 最关键的是,李成梁整天放老虎吓唬人! 李成梁的辽东都司养着三头猛虎,这些御史办差的时候,这几头健壮的老虎就在他们不远处打盹,一旦这些言官胡言乱语,李成梁真的会放老虎养人。 既然都觉得他李成梁是藩镇军头,老子就拿出军头的做派了,吓唬吓唬这群整天呈口舌之利,搬弄是非的家伙。 周良寅等御史到了平虏堡,看过了战场后,点检了下首级功,立刻马上,没有任何犹豫的掉头就回京去,回去的路上,马车从四辆变成了一辆,十二名御史挤在了一辆车里,还有他们的行李等物。 李成梁的意思非常明确,其他三辆车,摔沟里,摔坏了! 周良寅等人一直到了山海关,都在这一辆车里挤着,直到进入京畿地面,才换成了四辆车,疾驰入京。 十二名御史联名上了一道奏疏,痛骂李成梁苛责言官,而且还把戚继光给骂了,说戚继光贪功冒进,朝中庙堂画册止于大宁卫,可是戚继光居然想要进攻全宁卫,打下全宁卫来,这是贪功大罪。 是的,周良寅等人翻脸了。 李成梁的确苛责言官,还放老虎吓唬他们,戚继光的确打算冒进,进攻全宁卫,这都是实情。 朱翊钧收到两本奏疏,快马送到大宁卫和辽东都司,让迁安伯和宁远伯上奏陈情。 十多天后,李成梁说他就是这么干。 军爷们在前线打生打死,这群狗东西在后面吃香的喝辣的,坐在暖阁里搂着美人,对军爷指指点点,给他们吃光饼都是看在他们朝廷命官的面子上,若非朝廷命官,早丢给熊罴,让熊罴当过冬粮了! 李成梁这封奏疏可是尽显军头的威风,而后话锋一转,请求朝廷派侯于赵到辽东巡按为张学颜佐贰,辽东之事繁杂,不能都压在张学颜一人身上,还请宝岐司吏员,前往辽东主持种田、地窖、甘薯、马铃薯等指导种植。 一方面李成梁真的苛责言官,一方面,又请言官侯于赵到辽东去继续巡按,这就是个表态,辽东还是朝廷的辽东,不是他李成梁的辽东。 而戚继光的陈情疏,也很有意思,他承认自己确实是要进攻全宁卫,但是不承认自己是贪功冒进。翻译翻译就是,我就是能打赢,能打赢还是贪功冒进吗? 说的很有道理,无法反驳,战场上,赢了就是赢了,说话就是底气十足。 而李如松则上了一道奏疏痛骂周良寅等人都是无耻之尤,把他们在大宁卫的所有言谈都记录在册,送到了京师,深刻的揭露了这些言官翻脸不认人的丑恶嘴脸,刻画的入木三分。 李如松是真的恨! 这些御史,到了大宁卫,京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军功战场给你们点检,军功战线没有屁话可讲,质疑起了前军指挥的决策,战场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这些言官又不打仗,打输了死的不是他们是吧! 完全都是在放屁,臭不可闻。 李如松更进一步,把他和父亲的交谈也写到了奏疏里,亏他李如松还认为这些言官是好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下次这些言官再到前线,必然好好招待! 一定送他们去斥候交战的地方,感受下战场的杀气!感受下箭矢侧着脸颊而过的恐怖和可怕! 忒不是东西了。 李如松对文官们的态度是非常符合矛盾说的,李如松对文官瞧不上,被谭纶教育,对文官产生了一种错误的期许,在这次巡检边方战功的事情中,李如松对文官的面目,认识终于从矛盾中摆脱,文官里当然有好人,但是贱儒不是人。 这是打赢了,要是打输了,言官们苛责军将,戚继光、李成梁、李如松等人只能受这个气。 胜负乃兵家常事,就连大明第一猛将徐达,都在洪武五年北伐的时候,被北元打的大败而归,没有人可以说自己是常胜将军,所以武将在面对言官的时候,天生就是劣势。 因为在战争中,是个人都会吃败仗。 朱翊钧拉起了手中的六十斤下力弓,眼睛微眯,架起来忽然转向了跪在地上的周良寅,松开了手中的弓弦,箭矢带着呼啸声,扎在了周良寅的乌纱帽上,箭矢带着乌纱帽扎在地地上。 箭尾的羽毛,还在地上不停的颤动。 “陛下饶命!”周良寅只听到呼啸之声,感觉头上一凉,知道是乌纱帽被射掉了,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浑身打了个哆嗦,颤抖不已的说道。 他离死亡就只有一厘之遥,陛下至少准头稍微差点,他就死了。 陛下刚才真的动了杀心! 皇帝亲自动手杀人,难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还会追究陛下不成?哪怕是追究,陛下下一封罪己诏就是,反正年龄小。 “你怕死吗?”朱翊钧看着周良寅平静的问道。 “怕!”周良寅终于不再敢说胡话了,选择了说实话,什么死后不朽,都是扯淡! 就在刚才,陛下真的要杀他,死亡一步之遥真的可怕,生杀予夺之大权,在陛下手中掌控。 朱翊钧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低声说道:“是人,都怕死,朕也怕死,否则奢员们就不会试菜了,你是人,大明军的军兵们是不是人?他们也怕死。此次作战,大明军阵亡了二十余人,冻伤两千多人,你知道冻伤吗?就是脚肿的老大,奇痒无比,抓心挠肺。” “但是他们还是去了,为了什么?为了让你吃着山珍海味,歌舞升平,搂着美人,对拼杀将士指指点点?你质疑军功,朕让你去前线看,你又嫌待遇差,差在哪?差让你吃光饼了?朕每天都吃一个,朕怎么不觉得难吃!” “朕都能吃,你不能吃!” 张宏有一次制作了美味的光饼,不是那种硬邦邦的,难以下咽,要兑水下咽,被朱翊钧训斥了一顿,让他拿军粮来,张宏无奈,只好取了难吃的光饼给陛下。陛下说的是磨牙,但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同甘共苦的表态。 张宏换了个思路,让大明军粮变得好吃点,那陛下总不能再吃难吃的光饼,这饼要好吃得过油,而南洋来的棕榈油量大,还适合油炸,等到棕榈油大量到港,那就可以开始制作新军粮了。 所以,朱翊钧到现在吃的还是军营的军粮光饼,和周良寅吃的是一样的。 “陛下饶命!”周良寅再拜,他真的被吓到了,陛下手里还拿着弓,若是回答不好,他就是陛下手刃的第一条命。 朱翊钧看着周良寅才终于收起了浑身的寒气,开口说道:“你今天就启程去大宁卫,把大宁卫经营好了,算是将功赎罪,若是经营不好,就留在草原上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周良寅一听心中升起了一些迷茫,而后再叩首,谢了皇帝的圣恩。 周良寅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步了刘台和余懋学的后尘,让陛下如此厌恶,陛下居然还给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其实很简单,因为刘台是阴结虏人,而余懋学是跟曾光、何心隐游说土司造反案有关,那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而周良寅弹劾戚继光和李成梁的内容,不是虚伪,是实话。 戚继光的确打算进兵全宁卫,而李成梁的确苛责了言官,周良寅罪不至死,去大宁卫践履之实,切实的感受下死亡的威胁,好好做事,未尝不能成为国之干吏。 周良寅已经是言官中,少数能据实弹劾奏禀的了。 “土蛮汗的使者到京师了吗?”朱翊钧询问着和谈之事的进展。 土蛮汗的各种过分条件,谭纶也如实禀报到了朝廷,所有人都清楚,这次谈是谈不出什么来的,但是谈是有必要的。 “到了。”张宏俯首说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让大宗伯和陈学会督办便是。” 洪武年间,高皇帝屡次下诏给北元皇帝让他自去帝号,元昭宗不听,还非要跟高皇帝对弈,还对的有模有样,远在塞外的元昭宗,是草原上少数雄主之一了,能在高皇帝手下撑了十几年,已经很强了,徐达都败在了元昭宗的手中。 元昭宗死后,高皇帝还下诏吊唁,算是认可了元昭宗比历代元主都要强。 到了永乐年间,成祖文皇帝打仗,那也是打打停停,不是一直在打,也曾册封了瓦剌的虏酋马哈木为顺宁王。 打仗就是这样,打与谈并不冲突,战争的结束,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一方完全臣服于另外一方意志,或者是谁也奈何不了谁,一个面子吃点亏,一个里子吃点亏。 和谈和打仗并不完全冲突,也是一对儿对立而统一的矛盾。 到了下午的时候,朱翊钧去了礼部,他要旁听和谈的内容,帝国和谈,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万士和、谭纶、陈学会、徐爵等悉数到场,朱翊钧坐定,等待着和谈的开始。 “我是长生天下的勇士,可汗的长子布延,我听说中国的皇帝只有十二岁,现在是宰相当国专权,果然是不符合礼法的事儿,堂堂中国,却不知道礼仪了。” “我的身份是极为尊贵的,我需要一个对等的人来谈判,你们让官吏家臣来谈判,是对我的羞辱,我要皇帝出面跟我谈。”布延不卑不亢的说道。 他是土蛮汗的长子,所以他要求小皇帝出来谈判。 第一小皇帝小好糊弄,第二,延续土蛮汗的一贯主张,约为叔侄,土蛮汗年长为叔叔,小皇帝为侄子,那么布延就和小皇帝就身份对等。 “还是挨打挨得少了。”谭纶看着布延笑着说道:“你现在的狷狂毫无道理,是大明赢了,不是你土蛮汗赢了,让你爹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谭纶说话就是你这么不客气。 万士和瞪着眼睛,笑意盎然的说道:“你叫布延是吧,你确信要请陛下出来谈吗?你确定吗?” “有什么疑问吗?”布延看着万士和的表情,人有点懵,这个礼部尚书,似乎很期待这一幕的出现,这种表情布延很熟悉,就是看人倒霉幸灾乐祸的表情。 陈学会摇头说道:“我劝你最好还是跟朝臣们谈,跟陛下谈,我怕你遭不住,真的,这是为你好。” “你们的皇帝很厉害吗?”布延的汉话说的很利索,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什么异常。 “你所抗争的对等身份,是完全没必要的,你没发现吗?你说的是汉话,而不是蒙语,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大明和土蛮汗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对等的,你需要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尊严,不值一提。”万士和看着布延,说出了一句扎心窝子的话,戳破了布延的所有坚强。 布延用的是汉话,而不是蒙语,其实布延的蒙语很差,整个草原,除了漠北的瓦剌和外喀尔喀部之外,漠南蒙古左右两翼六部其实都是说汉话,布延连蒙文都不会写,说不定还不如陈学会的蒙文写得好。 朱翊钧为万士和这句话点了个赞,谈判就是这样,不往对方心窝子上戳,骂人不揭短,为什么要骂人? “你!”布延意识到了问题,你要对等,你连自己的话都说不利索,说着汉话找中国皇帝说要对等,那是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 万士和继续说道:“就别说你了,你们草原传唱的元昭宗,和中原往来,不还是用的汉文吗?他就会汉文,你让他不用汉文汉话,用什么呢?” 元昭宗作为草原上最后一位英主,仅仅在至正八年二月到至正九年七月,学过一段时间的蒙文,那时候他才六岁,后来一直到至正十六年,元昭宗都是学的汉文,到了草原上,下的诏书都是汉文,布延、土蛮汗的老祖宗元昭宗都不会蒙文,布延也不太会。 “你还要找陛下和你谈吗?你连我都说不过,就别找陛下自取其辱了。”万士和根据自己的经验,对布延进行了劝告,他可是知道陛下那张嘴,布延要是被骂的自杀,岂不是友邦惊诧? “你们中国借着大雪天气,偷袭于我,才短暂取胜,不要如此嚣张!”布延不再执着,无论小皇帝厉害不厉害,万士和很厉害,他说不过万士和,自然请不动皇帝了。 万士和平静的说道:“你在草原上狩猎的时候,难道会告诉你的猎物,我要猎杀了,那头鹿,你做好准备。” “你这话说的真的很好笑诶,隆庆元年,尔等入寇永平的时候,也提前跟大明打了招呼吗?现在杀了你六千多人,俘虏了你七千余人,你们知道疼了,你们入寇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呢?” “等到明年天气转暖,就有你们好看!”布延听闻面色通红,大声的争辩道。 万士和嗤笑一声说道:“你能说点正事儿吗?草原人怎么也跟大明的言官一样,说些有用的没用的,你是来和谈的,还是来宣战的?来干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虚张声势。” 布延呆滞的看着万士和,他被羞辱了,而且被羞辱的无法反驳,把他跟大明的言官相提并论了!这是他人生最大的耻辱! “我要见陛下!”布延终于忍无可忍的喊道。 “陛下只会骂的更狠。”万士和两手一摊,看着布延说道:“你和大明言官挺像的,说着汉话却要跟大明对等,你把蒙文写好了再说也不迟;明明是战败,硬要推给天时,非要撂几句狠话才罢休,要有本事,就不是撂狠话,而是直接攻占了;入京议和,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战争更进一步。” “布延啊,你这些错误非常明显,你没有践履之实,不依据事实说话。” 元昭宗真的不会蒙文,他就学了一年零五个月蒙文,前后都是学的汉文,到了万历年间,漠南学蒙文的就更少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读书人的心眼儿真的脏 朱翊钧手里把玩着一些个银币,这些银币是宝源局铸造出来的,用的是浇筑法,上面有一些气孔,显得有些简陋,不够精美,漏银处白而无明显亮光,质地较软,宝源局知道铸造的银币很是差劲儿,正在改良银币的制作方法。 改良的方法,是问宫里兵仗局学习经验。 大明皇宫有着广泛铸造金银币赏赐的习惯,这些金银币的形制和铜钱类似,都是铸造而成,正面写着万历通宝或者万历年造,背面写着分量,形制有两钱、五钱、九钱等。 朱翊钧没有对大明的银钱做出具体的要求,他只要说不满意,宝源局就只能重新打造。 金银可以轧压,这样做出的银币,就十分美观了,宝源局正在试制。 其实大明除了宝钞之外,从没有真正的大批量的发行过钱币,因为没铜,也没有白银黄金。 朱翊钧将手中的银币依次摆开,全部正面朝上,而后一个个的扔向了空中,用手接住,又放在了桌上,十多枚银币有正面有反面。 小皇帝笑着将手中的银币抄了起来,放在了袖子里,继续听议和的事儿,说是议和,不如说是大宗伯万士和在骂人。 “父亲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封王的,那是投降,草原上已经有了一个叛徒,是黄金家族的耻辱。”布延大声的陈述着自己的第一个条件,封王是不可能封王的,只有当可汗,才能维持自己所剩不多的荣光。 土蛮汗作为宗主大汗,是绝对不能封王,哪怕是把罪名扣在一个女人的头上,这是土蛮汗当大汗的必备条件,黄金家族的荣光。 失去了这份荣光,土蛮汗就什么都不是。 朱翊钧之所以是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不是因为他立下了什么天大的功勋,只是因为他姓朱,小皇帝的祖宗是朱元璋,仅此而已。 土蛮汗若是对大明俯首称臣,失去的就是仅有的凝聚力,这是土蛮汗的生存之本。 “大司马,我说什么来着?我说土蛮汗和咱大明的言官很像很像,土蛮汗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务实,黄金家族的荣光,已经过去两百年了,他还在抱着那个荣光,就像是言官们整日里愚昧的崇古,抱着法三代之上的礼法,要指导今日的大明。”万士和对着谭纶,颇有些感触的说道。 万士和对这件事有极大的发言权,在入文华殿为廷臣的第一年里,万士和的话,就是布延这个样子,过去的是对的,之所以人心不古,完全是因为和周礼做的不一样,导致了大明的种种乱象,只要遵循周礼就可以了。 “迂刻不情,断章取义、摘编成风,而不顾岁世之所宜,不度时势,漫为褒贬。”谭纶思索了片刻,说了一段话。 这是张居正给小皇帝讲筵的一段话,意思是朝中的一些大臣,迂腐的像是刻舟求剑,不顾岁月和世道是否适宜,生搬硬套,不观察分析时势,随意夸赞和诋毁。 张居正对大明国朝的问题,理解的极为透彻,他在努力的纠正着大明若干系统中存在的问题,希望能让大明重新变得鼎盛起来。 给张居正十年,张居正能还给皇帝一个强盛的大明朝。 布延直接红温了,给气的。 万士和骂人,忒难听了,把土蛮汗和布延,当成了文官来骂,简直是可恶,但是布延又不能反驳,谁让万士和说实话呢? 黄金家族的荣光早就在元昭宗后消失的一干二净,元昭宗的弟弟天元帝继位,捕鱼儿海直接被蓝玉击破,北元朝廷灭亡。 元昭宗的儿子之所以没能继位,是因为这个儿子是大明的俘虏,在洪武三年被大明军于应昌俘虏,洪武七年,明太祖下令,把元昭宗的儿子还给了北元,想要招安元昭宗,而这个儿子回到北元后,极力劝说元昭宗放弃抵抗。 最后一位草原明主已经过去了快两百年了,荣光早已不在,漠北有瓦剌人,漠南有俺答汗,辽东有土蛮汗,早就四分五裂。 “反正不封王。”布延沉默了许久,还是梗着脖子说道。 此时的布延终于明白,为何元昭宗的儿子被俘,回到北元后,一直极力劝说元昭宗投降了,跟大明文官掰扯道理,那真的会被说的头晕目眩。 朱翊钧在屏风后,听到了这里,总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布延可是土蛮汗的长子,黄金家族的嫡出,坚不可摧的认知世界,也被万士和三两锤,锤的有些快要崩塌了。 坏了,万士和居然也成为了执锤人! 万士和端起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抬着眼看了下布延,疑惑的说道:“那土蛮汗不肯接受册封,还要求贡市?你这不是又要当娼妓,又要立牌坊,哪有这等美事!” “既要大明的东西,又不肯臣服于大明,务实点吧。” “就是朝廷不买卖,也有的是商人买卖!”布延此话一出,立刻知道坏了,他把一个走私链摆到了明面上,让大明知道了。 即便是没有互市,土蛮汗本人,也不会缺衣少食,甚至生活还有些奢靡,因为有人供奉。 其实大明朝廷清楚的知道,赵完责甚至连朝廷发往辽东的甲胄,都卖给了古勒寨的逆酋王杲,那可是在古勒寨缴获的。 去年赵完责案,还有人质疑是李成梁排除异己,后来一条线上的人被牵扯出来,铁证如山,直接让所有言官闭嘴了,而辽东巡按刘台的罪名,就是阴结虏人。 万士和一点都不惊讶的说道:“那我大明现在收复了大宁卫,你又如何应对?” “额…”布延呆愣呆愣的看着万士和,怎么万士和对这些事儿这么清楚! 隆庆二年,戚继光督师蓟州、永平、山海关后,从蓟州向土蛮汗走私的线就彻底断了,而换成从广宁到营州入大宁卫。 而另外一条线,则是俺答封贡,俺答明目张胆合理合法的从大明进口,然后当二道贩子卖给土蛮汗。 大宁卫这条线一旦切断,就得再开辟一条走私的商道出来,否则俺答汗绝对会趁机抬价,可是这看来看去,都绕不开一个关键人物,李成梁。 二道贩子李成梁,比俺答汗还要黑! 俺答汗敢加五成的价,李成梁就敢加一倍的价儿! 要是有的选,布延也不会入京来听万士和训诫了。 万士和往前探了探身子,似乎是不经意间说道:“所以呢,还是要封王,你跟伱爹说好了,你在大明犯了事儿,我们大明扣留了你,你爹为了救你,不得不接受朝廷的封王,这是不是两难自解之法?” 朱翊钧看了看张宏,张宏看了看冯保,冯保呆滞的看着陛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记住了,这就是读书人,你们看看,这读书人的心眼儿多脏啊!”朱翊钧痛心疾首的对张宏、冯保说道:“认清楚他们的真面目,读书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大明执意封王,完全是为了削弱敌人的抵抗意志,分化瓦解敌人的内部凝聚力,再次进兵,分化对手,然后逐个击破,这就是目的。 俺答汗封王之后,就陷入了一种声望陡降的窘境之中,现在的大明金国,俺答汗的金国,已经成了三娘子的金国。 在原来的历史上,俺答汗死后,三娘子又先后嫁给了俺答汗的儿子黄台吉、孙子扯力克,孙子扯力克的孙子卜失兔,把持权力到万历四十一年死的那天。 “那就没什么好谈了,不谈了!大明毫无诚意,白跑一趟!”布延猛地站了起来,表情愤怒到了极致,他表示不继续谈下去了,再谈下去,他真的要写信给父亲了。 “好走不送。”万士和丝毫不在意的说道。 就像是做买卖一样,当一个人要离开的时候,虚张声势的说不要了,就一定会兜兜转转的回来,尤其是只有一个选择的时候,布延现在越是表现的恼怒,那代表着布延回头的可能越大。 这一次的谈判之中,布延完全没有掀桌子的能力,这就是他进退失据,完全被动的主要原因。 布延有些错愕,但还是带着一众人离开了礼部的衙门,回到了四夷馆。 朱翊钧走出了屏风,来到了礼部衙门的正堂。 “臣等参见陛下。”群臣见礼。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免礼,大宗伯辛苦了。” “还是戚帅打得好。”万士和可不敢领这个功劳,不是戚继光带着京营把土蛮汗打疼了,万士和怎么能如此底气十足?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入寇,隆庆元年入寇,大明朝廷前往和谈的使者,被百般羞辱。 “打得好,也需要谈的好。”朱翊钧笑着说道:“大宗伯,土蛮诸部还是有别的选择,大宗伯可清楚知道朕说的是什么。” “臣知道,臣会处置。”万士和稍加思忖,俯首说道。 朱翊钧看着谭纶,往前走了一步,极为郑重的说道:“大司马辛苦了,这趟去大宁卫,舟车劳顿。” “臣就是去透透气。”谭纶赶忙说道。 “宁远伯上奏,请侯于赵前往辽东任巡按,做张学颜的佐贰官,大司马办事得力,我大明兵部尚书都是大司马这样的人,何愁天下难安?”朱翊钧又往前走了一步,对着张宏说道:“拿来。” 张宏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蟒纹对襟鹤氅,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赐服,冯保上前要取,给谭纶披上,朱翊钧却挡开了冯保的手,取了鹤氅,一抖,要给谭纶披上。 谭纶人高马大,一看这架势,赶忙跪下。 朱翊钧给谭纶系好了大氅,才要扶着谭纶站了起来说道:“大司马免礼。” “臣叩谢陛下圣恩。”谭纶再拜谢恩,才慢慢站了起来,蟒纹鹤氅,张居正有三件,但是谭纶这一件可是陛下亲自披上的,顶张居正那三件了! 谭纶解决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试探李成梁是否要在藩镇这条路上一条道走到黑。 眼下大明早已经不是洪武永乐,甚至不是成化年间,西北晋党倚敌自重,辽东李成梁有了藩镇化基础,谭纶作为大司马,试探李成梁的手段,不显山不露水,这就是政治余地。 朝臣再派巡按,李成梁一定不会说什么,但是背地里一定会做什么。 而让李如松询问,李成梁也有进退的余地,李成梁不想再有个文官看着他,就可以不上请侯于赵前往辽东巡按的奏疏,或者换个人,或者干脆当不知道,那朝廷和辽东就不会撕破脸,维持表面的安定。 没有一点政治余地的试探,就是激化大明朝廷和辽东的矛盾,若是搞出一日武装巡游这种乱子来,于国朝而言,那真的是俺答汗、土蛮汗、建奴一起看乐子了。 李成梁的选择是,请忠君体国侯于赵前往辽东巡按。 站在李成梁的角度去想,朝廷有功真的赏,银钱一厘不缺,还给了世券,李成梁再跟手下说,朝廷待我太薄,我要拥兵自重,手下的军兵莫不是觉得李大帅在糊弄鬼。 谭纶作为兵部尚书,用带有极大政治余地的手段,将试探辽东是否要藩镇化的这件事,完美的解决。 这就是朱翊钧要亲自给谭纶披上鹤氅的理由。 “国有爱卿,大明之幸。”朱翊钧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一个上阵杀敌的文进士,当兵部尚书,确实合适,大明眼下还有一个文进士也上阵杀敌,那就是殷正茂。 谭纶仍然觉得陛下太过恩厚,多大点事儿?这不是一个兵部尚书该做的吗? 谭纶俯首说道:“分内之事罢了。” 朱翊钧的笑容格外的阳光灿烂,他摆了摆手说道:“朕回宫去了。” 小皇帝迈着四平八稳的四方步离开了礼部衙门回宫去了,六部衙门和锦衣卫衙门,都在皇极门外,就在家门口,几步路的事儿。 万士和送走了一众官员后,就去了王崇古的私宅,和王崇古把礼部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却唯独漏了那句陛下说的:土蛮诸部还是有别的选择。 万士和这不是试探,是有些事儿,陛下能说,臣子不能说。 王崇古能听明白吗?当然能!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这点话音儿还是能听出来的。 万士和刚一离开,王谦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低声问道:“父亲,放火吗?不把张四维看在眼皮子底下,怕是要出事。” “放!”王崇古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 退一万步讲,看在永定毛呢厂赚银子的份上,王崇古也要放这把火,烧了张四维的家宅,把张四维搞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 半夜的时候,张四维的家宅突然就走水了,冬天天干物燥,火势一起,谯楼(瞭望楼)的校尉,立刻就敲响了铜锣,火夫们立刻就往火场而去。 但是张四维的家中,已经烧的不能住了。 张四维在京师的家宅不止一处,但是当天晚上,张四维他就搬到了王崇古的家中去了! 张四维太害怕了,他又不是傻子,这次的火灾根本不可能是意外,再加上上次毒药的无头公案,让张四维胆战心惊,而他能倚仗的当然只有自己的《刑部尚书舅舅》了。 而刑部尚书舅舅王崇古,接纳了投奔而来的张四维,还非常肯定的说,要查清楚真相,给张四维一个交待! 王崇古是刑部尚书,刑名当然归他管,但是纵火案实在是太难查了,一把大火,什么证据都烧干净了。 万历三年十二月初四,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人入京了,大明前任首辅高拱的车驾出现在了会同馆驿,入京来了! 京师内外,一片哗然! 而此时文华殿偏殿内,小皇帝背着手走来走去,看着张居正非常愤怒的说道:“外官、县丞、耆老、百姓,都是先生让朕见的,万历元年、万历二年,朕都见了,这次,先生怎么把高拱弄到京师来了!” “朕不想见他!” “臣欲重启刺王杀驾大案。”张居正十分郑重的说道。 朱翊钧听闻眉头一皱,摇头说道:“刺王杀驾案已经结束了。” “先生从杨太宰那里获得了考成法的支持,杨太宰也致仕了,考成法已经推行全国了,葛总宪手里的晋党也不是一无是处,重启刺王杀驾案,一旦坐实了高拱真的谋逆,多少高拱门下,都要受到牵连,人心惶惶。”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这是先生教朕的道理!” 张居正极为坚持的说道:“这个委屈不能就这么算了,万历元年正月,大明国事糜烂至极,的确不能追查,但是现在不是了,戚帅在大宁卫打出大胜来,趁这个机会,把这个案子彻底查清楚,弄明白,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也是陛下说的。” 外官、县丞、耆老、百姓,都是张居正在安排,朱翊钧也没管过,结果张居正搞了一波大的,把高拱拿回京师准备翻一翻旧账。 朱翊钧丝毫不肯退让的说道:“赔本的买卖朕不干,让高拱哪来的回哪去就是。” “刺王杀驾案,臣答应过陛下的。”张居正端着手,也不肯让。 “先生为什么不处置徐阶?不是这个人不好动吗?高拱也是同理,只要他不还朝,那就是个政治性死亡的人物,追查有何益处?先生徒劳背负恶名。”朱翊钧仍然不同意。 这是张居正当国以来,皇帝和张居正最大的一次分歧,这次的分歧很怪,事主朱翊钧不肯追究,当初平事的张居正非要翻旧账。 “东北李成梁现在请命侯于赵前往辽东做巡按,这是眼下最好的时机,陛下,大明克复大宁卫必然有反复,大鲜卑山(大兴安岭)以东,战事一旦拖入了僵局,恐怕东北会有变化。”张居正陈述了自己此时发动的理由,这里只有冯保、张宏,隔墙无耳,张居正选择了把话说明白。 张居正不能保证,辽东战局大明会始终优势,也无法保证李成梁能一直像现在这么听话,若是辽东战事陷入了糜烂和泥潭之中,再想翻旧账,那就是难如登天。 现在出手,时机恰当,而且还能追查到底,进一步削弱西北的族党,威慑东北李成梁所部,让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而不是现在这样,连派个巡按,都要小心试探。 明年开了春,大明和土蛮汗再次开始了拉锯战,再想找到这么恰当的时机,难如登天。 “陛下受的这个委屈,是当初臣的过错。”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 朱翊钧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万历元年正月,先帝陵寝一共501050两,内帑国帑加起来一共就390932两,欠了1100118两银子,到了万历元年十二月才付清,那时候国事太过于艰难了,不是先生的过错,先生不用自责。” “先生,朕的委屈不算,翻这个旧案,有什么好处?到时候,先生落得个党同伐异,不胜不止的恶名,就换了一桩无头公案的复查,已经过去三年了,查也很难查得清楚,必然党争再起,非朕所愿。” 张居正仍旧非常肯定的说道:“陛下的委屈怎么能不算,臣一点恶名而已。” 朱翊钧清楚的知道张居正想干什么,这元辅恶名多了,到时候还政就理所当然了,万历五年,张居正所有的新政,都会有了一定的收获,皇帝亲政,就变的简单了些,追查高拱,必然招致天下非议,他张居正等到皇帝大婚,就可以告老还乡,把天下交还给陛下了。 “既然高拱回京了,那就让他觐见吧,见完了让他连夜回去,国事为重,朕意已决不必再谏。”朱翊钧直接耍赖,他是皇帝,他说不追查,张居正也只能听命。 “臣…遵旨。”张居正只能俯首领命,他要旧事重提,主要是为了当初的承诺,这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如鲠在喉,哪怕就是高拱干的,张居正也有信心将恶劣影响,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但是小皇帝明确表示,不会为了置这么一口气,就不顾天下安危,到时候高拱的门生故吏,跟张居正的门生故吏撕咬起来,天下不宁。 朱翊钧让张宏去传高拱入宫觐见,看着张居正仍然有些担忧的神情,认真想了想张居正的这番话,让张居正兵行险招的理由,居然是他不看好辽东战局。 朱翊钧开口说道:“戚帅又不是这一次大胜,他会有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朕只是觉得时机不对,等到戚帅把土蛮汗撵到了大鲜卑山以西,土蛮汗和俺答汗撕咬起来,才是最佳时机,先生以为呢?” 张居正愣了愣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对戚帅这么有信心吗?” “那可是戚帅!”朱翊钧听闻也是有些愣神,才摆着手说道:“先生,大明这些年,吃的败仗太多了,多少有些草木皆兵了。” 戚继光、梁梦龙觉得张居正并不可怕,但是马芳却认为张居正一定能处置好朝中风力,一群臭鱼烂虾,还能是元辅的对手? 张居正按照一般推论,胜负乃是兵家常事,认为戚继光不可能百战百胜,但是倭寇、土蛮汗这些敌人,却对戚继光的可怕更能感同身受,戚继光的确是常胜将军,一颗颗人头就是最好的佐证。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张居正和戚继光其实一直在同一阵营里,所以不能更加直观的理解彼此的可怕之处。 高拱觐见的时候,是挺胸抬头走进来的,他并不心虚,进了偏殿之后,甩了甩袖子,行大礼,中气十足的说道:“臣高拱,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朱翊钧的笑容非常的和煦,这个外表太具有欺骗性了,而高拱的模样,也非常符合朱翊钧的刻板印象,一个脾气很倔的老学究。 这次进京非常危险,一旦张居正借着刺王杀驾案对高拱动手,高拱是没有反抗的余地,但是他还是来了,进了偏殿。 一个从头到尾认为自己对的那种倔老头。 冯保看见高拱也很平静,但是手握的很紧,这个倔老头当国的时候,可是司礼监的生死大敌。 朱翊钧拿起了一枚金币抛了起来,金币掉在了地上,正面朝上,他看着那枚金币问道:“新郑公,一枚金币抛出,落在地上,是正是反的几率可能各是多少呢?” “一半一半。”高拱不明所以的回答道。 朱翊钧又拿出了一枚金币抛了出去落在了地上问道:“两枚金币,全都正面向上的几率,是多少呢?” 高拱一时间有些愕然,沉默了片刻穷举了一番说道:“四分之一?” “那三枚金币,全都是正面朝上的几率呢?”朱翊钧又摸出了一枚金币扔了出去,笑着问道。 高拱有些懵了,他进京的路上,设想了一万种奏对的方式,万万没料到,陛下问的是算学,他认真核算了所有的可能,总是觉得有问题。 “冯伴伴知道吗?”朱翊钧看向了冯保。 冯保俯首说道:“八分之一,每一个金币都是单独的几率,相乘可得八分之一,穷举殊不智也。” 朱翊钧看着冯保笑着说道:“冯伴伴说得好。” “跟在陛下身边,耳闻目染,臣愚钝,到底是学了一些本事。”冯保非常谦虚的俯首说道,又看了一眼高拱得意洋洋,那眼神就像是在看大笨蛋。 “新郑公,十枚金币同时抛出,全都正面朝上的几率是多少呢?”朱翊钧继续问道。 “臣不擅长算学。”高拱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冯保笑着说道:“二分之一的十次方,也就是1/1024。” “新郑公肯定疑惑,怎么觐见奏对,小皇帝问些算学的问题呢,真是不务正业。”朱翊钧将手中十枚金币放在了面前,依次排开,看着金币说道:“我们把金币看做是国政,而后规定正面朝上为有序,反面朝上为无序。” “朝中每次有大事发生,比如靖难,比如迁都,比如天子北狩,比如众正盈朝,比如北虏入寇,比如主少国疑。这一次次的大事,其实都是在抛金币,就像这样。” 朱翊钧将十枚金币拿在了手里,一个个抛了出去,有正有反。 朱翊钧伸手摆弄着说道:“就像这样,朝中有一个个无形的手,各方各面的人,在影响着这些金币的落下,有的金币落下本来就是正面,有些金币是反面朝上,有的可以纠正,有些不能。” “还有些金币,根本分不清正面、反面,分不出对错来。”朱翊钧又摸出了一枚金币扔了出去,没有正反面,只有光面。 朱翊钧摸出个钱袋子,将里面的铜钱、银钱、金钱,全都倒了出来,才开口说道:“如果是抛这么多枚呢?全都是正面几率是多少?能够拨正的呢?分不清楚对错正反的呢?” “臣不知。”高拱听明白皇帝到底在说什么了。 朱翊钧语重心长的说道:“这还是些金银铜钱,国事的数量,要比朕这一袋子钱多的多的多。” “新郑公,刚才冯大伴说,每一个金币的落下都是单独的事件,可是新郑公以前为首辅,这国朝的国事国政,可有一件事是单独的吗?全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复杂至极。” “新郑公不知,先生也不知,但是先生把反面朝上的钱,一个一个找出来,让它正面朝上,能找出来是本事,能反过来是本事,能把那些正反不分分出正反来,也是本事。” “先生能,所以朕重用先生。” “臣惶恐。”张居正听闻皇帝如此夸赞,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示意张宏收起来这些金银铜钱,看着高拱,他知道高拱听懂了自己到底什么意思。 与其说高拱的倒台是高拱没有恭顺之心,不如说高拱无能。 就像高拱不能算出十枚金币全部正面朝上的几率一样,无能就是无能。 高拱当国干了点什么?从隆庆四年元月算起,干到隆庆六年六月,先帝龙驭上宾,国帑只能拿出不到40万两银子来修,这就是高拱的政绩。张居正当国,万历二年,国帑就已经有了五十多万两的结余。 这还仅仅是财税一方面。 万历皇帝有一定金丝翼善冠,从上至下用518根直径为0.2毫米的细金丝手工编结而成,编的花纹不仅空档均匀,疏密一致,而且中间无小结,看上去薄如轻纱。这就是大明工匠的可怕实力。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章 大明皇帝的镇国神器 朱翊钧已经看完了薄薄的明穆宗实录,他对高拱的政绩是不认可的。 隆庆元年,以高拱为首的晋党和以徐阶为首的徐党,在朝中进行了激烈的党争和倾轧,高拱被抓到了把柄,最后在隆庆元年五月,被言官给弹劾倒台,被迫致仕回乡。 高拱之所以倒台,和隆庆元年的胡应嘉案有关。 隆庆皇帝刚刚登基的第一年,考察庶官,吏部尚书杨博,负责考察京官,贬斥言官郑钦、胡惟新,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对杨博发出了质询:为何在正月的考核里,山西人无考核下等者?弹劾杨博考察官吏不公,上下其手,营私舞弊。 高拱认为胡应嘉是党同妄奏,拟旨斥为民,这一下子引起了言官们的激烈反弹。 五个月内,广东道试御史齐康、南京吏科给事中岑用宾、湖广道御史尹校、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南京广东道御史李复聘、工科给事中李贞元等等数十人接连上奏弹劾,高拱只能反复上奏请求致仕。 隆庆元年五月,高拱致仕回乡。 高拱之所以倒台,是因为吏部尚书杨博,曲庇乡里、包庇山西籍贯的官吏,以私愤谪诸官,党同排异,高拱回护。 高拱被骂为国之巨蠹,大明朝的蔡京,在政斗中,耻辱的离开了京堂。 这是在政斗的方面,高拱的狗斗术远不如徐阶,更遑论张居正了,张居正活着的时候,这些文官谁能斗得过张居正? 徐阶最后也被掀翻了,罪名是尸位素餐奉职无状,嘉靖年间,皇帝事神仙土木,而徐阶作为辅臣,不能责难陈善也就罢了,还多数赞同,还让儿子徐璠主持永寿宫之事;徐阶和严嵩缔交连姻,徐阶更是十五年时间内,无一言相忤严嵩,等到严嵩倒台徐阶立刻攻讦,为人臣不忠、与人交不信。 最重要的是,胡宗宪瘐死案,让徐阶太被动了。 隆庆二年七月,徐阶致仕回乡,离开了朝堂。 隆庆二年八月,张居正上万言书,条陈六事振奋朝纲,这道奏疏就是张居正赫赫有名的陈六事疏,针对国朝种种弊病,提出了具体的方案和解决办法。 隆庆皇帝面对冗长的陈六事疏,下章六部复议,最后复议的结果是,都察院、兵部、户部、吏部全都反对,最终隆庆皇帝批复了一句,知道了。 隆庆三年十二月首辅李春芳、张居正等请命复启用高拱,高拱入阁掌吏部事儿,开始了高拱当国的时间。 这段时间,其实高拱办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俺答封贡。 通海运的是梁梦龙,那是张居正的门下,整饬边方是戚继光,那也是张居正的门下,戚继光督师蓟辽的时候,高拱还在新郑老家心心念念的等待着朝廷重新启用;举荐殷正茂的是张居正的嫡系湖广道御史陈堂,力排众议让殷正茂前往两广任总督的是张居正。两广总督这个职位是张居正和高拱正式决裂的关键时间。 殷正茂的表现不俗,虽然刚到吃了点败仗,后来拆人家门凑军饷,终于把两广安定了下来。 朱翊钧读完了明穆宗实录,对高拱的政绩,并不认可,觉得高拱无能,他个人觉得高拱不厉害,尤其是高拱的第一次倒台,是包庇杨博庇佑晋人。 至于第二次,朱翊钧是事主,高拱要敲掉的是万历皇帝的爪牙,取缔司礼监。 朱翊钧看高拱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带着浓重的有色眼镜,毕竟要敲掉的是他爪牙,他当然不乐意,看高拱自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面目可恶。 当然可能是他面前的帝师,帝国的元辅张居正,实在是太能干了!以至于让皇帝产生一种错觉,天下首辅本就应该这么能干。 在吏治上,万历元年起张居正推行考成法,万历三年,糊名草榜,底册填名。 在军事上,支持刘显父子平定掌都蛮,支持李成梁塞外大捷,平定古勒寨,安定两广。 在经济上,万历二年起南衙宋阳山开始清丈,万历三年起,山东、南衙、湖广、江西、福建、两广,开始清丈还田,推行六册一账,收付复式记账法。 在文化上,整饬学政,对提学官进行考察,荡涤学政阴霾,革除唯心务虚六十四家书院。 张居正当国之后,正在一步步完成他隆庆二年陈六事疏中的承诺,一步步的推行着自己的新政,把已经行将朽木的大明朝一步步的从泥潭的深渊里拉出来。 “陛下,吃第五个包子吃饱了,前面的包子不能不算数。”张居正提醒着陛下,陛下对高拱无能的评断唯心,罔顾事实了。 张居正认为自己的江陵新政是站在高拱当国留下的基础上,而不是平地起高楼,建的空中楼阁。 张居正从不认为高拱有胆量、有能力、有决心做出刺王杀驾案,高拱只是认为司礼监的阉党祸国殃民。 “朕德凉幼冲,所以要先生在侧辅弼,先生做的很好。”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平静的说道。 无论小皇帝内心究竟何等想法,他只能这么说,这是政治表态,安抚冯保、张居正,表达自己继续支持新政的决心,朱翊钧是皇帝,是个政治人物,在立场的表态上,含糊不清,就会搞的乌烟瘴气。 “陛下圣明。”张居正听懂了,陛下这个年纪,就已经对朝堂的这些把戏,掌握的如此炉火纯青,熟练的就像是一个数十年的经年老吏,令人安心的同时,也令人由衷的有些感慨,陛下过了年也才十四虚岁。 虚岁,把在娘胎里的年龄算上,周岁,出生之后算起。 高拱和皇帝奏对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忽略皇帝的年龄,他看到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是一个洞悉万物无穷之理的闻达君子,是一个对是非对错有着清楚认知的不惑士人。 高拱面前的君王,总是在阳光灿烂小皇帝和不可名状的怪物之间灵活的转变着,和高拱奏对的时候,就显得不可名状,跟张居正奏对时则阳光灿烂。 “先生说的有理,吃第五个包子吃饱了,前面的包子,不能不算数,诚然,新郑公和严嵩徐阶之流比起来,那已经是少有的能臣干吏了。”朱翊钧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严嵩当国,西北糜烂,徐阶当国,天下兼并,这样一对比,就显得高拱已经尤为可贵了,高拱也在找反面的金银铜钱,反过来了一些。 朱翊钧已经很客气了,没有把高拱和蔡京之类的奸臣,相提并论。 蔡京之后是靖康之耻,高拱之后是万历中兴,高拱已经是文臣之中少有的能臣,这就是朱翊钧给高拱的客观评价。 “冯大伴,带着新郑公看看朕的文华殿偏殿吧。”朱翊钧对冯保笑着说道。 接下来就到了冯保表演的时刻,高拱离任之后,小皇帝干了什么,冯保要一一介绍,因为高拱是先帝遗命的辅臣之首,也算是一个交代,把你高拱撵跑了,张居正这个首辅做的有模有样,并没有把国朝折腾的一团糟。 “《矛盾说》。”冯保带着高拱来到了第一个橱窗之前,透明的玻璃内,是大明皇帝和元辅联名著作矛盾说的原本,上面有陛下的亲笔书押和笔记,是宫刻本矛盾说的原文原版。 冯保将这本矛盾说拿了出来,自己拿着翻动了下,若是高拱留心,就会发现这本矛盾说的内容更加炸裂,皇帝一再想要把君父、君国、君师分开,而张居正总是避而不谈,这是宫刻本没有的,连张居正都不能触碰的话题。 冯保不让高拱碰这本矛盾说,而是翻动了一下后,放回了玻璃橱窗之内,在冯保眼里,这就是镇国神器,是皇帝和张居正共同创作的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那个道。 冯保至今对矛盾说理解仍然非常浅薄,天下读书人对矛盾说的理解,都不如皇帝和元辅。 “《甘薯图说》。”冯保来到了第二个橱窗前,这是徐贞明和陛下联合创作,收集天下农书,讲农学的一本书,相比较薄薄一册的矛盾说,四十四卷的甘薯图说,是安顿天下生民的救荒神物。 这也是镇国神器,粮食是万千政务之源,是大明新政源源不断的动力。 甘薯说的甘薯和马铃薯,占据了一大部分的篇幅,甘薯和马铃薯,是张居正门下罗拱辰进献的祥瑞,罗拱辰走了谭纶的路子找杨博被拒之门外,走了戚继光的路子,找张居正游说对洋舶征税。 高拱看着第三个橱窗空空如也,有些疑惑的说道:“这里面为什么是空的?” “上面写着一个工字,陛下说农工为国之柱石,日后收集到的工书,都放到里面去,现在还没找到,所以只能这样空着了。”冯保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橱窗,摇头说道。 这个橱窗建好之后,一直没有足够分量的宝书放进去,一直是陛下的遗憾。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擅长机械者钻研机械者,必然是投机取巧之辈;欲速则不达;这种风力舆论之下,小皇帝想找本综述大明工艺的著作都找不到。 “《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冯保来到了第四个橱窗前,看着两本兵书,这两本是陛下学习的笔记,相比较其他耀眼的天赋,陛下的军事天赋几乎为零,皇帝对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爱不释手,手不释卷的阅读,但是读了这么久兵书,皇帝就读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能瞎指挥。 皇帝读不通这东西,但不代表这不是镇国神器,这是大明军队建设的总纲,是大明屡战屡胜的不二法门,道理很简单,能做到的始终少之又少。 “《六册一账收支复式簿记》和泰西来的《借贷记账法》。”冯保带着高拱来到了第五个橱窗面前,这里面放着两本记账法。 这是大明税赋改革重要的理论支持,同样也是大明度数旁通的具体表现,六册一账是王国光的原创,借贷记账法是万士和、陈学会翻译的泰西算学,之所以它们被放在这个橱窗里,是因为它是新政中财税改革的代表作。 这背后代表着清丈、还田、官厂等等财税改制,同样有理由作为镇国神器,被放在文华殿的偏殿之内。 “郑王世子载堉所著《算学启蒙》、王文素所著《算学宝鉴》、程大位所著《算学统宗》。”冯保来到了第六个橱窗,这里面是度数旁通的具体成果,是大明算学集大成的作品,这里面还放着一本没写完的《万历律历》,这里是度数旁通、算学经典的镇国神器。 “《大明会典嘉靖续纂会典》、《考成法》、《公私论》。”第七个里面放着三卷书,在朱翊钧看来,考成法是皇帝御百官的缰绳是工具,大明会典是纲领,而公私论是政治活动中的准绳,这里面其实就是政治学,对于国朝而言,非常重要。 一共七个橱窗,里面是哲学、农学、工学、兵学、财学、算学和政学。 高拱看着七个橱窗,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疑惑的说道:“那儒学呢?四书五经何在?” 高拱看完了七个橱窗,发现了问题,大明似乎正在逐渐的抛弃儒学,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涉及到了大明国朝的问题或者说利益分配的总纲,居然被弃之不顾了。 高拱觉得自己已经很大胆了,要敲掉皇帝的獠牙,司礼监。 而张居正更加大胆,罔顾人情的推崇循吏,还要抛弃儒学,这根本就是带着小皇帝在造反! 造儒家的反! 真的让张居正做成了,大明还是大明吗? 冯保看了七个橱窗,看着高拱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正如陛下所言,高拱已经是政治上的死人。 冯保才不会回答高拱的问题,带着参观就只是参观,他根本不打算答疑,他来到了窗边说道:“这是陛下的两架千里镜,钦天监正在督造一台径为三尺六寸六分,长为三丈六尺五寸四分(12.2米)的大型千里镜,也就是咱们大明磨不出更大的抛物线镜,只能做这么大了。” “是为了方便便解开陛下的一些疑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新郑公不必忧虑,都是内帑出的钱,供陛下观星使用。” 朱翊钧的新玩具,超大型千里镜,来看清楚土星环,现在土星环就像是两个小耳朵一样,根本看不清楚它本来的面目,这就是奇观。 若说有什么用,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但是说没用,那大明朝每条船上负责指引方向的舟师有话要说。 这东西研究不明白,是要迷航的。 冯保带着高拱来到了三棱镜前,解释着白光其实是七色光,而且七色光外仍然有温度,证明七色光之外仍然有光,继续向前,则是几个模型,夹板舰模型、三桅夹板巨舰模型、五桅过洋船模型、水翼飞船模型和画舫模型,画舫也是大明船只之一。 三桅夹板巨舰,大明一共建了两艘,松江府一艘,吕宋总督府一艘,就彻底停止建造了。 水翼帆船的模型有许多许多个,各种型号都有,主要用于各种不同任务的需求,而比较适合漂洋过海的则是三体水翼帆船,这玩意儿,甚至能远航到吕宋等大洋之中。 一架108键的击弦琴,每五天王夭灼都要过来弹奏一番,朱载堉仍然没有放弃,想要用艺术熏陶一下小皇帝,小皇帝则认为弹琴的艺术,不如种地的艺术,总是对乐理厌学。 毛呢官厂出产的毛料,以及毛料生产的大氅,也在文华殿的偏殿之中,尚衣监设计,磅礴大气,这毛料衣物,不仅仅是皇庄在卖,京师的成衣店也在进行贩售,但是毛料一匹难求,宫里买了很多的毛料,为大明将士们织造去了。 王崇古急,非常急,他急着扩充产能,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永定毛呢厂无法满足大明朝旺盛的毛料需求。 冯保一边介绍着文华殿偏殿里的奇技淫巧,一边介绍着这些年的发展历程,朝廷财用仍然非常紧张,朝廷收的税赋多了,但是花钱的地方更多。 “有司礼监的大明,也不是不能革故鼎新,元辅先生说,宦官是大明监察的一股力量,虽然势力不强,但不可或缺。”冯保带着高拱回到御前时,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 冯保和高拱的矛盾就在这里,高拱认为政怠宦成,宦官就是国家的毒瘤,而冯保作为毒瘤本瘤,当然不同意这种说法。 宦官是天子家奴,出宫之后,就是代行皇权监察,而高拱要敲掉宦官干政。 高拱看完了这些,自问了一句,若是他为首辅,他能帮着陛下做到这些吗?答案是否定的。 高拱是个很执拗的人,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在高拱看来,应该完全禁绝,皇帝舞刀弄枪与人斗狠,算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是个循吏,谁能办成事就用谁,什么有用就研究什么,这就是典型的循吏,高拱不是循吏,他会疑惑儒学为何不在七个橱窗之内。 “新郑公以为先生新政如何?”朱翊钧看着高拱开口问道。 高拱俯首说道:“臣以为,国朝兴衰丧治,唯在贵当与责实,何为贵当?贵在适宜允当,不应该愚昧崇古,不讲世势,这是不对的。何为责实?求实,符合实际,不应该虚伪和虚妄。” “能必贵当、计必贵当、利必贵当、法必贵当;言必责实、行必责实、功必责实、罪必责实;此四当四实,唯有如此,国是定,人心一,则上下之间,崇本尚质,急当下之急务而不为无益之事。” “江陵公做的极好。” 高拱把张居正叫做荆人,这是一种蔑称,葛守礼就拿这话堵过张居正,现在高拱当着张居正的面儿,叫张居正江陵公,因为张居正做的的确很好。 哪怕是换成伊尹来做,不过如此。 “臣有除八弊疏,恳请陛下御览。”高拱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本奏疏,这本奏疏已经卷了边,显然是已经写好很久很久了,而且时常翻阅,朱翊钧示意张宏呈上,认真的看完了除八弊疏。 这本奏疏的全名为《挽颓习以崇圣治疏》,朱翊钧逐字逐句的看完了高拱的奏疏,合上让张宏交给了张居正,开口说道:“高先生,远胜徐阶严嵩之流,乃国事干臣也。” “朕疑惑为何高先生在嘉靖年间已经写成此疏,却从未上奏言此事?”朱翊钧从来没看过这本奏疏,张居正也没看过,显然这是高拱自己写好,但是从未拿出来的改革纲领。 这本奏疏讲的是吏治,除积弊,总纲为反腐,在高拱当国的二十九个月时间里,高拱一共惩贪六十四起,惩处贪官污吏一百六十四人,他当国惩贪反腐,功效极佳。 但是高拱从来没有把这本奏疏拿出来过。 朱翊钧发现自己确实跟张居正说的那样,对高拱的认知是有些偏见的。 “彼时严嵩徐阶当国,二人皆为贪墨巨蠹之辈,臣这本奏疏,便不能上奏了。”高拱回想起了当初,奏疏早就写成,但是彼时大势根本不允许这样的奏疏出现在朝堂之上,否则高拱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高拱选择了留在自己的手里。 “陛下臣不认同。”张居正看完了奏疏,将奏疏还给了张宏,摇头说道:“新郑公奏疏臣从未看到,但是新郑公的作为,臣看到了,他惩贪反腐,可是陛下,臣仍然以为,贿政造成的姑息为国之大弊,不除姑息,何谈惩贪?” 张居正和高拱在政治上最大的分歧,就是是否反贪,张居正认为先除姑息,再除贿政;而高拱认为贿政是姑息之基,除贿政就是除姑息。 高拱是个清廉的官员,若是贪赃,冯保早就追杀到新郑去了,还能让高拱活到现在? 高拱当国办得最大的事儿,就是惩贪。 高拱有姑息,他姑息了晋党,默认了杨博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包庇自己的党人,山西籍无一罢黜。 而张居正用考成法破姑息,官员升任罢黜,皆由考成而非人情,糊名草榜,底册填榜,除了姑息再除贿政,否则姑息大弊之下,惩贪根本就是无根之萍,不可能有效果。 “放到第七橱窗内,为政学。”朱翊钧让张宏把这本奏疏拿去了政学橱窗之内,认可了高拱的谏言。 朱翊钧看着高拱说道:“朕以为先生说得对,惩贪反腐是一定要做的,但是破姑息大弊在前为宜,朕把高先生的奏疏收入第七橱窗,等考成法大成,则惩贪反腐,除贿政之弊。” 朱翊钧仍然支持张居正的做法,先破姑息,同乡、同师、同榜、姻亲等等复杂关系制造出了一张互相包庇、互相袒护的大网,若是不能把姑息之弊破除,又如何反腐呢? 高拱脾气很倔,他承认张居正干得不错,但是他绝不承认自己不对,他还是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先惩贪杜贿政,姑息自破,这种政见之间的分歧,最终让高拱和张居正分道扬镳。 这种争端在隆庆六年一月时候,最为激烈,福建巡按御史杜化中,弹劾蓟州三镇总兵戚继光贪腐,贿赂兵部左侍郎谷中虚。 戚继光、福建参将王如龙、游击将军金科、福建都司佥书朱珏等文武,都在弹劾的名单之上。 斗争的最后结果是:兵部左侍郎谷中虚、福建何宽回籍听勘,福建按察使莫如善致仕,按察司转委运史李廷观冠带闲住,推官李一中降用。 但是武将屁事没有,因为张居正包庇了姑息了武将。 戚继光在蓟州这个位置非常重要,嘉靖二十九年和隆庆元年的入寇,都和这里有关。 高拱重清流,张居正重循吏。 朱翊钧比张居正更重循吏,大明都烂成这个模样,谁能做事就用谁,殷正茂贪怎么了?拆人家门怎么了?搬人床榻怎么了?不把倭患匪寇平定,权豪别说家门床榻了,连人都得死。 如果是隆庆六年,让朱翊钧选择,他还是选张居正,不选高拱。 “臣愚钝,仍不觉自己有错。”高拱对自己的想法非常坚持。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高先生今日就回新郑吧。” “臣告退。”高拱见小皇帝已经完全被张居正所蒙蔽,选择俯首告退。 张居正也一同离开,算是送送自己的当年的同道中人,他们二人在嘉靖、隆庆初年也是志同道合,同志同行同乐的朋友,只不过越走越远。 “江陵公把陛下教的很好。”高拱走出了文华殿和张居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张居正教导有方。 高拱其实一点都不看好万历皇帝,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万历皇帝不弘不毅,尤其是做事没有定性,品格堪称顽劣,所以高拱一直想敲掉司礼监,僭越皇权,让天下向治。 但是今天看小皇帝这架势,哪有一点当初的影子? 这显然,都是张居正的教导有方。 “我把新郑公叫回京师,本来是打算重启元年正月的刺王杀驾案的,陛下不准,这才罢休。”张居正也没藏着掖着,直接了当的表明了自己的目的,就是借着高拱生事儿,追查晋党,肃清流毒,但是皇帝依旧不肯,选择完全相信戚继光,就如同戚继光相信皇帝那样的相信。 朱翊钧坚信戚继光会一直胜利下去,而后将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让土蛮汗和俺答汗内讧,那时候,就是才是肃清流毒之日,是最好的时机。 高拱眼睛瞪大的甩了甩袖子说道:“张居正你真是坏事做尽啊!我都被赶回家中了,你还要拿我生事儿!伱也太歹毒了吧!” 张居正笑着说道:“新郑公谬赞了。” 这一章被锁了2个小时,因为《官》《官》相护这四个字,无敌。今天孩子生病了,早上请了假去了趟医院,中午看到章节被锁了,和我的编辑牙牙沟通,牙牙说:阳了,没上班,发烧中。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哦。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郑公来去匆匆,宁远伯入京面圣 高拱践行的道理就是不受规则约束的权力,对天下是最大的灾难,就是皇权必须要限制,而张居正的新政其实可以概括为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 这又是高拱和张居正的矛盾之处,高拱想要限制大明皇权的无限权力,而张居正要尊重主权的威严。 高拱和张居正在这一个大方向上,有一个共同的认知,那就是要给皇帝套一个枷锁,张居正也有陈五事疏上奏,要求皇帝御门听政、奏疏应批尽批、皇帝召辅臣、国事需廷议、京官要考核。 张居正认为作为皇帝要履行自己的义务,而高拱干脆让皇帝成为泥塑的神像,这就是两个人对于不受规则约束的权力的分歧。 高拱仍然不认为自己有错,眼下小皇帝可能是畏惧张居正,才表现的如此励精图治,表现的如此英明神武。 “江陵公继续这么执拗下去,苛责天下百官、清丈得罪权豪、六册一账得罪肉食者,强兵得罪远人,你死了之后,沸反盈天,小皇帝为了平息众怒,肯定会把你的所有政令都毁掉,否则这皇位怎么可能坐得稳呢?”高拱说话不是一般的大胆,当着宦官的面,说这等话。 但是相比较高拱那句十岁人主,如何治天下,却又显得不是那么大胆了。 高拱的胆子本来就很大,他仍然不认为小皇帝是英明的,只是因为张居正在侧,不敢不英明罢了。 “是呀,的确如此,但是这些事儿,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张居正十分平静,杨博多次跟他说过类似的话,身后名和身后事,人亡政息的无用功。 张居正知道有一样,小皇帝肯定不会人亡政息,这小皇帝很是贪财,总不能再把清丈出来的田亩,从七八百万顷,变成孝宗时候的四百万顷吧,就清丈这个政治遗产,贪财的小皇帝能保留下来,那就至少能给大明续几十年了。 “愚不可及。”高拱看张居正如此不在意,看似是嘲弄,但是脸上的神情,却多少带点敬佩,高拱曾经当国,知道做这些事儿的不容易,不是有勇气就够了,还要有能力。 “说的你好到哪里去,不是我保伱,你早就死了两次了。”张居正揶揄了一声。 这两次第一次是高拱去国,高拱不想走,伏地不起,请求圣母收回成命,而张居正赶到将其扶起,送他离开(定陵注略)。第二次则是王景龙刺王杀驾案,张四维搞的大戏,若非张居正出面跟皇帝说,误伤善类,高拱怕是要不得安宁。 高拱的脾气真的很差劲,但这不影响高拱和张居正的友谊,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都磨好了屠刀,对对方要害处下手。 公是公,私是私,两个人分得很明白,关系好归好,但是该动手的时候,绝对不要手软。 “也是怪哉,太宰看人很准,我看人也不错,我们二人都不认为陛下会是英主,心无定性虚应诸事,读书也不好好读。”高拱进京之后,并不惊讶于张居正的辉煌成果,张居正本就有这个本事。 高拱惊讶于小皇帝的可怕毅力,读书读的不错的情况下,还倒腾出了那么多不务正业的爱好来,关键是,都还挺有用。 隆庆四年正月十日,礼部、礼科请当时六岁的太子朱翊钧出阁讲学,隆庆皇帝批复说:年十龄来奏。 次日张居正、高拱联名上奏再请,隆庆皇帝仍言:太早。 高拱放弃了上奏,张居正在正月十二日再上奏,絮絮叨叨的把隆庆皇帝唠叨烦了,这才准了。 隆庆四年、五年、六年,现在小皇帝,那时候的太子,读书就是四个字,稀里糊涂。 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生下来知道的有限,学才能知道,困惑才能闻达,可万历皇帝并没有表现出一个人君该有的品质来,天生贵人大抵都很懒散,放到万历皇帝身上尤其如此。 以当时高拱和杨博看来,国本不德,恐有危祸。 但是这次高拱入京,察觉到了异常,这张居正难道有点石成金的法术不成,把一块顽石给雕琢成了璞玉! “起居注抄一份给你,就知道我多难了,国事本就繁多,陛下还尽出难题,可真的是百般辛苦啊。”张居正说这话的时候,突出了一个得意洋洋,辛苦?哪有什么辛苦,分明就是在炫耀。 他那一大堆不成才的弟子里,皇帝这个关门弟子,这个最关键的弟子,学业最好,但就是学的太好了,没那么多疑惑就好了。 “刺王杀驾案,怕是真的让陛下知道了咱大明朝的可怕,礼崩乐坏,国将不国,陛下万金之尊,身居九重,居然被刺客带长短刀面刺皇帝,这一下子就勤奋了起来。”张居正说到这里也极为感慨,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感谢王景龙好,还是骂王景龙大逆不道的好。 就非常矛盾,一方面王景龙的出现惊醒了小皇帝,一方面王景龙刺王杀驾,在礼教森严的大明朝,确实该死。 高拱、杨博、王锡爵、张居正,都承认一个基本事实,万历皇帝真的很聪明,但不学那是真的不学。 张居正略显有些不忍的说道:“陛下有大毅力啊,习武先后师从缇帅朱希孝,将军戚继光,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如既往度春秋,错非大事受伤,绝不休息,比读书还勤勉,现在已经能称得上弓马娴熟了,能开六十二斤弓,十矢十中,能骑大马奔驰而射箭,虽然骑射仍然不准,但骑射本就不准。” “陛下过了年才十四岁,戚帅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才能开七十斤的弓。” “其实陛下在武道并没有什么天赋,我问过太医院的大医官了。” “勤能补拙。” 张居正知道小皇帝为了习武吃了多大的苦头,哪怕是连个弹弓都打不中十步的靶,到现在弹无虚发,太液池里的鱼都知道小皇帝打得准。 小皇帝不是膀大腰圆天生神力的那一款,像李如松就是天生神力,天生的将种,出生就个头大,十二三岁跟成人一样壮硕。 皇帝被骆思恭那个不知恭顺的陪练打出了伤,也是咬着牙笑的阳光灿烂,生怕朝廷和太后追究,还让张宏瞒着不说,让太医院的大医官陈实功、李时珍偷偷的诊治。 可是起居注把这一切都记录在册。 小皇帝其实心里很清楚,天子万金之躯,练一身的本事,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披挂上阵,但硬生生的练到了少年组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那都是挨打挨出来的。 高拱觉得张居正在做无用功,张居正觉得小皇帝习武在做无用功,有用没用,做了再说。 “真的吗?江陵公怕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吧。”高拱有点不信,文华殿偏殿上,根本没有武道的东西,他还真的不知道小皇帝习武的进度,居然已经赶上了戚帅和李如松这等悍将!这得多大的毅力?毅力这东西,这是天生贵人有的东西? 冯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厉声说道:“高拱老儿,咱家忍你很久了!你做不到的事儿,不要怀疑陛下做不到!陛下是弘毅之士,弘、毅你懂吗!你要是懂,还能滚回新郑老家去?!” 冯保又在骂人,别的也就忍了,质疑小皇帝的武道水平,这个绝对不能忍! 冯保、张宏这些大太监,可是亲眼看着陛下吃的那些苦,从小胖墩变成小壮汉,那辛苦凭什么高拱一张嘴就否定! 就该让陛下射一箭,让高拱和那周良寅一样,尝一尝箭矢过脸颊的生死恐怖,就知道陛下的武道水平是不是真的了! 高拱这倔老头,还是在新郑烂掉的好,出来真的是气人。 张居正也只是笑,冯保天天骂人,还把人骂的还不了口。 “阉贼!”高拱一甩袖子,气呼呼的说道。 “不弘不毅的懦夫小人!”冯保嗤笑一声,又骂了一句。 “好了,好了,不要吵架了,新郑公此去,恐难有再见之日,一切珍重。”张居正看着夕阳西下,郑重的叮嘱道。 “你也是。”高拱大踏步的离开了皇宫,前往了会同馆驿,收拾一下,打算连夜出京,陛下的明旨,不得逗留。 张居正站在台阶上目送高拱离去,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向着文渊阁而去。 朱翊钧看到了高拱的除八弊疏的时候,甚至动心起念,想过让高拱入朝来,当吏部尚书,张翰实在是太抽象了,人厌狗嫌的,实在是不堪重用。 高拱在当国的时候,兼掌吏部,反腐那是一把好手。 但是这很容易释放一个错误的信号,朝中党争再起,还不如让张翰在朝里尸位素餐好了。 张居正和高拱朝堂上厮杀的格外血腥,但私下关系极好,万历六年,高拱死的时候,高拱发妻张氏陈乞恤典,就是问朝廷要谥号官葬,万历皇帝下严旨:高拱不忠,欺侮朕躬,今已死了,他妻还来乞恩典,不准他。钦此。 但凡是这种口语化的诏书,那都是皇帝亲口所言,不让礼部再奏报,不给高拱谥号,不给官葬,更不让人上奏说这件事。 张居正上了一道《为故大学士高拱乞恩疏》,请求万历皇帝开恩,给高拱谥号官葬,万历皇帝批复说:高拱负先帝委托,藐朕冲年,罪在不宥。 张居正面奏,最终万历皇帝选择了妥协,下旨言:卿等既说他曾侍先帝潜邸讲读,朕推念旧恩,姑准复原职,给与祭葬,着礼部知道。 万历皇帝仍然没给高拱谥号,直到万历三十年,高拱死后二十四年,万历皇帝才在朝臣们烦不胜烦的上奏中选择了妥协,给了高拱谥号。 张居正回到了文渊阁继续处理奏疏,而一道圣旨,传到了文渊阁内。 “陛下让咱宣旨,准先生送别高拱。”冯保握着一封圣旨,让张居正和他一起前往驿站送高拱离开京师。 尊师重道小皇帝知道张居正和高拱私下的友谊,所以让张居正去送一送,大明的车马很慢,今日离别,很有可能就是永别。 朱翊钧之所以下这道圣旨,完全是怕高拱借着天黑的理由不走,逼着高拱必须连夜离开京师,不要在京师添乱。 一天的时间,朱翊钧还能控制一二,不生什么幺蛾子,再久了,那就是群魔乱舞。 高拱收拾好了行囊,他还以为这次入京有一场大风暴在等着他,结果却是风平浪静的和故友见了一面,就要离开了。 他回京虽然短短一日,但京师内外都知道他在京师。人走茶凉,失去了权柄,连鬼都不会上门,送别他的只有两人,一人是葛守礼,一人是张居正。 葛守礼坚定的认为高拱是个好人,始终如一的这么认为,所以高拱回京,葛守礼是真心实意的高兴,没人来送行,他还是来了,这是冒了巨大的风险。 高拱是欺辱皇帝,说十岁人主何以治天下被驱逐出朝,没人敢沾这个因果,可葛守礼还是来了。 杨博说葛守礼憨直,说的就是这个,杨博知道高拱绝对不是那么伟光正的好人,在朝堂上,人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渣。 冯保站在圣旨之前,吊着嗓子阴阳顿挫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高拱赋性愚戆易怒,举动周章任性,事每任情肆意,果于自用。虽不敢蹈欺主之大恶,然实未有事君之小心。以此误犯天威,死有余戮。但伊昔侍先帝于裕王府潜邸,九年有余,兢兢业业犬马微劳,似足以少赎罪戾之万一。” “国朝孝治天下,凡先帝簪履之遗,朕犹不忍弃,况系先帝旧臣,必垂轸念为宜,先生教朕曰:夫保全旧臣,恩礼不替者,国家之盛典也;山藏川纳,记功忘过者,明主之深仁也,此信赏罚之国柄,朕以为然。” “姑准复原职,礼送出京,驰驿还乡调治,仍赐白金文绮,遣行人护送,钦此。” “高拱,还不快快谢恩!”冯保让人把圣旨展平,把圣旨上的纸张揭下,递给了高拱,然后把圣旨的锦云纹缎匹给卷好,收了回去。 “臣叩谢陛下…圣恩,嗯?”高拱拿着一张纸,人都蒙了… 这玩的是哪一出儿?!哪一出儿!哪有宣旨,把装裱圣旨的锦云纹缎匹收回去的道理?就单单给一张纸,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冯保看着高拱满脸的问号,理所当然的说道:“先生说要修省,陛下觉得理应尚节俭,日后不重要的圣旨,一律不给缎匹了,自己拿回去装裱就是。” “先生说没说过,让陛下节俭?” 冯保看向了张居正,问了一个夺命的问题,尚节俭,是不是先生教的! “说过…”张居正呆滞的看着冯保,木讷的点了点头,如遭雷击一样,他的确说节俭,比如鳌山灯火,的确是他最先反对的,然后皇帝比他还反对,那时候朝廷穷啊,一钱银子恨不得当一两花,这现在有钱了,居然连缎匹都收回去了! “嗯,那就是了,先生教得好啊!”冯保乐呵呵的收起了缎匹,洋洋得意的回宫去了。 皇帝在羞辱人这一块,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其强悍的战斗力。 朱翊钧不喜欢高拱,无论是基于政治进行立场表态,还是基于他的内心,他对高拱都不喜欢,晋党这种畸形种,就是高拱和杨博姑息出来的东西,张居正的张党也有姑息包庇,可是张居正包庇的是戚继光、是殷正茂、宋仪望、汪道昆、潘季驯、凌云翼这些人。 高拱包庇的是方逢时、吴兑、杨兆这类的货色,也就王崇古办事还算得力,为了赚钱拼命的营造官厂。 朱翊钧这个重循吏的君王,能喜欢高拱才怪。 高拱去国的时候,是少师和太子太师,从一品,无实职,享受从一品待遇,就是有一万亩的免税田亩,但是高拱死了,这个待遇就没有了,这是大明从洪武年间延续至今的国法,只是很少有人遵守了。 还田就是还得这个田。 之所以给高拱恢复官秩,朱翊钧自然有自己的用意,眼下河南还没有开始清丈,河南地面情况极其复杂,即便是郑王世子在京,清丈的时候,少不了闹出乱子来,张居正从万历六年就开始清丈,一直到万历九年,河南都没清丈结束。 一直到万历十五年,河南仍然报孝宗以来的田亩数量,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唯独一处没能完成清丈的地方。 高拱至少是个清官,他的那些门生故吏听闻高拱有了缙绅明公的待遇,也能安心做事,到时候朝廷对河南清丈的时候,高拱多少会有点助益。 高拱拿着手中的一张纸的圣旨,是哭笑不得,只能摇头,小皇帝真的是爱憎分明,说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圣旨连缎匹都不给,就给张纸。他早就听说了小皇帝气人有一把好手,果然如此。 葛守礼和张居正送别了高拱。 匆匆进京来,匆匆离京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代首辅,只有两人送行。 万历三年十二月七日,另外一个重要人物进京了,辽东总兵官大明宁远伯李成梁,从山海关入关,要进京,这次是回京述职,也是进京谢恩,谢皇帝的世券。 辽东并不会有事,战争是有间隙的,土蛮汗刚刚吃了大败仗,还需要安稳他手下那些个万户们。 察哈尔万户脑毛大,在大宁卫的粪坑里被俘,土蛮汗失去了左膀右臂之一,喀尔喀五部虽然也是损兵折将,可并未折损大员,只会更加狷狂。 李成梁入京最重要的事儿,就是见皇帝一面,李成梁也是张居正安排皇帝要见的外官之一。 小皇帝对这个人选非常的满意,而且李成梁居然没有说自己身体不适、前线有战之类的理由不入京,而是堂而皇之的入关了。 听调不听宣,是藩镇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只听调令不听宣见,朝廷的命令可以听,但是想见到人,想都不要想,而且朝廷的命令是有选择的有代价的听。 比如在李成梁出塞作战的时候,王国光就谈到了欠饷问题,其实李成梁也没想过欠饷能够解决,他必须要打,不打辽东人心就散架了,他李成梁也不要做李大帅了。 但是朝廷还是千难万难的解决了欠饷和恩赏,从皇帝内帑里出的钱。 李成梁能入关来,而且还大张旗鼓,一路上热热闹闹的告诉所有人他入关了,这是个极好的信号。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大家都体面,那就有余地,不会闹到友邦惊诧,让泰西西班牙特使黎牙实看热闹的份上。 李成梁刚到通州,皇帝的恩赏就到了,诏书的内容就是赐了一些金银绢缎,恩赏的理由是李成梁舟车劳顿。 李成梁刚到会同馆驿,又是一封圣旨到了,诏书的内容是给二等功功赏牌,一枚全银的功赏牌,银光闪闪,功赏牌之外,还有一个铜券,上面刻着平虏堡之战的功勋。 李成梁拿着那枚银制的功赏牌看了许久许久,看的眼睛都酸了,又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盯着看,不是他李成梁没见过世面,是这东西,他真的没见过。 十月份的时候,兵部下章询问关于五等功和四奇功,由人头功变成战线功,事功。 李成梁是双手双脚同意,人头功的弊病,是想打胜仗的军将们都清楚的! 没想到朝廷真的要办,而不是问问就算了。 二等功银勋,这是朝廷对他军功的肯定,他其实对这次进京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大明文官待武官如奴隶一般,但是拿到功赏牌的那一刻,他知道,朝中的风力,可能真的变了。 朱翊钧认为,五等功分别用玉、金、银、铜、铁,张居正则不同意,玉通御,大明连亲王都是金印,只有皇帝能用玉印,一等功不能用玉,最后兵部部议暂定是金银铜铁铅试行。 武人居然还能挺直了腰板做武人,不需要四处磕头就能展布,这对李成梁而言,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体验,感觉觉太过于良好,让李成梁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朱翊钧在文华殿偏殿召见了入京叙职的李成梁。 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李成梁如同一座小山一样走进了文华殿内,入殿后,跪在地上,声如洪钟大声说道:“宁远伯李成梁,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自辽东而来,特进京谢陛下圣恩。” “冯大伴,宣旨吧。”朱翊钧笑着说道。 冯保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土蛮、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勾结为害,以不获通互市,数入寇。李帅用奇出捣,使贼狼狈而返,乃孙膑走大梁之计。录古勒寨、平虏堡之捷,功懋懋赏,国家自有彝典。” “先生曾言:将士摧锋陷坚,躬冒矢石,披坚执锐,千辛万苦,乃得一级之赏,而彼居庙堂乃掠而有之,何来折冲之勇?武夫力而获诸原,书生坐而享其利。不惟以功蒙赏者,不知所劝,而旁观逖听之人,亦将愤惋而不平矣,非所以昭大公、明激劝也。” “兹特进李成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兼太子太保,封宁远伯,赐世券,岁禄八百石,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冯保念完了圣旨,张宏拿过来了一件蟒纹鹤氅,冯保给李成梁披在了身上,算是完成了赐世券的恩典。 李成梁跪在地上,却是一言不发,他是个武夫,但还是能听得懂圣旨,张居正的意思是,将士们冒死获得了功劳,居庙堂的文官却掠夺了将士们的功劳,坐享其成,这谁听了,不是愤怒扼腕为将士们不平,这庆赏威罚便不是公平,不能明赏罚,那朝廷就好不了。 这话说到了李成梁的心坎里,去年抓逆酋王杲,平定古勒寨,李成梁专门受了点伤,就是为了万一有人夺他的功劳,或者干脆污蔑与他,他也有话说。 天变了,天变了,天终于变了,天终于变了。 这就是李成梁入关之后,最大的感触。 “臣,叩谢陛下隆恩。”李成梁顿首,语气看似有些平淡,但是带着几分坚定,朝廷如此待军士,军士何不奋死效忠? “免礼免礼。”朱翊钧小手一挥,笑着说道:“近前些来,李帅果然威武!” “臣就是个武夫。”李成梁笑着说道,这小皇帝他也是第一次见,非常和善的一个人,满脸的笑容。 “宁远伯能亲自入京来,朕很高兴。”朱翊钧再一次明确表达了对李成梁入京的欣喜,这给朝廷带来了极大的主动。 朱翊钧看着李成梁颇为和煦的说道:“宁远伯,朕最近有件事,需要宁远伯帮忙。” “陛下吩咐,臣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成梁十分真诚的说道:“真的,不骗陛下。” 朱翊钧笑着说道:“不是赴汤蹈火,那个土蛮汗的儿子布延在京师,礼部和他谈的不是很愉快,宁远伯能帮朕去跟布延,谈谈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可。” 李成梁听闻,问道:“是打一顿,还是卸他一条胳膊?”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对付蛮夷,要用他们能听得懂的方式 李成梁或者大明武夫们其实一直期盼着有一个把他们当人的皇帝,打赢了赏赐,打输了砍头,哪怕是粮饷给个半饷,就能把一切胆敢冒犯大明的敌人给击退或者消灭。 当朝廷解决欠饷的时候,李成梁还以为是偶然,当皇帝赐下了宁远伯爵位时,李成梁还以为是陛下发善心,当迁安伯和宁远伯世券发到手里的时候,李成梁还以为是朝廷为了安抚武夫的心。 当李成梁拿到了二等功赏牌的时候,李成梁终于确认,大明的风力在变,而这个变化的原因,居然是一个文官措大,大明的首辅张居正,在皇帝耳边不停的叨叨,武夫打仗不计生死拿到了功勋,却被文官篡夺了,天下好不了,不是信赏罚,这是对朝廷威严的损失。 所以李成梁第一反应是打布延一顿,或者卸布延一条胳膊,不听话,就打到听话为止。 “李帅是不是有些激进了?”朱翊钧斟酌了一番,询问道。 “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吗?臣愚钝。”李成梁面色疑惑的问道。 朱翊钧又思索了一番,点头说道:“朕就是这个意思,布延有些不务实,需要让他认清现实,打一顿确实是认清现实的好办法。” “对付蛮夷,要用他们听得懂的方式。” 布延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低头,是因为土蛮汗认为,不跟朝廷互市,也可以和布延互市,李成梁打布延一顿,就是个表态,辽东还是朝廷的辽东,辽东会跟朝廷步调一致。 李成梁笑了,和陛下笑的一样阳光灿烂,这小皇帝说话,就是这么直截了当,大家都把话说明白,便没有那么多事儿了。 “臣待会儿就去,臣从东北带来了点好东西,还请陛下过目。”李成梁入京可不是空手来的,那是带了一大堆的礼物,一来表达自己的恭顺之心,二来也彰显下辽东的富庶,请求朝廷政策的倾向,三来则是政策试探,问问朝廷对辽东之事的具体想法,是继续打,还是和。 李成梁往旁边站了站,缇帅赵梦祐抬着五个皮货架走了进来,一共五张鹿皮出现在了大殿之上。 “马鹿、驯鹿、驼鹿、梅花鹿和麋鹿,五鹿呈祥,鹿茸一百根。”李成梁指着五头鹿的皮草,这五头鹿全都是雪白色的,不是染出来的,而是天生如此。 白燕、白鸽、白鹿都是祥瑞,这五头鹿其实是辽东多年以来的积攒,每一件李成梁得到都费了不少的心思,有的是猎户偶然猎到,有的是海西女真、建奴、土蛮北虏送给李成梁的,李成梁将这些皮草整理好,算是给陛下一份礼物。 “李帅有心了。”朱翊钧看着那些皮货,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毛呢大氅,十分满意的说道。他是皇帝,这些他不见得用得上,但李成梁送的是心意。 李成梁一共献了三十多件皮草,这里面,还有李成梁亲自猎杀的一张虎皮和一张熊皮,建奴有个传说,就是每一个建奴成丁的时候,都要单独猎杀一头猛虎作为成年礼,李成梁清楚知道那是假的,他要猎虎猎熊,那最少也要十几二十几个人一起出动。 一个成年人,独自一人,猎杀猛虎,那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 野生的老虎,那个个都捕猎的高手。 “这是一箱土。”李成梁让人搬上来一箱黑色的土,他很无奈,不知道怎么跟天生贵人讲明白这些土的价值,遍地都是的土,有什么价值,值得在文华殿献宝吗? 但是李成梁认为值得,这不是不恭顺,他不是拿土糊弄皇帝,是这土真的值得。李成梁认为,大明根本不清楚东北的价值,所以才没有对东北进行开发。 朱翊钧还真的懂土,他站起身来来到了这一箱土的面前,伸手抓了一把在手里揉搓了一下,笑着说道:“肥力极佳的黑土,李帅这次进京是有备而来啊。” “陛下知道这是什么?”李成梁瞪大了眼睛,惊骇无比的说道,还以为会被批评,以为他李成梁拿一箱子土糊弄皇帝,懂得人能懂这一箱子土的价值,不懂的人,只会觉得李成梁羞辱皇帝。 朱翊钧洗了手之后,笑着说道:“李帅,朕种地啊,李帅堆过肥吗?就是一层粪尿一层秸秆,撒进去,然后插孔,堆肥后,十几天的时间,温度最高能涨到七十多度,再高要加水,堆肥和李帅呈送的东西,是一样的,徐贞明徐学士告诉朕,这叫腐殖沤粪。” 如果一个苹果埋到了土里,那叫有机质,经过一段时间腐烂,腐殖化后,土壤中拥有大量稳定的有腐殖质,就是堆肥,这个过程老农叫沤粪。 “陛下真的种地呀。”李成梁叹为观止的说道,他一直不认为天生贵人会种地,这是一件很离谱的事儿,传闻皇帝会种地,李成梁不信,但现在他信了,陛下似乎真的很懂土。 朱翊钧真的懂,他如数家珍的说道:“宝岐司就是专门用来种地的,徐贞明发现,土地会有明显的断层,每一层的颜色、质地、结构都有不同,最上层是浮土、下面是颜色为黑红的腐殖,再往下是心土层,一些河流附近,还有泥沙和土壤的夹层,再往下则是石头了。” “大体上按照颜色,我们将土地分为了红黄棕褐灰白紫等,比如在两广则是以红壤为主,而在江淮一带则是以黄壤为主,四川则是以紫壤为主,而草原则是以褐壤为主。” “通常情况下,土壤中的腐殖越多,则储存水的能力越强,土的含水量超过了12%就可以种植大部分的庄稼,低于8%的土,需要多次施肥,让土壤中腐殖增加,这很难,事实上也很难做到。” 朱翊钧侃侃而谈,从容不迫的讲解着他知道的土地知识,这可是践履之实的实验所得,含水量低于8%庄稼就不长了。 李成梁沉默了片刻才说道:“陛下,出关之后,再往北百余里至吉林附近,有大量的黑土地,一望无际,少说有百万顷良田,大概三尺厚的黑土。” 吉林,一个对大明又熟悉有陌生的地名,这个名字在明初时常出现,在明中期,便再没有了一点记载,李成梁不确信小皇帝是否知道吉林在哪里。 “多少?”朱翊钧看着李成梁问道:“这样的黑土,这样一两土二两油的黑土,有多少顷?” “百万顷。”李成梁颇为肯定的说道。 大明眼下在册的不过四百五十多万顷,而在洪武二十六年是八百多万顷,李成梁一张嘴,就是百万顷。 土地仍然是眼下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而这百万顷的适合耕种的良田,哪怕是一年一熟,就足够缓解北方普遍的粮食不足的问题了。 “李帅所言,朕知道了。”朱翊钧面色凝重的点头。 文华殿偏殿的气氛已经趋近于凝固了,张居正面露沉思,而王国光已经呼吸急促,眼睛就像饿狼一样盯着李成梁,那种目光叫做贪婪,兵部尚书谭纶已经跃跃欲试,刑部尚书王崇古在思索,这是多少钱。 这百万顷田,就是一亿亩适合耕种的地。 李成梁的想法是正确的,大明对辽东以及辽东以北的价值并不是很清楚,李成梁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这百万良田,一旦被证实真的存在,大明就会完全转变为一台战争机器。 大明或者中原王朝对于可耕种土地的热忱是极为狂热的。 这种执念一旦被打开,战争就会接踵而来,整个大明朝堂都会变成最狂热的战争贩子,因为土地就是生存空间,土地就是一切。 其实大明已经征服了视野之内,所有能耕种的地方,甚至把不适合耕种的地方,都已经改造的可以耕种了。 中原王朝的历史,说复杂那真的复杂,说简单,其实一句就可以总结,那就是可耕种土地的扩张史。 扩张的核心驱动力,就是耕种土地。 一般认为,出关之后,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就无法耕种了,天气严寒会缩短无霜期,无霜期的时间太短,连一季都无法收获,对于大明而言,这样的土地是完全的负资产,是没有兴趣动动身子索取的。 但是腐殖层的形成代表着辽东以北的无霜期,是可以耕种的,只要无霜期一百天以上,那就是值得占领的,如果雨水充足,在一尺二寸以上,那就必须要占领了。 黑乎乎的土地不种地,那不是作孽是什么! 李成梁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礼部尚书万士和这个最大的鸽派,都变得面目狰狞了起来。 “陛下,臣在大宁卫的时候,听戚帅说,全宁卫就有一片这样的黑土地,就在大鲜卑山的山口,如果能够拿下全宁卫,就可以试着耕种了。”谭纶提到了自己在大宁卫的见闻,出了青龙堡,进逼全宁卫,让喀尔喀五部撤军的时候,李如松就看到了那草长莺飞的黑土地,还当个奇闻,说给了谭纶听。 土地的黑色,主要是因为腐殖。 土蛮汗,又多了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 “第三种礼物是,铁浑甲,由人参铁打造而成!”李成梁的第三种礼物,就是呈送了一件铁浑甲。 谭纶走到了铁浑甲之前,敲了敲,颇为肯定,就是人参铁打造的,铁料中的杂质,会让铁的性质发生改变,除去杂质是一种漫长而困难的工艺,千锤百炼,其实砸的就是杂质。 杂质较少的就被叫做人参铁,极其稀有,谭纶确定这玩意儿就是人参铁。 李成梁俯首说道:“这是东宁卫的人参铁,在南芬山可以露天开采,那里和建州卫紧邻,长期兵荒马乱,攻伐不断。” 李成梁献宝也有他的目的,最开始的皮货是展示的是动物资源,而黑土展示的土地资源,现在的人参铁,则是矿产资源,展示的全都是辽东的自然禀赋,李成梁的目的是鼓噪战争。 皮货在大鲜卑山之中,被土蛮汗占据了必经之路,黑土地在吉林。 洪武年间大明军征战至吉林,到了永乐年间又在吉林建造了吉林船厂,设立了奴儿干都司,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奴儿干都司最终弃置了。 吉林这个地名本身叫鸡林,是洪武年间指挥使庄德路经此地,看到了树林里有一大堆的锦鸡,故此得名,后来改名吉林。 吉林船厂在永乐年间造船,运粮开边,成祖皇帝崩,仁宗罢吉林船厂,宣德年间再发匠卒数千设吉林造船厂,宣宗崩,正统年间吉林船厂彻底弃置,再无人提及。 就连这属于大明的东宁卫人参铁,也不太安稳,因为对面就是建州这帮建奴的骚扰,这可是露天的人参铁矿,占了铁矿,就有了军械,建奴怎么可能不骚扰劫掠。 李成梁就是在鼓噪战争,皇帝想要得到这些,需要持续不断的发动进攻,才能获得这些。 朱翊钧听的懂李成梁在说什么,笑着说道:“李帅有恭顺之心,迟早都是大明的。今日大宴赐席,李帅在京师过了年再回去便是。” “臣遵旨。”李成梁很确信皇帝听懂了他的问题和试探,他进京后最大的感觉就是,这个小皇帝,他真的不好糊弄。 朱翊钧在李成梁离开后,并没有让张居正离开,而是和张居正沟通了禁聚徒讲学和南衙追欠之事。 “戚帅在辽东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南衙之后,追欠的事儿,便有了巨大的进展,根据土地持有的数量,田亩数在七百顷以上的豪奢户,均摊了这笔追欠。” 七百顷,等于七万亩田,这是权豪中的权豪。 稽税的成本是极为高昂的,问小民苛责,根本收不到几厘的税,催缴票催缴的人力物力,都需要钱,而南衙、浙江、江西、福建等地共计欠了234万两白银的税赋,除去稽税成本,运抵京师的将会有193万两。 这这笔钱,会有78万两白银,对京杭运河进行疏浚巩固。 正如万士和说的那样,漕粮不再河运,而是海运,不代表着京杭运河这条大明的大动脉停止了跳动,相反,它会变的更加繁荣。 漕粮的运送入京,会十分耽误河运的运力,漕粮过道,商舶通通避让,一年就要搞两次,这对,严重影响了大明运河两岸的生产和生活。 海运,就是大明朝的一次尝试,这一次是张居正当国,哪怕是船全翻了,也要继续改良船只,继续进行下去。 至于聚徒讲学这件事,张居正认为,借着所谓言路通畅,天下大治的名义,放任那些摇唇鼓舌之徒,放任奸猾之辈,肆意诋毁朝廷,而不加约束,终究会自食恶果。 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 不用朝廷官式讲学,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谭废业,一定会开请托之路,姑息之弊必然蔚然成风,各地的提学官,要听吏部、都察院考察奏黜;各地按察司、巡按御史也要劾奏;游士人等,聚徒讲学,许各抚、按衙门访拿解发。 这已经是非常严厉的政策了,整饬学政,张居正是非常认真的在办这件事。 “金银钱,先生说要在年底之前,这眼看着就年底了,是否已经造好了?”朱翊钧问起了金银币的制作。 得到了大明金银皇家工艺的加持,宝源局的御制银币正在如火如荼的改良着工艺。 大明皇家工艺,可以将金丝拉到一厘(0.314毫米)的精度,而且是分毫不差,朱翊钧带的金丝翼善冠就是这种工艺,皇宫的工艺是轧拉,而宝源局的工艺是铸造,铸造出来的银钱,实在是太多孔洞了,是无法满足大明朝的钱币需求的。 李成梁下了朝,第二天就出现在了会同馆驿,开始代表了辽东跟布延开始谈判。 土蛮汗仍然存在一种幻想,那就是辽东的李成梁部,和他们土蛮的属性是一致的,都是山大王,是可以沟通的,是可以和大明西北方向一样,晋党和俺答汗沆瀣一气,而辽东和土蛮蛇鼠一窝,大家好说好商量,一起坑朝廷的钱。 这也是朝廷的看法,朝廷对辽东的局势,处置时,都是非常谨慎。 土蛮、朝廷都认为李成梁具备了藩镇化的基础,但是从来没问过李成梁的想法,问辽东军兵百姓的想法,辽东是大明的辽东,万历三年十二月的时候,这是一个事实,李成梁只是大家都认可的能带着辽东军兵打胜仗,保护辽东百姓耕地的大明将军。 李成梁是大明将军,但凡是有办法,李成梁是绝对不会造反的,甚至是养寇自重,在大明,武将造反太抽象,太不现实了。 布延满含笑意的见到了来谈判的李成梁,李成梁右肘后摆,急走向前,连招呼都没打一个,身体重心稍微下移了些,拳肘肩腰一起动,一记炮拳,直接砸在了布延的脸上。 “嘭!” 这一拳势大力沉,若非李成梁现在已经五十岁了,就这一拳,就能把布延直接打死,他是个膀大腰圆的武将。 布延脸上的笑容都没消失,变得错愕,而后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他躺在地上,脑袋嗡嗡的尖啸着眼前一片漆黑,漆黑立刻变成了一种虚无缥缈的白和金色交汇,躺在地上的布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挨着这一拳,理由是什么? 两个亲兵拿起了一张长条凳,凳腿卡住了布延的脖子和一条腿,这两个亲兵摁住了唯一能活动的脚,大声的说道:“大帅请坐。” 李成梁大马金刀的坐在了长条凳上,踩住了布延的手。 布延的怯薛护卫猛地拔出了手中的弯刀,底气不足的看着李成梁,而李成梁的亲兵拔出了腰刀,双方的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了起来,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 李成梁坚决执行陛下的命令,陛下说要打一顿就打一顿。 “听说你爹要跟大明约为叔侄之国?”李成梁看着布延,语气格外的阴森,他拿出了一把匕首,在布延的脸上划动着,放在了布延的脖子上说道:“说话。” 布延根本不敢动! 他的视界恢复清晰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头猛兽在自己身上,那把刀的冰凉感,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布延知道,只要自己回答的不对,李成梁一定会杀了他。 李成梁有这个胆子。 “没有,大宁卫打了败仗,不这么说,速把亥就该杀到金顶大帐了,所以才只能这么说,万万没有。”布延看着李成梁那张脸,惊恐无比的回答道。 布延说的是实话,土蛮汗这么说,也是为了内部稳定,还叔侄之国,俺答汗耀武扬威,跟大明打了十几年,最后捞了个王爵就美滋滋了,还叔侄之国,土蛮汗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马吗? 如同谭纶猜测的那样,土蛮汗的部族之间的矛盾,比大明朝廷和地方之间的矛盾要剧烈的多,土蛮汗不这么说,土蛮诸部分崩离析就是迟早的事儿。 “记住一句话,君辱臣死,你们羞辱天子,就是在羞辱整个大明,日后放狠话再拿陛下说事,我就亲自领兵,捣了你们的老巢。”李成梁对于放狠话能够理解,但是再拿天子说事儿,李成梁决计不会打一顿结束。 大明已经五十多年没有出过一个尊重武夫的皇帝,上一个比较尊重武夫的还是武宗皇帝。 虽然和张居正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可是陛下对武夫的尊重不一定完全是张居正的教育,比如缇帅朱希孝、戚帅教皇帝武术,皇帝将武夫视为老师,也是要欠身行礼;而且陛下每天吃一个硬邦邦的光饼;永定毛呢厂的毛料优先供给军用等等,这种尊重,让李成梁有些迷茫。 皇帝啃光饼,李成梁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这场面,他真的没见过。 所以,放狠话再放到皇帝这儿,那就不能怪他李成梁不客气了。 “知道了,知道了!”布延忙不迭的点头回答,李成梁以前不这样,对土蛮汗的使者虽然算不上礼遇有加,但还算客气。 但现在这见面,连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开打。 李成梁这才站起来,不屑的说道:“告诉伱们,没有陛下的敕命,辽东不会往土蛮汗贩运货物,一根毛都出不了长城,我李成梁说的!” “你要谈就跟朝廷好好谈,不谈就战场上打过,打又打不过,嘴又硬的很,叽叽歪歪的跟大明的文臣一样。” 布延躺在地上,怀疑人生,他是草原人,不是文人墨客,泄泄沓沓絮絮叨叨的胡言乱语。 李成梁真的把布延打了一顿,这是一种政治表态,他送了皇帝那么些礼物,主要就是询问,皇帝啊,咱老李在辽东是跟土蛮北虏、建奴们打的你死我活,还是虚与委蛇,你好我好一家亲?你皇帝给个准话。 皇帝很明确的表态了,土地朝廷要,铁矿朝廷要,皮草朝廷也要,全都要。 “大明能不能退出大宁卫?”布延试探性的问道。 李成梁又举起了拳头,嗤笑一声说道:“我要是土蛮汗,现在就过大鲜卑山的山口,我宁愿跟俺答汗打,也不跟戚继光为敌,也不看看那是谁。” “吃进肚子里的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我算是看出来了,土蛮压根就不想谈,没事,接着打就是了。” 李成梁看了一圈,转身离去,他不是来和谈的,他就是来打人的,打人就是表态,他打完就走,没有任何的留恋。 是夜李成梁收到了一份请帖,来自张居正的,但是张居正邀请李成梁不是去全楚会馆,而是到了全楚会馆旁边的一家宴宾楼燕兴楼,燕兴楼是皇庄的买卖,冯保打理。 李成梁点检了一千两黄金,还不是白银,来到了燕兴楼,这一千两黄金分成了两口箱子装着。 “元辅先生,这位是?”李成梁看着面净无须的人,有些疑惑,这像是宫里的人。 张居正笑着说道:“冯保的义子徐爵,燕兴楼他打理的。” 李成梁心里松了口气,自己准备的一千两黄金,得亏分了两口箱子,否则还不够用呢。 “抬上来,元辅和冯大伴,一人一口箱子,酬谢元辅为武夫张目奔走。”李成梁诚意十足,一出手就是黄金,若非徐爵在场,这一千两都是张居正的。 李成梁认为,这个宁远伯和世券,都是张居正的决定,因为眼下陛下未曾亲政,那做出决策的必然是元辅,既然给爵位给世券,那就不能没有任何表示,不表示一下,日后谁还给武夫说话? 张居正笑着说道:“我不能要,尔主以百战得功名,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 张居正说的是得罪高皇帝,而不是当今陛下,武功封爵是当年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他要是以元辅的身份收了李成梁的金银,那他就是羞辱高皇帝制定的武勋恩赏的规矩了。 “咱家也不能要。”徐爵摇头说道:“收了这口箱子,回宫就得被老祖宗沉井,老祖宗二祖宗撕扯的厉害。” 李成梁迷茫,金灿灿的黄金也没人要了?这世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尔主以百战得功名,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出自《明史纪事本末补遗》。这是张居正拒绝李成梁贿赂的原话,张居正也不是什么钱都收的。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句话杀死比赛 “宁远伯,今日请李帅过来,是有些疑问,需要李帅解答一二。”张居正示意李成梁就坐,挥了挥手让游七去看看是否隔墙有耳。 徐爵不会离去,他就是个见证人,今天不是首辅和边将合谋,而是在皇帝的爪牙宦官的监督下,进行的朝廷和地方的对话。 大明对辽东处置一向谨慎,衙门太过于严肃,全楚会馆又太过于私密,有勾结串联之嫌疑。 张居正始终觉得,宦官是一股重要的监察力量,真的把司礼监打倒了,今天这局根本攒不起来,大家都只能彼此提防,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张居正询问李成梁辽东若干事儿,要么就是衙门庄严肃穆之地,那就有些审问的意思,要么就是全楚会馆,那就是勾结边将。 无论怎么做,对张居正和李成梁而言,都是进退失据,不如不做,而徐爵在侧,天子家奴看着,对谁都好。 所以张居正反对敲掉司礼监,这也是张居正跟高拱的政见不同之处。 “元辅但讲无妨。”李成梁当然不是来喝花酒的,听闻张居正说起了正事,也是正襟危坐,非正式场合的会谈,有的时候比正式场合的会谈更加重要,决定了很多大事的走向。 “吉林附近真的黑土,而且是蔓延百万顷的黑土?”张居正首先问出了自己最为关切的问题,这是他不了解的,他已经查阅了永乐、宣德年间的文牍,并没有见到太多的记载。 张居正当然清楚黑土的价值了,所以他必须要确定。 “只多不少,百万顷,那还是我少说了。”李成梁十分郑重的说道:“若有虚言,乃欺君之罪,我既然已经是大明武勋,自然不能谎报军情,谎报坐罪问斩,有夜不收墩台远侯塘报为证,而且,我也亲自去看过了。” “根据辽东夜不收的回禀,黑土绵延不绝,根本就看不到头,探明的不过百万顷,虽然有些沼泽,但是在土地面前,沼泽这个对大明而言,不是什么问题吧。” 张居正听闻稍微愣了下,惊讶的说道:“沼泽?” “是的有很多的沼泽地。”李成梁十分肯定的点头,对于缺少耕地的大明而言,那些沼泽地根本就不算是个事儿,再往前数,湖广、江西、南衙部分更是大泽之地,现在也不是良田百万顷? 张居正眉头舒展开来说道:“那证明雨水是比较充足的,三尺厚的腐殖层,超过了一尺二寸的雨水,膏腴之地啊。” 但凡草原能开荒种地,还能有北虏这种东西? “我的第二个疑惑就是,李帅,你站在辽东总兵的立场上,你认为应不应该收复大宁卫。”张居正询问着第二个问题,大宁卫到底应不应该。 “土蛮入寇就三条路,第一条进攻平虏堡,第二条,进攻广宁卫,第三条进攻喜峰口。大军占据大宁卫,除非拿下大宁卫否则土蛮一个地方都别想入寇。”李成梁用茶水沾着说道:“走平虏堡入寇,大宁卫可击其后方。” “就是头傻狍子,也知道不能把后背露给敌人,只要土蛮汗从平虏堡入寇,就是腹背受敌。” “而大宁卫的守备,如果按照戚继光的守备方略,悉心经营,土蛮汗就是长出翅膀来,都攻不下来。” “戚继光就是天生帅才。” “对于辽东而言,大宁卫在,大利东北。” 李成梁没糊弄土蛮汗长子布延,他不愿意跟戚继光为敌,戚继光这个人,真的太可怕,很难想象,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的不肯半分骄纵,屡战屡胜也就罢了,现在有了皇权支持的戚继光,依旧没有半分的骄纵。 这特么还是个人? 幸好,此时,戚继光是友军。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李成梁是个不忠不孝的逆臣贼子,戚继光领着京营,李成梁实在是不想和戚继光变成对手,也不是李成梁露怯,实在是戚继光占着大义的名分,以朝廷打地方,那是一打一个准儿。 “如此。”张居正点了点头,大宁卫作为一个军镇,意义重大。 “而且我最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土蛮和建奴同流合污。”李成梁第一次谈到了建奴和土蛮之间的联合。 “建奴和土蛮汗也是打来打去,但是他们也有姻亲,这是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的,否则大明怕是要吃大亏。” 建奴和土蛮汗是否会在斗争和矛盾之中,逐渐成为一个整体,形成一个合力? 在李成梁看来是迟早的事儿。 而占据了整个大鲜卑山以东的建奴、土蛮诸部合流成一个合力,那就会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 一旦蓟州失守,胡虏从喜峰口入寇,那就会成为一种常态,京畿会因为频繁的入寇,在铁蹄的蹂躏下会日益的衰败,进而引发一个更加恐怖的问题,那就是粮食。 百姓都跑了,京畿没人耕种了,本来粮食就不能自足,高度依赖南衙供给的北衙,粮食供应出了问题,大明会有倾覆之危。 这是李成梁在辽东唯一能想到大明倾覆危机。 “而大宁卫就是一根钉子,就像一个缰绳和套索一样,一旦北虏东夷有合流的趋势,无论是利用土蛮和建奴的矛盾,还是勒令土蛮不得和建奴合为一处,大宁卫就是手段,没有大宁卫,大明就没有手段。” “当然,如果能把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那就可以彻底分化北虏和东夷了,数十年内,东北无虞。”李成梁陈述着自己安定边方的种种思考,李成梁拥有极高的军事天赋。 “李帅也读矛盾说?”张居正听闻,总觉得味儿不对,这味儿太熟悉,以致于让张居正有点像照镜子感觉,他也是这么想的!里挑外撅这种事,到底是张居正起的头,还是小皇帝起的头?张居正认真思索之后,发现是自己对付晋党,在杨博致仕时候起的头。 葛守礼任党魁,分化晋党,张居正就是那会儿起的里挑外撅的头儿,被陛下全都学去了,颇有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感觉。 李成梁点头说道:“我也是个生员,就是考举人没考中,相比较考举人,我还是在军事上有那么一些天赋,所以矛盾说,我也读了,而且是宫刻版的,先生教得好啊。” 李成梁认为里挑外撅这种把戏,非常合适东北局势,而且要利用和深化北虏和东夷之间的矛盾,绝对不能让他们成为一个整体,否则大明危矣。 李成梁接着说道:“大宁卫除了军事意义之外,其实也能放羊,大明缺少羊毛,大明也缺少膨润土,这不是解了燃眉之急?” 张居正极为认同的点头说道:“算算日子,过几日,就是第一批膨润土入京的时间了。” “我第三件事,则是询问辽东防务。”张居正喝了口茶颇为平静的问道:“彻底打下黑土地,需要多少人?” “五十万,征战三年的粮草。”李成梁伸出一只手,十分确信的说道:“如果朝廷有五十万军兵攻打三年的能力,就可以彻底占领辽东以北了。” “五十万太多了。”张居正一听这个数字,就是连连摇头,若是旁人一听这个数字,莫不是以为李成梁疯了,区区一群建奴,海西女真,跟野人差不多,居然要五十万征伐。 “但是东北多深山老林,没有五十万人,攻破而不能战守,战守不能耕种,那么攻伐,就没有任何的意义,反而会像吉林造船厂反复那样。”李成梁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大明只要恢复到能够调动五十万大军,征伐三年的调度粮草的能力,东北而已。 “太难了。”张居正有些麻了,他发现自己好像就在爬山,这好不容易爬了一个小山头,前面似乎一个不可逾越的大山在等着他。 “对于先生而言,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李成梁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张居正,张居正和小皇帝的关系极好,只要张居正不失圣眷,稳稳当当的干个二三十年,啥事儿办不成? “不难吗?”张居正还想归政致仕后,研究算学,仰望星空,可是那惬意的日子,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而且他对自己信心不足。 李成梁笑了笑说道:“我相信元辅先生能做到,元辅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毅力。” 李成梁并不怕戚继光,惹不起可以躲得起,只要不造反,不做戚继光对手,那就不会直面戚继光,实在不行,打一打再说。 但是李成梁多少有点怕张居正,这个读书人实在是太过于阴险,西北晋党闹得多凶?连司礼监都要敲掉!现在呢?被张居正一顿里挑外撅,晋党温润的跟绵羊一样,王崇古都快成国之干臣了。 对于张居正而言,这都不是个事儿,李成梁很相信张居正。 张居正和李成梁聊了很久,一顿饭,饭没吃,酒没喝,喝了几壶茶。 万历三年十二月,过年,注定不会太平。 大明,从仁宗继位之后,就有一种‘我必赢’土地精算的风力在蔓延,大明朝臣,总是会拿着‘这块土地打回来也回不了本、不如不打’自我安慰,来证明大明的战略收缩是合理的,每一次战略收缩是大明赢了! 土地失去就失去了,但是省钱了。 所以就会有仁宗年间弃置吉林造船厂;也才会有大宁卫在景泰帝死后,成为兀良哈的牧场;才会有嘉靖年间再复河套争议;才会有交趾布政司的丢失;才会有红毛番攻占马六甲海峡,吕宋失国。 在大明的叙事体系里,所有的朝贡国都属于大明的领土范围,至少是羁縻范围,远在印度洋的锡兰(斯里兰卡)的王室也有大明赐予的五章冕服。 但是大明在两百年的时间,的确是不断的进行着精算的战略收缩,这种精算的风力甚为喧嚣。 比如这次大宁卫,就有这种精算的风力舆论在朝中愈演愈烈,对于大宁卫是弃是守的问题,万历三年十二月中旬,一场蔓延整个朝堂的大辩论开始了。 而张居正依旧有条不紊的推进着大宁卫的防务,永平镇军兵在开春后会调拨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批复了兵部的七营堡拱卫大宁卫、调拨了二十万石粮草和的大量的军备供给大宁卫军队。 等朝中吵吵完了,土蛮汗怕是要发动反击了,不做好防务,就是争论赢了,大宁卫也不在手里了。 吵架可以慢慢吵,活儿得赶紧干,张居正是首辅,最推崇循吏,吵架可以输,但是活儿必须要做好。 张居正一意孤行推动政令,遭到了朝臣们的进一步反对,奏疏越堆越高。 而今天,刑部尚书王崇古再一次出现在了北土城,上一次他来北土城,还是以太子少保的身份提督京营,而这一次来,王崇古是来领膨润土的,第一批三千袋膨润土已经顺利抵达北土城,需要永定毛呢官厂签收。 这可不是小事,三千袋的膨润土,是俺答汗一年提供的产量。 俺答汗根本不想看到大明羊毛毛呢官厂扩张,草原全都是羊,大明军第二年就能推着战车,炮轰他俺答汗的金顶大帐! “好呀,好呀,好!”王崇古打开了一袋,抓起了一把白土,捻动了一下,连连叫好,他颇为惊讶的说道:“过了三遍细筛?” 陈大成笑着说道:“反正都是些俘虏在做事,不能让他们闲着,就过了三遍筛,大司寇可还满意?不满意,就再过几遍。” “满意满意满意!”王崇古令人开始点检,每百袋随即抽验五袋,每一袋的质量都是上等中的上等。 “三千袋,每袋七两银子,合计两万一千两,咱们钱货两讫,概不拖欠。”王崇古验完了货,让人抬上来数箱子的银子,笑着说道:“马上过年咯,这怕是最后一笔白银贸易了,之后都是大明银币了。” “朝廷要铸钱了吗?”陈大成让人点检着白银,值得注意的是,这笔白银是桃吐白土官厂,而不是归京营,因为官厂还没有账房,所以现在是京营代管,都是要做六册一账,都要交给户部盘账的。 这就是个收支记账法的应用。 “不是铸钱,是轧钱,具体的事儿,咱也不知道,哎呀,俺答汗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总有一天自食其果!”王崇古骂了一句俺答汗,仗着白土的独门生意,敲诈到了王崇古的头上。 “陈总兵留步,我还要去毛呢厂看看去。” “大司寇慢走不送。”陈大成送别了王崇古,多少感觉有些不适,戚继光带着杨文、陈大成等一众来到北衙的时候,都是做好了准备,随时准备西征平定晋党叛乱的。 而晋党的关键人物王崇古成了大明办事得力的大司寇,多少让陈大成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 王崇古选择在赚钱这条路上一去不回头,不过想想也很合理,晋党的根基,就是依仗特权经济的垄断贸易谋利,赚钱的确是王崇古的本心,毛呢厂,似乎也是特权垄断经济的一种。 陈大成不再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而是静静的等待着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 朱翊钧在十二月二十七日,召开了万历三年的最后一次大朝会,这次接见了百官之后,京堂开始休沐,轮流值班。 而这次的大朝会从一开始的气氛就格外的压抑和凝重,因为这次大朝会和过往不同,要对大宁卫是否弃置,吵出一个结果来,这都快吵吵半个月了,皇帝还很有耐心的批复奏疏,朝臣们都没那个耐心了。 过年前,必须要这件事形成一个决议。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见礼。 “免礼。”朱翊钧挥了挥手,平静的说道。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冯保一甩拂尘,开了个场,今天有事,有大事,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根本无法冲淡朝堂的凝重。 按照大明约定俗成的规矩,过年前后半个月的时间,大家都会粉饰太平,就是把那些个不那么紧急的糟心事儿,留到年后处置,过年都过个好年。 显然这一次,朝臣打破了这一惯例,选择了不让小皇帝过个好年,过年也要给小皇帝添堵! “臣有本启奏。”吏部尚书张翰率先出列俯首说道:“臣请议大宁卫弃置,与远人修好,还大明安宁。” “张尚书,你这是抢我礼部的活儿啊,我礼部还没说柔远人呢,伱这倒是唱起了礼部的戏?”万士和一听直接就怼了过去,一句话把张翰噎的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一听就乐了,这张翰出师不利,遭到了礼部尚书万士和的阻击。 这个阻击张翰的人物,是朱翊钧万万没料到的,万士和是奉旨骑墙,不是奉旨冲锋陷阵,这朝中风力舆论还不明朗,万士和直接就上了。 张翰越界了,柔远人那是礼部要讲的,张翰吏部尚书把手伸到了礼部衙门,万士和不说话,那还是大宗伯?回家卖红薯得了! 张翰再次俯首说道:“土蛮北虏之患久矣,今以征逐为名,臣有疑虑,一,不知出师果有名否?二,及兵果有余力否?三、食果有余积否?四、预见成功可必否?五,强虏借机南下可应对否?” “虏为患日久,祖宗时力岂不能取之?而卒不果复者,盖有深意。今兵力不逮祖宗时远甚,且中外府藏殚竭,无名之师横挑强虏轻启边衅,强虏必然南下,前戚继光、李成梁论功赏,臣下有怏怏心,祇恐百姓受无罪之杀,比与害几家几民之命者!” 朱翊钧听懂了。 张翰说:北虏为患时间很长了,大明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伟力都不能要了北虏的命,今天就能了吗?你小皇帝多大的脸啊,比祖宗强!祖宗不取大宁卫是有深意的,今天兵力不足祖宗之时,穷的当裤子,出师无名还要打,到时候强虏一定会报复的! 到时候百姓受无罪之杀,又有多少百姓的命被兵祸所害,到时候责任谁来承担?李成梁、戚继光、张居正还是陛下? 万士和看着张翰不敢置信的说道:“张翰,你不是吧,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眼下,是我们大明打赢了,打赢了!打的土蛮只能遣使议和!” 张翰立刻说道:“好战必亡,天下可有常胜而无一败的将军?既然没有无败者,此时一时得胜,日后再败,还不是我大明百姓遭殃?!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这是为大明百姓着想,是为大明朝廷着想,柔远人就是要安抚远人,不至于叩边,现在搞成这样,出塞作战,祖宗成法在上,难道要违逆不成?!” 万士和一甩袖子,愤怒的说道:“一派胡言,国之九经,柔远人不是这么个道理,你在胡言乱语!” “正是因为打不赢,所以才要想方设法的赢啊!” “连打都不打,任由贼人入寇,就不是我大明百姓遭殃?嘉靖二十九年,隆庆元年,京畿震撼,国朝动荡你忘了吗?打不赢就要想办法打赢,不然怎么拒敌?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是在颠倒因果!由果及因!根本就是在诡辩!” “好,就按着你这个思路来,我们大明军不是百战百胜,也会输,的确,大宁卫当下已经是塞外了,在敌人的地盘上跟敌人作战,不如敌人知根知底,可能会输。” “可是在大宁卫输了,我们还有广宁,还有长城沿线可以拒敌,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保住我大明百姓,不受无罪之杀吗?就像是2大于1,两道防线,总比一道防线强吧!” 万士和火力全开,用事实说话,把张翰这番言论的因果,说的明明白白。 李成梁以宁远伯的身份站在朝堂上听政令,也就知道为何戚继光用兵,为何那帮谨慎了,丝毫不敢有任何的倦怠,每战必胜,这打赢了文官们还要弹劾,这打输了,直接死在战阵之中,也比落在这群措大贱儒的手中强一万倍。 李成梁真的很想一个丁字回杀,将张翰直接斩了,什么东西! 李成梁内心刚刚因为张居正累计起来的一点对文官的好感,荡然无存!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直接被气懵了,笑着说道:“大宗伯消消气,你不知道张翰目的,他其实是想借着大宁卫的事儿,杀先生罢了。” “杀先生?”万士和往后一抻,看着陛下,瞪大了眼睛。 朱翊钧点头说道:“他就这个想法。” 群臣愕然,所有人都看向了张翰,陛下为何如此说?几乎所有人都想起了一件旧事,严嵩杀大明首辅夏言。 夏言言复套,俺答入寇京畿,严嵩说都是夏言要复套,所以才导致强虏入寇,所以夏言才是耻辱的根源。 所以,张翰此番言论,根本目的不是大宁卫,而是张居正。 张居正其实在张翰开口的时候,就知道张翰想干什么,明世宗实录,可是他张居正修的,张翰那些个鬼把戏,他一眼就看穿了,不过是借着大宁卫生事儿罢了。 万士和要跟张翰辩,这理越辩越明,万士和既然这么能打,战斗力这么强悍,张居正也就没站出来,反驳张翰,万士和辩的明白就辩,辨不明白,张居正再出面辩论再说。 结果陛下一句话就杀死了比赛,把张翰的目的给揭示了。 朝臣们听明白了陛下的话,背后升起了一层的冷汗,目光又看向了张居正,张居正不是教弟子不厉害,是以前根本没用心教弟子,看看张居正教出来了一个什么妖孽吧! 张翰这等人的心思,根本就是烈日之下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朱翊钧看着张翰冷冰冷的说道:“张翰,你既然问,朕就告诉你。” “一,出师有名,大宁卫本就是洪武年间宁王旧邸,此次乃是克复,是旧恨;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袭扰京畿,这就是新仇。” “新仇旧恨,这还不够吗?洪武年间的祖宗成法,不是祖宗成法吗?张翰,你明确的回答朕。” “够不够,是不是!” “新仇旧恨够了,洪武成法,自然是成法。”张翰就是再不甘心,也只能如实回答。 朱翊钧继续说道:“二,京营训练三年出鞘,兵有余力;三、朝廷积蓄四百万石粮草,足够三年征伐所需;四、已经克复大宁卫,此次出塞就是为了大宁卫;五,强虏借机南下,我大明蓟州、山海关,仍有十万军兵战守,这是戚帅任督师训练精锐,足以应敌。” “你还有什么疑惑吗?” 张翰问了五个问题,朱翊钧都回答了,而且每一条都是践履之实,张翰这是在跟皇帝奏对,胡搅蛮缠真的会被小皇帝给打死。 张翰又不是言官,有耳目之臣的免死金牌在身,就是言官,朱翊钧也贬黜、廷杖、斩首、送解刳院了。 “臣没有疑惑了。”张翰不甘心,但是他的目的都被小皇帝一语道破。 “那张翰,你今日就把致仕奏疏呈上如何?道不同不相为谋,朕累,你也累不是?”朱翊钧看着张翰,直接让他滚蛋。 哪怕吏部尚书空着,都比这么个恶心人的玩意儿强。 自古以来,都是朝臣们上奏疏请求致仕,皇帝温言挽留,这朱翊钧直接让张翰写致仕的奏疏,其实就是罢免,只是看在张翰是吏部尚书,廷臣的份上,给他留个面子罢了。 若是小皇帝一人厌烦也就算了,关键是廷臣们,其实都看张翰有点厌烦,张翰作为吏部尚书,混到人厌狗嫌的地步。 吏部尚书是不好当,但当成张翰这个模样,也真的是大明头一遭了。 今天有点事,更新有点晚,抱歉,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四章 祖宗成法不可违,践履之实不可弃,两难如何自解? 朱翊钧之所以给了张翰最后的体面,只是因为他是大明的廷臣,仅此而已。 大明元气大臣和大明耳目言官,也是一对矛盾,而且冲突激烈。 科道言官们用朝日坛咳嗽弹劾谭纶,那是在万历元年,就在不久之前,如果苛责元气大臣,很容易释放错误的信号。 张翰沉默了许久,才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行大礼,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再不能伺候陛下身前了。” 张翰还是愿意要一点体面,而不是毫无体面的离朝,最终选择了致仕归乡,而没有选择撕破脸,或者继续大放厥词。 朱翊钧看着张翰继续说道:“张翰啊,朕听过一个故事。” “嘉靖年间左都御史王廷相,跟世宗皇帝讲的一个故事。” “王总宪说:他乘轿进城遇雨,给他抬轿的一个轿夫穿了一双新鞋,这轿夫很是爱惜新鞋,从灰厂到长安街时,这个轿夫还在找没有水的地方走,怕弄脏鞋。” “进城后泥泞渐多,轿夫一不小心踩进泥水之中,把一只鞋弄脏了。为了不让另一只鞋弄脏,轿夫还择地而行,后来不小心又把这只鞋弄脏了,便不复顾惜了。” “王总宪对世宗皇帝说:这就像人生在世的处世之道,倘若偶尔失一足,就会破罐子破摔,处事有一点不慎重,就会有多次。正所谓: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居身之道,亦犹是耳。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常慎,才可立身、立功、立言、立德;” “不慎,自然必挫、必输、必败、必毁。” 朱翊钧之所以提到王廷相,是因为王廷相不仅仅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世宗皇帝,还告诉了张翰,张翰的老师就是王廷相,但是王廷相的教导,张翰忘记了。 “臣谨遵圣诲。”张翰再拜,小皇帝对他两年多的吏部尚书生涯进行了总结,的确是这样,他作为晋党,其实本来可以选择像葛守礼那样,哪怕是不像葛守礼,也能像王崇古,但是张翰自从拿了张四维的银子后,就只能这样,一步错,步步错。 张翰走出皇极殿的时候,甚至有些轻松,看着初升的太阳,反而长长的吐了口浊气,露出了几分微笑来,他在朝为官,他是吏部尚书,他就得往前走,现在也算是无官一身轻了,自此以后朝堂倾轧和历史罪责都跟他无关了。 张居正的糊名草榜底册填榜的法子,切实的伤害到了吏部权力,吏部上下都推着他前进;他是晋党,拿了张四维的银子,那么就必须要为晋党说话,那些族党,比如方逢时、吴兑之流,在推着他前进;他作为仁和张氏的豪奢户,权豪们联袂写信给他,权豪们也在逼着他对付张居正;那些被稽税局所伤豪奢户、那些被清丈所伤的豪奢户、那些被禁止局徒讲学的豪奢户们,都在推着他向前走。 而现在,他致仕了,陛下也准了,那这些跟他都没有关系了。 日后,他不过是一个缙绅而已,从帝国的吏部尚书回到了缙绅的身份,让张翰非常轻松,他本该就是个缙绅,而不是帝国的吏部尚书。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才不堪任,必遭其累。 “先生推举吏部尚书来看。”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说道:“要不先生兼掌吏部吧,当初新郑高拱不也是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天官?铨选官员,乃是吏治国之重务,就有劳先生了。” 张居正听闻,十分郑重的说道:“臣不能兼领。” “高拱做的,先生做不得?”朱翊钧一听眉头紧蹙,这可是大朝会,老师你能不能给小皇帝一点面子?就这么当殿忤逆皇帝的任命,还说你张居正不是威震主上! “臣不能做。”张居正俯首说道。 “那先生推举来看。”朱翊钧退而求其次,张翰和万士和都是杨博和张居正推举的,礼部尚书在不断的朝堂倾轧之下,逐渐成为了大宗伯,而张翰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再也出不来了。 也不能说杨博识人不明,万士和就变得好用了起来,只能说,人都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在矛盾的激烈交锋中,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臣有本启奏。”湖广道御史沈楩出列俯首说道:“奏乞圣命,将见行事例,悉令诸司循年顺月、别类分门、举要刈烦、斟酌损益汇书进呈。刊布天下。与《会典》律令诸书并传,使中外人人得以通晓,奉旨国家典章法度备载会典。” 沈楩,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就是范应期那一期的进士及第,他的意思是,再修大明会典,明法度纲纪,他不是晋党的人,而是张居正的人,重修会典,就是张居正的本人的想法。 “此事着礼部、刑部部议,若无差错,明年就开始修纂吧。”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此次修会典,所需人力物力务必上奏言明。” 张居正有什么遗憾吗?当然有,后人看来,是人亡政息的遗憾。 但张居正临终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人亡政息的苗头,万历十年张居正逐渐病重的时候,有言官试探的弹劾张居正,被万历皇帝打了廷杖,万历皇帝下明旨:妄图赶走辅弼,使朕孤立无援而遂其私,此廷刑不过小惩,再有言论,以不忠不孝大逆论。 张居正在离世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他主持修纂的《大明会典》未能成书,《大明会典》一直在跌跌撞撞的修缮,一直到万历十五年,张居正去世五年后,才大功告成,刊刻天下。 “修会典吗?”万士和出列俯首说道:“《会典》一书,于昭代之典章法度,纲目毕举,经列圣之因革损益,美善兼该,比之《周官》、《唐典》,信为超轶矣。如此轻易更张,岂不是违背了祖宗成法?必且取祖宗成法多所变更,非国家之福也。” “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 礼部尚书万士和出列反对重修会典,理由是祖宗成法不可轻易更变,这不是国家的福气。 “那为何嘉靖八年,嘉靖二十四年到二十八年要两次重新修撰增补呢?”朱翊钧听闻万士和如此询问,反而问道。 大明会典是大明的行政法,就是有关行政的主体及职权、行为及程序、违法及责任和义务的法律规范。 就是大明内外官员到底该干什么,该怎么干,每一道都应该走什么程序,违逆后承担怎样的责任,是纲领。 万士和极为可惜的说道:“只因为旧典,所录条例纷纭,自相牴牾矛盾,耳目淆惑不清,莫知适从何款。我祖宗之良法美意几于沦失矣。” “更可惜的是,嘉靖八年和嘉靖二十八年修纂会典,仍然不得刊行天下。” 朱翊钧再问:“为何修好了,不刊行天下呢?” “祖宗成法不可违逆。”万士和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朱翊钧继续问道:“因为祖宗成法不可轻易变更,所以不能修,修好了也不能用,但是弘治年间修成的会典又不好用,百官参详会典,发现说法互相有冲突,混淆不清,这怎么以法治国呢?这不就矛盾了吗?” 万士和重复了一遍说道:“这不就矛盾了吗?” “一方面是祖宗成法,一方面是践履之实,陛下,天下万物万事,都在矛盾的不断碰撞之中产生各种困惑,为了解决这些困惑,我们不断的尝试和探索,矛盾相继,万物更易前进,从而不断的达到一个冲和平衡稳定的状态,这是元辅所言的冲和之气。” “这不是结束,冲和之后,会有新的矛盾,如此循环往复,天下无穷之理逐渐明朗。” 朱翊钧听完十分郑重的说道:“大宗伯这矛盾说,读的极好。” 万士和继续说道:“祖宗成法不可违,践履之实不可弃,两难如何自解?” “臣以为,有出世之学亦有入世之学,弘治会典则归弘治,万历会典则归万历,弘治会典入太庙为经,为出世,万历会典行天下为权,为入世,此乃不违背祖宗成法而得践履之困的两全之策。” 万士和讲的很有趣,祖宗归祖宗,当下归当下,祖宗之法捧的高高的,脚踏实地的践履之实,这就是万士和的折中之法。 朱翊钧听完,叹为观止的说道:“大宗伯是懂折中的。” 万士和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议论纷纷,把弘治会典抬到太庙里算是经常,万历年间修好的会典为权变,刊行天下,你不能说万士和违背了祖宗成法,因为弘治会典依旧是弘治年间的最高法典。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今不必不如古,古不必贤于今,古今各有世势,古今各有成法,一代画一经常之典为宜。”万士和再次俯首说道。 万历会典的最大阻力,就是祖宗成法的束缚,而现在,万士和用折中之法,把弘治年间的会典,捧的高高的,用的反而是践世子学。 万士和这一套说辞,真的是又当又立又合理。 “先生,那就依大宗伯所言,择日开馆,分局纂修。校订差讹,补辑缺漏。如何?”朱翊钧看向了万历大明会典总裁张居正,这个总裁官,朱翊钧是不会给别人的。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领命,说完还看了一眼,这万士和着实是令人侧目。 “臣有本启奏。”兵科给事中刘谐出列俯首说道:“臣弹劾宁远伯骄纵不法。” “嗯?何事,细细道来。”朱翊钧一听弹劾李成梁,而李成梁就在殿上,面色凝重的问道。 “他打了土蛮汗使者布延,那一拳打过去,布延差点被打死,会同馆驿诸驿卒亲眼所见,臣不敢诬告。”刘谐俯首说道,他可不是污蔑李成梁,李成梁真的打人了! “朕让他打的,宁远伯奉朕口谕,九卿在侧历历在目。”朱翊钧听闻,刘谐不是诬告,李成梁确实打了布延,这是小皇帝明确说的,刘谐不知道,不是明旨,但有见证者,六部明公都是见证人。 “臣听到了,陛下的确有口谕。”海瑞出列俯首说道,肯定了陛下的确是当着众人的面说,让李成梁去揍布延。 这也是让李成梁表个态。 “不是只打了一次,后来宁远伯又打了布延一顿,卸了布延一条胳膊。”刘谐再次俯首说道。 朱翊钧一愣看向了李成梁,这件事他还真的不是很清楚。 李成梁出列俯首说道:“昨天下午的事儿,陛下容臣详禀,哈哈哈。” 宁远伯还没说话,就开始笑,而且笑的格外肆意,笑的格外张狂,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朝臣也都是被笑的莫名其妙。 “陛下,臣失态。事情是这样的。”李成梁终于止住了笑意说道:“臣昨日去逛庙会,京中比辽东繁华,有很多稀罕东西,臣见猎心喜,就四处游玩,买了不少新奇物件。” “付钱了吗?”朱翊钧听闻开口问道。 “臣是陛下的宁远伯,出门在外,那是武勋的脸面,陛下的脸面,总共不到十两银子的东西,臣还能苛责小民?穷民苦力,一日辛劳只得吃穿,臣当然要付钱了!”李成梁赶忙俯首说道,有些人买东西不付钱,但他是付钱的。 “五城兵马司的一些城门校尉,百姓拖辆粪车出门,都恨不得喝两口,宁远伯伱接着说。”朱翊钧这张嘴损人都是损的人羞愤难当,说的是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在城门点检,手脚不干净,拿百姓的财货,这就变成了粪车过门,都要喝两口。 李成梁听闻错愕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臣出门,也没有前呼后拥,就带了两个铁林军亲卫在侧,嘿,走着走着,就碰到了被臣打了一顿的布延在逛街,陛下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朱翊钧一愣问道。 李成梁眉毛轻挑说道:“嘿!却说这布延,一看臣就带了两个随扈,就立刻叫嚣了起来,指着臣就大喊:打我的辽东丘八,就在那里,抓住他!他们至少有十多个人!” “人多势众。”朱翊钧点头说道。 “可不是人多势众吗?他们仗着人多,就要来拿臣,臣就打算退避一二,好汉不吃眼前亏,臣还没退呢,布延就冲了过来,说是迟,那是快,那布延带着三个人,翻越了凭栏就直接冲着臣来了!”李成梁越说越快,似乎是情势万分危急。 “那宁远伯双拳敌四手,以多打少打赢了?”朱翊钧眉头稍皱的问道。 “那倒不是。”李成梁摇头说道。 朱翊钧疑惑:“不是?” 李成梁十分确定的说道:“臣见躲不过,准备狠狠的揍他们一顿,那布延骂骂咧咧,指指点点,却跑的太快,要翻越凭栏,结果一个没翻好,布延就摔了出去,后面他的怯薛护卫,就连番被布延给扳绊倒了,把布延压在了下面。” “啊?啊,哈哈哈!”朱翊钧听完,直接笑了起来,整个朝堂的朝臣们,都为之愕然,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来。 原来事情如此的滑稽,布延自己绊倒了自己,而后绊倒了怯薛护卫。 其实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见到了仇人,布延伸着手,嘴里大骂各种污言秽语,什么今天老子弄不死你跟你姓之类的话,然后一个跳跃却被绊倒,一群人被他绊倒的场面。 “这布延的胳膊是被他们自己人给压断的,庙会那么多人都是见证。”李成梁连连摇头说道:“臣真的没卸胳膊,是他自己卸掉了自己的胳膊。” “刘卿,你觉得呢,这个答案你满意吗?用不用廷尉和缇骑们去查一查?”朱翊钧满是笑意的看着刘谐。 刘谐也是呆滞了一下,他就是知道李成梁又和布延发生了冲突,没想到事情向着这个清奇的角度发展了。 “臣为言官,风闻言事,确实有这个事儿才奏闻,还请陛下明鉴,臣非诬告。”刘谐有些惊恐的甩了甩手,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 “刘卿分内之事,自然要奏闻,只要不是空谈虚谈,免礼免礼。”朱翊钧看着李成梁问道:“宁远伯要追究吗?” 李成梁赶忙说道:“刘给事中分内之事。” “那就是了。”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归班便是。 翰林院编修沈渊出列俯首说道:“臣有本启奏,克复大宁卫的确是国朝盛事儿,但是陛下,祖宗弃置大宁卫,乃是大宁卫靡费极重,此番再设大宁卫,是不是仍有旧忧?” 沈渊的话,是朝中一股鼎盛风力舆论,大宁卫太贵,朝廷真的养得起吗? 刑部尚书王崇古听闻立刻就急了,出列俯首说道:“陛下容禀,北虏独占白土、牲畜、羊毛生意,屡次提价,长城内外货物流通,本就是内外百姓所期,这俺答汗无恭顺之心,肆意提价,这好不容易有了桃吐山,若是要弃置,臣以为不妥。” “怎么养不起了,就是桃吐山挖土就够用了,又不只是毛呢厂用到了这漂白之物,但凡除杂皆有大用,臣以为从财经而言,也决不可弃置,贵吗?一点都不贵啊!” 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王崇古刚刚拿到了白土,质量比西北要好,而且价格也很合适,若是真的把大宁卫,甚至是大鲜卑山以东都控制在大明手中,那俺答汗就会完全失去议价权。 西北族党和俺答汗那也是有利益冲突和矛盾的! 俺答汗屡次涨价,把王崇古都要涨恼怒了。 “我大明物华天宝,无所不包,这白土细心寻找总能找到。”沈渊眉头一皱,还是争辩的说道。 王崇古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沈渊是冲着他来的,他立刻说道:“你找啊!找到了再来说话,这样的产量、这样的质量、如此方便运抵京师,你找,你能找到吗?” “找不到在这里说这些作甚?你的意思是我没有细心寻找,故意依俺答汗自重,是这个意思是吧,有本事自己找去!” “陛下,臣领毛呢厂尽心尽力,这白土,还是臣四处探闻改良出的工艺,从四十人日捡五斤毛料,到现在三人日拣六百斤,还请陛下明鉴啊。” 朱翊钧十分清楚王崇古对白土或者对银子的渴望,白土这件事王崇古真的很上心,大明没有就是没有,大宁卫就是有,而且露天开采极为方便的同时,还质量上乘。 “大司寇用心做事就是,朕听闻,大司寇又改良了工艺?”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笑着问道。 “哎呀,就又做了点小事,还被陛下知道了,臣确实改良了工艺,以西山之煤熬煮羊毛,可以进一步的除杂,就是夏天的时候有些热,但是夏天工价也会高,臣还未曾奏闻。”王崇古俯首说道。 王崇古在除杂事儿中又改良了工艺,就是熬煮,毛料更加鲜艳柔顺,毛匹质量再上一层楼,考虑到夏天酷热,大善人王崇古还要发高温补贴,他不发有的是人干,他发确实是发善心的善举。 发高温补贴是为了让人好好干活,创造更多的利润,王崇古是商人世家,真的很擅长买卖这个东西;发高温补贴是为了防止朝中言官们弹劾他王崇古苛责穷民苦力,穷民苦力因为工艺改进,是累了些,但是他多给钱啊。 “呀,为了白土,咱们也不能丢了大宁卫啊,要不然俺答汗还要蹬鼻子上面,朕年纪小不懂,大司寇是这个意思吗?”朱翊钧脸上笑意更浓,只要自己做个人,那朱翊钧就不会吝啬赞美。 王崇古松了口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沈卿还有疑惑吗?若是沈卿能改良工艺,或者找到白土,那就听沈卿的。”朱翊钧看向了沈渊,占了大宁卫的经济意义,就是不让俺答汗蹬鼻子上脸,这个理由够不够?若是沈渊能找到白土,那就准奏,找不到就别逼逼赖赖,耽误人做事。 张居正左右看了看,露出了一个笑容,天下九经,行之者一,信实也,是张居正对天下九经归一的理解,显然,陛下听懂了听进去了,还他提供的弹药,反击朝臣。 “臣没有疑惑了。”沈渊叹了口气,白土这玩意儿还真的不好找,为什么可以吸附杂质,为什么可以漂白,是怎么形成白土的,白土哪里会有,他都不知道,也找不到,找不到就不能质疑王崇古,那就没办法从经济层面去反驳复置大宁卫了。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再甩拂尘,大声的问道。 朝臣们已经穷尽了一些想法,但是精算法都不能精算,确实是打下了大宁卫,而且从军事、政治、经济等方面都有重要意义,怎么反对。 朱翊钧笑着说道:“宣旨吧。” 冯保往前走了一步,两个宦官拉开了圣旨,冯保阴阳顿挫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虏马南牧,自春涉夏,诱我逋逃,扰我穑事。彼能多方以误我,而我竟不能出奇以制之,噫吁嚱,危乎高哉。” “王崇古督抚宣大,宣大安宁,身经七镇,功勋著于边陲,堵遗漏、安边方、牧守百姓十九万计,今督办官厂费心尽力,特进王崇古太子少保,赐蟒纹鹤氅,以彰其功。” “加赐银一百两、纻丝五表里、茶饭五卓羊三只、国窖五瓶,少示优眷不必辞。” “朕德凉幼冲,登极以来,先生当国,究心于军谋边琐,捷报频传,朕欣喜国事稍振,先生洞瞩机要,委任责成,使得武将展布,是以大明军将各尽其材,事克有济。观于此,而先生之功不可泯也。” “朕屡次恩赏先生,先生以信赏罚坚辞不受。” “加赐元辅先生银豆叶八宝五十两,大红云鹤纻丝三疋,国窖九瓶;次辅吕调阳银豆叶四十两,大红云鹤纻丝两疋,国窖五瓶,少示优眷不必辞。” “中外文武尽心办事,京堂每官赐银二两、外官赐银一两,京营每军兵银二两。” “钦此。” 过年了,朱翊钧给每一名京堂在职官员都给了二两银子过年,外官是一两银子,一共合计为两万三千两,而京营每军兵等京堂官过年银二两,一共一万两千银币。 这笔钱出自内帑。 “臣等叩谢圣恩。”群臣人都傻了,光听说皇帝从国帑要银子的,哪里听说皇帝往外发钱的? “退朝。”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李帅,且随朕来。” “退朝。”冯保再甩拂尘,大声的喊道,而小黄门和纠仪官齐声喝道:“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再次见礼。 而朱翊钧带着张居正、李成梁向着太庙的方向而去,张宏带着一长串的尾巴,这些宦官们捧着的是文华殿偏殿的七个玻璃橱窗。 万历三年末,小皇帝带着张居正和李成梁到了太庙,进行本年度的述职报告。 “朕今年没干什么,就这些东西,禀明列祖列宗。”朱翊钧让人把七个玻璃橱窗放到了贡品之下。 孩子生病了,扁桃体炎,最近也有点事,更新时间不稳定,但字数没有缺少,理直气壮的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手缚浊龙潘季驯,惨如水鬼高启愚 万历四年正月,京师喜气洋洋,一来是过年了,二来是因为去年冬天朝廷又打了胜仗,万历元年是都掌蛮,万历二年是古勒寨,万历三年是大宁卫,大明最近一直在打胜仗,这就变得更加喜气洋洋起来。 万历二年和万历三年的胜利,关乎到了京畿百姓的每一个人切身利益,至少短时间内,京畿的百姓们,不用担心,俺答汗和土蛮汗再次入寇了,他们必须要想办法打掉大宁卫,才能南下。 京畿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繁华和元气,隆庆元年到万历三年,仅仅过去八年的时间,京畿空虚得到了一些缓解。 俺答汗走的路线和也先的路线不同,也先是在宣府(张家口)击败了京营后,从紫荆关入寇,而俺答汗和土蛮汗是在古北口和喜峰口南下。 戚帅在北方,至少是安定的。 朝堂上从来没有缺少过对戚继光的弹劾,但是因为这种安定人心的作用仍在,朝中张居正还在当国,戚继光就很难被一些虚无缥缈的虚伪言论所扳倒,比如波斯美女这种事儿。 小皇帝一如既往的在皇极门接见了外官、县丞、耆老和百姓,而每年,都是张居正精心挑选的人物。 今年见到的外官是总理河道、江西巡抚潘季驯,潘季驯总理的是黄河河道,而他在江西做巡抚,这两个职位都是实权。 “先生,潘巡抚在江西怎么总理河道之事?”朱翊钧看着潘季驯,潘季驯很瘦,目光如炬,十分的精明。 张居正说道:“因为黄河之事,唯有潘季驯能够手缚浊龙。” 黄河这一条母亲河的脾气非常非常差,总是在华北平原上神龙摆尾,让华北平原的百姓困顿于黄河泛滥之苦,随着天气转冷,黄河的水流量下降,来自黄土高坡的泥沙沉降在河床上,黄河就成了地上河。 只是天灾也就罢了,还有人祸,北宋始终无法收复燕云十六州,造成辽国的契丹人随时可以南下。 而北宋朝廷始终无法兴兵收复燕云十六州,宋太宗就开始在华北平原上四处挖坑,比如白洋淀就是那时候挖出来,妄图以水代兵阻拦北方强虏。 在宋太宗赵光义以水代兵的指导方针下,北宋一百多年,一直在以水代兵。 三易回河,就是在这种指导思想下进行的,三易回河干的实在是太缺德了。 以水代兵真的能阻拦北方强虏南下吗?其实不能。北宋末年,金人铁蹄南下,靖康之难,宋徽宗和宋钦宗直接北狩了。 北宋末年俘了北宋二帝的金军未能占领开封撤军,而南宋初年,代替了宗泽的大聪明东京留守、开封府尹杜充,畏惧金兵弃守开封,掘开了黄河开封段,带着人往南方跑了,杜充掘开了黄河之后,黄河自此夺淮入海。 值得注意的是,被宋高宗赵构委以重任的杜充,总领长江防务,在金人南下的时候,杜充直接投降了金人。 杜充掘开了开封段堤坝,黄河的脾气愈加暴躁了起来。 后来金国开始治理黄河,那是三日一决堤,五日一决口,元朝更是因为治理黄河,搞出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黄河难以治理,朱翊钧面前就站着一个能够手缚浊龙的水利专家,潘季驯。 潘季驯听闻张居正这手缚浊龙的评价,也只是摇头,略微有些怅然的说道:“元辅谬赞了,臣所擅长之事,唯有筑堤束水,以水攻沙,蓄清刷浑,冲刷河床,保住漕运而已,束水冲沙法罢了,不值一提,不能尽全功,担不起如此谬赞。” “潘巡抚有话直说。”朱翊钧看着潘季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他把堵在心里话说出来。 潘季驯深吸了口气摇头说道:“臣不想害了先生,臣在全楚会馆门下,胡言乱语,只会让先生为难。” 这还是个师兄! “但讲无妨,出来见外臣,就是先生的主意,至今已经第三年了。”朱翊钧再次申明,讲,没什么不能讲的!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接见外官这件事只在万历元年十二月进行了一次,就在反对声中停罢,接见外官,被视为一种威震主上的辛苦奔波,就你张居正能是吧,你门生故吏遍天下是吧,吓唬谁呢! 接见外官是洪武永乐年间的祖宗成法,朱翊钧觉得很好,对任何弹劾的奏疏画了x,保留了下来。 张居正笑着说道:“你说就是。” “治河先治套,不治河套,根本不可能治理黄河,前任首辅夏言因为复套而死,所以臣不敢言。”潘季驯斟酌了许久才说道。 朱翊钧听闻,十分郑重而且明确的表态说道:“这没什么不能讲的,大司马天天吵吵嚷嚷的要复河套,要复大宁卫,这不大宁卫已经回来了吗?复套可以讲,而且必须讲。” “可以讲吗?”潘季驯一愣,他这次回京述职,对朝中的风力舆论把握的并不明朗。 “当然可以,朕为天子,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朱翊钧再次清晰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可以讲。 潘季驯的束水冲沙法这一整套的组合拳,治黄河防洪体系一直用到了二十一世纪,依旧是核心指导思想,而且潘季驯在万历年间的奏疏中,就明确指出,治河先治套。 泥沙不从源头解决,束水冲沙不能长久。 张居正觉得潘季驯能够手缚烛龙,潘季驯却认为自己不能尽全功。 朱翊钧特别下旨留潘季驯在京师盘桓数日,每日入偏殿讲解《束水冲沙法》,潘季驯从未亲自入过河套,所以他这套方法是缺失了另外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治理河套。 工学就跟数学一样,它不骗人。 万历四年正月初七,朱翊钧将潘季驯所著的《河防一览》、《两河管见》和王崇古所著的《永定毛呢船厂志》、郭汝霖和赵士祯等人所著的《松江船厂志》、《龙江船厂志》和《福建船厂志》放进了代表着工学的橱窗之中。 朱翊钧将玻璃橱窗盖上,站在偏殿里,站了许久许久,而张居正站在一旁,也满是欣慰。 陛下有振奋大明的雄心壮志,这是弘,陛下有远超常人的毅力,这是毅,何愁大明不能再起? “先生,咱大明蒸蒸日上呢。”朱翊钧脸上的笑容阳光灿烂,发自内心的开心。 万历四年正月初七,此时距离大明最远的三十二个大明人,也在庆贺新年,不过条件简陋,他们也只能开了一瓶国窖,遥敬京师,算是过了年。 高启愚和徐璠率领的大明船队,仍然在四桅大帆船上,这半年的时间,他们成为了水上人。 上船是一个非常非常辛苦的事儿。 这半年的时间,高启愚和徐璠,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危险。 比如黑潮碰撞出的大雾,在海中也有河流,这是出海之前,高启愚和徐璠都知道的事儿,而海中河流也分为冷热两种,而冷热相激,就会产生大雾。 和路上的大雾不同,海上的大雾,遮天蔽日,连续数日的航行,都是伸出手分不清楚五指,雾气在风的作用下反复变换着各种各样的模样,让本就孤寂的航行,变得更加瘆人,一种名叫寂寥的情绪在所有人的心中蔓延,似乎时间的流逝都在停止。 而大雾之中,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海上的天气总是如此的出人意料,在大雨滂沱、狂风和滔天巨浪之中,三艘四桅大帆船终于走散了,所有人都用绳索将自己绑在船上生怕被抛出去,而又不敢绑的太紧,生怕船沉没的时候,无法逃脱,其实都是无所谓的挣扎。 人类在自然面前,如此的渺小。 船上开始缺乏淡水,或者说是烈酒,船上的淡水还能用雨水补充,但是只有兑烈酒服用才能保证不会拉肚子,在和船长安东尼奥沟通之后,高启愚做主,把送给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的烈酒国窖,拿了出来,才保证了船只淡水的供应。 在分别了将近一个月后,走失的两条船,又奇迹般的出现在了周围,船上的人都热情的高呼,对着天空放着火铳,来庆贺这次的重逢,火铳将帆船的帆打出了一个个的破洞来,船长安东尼奥只能一边欢呼,一边骂骂咧咧。 事实上,安东尼奥已经做好了失去两条船的准备。 即便是一条船,能够顺利到港,利润足以弥补损失,两条船的回归,简直是神迹一样的存在。 那两艘船上都没有引航员,翻译成大明的话术,就是没有会牵星过洋术的舟师。 牵星过洋术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在大明也被船员们看做是能掐会算的神仙,遮蔽天机的大雾之下,依旧能靠着罗盘导航,这是一种极其恐怖的能力。 舟师需要拥有深厚的算学能力和观星能力,在泰西,愿意上船的舟师也没有多少,事实上,从—马尼拉月港—阿卡普尔科(墨西哥)—利马港(秘鲁)—麦哲伦海峡—拉布拉塔(阿根廷)—帕拉(巴西)—佛得角(西非最西端)—塞维利亚(西班牙)这一条航线仍然非常不稳定,也不成熟,尤其是在穿越看起风平浪静的太平洋时,仍然有太多的危险。 人们更喜欢澳门—果阿(印度)—好望角—里斯本(葡萄牙)航线,这条航向不用穿过风高浪急的大西洋,沿途都是陆地,可以随时补充淡水和食物,最重要的是,这条航线,已经几十年了,航路非常成熟。 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舟师其实都不喜欢西班牙开辟的这条新航路,被认为是充满了危险的冒险。 所以那两艘没有舟师的船走散了,就意味着死亡,但是他们还是顺着海中的河流,跟上了拥有舟师的旗舰。 徐璠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对着高启愚说道:“另外两艘船上没有舟师,也是一种羁縻手段,离开了旗舰,他们在茫茫大海上迷航就是必死无疑,舟师就是费利佩二世手里的那根缰绳。” “船员可以在海上死掉,但绝对不能窃取费利佩二世的财富。” “也有可能是费利佩二世无法配备足够的舟师。”高启愚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航海日志上,徐璠和高启愚都更新了很多很多,这次他们两个讨论的话题,就是另外两艘大船不配备舟师。 安东尼奥十分肯定的说道:“高的想法是对的,不是费利佩二世不想配备足够的引航员,他做不到,这解释来并不是很复杂。” “费利佩二世更加专横霸道,他做了明确的规定,殖民地只许同宗主国贸易,不能同任何其他国家进行贸易,殖民地之间的贸易,也是明令禁止的。而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贸易,由费利佩二世授予少数商人来垄断,主要集中于塞维利亚港,让低地国家和阿拉贡公国,非常的不满。” “而在在殖民地指定贸易港口为韦拉克鲁斯港口,也被称之为邪恶的垄断港口,费利佩二世的钱袋子。” 安东尼奥和高启愚、徐璠的沟通是非常奇怪的,高启愚和徐璠说的是汉话,安东尼奥说的是拉丁语,双方就这样双语交流着,彼此都能听得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只是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哪怕高启愚会说拉丁语,也不会开口。 高启愚是大明天子的使臣。 高启愚和徐璠看了一眼,他们能够听懂安东尼奥在说什么,永乐宣德年间的郑和下西洋的停罢,有很多很多的因素,其中就有朝廷垄断了海贸,最终导致了反对的风力舆论愈演愈烈,最终停摆。 即便是在大明,在一个高度集中权力的国家里,一条政令也是从上而下和从下而上,也要符合矛盾说,才能够贯彻,而大明官船的垄断贸易。 现在西班牙也面临着同样的窘境,反对如此广泛,以致于费利佩二世连个引航员都找不到。 因为海事学堂掌握在了贵族、权豪和宗教的手中,引航员也掌握在了他们的手中,垄断贸易就变的岌岌可危了起来。 费利佩二世的这条政令之下,是触目惊心的走私,各个殖民地总督府的总督们,心照不宣的在日不落帝国的照耀下,不约而同的为商人行使便利; 西班牙的权豪们通过不给费利佩二世引航员对抗这条政令,而低地国家尼兰德地区,则是拿起了武器反抗这条政令。 安东尼奥笑着说道:“这段旅途危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即将抵达阿卡普尔科,到了那里,我们会下船,走路前往韦拉克鲁斯港,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可以抵达塞维利亚港了。” “该死,到时候就要换乘,那些船的卫生情况极为糟糕,遍地都是老鼠和跳蚤的船只了,简直是该死。” “为什么就不能学一学大明的卫生之术呢!” 安东尼奥的笑容消失了! 他想起了极其糟糕的事儿,这半年来,他习惯了船上没有老鼠,在之前,他每天早上醒来就能看到他最亲爱的朋友——小臂长的老鼠,这对已经习惯了没有老鼠船只的安东尼奥而言,简直是像噩梦一样。 以前恶劣的卫生环境他都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现在,他一想起那种情景,背后甚至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哦?三个月时间就可以到了吗?”高启愚有些担心的说道:“我还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吕宋的冲突,给这次的出使,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比较担忧见到西班牙国王的时候,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没有必要担心。”安东尼奥左右看了看,低声用汉话说道:“其实费利佩二世也搞不清楚马尼拉到底在哪里,弗朗西斯科并没有详细汇报过吕宋的详细情况,而现在,他被伱们俘虏了,就更不能汇报了。” “不是跑船到吕宋的西班牙人,其实都认为吕宋是大明的一个省份,因为大帆船的货物往往都是带有浓烈东方色彩的货物,丝绸、茶叶、瓷器、香料、棉布、纸张、琉璃等等,不是谁都像大明皇帝一样,非要弄明白,想清楚自己的领地到底在何处。” “牵星过洋术,一个很酷的名字,甚至因为宗教的原因,地球是个球这件事也不是普遍被谈起,即便是一个被证明过的事实。” 安东尼奥说了一段并不复杂的话。 费利佩二世最远也就到过尼德兰的低地国家,费利佩二世并不能清楚的知道吕宋的情况,吕宋真的太远了。 “船长的意思是,我们不解释,这件事就可以这么糊涂着糊弄西班牙国王?”高启愚认真的品味了一下安东尼奥的话,确信自己没听错,而且感觉到了熟悉感。 没错,大明就是这样欺瞒皇帝的,构建出信息茧房来,把皇帝陷入一个天朝上国的梦中,不可自拔。 安东尼奥十分确定的说道:“事实上,总督被当地土著杀死的情况也不少见,费利佩二世不问,就不用太过详细的解释,马尼拉对费利佩二世最重要的意义,不就是贸易吗?只要贸易还在进行,费利佩二世就不会过多的询问。” “黎牙实就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书信里,从来不谈马尼拉的丢失,我是费利佩二世的对手,我欺瞒他是应该的,而黎牙实可是费利佩二世的特使,黎牙实都会欺瞒他的君主,我更没有道德的负担。” “非常合理。”徐璠点头说道。 欺瞒普遍存在,就像是走私普遍存在一样,事实上儿子也不会对父亲说实话,徐璠对徐阶说了实话,结果就是从父亲的好儿子,变成了杀人犯,最后被充军,作为随扈出使泰西了。 就比如船上缺少烈酒,高启愚做主,把大明皇帝给费利佩二世的礼物,国窖烈酒都用掉了,只要大家都不说,就没人会知道。 “我们快到阿卡普尔科了,接下来的旅程会让二位非常失望。”安东尼奥两只手摊开说道:“不要对泰西抱有太多的期许,真实的情况可能会有些糟糕到超过你们的想象。” “快到了吗?”高启愚其实受够了在船上的日子,脚踏实地的感觉真的很好。 “是的,这也是费利佩二世投资我的原因,我可是一个优秀的引航员,大帆船舰队的引航员,就是我。”安东尼奥笑容满面的说道。 费利佩二世选择安东尼奥,是因为他实在是找不到引航员了。 引航员在泰西算不上十分稀缺,但是这些引航员不效忠于皇室,主要在阿拉贡公国和低地国家,阿拉贡公国是西班牙帝国的合伙人,低地国家尼德兰是反抗暴政的急先锋。 在晨曦的微光中,三艘大帆船从远处的海平线上缓缓驶向港口,它的出现犹如一幅画卷慢慢展开。 最先出现的是船的桅杆,而后是带着红色十字架的软帆,海上的风吹拂之下,软帆鼓起,像一面面展翅欲飞的翅膀,将十字架衬托的更加饱满。 船帆上的每个补丁,每个痕迹,都仿佛诉说着它曾经的故事和冒险,其中有很多,都是重逢时,对着天空放铳的时候,打出来的破洞,安东尼奥跳着脚骂人。 而后出现是船头的冲角,冲角的尾巴处有一个石雕,鹰嘴人身,由印第安人雕刻。 晨曦的阳光洒在了大帆船的船身上,三艘船在碧波上划出了漂亮的水线,船身宽大,线条流畅,这是西班牙帝国最大的船只,上面载满了来自遥远东方的货物。 当四桅大帆船船靠近阿卡普尔科港口时,港口人们开始奔走欢呼,一条条小船开始出港,将钩锁挂在了大船的身上,将船只拖入了港口之中。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打出了一朵朵如同珍珠一样的浪花,船靠岸后,整个阿卡普尔科的港口的人,纷纷从码头涌上前去,想要一睹大帆船的英姿。 确实雄伟。 而此时,大帆船的船员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们熟练地操作着绳索,将船牢牢地系在码头上,而后大帆船上的船员,开始从船上卸下货物,一箱箱的货物被搬到码头上,整个码头瞬间变得热闹起来,不断的爆发出欢呼声。 南美洲伊乔河开采出水银,而后运到里科峰提炼白银,在波多西城铸成银币,送到阿卡普尔科港,这里是整个新西班牙世界的货物商品集散之地。 这艘大帆船的到来,让这个阿卡普尔科港,变得更加繁荣和活跃。人们在码头上交易货物,欢快的,热闹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而那三艘大帆船,也成为了这个港口的标志,静静地停在码头上,诉说着它曾经的海上冒险和未来的旅程。 高启愚下船了,然后就摔倒了,在船上,他晕船,下了地,他晕地… 走路就像是脚下踩棉花一样的古怪,甚至是需要一到半天的适应,不仅仅是高启愚、徐璠和大明的使团,还有安东尼奥这位优秀的船长,也是如此。 休息了一天时间,所有人都适应了过来,在补充了充足的新鲜蔬菜后,高启愚终于不像是水鬼一样,嘴唇白的跟纸一样,恢复了往日的儒雅随和。 高启愚的食物很简单,主食是香脆的烤玉米片,卷着鸡肉或牛肉的香辣卷饼,一碟辣椒酱、两片柠檬、一小撮海盐和一杯龙舌兰酒,这是当地的食物,而这种龙舌兰酒的味道并不美味,高启愚拒绝喝这种味道很怪的酒。 这次出海,很苦很累,很辛苦,但收获颇丰。 “你发现了吗?他们的船在海上航行,完全可以看作神的恩赐,就像他们织染的丝绸一样粗糙,完完全全就是在冒险。”徐璠写完了航海日志,对着同样奋笔疾书的高启愚说道。 他们用的是硬笔,就是铅笔,在海上,完全没有任何的条件写毛笔字,实在是困难。 “确实是冒险,随波逐流,完全依靠海中的河流在前行。”高启愚非常同意徐璠的观点,所以抵达吕宋的全都是亡命徒,都是底层的人,安东尼奥、黎牙实和那个狐妖罗莉安,是贵族。 徐璠无奈的说道:“正如船长所言,我们不必对接下来的旅程抱有期许,这个地方,简陋至极。” “按照船长的说法,我们下船后会走过一段大约八百里的陆路,在大西洋的韦拉克鲁斯港再次上船,如果我们选择南下到麦哲伦海峡,那需要多走一万多里路,至少要半年多的时间。” “而这段陆路比海上的旅程更加危险。” 高启愚合上自己的航海日志,沉默了许久说道:“我只希望我们的航海日志,能够顺利回到大明,这里原来有一个印第安的王国,五十多年前被红毛番给灭国了。” “事实上,我们从缴获的红毛番文牍中,不难发现,他们只是打不过咱们大明朝而已,屡次尝试,却被击退了,果然大宗伯说的有道理,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 徐璠点头说道:“我认同你的观点,他们灭亡了这个印第安人的王国后,开始奴役这里。” 高启愚和徐璠再次出发,从太平洋西海岸的阿卡普尔科港,前往大西洋东海岸的韦拉克鲁斯港,这一段陆路的旅程,十分十分的危险。 除了十天九天半都在下雨的恶劣气候之外,还有无数的毒蛇、蚊虫、野兽,还有那些嗷嗷叫脸上画满了各种色彩的印第安人从丛林里冲出来,袭击车队。 这些都让高启愚和徐璠狼狈不堪,连随扈的缇骑、校尉都阵亡了三人,一人死于毒蛇,一人死于蚊虫,一人死于印第安人之手,这一段的旅程如此的危险,驱动着商贾穿越热带雨林的动力,就是利益和财富。 在经过了近三百里的旅途之后,车队开始进入一个被叫做特诺奇蒂特兰,也被叫做墨西哥城,原来阿兹特克王国的首都,被西班牙人在正德十六年所占领,经过五十多年的发展,这里已经看不到印第安人的影子了。 而在这个被誉为太阳之城的地方,高启愚和徐璠惊讶的发现了近千余人的汉人生活在这里。 他们生活在一个名叫斜纹棉布聚集地的地方,来自中原的的医生、裁缝、织工、金银首饰匠、木匠、理发师以及商人活跃在这座太阳之城之中。 高启愚和徐璠和这些人接触了一番,都是大明移居吕宋的汉人,四桅大帆船上的船工漂洋过海来到了这里,顽强的生根发芽,还有一部分是被当做奴隶贩卖到了这里。 而高启愚和徐璠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些汉人已经和当地融为一体,有一些根本没有回到过大明,甚至连汉话都不会说了。 在太阳之城休息了三日后,再次出发,这一段的旅程,是下坡路,走的速度很快,仅仅七天后,他们就抵达了韦拉克鲁斯港,再次扬帆起航。 高启愚航线的地图正在紧张的制作中,最多半个小时后会出现在本章说,明日白天有事,更新会在晚上,大概只有一章,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客气的大明使者 信息茧房无处不在。 朝臣们构建了信息茧房,来蒙蔽圣上;而圣上团结大明的明公,形成对下的信息茧房垄断权力;大明依靠颗粒火药的信息茧房和保密机制,来保证大明的火器优势;大明的明公们利用对知识的解释权,来进一步解构圣人训,垄断地方权力。 这种信息茧房无处不在,看似有坚不可摧的壁垒,在保证着信息之间不能有效传播,但是无穷万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又让信息茧房里的消息,默默的四处传播着。 而高启愚和徐璠对大西洋的了解,处于信息茧房之外,一无所知,他们很快就要见识到大自然的残忍和恐怖威能,狂暴的大西洋,会让高启愚和徐璠铭记一生。 高启愚、徐璠等人,上了新的船,从三艘船换成了五艘,这种帆船只有五丈八尺五寸,大约是大明再造的四桅过洋船的四分之一,宽不过一丈八尺,长宽比为3.25:1,而吃水一丈二尺,是一种被叫做盖伦船三桅帆船。 “你看到了,这糟糕而恶劣的卫生,父神在上,为什么世上会有老鼠和跳蚤这种生物的存在?”安东尼奥看着丝毫不避着人的老鼠,面色痛苦,这些老鼠给新西班牙世界带来了许多的疾病,而这些疾病一次又一次的夺走了土著的生命。 “为什么要换小船呢?是小船更安全吗?”高启愚可以理解为了节省水路选择陆路的方式,但不太理解为何不选用大船。 “因为大船贵,船贵,大船沉了的货物贵,我们用小船,就是分摊了风险,在利益和生命之间选择的话,利益显然比生命更加昂贵。”安东尼奥说了一段令人沉默的话。 高启愚不由得想起了小皇帝的一句话,一拳三文钱,十拳五十文,打死人一两银子,甚至一两银子都不用,打死人都无人惩罚,有人替他善后遮掩,作恶却不自知,那就没有什么富而好礼的说法了。 当人命标注上了价格,甚至连标注价格都成为一种奢靡,那天下还有秩序可言吗? 而现在,高启愚发现他碰到了这样的事情,过往的儒学,已经完全不能解释这种极端的现象了,需要使用新的方法论去解释这个问题了。 而恰好,他过去的先生张居正,有一种可以解释这种现象的方法论,矛盾说。 高启愚还不能思考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矛盾,催生出了这种礼崩乐坏的事实。 他很快就无法思考了。 因为船起航了,大西洋的颠簸远超高启愚的想象。 风高浪急,所有的船员都在拼命的升帆、降帆、缩帆、调帆,安东尼奥也顾不上老鼠这种东西,汗水、雨水、海水混杂在一起,人就像是被一股巨力抓着脚,来回甩动着,人还在,魂儿已经飞了。 这对高启愚和徐璠等大明人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高启愚还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海航,结果上了这艘船才知道,什么叫做晕船。 他甚至连水都没法喝下,开船十二个时辰之后,他第一次喝水,开船第二十八个时辰,高启愚才第一次开始吃饭,徐璠的情况也差不多,连经验丰富的水手们,都吐得稀里糊涂,情况也就比高启愚好一点。 这种大风大浪的天气之下,最难的是船只的操控,风太强了,连续的强风让这五艘船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的难以控制,信风非常不稳定,船只似乎在前进,也似乎在后退,尤其是在大洋之上,更加不能分辨。 一切都要依靠船长的指挥。 船只在狂风巨浪之中,不停的发出各种吱吱呀呀的声响,似乎下一刻,船就会在风浪之中分崩离析。 出发仅仅第三天,一艘船就发生了渗水事件,而后高启愚眼睁睁的看着那条船,在挣扎了一天后开始掉队,虽然剩下的几艘船几次想要接近,但最终都没有得逞,而一些船员在绝望之下,跳入了大洋之中,随后被风浪淹没。 那艘船沉了。 安东尼奥的脸色变得奇差无比,太平洋上他极其幸运,两艘偏航的船还是顺着洋流赶上了他的旗舰,太西洋上的他格外不幸,刚刚出发,就有一艘船沉了海。 那些没人记得他们名字的水手,带着安东尼奥的货物,消失在了大洋之上。 远洋贸易,在当下仍然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事儿,相比较之下,人们更喜欢里斯本—佛得角—好望角—果阿—马六甲—澳门—长崎的贸易路线,这条路不用面对狂暴的大西洋;相比较之下,印度洋温润的就像个小姑娘。 安东尼奥的不幸还在继续,很快另外一艘船也传来了渗水的消息,而这一次,船底的黑番拼命堵住了漏水的地方,才没有重蹈覆辙,在跌跌撞撞之中,四艘船在航行了五十六天之后,抵达了佛得角。 佛得角,自由之角,只要有白银黄金,可以在这里得到任何想要的一切,这是一片连神都遗弃的地方,这里没有任何的礼义廉耻和秩序可言,武力和金钱就是最大的暴力,也是最大的秩序。 这里最热销的是商品是烈酒、烟草、女人和奴隶,这里的混乱就是秩序,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明码标价的贩卖,甚至能看到那些黑头发的贵族女人,每一次出现,都会引起疯抢和火并。 佛得角分为向风和背风群岛,向风群岛上有佛郎机人的军队,而背风群岛上,则是海盗们的天堂,他们不断以各种名目抢劫和勒索所有路过的商船,高大的城墙见证了历史上数不胜数的攻防,这里几乎所有的港口,都有深入大洋的棱堡,环卫着港口。 几乎所有的海港内,都拥有一座专门营建的青楼,但是这些青楼的格局则是一个个逼仄的小房间,连绵不绝,那些吉普赛女人,似乎根本不介意自己的肌肤裸露,她们不着寸缕,毫无顾忌的趴在栏杆上招揽着客人,偶尔也会痛骂一些个贱货生意兴隆。 船员们一下船,就直接奔着这些青楼去了,远航让他们憋坏了。 这里流传着许多的传说,相传一个叫杜盖·特鲁因的海盗,曾经带着八千由法兰西人和奴隶组成的海盗船,用四百艘船攻陷了葡萄牙的一个港口,索要了大笔的赎金,这是武力的神话;相传这里有人曾经在海外挖到了成箱成箱的金币,那些金币是之前的海盗打劫商船获得,这是财富神话。 高启愚和徐璠完全无法适应这一切,大明当然也有皮肉生意,但是高启愚和徐璠逛的大明青楼,讲究的就是一个格调,讲究的就是气氛,虽然目的相同,但好歹还跟诗词歌赋有一点关系。 但是这里,肆无忌惮。 安东尼奥在这里逗留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在这里的人脉极广,带来的货物以一种极为高昂的价格卖给了走私商人,而后被卖空的那艘船,在账本上,就变成了葬身大洋的悲剧。 安东尼奥将这些银币留在自己手中一部分,剩下均分给了所有的水手,都拿了好处,那就都会紧闭嘴巴,不会禀报费利佩二世。 甚至连高启愚和徐璠这二十九名使者,都分到了一份。 每一份里面,里面一共有三百五十七枚八雷亚尔银币,等价约为三百两白银。 张居正给冯保封红包一次也就一百两银子,全楚会馆一千两银子能养一年,也就是说这次分红就能养全楚会馆九年。 “事实证明,还是收税可靠,即便是他们不肯交,但是遍布大明海疆的巡检司也能稽查一二,这种官船官贸的垄断贸易,本身就是给人偷走财富的机会。”徐璠叹为观止的说道,四条船,安东尼奥自己吃掉了一艘。 高启愚想了想,记录了下这一幕说道:“费利佩二世应该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只索求他的那一份利益,那条沉掉的船,也是安东尼奥本人的利益,否则他这个船长就不需要做了。” “同样,水密舱的设计,真的很重要,这样即便是渗水,也不至于沉船,颗粒无收。” 在自由之角,这片被神遗弃的地方,高启愚和徐璠的感觉非常不好,这里太脏了,四处都是人畜的粪便,近万余人挤在一个海港的堡垒之中,如此糟糕的卫生环境,瘟病随处可见。 在大明,粪便是可以卖银子的,连南宋的第一个皇帝宋高宗都做粪道主赚钱! 德寿书名满市廛,一丁犹是赋三千。不须更问灯笼锦,翼翼宫旗插粪船。 高启愚对这些人敬而远之,生怕染上了什么瘟病,这辈子都回不了大明去了,在经过了半个月的等待后,高启愚和徐璠再次扬帆出海,前往塞维利亚。 塞维利亚是印度群岛交易之家,整个新西班牙和新世界商品集散之地,这里囊括了几乎从新世界来的一切货物,之所以叫印度群岛,这是因为一个误会。 哥伦布大航海的时候,以为自己到了印度,把那里的人,叫做印第安人,所以把新世界贸易之家,叫做印度群岛交易之家。 而塞维利亚作为新世界交易之家极为繁华,这是安东尼奥反复强调的。 而这种繁华在高启愚和徐璠看来,不过如此,因为人口太少了,常驻人口只有十五万人,无论安东尼奥如何夸赞这个城市的辉煌,在高启愚看来,也只是一个大一点的府城。 机器在当下的泰西,仍然未能广泛应用,手工仍然是主要的生产方式,手工工场就是最重要的工商业,只有十五万人,它的手工业,再发达,又能发达到了哪里去? 以山东临清为例,在正统十四年,临清的城墙为九里,正德六年扩建为二十里,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再次扩建,城墙围三十里,在万历三年,临清再次请求扩建,这一次是围四十里。 而临清在运河之侧,所以商贾缙绅并不算少,四十里的围城,按照一般估计,为三十万人左右,但是临清的城外有绵延不绝的草市,所以理应在五十万以上,甚至更多。 而根据洪武二十六年的黄册,苏州府辖7县,共491514户、2355030口,仅仅苏州城就超过了100万口。 而高启愚和徐璠对交易之家并没有非常期待,而到达之后,正如高启愚和徐璠猜测的那样,对于大明而言,这里的确是一个不大的小城镇。 虽然那座大教堂的确宏伟,但和大明的琉璃塔一比,大教堂就有点不值一提了。 这里拥有着海量的金银,所以物价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增长着。 这些海量的金银来源,高启愚很快就探查清楚了。 第一方面来自于泰西中部,主要产区有阿尔卑斯以东、奥地利、德意志、波西米亚、萨克森,这些地方的白银每年生产超过了275万两; 第二部分来自葡萄牙,他们带回来的是西非海岸上的黄金,这个数字一直比较机密,而葡萄牙王位继承人的安东尼奥透露了这个具体的数字,每年超过12.5万两黄金从西非带回; 而从新世界带回来的白银,每年都超过了400万两。 折算一下,每年超过了一千万两白银出现在整个泰西地面上。 仅仅以塞维利亚而言,物价腾飞的速度,在过去的十年里,翻了四倍有余,这对于费利佩二世而言,是不能接受的现状,他必须要找到一种办法,哪怕把大量的白银集中起来,也好过于在商业中流通,让物价再次腾飞。 所以,精美的丝绸进入了新世界贸易之家,即便是费利佩二世和安东尼奥已经竭尽所能的用一个可怕的定价去贩卖,这个定价疯狂到了让安东尼奥怀疑自己会不会把差事搞砸了。 因为费利佩二世将丝绸的价格定为和黄金等价。 但是丝绸的销量依旧极好。 97960匹丝绸,一匹大约为五斤半,总计重量为538780斤,大明在这一批丝绸身上赚了123万两白银,就这,都让朝廷内外喜气洋洋,而费利佩二世要将他们卖到一个天价去,和黄金等价! 费利佩二世要卖862万两黄金或者等价的白银。 高启愚和徐璠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总觉得费利佩二世疯了,但很快高启愚和徐璠才明白,他们俩儒学士根本不懂商贸往来,也根本不懂泰西。 费利佩二世的丝绸卖的很好,第一天就卖出了60匹,第二天是120匹,而后维持在了两百匹左右的数量,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销售着这些丝绸。 高启愚不懂泰西,更不懂泰西人眼下的风尚,随着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罗马的灭亡,随着中世纪的结束,随着文艺复兴的到来,整个泰西都蔓延着一种对罗马的向往,而罗马人非常崇尚丝绸,泰西的丝绸既不精美,也不耐用,而大明来的丝绸,让泰西人趋之如骛。 随着销量的下滑,费利佩二世逐渐调整了丝绸的价格,在一个月后,万历四年三月末,丝绸的价格仍然不以匹销售,而是以重量销售,最终和白银等重,销售逐渐稳定,也就是说,这九万匹丝绸,至少给费利佩二世带来了超过900万两白银的收入。 必须要涨价! 这就是高启愚和徐璠最大的感触,白花花的银子,都特么的被红毛番给赚去了,这不是造孽吗! 怎么能行! 费利佩二世以西班牙皇室最高的礼仪接见了来自东方的使者,一万头羱羊在牧羊官的驱赶下,来到了塞维利亚,在羊群的拥戴下,大明使者前往了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 西班牙帝国是羊背上的王国,这一万头羊的迎接,的确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礼仪。 阿兰胡埃斯皇宫坐落在塔霍河岸,河水在茂密的森林掩映之下静静的流淌着,红白双色的墙壁透过树木的缝隙若隐若现,最先看到的是圆塔,圆塔连接着城墙,圆塔上放着臼炮,黑洞洞的炮管瞄准了敌人可能来袭的方向。 高启愚看着城墙上的圆塔和城墙,城墙分为了三层,上面站着铳手、弓手,还有一群长矛手,这是一种很有趣的城堡营造方法,高启愚留心到了这种城堡的防御能力。 而今天,是阿兰胡埃斯皇宫见客的日子,所有人都佩戴着国王的盾徽,面色庄严肃穆。 站在城门口迎接高启愚、徐璠等一众的是一名将领。 这名有着满头黑发、眼睛深邃、高耸鼻梁的壮汉,颇为郑重的说道:“尊敬的使者,请允许介绍我一下我自己,作为特使迎接二位使臣和诸位勇士的到来。” “我是日不落帝国皇帝的弟弟、巴塞罗那自治领领主、巴巴利海盗的噩梦、摩尔人的恐惧、神圣联盟海军总司令、勒班陀海战的胜利者、乌克莱斯骑士团大首领、卡斯蒂利亚的雄狮、日不落帝国的守护者,唐胡安。” “我因为我血脉的尊贵而获得了良好的教育,而我用我手中的剑,守卫了日不落帝国和教廷的荣光。” 如果能够读懂这一长串的头衔,就能明白这个人的权力到底有多大。 他是费利佩二世的异母弟、是巴塞罗那的领主,他剿灭了巴巴利海盗,平定了摩尔人的造反,在那场改变整个泰西的地中海大战,勒班陀海战中,他是整个泰西联合神圣舰队的总司令,他彻底击垮了奥斯曼人对泰西的侵扰,是教皇册封的西班牙骑士团乌克莱斯骑士团团长。 西班牙王室的盾徽上有一头狮子,而那头狮子代表着组成西班牙帝国的莱昂王国,他说自己是狮子,就代表着他的存在,维持这莱昂省的安宁。 日不落帝国就是西班牙帝国,守护者是费利佩二世给弟弟的头衔。 “感谢大明帝国尊贵的皇帝恩赐的货物,让一场很可能遍及整个泰西的价格战争,终于能够缓解一二。”唐胡安再次行礼,十分郑重的感谢远方来使。 价格战争,就是因为贵金属如同洪水般的出现,让整个泰西的物价腾飞,尤其是粮食价格,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在飞快的涨价,社会的矛盾在飞速的激化,所有人都在想办法发出自己愤怒的声音,而将这些贵金属集中起来,再找到泄洪口。 费利佩二世找到了,就在大明。 安东尼奥并没有说话,他知道大明的使者听得懂,这些大明人在塞维利亚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搞清楚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就连那些膀大腰圆的卫兵们,也能用一口流利的拉丁语冒充罗马贵族的后裔。 安东尼奥甚至恶趣味的想,这些卫兵们说自己是罗马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也会有大量的人相信,他们真的是君堡十一世。 高启愚看着唐胡安点了点头说道:“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惟陛下,降衷于万民。若有恒性,克绥厥惟后。” 安东尼奥听闻,呆愣了许久说道:“高使者,你能不能用我能听得明白的话,说一遍?你说的我听不懂,不知如何翻译。” 安东尼奥是通事,负责翻译工作,高启愚这一句直接把安东尼奥给整不会了。 伱张口闭口就是这种听不懂的话,这咋翻译! 徐璠想了想说道:“就是说,万方百姓要听从一人的诰命,那就是陛下,陛下降善于天下万民,要顺从人民的常性,能使他们安定地生活,这是陛下的职责,就是说,你们需要货物,而我们需要白银,大家都能安定地生活,这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徐璠认真的翻译了一遍,安东尼奥这才听懂了,叽里呱啦的翻译了一顿。 “二位远方的使者,会拉丁语吗?”唐胡安作为总司令当然能看得出来他们的交流,这群大明的使者听得明白拉丁语。 高启愚和徐璠都点了点头,他们是大明的使臣,在任何正式的场合,他们都要说汉话,这涉及到了礼法,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即便是数万里之外,也不能丢掉礼法。 “二位请,日不落帝国的皇帝,一直在等待着二位的到来。”唐胡安带着一众使臣,走进了城堡之内。 高启愚和徐璠和安东尼奥沟通过礼节,西班牙的宫廷礼中只有效忠才需要下跪,而两个大明的使臣,显然不可能效忠费利佩二世。 红白相间的宫城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一个巨大的广场前,站着许多的西拔牙军兵。 高启愚捧着一封国书,一步步的走到了费利佩二世的面前,鞠躬行礼后,将国书递给了费利佩二世的秘书开口说道:“我大明皇帝送来了国书,以彰柔远人之德。” 这封国书的内容和费利佩二世送到大明的国书,行文上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开头大段大段的都是彩虹屁,而后才是固定通商的协议,而且还解释了生丝禁令,但是国书中对于吕宋冲突,一个字都没提。 费利佩二世已经四十九岁了,他的精神依旧很好,他翻看着国书,国书一共两份,一份是用汉文写的,一份是用拉丁文学的,之所以写这封拉丁文的国书,是因为泰西并不懂汉文,若是翻译出现了错误,如此遥远的距离,实在是有些难以纠正。 大明的一条鞭法的政令推行、大明普遍存在的钱荒,需要泰西的白银。 “两位使者请坐,听说大明是一个强盛的国家,那有我的国家强盛吗?”费利佩二世放下了国书,示意使臣就坐,半仰着头说道:“盾徽之下的勇士们,可以用自己手中的武器,征服一切需要被征服的地方。” “我的弟弟,给远来的使者,操练一下无敌的西班牙方阵。” “是。”唐胡安穿着铁浑甲,就是做好了演武的准备,费利佩二世下令的时候,唐胡安来到了军士的面前。 高启愚坐定,并没有马上反驳,而是十分认真的看完整个西班牙方阵的操练。 “国王是不是太过于自信了呢?”高启愚看完之后,看着费利佩二世,平静的说道:“我大明的人丁超过了一个亿,国王要用这样的方阵,进攻我大明是不是有些白日做梦呢?” 高启愚身处异国他乡,没有任何的怯懦,当费利佩二世展现了他的进攻性时,高启愚直接说这纵横泰西的西班牙方阵不过如此。 安东尼奥彻底麻了! 他快疯了! 费利佩二世是一个喜欢诉诸于武力的国王,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战争,丝绸堪称恐怖的利润,让费利佩二世萌生了征服大明的想法,而高启愚作为大明的使臣,说的话非常非常的不客气。 就不怕这个战争疯子,直接杀了这个大明的使者吗? 安东尼奥想要委婉的翻译,他正在斟酌用词的时候,就看到徐璠开口用娴熟的拉丁语,将高启愚的话表达的十分完整,白日做梦都骂出来了。 高启愚接着说道:“我听闻贵国的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说要用四十人征服大明,而后加到了两三千人,最后增加到了两万人,这个数字,随着对大明的了解不断的增加,我很好奇,国王打算用多少人进攻大明呢?或者说,随着对大明了解的增加,会增加到多少人呢?” “十万?百万?千万?” 今天买的房子交房了,去收房了,回到家已经晚上8点;西班牙是王国不是帝国,但是他们自己人自诩帝国;古代汉使说话不客气,做事更不客气,不是现在的外交官,当几年就成了外国人那样;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 镇库大钱真的很大 高启愚和徐璠都是极为专业的使者,所以他们称呼费利佩二世为国王而不是皇帝,费利佩二世不是皇帝,这是一个十分确定的连费利佩二世都要承认的事实。 费利佩二世如果不是教徒,他还能搞一搞称帝,但他的人设是虔诚的教徒,反新教的急先锋,那这皇帝二字,注定和费利佩二世无缘了。 唐胡安说费利佩二世,是想要营造出一种日不落帝国和大明的相同地位的假象来。 但费利佩二世真的不是皇帝。 皇帝这两个字,在拉丁语中对应的是imperator,意思是凯旋将军,意思是最高军事统帅,是古罗马时候对征战归来的将军的一种尊称。 后来逐渐演化为了已知世界世界最高统治者的代名词。 其实高启愚和徐璠都一直认为caesar这个单词才能更加精准的描述皇帝,这个单词的意思是凯撒。 皇帝在大明是如此定义的,已知世界的最高统治者、名义上的共主、已经习惯到难以割舍的定义。 已知世界最高统治者非常容易理解,就是在已知的世界是世界共主,类似的称呼有天可汗、万王之主、四海一统之大君,四海一统之大君是藩国进贡的时候给大明皇帝的尊称,大明曾经在永乐年间,将能到的地方,都打的俯首称臣。 名义上的共主,即便是权臣当道,他是皇帝就是皇帝。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曹操临终也只是魏王,而不是皇帝,同样,眼下大明朝是张居正当国,皇帝幼冲;之前是高拱、李春芳、徐阶、严嵩、夏言等等当国,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不太管事儿,这些首辅虽然能够决策大明大多数的事儿,但最高统治者仍然是大明皇帝。 第三个则是习惯到难以割舍,其实很早以前,中原王朝就已经意识到了世界真的可能很大,溥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是一个美好而遥不可及的梦想,汉使张骞出塞,就已经为大汉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大明郑和七下西洋,探索着世界的广袤无垠。 但是已经习惯称之为皇帝了,也就不再计较德兼三皇、功盖五帝的皇帝,为什么不是已知世界最高统治者了。 这种定义,是有些互相冲突和矛盾的,但是互相冲突且稳定的状态却是无处不在的。 西班牙帝国即便是日不落帝国,但是费利佩二世不是皇帝,此时的泰西一共有两个皇帝,一个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一个是攻破了君士坦丁堡的奥斯曼苏丹。 神圣罗马帝国的确是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奥斯曼的苏丹更是异教徒,但人家确确实实是皇帝,奥斯曼苏丹的皇帝尊称,十分的正宗,毕竟奥斯曼苏丹真的消灭了东罗马帝国,取得了帝位。 高启愚接着说道:“国王为何会抱有这种心态呢?要远渡重洋,进攻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明,我们之间的矛盾已经激烈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吗?我更不明白,国王为何会有如此信心。” “我听说贵国的总司令唐胡安,前年的时候,似乎在争夺突尼斯的时候,被奥斯曼人所击败,对方的将领乌里奇·阿里俘虏了突尼斯国王械送回了君堡,哦,现在应该叫做伊斯坦布尔。” “奥斯曼人的威胁近在眼前,国王居然要进攻万里之外的大明,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百思不得其解。” 高启愚这话直接戳了费利佩二世的肺管子,说起了费利佩二世的战败。 万历二年,唐胡安在突尼斯战败了。 奥斯曼的乌里奇·阿里将军,在之前勒班陀海战中战败了,回去后,乌里奇卧薪尝胆,在万历二年赢了回来,唐胡安在突尼斯的战败,是非常不利于西班牙的战略的,因为唐胡安的战败证明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无敌舰队并不无敌;第二西班牙并非不可战胜; 突尼斯海峡将整个地中海一分为二,东西地中海,而突尼斯就是锁钥之地,突尼斯地区在谁的手中,谁就拥有地中海的主动权。而奥斯曼王国在突尼斯战场的胜利,让奥斯曼王国在地中海的海权争霸中,获得了这个战略主动。 神圣联盟的总司令唐胡安的战败,让整个泰西十分不安。 费利佩二世一听高启愚说到了突尼斯海战的失利,面色更加难看,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弟弟,若非唐胡安在突尼斯战败,他也不用被大明的使者如此嘲讽。 事情的起因是费利佩二世挑起来的,他先起了个头儿,说自己的军队战无不胜,能够征服一切想要征服的地方,才引起了高启愚的反击。 而且高启愚的反击如此铿锵有力,让费利佩二世有些难以忍受,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羞辱,没打过是真的没打过,打不赢跟大明使臣吵架解决不了问题。 “是的,突尼斯的情况就像使者所言,但是,我们一定会赢回来的。”费利佩二世说了一点场面话,不再提及征服大明之事。 “是吗?那就祝国王早日得偿夙愿吧。”高启愚逐渐降低了攻击性,开始和费利佩二世谈起了和大明的贸易往来,确定了彼此通商的一些细节。 这种通商是部分对等,比如大明同意被费利佩二世指派的大帆船进入大明,那么大明的帆船来到塞维利亚的时候,也不应该被阻拦,大明有生丝禁令,而费利佩二世发现自己没有对应的禁令,难道要禁止白银吗? 这种通商也是部分不对等,比如大明对货物享有绝对的定价权,这一条费利佩二世则坚决反对,双方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达成一致,高启愚也不急,更没有吵架,也没有吵嚷,只是跳过了这个话题。 有强兵保护的时候,商品优势就优势体现的淋漓尽致。 是你西班牙需要大明的商货,而非我大明上门供应,这完全是卖方市场,费利佩二世就是明面上不同意,大明提价,西班牙也只能接受。 商品优势可以如此为所欲为的前提是,大明必须有足够的武力保证大明的商品优势。 在这些关键性的问题上,有了一定的结果之后,气氛便热络了起来。 费利佩二世专门折腾了一间中国厅来展示从东方商贸而来的货物,丝绸、瓷器、琉璃等等,而安东尼奥带回来的南京琉璃塔的画,被放在了正中的位置,费利佩非常喜欢这座琉璃塔。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建立一座这样的全琉璃的高塔,但做不到,庞大的军事开支,已经让我破产了两次,虽然我可以赖掉这些欠账,但总会有些看不到恶果,在悄悄的绽放,比如低地国家的尼德兰在普遍反抗。”费利佩二世带着高启愚参观中国厅的时候,看着琉璃塔,充斥着一种向往。 他也想修一个,但是没有足够的工匠,或者说他做不到。 “您是一个英明的君主,您的勤勉即便是远在大明,都有所听闻。”高启愚不吝惜自己的赞美,笑着说道,他说的真心实意,相比较可以说懒惰的大明皇帝,费利佩二世绝对勤勉。 “哦?是吗?感谢你的赞美。”费利佩二世听闻脸上露出了欣喜,如果夸他其他的方面,他可能会觉得高启愚是处于商业互吹的角度,但是勤政这件事,即便是最反对他的尼德兰地区,也对此非常赞同。 真心实意还是出于客气,费利佩二世还是能分得清的。 费利佩二世最多的一天要处理2000件的公文,而每天都要花七个时辰在这些公文之上,他曾经跟自己的秘书玛利亚·何塞·罗德里格斯·萨尔加多抱怨过:自己的面前总是摆放着十万份的文件,处置了之后,第二天又会变得更多。 费利佩二世为了让这些繁琐的公文减少,专门组建了若干个议事会,这些议事会虽然能够替他分担一些庶务,但是这些议事会,彼此之间难以协调,都需要费利佩二世本人处置。最重要的是,而很多时候,议事会达成的决议,会和国王的意见发生冲突,甚至是完全背道而驰。 为了确定自己还是议事会的决策更有利于帝国,费利佩二世还会跟各地的总督写信,亲自询问他们的意见,再做处置。 “大明皇帝也是一样的勤勉吗?”费利佩二世有些好奇的问道,他真的不知道大明皇帝的生活,黎牙实的书信,对皇帝生活描述的并不清楚,黎牙实是真的不知道,他并不了解大明皇帝的生活,即便是在大明,知道的也不多。 费利佩二世这句话,在无意间戳了高启愚的肺管子。 大明皇帝勤勉吗?答案是否定的。 嘉靖皇帝二十多年不曾上朝,有的时候连奏疏都能积压数月之久,而隆庆皇帝直接开启神隐模式,全都交给朝臣们处置,鳌山灯火会的时候,是隆庆皇帝一年对外臣说话最多的时候。 这本该是高启愚无法启齿的问题。 “是的!我们大明的皇帝也非常的辛苦。” “我们的陛下今年才十四岁,但是五更天起床后,就开始御门听政、讲筵、习武、种地、研习农书、算学、历学,还要给各地的官员写信,安抚他们,尤其是习武,十四岁已经能开六十三斤的硬弓了。”高启愚说起了大明皇帝的辛苦,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 高启愚并不清楚皇帝的辛劳奔波,被张居正赶出全楚会馆后,高启愚特意了解了一番,才搞清楚了,原来大明皇帝转了性子,变得勤勉起来了! 这种勤勉如此的不可思议,就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的神奇。 高启愚起初还不信,但是他在玄武门拜见了陛下,看着陛下在宝岐司的辛劳之后,再也无法质疑这铁一般的事实,虽然这件事非常的离谱,但是确实发生了。 天生贵人,居然知道肩膀上背负着何等的重担,并为之努力的成为弘毅的士人。 而现在,高启愚很好的完成了皇帝委派的使命,前来泰西见到西班牙国王,呈送了国书的同时,达成若干商贸往来的具体条约。 “如此辛苦?”费利佩二世颇为羡慕的说道:“一个统治着一亿人口的皇帝,其领土之广袤甚至超过了整个泰西的大明皇帝,仅仅十四岁,如此的勤勉,确实是帝国的幸运啊。” 费利佩二世真的羡慕,一个帝国的继承人,一个帝国的掌舵者,勤勉是必然的。 但是他的儿子唐卡洛斯,因为是长子和继承人关系,为非作歹,最后直接变成了肆无忌惮和无法无天的疯子,虽然费利佩二世不断的强调,他的长子是唐卡洛斯是生病了,但费利佩二世自己清楚,他的儿子,是因为骄纵任性,被他囚禁之后才发疯的。 他的继承人唐卡洛斯,虽然联合王弟唐胡安,意图颠覆他费利佩二世的统治,甚至对费利佩二世多次公开批评,但让费利佩二世下定决心囚禁自己儿子的原因,是唐卡洛斯让鞋匠吃下鞋子。 高启愚和徐璠接下来要参加大旅行的活动,从马德里出发,在整个泰西进行旅行,这个大旅行计划要前往里斯本、法兰西、尼德兰地区和英格兰,而后再前往奥地利、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和沙俄,如果有可能的话,也会前往奥斯曼。 高启愚不打算前往罗马见到教皇,子不语怪力乱神,就像费利佩二世不明白大明皇帝居然不需要教廷的册封,大明人其实对人间神使册封人间君王这件事也不理解。 别说道家和佛家,就是儒家,夫子的衍圣公一家,但凡是生出一点这种想法来,连呼吸都是一种错误。 高启愚和徐璠会在泰西逗留很久,体察各国的风土人情,记录在册,送回大明,这是他们出使的第二个任务。 万历四年四月初,高启愚和徐璠再次启航,出发前往里斯本,葡萄牙首都。 而此时,远在天边的大明皇帝,一如既往的御门听政,大明九卿圆审廷议的文华殿长桌上,本应该是吏部尚书的位置,空空如也。 四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张居正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吏部尚书。 “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决议一个吏部尚书出来。”张居正的语气略显无奈,这吏部尚书的人选不是难,是非常难,张居正看着王崇古说道:“我仍然提名刑部尚书平迁王崇古。” “元辅,我虽然挂着刑部的差事,干着工部官厂的活儿,但是这吏部尚书我是决计不会做的。”王崇古立刻反对,他本人反对本人担任吏部尚书。 从刑部到吏部,王崇古若是答应,就能掌百官铨选,看似是平调,却是实打实的升官,权力更大。 王崇古不肯答应是自己心里有数,事权这种东西,他这个身份,不能沾染过多,哪怕是入阁,也不要掌铨选。 刑部尚书的权力不大不小,就刚刚好,王崇古一门心思想赚钱,入阁也是为官厂之事奔波。 “大司寇不想去吏部做尚书,也是情有可原,要不让葛总宪来做?”王国光提议葛守礼,杨博是晋党党魁、张翰是晋党、王崇古是晋党中的族党,还不如让晋党党魁葛守礼接着干下去。 “我可不干,我年老体弱,吏部公务繁忙,我做不了,若是让我做,那我只能致仕了。”葛守礼非常明确的拒绝了,葛守礼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吏部这个衙门,庶务繁忙,他弄不过来,他老了,岁数大了,上次致仕,陛下温言挽留,但葛守礼已经在渐渐的淡出权力的核心,专心党建。 吏部尚书是晋党的固有地盘,无论是杨博高拱张翰,都是晋党,所以要提名晋党的人选。 但是这个人还不能是极端派,比如张四维这种人,那是决计不行的,张翰在这个位置上干的实在是有些让人头皮发麻。 朱翊钧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朕说让先生兼领,先生不肯,那这吏部尚书的位置空了四个月了,吏部也好好的,不如弄个牌子,上面刻上吏部尚书,让牌子做吏部尚书?” 小皇帝羞辱人的水平,是大明内外都认可的。 这番话的意思是,就是弄个牌子当吏部尚书也比张翰要强。 张居正沉默了一下说道:“陛下,臣还有人选提议,臣提议礼部尚书万士和,而礼部由吏部左侍郎、《大明会典》副总裁官马自强为礼部尚书。” 别说,还真别说,万士和还真的挺合适担任吏部尚书。 万士和出身晋党,万士和奉旨骑墙,万士和不极端,甚至圆滑的过分,确实是个极佳的人选,这是权力斗争的关键位置,有这么一个人当政,不是坏事。 至少万士和和稀泥的性子,不会进一步激化张党和楚党之间的矛盾,他奉旨骑墙,全楚、全晋、全浙会馆,他都能串门。 所有人都看向了万士和,万士和指了指自己说道:“我?我何德何能,我不干。” “我同意。”王崇古率先同意,旁人坐到上面全都是上火架烧烤,唯独万士和不是,谁让万士和圆滑呢? 王国光认真的思索了一番,点头说道:“我也同意。” 葛守礼笑着说道:“我没意见。” 兵部尚书谭纶思索再三,笑着说道:“挺好。” 张居正见半数以上都同意,俯首说道:“陛下以为呢?” “极好,决定了,就让大宗伯做吏部尚书吧。”朱翊钧稍加思忖,觉得没什么问题,马自强是《大明会典》的副总裁,而且是吏部左侍郎,当礼部尚书资历是够的。 马自强给小皇帝印好了帝鉴图说之后,就回乡丁忧期满回到了朝堂,领詹士府事,而后任吏部左侍郎,也算是大明少数精通历史的文官了,在这个理学、心学化史学的大背景下,马自强的学问也是没问题的。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人举荐张四维。 “这好端端的,我怎么能做吏部尚书呢?”万士和仍然没有放弃挣扎,十分确信的说道:“大司徒王国光也是出身晋党,而且资历、名望都是数一数二的德才兼备的国之干吏,我提议大司徒王国光来做。” “清丈、还田、六册一账、一条鞭法,无论是哪一件事,我都找不到替代的人,大宗伯,你说呢?”王国光则笑着说道:“若是能找到能做户部尚书的人,我去做吏部尚书也不是不可以。” “张学颜?”万士和试探性的问道,张学颜的算学是得到了朝廷认可的,至少辽东的田亩人丁,能被张学颜理清楚。 张居正思虑再三摇头说道:“他在辽东,不适合调动。” 侯于赵前往了辽东,张学颜短时间内不能回京,还要看着李成梁,别李成梁在京师说的天花乱坠,回去就变了卦,大明在辽东的一切处置都付之东流了。 “好吧。”万士和终于同意了下来,不就是吏部尚书吗?没干过,还不能化身一个牌子吗?! 反正考成法已经非常成熟,糊名草榜、底册填名,还能干出什么乱子来? 张居正写好了浮票,书押送到了御前请陛下用印。 朱翊钧用印笑着说道:“大宗伯好好干。” “臣遵旨。”万士和再俯首领命,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张居正摸出了第二本奏疏,开口说道:“第二件事,则是宁远伯李成梁送来了贺礼,说是海西女真送给了李成梁一枚金钱礼物,是在会宁府附近挖到的,是宋徽宗铸造的金钱,上面写着宣和元宝,此物极其珍贵,时至今日,也只剩下这一枚。” 宣和元宝金币,宋徽宗一共铸了六十六枚,国破被俘,宋徽宗的这些黄金打造的钱,都被金人给熔锻了,这一枚是唯一剩下的一枚,十分的珍贵。 李成梁是见如此稀少的玩意儿,直接当礼物送到了京师来。 而张居正之所以要说这件事,是因为他要议论大明钱法,云南滇铜的扩产已经箭在弦上,大明兵仗局终于拿出了让皇帝满意的银币来。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摸出一排的银币依次摆开开口说道:“这是一两(37.25g)、五钱、一钱银币,这是白铜钱。铜钱掺了锡铅铁,万历通宝一两银币等于一千铜钱,五钱银币等于五百铜钱,一钱银币等于一百铜钱。” “陛下,臣有镇库大钱献上。”工部尚书郭朝宾俯首说道。 “呈上来。”朱翊钧以为的大钱,顶多就是手掌大小,但是他错误的估计了这个钱的大小。 等到呈上来的时候,朱翊钧看着车轮大小的大钱,呆愣呆愣的问道:“这是大钱?” 郭朝宾俯首说道:“是的,这就是臣制作的镇库大钱,径一尺八寸七分,铜钱重83斤9两8钱,银钱重98斤7两4钱,金钱重180斤2两8钱。” 相同尺寸的金银铜钱,其重量随着密度的上升而上升,朱翊钧看着抬上来的三枚大钱,镇库,自然有镇库的意义。 首先其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大明的货币设计,能够在近两尺的大钱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铜钱是铸造的,还是原来的造型,天圆地方,方便大明百姓使用和携带。 而金币和银币,则是去掉了中间的孔方,是圆形轧压,这自然是借鉴了泰西的铸钱法,也是践履之实,因为轧压很容易让中间的孔方变形,所以工部轧压的时候,选择了圆形。 上面有着繁琐而精美的花纹,用以防伪,工部选择的花纹是麦穗,在工部看来,陛下亲设宝岐司,意义重大,所以直接取了宝岐司的寓意,用两根弧形的麦穗作为填充,正面写着万历通宝,背面写着钱的重量,一两、五钱、四钱,还有具体的时间,万历四年制。 铸币不精美,不如不铸币。 铸造镇库大钱的意义,还代表着大明工艺的革新,从铸钱到轧压的工艺改进,而这个改进,代表着银币上那些有碍观瞻的气孔不复存在,而且银光闪闪,经久耐磨,最重要的是尺寸和重量,得到了规范。 “好好好!”朱翊钧手里拿着即将发行的银币,笑着说道:“好好好,好得很,郭尚书办事得力,很好。” 朱翊钧详细的听取了工部和户部关于轧压银币、发行等若干方面的奏禀,对工部和户部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评价,工部负责铸钱,而户部负责发行,分工非常明确。 “昨日塘报,大宁卫青龙堡失陷,土蛮汗向杏林堡而来。”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大宁卫的战事,趁着冬天的时候,大明进攻,而现在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敌人的机动力开始恢复,对盘踞在大宁卫的大明军,开始了反攻。 而且反攻的势头极为迅猛,先声夺人,拿下了青龙堡。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只有小皇帝一脸的轻松,杏林堡和青龙堡的失陷是意料之中,毕竟冬天不能营造,刚刚春暖花开,土蛮部就开始了进攻。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两广缙绅无不怀念殷部堂 “敌人攻破了青龙堡,但是青龙堡仍未建成,一场绵延数年的大战,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智,不必问讯。”朱翊钧对戚继光的兵败,直接给出了最后的处置,这不是意见,而是皇帝的决定。 大明有没有因为一个小小的桥头堡,就被罢官免职的武将?远的不说,就是万历元年,北虏破宣大长城虎峪口关隘,劫掠高山、天成两卫,自此引发了长城鼎建巡边,马芳因此被弹劾,王崇古从京师回到了宣大堵窟窿。 具体事情具体分析,这次的青龙堡,连个地基都没建成,和宣大的当年的情况完全不同,如果一味的罔顾事实的引经据典遵循旧例,不依据践履之实说话,很容易对戚继光此次的失土,横加指责,甚至说皇帝偏心。 朱翊钧的意思是不问,戚继光就是吃了败仗,从大宁卫回来,那也是战略进攻失败而已。 “大司寇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 王崇古听陛下询问他的意见,他颇为担忧的说道:“桃吐白土官厂丢了没?陛下容禀,白土可以重复利用,但也会有损耗的,所以,臣担心白土会供应不上,俺答汗刚刚老实了几天,恢复了原来的供价,若是桃吐山丢失,那就不妙了。” “那倒没有。”朱翊钧摇头说道。 “那就不算兵败。”王崇古颇为确信的说道,桃吐山是整个大宁卫外防区的锁钥,桃吐山不丢,大宁卫就不算战败,桃吐山丢了,王崇古自然要急,谁拦着他挣钱,他就跟谁急。 毛呢生意如火如荼,这桃吐山的白土,不容有失! 张居正将塘报放在了另外一旁,继续进行廷议。 驸马都尉许从诚,奏乞肩舆,肩舆就是扛在肩膀上出行的轿子,而兵部覆说,世宗皇帝有祖宗成法,外镇除公侯伯都督等官,包括外戚驸马、在京四品以下文职、在外抚按三司以下,俱不许出入乘轿。 武官都督、公侯伯爵,可以乘坐轿子,京堂四品以上、在外巡抚、巡按、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其余都不能坐轿子出门。 万士和补充了这条祖宗成法,京堂四品以上也有禁轿撵的时候,比如兵部尚书在下营之日,只能骑马,不能坐车前往,而且军职上马不得带上马凳,这都是当时世宗皇帝做出的规定。 万士和读完了世宗皇帝实录的国史,对这条规定了解的很深入。 嘉靖六年,世宗皇帝还是励精图治的君王,不沉迷于神仙之事,在军马大阅的时候,世宗皇帝雷霆大怒,秋天阅兵,那些军将们连上马都费劲儿,甚至有些武勋连马都不会骑,百官出行全都轿子一大堆,自此有了这个祖宗成法。 嘉靖二十一年后,这条政令不再被普遍遵守,到了万历年间,这条祖宗之法就被翻了出来,再次严格执行。所以驸马都尉许从诚乞求轿子出行。 最后廷议的结果是遵从祖宗成法。 糊名草榜,底册填名的考成法有了成效,所以吏科给事中王希元被升为了云南按察司佥事,张居正把自己的心腹王希元送到云南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滇铜的开采之事。 张居正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就是让王希元监察滇铜开采,办得好大功,办不好大过。 四川报流星天象,说的是二月初三辰时,有流星二道,一道赤红,一道柏绿,各长丈余,在天球的正东方向开始,向西南流去,天因为两道流星如同敲鼓一样而嘶鸣。 有言官称这是天人震怒示警,是朝中有大奸佞,皇帝理应修省! 这不是巧了? 四川总兵刘显恰好找到了这两块陨石,送入京师来了,朱翊钧拿着吸铁石不停的吸附两块陨石,询问廷臣,这就是流星吗? 这个天人震怒示警似乎不攻而破,天人就用铁块砸人吗?天文现象就是天文现象而已。 总督仓场户部左侍郎毕锵上奏说:太仓库银。 大明的太仓也就是国帑,分为老库和外库,老库,就是战略储备金,外库则统一负责支放。 嘉靖二十三年时,老库支取了八十八万九千两入内帑用于事神仙,老库在那一年存银1136480两,到了隆庆三年,再查就只有36万两了,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都喜欢从国帑支取银子,隆庆元年就要三十万,张居正反复上奏讨价还价,隆庆皇帝只拿走了十万。 毕锵说:国家财赋岁入有入有出,不是定额,遇到了灾荒、兵祸总归要支取的,所以日后呀,皇帝一定尚节俭,府藏预储而后匪颁无匮,储蓄好了,等到有匪患军事的时候,不至于没钱可用。 这是毕锵给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面子,其实老库的银子大部分都被皇帝拿去内帑了。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当今陛下,整天从内帑往外撒钱,今天犒赏军兵,明天给百官过年银,破坏君臣团结的话,不要讲。 而后毕锵话锋一转,说:万历三年,旧贮新收,老库外库,合而计之共得银七百零三万四千二百八十七两六钱有奇,请求皇帝将外库的百万两白银编号封贮积老库,而且存的是银币,而非银锭。 朱翊钧反复确认了自己没数错才问道:“大司徒啊,咱们国帑现在有七百万两银子?” “啊,对陛下,七百零三万,去年剩了这么多。”王国光点头说道。 隆庆六年六月,给先帝修坟头,只有三十多万两,万历四年四月,户部告诉皇帝,咱大明现在有700多万的存银了。 “如此数载,外库渐赢而老库益实,此亿万年无疆之利也。”朱翊钧念完了毕锵的奏疏,仍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大明的府库正在逐渐的充盈起来,要知道户部做的这个账是六册一账,稽税局的稽税和追欠,还没算进去,如果起运进京,国帑积蓄,还要再加117万两白银。 “咱大明现在也算是有钱了?”朱翊钧又问了一遍。 王国光低声说道:“该收的税收上来,才算是有钱吧,现在还算不上有钱。” “大司徒,万历二年咱们还为了鳌山灯会吵吵闹闹,礼部为了这件事,生了多少法子,才再弄了鳌山灯会,就这朕还不能看,看了就得赏钱,唉。”朱翊钧直接玩起了忆苦思甜,当时真的苦,现在也不算有钱。 朱翊钧终于知道为什么张居正要说铸钱了,银子有了,就得用银子生银子,轧压银币可是往里面掺铅锡的,铸币税这东西,朝廷也要收。 而廷议的结果是不同意,暂且不封,先把白银都轧压为银币,放出去,收回大明积蓄的存银方为本务。 根据王国光的初步估计,大明至少存银上亿两,而这些白银如果流通起来,可以有效缓解大明两百年以来的钱荒问题,如何让银子动起来,那自然是把银子全都轧压为精美银币才可以。 铸币税这东西,再多也不算多。 “陛下,臣能借陛下的文华殿偏殿一用吗?”张居正站了起来俯首说道。 “借用偏殿?”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无不可。” 张居正很快就准备好了道具,所有的廷臣,都想知道大明首辅张居正,到底要整什么活儿出来。 游七带来了大堆的东西,交给了缇帅赵梦祐,赵梦祐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但还是呈送到了御前。 张居正站定说道:“年前,兵部左侍郎梁梦龙再议海运之事,其实漕粮不适合海运。” “啊?”群臣都被搞得一脸迷茫,提出海运的是你张居正,现在否定漕粮海运的还是你张居正,你这么反反复复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 张居正拿出了一条船的模型来,这条船很简陋但是多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盖,张居正拿出了一把米,填满了整个粮仓,放进了水里说道:“我查遍了元时、永乐、宣德、成化年间的海运旧案,发现,漕粮海船多倾覆,而且次数极多,比运河里的沉船还要多。” 运河沉船是人为的,海运漕粮的船,却大多数都是天灾。 “停在港湾里的漕船,别的船都没事,就漕船会沉,我思来想去,想明白了为何如此。”张居正将船稍微拨弄了一下,船内的米开始滚动拥挤到了一侧,当张居正手放开的时候,船居然仍然是倾斜的,没有回正!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倾斜的船,米的滚动堆积引发了船只重心的改变,若是再有一阵风一阵浪,必然翻船。 “运河运粮多为人力,纤夫桨手,运河运粮是平底船,虽然也会有米粒滚动堆积在一侧导致的偏折,但仍然十分的平稳,但是海船不能平底,否则无法抗风。”张居正解释着为何河运比海运安全,河运用的船是平底,海运都是尖底。 张居正继续说道:“我就想,是不是用袋子装起来,可以改变这种现象呢?” 张居正拿起了另外一艘船,将一小袋一小袋的米装了进去,将船放入水中,张居正用手拨弄了下桅杆,船只倾斜,这次有所回正,但仍然是倾斜的。 “所以,我说漕粮不宜海运,就是这个原因,装在袋子里的漕粮,在船体发生倾斜之后,也很难回正,再遇风浪,必然倾覆。”张居正端着手解释着自己的发现。 朱翊钧伸手拨弄了一下,发现米袋会有很明显的形变,船只仍然不能正常回正,颇为信服的说道:“先生大才,先生有了解决之法吗?” 张居正无奈的摇头说道:“臣开始想呢,是不是装的密实了,不让米滚动起来,就可以了呢?” 张居正拿出了一个玻璃的盒子,把米放了进去,用力摁实,而后盖上了盖儿,用力的晃动了数下,放进了船上,开始拨动,只十多下,船只再次开始倾斜。 米是没办法摁实的,只要顿一顿颠簸一二,就会发生出现空隙,米仍然会滚动堆积在一侧,最终导致船的重心发生改变偏折。 张居正俯首说道:“回禀陛下,臣没办法,但是咱大明有人有办法。” “臣写信给松江巡抚汪道昆、松江造船厂总办郭汝霖、赵士祯询问如何解决,一己之见有限,众人之智无穷,郭汝霖和赵士祯下榜悬赏百银,终究是有人摘榜,设计了一种木箱。” “这就是江南造船厂督造的木箱,内外刷桐油,这里面有二十道隔板,每一道可放粮五合,一箱为一石,陛下请看。” 缇帅赵梦祐带着缇骑们抬上来几组箱子,箱子宽不过一尺,每两分有一个隔板,箱子长为一尺五寸,高为三尺。 不懂就问葛守礼略显迷茫的说道:“这样添加隔板的话,米粱在里面还是会发生滚动,然后在船倾的时候,发生堆积,船还是不能回正啊,每一个小的隔板里都会滚动堆积,最后还是累积起来。” 张居正笑着说道:“对啊,但是米的滚动会在两分之间,这样一来,每一个小的隔板里米的滚动范围会减小,所造成的影响也可以减小,如果能做到每一层隔板小到只有一粒米,那就不会有这个困扰了,但二分已经足够用了。” “言之有理。”葛守礼点头,他听明白了其中的原理。 葛守礼说的是积分,不断累积求和,张居正说的是微分,不断的减小隔板的间隙,如果正好卡住一粒米,那就不会滚动了,做不到就减少米的滚动范围,让重心的改变不那么剧烈,船只的回正能力就会增强。 “这漕粮箱还有奥秘,葛总宪请看,这个盖不是扣上去的,而是推进去的,它的每个漕有带有两个三寸的倒三角。”张居正上手演示了漕粮箱的盖子,漕粮盖的两个倒三角,可以将米变成截面为三角形的三棱柱,这样一来,会进一步降低米粒滚动带来的重心偏移问题。 张居正其实做了实验,用一艘四百料的尖底漕船,三千个漕粮箱,五百多名纤夫,在通惠河上做了实验,漕粮箱可以有效的改善船只运米难以回正的问题。 这个漕粮箱实验,张居正是和户部尚书王国光一道做的。 张居正继续说道:“船舱的底部要有压舱石,来进一步增加船只的回正能力,漕船就没那么容易翻船了。” 为了让漕船不那么容易翻船,大明的工匠们展现出了他们的力量,就像是让船有水密舱设计一样,大明的工匠似乎只需要一个机会,就能展现出他们巧夺天工的手艺来。 朱翊钧看着刷满了桐油的箱子说道:“这箱子,好归好,可是它贵啊,这一层桐油就要多少钱?这木料又要多少钱?虽然可以反复使用,但是这二十万石粮食运抵京师,就要二十万口箱子,造价高昂。” “造价几何?”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木料其实都是造船的边角料,桐油其实保存时间只有一年,用不完用得完,堆集的桐油都得变质,一口箱子造价大约一钱银子,二十万口,也不过两万两银子。” 关于桐油的保存方案,仍在继续研究,比如封闭的桐油箱,比如往桐油里放入生姜片防冻等等。 文华殿唯一商人王崇古则围着这口明显拼接出来的箱子,看了又看,这玩意儿最贵的就是匠人的工钱,都不是什么好木头,也不需要多么平整,只要尺寸对就是,甚至不用刨平为光面,学徒可以制作,成本能控制到一钱银子,王崇古是相信的。 王崇古围绕着箱子思索再三的说道:“陛下,如果量大,造价还会更加便宜,日后百万口箱子坏掉了再补,也没有多少钱,但是四百万石粮食,可是京师的救命粮。” “北粮贵,南粮贱,时日稍长,就有有权豪户购买漕粮箱,贩粮入京来,毕竟海运便宜,速度快,周转也快,过去是船容易翻,有倭寇,海运自然不能通畅。” “但是为了赚钱,还是有很多人愿意投入,过去海船运米风险大,不还是有那么多人,每年从交趾和占城运米到苏松地区贩粮?” “到时候,这粮箱,怕是也能做成一门生意。” 生财有道王国光一听,这样下去还得了?这户部尚书给王崇古做得了! 但是王国光还真的不太擅长做买卖生意,他擅长财税。 松江府近八成都是棉田,种了棉花不能种粮食,从交趾运粮入松江比从苏州运粮还便宜,海船运米风险那么大,还有人要运,为了利益,一些投入而已。 而且这投入还不算贵,专门做这种箱子,讲究的就是量大,规模大,上下产业链要打通,要不然零散的购入桐油、木料,自己制作还不如官厂卖的便宜。 产业链优势可不是那么好打通的,这玩意儿官厂一天就能做上万个出来,这是官厂的优势,也同样是劣势,船大难掉头,当工艺陈旧,商品失去了优势之后,每生产出一件都是亏损,但是官厂受限于朝中风向,总是不能那么简单的掉头,这种僵化带来的亏损,是大明官厂必然面临的难题。 而探索在强横的朝廷权力之下,如何降低官厂僵化带来的亏损,也是王崇古研究的重要课题,严肃活泼,看起来是对立的,但也是能统一的。 “嗯,那就造着看看,若是能行,也不失为一门生意。”朱翊钧听完了王崇古的论述,最终肯定了张居正的探索,二十万夏粮起运,只要朝廷运粮能够成行,节省了运费,那权豪一定会争相跟进。 水翼帆船能够缩短大明京师到南衙的信息距离,而对海船运米容易翻船的问题的研究,可以缩短大明京师到南衙的米粮距离,一旦能成功,就是天大的幸事儿。 意义重大。 当朱翊钧带领群臣回到了文华殿正殿的时候,缇帅赵梦祐从急匆匆跑来的缇骑手中,拿过了一本塘报,递给了张宏。 张宏呈送御前。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大明皇帝,直接呈送御前的多数都是前线的战报,显而易见,是来自大宁卫的。 朱翊钧打开看了之后,嘴角勾出一个一个笑容,笑容很快扩散变得阳光灿烂起来,他笑着说道:“是捷报。” 捷报啊!那没事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不怪朝臣们紧张,自从嘉靖以来,北边的战报,不是北虏集结,就是总兵、副总兵、参将阵亡、营堡被攻破、长城烽火狼烟、百姓被劫掠的消息,这突然塘报传到了文华殿,朝臣们自然十分紧张。 朱翊钧乐呵呵的说道:“戚帅不愧是戚帅。” “土蛮汗帐下万户把速把亥、董狐狸等,过青龙堡进攻杏林堡,被戚帅设伏,阵斩两百余,敌人见有埋伏退兵,戚帅亲领步营至青龙堡外再阻敌退路,斩三百余,速把亥狼狈逃窜。” “战线向前推进五里有余,青龙堡七月功成,土蛮汗再无南下逞凶的可能。” “先生,戚帅是故意诱敌深入吗?” 这次是野战大胜,朱翊钧甚至怀疑,戚继光是不是故意诱敌深入,这情况有点眼熟,万历元年董狐狸中伏,似乎是如出一辙。 这显然是伏击战,而且是两次伏击,目的就是推进战线,保护青龙堡营造。 青龙堡一旦落成,大明真的进可攻退可守,土蛮汗怕是每天睡觉,做噩梦都是戚继光打来了。 “臣不知兵。”张居正看完了塘报,摇头的将塘报递给了兵部尚书谭纶,张居正还真的不知兵,他给边将们的信笺里,多数都是政治方面的考虑,至于军事方面,张居正选择相信军将们的智慧。 张居正负责画策,也就是保证朝堂的风力舆论,让前线军将们作战不是那么束手束脚。 谭纶翻阅之后,递给了王崇古,王崇古看完才传阅给了别人。 谭纶看着王崇古问道:“大司寇以为呢?” “我的看法和大司马想的一样,这就是戚帅下的套儿,土蛮汗又上当了,或许这就是戚帅吧,总是能在战局之中,选择作战时间和作战地点,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完胜对手。”王崇古深切的知道戚继光的可怕。 只要戚继光还在朝中,王崇古就断然不敢如何,别人如何他管不着,他自己是不愿意跟戚继光为敌的。 怕是跑去英格兰,都要被戚帅给抓回来,械送御前。 天下决计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因为人都会有骄纵之心,可大明朝廷言官那个嘴脸,又让戚继光不敢有半分的骄纵和懈怠。 戚继光又赢了,而且赢的干净利索。 谭纶摇头说道:“土蛮汗还不快快西进和俺答汗打,非要在戚帅这儿触霉头作甚?万历元年戚帅就用这招以退为进,抓了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就真的是一点记性都不长。” 朱翊钧听闻谭纶如此断言,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土蛮汗日后作战,会不会真的胜了,也不以为自己获胜,不敢追击,更不敢更进一步的扩大战果?哪一天戚帅在城墙上放一个琴,城门洞开,土蛮汗也不敢进攻?” “那倒不会,戚帅不会弹琴。”谭纶笑着说道。 谭纶的话让朝廷的氛围更加轻快了几分,他继续说道:“但是土蛮汗真的赢了,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赢了,止步不前很有可能,被打怕了,就会杯弓蛇影、草木为兵,即便是城门洞开,土蛮汗怕是要好生思量下是不是有诈。” 群臣都沉默了下来,在戎事上,戚继光一次次证明了自己,可以被倚重,给个机会,就可以南平倭寇北灭强虏,但是过去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戚继光的夫人王氏,曾经摆出过空城计,新河之战,新河城中没有任何的主力,只有一群妇孺,而王氏在新河让妇孺们旌旗招展,吓的倭寇不敢进攻,当时戚继光率领主力,阻击宁海倭寇,王氏为主力回援台州,新河一带,争取了一日的时间。 就是这一日时间,戚继光一个月九战连胜。 “两广缙绅弹劾凌云翼杀性太重,请求泗水伯殷部堂再回两广总督诸事。”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语气罕见的有些怪异。 凌云翼倒是不贪,但是凌云翼好杀人!权豪们但凡是不遵从朝廷号令,凌云翼就带着人上门,一旦不肯就范,门也不拆了,床也不搬了,黑洞洞的炮管对准了权豪家门,火药都填好了,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了! 殷正茂离开两广前往吕宋的时候,倭寇完全平定,但是留下了一个尾巴,那就是罗旁山瑶民,凌云翼仍然主持平定叛乱,所以让权豪纳捐的传统戏码仍然在两广上演。 凌云翼和殷正茂完全不同,凌云翼是一分银子不收,他杀人。 海瑞也是哭笑不得的说道:“我其实也收到了不少的书信,只能说,两广缙绅无不怀念殷部堂。” “殷部堂在两广,他们借着贺表说殷部堂贪腐,殷部堂走了,来了个天杀星凌云翼,拆门搬床,反倒显得温和了起来。” 海瑞不会为权豪缙绅张目,他就是看乐子而已。 殷正茂是可以商量的,凌云翼根本不会商量。 第二更,求月票,嗷呜!!!!!!再不投就真的过期了哦!本月累计更新42.3727万字,平均每天更新1.4万字,收藏来到了50733,而均订涨到了6171,月票1.2万有余,历史分类第十名,感谢大家的支持,万分感谢大家的认可。(づ ̄3 ̄)づ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 王法?陛下的意志就是大明最大的王法! 张居正的漕粮箱为何会被使用,因为眼下大明的漕粮会经过陆运+海运+陆运的方式,这样就减少了称重的麻烦,过往的漕运,往往会因为称重的原因,闹出不少的纠纷,新粮旧粮,蒸干,车马等等一系列的问题,都随着度数旁通的标准化得到了改善。 同样这个问题还涉及到了监察追责的问题。 这些漕粮箱每过一次手,都会贴上封条,经过了哪个衙门就过谁的手,一旦漕粮出现了问题,就追查到哪里,这也是押箱不押货的基本监察原理,这是张居正考成法中重要的一环,如果可以推而广之,甚至在商业上都能形成有效的追责机制,目前大明毛呢官厂已经用上了这种法子。 封条一贴,盖章的地方撕下一个角来,是洪武年间空印案之后形成的祖宗成法。 大明的齐缝书押和印章、在贵重物品上再撕下一角作为堪合凭证,是大明两百年的管理方法。 为了确保这二十万粮食能够顺利抵达海港,还将启用大明最先进的船,五根桅杆21帆面,长二十丈,宽为四丈,长宽比为5比1,主桅的高度为三丈二尺的五桅过洋船进行运输。 这也是五桅过洋船第一次入京海航,一艘船可以装1.2万石漕粮,剩下的由随行六十六艘松江镇军兵率领的三桅夹板船负责,同时还有二十名海防巡检,驾驶水翼帆船居中传信护航。 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正在松江府集结,他们不是在准备出海商贸,而是将南粮送往北衙。 这是王国光初步设计的大明银粮对流体系,大明将白银带到北方,而后让商贾从南方运粮到北方,这也是当年京杭大运河的具体作用,北方土地贫瘠,多征战,粮食供应总是短缺,稍有风吹草动,粮食的价格直接飞速攀升。 当年的盐粮对流体系,也是这样的道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明官场盐丁的逐渐流失以及大明开中法的系统性、结构性遭到了破坏,最终让盐粮对流完全失衡,时至今日,盐引之所以仍然拥有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是因为合法。 这盐引是合法的盐政,大明的商贾不总是大胆包天,最近朝廷稽税房如火如荼的稽税、追欠,让合法盐引的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得到了一个快速的提升,过去一小盐引价值1.5银,一大盐引价值5两银子,最近飙升了大约15%,一小盐引(120斤)价格增长到1.725银,大盐引(400斤)价值飙升到5.75银。 盐引不需要在官厂兑换,盐引只代表着贩盐生意的合法,万历元年到万历三年,朝廷一共就发行了3963270引,每年大约为一百三十二万引,而且这个需求量还在不断的增长,根据盐引数量,王国光估算出了大明大致人口数量在一个亿左右。 这种估计是非常粗糙的,并不是作为四差银征收依据,大明的正赋和劳役的唯一数据依据是黄册和鱼鳞册。 凌云翼这个从江西调往两广的总督,权豪们终于忍不住要弹劾了,两广的缙绅们以为来了个不贪不腐的总督,那就是青天大老爷来了,没想到还真的是青天大老爷,他凌云翼还不如贪一点! 朝臣们都有点绷不住,但是凌云翼真的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任何拒绝朝廷命令的缙绅权豪,一律被打为谋逆,予以物理消灭的惩罚。 凌云翼说到做到,比如在万历三年四月份,凌云翼上奏朝廷宣布任何人不得和罗旁山瑶民商贸往来,不得贩盐入山,违者重惩,与逆民往来、鼓噪、参与民乱,一律等同谋逆坐罪。 万历三年六月得到朝廷核准后,张榜公告,在万历四年正月起实行,万历四年正月,凌云翼就轰破了两家权豪户的大门,将家主两人,附逆作乱的家人等十数人,坐罪论斩,奏疏已经送到了刑部衙门。 是真的轰破,推着大将军炮就把人家大门给炸开了,而后一拥而上,将全家人都抓了。 现在终极决策权,来到了文华殿内。 一方面是凌云翼的荡寇平定民乱,一方面是权豪户们请求朝廷手下留情,衡量的准绳就是,这电白林氏、广州伍氏是否要处斩。 凌云翼的证据确凿,从万历三年正月起,就开始收集对方的罪证,一直等到万历四年正月,对方在朝廷明旨的情况下,仍然抗旨往罗旁山瑶民处送盐,关键是这两家还参与到了鼓噪百姓加入民乱,凌云翼械送这些案犯入京,那是铁证如山。 权豪缙绅们叫苦连天,争相求情,理由也还算充分,说两广总督殷部堂在的时候,大家也都跟匪寇做买卖,殷部堂就不管,殷部堂也是平倭荡寇,短短四年就将倭寇剿灭一空,殷部堂要的钱粮确实要的多了点,大家都不乐意,但殷部堂从来如此苛求,朝廷若是吹求过急,是不是有失圣上仁德? 刑部尚书王崇古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口说道:“此案入京之后,我部对卷宗进行了核查,人证物证书证,历历可循,刑部认为该杀,坐罪轮斩,抗朝廷明旨为谋大逆,若不治罪,朝廷威严何在?” 群臣开始讨论该不该杀。 殷正茂在两广因为缺少粮饷,广摊派,把名单上的权豪缙绅一划拉,直接核算,不给就拆门,还不给就搬床,方式和方法虽然不温和,但两广缙绅权豪,的的确确提供了粮饷助军荡寇平倭。 在讨论中,万士和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礼部经查,两家并无三品以上官员,不在八议之列。” 朝堂风向标万士和的这个风向,代表着讨论的风向已经彻底倒向了杀的方向转变了。 “大司寇和大宗伯,是不是太激进了些?”朱翊钧的倾向很奇怪,他觉得王崇古有些激进了。 王崇古稍微愣了下说道:“陛下,大明会典未曾修纂完成,这刑名混乱,臣这司寇也刚做没多久,对刑名不熟悉,还请陛下朱笔御断。” 当大明律和大明皇帝的意见产生了分歧的时候,以大明皇帝的意见为准。 王崇古从来不认为大明存在法律这种东西,这也是他对张居正重用循吏不认同的分歧源头之一,守法循理的官吏,大明哪有什么律法? 他这个思路是逻辑自洽而且非常合理的。 从身份上讲,君子,治人者也;小人,被治者也; 大明的律法小民们压根就不懂,也不知道律法在哪里,在遇到了事儿的时候,第一时间是托庇于权豪,请权豪为自己游说一二,而且往往很有成效,这是大明的姑息之弊的具体体现。 而大明的律法对于肉食者而言,根本就是白纸一张,无法有效约束肉食者,因为肉食者是和治人者是高度重合而且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大明的律法,上不能约束肉食者,下不能约束小民,这律法可不就是白纸?说大明律,刑部尚书只觉得可笑,大明只有一个法律,那就是王法,陛下的金口玉言。 对于循吏,王崇古的理解是能做事、能做成事的人,这才是循吏的根本面目,而不是守法循理的官吏。 王崇古的这个理解是基于自己的践履之实,世宗皇帝有一本《钦明大狱录》,首辅张璁编纂,里面就写了几个案件,全都是皇帝钦定干涉司法的铁证,李福达案、长沙豪民李鉴行劫杀人案、光源陈洸居乡不法案、京师张福杀母案等等。 尤其是李福达案,在大礼仪的党争之中,牵连甚广,李福达和曾光一样的妖人,这妖人化名张寅,因为捐粮纳输成为了太原卫指挥使,本来李福达已经被坐罪论斩,因为牵连到了武定侯郭勋,而武定侯郭勋只用一句话,就让这个案子翻案了。 武定侯郭勋说:陛下啊,我因为赞同为皇帝亲生父母亲上尊号而触犯了大家,所以他们才要剥皮见骨置我于死地。 嘉靖皇帝立刻下旨开始重新审定,最终李福达被无罪释放,官复原职还是太原指挥使。 一直到嘉靖四十五年,四川大寇蔡伯贯被捕,事情才真相大白,李福达就是张寅,张寅就是李福达,一场波及数年的冤案终于沉冤昭雪。 案子的真相究竟如何真的重要吗?不重要。 高拱和张居正因为改革的政治立场,高度赞同当年张璁和桂萼的判定,在明穆宗实录中,将李福达案仍然认定为诬告,将李福达和张寅二人混为一谈的诬告,而非妖人案。 所以,李福达案究竟是不是冤案,在嘉靖年间不是,在隆庆初年是冤案,在隆庆四年起到万历年间,又不是冤案了。 李福达究竟是不是张寅,这个案子是否诬告,早已经和事实无关,在案件爆发之初,案件已经完全受到政治立场的影响。 所以王崇古不认为大明有大明律这种东西,只有皇帝的意志,就是大明最大的那一片天。 王法?陛下的意志就是大明最大的王法! 所以小皇帝说是否太过于激进,王崇古立刻调转枪口,改变口风,以自己刚刚做司徒不了解刑名,大明会典仍未修纂完备为由,请皇帝直接宣旨,阿旨定案,大明的传统艺能,刑部尚书的标准被动技能。 “大司寇,朕的意思是不说杀,也不说不杀,这案子就这么查补,暂且糊涂着,人先扣着,天牢里也不缺这些个口粮。”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朱翊钧看着群臣开口说道:“朕说说朕的想法。” “两广地面的权豪们,大的方面还是支持朝廷平倭荡寇的,殷部堂和凌爱卿在两广主持平倭荡寇,无论用了什么方式方法,权豪们都认捐了,包括了广西官运盐事,权豪也算得上配合,若是现在倭寇平定,就开始喊打喊杀,是不是有卸磨杀驴之嫌?” “朝廷若杀,权豪心有戚戚,恐更进一步跟瑶民互通有无,更进一步导致两广战事糜烂。” 朱翊钧其实不希望权豪们完全站在朝廷的对立面,给凌云翼更多的操作空间和余地,一旦权豪再跟民乱沆瀣一气,那朝廷就把人杀了人,让凌云翼更好做事。 这就是典型的政治手段罢了,他也是想让凌云翼能够真的做成事儿。 兵部尚书谭纶听闻,认真思虑之后问道:“陛下,若是权豪仍然和瑶民连气相生,那连权豪一块剿了,不就好了?” “大司马所言有理。”朱翊钧一愣,沉默了片刻,认同了谭纶这个说法,他的说法非常符合践履之实,权豪既然还要违抗明旨,直接坐罪论斩,把权豪直接一块剿了,不就结了? 万士和思虑再三说道:“陛下有仁心仁德,臣以为此乃大明之幸,但是公然违抗朝廷明旨,臣以为不应姑息。” 次辅吕调阳询问道:“元辅以为呢?” “臣以为陛下所言有理。”张居正的表态突出了一个模棱两可。 陛下主张不杀,又赞同谭纶连权豪一道剿灭的暴论,所以张居正说陛下言之有理,但是是杀还是不杀?还是说,只要陛下说的都是对的? 尊主权是张居正变法的核心,所以他这话的意思是,只要陛下说的都是对的。 “那就杀了吧,朕远在北衙,而两广在极南,任事大臣面临如何困境,只言片语也说不清楚,既然证据确凿无误,那就杀。”朱翊钧最终下了决断,明公们都说要杀,连最温和的万士和都很明确的说,不主张宽宥姑息,那就杀了就是。 一定要注意到,两广缙绅弹劾凌云翼嗜杀,请求朝廷宽宥一二,而不是说凌云翼在指鹿为马,混淆是非黑白,凌云翼绝不是办得冤假错案。 两广缙绅也知道电白林氏和广州伍氏该死,只是请朝廷宽宥。 朱翊钧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大司寇和大宗伯就不用为难了,案子顺利推进到了下一步。 其实凌云翼面临的局面远比朝廷想象的更加困难,若非矛盾激化到了一定地步,凌云翼一个儒学生,也不是嗜血之辈,他若是不杀人能把事儿办了,不愿意做个老好人,你好我好大家好?正因为矛盾激化到了一定地步,凌云翼才要向朝廷请援。 张居正认为杀不杀都行,杀可以震慑权豪,给凌云翼更多的支持,不杀可以有更多的政治余地,给凌云翼在地方,更多进退的空间。 张居正主张杀,因为他不想看到两广和西北一样,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凌云翼杀权豪缙绅,就是不跟地方蛇鼠一窝的具体表现,他当国的时候,要保证大明不再出现任何一个藩镇。 廷议终于结束了,张居正再次开始讲筵,很多书陛下已经可以很顺畅的读明白了,所以教授的速度极快,陛下学的真的很好。 而朱翊钧在讲筵之后,开始询问漕粮箱的若干问题,而后开始询问钱法,尤其是铜钱,大明要是铸钱赔钱,那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最后水会枯竭,树会枯萎,这必须要问清楚的。 张居正听完皇帝询问,抖了抖袖子,找了一本泛黄的奏疏说道:“臣有本代呈。” “嘉靖三十四年四月,时任户科给事中的殷正茂,上奏开铜矿鼓铸铜钱,以舒缓朝廷财用大亏,铸息利厚,彼时朝廷东南平倭,西北抗虏,国朝捉襟见肘。” “当时核准,但是户部认为投入巨大,不如云南就地铸钱,结果把事情搞砸了,嘉靖四十四年,罢滇铜。” 铸息是什么?铸息就是铸币税,一两银子换1000个铜钱,而1000个铜钱的所有工本银,在0.625两左右,这就是铸币税。 殷正茂,提倡大力开采滇铜。 “又是殷部堂的奏疏吗?”朱翊钧让张宏呈送,认真的看完了殷正茂的奏疏,十分确信的说道:“殷部堂果然有济世之才。” 殷正茂的意思是将滇铜出滇,在城陵矶、燕子矶、采石矶等地铸钱,长江三大名矶,城陵矶在岳阳,燕子矶在南京,采石矶在马鞍山,都是长江上的良港。 在长江沿岸铸钱,而后散播到大明内外之地,但是这样投入是十分巨大的,首先就要疏通航路,其次就是要长江良港开建,而且还要整顿沿途的私设关隘等事儿。 户部图省事,说:城陵矶五方杂聚,于此开铸恐奸诡易兴;云南地僻事简,即山鼓铸为便宜。所以在云南就地铸钱。 殷正茂在七月上奏,非常不认同户部的做法,认为户部是贪小便宜吃大亏,不把滇铜运出来,钱在云贵淤塞,而终无以为继。 果然应验,就地铸钱导致滇铜无法出云南,造成了铜钱在云南堆积,钱在云南形成了堰塞,而白银却履行货币职责,银贵铜贱,最终,嘉靖四十四年停止云南铸钱。 殷正茂说一年只需要投入39万两工本银,可以得钱6.5亿文,朝廷能盈利53万两,户部在云南投入了2万工本银,铸造3300万文,朝廷盈利2万两白银。 “陛下,臣惶恐,当时户部实在是无奈之举,朝廷亏空空空如也,战事兵祸连绵,哪里能拿得出40万两银子去铸钱,彼时严嵩当国,严嵩党同伐异冤杀夏言,固然奸佞,但是就事论事而言,还是朝廷穷闹出的祸患。”张居正这话又为严嵩开脱的嫌疑,但张居正还是认为,当初户部铸钱,其实还是穷的问题。 按照殷正茂的思路,赚到的53万两银子,要持续投入到长江匪患平定、长江疏浚、海港营建,如此五年之久,朝廷才能真的开始盈利。 户部当然知道殷正茂说的危险,钱会堰塞,一定会发生,但是朝廷没银子去督造。 这个逻辑是这样的,朝廷没银子,所以要铸钱,铸钱是为了盈利,结果需要大笔的投入,可是朝廷没有银子,至此陷入了恶性循环。 朱翊钧笑着说道:“户部现在有703万两银子。” “所以殷部堂当年所画之策,就可以推行了。”张居正俯首说道。 “先生不是不喜欢殷部堂吗?”朱翊钧合上了奏疏,看着上面卷的角,张居正拿着这本奏疏,显然是多次翻阅,上面还有张居正的笔记,显然张居正是仔细研究过的。 张居正理直气壮的说道:“臣只是不喜欢殷部堂在两广,贿政必然滋生姑息,姑息必然有藩镇之虞,臣为大明首辅,当国理政,他现在在吕宋,那就是大明忠君体国的泗水伯。” 朱翊钧笑了笑,让张宏把殷正茂的《议广铸钱以充国用疏》放进政学的橱窗之内,《漕粮箱法》放到了工学的橱窗之内。 漕粮箱法,不完全是张居正的一人之智,而是南衙造船厂所有船工们的智慧。 张居正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陛下亲事农桑,以番薯救荒,宝岐司推广番薯,略有成效,臣请陛下过目。” 宝岐司推广番薯是推广的救荒粮,张居正亲自主持,大明秦岭淮河以北广泛种植,这东西不能用于纳赋,所以种植推广非常顺利,主要是为垦荒的荒田,薯苗只需要一瓢水,一勺粪,就能活。 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大明的番薯产量大约是宝岐司的六成到八成左右,完全看肥力,宝岐司那不是种地,那是把薯苗当祖宗伺候。 主要是肥料上的差别,即便是如此,番薯生民无数。 陕西、山西、一共开设了三十万亩的种田,这些种田并不是连贯的,而是各府县里,都有涉及其中,地窖若干,主要种的是马铃薯,而不是番薯,种植面积已经达到了三万余顷,饥馑饿殍比之往年明显减少。 而河南、湖广的种田只有二十万亩,种植面积也只有两万顷左右,主要产区集中在了一些丘陵地区。 京畿、辽东的种田京畿有四十万亩种田,而辽东只有五万亩种田,种植面积超过了四万五千顷,户部已经有声音说要对番薯征赋的打算,但是张居正依旧不肯,并且认为番薯本就是救荒所用,不宜征赋,但是户部仍然认为万历十年起,就应该征赋,否则借着番薯名义不纳正赋,会蔚然成风。 而这里面,王崇古在西北宣大等地的番薯推广工作中,仍然是一骑绝尘,再次摘得桂冠,以宣府、大同府两府之地,种田三十万亩,种植面积三万顷、亩产为八成,遥遥领先。 主要是十九万的力役安置,人粪多让西北番薯的产量变多,其他地方也就是六成而已。 “朕不知让大司寇回京是对是错,大司寇离开了宣大后,宣大的种田不仅没有增长,还有所降低。”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察觉到了一个现象,吴兑和王崇古渐行渐远了。 更加明确的说,吴兑在作死。 王崇古说两三年内,他还能管得住,那之后,西北闹出什么乱子,他真的不敢保证。 事实也是如此,王崇古离开宣大仅仅一年,他的那些政绩不仅没有得到推广,反而是出现了下滑。 “族党藩镇之虞也。”张居正则非常平静的说道,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局面,他不会归政的时候,还给陛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明。 而此时的王崇古家宅中,已经搬到了王崇古家中的张四维,听闻了朝廷要处斩两广权豪缙绅之后,急匆匆的找到了王崇古。 王崇古从来没改变过自己的立场,他就是想赚钱。 张四维面色不再金黄,但是现在的面色更加恐怖,是蜡黄色的,他振声说道:“生杀予夺,生杀予夺啊!舅舅!我说什么来着?朝廷掌控了生杀予夺大权,我们赚的钱,全都是给朝廷储蓄罢了。朝廷为了银钱,冤杀权豪缙绅啊。” 王崇古看着张四维不敢置信的说道:“你怎么这么喜欢颠倒是非曲直?凌云翼在去年正月就开始张榜,不让缙绅豪户跟罗旁山民乱勾结,已经一年多了,万历三年六月,陛下旨至两广,万历四年正月起开始推行。” “就这,陛下仍然打算念在他们助军的份上,宽宥一二,我,你舅舅,同意杀,陛下不想杀,廷臣同意杀,最后才廷议要杀。” “你能把这个事情发展的顺序捋顺了去思考问题吗?” “朝廷的确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但若是这两家权豪户遵纪守法,朝廷闲的没事干,去威罚?他们那点家产,算什么啊,现在户部里躺着七百万两白银!” “朝廷,才是天下最大的权豪户!陛下才是天下最大的那个权豪户,你明白吗?” 张四维依旧不服气的说道:“还不都是聚敛之臣,苛责鱼肉缙绅而来?” 王崇古深深的吐了口浊气,语重心长的说道:“外甥,你的立场是你自己,这没问题,但是你有没有思考过,人是群居的,没有人能离开他人而活,你会庖厨吗?你会木工吗?你会种地吗?你会吗?你统统不会。” 孟子驳斥农学天子亲事农桑,主要是讨论的就是分工。 王崇古两手一摊说道:“对立而统一,你懂吗?” “你不能只索取,不付出吧,索求和付出是对立,也是统一的,索取就是付出,付出也是索取。杨朱之学贵己已经是邪道了,但是人家杨朱之学,还讲究拔一毛而为天下,不为也,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 “一毛不拔,一毫不取,你只是一毛不拔,却不肯一毫不取,你的想法,甚至还不如杨朱之学。” 王崇古非常支持张居正取缔六十四家书院,这活儿还是王崇古亲自操刀干的,看看张四维的思考问题方式,这哪里是贵己,分明是以我为尊,天下都要围着我转的意思。 新月启航,求月票,把你们的票票,都投给我吧!!!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章 李太后归政,乾清宫大火 王崇古看着张四维说道:“像我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是从外头杀进来,就是陛下也杀不绝,你没发现吗?哪怕是被抄家的顾氏、徐氏,眼下的林氏、伍氏,陛下杀人也就是杀个家主和一堆佣奴、家人罢了,剩余人都流放到边方,过几年风力一过,都要回来。” “就连靖难时候,那些建文朝的众臣,已遭处决示众,仁宗朝时候也都赦免了他们的家眷,他们的家属沦为官籍奴仆者,都释放为民,发还他们田地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这个道理,就连盛传被诛十族的方孝孺,不照样是人丁兴旺吗?” 万历年间不断有风力渲染方孝孺的冤屈,而后朝廷核查了一下当年流放的名单,方孝孺家人流放到,浙江、江西、福建、四川、广东的后人共有一千三百多人。 若方孝孺真的被杀了十族,哪来的这么多的族人? 嘉靖年间,松江人俞斌自称方孝孺的后裔,还喊冤,一些个士大夫为俞斌编纂了《归宗录》鼓噪风力舆论,后来宁海方氏,就是方孝孺的宁海方氏状告官府,俞斌是假冒的,才了结了这场风波。 方孝孺被诛十族的说法,根本就是南衙一些文人士大夫为了明抗位置,刻意制造出来的冤假错案。 王崇古颇为真切的说道:“大族人家,怎么才会死?自杀自灭耳,自作孽不可活,你自己把自己搞得人神共愤,搞得天怒人怨,你不死谁死?” “不是这样的。”张四维立刻说道:“嘉靖八年的时候,清丈厘清京畿勋戚权监占地,张太后父兄的一百万亩田都被夺了去!这不是生夺吗?” 王崇古伸出一根手指大声的说道:“一百万亩田!一百万亩田!一百万亩田!” “孝宗的张皇后父兄,凭什么侵占一百万亩的田!徐阶就够贪的了,他才占了四十二万亩!张氏一家就占了一百多万亩!” “就凭他家闺女嫁给了皇帝吗?那一年,整个京畿八府一共查出了三十万顷的侵占,他家就占了一万顷!定国公、英国公、成国公三个国公府加起来才两万顷,他张家就查了一万顷出来!” “当今圣母家人一共才四千亩地!伱看朝廷有谁去对付武清伯李伟?李伟要四千两银子修宅子,太后非要给,朝廷也是想了办法走工部的账,户部出钱,张太后父兄,在世宗皇帝入京之后,居然还想要像在弘治、正德年间那样猖狂!” “是朝廷不仁,还是权豪不义?” 如果对孝宗的皇后张氏父兄的为非作歹稍微了解,再对比当今圣母李太后的家眷,就发现了差别,武清伯李伟为了四千两银子,闹了多半年。 张氏父兄,直接侵占了一百万亩的田。 张四维和王崇古已经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舅舅,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舅舅的毛呢官厂办得如何了?”张四维不再说朝中之事,有分歧很正常,围绕着分歧持续争吵,只会失去了亲亲之谊,张四维打算说点共同话题,赚钱。 王崇古疑惑的问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这钱嘛,大家一起赚呗。”张四维笑着说道:“能不能请一份永定毛呢官厂志书,我自己办一家毛呢厂。” “可以。”王崇古十分爽快的答应了,张四维要是只对钱感兴趣,王崇古还是认这个外甥的,毕竟是亲外甥,可张四维整天对钱不感兴趣,搞那些诛九族的事儿,王崇古就不能认了。 永定毛呢官厂志是否可以外传,王崇古专门询问过陛下,陛下的回答非常明确的说可以,本来就是羊吃马、羊吃人的把戏,水草就那么多,羊多了马少了。 俺答汗也好,土蛮汗也罢,就失去了战场最恐怖的机动力。 羊毛生意,规模越大越好,规模越大,草原越弱,朱翊钧没有军事天赋,但是经济天赋还是有的,搞一搞经济战,削弱敌人的实力,让戚帅的攻伐更加轻松一些。 王崇古令人拿来一本宫刻本的官厂志,这是三经厂出品的精品,里面的内容包括了官厂的所有增补,官厂志可以在皇庄直接购买,价格比较贵,一套3000两。 “好生麻烦。”张四维翻阅了几眼,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没想到就一个洗羊毛都能复杂到这个地步。 王崇古嗤笑一声说道:“赚钱还嫌麻烦。” 张四维心满意足的拿着书走了,而王谦再次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低声说道:“父亲啊,他真的要赚钱吗?” “这个钱他赚不到的。”王崇古摇头说道:“这买卖看似是鲜花锦簇,风越大,鱼越贵,利越厚,就越难,实则是烈火烹油啊,张四维啊,他做不明白的。” “儿呀,你切记了,张四维这种人为何如此思索问题?与其说是坏,还不如说是无能,我不坏吗?但是我能做事。他张四维要是能把毛呢生意做明白,也算是能干的人了,能干的人,需要花言巧语摇唇鼓舌?” “早就轰轰烈烈开始做了,做成了,就把所有人的嘴堵上了,就像元辅一样,考成法多难,他不还是做成了吗?” “不弘不毅之徒,能干成事儿,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爹我不同,你爹我是不弘而毅之辈,没什么心怀天下的野望,就是为了赚钱,也能做成一点事,比如赚钱。” 王谦则摇头说道:“可陛下和元辅说,爹办事得力,西北安土牧民有功,年前陛下还在皇极殿大朝会,专门下了道圣旨,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给爹加了太子少保啊。” 王崇古想了想说道:“这就是张四维走进了死胡同里,庆赏威罚这四个字,他只看到了威罚,没看到庆赏,朝廷这羊毛生意,真的一直给咱们老王家分一成利,现在还不显眼,一年分几万两银子,明年就是十几万,再过几年,陛下肯给,咱们也不能明晃晃的要。” “父亲说的是。”王谦给自己分类了下,他其实也没有心怀天下的弘,但是他有毅,矢志不渝的收买张四维身边的人,在张四维要办出诛九族的坏事时,就开始动手。 有其父,必有其子。 父子二人都是不弘而毅之徒,他们心里压根就没什么天下,就是为了赚钱。 王崇古再摇头对着王谦说道:“我为什么说张四维蠢而且无能呢?” “你看这次的修纂大明会典,他就不去想方设法的混个副总裁当当,让马自强给抢了去,你说他不是蠢而无能?这么大的功劳,就像当初他重录分校《永乐大典》一样。” 修《大明会典》绝对是大功一件,张四维的确不是张居正的党羽,但是张四维动动关系,混不到总裁、副总裁,混个编修官,那也是资历。 但是张四维连个编修官都没混到。 大明小皇帝朱翊钧在监工,他在给皇城安装避雷针,这东西并不算新奇,早在汉朝的时候,宫殿的顶部会安装一个一块鱼尾形状的铜瓦。 而大明皇宫的五脊六兽,都有一个金属的舌头,伸向天空,舌根连接着一根铁线,延伸到地下,用于避雷。 但是这根铁线不会刷漆,所以偶尔也会有触电和火灾,而且舌头太小了,容易引起散击现象,而新的避雷针则是三尺长的铁杆,用棉布侵蜡再加刷漆的铜线为引线,引入地面。 朱翊钧还做了一件很有趣的试验,雷击磁铁营造法,就是利用大明皇宫地势高容易引雷的特点,在铁块上进行多次缠绕漆包线,产生磁场,进而制作磁铁。 为了让电阻尽量的小,朱翊钧选择了专门做了一组对照实验,一组用银线,一组用金线,一组用铜线,来试着制造。 皇宫,就是朱翊钧的试验场。 朱翊钧主要还是为了引雷,至于营造磁铁,那只是顺带,动心起念充磁实验,主要是为了选石英石矿。 大明烧制的玻璃有的时候会带有浓烈的绿色,从玻璃变成绿色琉璃,这是因为里面有铁料伴生物,大明负责烧玻璃的工匠,已经发现了绿色和铁有关,供给皇宫的无色玻璃,就是用磁铁选过,但是磁力不够大,而且容易消磁。 大明烧制玻璃的流程是,粉碎-除杂-分级-擦洗-磁选,但是一些弱磁性的铁,就无法除去了,就必须用上强磁。 对于玻璃带绿色,大明工匠们选择的办法是简单粗暴的,宫里用的光学仪器玻璃,全都由天然水晶直接粉碎磁选后烧制。 陛下和钦天监用那几块玻璃,直接用水晶烧制而成,这年头天然水晶是宝石之物,为了让皇帝看清楚,直接用水晶,这就是一个皇帝在万历年间拥有的无上权力,理论上,天下所有人都在为朱翊钧一个人服务。 当然那只是理论上,就像皇帝是已知世界最高统治者一样的理论上。 朱翊钧并没有禁止这种行为,但同样,他也想要用闪电来充磁,来进行进一步的磁选。 磁铁的需求迫在眉睫,大发明家朱翊钧,开始了在万历四年四月,窃取雷公之力,制造磁铁。 制造磁铁需要直流的高压电压、需要电阻极小的线圈、需要铸铁合金块,铜铁合金。 而这些,朱翊钧都不缺,电阻极小,朱翊钧直接用上了金线和银线,如果铜线够用的话,手指头粗的金线和银线,也是要收回的,那都是钱。 至于电阻、电流、电压这些玩意儿,朱翊钧根本就不考虑,他都要借雷公之力制造强磁了,还要计算这些? 大明的四月已经进入了初夏,雷雨天气正在增多,如果实验成功,大明的磁铁生产基地将选定在雷雨天气极多的广东雷州,雷州之所以叫雷州,就是因为雷多。 朱翊钧监督着大明宫宦们爬上爬下,将所有的避雷针全都安装完毕,引雷塔也搭建完毕,万事俱备,只欠雷暴了。 这些伸向天宫的避雷针并不精美,张宏觉得有失皇室威严,想要装饰一番,但是朱翊钧用尚节俭否定了张宏的提议,装饰什么,花那个钱干什么,就这样就挺好。 小皇帝带着一群小尾巴回到了乾清宫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些宫人在频繁的忙碌着,从宫里搬出了一堆一堆的东西,朱翊钧一愣,随即赶忙走到了李太后和陈太后的面前。 “见过母亲、娘亲,这是要做什么?”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李太后笑着说道:“移宫。” “前段时间,朝臣们就开始上奏,说皇帝啊,睿哲渐开,本宫不适合继续住在乾清宫里看奏疏了,他们以为我乐意看那些奏疏啊!既然提了,不搬,又要喋喋不休,慈宁宫收拾停当了,我搬过去住。” “皇儿日后只有一个人吃饭了。” “吾日后不能视皇帝朝夕起居,皇儿做事定要惟谨,这张宏还算不错,算是贴己之人,就是这乾清宫有点冷清了,来来回回就那六七个人伺候着。” “先生亲受先帝托付,其朝夕纳诲,终先帝凭几之谊,皇儿定要好好听从教导,咱大明真的折腾不起了。” 李太后和陈太后是极为轻松的。 在她们看来,国朝正在稳中向好,皇帝英明神武,弘毅士人,内阁有张居正、吕调阳,而廷臣大体已经堪用,张翰离朝,马自强取代了万士和做了礼部尚书,廷议多数也是商量着来,而大明皇帝也有专管治权,朝臣们被皇帝训的抬不起头,这大明军也一直在打胜仗,国帑开始充实了起来,连让皇帝修省节俭的奏疏都少了许多。 也是时候了,皇帝正在长大,再在乾清宫待下去,怕是要骂她这个李太后是妖后了。 李太后真的不贪恋权柄,朝臣们一说,李太后就直接动了心思,慈宁宫收拾了四个月,总算是收拾好了,就连潞王朱翊镠也会到慈宁宫住到十三四岁的年纪。 当初张居正请李太后到乾清宫,主要目的是看着点小皇帝的学业。 “不是说大婚之后再搬离吗?”朱翊钧当然看到了那些奏疏,张居正贴了空白浮票,朱翊钧直接画了x。 可是李太后看到后,就打算归政,相比较历史上那些因为权力,闹得母子反目成仇的太后皇帝们,李太后直接撒手,就显得非常的难能可贵了。 比如宋仁宗皇帝直到刘娥刘太后离世,二十四岁才开始亲政,亲政之后,宋仁宗才知道,叫了二十多年的亲娘,根本不是亲娘,亲娘是李宸妃。 宋仁宗号恸顿毁,甚至发兵包围了刘太后家人的家宅,最终并未发作只能作罢。 反观李太后直接轻飘飘的留下了一句,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就准备离开权力的核心了。 李太后实在是对朝政有些厌倦了,不懂还必须要懂,小皇帝整天唠叨那些治国的原理,有些李太后能懂,有些她真的弄不太懂,索性小皇帝明事理,直接交给小皇帝便是。 “娘亲啊,再待下去,怕是各种乱七八糟的话,传的哪里都是,先有何心隐,再有曾光,又冒出个余懋学来,娘亲回慈宁宫享清福去了。”李太后摆了摆手,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儿呀,娘亲给你留了个侍女,这王夭灼,长相秀丽,这身段也不错,而且关键是身世清白,这近前伺候,最主要的便是身世清白。” “裕王府潜邸旧眷又如何呢?那张秋菊还不是吃里扒外!” “身世清白好啊,连个自己的亲戚都没有,而且对皇儿死心塌地。” 李太后看上王夭灼三个原因,长得好看、好生养、身世清白,孑然一身,最适合伴驾左右,其他的通情达理、聪明伶俐都是加分项。 至于身份卑贱,小民出身,李太后自己本身就是小民出身,逃荒入的京师,穷困潦倒的时候,李太后的生父李伟直接把李太后送到了裕王府做了侍女,说是送,其实就是卖。 朱翊钧并没有过多的挽留说道:“孩儿会过去看娘亲的。” “嗯嗯,娘亲走了。”李太后看皇帝听懂了她这个母亲的意思,她的意思很明确,多子才是多福。 李太后和陈太后摆了摆手上了轿撵,向着慈宁宫去了。 初一十五是必须要去请安的,其余时间想去看也不多远的路。 朱翊钧看着王夭灼,打量了一番,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说道:“日后你就住在乾清宫吧,还到内书房读书,也到皇叔那里学乐理。” “奴婢遵旨。”王夭灼行礼领命,她对于李太后的安排,没有任何的不满,王夭灼没有任何反对的想法。 从李太后把她叫到跟前的那一天起,王夭灼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她没有不满甚至是感恩戴德。 皇帝陛下让缇骑追查了陕州卢氏,为她的父亲报仇,她早已做好了打算,衔草结环以尝圣恩。 而对于面前的皇帝,王夭灼就更没有不满了,即便是抛开了皇帝的身份,小皇帝本身也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哪有天生贵人天天被陪练打的?当然这贵人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打别人。 只是王夭灼总是觉得面前这个皇帝,蔫儿坏,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主意,怕是日后免不了被欺负。 “今天就开始通房吗?”王夭灼略显迷茫的问道,通房可是人生大事。 朱翊钧看着王夭灼笑着说道:“你?小豆芽,再发育发育吧,朕可是习武之人!尔还承受不住攻伐。” 十三周岁小皇帝身体还在发育期,朱翊钧最近的武道进步较快,青春期当然会有点冲动,也不是克制,主要为了发育。 王夭灼虽然底子不错,但还是得再发育发育,跟个豆芽菜一样,朱翊钧又不是泰西的神父,好这口。 朱翊钧一直得到了四月中旬,才等到了狂风骤雨来临。 四月十三日,正中午时候,天空的积雨云将天日掩盖,正中午就变的如同晚上一样的昏暗,时不时有电闪雷光在云层中不断的闪耀着蔓延,轰鸣之声阵阵,狂风卷动,黑沉沉的阴云将整个天空压的极低,暴雨随时可至。 朱翊钧已经反复下旨,让下雨天所有宫宦远离引雷塔,谁不听诏令,被雷劈了,就自认倒霉。 引雷塔三十多丈高,几乎和大报恩寺琉璃塔一样高,直挺挺的伸向天空。 朱翊钧站在窗口,任由狂风夹带着清凉之气,吹动着帷幕猎猎作响。 “把窗户关上?”张宏低声询问着陛下的意见。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用。” 他刚说完,话音还未落下,一道撕裂半个天空的闪电,迅速划过了天穹,如同蛛网一样的分叉,将整个天空照亮,闪电划破苍穹的声音,如同撕裂巾帛之声。 就连建极殿顶上的碳化黝黑色的伤口,也在雷光中若隐若现,那是隆庆四年被雷劈出来的伤口,那年朝臣们争相上谏,劝隆庆皇帝修省。 闪电顺着天穹向着引雷塔而去,电光打在了塔尖之上,顺流而下,流向了地面。 并没有朱翊钧设想中的噼里啪啦带火花的模样,就只是劈到了塔尖上,而后轰鸣的雷声传来。 引雷塔工作正常。 倾盆大雨狂泻而下,这一场大雨持续了仅仅小半个时辰,就慢慢变小,而后开始放晴,等到天空完全放晴的时候,朱翊钧带着张宏等一众去点检,自己的磁铁是否制作完成。 “陛下,好像成了,但好像又没成。”张宏在放晴的午后,打开了木箱,将缠绕的铜线绕开,拿出了一块铁片,铁片被吸了过去,张宏抠动了下,便抠了下来。 而后开启了金线和银线,结果都差不多。 这铁块有磁性,但也就是个吸铁石的水平。 经过了繁琐的检验,朱翊钧宣布,充磁虽然成功,但科研探索失败,强磁铁并没有得到。 实践证明,闪电的确可以充磁,但是永磁铁的的强弱,还是跟材料有关。 失败是成功之母,朱翊钧也没打算一次成功,他其实就是想证明一件事,那就是雷电并非天人之怒,他想要破除的是天人感应的说辞。 从隆庆六年起的客星,到最近的四川火流星一赤一绿,朱翊钧已经被这一套搞得有些烦躁了,之所以建立这座引雷塔引雷,磁铁的充磁只是顺带,只是一个小实验,最重要的就是破了这一套天人感应的玩法。 不懂的东西,是大明还没搞明白的万物无穷之理,而不是所谓的天人震怒。 引雷成功才是这次引雷塔的目的,雷、流星、日食、月食、客星都是一种自然现象,而不是推给天人震怒示警。 皇帝的身上也有枷锁,而这引雷塔是他的破枷锁的那把利刃。 朱翊钧将自己的研究与发现,张榜公告。 在朱翊钧忙着折腾引雷塔的时候,张四维在忙着折腾毛呢厂,他失败了。 他的失败和王谦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一次王谦没有阻拦张四维,也没有买通任何人,而是张四维自己没做成功。 永定毛呢官厂志,在皇庄有售卖,并不是张四维一个人探索,而是很多商贾闻着味儿就过来了,而后在永定河畔,数日之间,十几家工坊应声而起。 需求的确在,大明毛呢官厂主要是供给军需,只剩下点边角料给民间,民间的商贾可谓是一料难求,朝廷都把工艺直接公之于众,按照道理来讲,直接上马就可以了。 照葫芦画瓢,也能达到,但是很快,商贾们就发现,这毛呢生意,没那么好做的,最后只留下了一家毛呢厂叫永升号,直接宣布成功,而这个东家极为神秘,并没有留下太多的消息。 王崇古却知道,永定河畔唯一成功的那一家东家姓李,武清伯李伟的李,但其实真正的主人是皇帝,那根本就是个皇庄,这个永升号毛呢厂,根本就是皇帝给李太后的礼物,李太后如此轻易归政天子,出乎了王崇古的预料。 明明陛下已经否决了移宫的提议,太后却自己离开了,这让已经准备好了站队的朝臣们,格外的失望。 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的归政呢? 斗起来!最好像当初张太后和世宗皇帝那样斗起来,才算热闹。 这座毛呢厂不大,规模只有官厂的十分之一,一年顶多盈利两三万两银子,但这笔银子显然是给李太后自己支配。 王崇古如何知道如此秘密的事儿?因为是陛下直接告诉他的,这永升号的毛呢厂也是他在经营。 王崇古觉得皇帝这买卖做的不亏,甚至是大赚,哪怕是把整个毛呢官厂都打包给李太后,这事都不见得是小皇帝吃亏。 顶层权力的撕裂,造成的动荡,是极其危险的,而一场本该波及整个大明的剧烈的动荡,连个火苗都没燃起,就归于平静了。 张四维的买卖失败,是情理之中。 官厂必须紧靠水源,水边的地就是一大笔钱,营造又是一大笔钱,营造之外还有雇佣人工,这又是一大笔钱,这就筛选掉了一部分的人。 如果仅仅是钱也就罢了,还要打通原材料的供应,比如发酵金液洗涤的羊毛、比如白土、比如宫廷秘方草木灰结晶物等等,这些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打通的,哪怕是朝廷已经说明了一视同仁的对待,可是白土供应,官厂扩张都不够,从何处购得? 没有朝廷政策的支持,王崇古就是天大的本事,官厂也做不到如此规模。 即便是打通了原材料供应,还有一个巨大的难题,那就是人工,无论是力役,还是织工,在朝廷官厂扩建的时候,就必须比官厂出价更高才能雇佣的到人工,这又是一笔巨大的投入。 王崇古趁机扩大了一波官厂的规模,将这些失败的生意,全部划拉到了自己名下,不是强取豪夺,而是极为合理的价格,商业竞争的事儿,怎么能说他王崇古落井下石呢? 让王崇古有些意外的是,永定官厂周围诞生了一大堆小的手工作坊,这些手工作坊做的事儿不是毛呢,而是供应,大明的百姓是很勤劳的,官厂若是堆积了羊毛,可以交给他们去清洗,而官厂的毛呢也可以交给他们去做成成衣,官厂的营造则可以雇佣力役。 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机盎然。 王崇古回到家中已经是夜上柳梢头,他哼着山西小调,他的心情极好,毛呢厂的扩张速度远远超出预料之外,他打算今年年底跟陛下好好商量下,把一成的比例分红,换成固定的十万两分红,再多他怕银子要了自己的命,银子太多也烫手。 他盥洗了一下,来到书房,准备明日的廷议。 王谦冲进书房的时候,入门被门槛绊倒,重重的摔在地上,即便如此,王谦根本顾不得自己是否受伤,满脸的惊魂未定,整个人都在颤抖,惊惧无比的说道:“爹!宫里传来消息,乾清宫失火了!” “看看,你年轻了吧,上次宫里还传出消息,陛下龙驭上宾了呢!杨太宰被吓得晕厥过去,陛下第二天出现在了文华殿上,宫里那冯大伴老是传些假消息出来,这都第四年了,这鬼把戏,还没有玩腻呢?”王崇古根本就不信这种消息,已经上过当了。 王谦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趴着,而是以一种蜷缩着的姿态,颤抖的说道:“是真的,宫里方向,火光冲天!” 王崇古窜出了书房,看向了皇宫的方向,整个人开始抖,然后开始暴怒了起来,他立刻对着儿子说道:“速去打听消息,看陛下是否有事!” 李太后的归政在历史上也是轻描淡写的,可是你看正德年间和嘉靖初年的那些党争,一夫一妻的张太后,搞出的那些个幺蛾子事,就知道大明顶层权力的撕裂确确实实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党争和恶果。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 理解谭纶,认可谭纶,成为谭纶 入住乾清宫的宫婢王夭灼在大火烧起来的第一时间,就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刚搬到了乾清宫内王夭灼还有点睡不着,注定要侍寝的她多少有点激动,她总是睡不安稳,闻到了味道就睁开了眼,她稍微迷茫了一下,面色剧变如同惊醒的兔子一样,穿着亵衣就要闯皇帝的寝宫。 乾清宫一共有九间房,这九间房里都可以住人,东西两梢间为暖阁,暖阁的地下设置火炕,而在东西有廊庑有穿堂和左右廊房相连接,整个大明皇宫都是这种木制的楼堂宫轩很容易烧起来。 王夭灼在门前大吵大闹,朱翊钧从里面穿好了衣服走了出来,看着王夭灼光着脚、穿着亵衣满脸惊慌的神情,令人拿来一件鹤氅给王夭灼披上,笑着说道:“慌什么慌。” 王夭灼看着皇帝有些不敢置信,面前的人,似乎早有预料,宫里起了大火,皇帝居然还把衣服穿好了,才从寝宫走了出来。 “走了。”朱翊钧揉了揉王夭灼的头发,走在前面走,乾清宫算上王夭灼一共八个内侍,走出了乾清宫。 火光冲天。 万历四年四月十四日,刚刚引雷成功的朱翊钧,终于得罪了天人,招致了天火降临,起因不明的大火,从金水桥西侧的归极门骤然腾起,蔓延至皇城的皇极、中级、建极三大殿。 狂风裹挟着烈焰,卷成几丈高的火舌,但凡舔到木质结构的楼堂宫轩,就迅速燃起一片火海,屋瓦在火中噼里啪啦地爆炸,满天纷飞。 火焰炙热,照亮了一个个惊恐万分的面孔。 朱翊钧刚走出乾清宫的殿门,就看到恭候在宫门外的冯保等人,冯保自从被拿了乾清宫的职务后,就不得擅入宫门,有什么事儿外面递纸条,老祖宗对这件事没什么不满,毕竟张宏和冯保的斗争,维持在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张宏专门安排了婢女和徐爵互通有无的传递消息。 此时的冯保再也顾不得宫禁什么的,急匆匆的跑到了皇帝跟前,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冯保握着宫里的举报箱,酉时二刻,冯保点检举劾的时候,看到了一张纸条上,写的是:宫中或有大火。 冯保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情报这个东西就是这样,越简单越真切,越是复杂,细节丰富,越是不可信,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甚至是各种细节对话,这种情报不看也罢,但是字越少事儿越大,冯保不敢有任何的懈怠严阵以待。 当时冯保就安排了人做处置,准备应急方案,当听闻走水之时,立刻就通禀了皇帝,大火已起,请皇帝避难。 所以才有冯保匆匆赶来,万历元年正月二十九日的刺王杀驾,也是先纵火,然后行刺。 冯保最担心的还是皇帝,但是皇帝好好的出现在了冯保的面前,让冯保长长的松了口气,冯保差点就吓死了,这次得亏是救驾得力,否则脑袋不保。 宫里换了主子,冯保这个奴才必死无疑,哪个皇帝不换自己人上台? 避难的地方在慈宁宫,慈宁宫的设计,没有穿堂和廊房相连,所以小皇帝可以前往慈宁宫避难,宫里的大火不会蔓延到那里。 “冯伴伴能提前示警,大火烧起就赶来救驾,火离乾清宫还有几丈远呢,冯伴伴免礼免礼。”朱翊钧的心情并没有太差劲儿,还叫冯保为冯伴伴,证明心情不错。 大明皇宫失火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这个权力的正中心,就是矛盾相激最剧烈的地方,张居正和皇帝师徒二人,搞得天怒人怨,甚至打算对天人感应说发起了进攻,那还得了? 相比较上一次冯保姗姗来迟,这一次冯保在大火没有蔓延到乾清宫前就已经示警,这个老祖宗已经非常合格了。 “让人把宫里贵重的东西都搬出来,送到慈宁宫去,朕先在慈宁宫短住几日。”朱翊钧有条不紊颇为平淡的下着命令,说道:“给王妹妹拿双鞋出来。” “臣遵旨。”冯保再次俯首说道,带着宦官入殿开始抢救,把宫里值钱的东西,全都搬了出来,打算搬去慈宁宫,在冯保带着人入殿之后,赵梦祐带着大队的缇骑数十人冲到了乾清宫前,大火烧了宫殿可以再建,大火烧了皇帝,那可万事皆休。 皇帝的陪练们也随即赶到,这十个陪练现在也开始实习,带红盔,在宫内负责戍卫,而火光一起,当值的五个陪练,骆思恭等人,直接脚不沾地的冲到了乾清宫前,骆思恭一路上把自己的盔甲都脱了,跑得快,入火场救人的时候,也方便。 只是赶到了乾清宫,就看到了小皇帝站在广场上,负手看着火光冲天的方向。 “臣救驾来迟。”赵梦祐身上也没有铠甲,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看到皇帝没事,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以当下大明朝廷的收税能力,就是整个皇宫烧没了,也能再建一个,可是陛下没了,就真的没了。 张居正要死,冯保要死,廷臣大半都要更换,一朝天子一朝臣,刚有振奋之意的大明,将会再次陷入泥潭之中。 “不迟不迟,缇帅免礼。诸位缇骑免礼,进去帮忙,把贵重的东西抢救出来,那可都是钱啊,没了都要花钱造的!”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缇骑入殿帮忙。 尚节俭的小皇帝可是很节俭的! 再赶来的便是李太后和陈太后了,两宫太后,几乎是前后脚赶到的,见到了朱翊钧站在乾清宫前的空地上,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皇儿,你有没有受伤?”李太后仔细查看着小皇帝,相比较上一次的刺王杀驾案还碰了头一下,这次完好无损。 朱翊钧笑着说道:“没有,现在的大臣们越来越无能了,上次纵火还送了人到乾清宫来刺杀,现在连个人都送不到朕面前了。” “人为的?”陈太后面色剧变,她一直认为小皇帝就是真龙,只要真龙在朝,大明就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但是这个真龙是活生生的人,只要杀死这个人,大明刚刚恢复的元气,都要散去。 只要是人,被杀就都会死。” 朱翊钧点头说道:“有人检举,说或有大火,果如是,自然是人为的了。” “该死,该死!”陈太后直接生气了,她多少有点想不明白,朝臣们不天天吵吵嚷嚷着,说要一个明君吗?明君就在眼前,若是害死了,天下再出一个明君的几率会多么的渺茫? 真的是太该死了! 乾清宫贵重物品被送到了慈宁宫,朱翊钧看着火光,眼神晦暗不明,他在思索很多很多的事儿,并没有多么生气,这都是传统艺能里,朱翊钧也有防范,火势越来越大,朱翊钧也不在让宫人们继续救火了,就这么烧的干干净净也好。 损失是极大的,右顺门开始,大火烧到了武成阁、皇极门、左顺门、文昭阁、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乾清宫和坤宁宫,等于说把大明皇宫中轴线上的建筑,一把火都给点没了。 大火席卷之下,烧光了能烧光的一切,火势才慢慢的降了下来,缇帅已经给宫门落了锁,任何人不得出入宫廷,准备大肆清宫,宫里所有的宫婢都要过关,势必要把这个歹人找出来,给陛下一个交待。 朱翊钧在慈宁宫写了个纸条,上面内容是:明日如常廷议。 失火归失火,上班归上班,廷议还是得廷议,文华殿停摆一天,朝政就不能正常流转,大明诸事就得耽误一天,新政就要耽误一天,大明振奋就要耽误一天。 张居正在大火一起就匆匆的赶到了午门外,要求打开宫门,进宫觐见,这是非常违禁的事儿,但是张居正也顾不得了,他就是要夜叩宫门见一见皇帝,最少要确定皇帝没事。 而后大明的廷臣和百官都云集在午门外,等待着皇帝的昭命。 徐爵是从篮子上被放下去的,宫门是绝对不能开的,徐爵只是将陛下亲笔手书的纸条给了张居正,而后坐着篮子回到了宫里。 徐爵没有说一句话,在徐爵看来,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连张居正都是嫌疑人。 要知道,张居正可是文官魁首,在宦官眼里,这些文官统统该死。 张居正看到了皇帝的亲笔书信,才算是缓过神来,陛下没事,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但是皇帝的御旨,又让张居正有点呆滞,发生了这天大的事儿,皇帝第一时间居然是要求廷议如常!陛下勤政如此,本该是一件幸事儿,这是从公的角度去考虑,但是从私的角度去考虑,皇帝可是他这个首辅最出色的弟子! 太岁头上动土!不知道他张居正是如何心狠手辣之徒吗!张居正和仁义礼智信根本就不搭边。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朱翊钧却睡的很安稳,火势减小后,他就打着哈欠直接睡了,而李太后和陈太后急的一晚上没睡,让冯保必须把这个贼人抓到,而且要瓜蔓找到背后的真凶。 王夭灼伺候在皇帝近前,她看着小皇帝的那张脸,多少有点痴迷,她想不明白,这么大的事儿发生了,这个小皇帝居然还能如此淡然,还能睡的这么香。 这可是人祸,面对如此骤变,居然面不改色,还把衣服传的极为规整。 人祸,纸条的出现就是最大的佐证,这件事一定是人为,而不是天灾,现在大明皇宫装着避雷针,哪来的天人震怒! 宫门一锁,与世隔绝,大明朝的皇宫内就是个典型的零和博弈,零和博弈之下,想要找个人易如反掌,很快冯保就找到了检举的那个小黄门,这小宦官说自己也是偶尔听说,顺藤摸瓜,找到了放火之人,但是找到的时候,此人已经悬梁自尽了。 冯保不是来迟了,尸体已经凉透了,此人放火之后,畏罪自杀了,线索似乎到了这里就断了。 似乎如此,但其实线索完全没有中断,这个放火的内鬼虽然物理死亡,但是他的一生已经被东厂番子们完成了侧写,一个活在纸上的人,出现了。 内鬼一生的轨迹变得格外的清晰,而后从各方各面开始入手盘查,让人格外意外的是,所有的线索,再次指向了一个人,人在新郑的高拱。 冯保人都傻了,他和高拱有仇怨,二人的关系就是恨不得对方第二天就直接死掉的关系,搞得他冯保要刻意制造冤假错案一样! 可是所有的线索,目标是格外一致的,冯保知道不对劲儿,赵梦祐也知道不对劲儿,最重要的是高拱没那个本事,人失去了权势,鬼都不会上门去,高拱就是个有点本事的缙绅,但是想在京堂翻出点浪花来,还是做不到的。 上次高拱回京,除了葛守礼和张居正,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这就是失去了权势的结果。 一切都不对,这就是查案的方向不对,而这一次,赵梦祐开始了进一步的追查,高拱做不到,那就是有人顶着高拱的名头在做事。 阴谋这个东西,想做成,那么牵连的人越多,只要想查,总能搞明白真相。 次日的清晨,朱翊钧的精神还算不错,群臣们再次来到文华殿前,看到了一个满是灰烬的火场,按照嘉靖年间三大殿着火的处置方法,京军开始进宫处置火场。 嘉靖三十六年,总掌五雷大真人的嘉靖皇帝,雷雨大作,火光骤起,三殿两楼十五门俱灾烧毁,第二天军工三万人开入、五千辆车开始入场,每天寅时,小时辰是凌晨三时,就开始入宫,一直到晚上酉时,小时辰就是十九时,足足干了十多天,才把火场清理干净。 万历四年四月十四日,大明皇宫中轴线所有建筑物,全都被烧没了。 张居正看着火场,愣愣的出神,太糟糕了,眼前的场景,和他的心情一样的糟糕,他昨夜才夜叩宫门,今天直接干了件更僭越的事儿,阻拦了廷臣入殿,单独奏对。 “臣拜见陛下,臣愧对先帝所托,陛下所倚重,致使陛下深陷困境,而无计可施,臣有罪。”张居正跪在地上,话音刚落,就已经潸然泪下。 “哎呀,先生快快请起,何罪之有?”朱翊钧依旧带着笑意说道:“只要没有杀死朕,先生就无罪,免礼免礼。” “先生啊,从永乐十九年迁都起,大明北衙皇宫失火四十二次,平均每五年一次,其中火灾最大的是永乐十九年迁都北衙,成祖文皇帝刚迁都到北衙,四月份皇宫就被点了,这一次失火,一直到正统六年,三大殿才开始重新修缮。” “永乐二十年,乾清宫再次失火,成祖文皇帝寝宫又被点了。” “正德九年正月,乾清宫再次失火,火烧了整整三个时辰,乾清宫、坤宁宫烧光了。” “嘉靖元年,世宗皇帝刚入京还没一年,清宁宫等三宫失火,四年三月仁寿宫失火;八年十月,乾清宫大火,十年正月宫里再次失火。” “嘉靖三十六年四月的一场大火,三大殿、文武二楼、左顺门、右顺门、乾清宫、坤宁宫、午门全都烧的一干二净,爷爷能怎么办呢,也不能怎么办,只能下诏重修。” 朱翊钧又不是不读国史,他清楚的知道,处于权力斗争正中心的皇宫,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大火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这个皇帝的命。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说道:“臣恳请彻查凶手!” “先生认定是人为的?”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平静的问道。 “绝不可能是天灾,中午暴雨,陛下引雷塔功成,臣虽然不懂,但是臣自己家里也搭了一个引雷塔,确实可以…遮蔽天机,可避雷震,臣虽然不懂,但是这引雷塔避雷,绝无可能是天灾!”张居正立刻回答道:“就是有人故意纵火!” 张居正不相信任何人,皇帝宫里种地,他在朴树下种番薯,宫里搞色散实验,他非要亲自查看,宫里搞千里镜观星,张居正也有两台,他不相信皇帝身边的宦官,就像徐爵连张居正都怀疑一样,张居正是生怕小皇帝被蒙蔽,而宦官是觉得张居正也是嫌疑人之一。 这避雷之术,太像那些个法术了,张居正也是怕小皇帝误入歧途,沉迷于道法之类的东西,所以自己也搭建了一个引雷塔和宫里的是一样,而且避雷针,他也安装了不少,就是为了做对比实验。 结果就是确实可以避雷,所以,这雷震绝对不是什么天人示警,只是还没有弄明白的万物无穷之理罢了。 那这场大火,就不是雷击天灾,而是故意纵火。 “还以为先生又要说息事宁人呢。”朱翊钧是有些意外的,他还以为张居正会像上一次一样,把这次的失火案作为政治筹码兑换出去,即便真的兑换出去,朱翊钧也不责怪张居正的选择。 万历元年正月那会儿,给先帝修陵寝,就只有不到40万两,大明都快散架了,只能如此交换。 现在大明新政正在推行,把宫中失火作为筹码交换出去,朱翊钧也是认可的,委屈这东西,谁还不受一点?不如意十有八九。 脱离任何时代背景去讨论政令,都是不度世势的贱儒,是违背自然发展规律的。 “臣死罪!”张居正自己都眦睚必报记仇的很,当然知道自己的徒弟也记仇,所以他去年冬天,才把高拱拉到京师来,要重启刺王杀驾案,哪怕是牵连广众,也不能让陛下受这个委屈。 但是皇帝的选择是,不重启旧案,翻旧账,而是为了国朝的稳定,为了新政,选择忍受这份委屈。 委屈多了去了,朱棣兴高采烈的从南衙迁都北衙,刚住了三月的新房子被人点了,还不能发作,过了一年,自己住的寝宫又被点了,五次北伐、六下西洋(第七次是宣德年间)的文皇帝能能怎么办呢? 只能修省,是自己招致天怒云云。 “先生就不要一直死罪死罪的,搞得跟言官一样。”朱翊钧再次纠正了张居正,大明新政轰轰烈烈的展开,朱翊钧和张居正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朱翊钧死了,张居正必然下野,甚至死的不明不白。 朱翊钧虽然没有儿子,但他有个弟弟,把朱翊镠抬上来做皇帝就是,可张居正这首辅、冯保这老祖宗必死无疑。 皇帝根本不怀疑张居正,即便是最后查出来真的是张居正做的,朱翊钧当然会杀了张居正,但也只怪自己识人不明,轻信他人,张居正的政令,他是绝对不会取消的。 朱翊钧比张居正更希望大明再兴,让大明再次变得伟大,是高于自己生命和荣辱的使命。 张居正如此,朱翊钧更是如此。 “彻查是一定彻查的,先生,咱给先生讲个笑话,这次还是高拱,哈哈哈!”朱翊钧说完自己都笑了,冯保和赵梦祐都不信,高拱那个倔老头,胆子很大,手腕狠辣,但是他现在没那个能力。 张居正听闻已经查到了凶手,立刻振声说道:“陛下,臣请缇骑立刻前往缉拿要犯回京,徐行提问。” “高拱,朕见过了,朕觉得不是他。”朱翊钧摇头说道。 “凶手既然想要追查高拱,那就追查,自然会露出马脚来。”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 朱翊钧懂了,这就是常见的政斗手段,敌人使用了阴谋诡计,顺水推舟,皇帝似乎上当了,但其实就是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然后打伏击战,如同戚帅在青龙堡搞得这一出儿,诱敌深入。 “嗯,冯大伴、缇帅,发兵新政,把高拱逮…请回来询问吧,是请,不是逮,高拱旧疾缠身,可不要把人绑在马背上,万万使不得的,朕虽然不喜欢高拱,不认同高拱的新政,但是他还是有功于社稷的,慢慢进京就是。”朱翊钧不是阴阳怪气,他不赞同高拱的做法,不喜欢高拱,但高拱毕竟是有功于社稷。 在朱翊钧这里,但凡是做个人,那皇帝就会把对方看成是个人。 “臣等领旨。”赵梦祐直接点缇骑发兵新郑,那是高拱的老家。 “陛下,臣请戚帅回京。”张居正再次俯首请命,请戚继光回来的意思很明确,张居正打算大开杀戒了!既然要掀桌子,张居正和小皇帝的处置方案都是如出一辙的,超级加倍! 直接点兵围杀,把反对者物理消灭的干净,就彻底解决问题。 张居正发现谭纶的激进是很有道理的,理解谭纶,认可谭纶,成为谭纶,张居正打算掀桌子,杀他个血流成河,杀他个天朗气清出来,敢对皇帝出手,那就要承受皇帝的怒火。 朱翊钧摇头说道:“那大宁卫呢?不要了?” 张居正俯首说道:“可以给土蛮汗让步,不封王给互市,将大军调回京师。” “朕不给土蛮汗让步,大宁卫军事调度,仍按旧令,大宁卫不容有失。”朱翊钧非常不赞同的说道,相比较大宁卫,清算之事,可以延后进行。 “陛下!”张居正端着手,这次他非常的固执。 “先生,国事危险!”朱翊钧仍然不赞同。 张居正再摇头说道:“王者无私!” “国事有轻重缓急,矛盾有主要次要,这是先生教朕的道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孟子·尽心章句下》之法,先生怎么能分不清楚轻重缓急和主要次要呢?占领大宁卫为国之长策,绝不容失。”朱翊钧非常坚持,他也非常的固执。 “臣没教过这句话,洪武年间,这句就被删减了。”张居正立刻反驳说道。 朱翊钧正襟危坐,开口说道:“大凡国之所恃以立者有三:曰民,曰社稷,曰君。人皆知君为尊,社稷为重,而不知民之所系更甚切也。” “以我言之,民虽至微,然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何也?” “虽无可尊之势,而有可畏之形,民其至贵者也;社稷虽系一国之镇,然民以土为供,而报祀为民生而报也;民以食为天,而祈谷为民命而祈也,不可与民而并论矣,所以说社稷次之。” “至于君,虽为神人之共主,然临抚兆庶,皆由于民心之爱戴也;保守疆土,皆由于社稷之安宁也,又不可与二者而并论矣,所以说君为轻。” “夫君、民、社稷轻重之等有如此。为人君者,可不以民、社为重,而日兢兢以计安之乎?” 朱翊钧直接来了一段全文背诵,笑着问道:“先生教过。” 张居正惊疑不定,这的确是他的批注,讨论民、社稷、君的关系,但他记得非常清楚,他讲筵从来没讲这段,按照皇明祖训,这是被删掉的内容,他自然不会教授,他惊讶无比的说道:“这是随笔注解,不是四书直解,臣没教过!” “是不是先生说的话?”朱翊钧颇为淡定的说道。 “臣在嘉靖三十五年回京的时候,的确批注过这段,但是,臣没有呈送御前。”张居正印的四书直解里没这段。 “朕让礼部尚书马自强给朕找来的。”朱翊钧颇为确定的说道:“这的确是先生教的道理。” “朕意已决,戚帅仍在大宁卫,等他回来再清算也不迟。”朱翊钧用张居正的道理反驳了张居正。 掀桌子自然是要掀桌子的,但是要到大军凯旋,永平卫军兵接手大宁卫防务为止,这是国之长策。 “宣大司寇进殿来。”朱翊钧让张宏把王崇古叫进来。 王崇古入门就跪,膝行到御前,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臣有罪,臣愧对陛下圣恩。” “还请陛下念在臣西北主持封贡、安土牧民、安置十九万流民、开垦荒田、推广番薯生民、督办毛呢官厂的微薄功绩上,饶臣一家老小性命。” 王崇古很清楚宫中大火是谁干的,朝中有能力、有胆量、有动机做这件事的范围真的很小很小。 这次,已经没有杨博出来平事了,王崇古根本不打算平事,这天大的事儿,他哪有遮天的本事,他只求自己和儿子能够不被牵连其中。 王崇古只恨自己毒蛇放的晚了,没把张四维直接毒死。 朝中最激进的是谭纶,其次才是王崇古,而后是皇帝,最后是张居正,最保守的是吏部尚书万士和。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二章 莫须有和意欲为(为盟主“人生那么多不完美”贺!) “大司寇读矛盾说吗?”朱翊钧问了一个和宫中失火案无关的问题。 王崇古敏锐的察觉到了皇帝对他的称呼仍然没有变,立刻说道:“臣读过,而且读的很好!” “陛下,这次的大火案,是因为新政涉及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矛盾正在逐渐激化到一种剧烈的地步。” “考成法,伤害的是官吏的切身利益,不再依仗同师同乡同朋同榜同党进位,只能依仗事功,可是这天下多为平庸之辈,官吏自然是百般反对,不能姑息相互托庇,自然是反对者众。” “清丈法,伤害的是权豪缙绅的利益,大明两百年来,大抵如此生活,自从孝宗以来,皆以四百万顷征收税赋,而现在已经到了五百余万顷,这清丈下去,把侵占隐瞒的田亩,都清查出来,权豪缙绅如炙热烈日之下的魑魅魍魉一般无所遁形。” “开海法,伤害了东南豪商的利益,海禁之下皆是贩私,不给朝廷纳赋久也,唯恐朝廷设一关,耽误了他们的买卖,这开海事,东南豪商不仅要纳税,朝廷还要跟红毛番做生意,前年抢生丝,今年争海贸利。” “强兵法,强兵征战,则无法依敌自重,朝廷本就掌控生杀予夺之大权,今日再强兵,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故此辽东自杨兆、赵完责至去岁的刘台,奸臣层出不穷,皆因出塞大胜自辽东李成梁起,大明这才想了起来,原来我大明也是能塞外取胜的。” “度数旁通法,国税改制,那等同于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六册一账,要想贪蠹、姑息养奸,再无可能,这复式记账法,可谓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时人莫不称之为酷烈之法。” “陛下,臣稍微列举新法,这新法在肉食者看来,莫不是洪水猛兽。” 朱翊钧听闻王崇古如此描述大明主要矛盾之下的各种次要矛盾和新政带来的影响,继续问道:“那大司寇以为大明新法如何?” “好!”王崇古俯首帖耳却大声的说道。 “好?” 王崇古再次斩钉截铁的说道:“好!” “腐儒贱儒看待问题都是片面的,他们看不到这些新法带来的影响,只想世袭罔替的收租过活儿,却没想过这些新法背后的意义,苛责官吏,则法度严明,即便是对于豪强缙绅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非要殷部堂那般抢人家门,搬人床榻,甚至凌总督那样,直接杀人全家才好?” “有国法在上,多是一件美事,无规矩不成方圆。” “臣以去岁山东馆陶至东昌府驿路为例,隆庆四年驿路被毁,始终无法再修,直到去年考成之下,驿路贯通,馆陶、广平商货,不必绕道濮阳可至运河贩售,馆陶广平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新政新法,带来的是改变,而在改变之下,非要守旧崇古,却不肯因时循势而动,看不到新法改变之下的欣欣向荣。” “陛下,臣督办永定毛呢厂,毛呢厂周围聚集小民万余,他们终日辛苦劳作,若能学得技艺,入厂为工,未必不是个营生,讨得到婆娘,生得了娃娃,甚至还能读书识字。新法并不是坏,而是变。”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下气数已经穷尽了就要有变,变法才能将穷途末路打通,通畅了才能长久。”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说道:“大司寇不愧是读书人,矛盾说读的精透。” “臣不过一谋利愚夫罢了。”王崇古再拜,汗流雨下,通常情况遇到了这种事儿,越是沉着平静,代表着这背后酝酿的血雨腥风越是令人恐惧。 “这场大火就是大明矛盾剧烈的具体体现,为何有人纵火?还不是因为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吗?”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大司寇矛盾说读的这么好,为何没读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呢?” “为恶之徒非大司寇所为,大司寇最近督办毛呢厂尽心竭力。” 王崇古当然愿意相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是他知道那是个美好的愿望,他斟酌了一下,选择了实话实说,这个时候了,打哑谜就是用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死。去赌皇帝大发善心,他郑重的说道:“臣惶恐,如实奏禀陛下,臣不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就像臣不信国朝有法一样。” 刑部尚书不信国有国法,这就是王崇古基于践履之实的最大感悟。 王崇古为何如此畏惧皇权?因为他知道,在大明帝制的制度设计之下,只要皇帝活着,他就大明唯一的那一片天,没有其他。 高拱当国又如何呢?还不是一道懿旨就只能灰溜溜的滚回去? 杨廷和左柱国又如何?只因为和旁支入大宗的嘉靖皇帝意见不和,就被赶了回去。 大礼仪之争,从头到尾都在争一个字,嗣。 嗣的意思是,就是让嘉靖皇帝认孝宗为爹,认一夫一妻张皇后为娘,然后兄终弟及登皇帝位,而嘉靖皇帝到了京郊停下车驾,礼部尚书毛澄,让嘉靖从东华门入住在文华殿,先当太子,再当皇帝。 嘉靖皇帝在京郊,不肯如此,摆明了要直接当皇帝,不认孝宗当爹,最后的结果,就是嘉靖皇帝直接在奉天殿登基,根本没去文华殿当太子。 大明帝制的制度设计之下,皇帝真的要跟一个臣子计较,只要不犯蠢,只要皇帝还活着,就俩字,无敌。 所以王崇古怕,他知道,有皇帝支持的张居正,根本就是无敌的存在,更遑论现在握着矛盾说、公私论斗争的张居正了。 斗!个!屁! 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大司寇不信朕会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吗?”朱翊钧颇有些玩味儿的说道。 “是的。”王崇古十分确信的说道。 朱翊钧点头承认了王崇古的猜测,平静的说道:“有些事儿朕会坚持矛盾说,但是点了朕的家宅,朕就不能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了,所以大司寇说得对,朕就是要连坐瓜蔓。” “朕一定会把这个人找出来,夷三族,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但是朝廷也有法度,祖宗定过八辟之法,若是有功,也不是不能宽宥,先生以为呢?” 张居正虽然不知道皇帝想做什么,但是还是俯首说道:“的确议功、议贵之法,若是有功则可宽宥之。”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说道:“呐,中轴线所有建筑已经焚毁了,大司寇,朕没地方住了,只能在慈宁宫暂住几日,朕打算在宝岐司住上几年,爷爷不就是在西苑住了二十多年吗?朕也搬到那儿去。” “大司寇朕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把烧毁的建起来,就算是戴罪立功了,毕竟点朕家宅的不是大司寇。” “朕有几个要求,第一,以后都不能再起火;第二,要和原来的规制差不多;第三,坚固耐用,不能三五年一翻修,朕这头住着,那头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说道:“臣做不到,木制的如何不起火呢?” 朱翊钧摇头说道:“考验大司寇能力的时候到了,大司寇想方设法便是,至于钱粮的事儿,国帑和内帑对半出钱。” 其实朱翊钧真的真的对这次回京之后的王崇古没多少意见,的确,王崇古是爱钱,但是他真的只爱钱,还很有能力,能做成事,朱翊钧真的不打算牵连到王崇古。 但是,王崇古坚定的认为皇帝要瓜蔓到他,那正好借这个机会把重修皇宫的事儿定下来。 这个要求,其实很过分,规制一样模样差不多,却不能起火,用木头必然会起火,用木头必然会几年一修。 王崇古有些迷茫,他愣愣的说道:“陛下,臣能让工部尚书郭朝宾一起修吗?臣自己独木难支,营造这事儿,臣熟悉,但是修皇宫这事,臣还是不大会。” “一应人力调遣都任由大司寇调遣便是。”朱翊钧让人办事,自然给事权,这么离谱的要求,王崇古做不到,朱翊钧也不会真的把王崇古给砍了,王崇古死了,谁来经营毛呢官厂? 戴罪立功,其实就是宽宥了的另外一种表达。 “臣遵旨。”王崇古领了修皇宫的差事,这可不是什么美差,六册一账之下,想贪墨点钱,都是难如登天。 王崇古真的想要把这件事做好。 放火烧宫,到底是谁干的?皇帝、元辅、廷臣心里其实都门儿清,张四维和他的同党们,吴兑、方逢时等等西北权豪们等人。 烧死了皇帝最好,烧不死,那皇帝追查也是高拱干的,张四维总觉得是高拱在害他,一石二鸟。 这就是张四维,根本认不清楚形势,皇帝一次言张四维丑,一次回朝做官加速史书编修的速度,就是为了防止张四维拿到权力,张四维还以为是张居正故意针对他,并不清楚的是,皇帝早已经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宣廷臣入殿廷议吧。”朱翊钧再挥手,开始了每天的日常。 王崇古为了营建一个永不烧毁的皇宫绞尽脑汁,一些不成熟的想法,随着工部尚书的加入,变得愈加清晰了起来,不得不说历史时间长,就是好,可以考古式科研,很快许多的方案开始论证,不断的通过。 朱翊钧对进度非常满意,他打算三五年都住在宝岐司了,结果王崇古非常确信的说,陛下大婚之前,一定能完工。 五月初二,明天又是一次上朝日,在所有朝臣们都以为三大殿都被烧了,中轴线所有建筑,除了午门全都烧毁了,还怎么大朝会的时候,礼部马自强通知,朝会如期举行。 三大殿都没了,怎么如期举行? 大明皇帝朱翊钧总是能够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整出大活来,让朝臣们目瞪口呆。 露天朝会。 历史上第一次露天大朝会就这样举行了。 张居正带着群臣上朝的时候,走进了午门,就只看到了一个三层月台的地基,这是没烧毁的地方,而朱翊钧的龙椅就放在空荡荡的地基上,一应礼仪,没有缺失的地方,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没有皇极殿了。 朱翊钧就在龙椅上坐着,这等露天大朝会,直接让所有朝臣都给震惊了!朝廷的威严何在? 朱翊钧对着张宏开口说道:“宣朝臣入殿上朝。” 张居正在缇骑的检查下,迈过了门槛,是的,空荡荡的地基上就放着一个门槛,算是宫殿的大门。 张居正自问这辈子已经见到了无数的大风大浪,但是这场面,他必须要承认,确实是第一次见,即便是在永乐年间,三大殿烧毁了,也都在文华殿上朝,结果陛下直接选择了地基开大会。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一片诡异的氛围和大风的卷动吹拂之下,大朝会开始了。 朱翊钧手虚伸说道:“免礼。” “朕的家宅被烧了,从午门到玄武门,被烧的一干二净,就剩下这些个地基,先生跟朕说,道阻且长,朕当时还在想,道阻还能艰难到什么地步?长能长到什么地步?今天啊,朕见到了呢。” “有人呢,想要朕的命啊,追查了半天,居然是前任首辅高拱所为,啧啧,新郑公好大的能耐哟,人在新郑,打了个响指,皇宫就开始着火了!” “缇帅,带高拱来。” 高拱被押入京师了,当然是请来的,走了十几天,慢慢悠悠,况且入京后先去了解刳院,是去找大医官看病,而不是被解刳。 高拱就在殿外候着,听到了宣见,一步步的走了进去,甩了甩袖子行了大礼,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新郑公,听说你要杀了朕,在新郑一说话,朕的皇宫就着了火,有这个事儿吗?”朱翊钧开口问道。 高拱跪在地上,沉默了许久说道:“陛下,臣就是一凡夫俗子,如今已经在家中闲住四年之久,过去的门生故吏,连封信都不写,臣哪里有那个本事,放火烧宫?” “陛下若是说臣放的,那就是臣放的火吧。” 高拱对自己来到京师,其实很悲观,在他的设想里,哪怕不是他干的,那也只能是他干的,东北在打仗,京营不在老家,息事宁人是普遍的做法,连成祖文皇帝当年都只能息事宁人。 刚乔迁新居,漏刻博士就说,会烧起来,结果四月果然烧了起来,三大殿都被烧没了。 文皇帝也只能息事宁人,那可是文皇帝啊,靖难打出来的皇位,也只能这么忍了。 高拱以为自己就是入京来当那个替罪羔羊的,为自己申辩了两句,打算直接认罪伏法了,皇帝说有罪,那就有罪吧,自己也病了,而且快病死了,算是为了大明发挥了最后点光热。 高拱当国频繁对贪官污吏下手,对于贪蠹他不能容忍,他自己就是姑息晋党之人,所以,他破不了姑息。 不是人人都是张居正,对自己老师徐阶,都能各种下那般毒手,还田干干净净,连个船证都不给一张。 “新郑公起来说话,给朕讲讲岳飞冤死的故事吧。”朱翊钧也不着急,摆了摆手对高拱说道。 高拱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周,这地基极高,都能看到玄武门了,大明皇宫空荡荡。 矛盾激烈碰撞的火花,连皇宫都烧成了这样。 高拱认真的回想了一番,开口说道:“岳飞冤死之事啊,当时的大奸臣秦桧,给岳飞定了个小小的罪名,阴结虏人,通敌逆主、指斥乘舆。” “啊,阴结虏人,岳飞阴结虏人。”朱翊钧叹为观止的说道。 高拱接着说道:“这个罪名显然是不被认可的,蓟王韩世忠就跑过去问秦桧,岳飞到底有没有罪,是什么罪?秦桧说:莫须有。”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莫须有?这三个字怎么解呢?不需要有吗?” 高拱摇头说道:“韩世忠和陛下一样的疑惑,问秦桧,这莫须有是什么意思?秦桧说,莫须有。” “这第一次回答,秦桧的意思是,不需要有,要岳飞死,岳飞就必须死。” “蓟王韩世忠再问,到底有没有罪?秦桧说:莫须,有。” “这第二次回答秦桧有些忐忑了,意思是不急,会有的。” “蓟王韩世忠又问:到底有没有罪?秦桧说:莫,须有。” “秦桧也被问的有些恼火了,反问了一句,难道没有吗?!” “蓟王韩世忠追问:到底,有没有罪!秦桧说:莫须有!就是说不是我秦桧要杀他,是宋高宗要杀岳飞,所以不需要有。” “后来,岳少保死于莫须有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翊钧听闻后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先生讲一讲于谦冤死之事吧。” 高拱沉默下,思虑再三,觉得没什么不能讲的,他俯首说道:“徐有贞给于谦定了个罪名,叫意欲为,就是还没有做,但是于少保想做想要立襄王的儿子做皇帝,所以于谦该死。” “后来,于谦就死在了意欲为这三个字上。” “到了宪宗成化二年,宪宗皇帝就昭告天下说于谦无罪,赦免了于谦的儿子于冕,因为宪宗知道,景泰八年正月,景泰帝病重的时候,于少保和商辂、王文等人,要立的是宪宗皇帝为太子,而不是襄王的儿子。” “当时于少保、商辂和王文上《复储疏》,就是重新恢复宪宗皇帝为太子。” “后来,宪宗皇帝不仅为于少保平反,还为景泰帝恢复了皇帝号。” 高拱说的,都是明堡宗,不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儿子明宪宗朱见深,在修国史实录的时候,收录的事儿。徐有贞说于谦要立襄王的儿子为太子,结果明宪宗这位事主却说,当时于少保要立自己为太子的。 景泰皇帝的长子朱见济死后,再无子嗣,没有儿子,就没国本,就没有继承人,人心思动。 “那新郑公以为,朕是以莫须有还是以意欲为,杀了新郑公呢?”朱翊钧看着高拱问道。 “额…”高拱没想到还能挑一个罪名出来,宣布自己斩立决,他实在是有点没绷住,露出了个笑容说道:“陛下这话说的,臣既没有岳少保之勇武,也无于少保之伟功,臣哪里有资格用这种罪名,臣想想,就以威震主上为宜。” 高拱知道自己快死了,两三年而已,早死晚死,不如死的略微有些价值。 朝臣们都懵圈了,本来以为无皇极殿上朝已经是皇帝整出来的最大的活儿,结果在所有人面前,和高拱商量着,要冤杀你,你自己挑一个罪名出来,高拱挑来挑去,选了个有的罪名,威震主上。 朱翊钧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无能为啊,新郑公不能做到的事儿,朕怎么能明目张胆的冤杀呢?朕掌生杀予夺之权,宋高宗杀岳飞,中原再无妄,英宗杀于谦,解散京营,胡虏逞凶。” “新郑公就暂且在京师住下,容朕好好调查,这案子呀,人死了,也能让他活过来调查一番。” 高拱有些愣,他一直以为皇帝把他抓到京师来,就是借他人头一用,这种事历史上都不稀奇,比如曹操杀掌粮官曰:特当借君死以厌众,不然事不解。 曹操去讨伐贼寇,粮草不足就用了小斛盛粮,结果军兵不满意,曹操就借尔人头一用了。 他还以为皇帝是要借他的脑袋一用,但是看这个情况,似乎是打算拿他打个窝出来,高拱完全明白了,皇帝根本不打算善了,要血流成河。 高拱看着小皇帝,再看着张居正,沉思了许久,在思考皇帝凭什么这么干! 文皇帝被点了家宅,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文皇帝知道不能查,万一查出点什么来怎么办?再打一次大明南北战争靖难之役?世宗皇帝知道不能查,因为当时东南倭患、西北虏寇,真的查出点什么来,仗还要不要打? 但是小皇帝不用忍气吞声,因为小皇帝年纪小,而且还有明摄宗张居正罩着呢!哪怕是搞得天下沸反盈天,小皇帝下个罪己诏,说自己德凉幼冲,认个错;或者把张居正推出去说,都是张居正当国干的坏事! 小皇帝干脆既不认错也不把张居正推出去,又能如何?天下权豪们,缙绅们,官吏们,能!如!何! 大明军眼下屡战屡胜,青龙堡看似败了,但又赢了,戚继光不仅在塞外打了大捷,还占着不走了! “臣遵旨。”高拱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 朱翊钧摆了摆手,他不会重新启用高拱,就是用高拱做饵,把那些个已经狗急跳墙的家伙,找出来,然后在通惠河边,排成一排,全都吊起来。 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他们的新政都反对一味崇古、法三代之上的的贱儒,不度世势之人。 历史经验当然值得借鉴,但不能直接生搬硬套,否则必然招致灾殃。 高拱就是进京来,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现在摆在小人面前的就一条,杀死高拱,只要杀死高拱,那皇宫被点了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案犯都畏罪自杀了,就不用调查了,而皇帝要在这个斗争中,保住高拱,把魑魅魍魉给找出来。 朱翊钧看向了张四维,嘴角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十月之前,张四维杀不了高拱,或者无法整顿西北力量扯旗造反,朱翊钧就要夷他三族了。 十月,大明京营就要班师回京了,或者更早。 张四维面色如常,但是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事情的发展不该是这样的,按照过往的经验,文皇帝面对这一招都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皇帝他怎么敢,敢查下去!所有的线索证据已经指向了高拱,直接坐罪,减少朝廷动荡,稳定为主才对! 皇帝你这么小,朝廷党争倾轧起来,皇帝你真的接得住吗? 可是张居正个高,他顶着。 礼部尚书马自强、鸿胪寺卿陈学会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等有本启奏,三娘子请旨入京朝贡,恳请陛下恩准其恭顺之意。” 三娘子,俺答汗攻伐瓦剌人的时候抢的美人,这个美人是俺答汗封王的马甲和理由,都是因为三娘子这个美人,让俺答汗做了草原上的叛徒。 结果这个马甲穿久了,俺答汗真的被僭越了,现在俺答汗的帐下,都听三娘子的,而不是俺答汗的。 现在三娘子要入京朝贡。 三娘子能把俺答汗给架空了,自然有她的本事,她进京来是早就和京师沟通过的事儿。 西北族党最大的本事不就是依寇自重吗?现在寇直接跟京堂联系了。 往往这个时候,反对声音最大的就是族党,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问道:“大司寇以为呢?” “臣以为善,此乃国朝盛世。”王崇古站了出来,没有反对,他挨过打,知道疼。 吴兑谎报军情,最后被葛守礼搭救,所以吴兑觉得张居正,名不副实徒有虚名。 张四维其实没有直接跟张居正过过招,张居正当国,张四维已经被弹劾致仕了。 只有王崇古真的挨过打,那是真的真的疼。 感谢“人生那么多不完美”的100000点打赏,万分感谢,谢谢支持,谢谢认可,万分感谢。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三章 馁弱则懦,此诚君王之戒 朱翊钧为何不肯冤杀高拱,来让自己体面,也让天下体面,和稀泥,糊里糊涂的糊弄过去?大家都有体面。 其实晋党已经完全放弃了高拱,高拱这个人胆子大、做事执拗,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不是朱翊钧要杀高拱,而是晋党,确切的说是晋党中的族党要杀高拱。 高拱也同意了,自己还给自己找了个威震主上的罪名,他的确要取消司礼监。 所以杀高拱的确是妥协的一个最佳选择。 可是朱翊钧不肯冤杀。 宋高宗赵构冤杀岳飞的危害,远比宋高宗想象的要大得多,在南宋的一百多年时间里,金国和蒙古一共多了七个江淮出身的汉世侯,站在正朔的立场上,这些江淮出身的世侯,投靠蒙金,是不是背叛了祖宗? 毫无疑问的是。 可是投奔你南宋,你皇帝冤杀,屠刀就在脖子上架着,只能离开了,南宋初年封王的吴磷的孙子吴曦直接叛了南宋。 冤杀,人心会散。 宋高宗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为岳飞平反,因为他知道,不平反,这南宋江山是决计保不住了,别他还活着,南宋就亡了。 而于谦的平反,明堡宗一死,立刻马上被平反了,而且是宪宗这个事主,亲自下的诏书,说于谦立的是自己,而不是襄王之子,完全是诬陷的罪名,堡宗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于谦有冤屈。 求荣得辱,伤害的是国朝的凝聚力,国朝的凝聚力是一种虚无缥缈却真实存在的、而且弥足珍贵的东西。自于谦之后,大明臣子开始人人擅长自保了,而且天下陷入了躁动不安之中。 张四维想不明白,为何张居正要振奋朝纲。 于谦那等下场,夏言那等下场,朱纨那等下场,胡宗宪那等下场! 的确,张居正活着的时候,是无敌的,这一点所有人都承认,他是厉害。但是死了之后呢? 在明知道死后,极大的概率和历史上的变法者一样,受尽屈辱,为何要做呢? 朱翊钧不肯冤杀高拱,就是为了大明这最后一股心力。 这口气,他作为皇帝,有义务有责任要撑住这口气。 王崇古是个小人,他怕是他挨打了,张四维不怕,是他没挨打。 时至今日,张四维从未和张居正正面冲突过,所以,他才如此胆大妄为,包括吴兑、方逢时等,挨打这种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小皇帝挨了骆思恭的打,小皇帝会四处说,骆思恭打的多疼吗?显然也是不会的。 骆思恭,名字就是让他多思考恭顺,骆思恭思考的恭顺就是,听皇帝的话。 张四维一看王崇古直接答应三娘子入朝,自己立刻跳了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且远方外使乃是蛮夷也,从来未睹朝廷之礼庄严,若不先示以仪节,使之演习一二,恐一旦觐见,震怖于陛下天威,仓皇失措,有失体统,又非所以昭德意、光盛举也。伏乞钦定行礼日期,细细演练为宜。” “尤其是现在,三大殿被焚毁了,更加不宜接见了。” 难道搁地基上接见三娘子?天朝威严何在?体面何在? 三娘子震怖陛下天威,被吓到了岂不是不好?远人丢脸,朝廷脸上也无光,所以慢慢来,细细演练,至于什么时候演练好,就有了说法。 拖字诀,屡试不爽。 到时候在礼部好好苛责一番,最好三娘子受不了朝廷的繁文缛节,一怒回到了草原,这件事就算是结束了。 张四维的想法是非常合理的,因为礼法是国之纲纪,违背礼法,那就有损朝廷威严。 所以张四维不是因为恼羞成怒,不是因为自己做买卖没赚到钱孤注一掷了,他就是为了阻止三娘子进京来,三娘子和吴兑在宣府的醉饱讴歌,婆娑忘返,这种牢不可破的如同父女的政治联盟,正在逐渐瓦解。 吴兑又是送衣服,又是送冠带,每次三娘子到宣府,她都能从吴兑的私宅里随意的拿东西,三娘子动不动就跳个舞,软到了吴兑的膝下。 多么多么和美的一幕。 可是三娘子突然说要进京面圣来,那就是打算抛弃西北晋党,跟朝廷直接勾勾搭搭了。 那还得了? 张四维想要一鱼三吃,杀了这个无道昏君、要么杀了高拱、要么借着皇极殿焚毁无法接见外使,阻拦三娘子入京。 相比较朝廷的威罚,张四维更担心三娘子的背刺,因为一旦失去了北虏的威胁,朝廷就可以任意处置西北族党了。 那些上下官僚、那些侵占土地的权豪、那些边将全都要利益受损。 三娘子入京这件事很是突然,但却在王崇古的意料之中,眼下俺答汗帐下最大宗的贸易,已经转移成为了羊毛生意,相比较其他贸易的利益,羊毛生意正在逐渐成为第一大宗的买卖。 而羊毛生意,一切都掌控在朝廷的手中,而不是族党手中,张四维不是没有努力过,玩不转就是玩不转,官厂的营造是一个系统工程,光是法度条例就有六章,张四维一个腐儒贱儒,没那个能力。 之前三娘子以俺答汗的名义提价,其实已经和朝廷展开了一轮对羊毛生意利润分配的争夺,但是大明在大宁卫同样找到了白土,这一下子就让北虏,在羊毛生意利润分配上失去了主动权。 所以三娘子打算亲自来谈谈。 “三娘子和大司寇也是熟人吧,这件事就交给大司寇来处置如何?”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 王崇古俯首说道:“臣遵旨,臣会负责接引入朝,由鸿胪寺接待,毛呢官厂在臣在督办,但是谈判之事,还是礼部更加擅长一些,臣,不善言辞。” 为了避嫌,王崇古连不善言辞都拿出来了。 马自强看向了张四维,颇为平淡的说道:“我们礼部的事儿,就不劳张掌事费心了,干不好差事,是我们礼部脸上无光,何须张掌事费心?” 马自强是张居正的嫡系,这点差事,马自强还是能做好的。 “三娘子人在何处?”朱翊钧询问道。 陈学会俯首说道:“在宣府,等待入朝。” “宣府是她家吗?她天天在宣府,知道的,当然清楚宣府是京畿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宣府是金国的。”朱翊钧在羞辱人这方面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战斗力。 骂的就是西北糜烂局面,北虏的实际控制人,整天在宣府逍遥快活。 “陈爱卿,何时入朝何日可以觐见?”朱翊钧再询问,考成法的第一原则就是限期,规定时间内做完规定的事儿。 陈学会颇为郑重的说道:“三日。” “很快,谁还有什么不同意见的吗?现在是大朝会,虽然皇极殿被烧的只剩下了个地基,但是皇极殿就是皇极殿,若是要反对,就在这里说出来,朝臣们都议论下,六部明公都可以回答下,若是背地里阳奉阴违,那就不要怪朝廷威罚无情了。”朱翊钧看向了朝臣们。 本来应该大讲朝廷威严的礼部,一言不发,其他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皇帝,这根本就是在逼人站队! 这种朝堂上的勾当,张居正真的是毫无保留的教给了小皇帝!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朝廷威严那不是陛下弄丢的,三大殿、乾清宫和坤宁宫也不是皇帝玩火烧掉的,而是有人在玩火! 陛下并没有损害朝廷的威严,朝廷的威严也不在这大殿是否辉煌。 大明在外屡战屡胜,就是在路边接见胡虏的使者,胡虏也不敢有半分的轻视;大明在外屡战屡败,就是在九重天宫阙接见,胡虏照样骑脸羞辱。 富国强兵的新法初有成效,大宁卫的胜利,让擅长用刀子说话的胡虏,都不得不找大明谈谈,而不是路径依赖,直接南下劫掠了。 “臣有本启奏。”顺天府府尹曾同亨出列说道:“陛下,去岁宁远伯入京,臣请陛下警宁远伯有大逆之心。” “哦?”朱翊钧示意张宏呈上奏疏,认真看完之后,问道:“曾府尹,现在也读史了吗?” “陛下有诲,臣不敢违。”曾同亨俯首说道:“陛下,唐玄宗于勤政楼设宴款待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唐玄宗见安禄山大肚便便,腹垂过膝,就问:胡儿,腹中何所有?安禄山对曰:更无余物,止有赤胆忠心耳,玄宗开怀大笑,恩赏不断。” “陛下,去岁宁远伯入京来,其状忠谨,臣实忧虑其恐有藩镇之虞,陛下,若是辽东尽为其家奴,臣惶恐。” 朱翊钧笑着说道:“恩,你讲的很好,你的担忧也并没有错,不仅是你这样担忧,其实廷臣明公也有如此担忧,甚至是包括宁远伯。” “甚至包括宁远伯?”曾同亨呆愣一下,重复了一遍。 朱翊钧点头说道:“甚至包括宁远伯,他若是不担心,就不会让侯于赵前往辽东了。” “这不是宁远伯的问题,而是朝中的问题,朕来问你,你说唐玄宗在勤政楼宴请安禄山,勤政楼三字曰楼名朕以为甚佳,此乃自劝勤勉之意,唐明皇,不于此勤理政事,而佚乐宴饮,何也?” 朱翊钧就曾同亨的话,反问了曾同亨,现场表演了一记回旋镖。 曾同亨思虑再三,俯首说道:“此楼建于玄宗初年,是时其励精图治,故有开元之治,至于天宝,唐玄宗志荒,所以致播迁之祸,马嵬坡兵变,弃置妇人于前,故此蒙羞。” 播迁,就是皇帝被逼逃出京师的危害。 朱翊钧笑着说道:“诚如是也,你看,你自己,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和关键。” “臣愚钝。”曾同亨依旧有些想不明白,似乎是若有所悟,却似乎没有。 “先生讲讲吧。”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这大朝会自己的确在主持会议,但是你张居正当国,你一句不说,只喊陛下圣明,是不是想偷懒? 现在当国的可是你张居正! “臣惶恐。”张居正看着曾同亨说道:“你能读史,陛下很高兴,因为陛下不想看到理学、心学化史学,这样不读史,是读不明白道理的,而你所问的问题,就在题面之上,勤政楼宴请。” “人情历来如此,有初克有终故、有始治而终乱,由圣而入狂者众,所以,自古圣帝明王,都是兢兢业业日慎一日,盖虑克终之难也。克终太难,半途而废易。” “玄宗不能常持此谨慎勤政之心,故及于乱,当时张九龄在开元中时,就知禄山有反相,欲因事诛之以绝祸本,玄宗不用其言,及乘舆幸蜀,乃思九龄直言先见之明,悔之晚矣,遣人至岭南祭之。” 朱翊钧接着说道:“悔之晚矣,悔之不及。”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不说前代,今亦如是也,即我世宗皇帝,嘉靖初年,于西苑建无逸殿,省耕劝农,欲以知王业艰难。又命儒臣讲周书无逸篇,讲毕宴文武大臣于殿中,如此二十载,兢兢业业,日慎于一日,未曾有变,天下已有雍熙之景。” “然至其末年,崇尚焚修,圣驾不复临御殿中,徒用以誊写科书,表背玄像而已,昔时勤民务本气象不复再见,而治平之业亦寝不如初,夫以世宗之明,犹然有此,以是知克终之难也。” “道阻且长,此乃天下万物无穷之理之同,馁弱则懦,此诚君王之训,陛下,臣僭越斗胆,请陛下以克终之难为诫。” 光秃秃的皇极殿内,张居正批评了大明世宗皇帝嘉靖,说他二十年如一日,本为天下明君,大明有中兴之景象,但是晚年了,只知道玄修,而且还直接点名批评世宗皇帝丧失了面对困难的胆气,更加直接的讲,张居正批评世宗皇帝是馁弱则懦的懦夫。 张居正的批评可比海瑞那本《治安疏》来的直接而干脆,甚至连那些个夸奖的话都没有。 “先生言过了。”朱翊钧提醒张居正,不要什么都讲,什么都讲,只会害了你!你说得对,但是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世宗皇帝在的时候,你不说,世宗皇帝走了,你开始指指点点了,你还说老道士是懦夫,你自己还不是个胆小鬼?有本事当着人面骂! 看看人家海瑞!都是当面输出。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此乃臣嘉靖三十二年上奏所言,世宗皇帝震怒,叫臣到御前,怒斥狂生,问臣:独尔一人忠,良,贤哉?臣答曰:臣只大明之臣,责难陈善乃臣之职分也。” “世宗皇帝乃是不世聪颖之人,听臣所言,挥手任臣离去。” 朱翊钧眉头一皱回忆了片刻摇头说道:“朕读了国史实录,为何无载?大宗伯,不是,万太宰,朕读漏了吗?” 万士和出列俯首说道:“陛下并未读漏,此《论时政疏》血气壅阏之一疾,臃肿痿痹之五病一篇,其中略曰。” “略曰?”朱翊钧一愣。 “就是国史实录简略记载了这时政疏的内容,而非全文,不是陛下看漏了,是本来就是略曰,至于元辅所言真假,臣不知。”万士和再俯首说道,他负责给小皇帝注校国朝实录,张四维为佐贰官,张四维没干活,觉得没什么功劳。 万士和当时因为读史不精,也因为朝中理学、心学化史学的风尚,对国史了解不多,屡屡出丑,他有羞耻之心,故此读完了厚重的国史实录。 万士和已经是瘸子里挑出来腿脚比较好的人了,至少他有羞耻心。 张居正俯首说道:“彼时徐阶在朝,高拱亦在朝,高拱今天入京,陛下若要问,可问询一二。” “缇帅,去问。”朱翊钧沉默了片刻,让赵梦祐问个清楚,他不是不信任张居正,这涉及到以后修史和张居正身后名的事儿,马虎不得。 马自强对着侍郎耳语了几声,侍郎匆匆而去。 很快赵梦祐回来俯首说道:“陛下,新郑公说…说…”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朱翊钧看着赵梦祐,难道还有隐情? 赵梦祐深吸了口气说道:“新郑公说:元辅以前脾气比我还臭,被世宗皇帝训诫之后,执意离去,世宗再问起时,元辅托词生病,已经挂印而去,气的世宗皇帝令人逮其回京。” 礼部侍郎回到了殿上,当然这皇极殿就剩下一个门槛了。 “陛下,旧案已经寻到,此乃元辅当年所上奏疏。”马自强找到了当年的原本,递给了张宏。 这本奏疏已经泛黄,上面还有些积灰,打开之后,里面的纸已经变脆,但是内容和刚才张居正所言,没有多少差别,而且骂的更难听… 今天张居正已经非常收敛了。 张居正以克终之难、馁弱则懦,让嘉靖皇帝振奋些,勇敢些,上面还有嘉靖皇帝的批复:狂生耳不知事艰。 朱翊钧合上了奏疏对张宏说道:“放文华殿偏殿第七橱窗政学,抄录一份。”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这就是先生嘉靖三十二年离朝的原因?三十五年回朝的因果吗?” 张居正又解释道:“是臣自己回来的,不是世宗皇帝派人逮臣回京的,臣当时微末之人,世宗主上怕是已经忘记了臣这一狂生。” 张居正在撒谎,在给老道士找补,就老道士那心眼比针尖还小,有人当面骂他懦夫,他能不记得?不可能不记得!把人骂跑了,要用人了,却把人逮回来,多丢人啊。 能臣干吏兜兜转转认识到了自己狂生狂妄之言,回京认错了,那就显得老道士面上有光,臣子错了,皇帝没错。 “道阻且长,克终之难。”朱翊钧看向了海瑞说道:“爷爷呢,还是很爱惜人才的。” 张居正说老道士是懦夫,海瑞说老道士是嘉靖嘉靖,家家皆净,两个人骂的实在是难听,可老道士还是把这俩人都留下了。 朱翊钧也在给老道士找补,毕竟皇位是传下来的,不是打下来的。 这一段渲染一番,又是一段世宗皇帝有容人之量、遗经世之才于世的美谈,非常合理。 朱翊钧是懂找补的。 “陛下,有些委屈,陛下受不得!”张居正再次阐述了自己的执政方针,尊主权,尊主上威福之权。 大家都是人,这些个委屈,这些个失望,积累多了,就会变成绝望,再英明的人,这种委屈受多了,什么雄心壮志,都会变得馁弱。 大明是帝制的制度设计,皇帝一旦失灵,那天下之事必然糜烂不堪。 有些委屈,不能受!该血流成河的时候,就要血流成河,比如这次皇宫被焚毁!必须追查到底。 张居正把戚继光调回来,就是怕戚继光在大宁卫的战事不顺,耽误了追查皇宫大案。 而朱翊钧始终坚信戚继光可以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 张居正是臣子,有他的臣子之道,朱翊钧是君王,有他的君王之道。 这种政见上的分歧,并不会君臣失和。 “先生,朕知道了。”朱翊钧答应了张居正,一查到底夷三族,这是金口玉言。 “曾爱卿,若是唐明皇勤勉如初,安禄山、史思明,他们敢反吗?能反吗?”朱翊钧看着曾同亨把自己为何问勤政楼宴乐的答案告诉了曾同亨,谜底就在谜面上。 决定宁远伯会不会是安禄山的,不是宁远伯、不是辽东,而在朝廷。 “臣谨遵陛下教诲。”曾同亨再次长揖,他听懂了,这是陛下第一次当着朝臣的面谈辽东问题,也是明确表达了朝廷对辽东藩镇之虞的担忧,同样,也给出了问题的初步答案,辽东只是地方,辽东是否藩镇,不在辽东而在朝廷。 海瑞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弹劾巡按南直隶监察御史晏仕翘,以力护奸人侵欺盐银至二十万一千零八十七两,理应罢免。” “呈上来。”朱翊钧看到了海瑞的奏疏。 这本奏疏里,一共罗列了以晏仕翘为首,共计27名盐政官吏的贪腐行径,这也是大明第一本关于以贿政的弹劾奏疏,都察院专门稽查官员,这案子是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浙江巡抚谢鹏举,一起办的案子。 历历有据。 “先生以为如何?”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张居正主张先杜绝姑息之弊,再杀贪腐之风,现在到了杀贪腐之风的时候了吗? “陛下,姑息之流毒虽未净,但这杀贪腐贿政之风可并举。”张居正其实和海瑞沟通过了,他认为,在部分地区,已经可以开始反贿政了。 “如此,悉数革罢,削官身回籍闲住,不得签书公事。”朱翊钧朱批了海瑞的奏疏,递给了张宏说道:“下吏部督办,万太宰,这件事为难吗?” 万士和接过了奏疏,俯首说道:“不为难。” 他并没有觉得有为难之处,这份名单里有晋党、有浙党,同样也有张党,大家都是雨露均沾,也没有什么厚此薄彼,若是有人觉得他不行,尽管弹劾,他立刻让贤。 本来就是被架上来的,不配合就立刻致仕回家去。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向前踏出一步,等了片刻无人启奏,冯保看向了陛下见陛下首肯,才再甩拂尘说道:“退朝。” 冯保宣布万历四年五月初三的大朝会正式结束。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见礼。 朱翊钧带着一长串的尾巴从木制悬梯下了地基,直接向着文华殿而去。 群臣们看的眼皮直跳!以往陛下都是去后殿离开,这直接从地基上离开了。 这露天朝会,必将成为大明朝会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是大明朝的耻辱。 陛下在羞辱自己吗?不! 陛下在羞辱所有的大明臣工,陛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怎么办?有人放火烧宫,还被宫里的番子查出来是人为,而不是天灾来! 能把皇帝逼到在只有地基的皇极殿上朝,这就是大明的臣子之道!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忠君体国的侯于赵,不是他上那道奏疏,请皇帝出来见朝臣,哪有这么多羞辱的事发生! “大司寇留步。”葛守礼叫住了王崇古,凑近了几步说道:“大司寇啊,这皇极殿,可不是丢的陛下的脸,陛下还未亲政,这丢的是我们大明臣工的脸啊,后世论起这荒唐事来,我等在九泉之下,怕是难以瞑目啊。” “这皇宫修三大殿、乾清宫和坤宁宫之事,务必要快,陛下大婚之前,一定一定一定要完成。” “否则,到时候,陛下怕是要在地基上大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地基上大婚的皇帝了。” “不会吧,陛下在文华殿也能大婚啊。”王崇古惊骇的说道。 “你猜陛下会不会这么做?”葛守礼无不担忧的说道:“这是耻辱啊。” 王崇古稍加思量,立刻察觉到了事情不对,陛下一定能干得出来! 皇宫鼎建大工,绝对不能拖延,一定要如期完成,否则到时候,天朝上国、地基大婚,这八个字,怕是连黎牙实都要笑死,这可是真正的友邦惊诧了! 有的时候看史料,看到张居正对万历皇帝说的那些话,都有种难以言状的感觉,他万历皇帝,怎么能把张居正所有的话,忘得那么干净啊,怎么忍心将夙愿,付与东流?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可持续性的丢人 大明外廷开始查贿政之弊的同一时间,内廷也开始查贿政之弊。 查太监贪腐这件事,非常的魔幻。 魔幻到朱翊钧看着面前冯保这本奏疏,都有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就像是娼妓有很多个相好的,太监贪腐自古就非常理所应当。 朱翊钧跟冯保讲,大明这条船是从顶上开始漏的,主要是皇宫庶务之事,对于宦官贪腐,朱翊钧持有保留意见,保留就是不反对,不反对就是你不要太过分,我就当不知道的一种态度。 冯保很清楚皇帝这种态度,可问题是张宏虎视眈眈的要撅了他这个老祖宗,贿政、姑息宫里更加严重。 冯保不得不对太监贪腐的事进行追查了,因为已经影响到内廷的正常运转了。 南京内官监奉御靳成等一众南京太监们,共计贪墨南京皇宫修缮银子三十二万四千余两,论斩。 苏州、杭州织造太监陈宝等一众织造太监,共计贪墨苏杭制造丝绸3.5万余匹,其中包含了御用缎匹近三千匹,论斩。 靳成是冯保的人,陈宝是张宏的人,同时论斩,他们论斩不是因为贪了多少银子,而是把手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 首先是南京皇宫修缮,皇帝的确不去南衙住,但这个钱不能拿,尤其是眼下北衙皇宫中轴线被烧的一干二净的时候,而御用缎匹居然敢贪三千匹,缎匹这种皇室专用的丝绸,一年入京才五千匹! “张大伴,你不反对下吗?这也有你的人。”朱翊钧看着手中冯保的奏疏,询问张宏的意见。 “不打勤不打懒,就打那个不长眼,国帑内帑空虚,不想着陛下主上,只想着自己,这就是该死。”张宏并不反对冯保杀贪腐之风的打算,内廷真的要杀这股贿政之风,物理意义上的杀,直接论斩。 张宏认为这两拨人都该死,宦官无论是老祖宗还是二祖宗的人,那首先都是陛下的人,这手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就该死。 朱翊钧捉摸了下,一边批阅一边说道:“那就鸩杀了,留个全尸吧。” 这是朱翊钧最大的仁慈了。 宫里的撕咬比外廷来的更加直接和血淋淋,按照宫规,这些个宦官,都要千刀万剐的,朱翊钧还是给了最后的体面。 而继任苏州杭州的织造太监名字叫孙隆。 朱翊钧处置奏疏的地方在文华殿,本来应该在乾清宫的,但是乾清宫被点了,朱翊钧说送慈宁宫批阅,张居正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非常奇怪,张居正说不方便,因为要传递公文,要走工地,容易丢失。 后来朱翊钧才发现,张居正真正的理由不是不方便,而是他是真的不相信任何人。 这次宫中大火,张居正怀疑李太后是幕后指使之一,目的就是继续独揽朝纲。 大火发生在李太后移宫慈宁宫之后,大火发生后,朱翊钧搬到了慈宁宫暂住,移宫之前李太后在乾清宫掌批阅奏疏之权,为了不让权力从手中流失,勾结宫外发动了大火烧宫,是情理之中。 而且武清伯李伟和族党尤其是张四维有生意往来。 张居正表达的非常隐晦,他讲史,讲宋仁宗和刘娥刘太后的权斗,讲世宗皇帝和张太后的斗法,讲汉初吕后,将唐初则天皇后,讲景泰帝儿子朱见济的离奇死亡,讲景泰帝无子,讲夺门之变。 景泰帝儿子的太子朱见济的死,即便是在国史实录中,也只有一个薨字,不说病死,不说暴疾,只有薨一字,让人浮想联翩。 权力会让人变得面目丑陋,权力让人欲罢不能,权力就是人心至毒,张居正是怕大明顶层撕裂闹出乱子来。 朱翊钧一句话把张居正给秒了,他告诉张居正:万历二年三月起,因为武清伯李伟请四千银修家宅,闹出了勋戚们上奏请修家宅的乱子后,送往乾清宫奏疏,圣母就已经不看奏疏了,皆是朕亲手朱批。 李太后的放权,远比朝臣们认为的要早的多,武清伯李伟闹出了点小乱子之后,李太后就不看奏疏了,反正小皇帝看得懂,处置得当,李太后费这个劲儿作甚? 最近宫里的银子多了,皇帝逢年过节就恩赏武清伯李伟,多的时候五百一千两,少的时候,也有一百、两百,一年得有一万两左右。 张居正被小皇帝秒了之后,呆滞了半天才说道:圣母德配坤元,含万汇而发育;陛下道隆乾运,跻四海于升平。 张居正会产生这种误会是很正常的。 按照一般惯例而言,这天子太后,处于世间权力巅峰的矛盾,是对立而统一的,自古以来都会产生冲突,而且十分剧烈,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归政了? 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归政了。 朱翊钧还是答应了在文华殿处置奏疏,张居正不信人心,只看事情的结果。 大火烧了这半个多月的时间,李太后的关注点完全在清宫上,压根就没想过奏疏的事儿… 最终张居正才确信了,李太后真的对权力不热衷。 “宁远伯出平虏堡进兵一百三十里,杀贼三百二十级,逼退进犯青龙堡土蛮诸部后,返回关内。”朱翊钧拿出了一本奏疏,这是张学颜和侯于赵,为李成梁请功的奏疏。 这就是大宁卫存在的好处,去年土蛮喀尔喀五部速把亥进攻辽东,大宁卫进兵攻敌必救,速把亥退兵;今年春天,土蛮进犯大宁卫,辽东从平虏堡出兵,攻敌必救,土蛮只好退兵。 这就是攻守相望的掎角之势。 土蛮汗是有福分的,被大明两个新晋武勋,南戚北李这么轮番伺候,土蛮汗这多大的福气? 朱翊钧在职官书屏前研究了下,朱批了这本奏疏。 大宁卫的军事价值、经济价值、政治价值是毋庸置疑的,朱翊钧宁愿让张四维这种贱货多蹦跶两天,也要站稳大宁卫。 朱翊钧专门点了五瓶国窖地瓜烧,给李成梁送去,算是庆赏,也是感谢,战争没有发生在辽东辖区,李成梁可以不动弹,但是李成梁动了,还逼的土蛮汗不敢擅动,这样,大家都有了体面,这是好事。 担心辽东彻底藩镇化的,甚至包括宁远伯。 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巡按云南御史郭廷梧言,国初京师有宝源局,各省有货泉局,自嘉靖年间,省局停废、民用告匮,况滇中产铜不行鼓铸,反而以重价远购海外,肥外损己孰利孰害?” 云南巡按御史这段话很有意思,说的是大明朝的钱法,京师宝源局,地方货泉局负责发币,后来都停了,百姓没钱可以用了,朝廷不用滇铜,却大价钱在海外购买,是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是不是宁与友邦,不予家奴? 一本奏疏既说明了大明钱法的制度设计,又说了钱法败坏的时间和原因,而后鼓噪铸钱,也批评了朝廷外面买铜都不在家里开发。 现在是云南想要把铸钱的事儿留在云南,而朝廷现在有银子,想要在三大矶之一城陵矶,也就是岳阳江港铸钱,投入五年时间,所有铸钱收益疏浚长江水道,加强云南和腹地的沟通。 云南当然想把铸钱的行当留在云南,做好了就是支柱产业,切身利益,就像西北想要把毛呢官厂放在西北,而不是京畿二十里的永定河畔。 云南巡按御史为了把铸钱行当留在云南的意志极为坚决,一改往日云南边陲极远,不参与朝中党争的做派,直接上奏弹劾张居正为家乡谋利,张居正是楚党党魁,是湖广人,他把铸钱的地方设在岳阳,就是给家乡谋福! 而朝廷的想法,是践履之实,云南铸钱一定会形成铜钱在云南的堰塞,历史已经证明过了。 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仍在岳阳铸钱。 但是也答应了五年之后,云南地方可鼓铸铜钱,和腹地铸钱进行竞争。 哪有那么多两难自解之事,大家都难,都勉为其难便是。 岳阳铸钱有先发优势,云南铸钱有产地优势,最后谁铸钱多,谁铸钱好,谁就当魁首。 斗蛐蛐这种事,属于大明皇帝的被动技能,宣宗皇帝就很喜欢斗蛐蛐。 刑科给事中郝维乔上奏反对稽税房稽税,谓致治莫先于亲民,亲民莫切于均徭银差,稽税房稽税横征暴敛,怨声载道云云,朱翊钧直接画了个x,这就是不基于稽税的基本原则,对小民稽税,不够工本费。 朝廷稽税,权豪向下转移,朝廷不稽税,权豪们就不兼并、不鱼肉百姓、不苛责朘剥了? 所以稽税之事不仅要做,而且要武装征税。 淮安府舒鳌上奏说,在淮安府东陬山,正月初十日,见海滩有男子二十二人,异形异服,问之皆摇头不语,一人手捧夹板公文上书:行济州进贡等项。语音不辩,惟能书写东风水等字样,差官管押赴部。 济州岛朝贡的化外之民,这二十二个使者的船,是那种单桅的小船,出发的时候,有两百多人,到了大明就只有二十二个人了,充分了诠释了,海运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这是朝贡的使者,希望大明能够开通到济州岛航路。 朱翊钧朱批礼部好生处置,济州岛的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既能威慑朝鲜,又能进逼倭国,如果处置得当,那就是大明海上的跳板。 掌翰林院事王锡爵、国子监祭酒范应期联名上奏,说有奸猾之徒国子监放钱利三分广聚敛钱财,士习日敝,民伪日滋,以驰骛奔趋为良图,以剽窃渔猎为捷径,居常则德业无称,从仕则功能鲜效。 “冯大伴,你去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朱翊钧收起了这本奏疏,让冯保去询问。 朱翊钧处理政务远没有费利佩二世那么忙碌,他搞的那些议事会,天天给他上眼药水,而朱翊钧的议事会就是六部衙门,这些衙门本身就是帝国决策人之一,九卿廷议决定国朝大事,所以大部分部议就可以解决,这也是永乐年间圈定的权力范围。 万历年间,国朝大事当然要过廷议,能上廷议的都不是小事,小事都是文渊阁浮票,司礼监批红,朱翊钧下印解决,御门听政、应批尽批、召见辅臣等等,朱翊钧十分勤奋的履行了当年和张居正的约定。 冯保很快就回来了,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解答了。 原来是有人在国子监放钱,大体来说就是校园贷那一套,让国子监的监生感受下提前消费的魅力,大明的青楼、文房四宝、书画、游园踏青、诗会这些可一点都不便宜,张居正给皇帝算过账,一个国子监的监生如果所有社交活动都参与的话,一年花销四十多两银子。 要知道,大明京军一年才赚十八两银子,一个监生就要花四十多两。 所以国子监附近,就有了奸佞狡猾的聚敛之徒,开始对国子监监生放钱,利为三分。 “三分利,3%,也没多少嘛。”朱翊钧想了想本来打算画个叉。 冯保和张宏对视了一眼,看陛下就要落笔,张宏赶忙说道:“陛下,三分这是月息,就是借一百两银子,一个月利三两,但是一年利为三十六两,润月也算在其中。” “啥玩意儿?月息三分?!”朱翊钧呆滞的看着张宏,这一年最少就36%的利润率,这完全就是驴打滚的高利贷。 冯保解释道:“陛下啊,放钱的也是看人下菜,若是权豪富贵人家借钱,是三分利,若是穷苦出身借钱,月息要五分,就是一百两银子一个月五两的利息,一年最少就是五十多两。” “算年息的话都在36%到60%以上了。” 朱翊钧又不是把银子看成数字的皇帝,毛呢官厂的纯利润率才35%左右,就这还要给人王崇古一成,这国子监门前放钱,比毛呢官厂赚的还多!他立刻说道:“疯了吧!让顺天府尹曾同亨立刻拿人!” “国子监的监生大部分都是咱们大明日后的官吏,被这利钱搞成这样,哪还有什么骨鲠正气!” “陛下,放钱的人是定国公徐文壁的人。”冯保提醒着陛下,这是定国公府的生意,若是真的要动,得问定国公府的意思。 朱翊钧对徐文壁这个人略显有些陌生,他稍微反应了下,才想起定国公徐文壁何许人也,大明第一大祭司。 从嘉靖年间到现在,代皇帝去祭祀一切,历代皇帝所有皇帝皇后的寿辰、祭日都是徐文壁代为祭祀。 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壁,合称大明大祭司三人组。 朱希忠去世,英国公老迈,定国公徐文壁就开始主持祭祀了,徐文壁不是在祭祀就是在祭祀的路上。 中山王徐达的后人。 “把定国公叫来。”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再把元辅叫来。” 朱翊钧是很擅长狐假虎威的! 等人都到齐了,徐文壁不听话,朱翊钧就哭,说先生你看看,你说要申明旧章整饬学政,培养人才,这国子监门口放钱,是不是该禁?定国公他为国家元勋之后,却不体恤国朝艰难,做点事怎么这么难啊,先生快收拾徐文壁! 徐文壁到了之后,朱翊钧和徐文壁寒暄了一阵,问了问徐文壁家里的情况,又问了问祭祀的事儿,才开始说起了正事:“这国子监门前放钱,学生享乐百般周转,是不是可以停了这门生意?” 朱翊钧主打一个事儿不过三,自己好声好气的商量,第三次就不商量了。 “陛下容禀,臣回去就让他们停了。”徐文壁也不含糊,皇帝都亲自开口,直接选择了投降。 投得太快,让朱翊钧有些愕然,为了铸钱的事儿,云南地方都开始直面张居正了,那是分毫不让! 到了徐文壁这里,就这么痛快? 朱翊钧略显不放心的说道:“定国公是大明元勋,这事儿,可不能含糊,这朝里的刀笔吏们,用笔杀人,现在他们还只是上奏言事,若是还有,怕是要弹劾了。” 徐文壁也是一脸无奈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其实这些奸猾之辈做这个买卖,就是打着定国公府的名号,每年往府里送两千两银子托庇,这事儿从永乐年间就有了,也是反反复复,陛下该抓就抓。” 定国公府国子监门口放钱这事,由来已久,跟定国公府有关系,但要愣说是定国公府的买卖,也不确切,总之就是个贿政姑息的事儿,朝廷要处置,徐文壁也没意见。 他家里的主要营生是代天子祭祀,每次祭祀朝廷都有恩赏,而且十分丰厚。 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如此,张大伴,取一件蟒纹对襟鹤氅来,定国公为国之元勋,体国家振奋之意,朕十分欣慰,额外加赐缎十匹国窖九瓶,以酬谢定国公奔波之苦。” “臣叩谢皇恩。”徐文壁谢恩之后,拿着赏赐就美滋滋的离开了。 “徐文壁就这么轻易答应了下来?”朱翊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断人财路,杀人父母,真的像徐文壁说的那样,只是托庇?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陛下,武勋在正统年间,就已经式微了,一直到今天,都没什么太大的起色。” 张居正思虑再三,这件事不大好解释,他决定度数旁通一下,方便陛下理解武勋在朝中的地位。 他俯首说道:“嘉靖八年清查京畿勋戚田亩,定国公府拢共就五百多顷,成国公府就一千三百顷,责令还田后,隆庆三年核,定国公府二百五十顷,成国公府不过三百多顷,这都是历代赏赐。” “在云南的黔国公府有两万多顷,就连徐阶也有四千二百顷。” 用生产资料来度数旁通大明武勋的地位,定国公府确实没什么实力,家里也一共才两万五千多亩地,徐阶可是有四十二万亩田。 徐文壁一家子最大的营生,就是代天子祭祀了,至于国子监放贷的事儿,和徐文壁说的差不多,就是个托庇,国子监的监生,那可是大明朝廷文武的后人,想在这里收印子钱,那确实需要托庇。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就拿人吧。” 很快,这国子监放钱的事儿,就解决了,除了定国公府之外,这放钱的奸猾之人,也给其他国公府送钱,给各大驸马都尉送钱,也给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送钱,但是这朝中整饬学政是大势,所以也没人上奏。 五月初六,朱翊钧再次来到了皇极殿的地基上,这一次开皇极殿,是为了接见三娘子,主要是礼部和廷臣到场。 当然也不用开皇极殿,一个只剩下地基的皇极殿,还用开门? 三娘子长相确实是祸国殃民,要不然也不能把俺答汗迷的五迷三楞了,三娘子也是个狠人,能把俺答汗架空的人,在午门外等候的三娘子是十分忐忑的,这是她第一次入京面圣。 一进门,她就惊呆了。 不是震惊于大明皇宫的天威,而是震惊于一眼能看到头,空荡荡的中轴线! 空空荡荡,啥都没有! 大明皇宫的三大殿烧了,她略有耳闻,但是她完全没料到大明皇帝,居然在光秃秃的地基上,接见外藩使者! 礼部尚书马自强等朝臣听闻皇帝非要在地基上接见藩国使者,那奏疏如同雪花般涌进了文渊阁之中,而后在马自强等一众带领下,近百名朝官,来到了午门外伏阙,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天朝上国的脸面,关起门来丢人还不够,非要让外藩也见识下吗?这真的接见了,朝廷脸往哪里搁啊! 马自强倒是不担心三娘子小觑了大明,进而入寇,大明在大宁卫节节胜利,三娘子是很清楚的。 就单纯的、可持续性的丢人。 大殿一日不修好,这脸就得丢一日。 朱翊钧这次根本没理会这些伏阙的臣子,到了五月初六,在地基上接见了藩臣。 丢人,丢谁的人? 丢了十四岁幼冲天子的脸面吗? 朱翊钧来到了皇极殿内,坐在龙椅上,一切按既定流程宣见三娘子,这一切的礼仪极为规范,礼部尚书马自强一点毛病挑不出来。 唯独皇极殿没有殿。 “顺义王王妃忠顺夫人奇喇古特·那颜出·中根·哈屯,拜见大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娘子的礼节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忠顺夫人是大明朝廷在俺答封贡后,给三娘子的封号,这一长串的名字,是三娘子的本名,只不过没人叫了而已。 朱翊钧点头说道:“免礼。” 三娘子站起来的时候,仍然不敢置信,她确定了一个基本事实,大明皇帝和元辅,都是不折不扣的狠人中的狠人,这等贵人连面子都不要了,到底要什么,不言而喻。 朱翊钧见到三娘子的时候,非常非常的意外。 一来意外三娘子的汉话水平和礼仪,二就是意外三娘子的年龄,一个把俺答汗僭越的女人,朱翊钧还以为已经四五十岁了,结果面前的人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之所以如此意外,两方面原因,隆庆五年封贡的时候,廷议通过多方面的推论,得到了一个结论就是:西北夷情向背半系三娘子。 根据世宗实录的记载,三娘子嫁给俺答汗的确切时间是嘉靖三十八年,这已经过去了十五六年的时间,那三娘子嫁给俺答汗是几岁? 八九岁。 “尔远方而来,所为何事?”朱翊钧开口问道。 三娘子十分确信的说道:“羊毛,这买卖,朝廷能不能多分一些利润给草原?” 三娘子直截了当,开门见山,也没跟皇帝寒暄客气,就问能不能多分点利益出来柔远人。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能,皇庄里有官厂志,若是忠顺夫人觉得草原能做得到,那就尽管去做就是。” “做不到。”三娘子稍微斟酌了一番说道:“陛下,给草原分利有几个好处。” “一,朝廷无后顾之忧,眼下大明在对东北用兵,若是西北狼烟四起,必不利于征战;” “二,戎马无南牧之儆,草原人也有父有母有妻有儿,马蹄南下,牧猎中原,中原险草原亦险;” “三,边氓无杀戮之残,边方多流民歹氓,大明和草原较好,彼此缉捕大盗,边民安定;” “四,师旅无调遣之劳,朝廷王师出入,动辄百万银粮,如此征伐入草原,得不偿失,草原擅弓马,王师进则草原退,王师退,则草原进,如此反复两百余载。” “五…” 三娘子的第五条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道:“五,大明无边衅之虑,诚如陛下所亲见,草原百姓多慕王化,两百年来,彼此往来不断,草原早已失其文字语言,放眼望去皆为汉言。”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自古莫过如是,今日今时,顺义王受先帝天子幸封,边方安宁。” “若朝廷,许以市易,以有易无,则和好可久,而华夷兼利。不数年,草原中原,华夷可辩?浑然一体也。” 大家长的都一样,文化也逐渐相同,互通有无,时间长了,哪还有什么华夷之分,都是大明人了。 这就是三娘子给出的理由,请皇帝赏赐的理由,她入京是求皇帝赏赐一点利出来,她回去好向所有人交待。 “不愧是三娘子,牙尖嘴利也。”马自强听完了三娘子的话,不住的摇头说道:“说得好听,天花乱坠,还不是北虏也打不动了,若是能打得动,何必来谈?早就南下劫掠抢夺了,规规矩矩做生意,还不是因为啃不动了吗?” 马自强讲了个笑话,北虏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生意,能抢他们绝对不会规矩,之所以肯入京觐见,以臣见礼,还不是打不动的缘故? 就凭一张嘴,就让朝廷让利? “草原可以多放羊,少养马。”三娘子再俯首说道。 一般情况,若是没有意外,没有特别说明,一日两更,1.4万字以上,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颗机械蛋 三娘子提出了一个朝廷根本没办法拒绝的提议,多养羊,少养马。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马自强听闻三娘子如此说,眉头紧蹙的说道,好像朝廷搞羊毛生意的企图,削弱草原的进攻力,似乎已经被虏酋给察觉到了。 “知道,长生天赐予我们马背上生存的能力,让我们控弦张弓,可是长生天没有赐予我们生活,让我们缺少锅布盐茶,杀戮无时无刻,无处不在,马少了,就没办法劫掠了,马少了,就没办法南下了。”三娘子颇为肯定的说道:“或许马少了,我们生活会安定下了。” “大明的权豪啊,比之各个部族的酋长还要贪婪。” 三娘子或者说三娘子背后的支持者们,非常清楚的加大羊毛供给带来的后果,这不难理解,大明玩的根本就是不可阻挡的阳谋。 “俺答汗抓了一辈子的鹰,终究是被鹰啄了眼啊。”朱翊钧看着三娘子,说了一段大家都能听得懂,但是旁人听起来就很疑虑的话。 俺答汗的基本盘是土默特部,他本身是万户,跟着哥哥征战了一辈子的他,俺答汗本人,是铁杆的主战派,主张以战养战,形成了路径依赖,俺答汗的基本支持者是主战派。 俺答汗用一个女人演了一出封贡的戏码,结果被这个女人直接给架空了。 三娘子的支持者是主和的,而她本人也是坚定的主和绥靖派,认为打不如和,而且封贡边贸弄的有声有色,支持者越来越多。 隆庆五年廷议俺答封贡事时候,朝臣们得出个结论,那就是:始封事成,实出三娘子意。 草原的诸多部族是完全封建制度,就是可汗封万户,万户封千户,千户封百户,和大明朝的千户、百户不同,这些千户和百户,是各个部族的酋长,实际的军政财一把抓,更像是大明云贵川黔的土司世官。 所以,如果朝廷不肯让利,那多养羊这个事儿,还真的不好推行。 因为多养马,才能有机动力南下入侵,不入侵大明,也能用于彼此征伐,但是三娘子希望可以换一种手段,以非军事手段解决和结束敌对关系。 三娘子可以看做是一个符号,北虏内部主张议和的符号。 俺答汗在入寇成功的时候,所有人都追随着他的步伐,但是俺答汗和大明长达十五年的战争,并没有打出一个好的结果,最终议和的人,占据着主流。 “你要一袋提价多少?”王崇古眉头紧皱的问道,他主持毛呢官厂,三娘子要的太多,他决计不会答应的。 三娘子再摇头说道:“我不是要提价,一斤、一袋提价多少,又有何用?你们在铁锅、布料、盐巴、茶叶上相应的提价,这就像是左手换右手一样,根本就是无用之事。” “草原要一个长期的稳定的价格,五年一核算,给出一个较为稳定的,最关键是长期的价格。” “大明人太狡诈了,现在大明给的价格合理公道,但是我们养的羊变多了,你们在东北方向买到了羊毛,突然断掉了西北的羊毛,我们养的羊,剪出来的羊毛卖给谁呢?” “我们并不掌控毛呢的制造方法,它看起来格外的简单,但它是个陷阱,大明的商贾在大明都做不成,更遑论西北草原了。” “大明人希望安居乐业,我们草原人,也希望安居乐业。” 三娘子提出了一个很关键性的问题,现在大明和土蛮汗打的你死我活,明天突然土蛮封贡,直接从东北买羊毛,西北立刻陷入泥泞之中。 所以,三娘子希望朝廷可以答应下来,他们主和的放弃武力,大明能够定一个长期稳定的价格,让草原也安生下来。 “那土蛮汗呢?”朱翊钧看着三娘子开口说道:“土蛮汗可是蒙古宗主大汗,他们畏惧俺答汗的兵马向东迁徙,他们回去了,俺答汗怎么办呢?” “土蛮汗并不能构成威胁。”三娘子十分确信的说道:“被打的东躲西藏的只是老鼠,而不是猛虎。” 土蛮汗的实力其实并不强大,作为宗主大汗,却没有宗主大汗的实力,即便是回到了大鲜卑山以西,左翼三部也不畏惧,被大明打的抱头鼠窜的土蛮汗,会丧失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勇气。 王崇古这才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我现在确信你入朝是来谈生意的了。” 封王是政治羁縻,贡市是经济羁縻,羊毛生意,可以有效的提高经济羁縻的约束效率,三娘子和左翼三个万户说汉话,是文化羁縻。 但是缺少军事羁縻,以上的羁縻都是空中楼阁的镜花水月。 三娘子确实是来谈生意的,一个长期稳定的价格,对于大明而言,是有利的,大明也不希望原材料的涨跌幅度太大,那会对大明的生产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至少三娘子没有蠢到说出,你们大明不给我们涨价,我们就大军南下;也没有蠢到说出,只能买我们的羊毛,不能买别的地方的羊毛;至少三娘子没有蠢到要跟皇帝约为叔侄之国,大言不惭。 而是实打实的谈生意,这种务实的态度和做法,是有利于彼此的交流的,生意,王崇古非常擅长。 朱翊钧开口说道:“夫人所请,和大司寇谈便是,毛呢官厂的生意,归大司寇管。” 作为皇帝,朱翊钧答应了下来,可以谈。 大明和北虏就这样可以一直和平下去吗?如果大明不主张收复河套,那可能会这么安稳下去,历史上也是如此,但倘若大明主张收复河套,那就是戳到了北虏的肺管子上,那肯定还要打仗的。 三娘子这种坚定的主和派,也会一瞬间化为主战派,河套是大明和左翼三部最大的矛盾点,答应了俺答封贡,其实就是答应了不再复套。 大明需要复套,因为不复套,大明西北的粮食不能自给自足,明末三边延绥、甘肃、宁夏的几次大旱直接造成了大规模的数十年的民乱,如果有河套,哪怕是大旱,也不会一口吃的都没有。 不复套,大明的黄河也无法得到有效治理,每年的冰凌就能将一年治理的堤坝冲毁。 复套势在必行,所以大明和北虏还会打仗。 不过打仗之前,把对北虏的分化工作搞好,很有必要。 “陛下,妇人有一不情之请。”三娘子听闻皇帝答应了谈买卖之后,也是松了口气,大明这边耻于言利的风气,她非常清楚,其实就是不务实,主打一个好面子。 但是三娘子看这光秃秃的地基,新皇帝在这种地方接见来使,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面子的人。 这就好说了,大家都务实,那就好谈,不务实,那谈也是白谈。 “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不要请了。”朱翊钧听闻回绝了三娘子的不情之请,既然知道让朝廷为难,那还说什么呢? 三娘子呆愣了下,她再俯首说道:“我是想去大宁卫看看。” “是想去看看我大明在大宁卫到底能不能站得住?也是想去看看桃吐山的白土是不是真的存在?愿意去就去吧。”朱翊钧斟酌了一番,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武力威慑,是需要让北虏切实的看到武力,否则那就不是威慑了,而现在京营在大宁卫,那就让三娘子眼见为实的去看看,大明振武这些年的成果。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询问元辅意见,三娘子能不能去,毕竟涉及戎事,尤其是布防和战线。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张居正高度拥护陛下的决议,让三娘子看看大明军眼下的实力也好,省的俺答汗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做出战略误判,要跟土蛮汗合兵一处,或者干脆东西并进,威胁大明退出大宁卫。 “那就去看看吧。”朱翊钧摆了摆手,不算什么大事。 三娘子又跪到了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叩谢陛下天恩。” 三娘子走出了门槛,陈学会带着三娘子离开了皇极门的位置,另外的使臣等待着觐见,包括济州岛来的使者。 “你们大明不是元辅当国吗?为何元辅就说了句陛下圣明?”三娘子走出午门,准备上车回到四夷馆之前,忽然开口问道。 三娘子又解释道:“和我预想的不同,西北的吴兑、方逢时等人都说,元辅威震主上,僭越神器,我听闻元辅新政,颇有成效,可今日入朝一观,并非如此,所以才有此一问。” 三娘子想不通,她在西北能把打了一辈子仗的俺答汗僭越架空,张居正在大明,却只说陛下圣明,可是张居正在大明的新政在草原三娘子都听说了,张居正不是无能之辈才是。 “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询问,元辅为何要架空陛下的威福之权呢?元辅希望陛下能够成材。”陈学会看着三娘子解释了一下,三娘子疑惑,高拱也疑惑,其实大明的臣子也都疑惑,张居正你什么时候,真正干些威震主上的事儿? “我知道了。元辅果然是伟男子,大丈夫也。”三娘子思索了一番说道:“我还以为世间无诸葛孔明这类的人,只是话本里故事,但是今日看见了元辅,才知确实是有这样的大丈夫。” “多乎哉,不多也。其实大明也就这么一个。”陈学会扒拉下,这样当国而不僭越神器,只想中兴的臣子,大明也不多。 三娘子笑了笑说道:“不还有戚继光、俞大猷吗?还有李成梁也能算半个吧,都是英豪,明知大明苛责武人,做事很是艰难,但他们似乎没有放弃。” “走了。” 三娘子之所以肯亲自跑过来谈一谈,其实很简单,轻启战端很难言胜,不能劫掠了,才肯老老实实的谈生意,她放下了车窗,向着四夷馆而去。 陈学会摇了摇头,正如三娘子而言,大明的伟男子、大丈夫细细数一数,并不算少,张居正、戚继光、俞大猷、谭纶、海瑞,甚至连殷正茂、李成梁这种人物,说他们是藩镇,他们还以朝廷马首是瞻。 很多人言这些人蠢,的确,他们并不精明,掌握这等权力在手,结党营私,一起挖空大明墙角多好,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陈学会带着下一批使臣觐见了,这次是济州的使者。 这些使者,不会汉话,献出了海货、鱼油等若干,得到了一些赏赐,连比划带猜,朱翊钧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大风把他们的船吹跑了,希望大明能送他们回去。 朱翊钧同意了这个要求,大明的确要对济州岛进行水文考察,倭国在增强对琉球的影响力,大明也要增强对倭国的影响力。 第三批使者是朝鲜使臣李后白、尹根寿,这两位使臣是请求朝廷勘误,大明要修大明会典,大明会典中对于李朝的祖宗记录有误,请求修改。 自从弘治年间大明修好大明会典刊刻天下后,朝鲜使者就不停的上奏,说大明修错了,大明将李氏朝鲜的开国君主李成桂记录成为了李仁任的儿子。 这个错误洪武年间就发生了,李成桂本人就亲自上奏了,说自己不是李仁任的儿子。 永乐年间,终于修订了这个错误。 但是到了弘治年间,这个错误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大明会典之中,听说朝廷有修大明会典的打算,而且还任命了总裁、副总裁,以及开馆编修,立刻急匆匆的派了使者,希望这次不要再错了。 李后白和尹根寿两个人,进了午门人都傻了,直接震惊! 皇帝这坐在空荡荡的地基上接见藩国臣子,朝鲜国王每一代都被大明册封,确实是藩国,这也是两百年的首次,皇帝在地基上接见外臣,搞得比朝鲜还寒酸。 万历元年恭贺新帝登基的时候,这二位就来过一次,那会儿皇极殿有么多的金碧辉煌,现在就有多么的寒酸和令人震撼。 朝鲜现在也困于党争分为了东人、西人、南人、北人,但是和大明这火烧大殿一比,朝鲜的党争算个什么,就是小孩过家家,大明就是大明,连党争都争的这么大气! 辉煌无比的中轴线建筑,一把火,说烧就烧了。 朱翊钧答应了李后白和尹根寿的请求,太祖实录里也记载了这一条李成桂当年就说自己爹不是李仁任,那会儿高皇帝没下旨更易,太宗实录里也记载了这一条,明旨更易了此款错误之处。 的确是搞错了。 但是到了弘治年间,理学、心学化史学的风力舆论之下,潜心读史的都没几个了,连文皇帝下旨更易的事儿都没几个人清楚了,当年已经更正过的错误,居然堂而皇之的写到了《大明会典》之中。 所以张居正修大明会典,真的真的很有必要,原本,真的有太多的错误了。 都说孝宗的弘治年间,文治兴旺,可是修国典,连永乐皇帝亲自下旨更易错误的事儿,都能遗漏,这算是文教兴盛吗? 朱翊钧看过了一遍国史,都知道的事儿,那些个士大夫躺在女人的肚子上修的国典吗? 李后白和尹根寿见皇帝答应,喜极而泣,开国君主的爹都被宗主国给记错了,现在终于在新的国典中被纠正了。 第四批的使臣是来自琉球,琉球使臣进献了鱼油等物,痛骂倭国,请求大明水师前往琉球巡检,剿灭倭患,还琉球安宁,朱翊钧对此表示,大明眼下也是鞭长莫及,大明正在振奋水师,不期数年,必然前往。 琉球使者哭的痛哭流涕,多少年了,大明朝廷就没松过口,今天终于得到了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 第五批入殿的使者是黎牙实,这位算是老熟人了,黎牙实光是面圣就两次,这已经是第三次觐见了。 黎牙实恭敬行礼之后,看着空旷的地基,不由自主的感叹道:“英明的、富有智慧的、战无不胜的、至高无上的伟大陛下,卑贱的外乡人有些疑惑,这宏伟、高大的皇极殿,就这样烧毁了吗?这就是大明的富庶吗?” 皇帝已经开始调查皇宫纵火案,是有人纵火,而非天灾,坊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了在京的黎牙实耳朵里。 “我一直来到这里之前,都认为愚蠢的弗朗西斯科是地球上最大的蠢货,他说只需要四十人就可以征服大明,后来加到了两万人,但现在看来,我现在觉得他也不是那么愚蠢了。”黎牙实用带着咏叹调和半生不熟的汉话,揶揄着大明皇帝。 大明皇帝你这都不生气,以后也别当皇帝了。 “你觉得两万人,真的够吗?”朱翊钧平静的问道。 黎牙实友邦惊诧了一下下,就赶忙恭顺的说道:“弗朗西斯科是个蠢货,我人就在这里,我认为,两百万人都不够,忠于伟大陛下的臣民,忠于大明国朝的臣民,是大多数的沉默者。” “把忠于陛下和国朝的沉默者变成了背叛者,那是不该发生的错误,虽然它总是发生。” 借着皇宫被焚毁的事儿,稍微揶揄两句,惊诧一下,差不多得了,蹬鼻子上脸,真的会被大明皇帝扔到太液池里喂鱼的。 “你这是凑热闹来了,还是有事要说?”朱翊钧询问道,今天集中接见使臣,这黎牙实也说要觐见,既然要见,那就一起见一见好了。 黎牙实笑着说道:“上次我的国王送给陛下的礼物有一块钟表,它可以很方便的计时,但是它漂洋过海来到大明的时候,被鲁莽的仆人给摔坏了,我最近修好了它,虽然很难,但还是呈现给陛下,来自德意志的纽伦堡蛋毫表。” “无论是物品还是知识的交换,都离不开时间的考量。” 黎牙实最后一句话是用拉丁语说的,这句是泰西的格言,具体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来自已经灭亡的罗马。 “时间一旦流逝,便无法回头。呈上来。”朱翊钧一听有礼物,笑容变得灿烂了起来,他说的这句是用拉丁语说的,也是一句古罗马的格言。 朱翊钧真的又在认真的学习外语,而且发音上比黎牙实还要正宗一些,这让黎牙实惊讶无比。 一个大概和朱翊钧拳头大小的蛋,被呈送到了御前,朱翊钧看着这个蛋,与其说是蛋,不如说是怀表,它可以挂在脖子上。 表盘是完全的黄金打造,整体是一块六边形的哥伦比亚翡翠,缀饰珐琅花纹、宝石机芯置于其中,能够听到擒纵装置在里面滴滴答答的响声,表盘上没有秒针,只有时针和分针,但滴滴答答的响声,能证明,里面有秒针的设计。 “赏!”朱翊钧笑着说道:“你的礼物朕很满意,那你有怎么样的诉求呢?” “其实就是一件小事,吕宋的战争,能不能稍微停顿一下?或者说,干脆和平下来,大明一直在对棉兰老岛发动攻势,我收到了来信,情况已经很糟糕了。”黎牙实满是为难的说道:“冲突影响贸易。” 朱翊钧一脸愁苦的说道:“远方的使者,你也看到了,朕现在这个年纪,其实并未有亲政,朕答应了你,也做不得数,吕宋太远了,的确,他们俯首称臣,可是黎牙实特使啊,朕无法有效的约束他们,就像费利佩二世不能有效的约束新世界一样。” 张居正听闻抬头看了一眼陛下,陛下收了黎牙实的礼物,却不给黎牙实办事,这种行事风格,跟谁学的?张居正的学生李乐。 李乐最先开了这个收银子不办事的先河,而后是范应期和王家屏,现在小皇帝也这样! 小皇帝还一副愁苦的说,殷正茂、张元勋、邓子龙并不遵从朝廷诏令,可能吗?大明第一艘五桅过洋船都要交给殷正茂使用!问问殷正茂本人,听不听朝廷的号令! 殷正茂到哪里都被称之为国姓爷!陛下的圣眷太过恩厚。 明明是皇帝下旨让继续驱逐红毛番! 演,接着演! “特使啊,你说是不是?朕下令也不管用。”朱翊钧苦大仇深的说道。 “确实是,唉,这些海外的司令和总督们,总是如此难以驯服!”黎牙实颇为感同身受的说道,费利佩二世那么厉害,都管不住新世界,更遑论大明这小皇帝了。 佛得角离西班牙也很近,但那里已经是神遗弃之地了,没有人知道那里有多少的海盗和走私商人。 “既然是国礼,那大明也不能寒酸,张大伴,取一件双面天鹅绒四合如意绣龙补衣来,作为国礼,礼尚往来。”朱翊钧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他出手极为阔绰,一件天鹅绒绣龙补衣,可是宫廷御用之物,是和朱翊钧顶着的金丝善翼冠一样珍贵的丝织品。 “叩谢圣恩。”黎牙实是格外惊喜的,这东西送回去,可以完全满足费利佩二世的虚荣心了,费利佩二世一直想向英王伊丽莎白求婚,但是伊丽莎白迟迟不肯答应。 西班牙有着长期的联姻开疆的传统艺能。 黎牙实走了,而朱翊钧拿着手中的金蛋,认真的观察着,开口说道:“先生,这是一台精密机械,任何一条线不够精准,都会让它的误差变大,小的误差累计起来,就会走时不准,泰西人用它来进行航海,用时间,来测定自己的经度。” “承认自己不如人并不耻辱,大明并没有造表的工艺。” 朱翊钧说着就站起身来,向着文华殿偏殿而去,张居正亦步亦趋。 文华殿偏殿,大明皇家实验室,朱翊钧坐在了太师椅前,小心的卸掉了时针,而后撬开了金蛋,露出了里面的机芯。 朱翊钧认真的观察着机芯,发条、擒纵装置、均力锥轮,发条装置提供动力,擒纵装置的往复运动,均力锥轮补偿计时器主发条弹簧变化的张力。 擒纵装置其实很好理解,但是均力锥轮就很难了。 它是一个有凸起螺线的锥形盘,链条绕在这个盘上,并且连接发条。上发条时,越缠绕,螺旋直径越小——发条绷得越紧,链条终端的力却没有增加,稳定输出给擒纵装置。 朱翊钧开始拆卸装置,将均力锥轮拿了出来,对准了阳光问道:“先生,你看这条线,是不是很熟悉?” “嗯?”张居正看了许久,从一张张的题板中拿出了一张说道:“是这张映射图吗?” 锥形轮的纵剖面,其实是一条圆锥的双曲线,而它的链条在均力锥轮上的表现为一种螺旋线。 “泰西来的并不规整。”张居正认真的查看了一番后,颇为确切的说道,泰西来的这颗蛋,大明有能力做的更加精准,因为大明拥有数学工具。 这是度数旁通带来的好处。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从仿制这枚蛋开始吧,首先需要簧钢,弹性极佳的钢片,而后需要制造齿轮,仿造出来之后,我们还需要明白这些齿轮的作用,最后,制作出大明的蛋来。” “精密的机械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我们需要一些耐心。” “交给先生做吧。” 朱翊钧将每一个零件都做好了拆解,画图之后,交给了张居正去仿制,仿制对于大明而言非常容易,但是要搞清楚每一个齿轮的具体作用,需要很长的时间。 朱翊钧还年轻,他可以等。 而且朱翊钧相信大明的工匠们,能够搞明白所有齿轮的意义,然后改良它,让它变得更加准确。 文华殿上放着职官书屏,职官书屏正中间有一个天下堪舆图,但是它的比例是严重失调的,有一种严重的扁平化,六分仪和表,可以让这张图变得更加精准。 王崇古和三娘子的商业谈判在五月中旬结束了,而王崇古将谈判的结果,送到了御前,王崇古是督办,永定毛呢官厂,不是王崇古自家的生意,当然他本人也是股东,吃一成的利润分成。 当结果送到皇帝面前的时候,朱翊钧看完,呆滞的看着对张宏说道:“读书人的心思都这么脏吗?” “陛下,读书人的心思,都一直这么脏的。”张宏看着那份结果,面色复杂的说道。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许愿池里的王八都摇头 王崇古哼着小曲唱着歌,乐呵呵跟王谦诉说着自己和三娘子唇枪舌战的过程,王崇古为了钱跟三娘子吵的很凶,每一条都是他基于为自己谋利的角度出发,对任何不利于大明的条款分毫不让,对于利于自己的条款,则穷追猛打。 他的唇枪舌战是真的在吵架,与吴兑和三娘子唇枪舌战是完全不同的。 王崇古笑呵呵的说道:“儿呀,咱大明内外上下,从古至今,都是这样,总是期盼着出现一个明主来,对于国政的理解,总是盼望着,就是有个人,能把所有人,从那庸俗无望没有意义的人生里拉出来,一劳永逸解决所有真正的问题,从今往后,再也不必面对人生真正的苦难。” “哎呀,张居正教得好啊,陛下学的更好,有功真的赏,这生活,美滴很。” 王谦则十分确信的摇头说道:“没有人可以把别人从泥潭里拉出来,并且解决所有的问题,让人生不会再出现苦难,基于矛盾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当一个矛盾冲和之后,会有新的矛盾产生。” “只有矛盾相继才能让万物无穷之理不断的发展,事物发展不是事物本身。” “如果将所有的事儿寄希望于一人,还不如去许愿,许愿池的王八听到如此离谱的要求,也会摇头。” 王崇古听闻愣了许久才说道:“我现在相信你一定能考中进士了,你肯读矛盾说,而且肯去理解,为父是很高兴的,哪怕是你考不中进士,你也能把自己安顿好,不至于像张四维那样了。” 王谦继续说道:“张居正是人,不是神,他做不到以一己之力将天下颓势逆转,在朝中有谭纶、王国光作为新法的左膀右臂,在地方有殷正茂、张学颜、凌云翼、潘季驯、庞尚鹏等等,在军队中有戚继光、李成梁、俞大猷、张元勋、刘显等人。” “而这些人的背后,是大明百姓想要安居乐业的共同期许,戚继光哪怕是无法展布,在北方也是屹立不倒,那不仅仅是张居正在庇护,也是百姓期许。” “是这些所有人聚集在了一起,一起用力,才撑了起来。” “而张居正的确是找到、甚至可以说是姑息,才让他们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甚至包括了父亲。” “啊,这这这,也包括我吗?哈哈哈。”王崇古一乐,笑的格外开心,他确实是基于利益的角度出发的,但是做的事,的确是有利国朝的,那到时候功臣册上没有他的名字,但是奸臣册上也一定不会有他的名字。 王崇古摇头说道:“儿呀,你是不是也看了心学,尤其是何心隐那套说辞?看归看,说归说,不能信。他自己个都不信,摇唇鼓舌四处招摇撞骗。” “他说的是对的,的确是万众百姓期许,可就像是战争一样,小民决定不了战争的开启和结束,小民同样无法决定国朝的兴衰,他们的期盼对于肉食者而言,就是不可触碰之事,因为百姓总体的期盼是让肉食者割肉,或者更明确的说,让肉食者有良心。” “可能吗?” 王谦沉默了许久说道:“确实不大可能。” 王崇古叹了口气说道:“我为什么肯做事?不敢违背圣上的诏命?因为恶人需要恶人磨,想做事,却不想当恶人,是做不了事的,张居正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啊,陛下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恶人。” “可能天下就缺少这么一个恶人。” 王崇古作为刑部尚书不信律法,甚至觉得可笑;作为为大明利益奔走之人,不信就事论事,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作为廷臣,帝国的决策者之一,他坚信恶人需要恶人磨。 或者说,王崇古坚信的是,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来的直接,这是他的践履之实,不是被张居正一套组合拳打的疼的深入骨髓,他也跟张四维没什么两样。 王崇古说起了这次和三娘子的交锋,他十分确切的说道:“三娘子主张一个长期稳定的供货价格,而我的主张是一个长期的、稳定而快速增长的供货数量,这符合陛下的羊吃马,削弱草原人机动能力的主张,也符合让官厂不断扩张壮大的需求。” “当然咱家也能赚钱。” “所以,我设计了一套供货价格,三年平均的供货数量为基准,比如万历二年到万历四年的平均供货量是一万两千袋羊毛,那么在下一个三年里,就以一万两千袋为基准,超过了12000袋,每超过10%,超过部分,羊毛收购价格增长1%,如此循环,下下一个三年,以上一个三年为基准和平均价格为基准,为了这价格增长,草原人会发挥自己的主动能动性了。” 王谦左右看看低声说道:“父亲似乎没说完。” 王崇古继续说道:“是的,低于基准的供货,会有价格处罚,低于基准10%,降价10%,这和增长的涨价是不对等的,但是三娘子答应了,她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她承诺了要多放羊,少养马,对于三娘子,或者说三娘子的拥趸们而言,他们最担心的是大明突然不收购了。” “这就是原料供应地,或者说,不具备商品优势的巨大劣势,没有商品优势就只能陷入无限的被动当中。” “我以铸钱为例,云南地方为了把铸钱事留在云南,甚至站出来面对张居正,弹劾张居正为家乡谋福!云南就是原料供应,他们不具备铜钱这个商品优势,云南最担心的是什么?是滇中产铜不行鼓铸,反而以重价远购海外。” “这就是务实的,也是能抓住主要矛盾的具体表现。” 王谦叹了口气说道:“明明是务实的做法,却被人批评了,一说苛责远人,二说父亲唯利是图,唉。” “承蒙夸奖,喜不自禁。”王崇古却毫不在意的说道。 “啊?夸奖?”王谦呆滞的问道。 王崇古笑着说道:“是的,你说不存在那样一个人,可以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但是对于大明这一滩烂泥而言,张居正不就是那个在王八池里许愿,王八都摇头说没有的不世出的人杰吗?我对陛下说,有规则比没规则强。” “这就是理由,对错的评判标准,应当是以维护大明国朝,这个最大的公的利益为标准,而非文人墨客的喋喋不休,他们嗓门高他们就对吗?他们那么能说,怎么不去感化俺答汗、土蛮、建奴、红毛番呢?!” “父亲高明。”王谦真心实意的说道。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王崇古这么拼命的干活,在王谦还没读明白矛盾说的时候,王崇古已经开始读公私论了。 朱翊钧看到王崇古这个阶梯羊毛法,说读书人的心眼儿都脏。 王崇古在计价和计量中引入了负数,而且用制度设计,让草原陷入了一个困境之中,想要羊毛涨价,就得要多供给羊毛,而且一个周期比一个周期要多,而且要多很多才能够实现涨价。 在这个制度设计里,羊毛降价是极为剧烈的,一旦一个周期比过去的周期减少10%,那降价就将过去周期的努力毁之一旦。 这就造成了草原必须多养羊的事实,草原是很贫瘠的,水草总量是固定甚至是逐渐减少的。 在三娘子看来,王崇古是十分歹毒的,但是她必须接受,大明肯给一个长期稳定的价格,这对草原而言,也是一种恩赐,稳定对于草原而言,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元朝是胡人建立的王朝,一定没有边患才是,汉世侯们每年都要奉皇帝之命去草原减丁。 对于草原而言,稳定是一种奢侈,规则更是遥不可及。 大明肯给一个稳定的价格,三娘子是可以接受的,大不了,就出去抢羊毛。 眼下的公私论始终无法前进,这让公私论始终未能刊刻天下,主要就卡在了张居正始终不肯把君父、君国、君师进行切割,只有将这些对立而统一的概念,进一步否定,才能合为一体。 朱翊钧最希望张居正能得到的理论是,君代表的是天下大多数的百姓,代表百姓履行职责,进而地方官员代表地方百姓履行职责。 但是这会引发一个更加恐怖的问题,如果君不能代表多数的百姓,不能代表百姓履行职责,那是不是要换一个君王?那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 权力,人间至尊的权力实在是太诱人了,足以让世间所有人为之铤而走险。 当然,李太后除外,毕竟是自己亲儿子,而且亲儿子还很有出息,她直接撒手不管了。 张居正太清楚小皇帝的意图了,所以张居正直接摆烂,根本不予以回答,让君父、君国和君师仍然一体,让君王始终维持在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中。 这是基于践履之实的,大明朝的生产力或者社会发展,还没到那个时候,所以,张居正的公私论,仍然是一个不太完整的概念,但对于当下和日后数十年的大明而言,完全够用了。 因为对公私的定义,本身就已经足够离经叛道,足够的指导数十年内的生产和生活了,再进一步,完全没有任何必要。 朱翊钧对此只能表示遗憾。 大司寇王崇古负责督办大明朝皇宫的营造,在陛下离京前,王崇古和工部尚书郭朝宾,先让陛下参加了奠基典礼。 这个奠基典礼就是皇帝出现的时候,放两挂鞭炮,然后皇帝拿着一个铲子铲两下土,代表这宅子是皇帝奠基,就是走个形式。 但是这个形式走着走着,就不是那么形式了,因为皇帝要求郭朝宾和王崇古讲一讲,到底是如何实现自己的要求。 “中轴线的建筑,我们打算采用钢混结构。”郭朝宾站在地基之前,对大明皇帝以及若干廷臣讲解着他的营造计划,这次的营造工期紧、任务重,要求高,而且是朝臣们众望所归。 朝臣们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小皇帝若是在工地大婚,大明朝上下臣子,直接找根绳把自己挂上去得了! “等会儿?什么结构?”朱翊钧示意郭朝宾暂停一下,不太确信的问道。 “钢混,钢铁的钢,混凝的混。”郭朝宾非常确切的说道:“我们找到了符合陛下要求的材料,不能烧火,不能整日修修补补,我们将在这个表面上贴一层木皮,规制和过去就完全一样了,但是完全烧不起来。” 朱翊钧当然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他原来以为王崇古和郭朝宾会用石块,毕竟石块的加工工艺很成熟,但是现在郭朝宾说的是水泥加钢铁的结构。 “混凝的混,是什么东西?”朱翊钧再次发问。 “石灰,凡石灰经火焚炼为用。成质之后,入水永劫不坏。亿万舟楫,亿万垣墙,窒隙防淫,是必由之,以用于填船板缝,也可以坐桩,龙江造船厂上四坞和下四坞的塘底,都会先抹上这种石灰,加水胶结碎石筑底。”郭朝宾拿来一个凝结后的疙瘩,交给了陛下。 不用石料的原因很简单,礼部不可能答应用石料的,因为在大明石屋在陵寝中用的比较多。 那么钢混就是一个不错的折中方案,既满足了陛下对于新家的要求,也满足了礼部对于礼法的要求。 朱翊钧看完非常确信,这就是水泥,水凝性石灰。 郭朝宾详细的讲解了工艺,之所以要用石灰加粘土,是为了增加稳定性,而钢是骨料,只有水泥怕出现坍塌,但是用上了钢,那就会好很多。 这就是王崇古的考古式科研,从龙江造船厂的志书中翻找出了筑底的建筑材料,来为陛下营建新的皇宫,贴一层木皮,完美符合了陛下的需求。 “干吧,干吧。”朱翊钧同意了使用这种建筑材料,他非常满意,主要是大明皇宫数次火灾,搞得皇帝都很被动,朱翊钧其实就打算修个石宫,结果王崇古和郭朝宾整出了一个大活儿来。 朱翊钧这才知道,原来在船厂,尤其是船坞的营造时,用水凝性石灰筑底已经是这个年代的普遍做法。 而工部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了钢骨。 朱翊钧走上了车驾,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与朕同乘一驾吧。” “臣不敢。”张居正却不肯上车,如果陛下亲政了,这是表示一种君圣臣贤,可陛下仍然未曾亲政,上车就是僭越。 张居正是一个很有礼数的臣子,他发现小皇帝总是有些恶趣味,嫌他不够忙,整天给他找事。 朱翊钧摆了摆手意兴阑珊的说道:“繁文缛节。” 大明皇帝出京了! 自从嘉靖南巡被火烧后,大明皇帝已经多少年没出过京了?但是现在,小皇帝离开了京城,而目的地是天津卫。 海运漕粮的船只已经快到了,朱翊钧之所以亲自前往查看,主要是亲眼看一眼这个五桅过洋船,是不是真的如同松江府造船厂说的那样雄伟。 前往天津卫的这次出行,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廷议,张居正为首的楚党高度赞同,而葛守礼为晋党则是激烈反对,双方已经展开了长达三个月的交锋,最后以张居正获胜,小皇帝顺利出行告终。 按照葛守礼的说法,让皇帝辛苦奔波是臣子的无能,而张居正则是高举行之者一,信实而已,如果陛下连海船都没见过,如何了解海贸的艰辛,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亲眼所见。 张居正在为海漕之事加码,而葛守礼在尊主上威福之权,值得注意的是,葛守礼不是说不行,不能看,而是说等皇帝大婚后,再去看,他认为陛下现在年纪小,出门在外难免会水土不服,染上瘟病,如何得了? 葛守礼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而且得到了大多数朝臣们的认可,是的,在葛守礼看来,小皇帝就像瓷瓶一样一碰就碎,这个年代的人就是这样的脆弱,可能出个远门,接触到不同的菌群,就会死于水土不服,尤其是现在皇帝未能大婚,更没有孩子的情况下,出门万一病了,大明要出大事。 这两种意见在朝中形成了激烈的冲突,最后在小皇帝表演了一下六十五斤硬弓十矢全中之后,葛守礼才愕然的发现,皇帝不是瓷瓶,完全是个钢混的水泥墩子! 十四岁,六十五斤强弓,十矢全中,这是何等水平,也就比李如松弱点。 葛守礼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小皇帝出门刚到天津卫就病了,但是第二天小皇帝又生龙活虎的出现在所有的人的面前,出席了漕粮到港的典礼。 漕粮船因为走的比较快,比预计早了一天,漕粮已经到港,为了典礼还未曾卸船,多一天少一天,南衙押运水师认为不重要,这本就是一次试航,而来自皇帝的支持,太重要的了! 陛下肯挪窝来到天津卫看一眼,就是对海运漕粮政策的最大支持。 声乐渐起,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少年英主朱翊钧站在了栈桥上,象征性的检查了下一路上的封条,而后推了下运粮的板车,完成了整个大典。 朱翊钧看着一个个的漕粮箱从船上不断的卸下,而后堆积在港口的仓库之中,在经过了点检和签书封条之后,就会起运前往通州。 “俞帅啊,这条船,厉害不厉害?”朱翊钧对着白发苍苍,比之万历元年苍老了数分的俞大猷问道。 俞大猷摸着山羊胡笑呵呵的说道:“厉害!它厉害就厉害在只用风力就行行使,厉害就厉害在它有连续的火炮甲板,如果满载可以有五十四门,厉害就厉害在,它能戍卫大明海疆。” “大明松江造船厂一共建了十二艘这样的过洋船,在总结经验教训后,会再设计新的过洋船和火炮,有些地方设计是不合理的,比如火药的存放,比如火炮位的设计,这艘船的火炮射击没有格子板,导致火炮下雨会进水,说来也怪,这么明显的错误,用之前谁都没有想到。” “很正常。”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工程就是这样,总会有考虑不到的问题,需要进行修修补补,设计新的船只。 “总办郭汝霖和赵士祯给陛下做了个二尺多长的随手礼,还请陛下笑纳。”俞大猷让人拿来了小礼物,一个过洋船的手办,小孩子嘛,总是喜欢这些玩耍之物,只要能在陛下心里留下这段记忆,就是日后圣恩的一部分。 朱翊钧对这种伴手礼非常的喜欢,多多益善。 “陛下,臣老了,办完这趟差,打算致仕了。”俞大猷已经白发苍苍,这也是他这次押运漕粮回京的原因,他不是戚继光才四十多岁,他已经七十三了,致仕他已经动心起念数次,这次终于说了出来。 松江水师,已经初具规模,他精心挑选的副总兵陈璘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也是时候了。 “致仕就不必了,留京做前军都督府右都督,为朕答疑解惑如何?”朱翊钧同意了俞大猷不再领兵的请求,俞大猷是弘治十六年出生,这个年纪,督领南衙水师,的确已经不合适了,辛苦是一方面,精力是另外一方面。 俞大猷听闻陛下的处置,愣了愣问道:“这不符合祖制吧…” 既然不能任事,领点待遇回家就是,但看陛下这个意思,是打算让俞大猷继续发挥余热。 朱翊钧低声说道:“俞帅,朕的家宅被人点了,戚帅在大宁卫短时间回不了,朕还不能发作,你看看这帮臣子,天天欺负朕,俞帅在京师坐镇,这等宵小安敢如此猖狂!” 俞大猷听闻,发现陛下的理由充分且合理,至少他在京师,陛下用人的时候,也不会无人可用。 “臣遵旨。”俞大猷没有任何反对就答应了下来,不适合领海军,可以领陆军,不求有什么战功,只要他这个人在,他就有威慑力,因为他叫俞大猷。 朱翊钧登上了大明的第一艘过洋船,见到新奇的东西就问,问东问西,问桅杆、问水线、问货舱、问火炮甲板等等,这条船上已经有了部分的钢件,在连接的部分和水密舱,钢比木好用。 这次航海,发生了两次渗水事件,因为水密舱的存在,大明一条船都没有损失。 在小皇帝迎接漕粮入京的时候,庆祝大明海运漕粮运行成功的时候,三娘子这一行人,来到了大宁卫,而后又去了桃吐山,见到了一个山大小的白土之后,沉默了许久,大明的的确确有了稳定的白土供应。 而后三娘子来到了最前线的青龙堡。 戚继光就在这里,对于大宁卫的防务,三娘子着实是有些佩服,确实是厉害的很。 “大明从外部是很难击破的,但是他的内部已经完全腐朽了。”三娘子看着大明京营的威严,开口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另投明主吗?谁?你呀?”戚继光笑了笑,语气十分温和,但是带着十分明确的不屑。 三娘子略显无奈的说道:“我入京前,俺答汗让我试着劝戚帅倒戈,我就说他白日做梦,他还不信,非要我挨顿骂,俺答汗才肯满意。” 不惜一切代价,劝戚继光倒戈,是俺答汗的主意,从一开始三娘子就觉得这是个馊主意,戚继光这等人,别说小皇帝封爵厚待,就是小皇帝薄待,戚继光也不会倒戈。 戚继光人在边镇蓟州的时候,连京营百户的羞辱都能忍受,戚继光的忠诚是对于大明国朝,不是某一个人。 这种人,想方设法杀了他,或者借着大明内部的倾轧扳倒他,还有点谱儿,劝戚继光倒戈太难了。 三娘子是不介意不惜一切代价的,她自问有几分美貌,给戚帅生个孩子,那是她的荣幸,可是戚继光家有悍妻,请夫人阅兵这个典故,连草原人都知道一二,这个典故,主要用于嘲笑戚继光惧内,降低自己面对戚继光的恐惧。 这种借着不重要的小事,自我宽慰,是极其普遍的,不是中原人独有的。 戚继光的存在,让人如鲠在喉,劫掠京畿,必然要从蓟州一代的古北口、喜峰口突破,但是戚继光在北方的强军,云集在蓟州永平和山海关一带,这还让北虏怎么入寇? 三娘子颇为好奇的说道:“我从青龙堡离开,会前往全宁卫,戚帅猜猜看,我们草原左右两翼六部,会不会再次合流,共击大明?” “还有这种好事?”戚继光似乎看到了国公的爵位在向自己招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也不过是戚继光基于现状的感慨,能封侯拜公,戚继光还是乐意争取一下的! 三娘子被噎了一下,人家戚继光是基于实力的角度说出了这种话,三娘子不服气也得服气,打不过是真的打不过。 要是能打得过,草原人会安安静静、规规矩矩的做生意? “我去劝降土蛮汗,不仅仅是左翼有愿意和大明修睦的草原人,右翼也有,用中原最近最流行的话说,矛盾普遍存在。”三娘子翻身上马,告别了戚继光,带着几十骑向着全宁卫而去。 戚继光在思考要不要追上去把三娘子给杀了,她居然读矛盾说,那还得了? 戚继光看着三娘子的背影,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这是陛下亲笔手书的信,信的内容是,朕在京师挺好的,能开六十五斤的强弓了,京师一切都挺好的,王崇古和三娘子虽然吵的很凶,但还是把羊毛生意敲定好了章程,海运漕粮进展一切顺利,没有沉船,漕粮箱的发明,让粮船的沉没进一步减小。 大明一切都好,前线不要急躁,不要贪功冒进,按照预定的计划,彻底占稳大宁卫。 好个屁! 家都被人点了,好个屁!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戚帅,张四维他欺负朕! 戚继光心里窝着满腔的怒火,恨不得现在就回京去看看,到底是谁在欺负陛下,是的陛下的确是君王,可是也是他的徒弟,而且很努力,每次写信都炫耀自己又换了弓箭,换了马,武艺又有精进。 陛下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近似妖,可孩子就是孩子,连成丁都没有,就要面对这么多的屈辱。 听闻皇宫惊变,戚继光心急如焚。 可是陛下这封信的意思很明确,先国事,后君事,先公后私,国方大治,这让戚继光的怒火更胜。 到了这个时候,陛下还想着国事! 嘉靖皇帝大家都骂,骂他后来不肯好好干活,深居简出二十载,专事焚修,张居正骂、海瑞骂,言官们都骂,而且嘉靖皇帝清楚的知道,张居正和海瑞都是当面骂的,但是嘉靖皇帝就是不管不顾只管焚修。 张居正骂的角度和海瑞不同,张居正直接骂嘉靖是个馁弱而懦的懦夫,被人刺杀了,就杀回去啊!躲在西苑里,算是怎么回事?! 嘉靖皇帝没有雄心壮志? 这样说,张居正和海瑞都不赞同。 他们反复劝谏上奏,都会提到嘉靖新政的辉煌成果,连张居正在整饬学政的抬头也是申旧章,是十分肯定嘉靖前二十年的成果,他们希望嘉靖皇帝能够重整旗鼓,唤醒当年那个励精图治的皇帝。 但全都失败了。 全都失败的原因非常简单,嘉靖老道士,彻底绝望了,再无任何雄心壮志可言了。 把一切美好全都撕裂,把一次次的失望叠加起来,最后成为绝望,就是一种让皇帝,或者让天下失去进取之心的最霸道和恶劣的手段。 退一万万步讲,小皇帝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憋在心里不发作,会影响戚继光本人封侯拜公的! 戚继光并没有因为怒火蒙蔽双眼,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后有一万双眼睛盯着,只要他犯了一点点错误,都会被无限解构,最终把他变的臭不可闻、人人喊打。 戚继光不肯骄纵的最大原因,是根本没那个条件! 戚继光和李成梁的处境是完全相似的,要么藩镇化做军头,要么始终保持着警惕之心作战。 六月初,青龙堡建成了。 在青龙堡落成的同时,李成梁收到了皇帝送来的鹤氅,再次出关作战,一路突破速度极快,三日行军一百五十里,屯兵于全辽管钥之地高台山,这里北高南低,被当地人称之为杜尔笔山。 杜尔比是蒙语,意思是四面八方,拿到了这里,就可以阻挡北虏入寇辽东的步伐,所以叫全辽管钥。 之前李成梁不能侵占这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如果没有大宁卫,这里建成,一定会被夹击,粮道被袭扰,进退失据,但是大宁卫已经完成了防务部署,这个管钥之地,既然没有抵抗,李成梁就丝毫不客气的笑纳了。 李成梁将这里命名为彰武,彰显武德之地。 李成梁的这次进兵没有遭到任何的抵抗,顺利的李成梁都有点不敢置信,后来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就是速把亥是故意收拢喀尔喀五大营的兵力,反正大明军队也不能在塞外久留,来了,得到点功绩就可以离开了。 但是出现问题了。 这次,宁远伯来了,就不走了!他不走了! 他在彰武开始就地营建了硬寨,而这个硬寨逐渐变成了一个营堡。 土蛮汗看着自己帐下的四个万户开口说道:“有一个得到了确认的好消息,戚继光要走了,永平卫军兵留守。” “还有一个确认的坏消息。” 三娘子疑惑的问道:“是什么?” “戚继光走了,李成梁又特么的来了。”土蛮汗面色痛苦的说道。 “图们,你这福气可不小,戚帅和李帅两个人轮番伺候你啊!”三娘子惊讶无比的说道。 “今天是我们,明天就是你们,我们右翼被大明如此苛责,你们左翼不闻不问,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吗?应该进逼西北,逼迫大明从大宁卫撤军,才是正理!”土蛮汗恼羞成怒,这福气,这是福气吗?你三娘子怎么不来享福? 三娘子笑着说道:“哎呀呀,俺答汗不是被你们骂作是长生天弃民吗?我们本来就是投降的人,打又打不动,都说草原人就跟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能活命,谁乐意做野草呢?” “你不想当人,我们左翼想当人。” “无耻!”速把亥一拍俯首指着三娘子说道:“简直是娼妇!在此摇唇鼓舌,动摇军心,该斩!来人!” 土蛮汗似乎想给三娘子一点教训,而三娘子的几十人护卫则是拔出了手中的弯刀,但这在人家的地头上,他们这几个人,管什么用? 此时已经从京师回来的土蛮汗长子布延,脸色涨红,愤怒无比的说道:“能不能不要吵了!大宁卫丢了,杜尔比山也丢了,我们再吵下去,戚继光和李成梁都杀上门来了!” “今天是商议是战是和!而不是在这里争吵不休,吵有用吗?吵能把戚继光和李成梁吵走吗?” 三娘子带着一抹妖艳的笑容,看着布延说道:“哎呀,右翼居然还有明白人,不过你错了,不是是战是和,是战还是投降,投降,这才是关键。” 布延不明白,他是在京师被李成梁打了一拳,才想明白的。 三娘子直接把所有的遮羞布扯了下来,把和的面目改为了投降,其实俺答汗也算是投降了,毕竟自从隆庆议和封贡之后,俺答汗真的没再跟大明大规模的冲突过。 “俺答汗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妖妇!仗着有几分姿色,四处出卖皮肉献媚大明!”速把亥又攻击三娘子的生活作风了,俺答汗是头顶草原,脚踩草原,四处都是绿油油。 就三娘子跟宣府巡抚吴兑没点乱七八糟的事儿,速把亥绝对不信。 三娘子连续摇头说道:“哎呀,咱们草原什么时候也要立贞节牌坊了不成?我的身份是忠顺夫人,然后才是俺答汗的王妃,俺答汗不愿意丢这个人,让我这个女人四处抛头露面,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抛头露面。不怪俺答汗,怪我了?” “他把我从漠北抢来的时候,我才八岁!他把我推到前面风口浪尖的时候,我才二十!” “真是怪哉,大明最重这个名节二字,我在大明的时候,大明皇帝、元辅、廷臣、朝臣,却不把我看成个女人,而是草原使臣忠顺夫人,到了右翼来,右翼则是一个口一个娼妇,怪不得打败仗,不打败仗,才奇怪吧,就跟大明的文官一样,专门挑那些不重要的事儿,絮絮叨叨个没完。” “你!伶牙俐齿,巧舌如簧!”速把亥直接就愤怒了,这个三娘子的嘴皮子实在是太损了,直接把他们这些塞外万户,比作了大明的文官,这到底是在羞辱谁,还是一起羞辱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跟吴兑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你跑去听墙角了吗?说不定那吴兑和你一样是个软脚男呢?”三娘子阴阳怪气的说道。 “你说谁软脚男呢!”速把亥人都傻了,听说过三娘子擅辩,完全没想到三娘子这么擅辩!这一句接一句,骂的人根本没办法还嘴! 三娘子掩着嘴角,用一种满是怀疑的眼神打量着速把亥,揶揄的说道:“你啊,说你软脚男,你看,李成梁占了管钥之地的杜尔比山,他随时都能进草原,抢你们喀尔喀五大营的牲畜,你在做什么?你去抢回来啊!” “在这金顶大帐里骂女人,不是个软脚男是什么?” “你!你!你妖妇!真的是个妖妇!”速把亥已经被气晕了,连连惊呼妖妇,拔出弯刀就要动手。 气氛立刻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三娘子却丝毫不慌的说道:“我呢,是代表俺答汗来的。” “同样,我也是大明封的忠顺夫人,来之前也跟戚帅打了招呼,说明是过来劝降的,你把我杀了,是既得罪了俺答汗,又得罪了大明朝,嘿,当年为了我,俺答汗可是连黄金家族的荣光都丢干净了,给大明皇帝磕头得了王爵。” “你来吧,杀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速把亥逐渐冷静了下来,他不能不冷静,他倒是不怕俺答汗,他怕大明军。 嘉靖末,隆庆年间,俺答汗开始礼佛,就不怎么征战了,还能不能打,这谁都不知道,但是大明军真的能打。 速把亥这头杀了三娘子,大明立刻会用这个名义继续进攻,到时候,就真的面对俺答汗和大明军两面包夹,插翅难飞了。 三娘子嗤笑了一声,带着嘲弄的神情看着速把亥,杀敌的本事没有,骂女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就像是大明的文官一样,总喜欢盯着下半身的事儿编排,这种东西最吸引人的眼球,还没办法反驳,越描越黑,土蛮汗帐下弱,那弱的合情合理,大明好的没学到,臭毛病学了一大堆。 至于个人道德问题,三娘子只能说,舞跳了,也就跳舞了,至于和吴兑有没有发生点什么,三娘子可以问心无愧的说没有。 可是有人会信吗?没有,连特么的俺答汗都不信,大家只会叫她娼妇。 三娘子也无所谓了,她的主要身份是大明册封的忠顺夫人,倚靠左翼绥靖派,处理金国国事,是一个政治人物。 评判一个政治人物的下半身,这本身就是个错误的方向。 布延沉默了许久说道:“要么就议和吧。” “是投降。”三娘子再次强调了一遍,这几年,俺答封贡,草原上骂三娘子的可不少,都说她是投降派,是黄金家族的耻辱,是长生天的弃徒,现在轮到土蛮汗这个宗主大汗投降了。 三娘子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扬眉吐气。 “你就是来看热闹的是吧?”土蛮汗终于看清了三娘子来的目的,眉头紧蹙的问道。 三娘子摇头说道:“那倒不是,我是来拆台的。” “看我做什么,商量你们的,到底是投还是不投,还是装不知道?不肯投降,戚继光回京,处理完了关内的事儿,你们猜,他会不会出关?” “青龙堡已经建成了,大宁卫都夺回来了,戚继光还要出关?他出关要做什么?”土蛮汗背后猛地升起了一层的冷汗。 还来?戚继光还来做什么! 轮番伺候是吧! 三娘子两手一摊的说道:“我不知道他出关做什么,但是很浅显的道理啊,练兵三年,就为了打一仗?多亏啊!戚帅现在是伯爵,不打仗怎么加官进爵?” 土蛮汗直接干沉默了,大明现在的进攻欲望格外的强烈!这是非同寻常的,要怪就怪李成梁克古勒寨,让大明想起来,原来大明也能在塞外打赢! 这日子,没法过了! 俺答汗有孙子,他土蛮汗就没有孙子了吗?!装孙子谁不会一样!土蛮汗的孙子叫莽骨速。 “让我想想。”土蛮汗要用一个体面的方式投降,至少要保证大明没有理由继续出塞来了,戚李二人给人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三娘子知道,这就是答应了,需要一个台阶下,这就好办了,只需要一个意外就好了,大家心照不宣的演一轮便是。 其他人离开之后,三娘子才开口说道:“大明需要羊毛,我们需要铁锅、盐巴、茶叶和布匹,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草原若是肥沃,早就种满地了。” “草原可以安顿下来,是长生天的恩赐。” “你真心这么觉得的吗?”土蛮汗有些惊讶的看着三娘子,他一直认为三娘子是为了得到绥靖派或者说投降派的支持,但是这四下无人,三娘子居然还是这么说,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三娘子颓然的说道:“大明和我们之间的冲突,在洪武、永乐年间,大明是进攻方,但是到了宣宗以后,大明就是防守方了,大明兴文匽武的风力,大行其道,其实可以和平解决的,打了两百多年了,已经打累了,中原打累了,草原也打累了。” “和解,可能是个不错的做法。” 大明京师设在北衙,若是大明京师在南衙,在大明无数海量专精的计算下,怕是到不了正统年间,大明的士大夫们就把北衙给精算出去了。 北方是个累赘,这是从北宋末年,南宋建立之后,就得到的一个精算下的结果,北方那么穷,拿回来也是赔钱货,在大明的两百年时间里,大明相继精算掉了交趾、奴儿干都司、天顺年间,满都鲁又强占了河套、大宁卫,西北丢掉了嘉峪关外七卫,大明一直在全面收缩、精算、柔远人和不动刀兵。 和平这个东西,对双方都是有益的。 “妇人之见,你没看到吗?戚继光占领了大宁卫,李成梁攻占杜尔比山,的确,大明的文人们总是在兜售着那套柔远人,可是一旦大明势大,必然北上,我不认为有和解之日。”土蛮汗对三娘子的观点,嗤之以鼻,他不认为大明缺少进攻性,相反,现在的大明充满了进攻性。 大明皇帝恨不得把开疆拓土写到脑门上,日日警醒自己了。 三娘子非常认可土蛮汗的说法,她本来就是个妇人,她靠在椅背上说道:“王崇古说还没打够,确实,再打打也好,这矛盾相激,不死的尸山血海,是没有和解的可能。” “打就打吧,我确实是妇人之见,没那么多的好胜心,咱们草原的孩子都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吗?也是要吃饭的,若是再能穿上鞋,若是能读上书,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啊,能和解,谁愿意打打杀杀。” 三娘子站起身来,带着几十骑离开了全宁卫,既然谈不通,她也不再继续了,没什么好说的,还得打,再打几轮,她在过来也不迟,骑队过大鲜卑山山口,回左翼去了。 而此时的李成梁不在他刚刚攻破的彰武,而是来到了大宁卫,他要为戚继光送行。 六月中,戚继光就准备班师了,提前了四个月,班师的原因很简单,陛下受委屈,戚继光要回去给陛下撑腰去,该死的族党,仗着西北有军兵,肆意妄为,真当天底下没人动得了他们吗! 这不是说戚继光活儿没干完,而是活儿干完了。 大宁卫外七营堡已经完全修建妥善,而永平军兵三万人已经能顺利接掌下去,所有的官道驿路都已经修缮完毕,大明迁民15万人进入了大宁卫附近,甚至开始了垦荒。 十月班师,是之前戚继光考虑到战事不顺等多种因素,才定下的时间,青龙堡的一波交锋,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七个营堡修建远比他想的要快,所以提前回京就是。 这种提前,是非常普遍的,比如五桅过洋船按照预计,是在今年六月底修好,这五月末,俞大猷已经带着这条完成了航测的船,来到了天津卫,还有数艘过洋船在建。 “此次回京,不知何时才能出塞。”戚继光点检好了一切,准备出发,看着青龙堡的方向,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对自己能否再次出塞作战,十分的担忧。 “明年。”李成梁信心十足的说道。 戚继光眉头紧蹙的说道:“李帅如此有信心?” 李成梁信心十足的说道:“我去年回京,带了一箱子土,好家伙,把陛下给乐得,要不是大明眼下财力不足,恨不得立刻发五十万大军攻伐,万士和眼睛都绿了,跟狼崽子一样。” “陛下懂土,真的懂,宝岐司不是建着玩,或者做做样子,陛下连沤粪这种脏活都会干,而且还干的挺好的。” 李成梁用着夸张的语言和动作形容着自己当时震惊的心情,他一开口说这土比金银更加贵重,还在想着怎么解释,结果陛下还给他科普了下大明的地层和土壤结构,对黑土的肥力相当了解。 适合大面积耕种的土地,那还要多说什么?连礼部尚书万士和都绿了眼。 戚继光眼前一亮,对自己的前途完全没有任何的担忧了。 能唤醒大明扩土和进攻性的,就是土地,尤其是可耕种的土地,戚继光是个军将,他天天看地图,其实大明已经把能看到的可耕种的土地都拿到了手里,河套没有大型水利工程时,更适合放牧,而不是种田。 所以朝廷的精算也是有一定的道理,河套确实是负资产,得大量的投入,尤其是兴修水利,那都得大投入,谁让大明穷呢?历代王朝也就数大明穷了。 辽东的年降水量受海风的影响,是绝对高于一尺二寸的,再加上开阔的平原、肥沃的土地、超过百日的无霜期,这些条件加起来,已经完全足够了。 “朝廷还有钱吗?三大殿都被烧了,这修大殿,可是要不少银子的。”梁梦龙还是有些担忧,作为读书人,梁梦龙对读书人反对开疆拓土的种种手段,是非常了解的。 “有。”戚继光非常确信的说道:“我在京参加了几次廷议,户部现在存着七百万两银子,娘类,吓死个人!” “这还不算陛下稽税局的追欠,这次俞帅从南衙回来,把稽税的234万两银子和二十万斤的漕粮都平安带回了北衙。” “好家伙!朝廷现在这么富的吗?”梁梦龙呆滞的看着李成梁,李成梁在京师还参加了一次廷议,而后才回京的,在廷议上,他听到这个消息,直接震惊! 穷怕了大明朝,什么时候这么阔绰过?这还是去年的存银,也就是去年度支之后的结余。 三大殿而已,有了钱,把皇宫整个翻修一遍,也不成问题。 李成梁愤怒无比的说道:“陛下的家被人给烧了,怕影响前线战事,还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好个球!戚帅回京后,这事,陛下就是要这么算了,戚帅也绝对不能这么算了!斗嘛!谁怕谁!我老李读书少,斗起来不杀人,还斗个什么!” “杀,杀他个血流成河!” “一群怂货,真的把陛下赶到了西苑去,深居简出,他们又该唠唠叨叨,哎呀,陛下,要勤政,要励精图治。” “什么东西!” 李成梁来大宁卫除了送行,就是表态,他不是用嘴说表态,而是用行动,他占领了杜尔比山下的彰武,营建城池,威胁土蛮诸部,就是为了让大宁卫在永平总兵王如龙手中固若金汤。 如此一来,戚继光回到京师,大宁卫不会出现任何的反复,陛下就可以随意施为了。 李成梁这么想,这么做,还特别说明自己的态度,坚决拥护皇帝陛下对西北族党的清理,威罚震慑之后,李成梁在东北就能安生十几年,手下的军头就是再跳,西北殷鉴在前,谁敢撺掇着李成梁拥兵自重,养虎为患,弛防徇敌? 戚继光点头,带着京营开始回京,先锋李如松带着大军开路了。 而此时的小皇帝,也回到了京师,短暂的东巡仅仅进行了十五天的时间,而皇帝从大明京师到天津卫住了十天,根本没有乱子发生。 京营的确不在京师,可是京营回到京师只要十多天。 朱翊钧在空荡荡的地基上,迎接征虏将军回朝,这个典礼庄严肃穆,除了皇极殿没有殿这个事实外,其他都符合天朝上国的礼仪。 戚继光一进午门,看着光秃秃的中轴线,看到了坐在地基上的陛下,大夏天的戚继光,整个人散发出了森严的寒气,带着一众军将来到了御前。 “陛下,臣回来了,披甲多有不便,只能以军礼相见。”戚继光未曾卸甲,带着一众将领披着铁浑甲就上殿了。 朱翊钧早就调整好了表情,带着些许畏惧和愁苦的说道:“戚帅啊!戚帅不在京师,他们欺负朕!” “戚帅你看看你看看,若非冯大伴提前收到了消息,火一烧起来的时候,就跑来救驾,戚帅怕是要见不到朕了,朕自问登基以来,也算勤勉,勤勤恳恳,唯恐辜负了先帝所托,祖宗遗命,就因为朕不务正业,有亿点小爱好吗?” “他们,他们居然点了朕的皇宫!” “朕查了半天,就查到了高拱,他们这是要朕冤杀了高拱,好息事宁人,可是朕听先生说,求荣得辱,亡国之兆。” “大朝会要在皇极殿,接见外臣要在皇极殿,迎归凯旋军士,也要在皇极殿,光秃秃的皇极殿,那黎牙实居然都敢揶揄朕了,但是他说的是实话,朕又不能反驳。” “朕有点怕,就去天津卫躲了十五天,因为俞帅在天津卫,这才安定了几分,戚帅,朕做错了什么吗?他们要这样把朕活活烧死!” 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张居正人都麻了,这戏太过了!太过了! 逮高拱是为了设圈套,去天津卫是为了看看建好的五桅二十一帆的过洋船,接漕粮和追欠银子,这怎么都成了皇帝怕了呢? 从大火烧宫之后,不,从刺王杀驾后,张居正从来没有见到皇帝有怕的时候! 怕,你皇帝会写吗? “陛下,要抓谁?”戚继光拿出了自己的天子剑说道:“陛下赐臣天子剑,为大明斧钺,请陛下下旨!” 戚继光也没犹豫,他今天上殿连朝服都没换,直接带甲上殿,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 谁干的就杀谁,涉及到哪里,就杀到哪里! 大明京营在大宁卫低烈度作战,并无疲惫之说,他倒是要看看,谁要成为他的对手。 “张四维!戚帅帮朕抓住它就好,朕不敢拿它,怕它又要烧慈宁宫,朕死也就死了,可圣母和潞王还住在那里。”朱翊钧也察觉到了戏过了,戚继光的怒气槽已经自己爆表了,要是再刺激,怕是戚继光要皇极殿杀人了,这对戚继光不利。 所以皇帝下令拿人而不是杀人。 戚继光晃了晃脑袋,如同一座小山一样,看向了张四维,走了过去。 张四维在戚继光带甲上殿的那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等到小皇帝一开口就想逃跑,但是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走都走不动道,现在戚继光浑身煞气的看向了张四维,张四维立刻吓的软在了地上,一边倒退,一边说道:“不是啊,戚帅,不是我!” “你的意思是,陛下污蔑你吗?”戚继光紧走几步,一把抓住了张四维的腿,拖到了正中间,看着张四维语气森严的说道:“就是冤枉了你,又如何!” 之前不处理张四维,是因为张四维背后有晋党,有西北军兵的支持,京营回来,才可以拿人。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八章 物种的多样性 “陛下嫌你丑,你就应该直接自缢的,该死就死,你不最喜欢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吗?”戚继光的杀气太重了,重到凝如实质,重到令人难以呼吸。 戚继光的一生杀的人太多了,他平日都非常的温和,好像事事都可以忍让,被人欺负到头上,甚至连牢骚话都没听说过,有人冤枉于他,他也只会找张居正说一说,而不是自己去斗争,去解决那些个风力舆论。他不想得罪任何人,只想老老实实的,本本分分的平倭、拒虏,若是真的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他是乐意的。 如果做不到,他也只能说一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哪怕是一腔热血付诸东流,他也只能徒叹奈何。 但是这次有人要对小皇帝动手的时候,戚继光心急如焚,回京都是披星戴月,这一路走来,心火越烧越旺,若非陛下只是下旨让他拿人,他就真的动手杀人了,他带着天子剑上殿,本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但是陛下只是让拿人,他把人拖到了跟前。 他最怕最怕的就是一回京,陛下已经被害了,越接近京师,他越是害怕,这座在他眼里漏洞百出的城池,如此的可怕,静静的卧在那里,似乎要吞噬掉他的雄心壮志,吞噬掉张居正的新政,吞噬掉大明的元气,吞噬掉一切。 他生怕陛下出现什么差错。 好在陛下还在,好在陛下还有心情演戏,这就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下次呢?下次还来得及吗? 唯有把那些人杀怕了!杀的他们连动手的念头一起,就是不停战栗的程度,才能止的住下次。 戚继光不懂什么制度设计,他一辈子都在研究杀人,那些倭寇、北虏惊恐的眼神告诉戚继光,有的时候,杀人是有用的,杀破了对方胆气就行了。 “我我我,你你你,不是我!都是吴兑,还有方逢时,他们说三娘子要入京来,让我出个主意,不是我啊,我我我什么都没干!”张四维吓懵了,口无遮拦的在所有人面前交代清楚了共犯。 就像现在这样,被吓破了胆子的人,直接将自己的同谋给供了出来。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那戚继光身上就背负了一座山一样的恶灵,毕竟他这辈子都在杀倭寇,杀北虏,毕竟他在战场上,毫不留情。 但是并没有,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戚继光的可怕。 “陛下,臣请京营前往西北宣大,缉捕二人及同党。”戚继光没有任何犹豫,俯首说道。 戚继光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看向了王崇古,眉头紧蹙,陛下只说要拿张四维,这张四维的亲舅舅王崇古,是不是也要拿? 陛下难道真的打算忍气吞声吗?杀一个张四维,和他们的同党就了结了吗? 戚继光看向王崇古的眼神逐渐变得凶狠了起来,王崇古腿肚子都在打转,他必须要说些什么,这是要当殿杀人啊! “陛下,臣绝没有参与此事,臣有罪,想方设法的把张四维看在了眼皮子底下,可臣督办毛呢官厂,又领刑部之事,臣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劝了又劝,可他还是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罪该万死!”王崇古一转头,向着宝座上的皇帝磕了下去。 陛下,救一救,救一救,看在能赚钱的面子上,救一救,就像当初说好的那样。 至少三娘子的谈判,他尽心竭力的为大明争取利益,在皇宫重建中,他费劲了心思,在毛呢官厂上殚精极虑,在西北他安顿流民,还要兴修水利。 王崇古在大火烧宫之后,没理会张四维的最后疯狂,张四维不止一次表示想要借助舅舅的力量,杀了高拱息事宁人,无论张四维如何求助于他,他都不闻不问,没有搞阳奉阴违的把戏,而是选择了相信皇帝。 皇帝会在戚继光回京后,选择翻脸吗? 这完全有可能。 在大火烧宫之后,王崇古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数次夜里惊醒,皇帝是值得信任的吗?是真的信赏罚,还是在演戏,在安抚他王崇古,然后等到戚继光回京之后,一锅端了? 王崇古不信就事论事,更不信具体事情具体分析。 但是他信张居正。 这个逻辑如此的古怪,但他真的信张居正,张居正向来说话算话。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装糊涂的一把好手,张居正不清楚皇帝到底要如何,要牵连王崇古也不是不可以,不牵连,也可以,全看陛下的心意。 当国四年时间,他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好,那他岂不是连严嵩都不如了。 王崇古看张居正不说话,就知道坏了! 朱翊钧玩味的看着王崇古,却是在思考着王崇古这番话的落点,王崇古没有诡辩,只说大火烧宫的事儿里绝对没有他,还说自己是有罪,没看好张四维。 先认罪,给自己扣一顶大帽子上去。 最有意思的是,朱翊钧知道了,到底谁要杀张四维,原来是王崇古啊! 下毒的是王崇古,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一把火直接点了张四维的家,吓的张四维直接躲到了舅舅家,张四维从来没想过,原来是舅舅要杀他。 朱翊钧也没想到,但是却非常的合理,王崇古,真的在九族的名单上。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证明王崇古早就想要跟张四维切割,但是没得逞而已。 “陛下,眼下皇宫复建仍需人督办,毛呢官厂仍需人盯着点,罪臣还是有点用的,臣固然罪该万死,还请陛下看在罪臣还算能干的份上,饶臣一命。”王崇古开始求情。 “戚帅。”朱翊钧平静的对戚继光开口说道。 “臣在!”戚继光声音洪亮的回答道,按照以往的经验,此时应该有回音,但是只有个地基,自然没有回音了。 王崇古直接吓的一哆嗦。 “割大司寇一缕头发。”朱翊钧下了命令。 戚继光上前,用天子剑割下了一小缕头发递给了张宏。 朱翊钧拿着头发放到了盒子里说道:“大司寇是大明的大司寇,有功于社稷,彼时兵凶战危,大明屡战屡败,土蛮入寇喜峰口,劫掠京畿,天下震动,大司寇不顾自己名声促成俺答封贡之事,此功一;戍卫边方数十载,边衅渐缓,边民安居,此功二;天下困于兼并,大司寇在西北垦荒种田三十万亩,垦田五百余万亩,安置流民十九万众,此功三;毛呢官厂经营有方,纾困于大明毛料,柔远人以来,体国朝振奋之意,已难得,此功四;” “若是这皇宫督造完成,为功五。” “论功理应宽宥,朕今日割大司寇头发一缕,乃是削发代过,张四维虽与大司寇为姻亲,先生却教朕,信赏罚,曰:夫人君治天下,大要在赏罚两件,必至公至当,才能服人。” “大司寇,免礼吧。” 朱翊钧没有翻脸不认人,而是收起了王崇古一缕头发,现在王崇古有体国朝振奋之心,若是日后王崇古和张四维一个样子,那朱翊钧也会拿出这一缕头发,告诉王崇古,赏罚是两个字,不是只有赏和宽宥,还有罚和诛戮。 本该这样,就该这样! 王崇古在内心嘶吼着,他知道,他活下来了,他一直反复跟张四维说,陛下掌握了生杀予夺大权不假,可是陛下有振奋之意,矛盾说造诣深厚,就知道,权力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庆赏威罚也是如此。 对,世间本该这样!生杀予夺的大权,也该是这样履行的! “臣一定尽心办事,臣…叩谢陛下隆恩!”王崇古重重的磕了一下,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他敏锐的注意到,陛下从头到尾都没改变称呼,那就代表陛下在大火烧宫之后的召见,叫他大司寇,不是哄骗他,而是真的觉得他还能用。 陛下甚至连削官、罚俸都没有惩处,只是拿走了一缕头发。 王崇古清楚的知道,若是他有了二心,那缕头发就是他的命。 “大司寇自己有功于社稷和江山,自己挣来的。”朱翊钧又强调了一遍,王崇古能逃过牵连,那是王崇古自己拿功劳换的宽宥,大火烧宫,王崇古没那个功夫,他天天都扑在毛呢官厂上赚钱呢。 大宁卫有没有,他才不管,只要桃吐山的白土能顺利抵京就行。 “臣还有点用,谢过陛下不杀之恩。”王崇古再俯首归班,他不这么认为是自己挣来的功劳换到了皇帝的宽宥,他还是坚定的认为,大明只有王法。 陛下只是需要一个办事的人,而他王崇古恰好能做事而已。 他这个逻辑如此的合理,谋大逆火烧皇宫这种事,王崇古作为张四维的亲舅舅,按照国法,他就是不全家死翘翘,最少也要落个罢免甚至是流放。 可王崇古就掉了一缕头发。 这不恰好佐证了,大明只有王法,没有律法吗?可朱翊钧是论功赦免了王崇古,符合大明的既有律法。 朱翊钧发现,其实王崇古跟张四维很像,死里逃生的王崇古,还是不信具体事情具体分析,还是不信律法,甚至更加坚信了这一事实。 皇帝已经反复解释过很多次,这是基本规则,但王崇古就觉得自己能做事才活着。 朱翊钧也只能说,王崇古思考问题的方式,还处于矛盾之中,求同存异吧。 既然觉得是因为能办事才活下来,那就好好办事就是。 张四维跪在地上,看着这一幕,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一直觉得王崇古蠢,结果王崇古就这么轻易过关了? 就这么过关了? 所以走到最后,就只有他一人是小丑吗? 张四维呆滞的看着王崇古跪在地上,颤抖的说道:“陛下饶命啊,陛下,臣一时糊涂,就是鬼迷心窍,陛下饶臣一命,臣日后定当尽心办事。” 张四维不停的磕头认罪,这次大火烧宫,张四维有多个战略误判,这些误判,全都是因为他不度世势造成的。 第一个误判就是他认为烧了皇宫也没事,因为大明两百年,光是把三大殿和乾清宫烧掉的大火,就有四次,永乐十九年和二十年,刚刚乔迁新居的成祖文皇帝,两把火把三大殿和乾清宫和坤宁宫烧干净了,就是靖难打出皇位的文皇帝,又能如何呢?嘉靖三十六年大火,中轴线被烧光了,嘉靖皇帝只能斋戒五日,祈福免灾。 但是小皇帝不仅要追究,还要彻查,小皇帝他凭什么!谁给小皇帝的底气! 第二个误判,是他认为皇帝就是确切的知道了是有人纵火,像模像样的追查,在张居正的调和下,也会杀掉高拱息事宁人,高拱,毫无疑问是一个各方各面都非常合适的替罪羊,威震主上,皇帝不喜欢、元辅的政敌、晋党的棋子,在张四维看来,皇帝会直接下手,大家都体面。 政治这个游戏,哪有直接掀桌子,撕破脸的。 但是小皇帝在极度讨厌高拱的情况下,居然肯定了部分高拱杀贪腐之风的政绩,以莫须有和意欲为的历史殷鉴,不肯冤杀。 张居正居然没有出面平事,没让陛下息事宁人! 张四维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是否有错,从未自我审视,是他先点了皇宫,是张四维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掀了桌子,不让大家吃饭的。 第三个误判,就是他判断错了两个人,他认为自己和王崇古是绑到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认为张居正的死敌是高拱,只要高拱入京,王崇古因为自己也是九族的一员,会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把驿站里的高拱杀死,高拱一死也算是有个交待,皇帝满意不满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居正满意了就行。 第四个误判,则是时间,大明京营十月份回京,已经是一个共识,但是大宁卫的防务布置速度因为青龙堡胜利,让戚继光更早的回到了京师,在张四维反应过来的时候,戚继光的京营已经回到了北土城驻防。 这四个误判是极其致命的,王崇古以身免,就成了这个案子最可怕的一个问题。 哪怕是日后论起来,要给张四维翻案,那就必须要解释这个问题,高拱和王崇古为什么活着,而张四维死了。 朱翊钧缓缓的站了起来,端着手平静的说道:“饶你一命?谁来饶朕一命?” “刺王杀驾案谁做的?你清楚,朕清楚,天下臣工人人清楚,但是清楚又如何呢?你就仗着背后有个族党撑腰为所欲为,你这是第一次吗?你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刺王杀驾案,第二次是大明军在前线征战,你要跟刘台联合焚毁粮草。” “第三次,你直接点了大明的皇宫,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打算怎么做呢?” “买通庖厨下毒?买通抬柴夫放火?买通佣奴放毒蛇?还是干脆上朝的时候,在鞋子里藏把刀,冲到朕的面前来?” “张四维,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刺王杀驾案后,先生说不能查了,再查下去,真的查出什么来,怎么办?” “朕同意了,朕那时候就在想,先生这么厉害一个人,先生到底在怕什么,后来朕想明白了,先生是怕大明散了架,大明元气散了。” “去年先生把高拱抓回京来,准备兴师问罪,觉得可以做了,但是朕不答应,朕和先生争论了很久,最后先生只能保留意见。” “今年,你把皇宫给点了。” 草蛇灰线,一切都是因果,朱翊钧从来不怪张居正,因为张居正去年把高拱抓到京师,就判断穷途末路的奸佞,会狗急跳墙,会不顾一切的发疯,可是求荣得辱更是大明宿弊,朱翊钧选来选去,还是觉得时机不对,要把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要让土蛮汗对俺答汗形成牵扯,然后再对西北进行清理。 “去年听先生的话,开始肃清流毒,是一碗夹生饭,现在朕在皇极殿肃清流毒,其实也是一碗夹生饭。夹生饭,朕也得吃下去。”朱翊钧的语气仍然很平静。 “你明白吗?你不明白,你这样的人,完全活在自己认知中的人,除了对自己宽容、对他人严苛、总是无端臆想天下之人和你一样的稀烂、撒泼打滚、无理取闹之外,你能做成什么事?又能说出什么样的道理来呢?” “你们这种人的存在啊,唯一的意义就是在别人面前,展示你们自私、丑陋又狰狞的面目,唯一的贡献,就是让朕知道,人和人的差距有一条巨大的鸿沟,让朕对物种的多样性,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罢了。” 朱翊钧骂人,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水平,而且完全都是践履之实,张四维那套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完全的自私自利,只知道拔一毛而为天下,不为也,却完全不讲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 这套道理是行不通的。 人是群居的动物,确切的说,人类因为分工不同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群,更大的群相对于更小的群就是公,只索取不付出,不做任何交换,即便是抽象出的社会模型,也是无法运行的。 张四维也是做不成任何事儿的,他回京之后,要刊刻《永乐大典》,朱翊钧准了,这都两年了,张四维刊刻了多少?张四维和万士和一起注解大明国史,朱翊钧都看完了,张四维校对注解了几句? 张四维出身商人世家,却连个毛呢官厂都搞不定,连三娘子都知道大明商贾搞毛呢官厂,因为种种践履之实的问题,被朝廷以极低的价格收购,扩充了产能。 “缇帅,皇极殿审案吧。”朱翊钧骂完了人才坐定对着赵梦祐说道。 “臣遵旨。”赵梦祐俯首领命,才转过身来,大声的喊道:“带人证、物证、书证!” 历历有据,铁证如山,赵梦祐可不会办什么无头公案,陛下给了他这么久的时间,他还是把案子给查清楚了。 事情并不复杂,阴谋的事儿知道的人太多了,就会发生泄密,进而造成阴谋的失败,所以张四维收买宫里宦官的种种,其实非常容易查清楚。 赵梦祐这两个月,带着缇骑们,把事情的经过查的很清楚,张四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跟谁交待,又是如何买通宫里的人,如何纵火,通过一件件证据,罗列的极为周详。 而吴兑、方逢时和张四维的往来书信,也被缇骑们给收获到了,这是关键证据,哪怕是张四维不交代,缇骑们也能抓得住吴兑和方逢时的证据,张四维的交待,不是戴罪立功。 王崇古的儿子王谦,在某个时间收买了张四维身边的书童,获得了这些信件,王谦一直觉得做坏事,这等机密的书信,不应该阅后即焚,难道作为证据,等着皇帝砍脑袋不成? 但是王谦还真的得到了这些证据。 因为张四维也要拿这些书信,拿捏吴兑和方逢时,张四维不断的强调他们是小人结党,小人结党就要这种把柄,这些书信是维系他们之间的纽带,也是让彼此投鼠忌器的基石,现在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王谦依旧稳定发挥,相继买通了多人,在钉死张四维这件事上,出了一把力。 张四维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眼神涣散,他败了,一败涂地,再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他寄予厚望的舅舅,根本不肯搭救,还写好了驾贴,落井下石,把黄纸案,变成了经过了大明刑部认可的驾贴案。 都察院总宪晋党党魁葛守礼、大理寺卿陆光祖在驾贴上书押,这个案子,变成了铁案。 这件案子,从最后的结果上来看,甚至可以看做是葛守礼和王崇古对晋党内部进行了自我纠正和肃清,毕竟签字画押抓人的是王崇古、提供关键证据的是王谦、做出最后决定的更是晋党党魁葛守礼。 “迁安伯刚从大宁卫凯旋就再次奔波,实在是辛苦,朕于心不忍,让缇骑去拿人吧,朕倒是要看看,朝廷和张四维,西北的军兵官吏百姓,到底要选谁。”朱翊钧笑着说道。 造反是把九族的脑袋栓到裤腰带上,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张四维已经被拿了。朱翊钧到底要看看,西北到底会不会反。 “臣不累,陛下,还是臣去一趟安心。”戚继光罕见的当着众人的面,忤逆了圣意,他要去,他要去西北拿人,京营就是陛下靖安天下的利刃,有人意图伤害陛下的时候,这把利刃必须出鞘,展露锋芒! 一万人怎么了!戚继光一万人在大宁卫,照样打的北虏六万骑抬不起头。 “朕就是体恤将士们的辛苦。”朱翊钧还是觉得京营太累了,万历二年前往了辽阳协防,万历三年打大宁卫,在外面和土蛮汗打了快一年的时间,刚回京,连脚都没歇一歇,就又要去西北,这腿都要跑断了! “歇了快九个月了。”戚继光知道陛下说的是真心话,他说的也是真心话,打下大宁卫后,后面的仗基本就是草原踏青的武装巡游,累是真的不累。 “陛下,臣请同往。”俞大猷出列俯首说道。 “既然都想去看看,就去看看吧。”朱翊钧最终答应了下来,王崇古在西北的影响力正在逐渐的下降,处置张四维、吴兑和方逢时等一众同党,确实需要亮剑。 在戚继光和俞大猷带着京营向着宣府而去的时候,张居正和葛守礼再次为高拱送行,案子结束了,高拱在残酷的斗争中活了下来,而他现在又要离开了。 “陛下动心起念要新郑公做吏部尚书,就张翰离朝之前,但是我不同意,陛下觉得恐伤师生之谊便再也没提过。”张居正在驿站送别高拱的时候,说了一个去年的往事。 “张居正你你真的是坏事做尽!坏事做尽!”高拱愤怒了。 但是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张居正为何要这样说,其实还是把骂名往自己身上揽,这次追查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等人,一定一定会招惹大量的非议,就比如说,铁证是诬陷,陛下杀张四维是厌恶,王崇古是投献皇帝,甚至连亲外甥都给卖了。 这件案子在文人墨客的渲染之下,最后会变成一桩冤假错案,成为“止投献”的一个注脚,铁铉是这样的注脚、方孝孺是这样的注脚、解缙也是这样的注脚。 止投献,就是掀起风力舆论,以但凡是为皇帝办事都打入‘投献幸进’一列为要务,来实现其根本目的:朝廷内外,大明上下,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 既然有人要挨骂,张居正就把这些罪名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便是,日后陛下亲政,是仁善之君,只是被奸臣蒙蔽而已。 “事情有没有都另说,差点被你给骗了!”高拱太了解张居正,也有点了解皇帝了,陛下是个很成熟的政治人物,他判断皇帝不会说,这是政治表态,他高拱就是烂在新郑,以小皇帝的做派也不会把他启用。 朱翊钧虽然真的动过这个念头,但是他真的没说过,启用高拱的影响太大了,还要不要张居正继续当国?这是没有任何缓冲余地的选择。 游七匆匆的跑了过来,大声的说道:“陛下,陛下下旨礼部,让礼部把张四维和吴兑、方逢时的所有往来书信,完全公之于众,刊刻登在邸报上!” “张居正你教的好徒弟啊!这小皇帝杀了人还不算,还要把人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高拱一听就反应了过来。 小皇帝并不满足于杀人。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陛下,要不看看创造发明? 高拱对张居正真的是有些无可奈何,挥了挥手,再次向着老家而去,这一次,怕是真的难以再见了。 高拱在京的日子,主要是疗养,大明的两个大医官对高拱的病情进行了诊断,最后开出了长期调养的养生方案。 而同一时间,朱翊钧公开了张四维和吴兑、方逢时等人的来往书信,这些书信的内容,令人瞠目结舌。 阴结虏人、贩卖火药、铁器、甲胄、火器等等罪证,都被摆在了明面上,万历元年的刺王杀驾案在这些书信中,也得到了侧面的印证。 公开也就罢了,小皇帝把这些书信,全都做成琥珀,并且宣布了公开展览。 做琥珀对于大明工匠们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难题,将松香熬煮,制作模具,而后缓缓倒入其中,所有的琥珀都是精选松香,毫无杂质,每一块都均匀没有气泡,透明度极佳。 到这里仍然没有结束,一块块刻有这些书信的碑文,全部堆放在了兵仗局内,等待着皇帝一声令下,就送往张四维蒲州张氏的老家,放进了宗祠之中! 张居正对此表示不负责任,这不是他教的!说破天去,这法子,他真的没教过! 朱翊钧在等,等待朝臣们营救张四维等人及其党羽,一旦有人胡言乱语,朱翊钧就会选择超级加倍,再给张四维的历史耻辱柱上钉一些钉子,加点唾沫星子。 倍之,那就超级加倍! 他没有等到要给张四维求情的奏疏,倒是等到了一大堆要求严惩王崇古、高拱、剥夺杨博谥号,甚至是对杨博进行开馆鞭尸的奏疏。 如果只是严惩王崇古,朱翊钧还不意外,因为这些书信的原件上,有很多王崇古也和西北俺答汗勾勾搭搭的内容,朝臣们弹劾王崇古弛防徇敌,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有很多次。 但是连高拱也要杀,甚至连死去的杨博也要剥去谥号,引起了朱翊钧的警惕。 小皇帝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倍之的实际应用,要救张四维的基本逻辑,就是把更多的人拖下水,将这件事扩大化,蔓延到整个官场,让所有人都忐忑不安,最后让皇帝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朱翊钧极为庆幸,自己在皇极(殿)割掉了王崇古一缕头发,让这件事不能掀起狂风骤浪来,皇帝用皇权给王崇古宽宥了,关于是否追究王崇古朝堂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而这种风力舆论开还没完全刮起来,就被张居正给分化了,分化的手段就是考成法,张居正忽然要求天下百官开始清丈,厘清天下田亩数量,而且规定了具体垦荒的标准,让天下百官陷入忙碌状态。 清丈,只是简简单单的拿着丈量步车厘清田亩的话,那就简单了,但这就是奔着天下权豪们的命门去的,这涉及到了分配的大事,而且还是限期三年完成鱼鳞册,谁还顾得上张四维是不是冤枉的? 能者上,庸者下的基本规则已经形成,姑息之弊正在被慢慢破除。 反腐小能手海瑞,开始发力。 他专门找那个不长眼,要求杀高拱的官吏下手,一找一个准儿。 高拱都是个政治性死亡的人物,这显然是在用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倍之手段,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这是皇极(殿)审问的案件,那一缕头发就是处置的界限,非要喋喋不休,真的是为了国家大利害、除去朝廷大奸邪,逆耳之规,速取罪戾? 经过海瑞鉴定,都是在收钱办事,不是骨鲠正气之臣,需要被弹劾! 这股最关键的风力舆论,在张居正和海瑞的联合绞杀之下,终于没有形成伏阙。 但是朝臣们又伏阙了! 这次还是马自强率领,到午门伏阙的目的是:请求皇帝不要再在地基上召开大明大朝会了,也不要再在地基上接见外藩使臣了,他马自强刚刚领礼部尚书,就出了这天大的事儿,他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了。 张四维已经被抓进了天牢里,不日问斩,陛下,看在朝臣们都还算得力的份上,能不能给朝廷留点面子? 哪怕一丁点的体面呢? 马自强这是第二次带着朝官伏阙了,上一次皇帝要用丢脸的方式来进一步激化矛盾,马自强可以理解,现在张四维和他的同党已经被处置了,陛下就给大家留点面子吧! 马自强觉得若是陛下还不肯给面子,他这个礼部尚书也不能干了,致仕可能是他最好的出路。 而这一次王崇古也在伏阙的队伍之中,他的请命是一样的,王崇古的理由是耽误工期,定期的大朝会,每次皇帝过去,都要打扫卫生,这一下子就停工好几天,实在是有些耽误时间。 王崇古一核算,这要是大婚前,无法完成复建工程,他这有几个脑袋可以摘得? 朱翊钧最终同意了马自强的请命,按照过往的祖宗成法,将大朝会的地点改为了文华殿。 朝臣们听闻圣旨欢欣鼓舞的离去了,之前朝臣们的诉求是皇帝不要太辛苦,定期举行朝会,万一累到了陛下如何是好?现在的诉求只是不在没有殿的皇极殿。 人们的性情,总是这么喜欢折中。 六月二十五日,朱翊钧带着皇叔朱载堉和元辅张居正,来到了钦天监,大明超大型反射式千里镜已经完全建好了。 径为三尺六寸六分,长为三丈六尺五寸四分(12.2米)的大型千里镜,就横卧在一个有机关的房间内,需要观天的时候,可以打开房顶,不需要的时候,可以合上,防止雨雪风霜。 落成典礼结束,朱翊钧围着大天文镜左转三圈,右转三圈,那是爱不释手,还亲自上去研究了下,才心满意足,重重的恩赏了所有工匠,每人给了一百两白银。 皇帝出手真的是阔绰!每人一百两,现场发钱。 朱翊钧、张居正、朱载堉三人站在大天文镜前,沟通交流着关于望天的心得,对于那个土星的小耳朵,大家都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卫星,还是无数的小卫星? “皇叔啊,你看,咱大明行军速度为一日三十里,急行军一日可达百里,这水翼帆船能日行千里,那光呢,光是有速度的还是没有呢?”朱翊钧发出了一个灵魂拷问。 皇叔朱载堉呆愣了,光有速度的吗?光哪来的速度!光不是瞬间直达的吗?但是陛下一开口询问,这就必须要践履之实的核算一番,但是这怎么核算? 朱载堉发现,小皇帝真的是…一个臣子好用,就奔着往死里用! 朱载堉现在领着几件差事,第一件是钻研算学,这是万物总经纶; 第二件事则是研究物理,他将杠杆、滑轮、轮轴、齿轮、斜面、螺旋等原理进行了基于算学的全面总结,这是度数旁通的结果,现在正在研究齿轮的奥妙; 第三件事则是律历,编修大明的历法,这是极其困难的,不仅仅是朝中祖宗成法的阻力,还有本身科学仪器等等; 第四件事则是研究天文,这玩意儿,朱载堉已经挠秃了头。 张居正画出了一个太极图、五行太极图和先天太极图,地球是个球,这已经是一个泰西验证过的基本事实,而且通过实际观测,却是印证了这一事实,地球围着太阳转,太阳围着地球转,如果轨道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那么在先天太极图上,所有圭表的影长,应该是标准的正太极图,可事实是,圭表影长的变化是先天太极图。 这就证明,无论是地球围着太阳转,还是太阳围着地球转,其轨道基本确定,不是正圆,而是一个椭圆,这一下子就把朱载堉给难住了。 大科学家朱载堉已经很忙了,他还领着第五件事,那就是精密机械的制造,毫表的仿制、弄清楚其中的原理,用度数旁通去制造毫表,增加毫表的准确性,已经让朱载堉头疼万分了。 现在小皇帝又问,皇叔,光有速度吗? 有还是没有,这是一个问题。 张居正看着朱载堉挠头的样子,大抵是有些幸灾乐祸的,以前是皇帝天天拿着大锤小锤,敲得他脑袋嗡嗡疼,现在来轮到朱载堉头疼了! 这种看别人受苦的感觉,非常的微妙!就像是照镜子,又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百感交集,还有点同病相怜。 “陛下要不看看臣最新的发明?由圆周运动转为往复运动的小机械?”朱载堉决定不回答,而是拿出了一件礼物,圆周运动到往复运动的转变。 朱载堉将其命名为曲柄,水车的圆周运动带动了一根长杆,长杆随着水车的圆轮进行前后运动。 张居正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他在朱载堉身上看到了自己,没错,当年他无法回答陛下问题的时候,总是说,陛下要不看看帝鉴图说,现在朱载堉转移话题,在给陛下答疑解惑时,不能回答问题的朱载堉,选择了陛下,要不看看创造发明。 朱翊钧亲自试了试,发现这个东西,首先就可以用于水排鼓风机,进一步增加冶铁鼓风的效率,而且还可以用于毛呢官厂,王崇古为了节省成本在毛呢官厂进行了大量的水力应用,而这个小装置的出现,可以说是解开了王崇古的燃眉之急。 很有用的一个发明。 朱翊钧高度肯定朱载堉的工作,但是立刻话锋一转,说道:“朕还是想知道光有没有速度。” “臣想想办法。”朱载堉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不知道穷极自己一生,是否能够完成这个命题。 朱翊钧笑着说道:“不急。” “戚帅前往了西北,主要是布防在了宣大段的长城,防止俺答汗乘机南下,即便是三娘子表现的特别恭顺,也要有防备之心,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引述了万士和的名言警句。 这一句是经过了反复和实践证明的,对付蛮夷你首先要让对方无可奈何,他才肯坐下来听你说话。 张居正思索再三说道:“臣以为不会,俺答汗没有完全绑缚在族党身上,三娘子能够成功进京,面圣之后,谈妥了买卖,俺答汗跟西北族党生死与共,图什么呢?” 戚继光前往了宣大,彻底断绝了俺答汗干涉大明处置大明族党的可能。 俺答汗让自己最心爱的小孙子把汉那吉,进京谢恩。 把汉那吉,俺答汗最疼爱的小孙子,俺答汗娶了三娘子,结果三娘子跟鄂尔多斯部有婚约,没办法俺答汗要把小孙子的媳妇赔给鄂尔多斯部,小孙子一气之下,说:“我祖欺孙,夺孙妇与人”,爷不伺候了,爷投明了! 后来已经从多个角度证明,这就是俺答汗想要议和弄出来的把戏。 而这个关键人物小孙子把汉那吉,带着俺答汗的礼物进京谢恩,谢的是大明肯就羊毛价格达成长期供货协定,这个长期稳定的供货协定,让三娘子回到了左翼三部之后,名望一下子来到了人人称颂的地步。 把汉那吉表示,对于大明清剿西北族党的举动,俺答汗的态度是支持,三娘子入朝的时候,说大明的权豪,比之各个部族的酋长还要贪婪,这是一个普遍的事实,族党和俺答汗不是铁板一块。 但是大明和俺答汗的和解进程中,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根本矛盾,河套问题。 彼此都很默契,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大明振武必然要复套,复套和复大宁卫是大明鹰派的一贯主张,而眼下大明重用的兵部尚书谭纶,就是复套的坚实拥趸,大明复套的意志是很坚决的。 把汉那吉对这个问题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态度,唇亡齿寒不假,但是西北族党和俺答汗的关系并非唇齿,俺答汗并不认为西北族党是个好队友,这种队友反而是潜藏在阴影里的毒蛇。 大明方面,册封了把汉那吉为昭勇将军,结束了这次俺答汗小孙子入京的谢恩之旅。 有意思是,把汉那吉请求明廷让他入国子监学习汉学,俺答汗是大明册封的顺义王,顺义王的儿子在京,既是向朝廷表达诚意,也是让把汉那吉作为质子。 朱翊钧在询问了元辅和礼部尚书马自强后,同意了这次的入京就学。 六月底,七月初,日复一日的廷议开始了,朱翊钧一如既往的出现在了文华殿内,御门听政,看廷臣们吵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 比如眼下,户部尚书王国光和王崇古就吵了起来。 “你们户部谁人懂生意?毛呢官厂的利润已经交到了朝廷,你们户部派了账房、出纳和会计,这也就罢了,还要派人当总办,你们多大的脸啊,这买卖现在蒸蒸日上,交给你们,明天就把摊子给搅黄了!”王崇古的声音,并没有因为最近要严查到底的风力舆论而变弱,反而异常的洪亮。 奉旨谋财的王崇古,底气十足,他在毛呢官厂占了一成的利,他比所有人都希望官厂能够扩大扩大再扩大,户部提出了要派总办,被王崇古直接喷了回去。 “大司寇,那是朝廷的官厂,不是你的官厂!”王国光也是一脸怒气的说道:“你还是督办,户部任命总办,这是朝廷法度!” 王崇古拍着桌子大声说道:“那是陛下的官厂!天下都是陛下的!不是陛下和宝岐司的徐贞明,从胡元那些个旧纸堆里找到了金汤发酵的法子,清洗羊毛,哪有现在的毛呢官厂?陛下分给国帑一半,那是陛下以公为先,心怀天下罢了。” “朝廷的?陛下的!” 王崇古据利力争,分毫不让,他的观点非常的坚决,在他看来,也不是他看不起朝中的士大夫,耻于言利的大风向下,哪个士大夫能把买卖做好了,他跪下给对方磕个头,叫他一声爹! 王崇古这个道理,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一定要首先清楚的知道,羊毛生意,是陛下和徐贞明在旧纸堆里翻出来的,不是泰西的技术输入,羊背上的西班牙,根本不肯把这些技术传入,得益于中西的交流,大明知道了羊毛生意很赚钱,但是怎么赚,泰西根本不可能把法子交出来。 但是陛下和徐贞明的考古式科研,给了这个买卖创造了最坚实的根基,不是这发酵金汤洗涤羊毛去油脂的法子,哪来的毛呢官厂的买卖? 王崇古还专门把尿液发酵改为了金汤发酵,作为读书人,王崇古非常儒雅。 王崇古得势不饶人,不屑一顾的说道:“就朝中这些个士大夫,整天念叨着自《春秋》之后,史笔不知大伦所在,不过记事耳。” 王崇古点着自己的脸,探着身子面色凶狠的说道:“多大的脸啊,直接把《春秋》之后,到现在所有的历史教训,统统以不知大伦给否定了,连国史实录都不肯翻看一眼,也好意思讲祖宗之法?” “把官厂交给这些连塞外胡虏都嫌弃的贱儒手中,这买卖明天就得散了!” “搅吧,搅吧,你们就搅吧!搅的买卖黄了,耽误了陛下削弱草原机动力的大业,全都拉到午门外砍头!” 朱翊钧看王国光落到了下风,开口说道:“大司寇,这派账房先生、会计和出纳之事,大司寇肯吗?” 王崇古立刻变脸,翻脸比翻脸还快,颇为殷勤的说道:“瞧陛下说的,这是陛下的买卖,臣就是为陛下办事而已,这账房户部应该派,也必须派,臣就是不肯这些个贱儒耽误了买卖罢了,买卖就是买卖。” “臣这不是担心,耽误了宫里用度,这皇宫复建,也要用到毛呢官厂的银子不是?臣就怕贱儒误事,不是不让朝廷监察。” 王崇古很殷勤,陛下他有功真的赏赐,王崇古自己以为皇帝要在戚帅回京之后翻脸的时候,皇帝仍然宽宥了他,他能不殷勤吗? 在陛下手下做事,只想着怎么赚钱便是,对于王崇古而言,这就是如鱼得水。 朱翊钧笑着说道:“大司寇是个明白人。” “谢陛下称赞。”王崇古再俯首谢恩。 王崇古在西北是有党羽的,那些安置了十九万流民、开垦了三十万亩种田的官吏们,完全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这就是朱翊钧只割了一缕头发的缘故,拉拢一批,团结一批,打击一批。 朱翊钧是很感谢王崇古安土牧民的事儿,这十九万流民被安顿变成了安居乐业的百姓,就是王崇古能在这场风波中活下来的根本原因。 万士和一看风向明确,就笑着说道:“大司寇也不要埋怨大司徒,这一笔写不出来两个王字,政见分歧是很常见,莫要伤了和气,大司徒也是有苦难言,大司寇的毛呢官厂风风火火,可是户部在三边试制毛呢,无一成功。” “大司徒这才想到了派总办入厂,学习一番,看看大司寇的秘方,到底是什么。” “都是为陛下办事,为朝廷办事,没必要争吵的这么凶。” 万士和出来打圆场了,来劝和来了,不要伤了和气,王崇古的王和王国光的王,还真的是一个王,不过是不同的堂,这吵的太凶了,确实需要一个圆滑的人出来,打打圆场,让会议的氛围不要剑拔弩张。 朱翊钧对现在的廷议氛围非常满意,斗而不破是一种很难达到的、矛盾冲突中的冲和状态,而万士和这个打圆场的人,充当的就是缓和气氛的作用,万士和的确适合礼部尚书,高拱也确实适合吏部尚书。 但是作为张居正的政敌,朱翊钧不可能启用高拱的。 所以吏部其实还是张居正实质上兼领。 “我知道大司徒的想法,但我真的没有藏私,所有的东西都写在了官厂志上。”王崇古也是有些无奈,他可以理解王国光派遣总办的目的,他不可能答应王国光的要求。 “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大司徒给讲讲?大明缙绅权豪们想吃这口肉,大明朝廷也想吃这口肉,权豪缙绅们不行,三边也不行,法子就那么明明白白的写着呢。”万士和颇为好奇的问道。 就你王崇古是个能人,就你行?别人怎么都不行,你说你没藏私,那他们的问题出在哪里? 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说道:“权豪缙绅和朝廷织造毛呢做不出来,做出来也是赔钱的根本原因,是照本宣科,这种照本宣科对于买卖而言,就是军事行动中的纸上谈兵。” “他要做买卖,却以读书人的思考方式去做买卖,能成才怪。” “官厂志书是本经验总结的书,各地风土不同,各地的物产不同,水文不同,人情不同,自己的条件和官厂不同,照本宣科,能成才怪。” “就跟国朝政令一样,若是一味法三代之上,崇古、冥顽不明,贱儒治不了国,更做不得买卖。” “所以我不同意这些贱儒进厂指手画脚,他们不懂还喜欢指指点点,外行领导内行,念经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打赢胜仗,更不能做买卖。” 名字里有崇古的王崇古批判崇古的风气,这算不算是一种自我批判? 朱翊钧在瞧热闹,也在笑。 “如此!”王国光豁然开朗,终于知道了为何户部试制推广不能成行了,大明各地的发展是有着极大的差异的,一味的想要复制成功经验,反而是做不好。 从现象里找到问题来,只要肯动心思,就能在不断的探索中,找到答案来解决。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非常赞同。 张居正做了最后的总结说道:“那就不派总办、会办了,户部只派账房,让各地的负责毛呢官厂的总办们,入厂干两年活儿,结合各地的情况,争取在五年内,将毛呢官厂的成功经验推行出去。” 他这么说,也在浮票上这么写,朱翊钧用印,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兵部尚书谭纶,一直在走神,直到吵完了,谭纶才回过神来说道:“陛下,俞龙都七十多了,他能去边方,臣为什么不能去呢?” “因为俞龙没生病啊,只是年岁大了,经不起海上的颠簸了而已。”朱翊钧斩钉截铁的说道:“大司马,朕不是不让大司马询问军务,兵部尚书当然要管这些,大司马身体好些再说。” “李如松那小子都打不过臣,臣的身体还是极好的!”谭纶想要争取下。 “朕意已决。”朱翊钧不跟谭纶吵架,李如松那是轻敌了,李如松要是知道谭纶的武艺这么好,不轻敌的情况下,老怕少壮,谭纶必不可能赢。 当然也可能是李如松故意让着谭纶,毕竟李如松挑衅说京营武将受制于文官如同奴隶,结果谭纶根本不做协理京营,李如松挨一下,少许多的麻烦不是? 但是按照戚继光对李如松的了解,李如松九成是轻敌了,李如松之前真的很狂傲。 “吕宋总督殷正茂回京叙职。”张居正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殷正茂回来了,他从吕宋坐了一艘三桅夹板舰回京来,按照估算距离京师还有三天的航程。 殷正茂回京述职也是来接船,大明第一艘五桅过洋船,将会交付吕宋水师使用。 廷议的氛围有些压抑了起来,大家都没说话,这次殷正茂回京,身份仍然是大明的吕宋总督,回京办的事是回京述职。 但问题是,吕宋太远了,大明的水师仍然是起步阶段,对于吕宋缺少有效的军事羁縻,吕宋孤悬海外,如何有效统治,是摆在每一个廷臣面前的问题。 殷正茂回京,朝廷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应对,就成了一个问题,而且需要一个基调,更需要一个处置方法。 “礼部上奏说,要不要赐国姓给殷部堂。”张居正扔出了一个重磅炸弹,炸的群臣一愣一愣的。 国姓爷!张居正你也真敢想! 但,似乎、好像、也许、可能,没什么不可以的。 说的是礼部上奏,其实大家都清楚,这是张居正的主意,看起来是个馊主意。 “主要是参详了黔国公府,当年黔宁王沐英被太祖高皇帝收养,改姓为国姓,而后黔国公府永镇西南,云南边陲安定了两百年,今日礼部议此事觉得可行,诸位以为呢?”张居正陈述了国姓爷的理由。 黔国公府为什么叫沐王府? 因为黔国公府本姓朱。 沐英八岁被朱元璋和马皇后收养,改姓朱,后来因为成丁,朱元璋又当了皇帝,沐英才改回了本姓,但是大家其实都知道,朱元璋一直把沐英当亲儿子看待的,沐英也用自己征战一生回报了朱元璋的恩情。 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朱元璋和马皇后对沐英的收养,对沐英有再造之恩,大明朝的国姓爷,也是自黔国公府起。 要知道云南在大明以前,可是方外之地,百濮之国,但是现在作为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一个稳定布政司的存在,黔国公府的镇守,功不可没。 那么,吕宋能不能有一家国姓府,能不能借鉴黔国公府的成功经验呢? 封建和郡县,不完全矛盾,也是可以对立统一的,尤其是在大明表现尤为明显,云南布政司的世袭土官,比贵州还少,几乎和四川相同。 “朕没意见,赐国姓!”朱翊钧一听张居正,立刻代表老朱家表态了,同意! 没什么不好答应的,费利佩二世号称日不落帝国国王,别说新世界了,就是佛得角也不能有效通知,别说佛得角了,就是西班牙腹地,低地国家尼德兰现在还在闹。 国姓爷而已。 沐英是大明的第一家国姓爷,而下西洋的郑和是朱棣赐姓郑,另外一名国姓爷郑成功,他的本名叫郑森,正式名称叫朱成功,上奏的时候自称为国姓成功,到了鞑清朝才变成了郑成功这三个字。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章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撤退转进其疾如风 矛盾说究竟是什么?它是一套入世的学问,叫人看穿混乱表象看到本质的一套方法论,它并不复杂,也不困难。 而矛盾说的使用方法是,对一个社会现象进行追本溯源,了解其背后事物发展的过程,寻找到主要矛盾,对主要矛盾进行信实的、就事论事的、践履之实的剖析,分析出其次要矛盾,寻找现象中的问题和原因。 在经过了极其复杂的斗争之后,调节主要矛盾,才能实现张居正的抱负,让大明再次伟大这一主旋律。 是否能够抓到主要矛盾,就可以判断出一个人是否贤能。 而抓主要矛盾这块,张居正是当下大明世界唯一的超等射手,而大明廷臣多数都是二等。 张居正一辈子就做了几件事,考成法、清丈还田、振武强兵、整饬学政,分别对应了吏治、经济、军事和文化,而在这四个方面,张居正完完全全的抓到了主要矛盾,作为辅国大臣,当国首辅,张居正是绝对合格的,甚至是远远超出了其他人。 不是其他人抓不到主要矛盾,分不清楚轻重缓急,而是他们的彼岸不同,所以行为不同。 严嵩不够聪明吗?徐阶不够聪明吗?他们当国为何就抓不到主要矛盾呢?他们其实很清楚大明国朝的问题所在,但是他们的目的不同,他们的目的是自己家的权势和生产资料。 高拱的目的总归是振奋大明吧,他为何没有抓到矛盾呢? 其实高拱抓到了,但是他做不到。 仅仅以吏治而言,贿政之上是姑息,不破姑息,谈破贿政就是个伪命题,但是高拱本身高度依赖晋党这个组织,所以他只能姑息。高拱的第一次倒台就是姑息了杨博做吏部尚书,对山西籍的官员,无一降职罢免,引发的巨大争论。 高拱破不了姑息,但是张居正可以,他同样姑息,可是他姑息不看成分立场,只看是否能够任事,是否能称得上循吏。 矛盾说可以看破混沌的表象,看到万事的本质,那矛盾说的本质是什么? 矛盾说的本质是实践,是践履之实,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矛盾说是一种被动技能,学习之后,可以获得破妄之眼,也能够培养治理地方的人才,这也是张居正整饬学政的重要理论依据。 而这一次的殷正茂入京,赐予国姓之事,完全是基于矛盾说和大明当下国情进行了梳理,最终得到的一个结果。 张居正看着自己的题本继续说道:“洪武初年云南是远在边陲,军事羁縻困难,当时太祖高皇帝的分封天下诸王也是基于这个践履之实做出的决定,而现在,吕宋也远在边陲海外,军事羁縻困难,这是这两件事,相同的困境。” “而现在大明对吕宋的统治,面临着更多的困境,那就是经济,直到现在,云南地方仍然仰赖大明腹地的供给,物产算不上丰富,可是吕宋,是一个集散天下百货的贸易中心,来自印度的棉花、大明的瓷器、丝绸、棉布、印度和波斯的地毯、棉花、棕榈油、马六甲的香水、爪哇的丁香、锡兰的肉桂、千岛之国的其他香料,比如大宗贸易的胡椒。” “吕宋在经济上对大明的依赖更低,即便是大明封禁了对马尼拉的海贸,大量的走私商人,也可以把大明的货物带到马尼拉。” “大帆船甚至可以直接在马尼拉完成贸易,不用到大明来,这样可以在一个贸易周期里节省两个月的航程,一旦殷正茂握住了泰西的白银输入,大明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殷部堂的确是大明的官员,是大明派遣去吕宋的总督,但他本人是实质上的吕宋国王,而他手下有三千客兵和五千原本为海寇组成的协从军,一个可以财用自主、骄兵悍将的海外孤悬之地。” “所以,我认为可以在政治上,增加一些羁縻,至少殷部堂是大明的部堂,不是海外的红毛番。” 所有人听到这段话的感触是完全不同的,比如王崇古听到的就是冷血无情,殷正茂可是张居正和高拱党争获胜的关键棋子,两广总督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殷正茂能够平倭荡寇,让张居正手中的筹码更多。 现在张居正翻脸不认人了,这一番分析,完全把殷正茂打到了对立面去分析! 那可是殷正茂,他贪是贪了点,可他从来没有背叛过大明。 谭纶眉头紧皱的说道:“殷部堂是忠君体国的,元辅这分析,将殷部堂个人因素,完全排除在外了,太无情了,而且我认为我们不在吕宋,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如此分析,是不信实的,是盲目的管中窥豹。” “是吗?”张居正却摇头说道:“个人在大势所趋之下,力量是微弱的,所以在分析问题的时候,需要排除个人的因素,没错,我现在的分析是基于大明的利益和立场去分析最坏的结果。” “所以我认为应该加重对吕宋的政治羁縻,所以我想到了黔国公的旧例。” 谭纶思虑再三还是摇头说道:“我同意你的处置意见,但是我不同意你对吕宋的分析。” “殷部堂和他的下属,对于大明的归属感是极为强烈的,对大明拥有绝对的向心力,军事羁縻,我们可以进行制度设计进一步加强,比如定期轮转将领,定期派遣庶弁将,定期更换守军,其核心的三千客兵,五年轮换一次。” 张居正笑着说道:“求同存异,我也从未说过殷部堂现在是大明的敌人,只是说他日后可能是大明的敌人,殷部堂的吕宋一旦成为大明的敌人,将会对大明开海之事造成极为严重的破坏和打击,一如当初宣德年间的安南复国。” 张辅两次前往安南,将安南变成了交趾布政司,在宣德年间,交趾布政司又变成了安南。 在大明朝廷海量、专业、精密的精算之下,认为大明统治交趾弊大于利,而后大明的下西洋活动遭到了最彻底的破坏,若不是当初胡宗宪请郑和旧案,郑和出使水程文牍旧案被茅坤所保留,大明现在再开海,连考古式科研都无法进行。 所以,张居正对吕宋的态度是极为谨慎的,不让殷正茂变成大明的敌人,就把殷正茂彻底变为自己人。 王国光眉头紧蹙的说道:“其实经济上,吕宋的贸易也是高度依赖大明的,在对立的同时寻找统一,将吕宋最大化的绑定在大明的身上,这种做法也是可行的,将吕宋看做是大明的一个布政司,一切商品的流转都应该认定为内部贸易往来,比较恰当。” “高度依赖大明,无法挣脱,这才是羁縻的目的和意义。” “我也同意你的处置,但是不同意你对吕宋的分析。” 王国光、谭纶和张居正有了一些政见上的分歧,这种分歧并不剧烈,是可以求同存异的。 海瑞思虑再三说道:“要不设置吕宋布政司吧,现在吕宋的行政是有些混乱的,如果将其郡县化,不失为一种方案,就像当初云南设立布政司一样,现在的海南,不也是在郡县化后,逐渐变成了眼下的模样?” 郡县化,算是中原王朝的传统技能,可以追溯到秦始皇。 王崇古有些不赞同的说道:“海总宪所言,不切实际,就大明这些个贱儒,出了京堂都是为贬斥,弹劾戚帅,还不肯去军营里哪怕待一天!让周良寅去大宁卫,多少人给他喊冤,郡县化说得容易,在堪舆图上画府、县,但是官员呢?” “根本没有肯去的,一听说要去吕宋,怕是当做流放海外看待,是,对于国朝而言,这很重要,但是具体到每个儒生身上,他们跑去吕宋当官,那就是流放,就是吃苦,吕宋什么环境,大明什么环境,若是能吃这份苦,在大明腹地就能升官,还用跑去吕宋去?” 王崇古这话说的所有人都很赞同,大明就这么个情况,连读书都只读四书五经,连史学都不读,自《春秋》之后,史笔无大伦,只有记事,大明哪来的儒生肯前往吕宋的? 所以王崇古一直很认同张居正整饬学政,不仅仅是张四维被何心隐、曾光之流的邪说所蛊惑,不整饬学政,肯做事的都没几个,富国强兵,根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 做事是要人去做的,遴选人才不搞好,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戚继光脱离了遴选出来的优质军士,也不能打胜仗。 “有人会去的。”海瑞非常确信的说道。 “哦?”王崇古疑惑的问道:“什么人去?” “举人,大明三次不中式,就不能科举了,多少举人等着当官,却没有职位,只能困于吏员,让他们去,他们是肯定要去的。”海瑞笑着说道:“我就是个举人出身,爬到廷臣的位置上,还是因为当年上了治安疏。” 海瑞从来不否认上《治安疏》,怒斥世宗皇帝修仙给他带来的堪称恐怖的政治资本,他今天能坐在右都御史的位置上,做了总宪而无人反对,光明正大的坐在这里,鉴定科道言官是否有骨鲠正气,都是当年的诤谏。 而去吕宋任事,也是一种政治资本。 “很好!”王崇不住的点头说道:“确实,大明还能缺了当官的人?很好,我的目光只看到了进士,没看到大明无数的举人。” 每一科会试,参加会试的超过了四千人,而进士额定有300多人,而每一次科举的举人为1280人。 洪武三年,乡试额定举人数量为470人,宣德元年定额为550人,正统五年为760人,景泰四年为1145人,到了万历二年为1287人。 两百年的时间,举人越来越多,科举越来越卷了。 “若是能特赐恩科进士,必然趋之若鹜,怕是整个吕宋都是举人了。”海瑞接着说道,提出了一种鼓励的方法,特赐恩科进士。 大明有三种进士,第一种进士及第,就是科举的前三名,为第一甲;第二种是进士出身,就是二甲;第三种为同进士出身,三甲名录。 张居正是二甲第九名是进士出身,馆选入翰林院,是庶吉士;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是第二甲87名,没馆选入翰林院,所以他想要入阁很难;而方逢时是嘉靖二十年第三甲31名就是同进士出身,连馆选的资格都没有。 高拱、王崇古和方逢时是同榜,都是嘉靖二十年。 而海瑞所言的特赐恩科进士,也是一种出身,历史上比较有名的就是柳永柳三变了。 柳永屡试不中,考不中进士,只能流连于青楼之中,靠写词为生,但是他还是很想考的,景祐元年,宋仁宗亲政了,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柳永终于成为了特赐恩科进士。 大明没有科场沉沦之士,因为大明考三次考不中就不让考了… 所以放到大明的语境之下,特赐恩科进士,就是有大功者特别赏赐一个皇帝格外开恩的进士出身。 “这个法子好。”张居正将海瑞说的抄到了自己的题本上,这玩意儿用到改土归流上,也是大招中的大招!好用的很,能够调动积极性的法子,那真的需要细心留意才是。 “那么等殷部堂回京之后,再细细商议吧,我也愿意相信,殷部堂不是大明的敌人。”张居正当然希望殷正茂不会变成大明的敌人,吕宋能够变成大明的布政司,平稳落地。 张居正写好了浮票,大致拟定了接见殷正茂的若干问题,这需要看面圣的具体结果,然后做出各种相应的准备,若是殷正茂入京连臣子礼仪都不遵守了,那大明应该做的就是备战威罚,而不是庆赏了。 王崇古开口说道:“惠潮参将魏宗瀚、王如澄,及碣石把总朱相,俱论死。” “我诚知国朝振武之必然,但是这两个参将和把总论死,亦为振武之长策。” 王崇古作为刑部尚书,把三个武将论斩,这是个陈年旧案了,也算是疑难案件,已经好多年了,迟迟没有定论。 王崇古开口说道:“隆庆二年五月,已经被招安的海寇曾一本复叛,杀澄海知县,焚潮汕百姓,十月,曾一本入寇雷州,参将魏宗瀚、王如澄,把总朱相,见死不救,坐看会城(东莞)守备李茂才孤军奋战数十日,城破李茂才战亡,东莞百姓惨遭屠略。” “李茂才、李节、林清等人战亡,海寇焚戮,会城(东莞)溃败,而魏宗瀚等望风而逃,相继退走,致使海贼遂横行海澳中,会城之败,其祸盖尤烈。” 王崇古把这几个人犯的错简明扼要的告诉了一番。 这就是当初殷正茂要招降林阿凤不得不出海的原因,再把林阿凤留在广州,岂不是又要搞一个曾一本出来?所以殷正茂直接把林阿凤约束到了吕宋的范围内。 这个曾一本被朝廷招安,而后复叛,聚集红毛番、黑番、倭寇、亡命之徒横行无忌,直到隆庆六年,才被俞大猷给击败,最后被抓,枭首示众。 而这两个参将和把总的作为,大约总结一下就是:友军有难不动如山,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劫掠钱财侵略如火,三杯两盏难知如阴,升官发财动如雷霆。 “为何现在才论死?”朱翊钧不明所以的问道,按照大明兴文匽武的烈度,这三个武将,隆庆二年犯的错,居然被收押到了现在?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说道:“陛下,现在可以杀了。” “以前为何不能杀?”朱翊钧仍然不甘心的追问道。 “陛下,别问了,别问了。”王崇古仍然坚持不肯说。 “究竟为何?大司寇为何忌讳莫深?”朱翊钧继续追问,他今天还真的要问个明白。 万士和见王崇古死活不肯说,想了想说道:“大司寇这有什么不能讲的,文华殿内,不就是议事的吗?这三人都托庇于王世贞的父亲王忬,而王世贞,号称复古七子之首,主盟文坛魁首罢了。” 朱翊钧听懂了,不住的点头说道:“原来是姑息啊。” “王世贞不是郧阳督抚吗?他主盟文坛?好大的名号啊,先生都不敢号称主盟文坛。” 复古七子之首,这个名头朱翊钧非常不喜欢,复古崇古蔚然成风,连高拱都不赞成这种做法。 “张宏,你找找王世贞去年上的地震疏,朕对那本印象深刻。”朱翊钧对王世贞的印象不深,唯独记得有这么一本奏疏。 张宏很快就把奏疏找了出来,朱翊钧看了半天,眉头紧皱的说道:“王世贞真的是文坛魁首吗?儒家经典包括了占卜的学问吗?他说他详细参阅了西汉时候的占卜大师京房的占卜之说,认为去年湖广地震,是因为臣道太盛、坤维不宁所致。” “陛下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居正有见过这本奏疏,吕调阳贴了张空白浮票,视为弹劾张居正的奏疏,皇帝就画了个x,朱翊钧其实当时也没当回事儿,就觉得这是个贱儒,在牵强附会。 哪怕是把地震归咎于地龙翻身,那也是自然现象,说是张居正当国导致的地震,张居正是氢弹吗?埋在地底下爆炸了能引发地震?张居正得多大的当量,才能炸出地震这种自然灾害来? 王崇古忌讳莫深的样子,让朱翊钧理解了王世贞的号召力。 “他都能当文坛魁首,这文坛能好的了才怪咧。”朱翊钧合上了王世贞的奏疏,这地震疏,臭不可闻。 王崇古这才解释道:“这三个参将托庇于王世贞的父亲王忬,而这个王忬呢,又被严嵩给冤杀,隆庆二年的时候,王世贞和他弟弟上京告状,为自己父亲喊冤,先帝为王忬平冤昭雪,所以这三个参将便不能杀了,一直拖到了现在。” 朱翊钧看向了谭纶问道:“大司马以为呢?” “三个人早就该死了,若非殷部堂、俞龙等人处置得当,曾一本的海寇不知道要闹多久,不是这三个家伙见死不救,广州倭患,也不会闹得这么凶。”谭纶十分肯定的说道。 “王世贞和大司马、戚帅的关系不错,听说戚帅还送了把宝剑给王世贞。”王崇古见谭纶不给这三个武将说情,反而落井下石,有些奇怪的问道。 这两个参将一个把总,之所以一直没有论斩,除了这三人皆为王忬举荐之外,王忬平反的大势不能论斩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这王世贞和谭纶、戚继光的关系极好,而且还跟张居正是同榜。 所以王崇古不想说,陛下一直追问,万士和才说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人物,王世贞。 “谁送他宝剑了?谁说的?”谭纶一愣,他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跟王世贞关系很好这件事?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说道:“他自己说的,还写过一首戚将军赠宝剑歌。” “剑?这件事啊,隆庆二年,王忬平冤昭雪后,我同戚帅、汪道昆三人,的确前往拜见恭贺,就是份儿贺礼,这不都是人情往来吗?大司寇和杨太宰当初结为亲家的时候,我们也送了一样的贺礼。”谭纶想起来了,确有其事,大家都送贺礼,但是王世贞特意把戚继光的剑拿出来写诗,就非常有趣了。 大家平日里圈子不同,哪里知道王世贞借着那把剑弄出一种这样的假象来。 “坊间还传闻我儿子和张四维的女儿结了姻亲,成为了亲家,我还想问这谁传出去的谣言。”马自强十分无奈的说道,最近有不少传闻,说马自强的儿子跟张四维的女儿早就结亲,张四维和马自强是儿女亲家了,夷三族会夷到马自强的头上。 马自强都一脸的莫名其妙。 “没有吗?”王崇古惊讶无比的看着马自强说道:“你和张四维不是儿女亲家?” “我儿媳妇的确是姓张,但那是同州张氏,不是蒲州张氏!”马自强惊讶无比的看着王崇古说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王崇古叹为观止的说道:“张四维跟我说的,我那时候在西北主持流民安置,没工夫顾忌他,他跟我说他把女儿嫁到了你们家。” 有些账是不能对账的,这就是收支复式记账法的威力,有些事一对账就露馅儿。 三娘子但凡是把过往的账目拿出来,给大明朝廷对一对账,族党在中间到底搞了多少幺蛾子事,就一目了然了。 王世贞拿着戚继光人情往来送的贺礼,写了一首诗,搞得好像他王世贞和戚继光关系莫逆,而张四维直接编排了自己和马自强是儿女亲家。 戚继光人在西北,自然不能亲自反驳,但是马自强人都傻了,他家儿媳妇到底是哪里的,他不知道? 万历二年的时候,他儿子马慥入京科举之前,就已经有婚约在身,当时马自强人在老家丁忧守孝,一直到万历三年马自强丁忧结束,儿子才完婚。 朱翊钧满是玩味的看着所有廷臣,这就是大明,一个信息不能有效流通的年代,信息本就不能有效而顺畅的流通,占据了信息流通渠道的权豪们,再故意渲染造谣,便是真假难辨了。 大明国事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加上这种刻意的编排,就显得更加混乱不堪。 涉及到了马自强的身家性命,缇骑早就查明白了,马自强的儿媳妇,是同州张氏,而不是蒲州张氏。 张居正写好了浮票,交给了陛下朱批,这三个人早就该死了。 七月初五,朱翊钧在文华殿偏殿,接见了吕宋总督殷正茂。 殷正茂在前日到达通州,沐浴更衣后,昨日到会同馆驿,焚香后等待召见,即便是殷正茂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力,但是当他入宫,看到了不远处的工地时,依旧是瞠目结舌。 殷正茂百感交集,内心可谓是五味成杂,大明的中轴线建筑,在嘉靖三十六年被焚毁,到嘉靖四十一年复建完成,这刚刚十多年,就又被烧的一干二净。 “宣泗水伯、兵部尚书、吕宋总督殷正茂殷部堂上殿。”小黄门大声的喊着。 殷正茂一步步的走进了文华殿偏殿,甩了甩袖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五拜三叩首的大礼,大声的喊道:“臣殷正茂,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部堂免礼。”朱翊钧平静的说道。 “谢陛下。”殷正茂站起来,看了看小皇帝,和他印象里的那个小胖墩,完全不同,现在的小皇帝看起来有些壮,英气十足。 朱翊钧也在打量着殷正茂,额头阔、鼻准大,鼻翼横阔,看起来颇为洒脱豁达。 符合朱翊钧对带兵文人的刻板印象,殷正茂和谭纶的气质是高度相似的。 “殷部堂,当年先生询问,朕说等殷部堂回京后再说,现在殷部堂回京了,这些问题就不得不问了。”朱翊钧平静的问道:“都说殷部堂贪,当年殷部堂在两广弄到的钱,都去了哪里?” 殷正茂俯首说道:“全用于养兵了。”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啧啧,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种全新的铸炮法,专利人:戚继光 殷正茂在两广平倭荡寇的时间是隆庆五年到万历二年。 这段时间,大明国朝是真的穷,隆庆皇帝龙驭上宾了,全大明京堂扒拉了下,就40万两银子修皇陵,万历元年十二月才补齐了尾款。 大明皇帝的陵寝,哪有这么寒酸的陵寝? 还真有。 崇祯皇帝的陵寝一共花费了三千两银子。 当时大明朝廷穷,可殷正茂要在极南两广荡寇平倭,他就得想办法。 想办法的过程中,就必然会有贪腐,大明把两广四年的正赋全都交给殷正茂,让殷正茂去荡寇平倭了,其他不管,能荡寇平倭就是好总督。 所以,殷正茂赢了,但是那三千客兵的军饷,那苛责权豪缙绅的恶名,都是殷正茂贪腐的罪行了。 殷正茂的回答也是坦坦荡荡,直接说自己养了客兵,两广战事安定后,这些客兵的安置成为了巨大的难题。 当时要么听从了朝中言官的提议,解散客兵,给殷正茂升官到南衙做尚书,夺了他的军政财文一把抓的大权。 要么听从廷臣的意见,招降林阿凤,攻占吕宋,让这些个客兵和海寇们,有一个撒野的地方。 廷议、张居正、朱翊钧最终选择了后者,现在看来,成效还算不错。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询问张居正的意见,文华殿偏殿的朝臣一共有两个,一个张居正一个殷正茂。 当时张居正一直反复写信,不让殷正茂贪了,可是殷正茂似乎根本没有理会张居正。 张居正俯首说道:“殷部堂忠君体国,鲸鲵尽戮,地方敉宁,公之功可能也;驱见在之兵,当猝然之变,在自战之地,御必死之贼,兵不别调,役不淹时,而全师奏捷,其功不可能也。荫赏之典,尚未足酬,简在帝心,大任有日。” 如果殷正茂在两广,张居正绝对不会如此高度评价殷正茂,但是殷正茂已经到吕宋了! 朝廷的恩赏,已经不足以酬谢殷正茂的功绩了,简在帝心,大任有日,就是说,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现在连两广权豪的事主们,都不追究了,张居正自然也不会再要抓着不放了。 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凌云翼到两广,两广权豪缙绅,无不怀念殷部堂。 殷正茂这个人贪财索求无度,可是凌云翼这个人他嗜杀啊! 殷正茂知道,因为很多两广权豪缙绅,还给殷正茂写信,让殷正茂劝劝凌云翼,你摊派就摊派,要钱就要钱,不要搞杀人这种动静,太吓人了。 “殷部堂在吕宋有没有广揽海寇?”朱翊钧问起了第二个问题,问一问殷正茂,你在吕宋招募海盗是几个意思?财用自主之外,你还要军事自主是吧?招揽这些海寇到底要干什么! 这也是殷正茂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殷正茂俯首说道:“有。” “陛下,臣在极南,海寇多为亡命之徒,但凡是有一点的办法,他们就不是亡命了,亡命,亡命,逃亡奔命罢了,臣广聚亡命,国朝大禁忌也,奈何吕宋地方汉民极少,故此生此法,对于大明而言,他们是海寇,但是对于吕宋而言,他们是汉民,是吕宋总督府在吕宋的柱石之一。” 殷正茂再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说道:“臣惶恐,容臣辩解一二。” “亡命何来战力之说?其本身瘦弱不堪,更无廉耻之心,不服管教约束,兴聚败散,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耳,臣之强兵,源两广募兵,广聚亡命,一曰靖海,二曰,安民。不过是给其一丝喘息之机,安身立命而已。” 殷正茂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了辩解,吕宋悬海外,本身的汉民就少,所以他募集的亡命海寇在两广,一来减少海寇们聚集,防止他们聚啸生乱,二来,稳固吕宋总督府在当地的统治。 这就是他这么做的原因。 殷正茂平倭荡寇这么多年,哪有那么多的亡命之徒,最多的是一群活不下去的百姓,铤而走险,出海奔命罢了。 殷正茂这段话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待的话,就是同情民乱,这是个大罪!同情造反的人,你这个殷部堂是不是也要和民乱一道? 这是立场问题,但是殷正茂还是说出了口,他问心无愧。 “殷部堂,日后私下奏对就免大礼,不用这般叩首回话。”朱翊钧先让殷正茂起来回话,而后看着张居正问道:“先生以为如何呢?”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以为殷部堂所言,句句信实,欲立非常功,必行非常事,稍聚亡命,不过为吕宋增加汉民之数而已。” 张居正绕开了立场问题不谈,对殷正茂这个回答是比较满意的,。 为这涉及到了大明对吕宋羁縻效率的问题,吕宋总督府是高度依赖大明朝廷给予的支持,这对大明而言是个好消息,吕宋总督府对吕宋的统治其核心是三千募兵,而这些人是大明的募兵,这就是根,只要这个根不断,大明对吕宋的统治就不会断。 “诚如是也。”朱翊钧笑着说道。 殷正茂有点懵,这两件事在他看来是根本不能如此轻易过关的! 他在两广的贪腐闹到沸沸汤汤,张居正在书信里每次都语重心长的让他收敛一二,两广缙绅权豪甚至在贺表里,对他进行了弹劾,这贪腐事居然如此轻易过关,这也就罢了,广聚亡命,居然也顺利过关了? 这可是涉及到了立场的问题,朝廷是真的不怕殷正茂在吕宋搞出什么大事来吗? 殷正茂其实对这次入京很不看好,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朝堂什么稀烂模样,他太清楚了,虽然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但那也得皇帝和元辅信才行。 朝堂居然能讲实话,而且讲了陛下居然觉得说的有理! 这比太阳打西边出来都稀奇!自己难不成还真的是老朱家流落民间之人?否则这种圣眷实在是说不过去。但是就父亲小时候揍他的力度而言,那绝对是亲爹。 朱翊钧看着殷正茂略显震惊的表情,笑着说道:“殷部堂,矛盾说不得不读。” 殷正茂在两广的主要矛盾是平倭荡寇,其他是次要矛盾,殷正茂在吕宋的主要矛盾是维护大明羁縻,其他是次要矛盾。 所以哪怕是殷正茂说的是假话,但这两个理由就完全足够了,只要主要矛盾在得到解决,那剩下的事儿,可以不用那么的斤斤计较。 轻重缓急,朱翊钧还是能拎得清的。 “第三个问题,吕宋市舶司之事,朝廷遣提督太监、海防同知设都饷馆,殷部堂以为呢?”朱翊钧询问了另外一个议论最大的问题。 吕宋总督,大明在吕宋收税,殷部堂同意不同意? 这是核心利益冲突的问题,事关利益分配之事。 “应有之意,一应海防、缉私、稽税,乃是朝廷经常之事,臣弗能逆也。”殷正茂则是没有什么犹豫的说道。 退一万步讲,他殷正茂真的要自立为王,也得获得大明的支持,不给大明纳税,大明凭什么给他支持?停在天津卫的那艘五桅过洋船,开到吕宋,那绝对耀武扬威了。 况且殷正茂从不认为自己是大明的敌人,他是大明的泗水伯、兵部尚书、吕宋总督,兵部尚书是他这个部堂二字的来历,两广总督称督抚,若是以兵部尚书总督地方,则称部堂,他殷正茂能有今天,全都靠大明! 不给朝廷交税,你是想谋反吗? 殷正茂不想谋反,吕宋总督府也需要大明朝的支持,所以他肯纳税。 海防、缉私、稽税,都应该有朝廷的力量,这就是殷正茂的答案。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再看向了张居正,询问张居正的看法,张居正俯首说道:“臣为殷部堂请功。” 朱翊钧露出了一个很开心的笑容说道:“好好好,冯保,宣旨吧。” 冯保往前站了一步,两个小黄门拉开了一封缎匹圣旨,冯保再甩拂尘,大声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举大事者,先在人和;立大业者,尤在地利。即如部堂攻吕宋之战,岂诚谓外岛足以定万世之基?” “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海外遗民世界;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憾还诸天地,是周天刱格完人。” “锺河岳之灵,为胜朝绵正朔;遵海滨而处,知中国有圣人。” “今敬告祖宗天地,赐国姓,望卿永忠。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殷正茂作为文进士当然能听懂,他跪在地上,再拜俯首帖耳的大声说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他开始还以为是例行赏赐的圣旨,他刚要直起腰来,赐国姓这三个字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终于听明白了皇帝到底赏赐了什么东西出来! 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真的是老朱家流落在外的宗室? 他立刻再拜了下去,带着惊惧的口气说道:“臣诚不敢,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殷正茂人都傻了,他还以为就赐点银子,丝绸、酒之类的东西,结果皇帝给他整了个大活,赐国姓! 他殷正茂何德何能?能得如此圣恩? 这玩意儿实在是大明开天辟地第一次了,赐国姓古时不稀奇,但是到了大明就只有黔国公府一例,而且最后还改回了沐姓,他殷正茂这封圣旨拿了,那就是一万张嘴说不清楚了! 赐国姓,可是要上宗牒的! 张居正,太大胆了,这种事也敢干吗? 文华殿偏殿里一时间有些沉默,朱翊钧重重的叹了口气,语气略微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殷部堂也要弃朕而去吗?” “臣惶恐,不明陛下所言何意。”殷正茂有点懵,小皇帝似乎有些伤感。 “殷部堂入殿之前看到了外面空旷的皇极(殿)了吗?”朱翊钧的语气更加悲壮了几分,颇为无奈的说道:“他们,把朕的家,给点了!” 殷正茂终于听明白了! 都是先帝留下的臣子,结果有些奸佞已经胆大包天到了烧皇宫的地步!殷正茂这不接受,那岂不是说,他殷正茂也是不报先帝知遇之恩、不忠于陛下之职分的奸臣和佞臣了吗? 殷正茂思虑再三,再俯首说道:“臣领旨!” 面对漫天的大火,小皇帝该多么的惶恐不宁,多么的惊惧不定,多么的忐忑不安,突然听说先帝一个忠臣回京了,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支持,连祖宗成法的赐国姓这招都想出来了,小皇帝很需要支持,这是毫无疑问的。 看看这帮奸佞的嘴脸吧,把陛下逼到了什么份上! 从陛下登基至今,陛下从来没有亏欠过他殷正茂一分一毫,甚至屡次恩赏,多少骂名,殷正茂都不是很在乎了。 “殷部堂免礼。”朱翊钧嘴角勾出了笑容。 张居正叹了口气,小皇帝你就演吧,欺负殷正茂不知道朝中的具体情况,欺负殷正茂不了解皇帝的真面目。 小皇帝怕是早就料到了有人要铤而走险,甚至早就等着这一天。 朱翊钧去太液池用弹弓打鱼,总是离水很近,他在等人把他推下去,他会游泳!结果没等到落水,等到了火烧大殿。 其实大明改国姓,不是说要把殷正茂的殷去掉,不是让殷正茂彻底背弃祖宗,而是一种恩荣,只需要在奏疏里,从臣殷正茂,变成臣国姓正茂就足够了。 这是一种团结人心的做法,对吕宋是大明领土的进一步确认。 “殷部堂随朕来。”朱翊钧开始显摆了,显摆他的七个橱窗的成果。 殷正茂越看越是心惊,大明眼下表现出了它的矛盾性,一方面大明在蒸蒸日上,一方面大明皇帝的身家性命遭到了实质性的威胁,看起来岌岌可危,这七个橱窗里的东西,每一样都可以让大明变得更好,同样每一样,也会让陛下更加危险! 有些蛇鼠虫蝇真的是太该死了! 朱翊钧和殷正茂讲述着曲柄,圆周到往复运动的变化,完成了文华殿偏殿的参观。 高拱是冯保带着介绍的,殷正茂是皇帝亲自讲解,圣眷正隆,简在帝心。 “这是什么?”殷正茂看着一个很奇怪的模型询问道。 朱翊钧看着面前的模型说道:“戚帅发明的法子,看模型不太直观,咱们去兵仗局看看,这是一种全新的铸造法。” 一种全新的铸炮法,专利人:戚继光。 戚继光擅长打胜仗,他对军械的铸造十分的留心,为了铸造合适能用的炮,戚继光也是和工匠们认真的沟通交流之后,得到了一个法子。 在大明:铸十铳、炮,能得二、三铳可用者,便称高手。 这说的是大明的铸炮铸火铳的良品率,哪怕是能工巧匠,那良品率也只有20%到30%,而且一旦在战场上炸膛,问题会非常严重,防御和进攻都会出现纰漏和差错,很容易被敌人抓到机会。 如何提高良品率,减少炸膛,就成了戚继光思考的事儿,而戚继光一直在观察,进行经验总结,终于找到了大明铸炮法的问题所在。 大明的铸炮法大体分为了两种,第一种是砂模,就是翻砂工在沙子中添加黏土和水,不断的搅拌夯实,最后形成模具,而一台大将军炮的砂模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个月,再加上恐怖的废品率,就让砂模铸炮有时间漫长、无法大量铸造等等缺点,失蜡砂模铸炮法也是如此。 第二种则是铁模铸炮,铁模铸炮有若干种好处,将泥范翻铸铁模,然后用铁模铸炮,就是将模具由砂模改为了铸铁模型,这样一来不用浪费工期,可以大量铸炮,炮模还可以反复使用,以减少制模成本;不必像泥模那样需要等待模具阴干,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这铁模铸炮这么好,为何还要改良工艺呢? 铁范铸造,不是什么新鲜的技术,早在春秋战国时候,就已经大量应用,没有什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铁模铸造最大的问题就是炸膛,所以要不断的加厚炮壁来防止炸膛,而后这个炮就越铸越大,越铸越重,这和戚继光要拿火炮野战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七八千斤的火炮,只能填装十二斤的火药,打了两炮,炮管被震裂了,还打什么? 铁模铸炮的最大问题是,冷却是由外向内的快速冷却,炮膛的内壁就会出现大量又硬又脆的白口铸铁,硬,就无法以削磨,炮膛内无法镗削光滑,而脆,就会因为爆炸造成断裂。 大明普遍使用的良品率比较高的方法是:内锻外铸的双层铁炮。 内部为熟铁,外部浇铸生铁,大明的火炮卖相很普通,外面大量的沙眼气孔,有的时候火炮发射,还会掉出来一块,样子丑不要紧,性能好就行了。 掉一块也不妨碍火炮继续发射,后面修修补补也能用,全都是因为内锻熟铁的炮芯。 炮芯是百炼熟铁锻造而成,故而外层炮体损坏,而内层炮体依旧完好无损,因为外层的生铁,仅仅是起到加固内层锻铁炮膛的作用,浇筑外层的工匠变得为所欲为了起来,脱落了补上就是。 所以大明的火炮只要内层锻铁炮芯不坏,就能一直用。 而戚继光的法子和砂模、铁模、内锻外铸都有所不同,他用的法子是大明兵仗局的工匠们的集思广益所得。 朱翊钧来到了兵仗局,兵仗局太监接到了消息时间太晚了,打扫卫生还没完,陛下就已经到了。 “天字号二十七号大将军炮。”朱翊钧来到了仓库,让人拉开了遮盖的篷布,笑着说道。 天字号是御制,皇帝亲自监工,二十七号炮不是它有二十七个兄弟,它是大明的第一个新铸炮法铸炮二十七次成功,并且顺利多次火炮发射。 炮身按照官阶高低自上而下一共有257个字,从敕造二字,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壁、迁安伯戚继光一直到工匠的名字,都在火炮之上。 朱翊钧站在火炮前,抬头看着这八斤药炮笑着说道:“此炮通长七尺二寸三分,内径三寸三分,外径八寸一分,炮身倍径24,重为1800斤,射程大约为八百步。” “内锻外铸的法子其实已经很好了,有效的提高了良品率,但依旧有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不能大量铸造,产能有限,一个炮芯的铸造需要数月的时间,生产效率低下,同时内径最大为六寸,就不能再大了。” “这就促使了这门火炮的诞生。” “铁模内水冷铸炮法。” 长期的实践铸炮发现,火炮铸造废品率如此之高的原因,最重要最根本的就是炮管内外的冷却速度差距问题,砂模、铁模都存在这个问题,所以炮芯是一种折中的法子。 而且炮管的口径越大,炮管壁也越厚,炮管内外冷却速度的差距也越明显,由于这冷却速度的差距,许多材质不够好、不够均匀的炮管,就会在冷却时,因为热胀冷缩的缘故,而在火炮身管产生裂痕。 炮身出现裂纹,就是废品。 而且最关键的是,炮管内外冷却速度的差异,有些裂痕外表上是看不见的,而是在管壁金属内部。 所以当时造好的火炮,均需作第一次试放。就是在炮管内填满火药但不装炮弹,释放一次,以管壁无裂痕者为合格,这样做叫试炮,但是往往试炮合格的火炮,到了战场上,还是炸膛或者炮身断裂。 因为冷却速度差异导致的裂痕一次不会被炸裂,两次三次可以。 这也是为何人参铁能被宁远伯李成梁拿来当礼物的原因。 广宁卫有一门火炮,名字叫耀威大将军炮,双层万斤铁炮,可以使用四十七斤的铁弹、二十三斤火药,炮身是内径的15倍,一万多斤重,威力强悍,但一台炮一万多斤,不便运输,只能做城防炮。 大明并没有广泛的人参铁,所以改良工艺势在必行。 戚继光和大明兵仗局的工匠们,给出的答案是,铁模,铁模可以大规模的铸造,需要解决的问题是,铸炮外面冷却过快,内部冷却过慢导致的白口铁堆积内侧。 工匠们选择了水冷,内模水冷技术。 经过了二十七次的试制,终于完成了铁模内水冷铸炮法的研制,对于内部水冷的速率,是二十多次的实践最后得到了的一个结果,这样极大的加快了火炮铸造速度的同时,极大的提高了良品率。 殷正茂围着那门大炮啧啧称奇,很快就明白了这种新技术的应用范畴,他呼吸有些急促的说道:“这岂不是说能造重炮了?” “是的,兵仗局设计了一种舰炮。”朱翊钧点头说道:“他拥有三寸五分的内径,外径则是由尾部厚重到头部薄而渐变,炮身长约九尺五寸一分,重量为2000斤左右的舰炮,射程在八百步以上,可以装九斤多重的实心弹或者开花弹,在三百步内可以有效击穿四寸厚的木制甲板。” “遗憾的是,还没造出来。” 殷正茂是水师,他当然关心舰炮,现在的威力大的大将军炮缺点太多了,一台炮最少也要五千斤以上,这个载重,换成粮食和淡水,可以有效的增加续航,新的铸炮法,可以有效的降低重量的同时,增加火炮威力。 舰炮还在试制,他这次回航,不知能不能领到这种威力更大、重量更小的火炮。 殷正茂跟着皇帝的脚步,看了兵仗局铸炮的厂房,尤其是对于水冷和炮壁重量的厚度有了疑问。 朱翊钧解释道:“这尾部的爆炸威力最大,所以最为厚重,同样头轻脚重,也能保持重心,让火炮更加稳定,如此设计的原因,是因为这张图,爆炸威力的曲线图。” “这是度数旁通的结果,具体的测量法,是这样的。” 朱翊钧解释了下膛压的概念,在不同的部分钻孔,填入铅子,火炮爆炸后,铅子被激射而出,穿透木板的深度,就是膛压的具体体现。 尾部膛压高,炮壁厚重,前部膛压小,则炮壁轻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减重的同时,不会影响到火炮的性能,尤其是使用寿命。 殷正茂已经震撼到了麻木,陛下为了振武,真的费了不少的心神。 殷正茂要在京堂待上半个月的时间,主要是参加廷议,确定吕宋的郡县化方案,这一点在殷正茂进京之前,张居正已经给殷正茂去过了书信,详细的解释过了。 殷部堂回京,住在全楚会馆,他是楚党,是张居正的嫡系,是张居正打赢高拱的制胜王牌。 是夜,张居正专门开了瓶国窖,地瓜烧,这是陛下亲手酿的酒,属于蒸馏酒的烈酒,张居正给殷正茂满上之后说道:“石汀兄,此杯酒敬英雄。” 殷正茂大张居正十二岁。 张居正对殷正茂是十分敬佩的,文进士领兵打仗,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儿,打输了死,打赢了在兴文匽武的风力舆论之下,战场上赢,庙堂上输,所以殷正茂亲自领兵打仗,是英雄也。 “石汀兄,明日就把全楚会馆的腰牌还我吧。”张居正一饮而尽,笑着说道:“怎么说现在殷部堂已经是国姓爷了,规矩不能坏。” “我之前连续几份书信到广州,反复劝部堂收敛点,部堂不肯听,现在只能出海了,也回不来。” 殷正茂一饮而尽摇头说道:“收敛不得,行百里者半九十,眼看平倭功成,就得愈加恩赏,我殷正茂这辈子最大的功绩,就是平定两广倭患,至于攻吕宋,不过是给养的客兵找个出路罢了。” “大明无他们的容身之地,去吕宋就恰好。” “的确前有朱纨,后有胡宗宪,我这个两广总督平海寇,不见得能落到好下场,有时候在想,战死沙场也比战场赢了,朝堂输了要强,但是人在东南,见惯了人间惨状,便不能不平倭。” 殷正茂能理解张居正书信里的回护之意,但是他从领了平倭差事之后,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把所有胆敢进犯的倭寇,全都杀死,这就是他唯一的一条路。 “谁烧的皇宫?”殷正茂眉头紧蹙的问道。 张居正沉默了下说道:“张四维、吴兑、方逢时为首,山西仅仅涉及到的族党就超过了二十四人,包括了杨博的亲眷、王崇古的亲眷,论斩计1728人。” “这么多?”殷正茂呆滞了一下说道:“元辅怕是要担骂名了。” “挨点骂就挨点骂吧。”张居正摇头说道:“有些委屈,陛下不能受,臣子挨点骂不是什么大事。” “我不这么认为。”殷正茂不赞同张居正这种说法,他颇为凝重的说道:“元辅新政,这会是一个具体的突破口,元辅在,自然不必多说,不在了,一定是反攻倒算的开始和突破口。” 殷正茂清楚的知道张居正的抱负。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二章 度数旁通十五屏 殷正茂的反对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基于现实考量,当下大明最重要的任务,是让大明实现再次伟大这一宏伟目标。 当一切和这些相悖的时候,都应该采用缓和的手段,而对张四维的追杀,会影响这一目标的实现。 这是矛盾说中的轻重缓急,主次矛盾之分别,殷正茂作为张居正的门下,读矛盾说,而且读的很是认真。 殷正茂颇为确切的说道:“如果读史的话,就会发现,新政历来和人高度绑定,李悝变法、吴起变法、邹忌变法、申不害变法、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范仲淹变法,这是不符合矛盾说的,为何要变法?” “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皇明不变法,则必亡是已。” “变法是大势所趋,是社会矛盾激化到了一定地步,变法不是一人一念,是到了不得不做出改变的时候,是到了穷尽的时候,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 “这也是矛盾的地方,明明是天下大势所趋,是天下矛盾激化所致,以今天为例,是元辅在以一己之力在变法,还是因为大明有志者在支持元辅变法?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但是历朝历代,往往将变法和某一个人的抱负和一腔热血去高度绑定。” “为何要这样做?将变法和一人高度绑定在一起呢?” “变法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失败的,除了李悝变法、商鞅变法外,无不是落得个人亡政息的下场,哪怕是商鞅变法,最后的下场也是五马分尸。” “因为要反对一个人,远比要反对大势所趋要容易的多,将新政、变法和某个人高度绑定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对这个人戴各种各样的帽子,贪财、好色、嗜杀成性、威震主上、不仁不德,来反对和否定这个人。” “从反对一个人,到反对他的所有政令,就变的理所当然和水到渠成了,除了商鞅变法之外,皆是如此。” “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这也是剥皮见骨术的威力所在,通过否定一个人,来全盘否定他的所有一切功绩,进而完成对新政的全面反对和全面否定。” 殷正茂详细的阐述了自己的担忧,他不是给张四维求情,而是在陈述大明变法的困难和阻力,反对者实在是太多了,张居正在的时候还能压制一二,而全面继承了张居正遗产的小皇帝,真的能压得住这些反对者的反对浪潮吗? 面对许许多多的困难,几乎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种悲观,那就是:就这样吧、算了吧、差不多算了、做不做都没什么,为何要做呢?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维持现状就可以了。 反对者众,天下罪之,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皇帝这个天生贵人,会勇敢面对这些困境,而不是从善如流的躺下,选择逃避。 张居正对殷正茂的说辞,颇有感触,他也思虑过身后事,但是思虑来思虑去,他只得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只争朝夕,人再厉害也不管到身后事,太祖高皇帝还让建文君当皇帝,最后燕府还是把太子府的皇位给夺了去。 “国朝大利当前,安能计较个人荣辱?”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后,给了殷正茂答案。 殷正茂摇头说道:“这不是个人荣辱,是国家大利,你张居正和新政完全绑缚在一起了。” “来喝酒吧。”张居正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他不想劝小皇帝收手,大家有分歧是正常的,张居正的理想国、大同世界里,是在他之后,他培养出来的英明的君主,带领大明继续走下去。 殷正茂更希望通过维护张居正的名声,让张居正这个人无懈可击,让张居正变法这五个字,能够持续下去。 当两个人产生分歧的时候,张居正没有和殷正茂争吵,而是选择了搁置争议。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殷正茂一直参加廷议,参与大明对吕宋郡县化进程的讨论,一方面殷正茂是国姓爷,这是封建,一方面大明要对吕宋郡县化,这是郡县。 封建和郡县,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对立的,但在某个时候是统一的,比如黔国公府,这一个实践的成功案例,让所有人对封建且郡县的吕宋的进程和未来,是非常看好的。 在终于结束了议题之后,朱翊钧让人抬出了另外一张和职官书屏相同大小的屏风,放在了廷议的右侧,职官书屏在左侧,这块屏风在右侧。 朱翊钧笑着说道:“冯大伴给所有人讲讲这是什么吧。” “臣领旨。”冯保走下了月台,拉掉了红绸布,屏风的真正面目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上面有一个一个的格子,每一个格子上面都有一块图表,这些图表包括了:鱼鳞册、黄册、各地米粮表、各地官员考成表等等,朝臣们能想到的想不到的表格都在上面。 冯保笑着说道:“度数旁通十五屏。” “以鱼鳞册为例,司礼监将所有国史都点检了一遍,将每年的最后一月的鱼鳞册统计在册做表,两百年的田亩变化,虽然从洪武二十六年之后一直在下降,从八百五十万顷,逐渐降低,但是到了弘治十五年,锐减到了四百万顷,四亿亩田,值得注意的是,官田数量从洪武二十六年的四百二十五万顷,降低到了六十万顷,官田从一半,锐减到了国朝田亩的七分之一。” “这是财税表,国朝的财税在洪武年间到永乐年间,皆为递增,而后从洪熙元年起,开始递减,时至今日,到太仓库不过四百万石漕粮和两百余万白银。” 冯保依次介绍着大明国朝的各种度数旁通的数据,这是大明国力稳定下降的铁证。 隆庆五年是大明鱼鳞册、黄册、财税、库藏等最低的一年,隆庆六年都要稍微好一些,隆庆五年国帑存银只有12万两,隆庆六年末,还有39万两。 冯保来到了十五屏的最后一屏,站在屏风之前说道:“这块屏风是舆情表。” “陛下让司礼监把去年所有奏疏点检了一遍,分为了几大类,设置了几个关键词挑选,将所有相关联的奏疏进行了整理和分类。” “第一大类是崇古,不是大司寇王崇古的崇古,而是法三代之上的愚昧崇古,讲法三代之上的奏疏,一共有4581本,这是去年一年最大的热点词语,陛下为了不给大司寇带来麻烦,将这一类改为了复古二字。” 王崇古听完甩了甩手,跪在地上,拜在地上久久无言,停顿了很久才大声的说道:“臣感激涕零。” 名字是爹妈给的,陛下为了不让他麻烦,还专门把崇古改为了复古,定义更加精准的同时,也让王崇古少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大司寇免礼。”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王崇古落座继续听下去。 冯保笑着说道:“第二大类是倒张,反对元辅当国,反对元辅新政的奏疏,全部归类,一共出现了4519本,第一大类和第二大类几乎是完全重合的,朝臣们将复古和倒张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混为一谈。” “诚然很多奏疏里,并没有明确反对元辅的当国,但是司礼监也都是内书房出身的读书人,还是能读出阴阳怪气和指桑骂槐的,奏疏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朝臣们心里清楚、司礼监的太监们清楚、陛下更是清楚。” 冯保确切的知道小皇帝读书很好,按照应批尽批的第一原则,陛下几乎每本奏疏都看过,王世贞那本地震疏陛下都记得,所以冯保没有蒙蔽圣上的想法,而是尽心尽责的进行统计。 “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荣幸还是该愤怒,亦或者是悲愤。”张居正从来没进行过这样的数据统计,大明朝臣们的奏疏居然将复古和倒张紧密的联合在了一起,不断的在制造着这种风力舆论。 “第三大类则是聚敛,这一大类,矛头指向了元辅,同时指向了大司徒王国光、大司寇王崇古,是的,大司寇自从领了毛呢官厂的买卖后,也变成了聚敛之臣,这不,罪臣传上有了大司寇的名字。还有大明各地织造局的太监、总办、云南巡抚各级官员铸钱,主持开海的松江巡抚汪道昆、主持清丈的宋仪望、潘季驯、谢鹏举、庞尚鹏、凌云翼等等,全都是聚敛罪臣。” “这一类有3490份,弹劾聚敛大臣。” “第四大类是苛责,苛责天下百官的奏疏,有3205份,这些奏疏,主要是反对考成法,反对苛责百官,这一类,矛头对准的是杨博、张居正,张翰、万士和,诸位,这里单独指明,张翰被骂了1500多次,认为他从元辅谄媚阿附权臣,怯懦不争、尸位素餐坐看吏部权力丢失等等,去年一年就被骂了1500多次。” 海瑞不敢置信的说道:“张翰都那样了,居然还被骂了一千多次?” “诸位要是想看,就到文渊阁去看,真假一看便知。”冯保也不解释数据的真伪,他知道,张居正那个怀疑人的性格,绝对会亲自点检一遍,防止小皇帝被蒙蔽,他冯保也懒得多解释,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第五大类兴文匽武…”冯保继续讲解着数据分析,里面的数据都非常的详实。 “这后面几类,如果将它们归为反对新政这一类的话,立刻就成为了第一大类,共计4912本。”冯保介绍了完了这个舆情表的种种数据,甚至做了总结。 大抵总结来就是复古、反对新政、倒张,这就大明朝臣们一整年喋喋不休的内容,能提出建设性意见的朝臣寥寥无几,让他们励精图治再振大明,他们是做不到的,但是让他们拖后腿,他们是极为擅长的。 提出建设性意见主要为廷臣,而朝臣只有一个侯于赵,还算是忠君体国,提出了几条建设性意见。 这里面影响最大的就是军功改制,由人头赏变为了事功赏,战线成为了衡量军功的标准。 就这一条,侯于赵一辈子都不提什么建设性意见,泯然众人矣,朱翊钧也不会把侯于赵如何,影响深远,侯于赵的奏疏可能不是他的本意,但的确是人头赏,却是不大适合当下大明的大势所趋了,不是由侯于赵提出,也会由大明军将们提出来。 侯于赵敢为天下先,就是先登之功。 侯于赵现在辽东垦田,从平虏堡到杜尔比山之间的一百四十里地的垦田,这种垦田是在关键位置建立营堡,防止山贼劫掠,垦荒种田的军屯,侯于赵一共屯耕了十三万亩田,一千三百顷看似不多,但积少成多,水滴石穿。 “咱们大明朝的朝臣们还是太闲了。”朱翊钧看着那扇屏风说道:“先生,给他们找点事儿做,别一天天的不干正事,天天反对这个反对那个,为了反对而反对,他们反对能不能基于践履之实的反对,而不是整天喊复古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为权豪缙绅张目,给权豪缙绅当官,就摆到台面上来说,把古人扯进来作甚?” 朝臣们多少有点跟不上版本了,这复古要是能把人弹劾倒了,高拱张居正之流,根本走不到元辅的位置上。 殷正茂看着那扇度数旁通屏,呆滞了许久,度数旁通还能这样用的吗?这是张居正的主意,还是小皇帝的主意?数字不会骗人,朝臣们到底想要如何,一目了然,复古,法三代之上,皇帝、朝廷,不要管的那么宽。 “关于大火烧宫案,论斩计1728人。”朱翊钧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张四维案,这个案子已经是铁案了,现在的问题是,杀的人太多了。 说起这个,大家都沉默,这个实在是不好表态,同意的话,是撺掇皇帝不仁,不同意的话,是违逆圣意。 “大司寇啊,若是牵连广众,那不得不提到洪武年间,先从空印案说起吧。”朱翊钧开口说道。 王崇古也是案犯之一,虽然一缕头发是惩罚,但是他如果品错了圣意,死路一条,他沉默了片刻说道:“空印案本身就是假的。” 王崇古品不出圣意,他根本不知道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究竟打算做什么,所以他打算信实的去讨论。 王崇古俯首说道:“臣读国史、大明律、御制大诰、会典,皆无空印之罪,最早记载空印案的是方孝孺的《逊志斋集》,信史无载,则不可信。” “陛下,太祖高皇帝做事,如果真的要杀了数万人的话,御制大诰里必然会写明,而明初的文人墨客们,自然要大书特书,但是仅方孝孺孤本为证,臣以为一家之言,如何信实?” “方孝孺说:洪武九年,天下考校钱谷策书,空印事起,凡主印吏及署字有名者,皆逮系御史狱,狱凡数百人。” “但是究竟死了谁呢?能查明的仅有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而国史载方克勤盗用官库炭苇两百斤而坐罪论斩。” “按照方孝孺的说法,太祖高皇帝把所有拿着印把子的人全都杀死了,一十三省、153府、1171个县,主印者皆死,副手打一百军杖后充军,天下还有官员吗?” “方孝孺本就是贱儒,其言诚不可信也。” “臣说他的话不可信,因为他的《逊志斋集》本身就是错漏百出,臣以《逊志斋集》中的郑士利传为例。” “方孝孺说郑士利为了救哥哥,上奏言空印事,是为了解救自己的哥哥,可是根据御制大诰的记载,事情不是这样的。” “郑士利的哥哥郑士元是因为直言上谏坐罪,懿文太子以唐太宗纳魏征谏旧事求情,最后高皇帝以郑士元清廉正直,勇于谏言扬善,升任其五品湖广按察使司佥事。” “方孝孺错有三,第一错是搞错了郑士利上言的原因,郑士利上言不是为了救兄长,而是当时星变,把太祖高皇帝下旨令天下儒生进言;第二错,则是太祖高皇帝宽宥郑士元的原因,是懿文太子以唐太宗纳谏,太祖宽宥兄长郑士元,而非弟因郑士利所言宽宥;第三错则是结果,郑士元明明升迁正五品,方孝孺则说流放。” “蔓延全国的空印案大抵不存在,臣以为,这仅仅是方孝孺为父脱罪,所凭空捏造。” “臣之所以信国史实录,而不信方孝孺所言,主要是,太祖高皇帝一生光明磊落,从不避谈皇觉寺三年讨饭之事,所亲自处置案件,皆在御制大诰之中,而且,高皇帝英明神武,擅独断,懿文太子进言更加可信一些。” 王崇古再俯首说道:“陛下,臣惶恐,一家之戏言,恳请陛下明断。” 朱翊钧思虑了片刻说道:“岁月史书?” “陛下圣明。”王崇古叹为观止,陛下真的太擅长总结了,四个字就把他的意思总结的明明白白,时光荏苒,事情已经过去了,已经无法确认真伪,而后曲笔一二,就变成了史书。 空印案这个案子,王崇古认为是大明制造止投献风力舆论凭空捏造的岁月史书,因为信史无载,一场牵连数万人,杀了几百人,流放数万人的大案,国史实录、御制大诰,一个字都没写。 明初四大案,空印案、胡惟庸案、郭桓案、蓝玉案,唯独这个空印案最是蹊跷,时间不详,人物不详,处置不详。 胡惟庸、郭桓、蓝玉三个大案要案,太祖高皇帝专门在洪武二十三年写了两本《昭示奸党录》和《逆臣录》,把这些人勾结串联的罪证详细记录,时间地点人物最后处置结果,清楚明白。 空印案则最是古怪,就连发生的时间,都众说纷纭,王崇古实在是不肯相信。 作为大明勋臣第一的太师韩国公李善长,死的时候一家七十二口都记录在案,怎么到了空印案就什么都没有了呢? 当然可能是王崇古读史读的不够精通,并没有找到国史的记载,误会了方孝孺。 “那其他三个案子呢?”朱翊钧也没说自己信还是不信,王崇古也说了,那是他一家之言,至于到底有没有,情况如何,那得个人去判断了。 “历历有据。”王崇古最终选择了站队,历历有据回答了陛下。 “那这1728人论斩,大司寇以为呢?”朱翊钧不动声色的再问。 王崇古根本看不出小皇帝的脸色变化,无法品出圣意究竟如何,再俯首说道:“历历有据。” 别问了,杀就是了,你小皇帝天天在地基上开会,不就是为了杀人吗? 群臣再次安静了下来,等待着皇帝的决定。 “杀。”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朕意已绝,此事勿议。” “臣等遵旨,臣等告退。”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俯首领命,而后离开了文华殿。 殷正茂和张居正留了下来,殷正茂要告别小皇帝回吕宋去了,而张居正要留下来继续讲筵。 殷正茂斟酌了半天,把自己对张居正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殷正茂认为,张四维等二十四案犯坐罪论诛,或者干脆送到解刳院里,但他们的家眷,就随他的船南下吕宋,永世不得回大明便是。 “先生也觉得不该杀吗?”朱翊钧询问道:“朕之所以略有犹豫,实恐有损先生美名。” 张居正却摇头说道:“臣以为该杀,殷部堂反复跟臣说不该杀,说臣和新政绑缚在一起,但是就臣看来,此新政非臣一人之新政,何来绑缚之说?臣佞臣也好,奸臣也罢,荣辱自有春秋论断。” 张居正相信,他之后,陛下仍然会坚定的继续革故鼎新,那张居正新政,变成了万历新政,他个人的荣辱就和大明的历史进程切割了。 至于张思维党羽家眷之死,日后论断此事,是他张居正党同排异,还是为帝王走狗,还是张四维大逆不道咎由自取,这都由后人评述便是,张居正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将新政的罪责阵痛揽到自己的身上,将新政的功劳成果归于陛下身上,他走后,陛下可以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他的头上,出清旧账,轻松前行。 殷正茂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不再多言,他告别了陛下,到天津卫领船去,离京的时候,殷正茂还领到了一门舰炮,让殷正茂乐了半天。 朝中再无人为张四维奔走,张四维等一众夷三族之事,已经快马加鞭提上了日程。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案子已经确定的时候,朱翊钧带着冯保和张宏突然出现在了北镇抚司衙门的天牢,这也是朱翊钧临时起意,甚至北镇抚司的天牢完全没有打扫,显得格外的阴冷。 小皇帝决定最后再见一见张四维。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四维终于被打疼了,他跪在地上,俯首帖耳不敢有任何不恭顺的言论。 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罪责难逃,臣恳请陛下留臣家眷一命,臣贱命一条,陛下杀了臣等党羽,臣无话可说,但是政斗祸及亲眷,此端一开,便是始作俑者绝无后乎,臣实为奸佞,天下摇唇鼓舌者众,以此切题,否定元辅,否定新政之风力舆论,必然甚嚣尘上。”张四维跪在地上,惊恐万分的说道。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这不是你开的头吗?威胁李乐的家眷,老母亲和小儿子,逼迫李乐就范。” “臣没有做,也做不到,只是吓唬人罢了。”张四维再拜,承认了自己并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张四维再俯首说道:“国家元气用在臣身上,实在是浪费了,杀罪臣足矣收威吓之效,杀罪臣家眷,纷更再起,恐天下难安。夫元辅一身,乃群臣之表,若不有以倡率之,则臣下何所观感?今日元辅杀臣全家满门,元辅门下,必然以为则而行,天下难安,元辅控御之道竭矣。” 张四维谈到了一个殷正茂、张居正和朱翊钧都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那就是张居正不是无所不能的,他是个人,他的门人高启愚甚至搞出过类似于劝进的举动来,张居正的控御之道不是无穷无尽的,一旦张居正当国,搞出了祸及家眷的事儿来,那下面的人以为是准则也这么做,天下难安,倾轧会更加剧烈,天下百官疲于争斗,而不再处置国事。 斗争会没有任何规则的扩大化,甚至被有心人利用,扩大到一个张居正控御之道竭矣的地步。 “你接着说。”朱翊钧的手指在扶手上不停的敲动着问道。 张四维再拜说道:“元辅既率之以兴事,而又戒之以守法,天下无此尽善尽美之事也,罪臣诚获罪于天,罪不容诛,臣为自己亲眷求情,若是天下疲于纷更争斗,政务堆集而不能整理,纪纲矬下而不能振举,必伤国之元气,罪臣罪不容赦,再误国家大事,弊大于利也。” 既要也要不可取,既要杀了张四维全家,又要天下百官斗法要遵守规矩,不搞瓜蔓连坐,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啊,大家都斗来斗去的,政务堆集了不去整理,纪纲败坏了不能去振奋再举,有伤大明振奋元气。 “你接着说。”朱翊钧的手指停止了敲动继续问道。 张四维再拜,惊恐的说道:“元辅为人臣之极,帝师当国首辅,青史留芳,所以凡有动作,不但一世之人由之,而世世为天下之所共由,罪臣为佞人只知私利,为害甚大,变乱黑白,颠倒是非,巧为谗言以中伤善类,诛臣等党羽为威罚,诚恐误大明振奋之大事。” 不值当,弊大于利,他张四维,烂人一个,元辅那是要青史留名,杀他张四维和党羽,是他们犯了错,罪有应得,但是牵连广众,真的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大明的中兴吗? “罪臣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恳请陛下明鉴圣裁。”张四维颤颤巍巍的说道。 “你早有这个觉悟,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呢?”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嗤笑了一声,满是感慨的说道,这次奏对,张四维就清醒了很多,说话也变得有了条理起来。 空印案没有是一种说法,不是否认朱元璋嗜杀,四大案其他三大案,都有明确的记载,唯独这个空印案有点怪,可能是作者读史比较少,没留意到。下午有点事儿,晚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朱翊钧站起身来,到最后也没告诉张四维自己的处置结果,就是要让张四维在不明不白之中死去。 朱翊钧回到了文华殿偏殿,思索再三,在一个天平上,不停的放着砝码,他拿起最后一个最大的砝码,在他眼里,这个砝码,就是张居正的名声,他将砝码放到了天平之上,天平有了明显的倾斜。 无论张居正如何跟大明的历史进程切割,他都是与新政高度绑定在了一起,他的党羽遍天下。 朱翊钧最后的选择,仍然是大明。 皇帝让冯保去刑部宣旨了。 最终皇帝的结果就是,仿照当初王景龙旧案,将张四维等一众二十四人案犯移送解刳院,其余家眷纠问清楚,无罪者一律流放吕宋,终有明一朝,其后人不得参加科举,永世不录,采纳了殷正茂的建议,加重了对首犯的惩罚,降低了对家眷的处罚。 在殷正茂的五桅过洋船离开之前,一共一千两百流放案犯,全都被送上了船,向着吕宋而去。 剩下的五百多人,仍然要坐罪问斩。 即便朱翊钧已经宽宥了一次,结果还是有五百多人需要徐行提问,一起问斩。 朱翊钧的处置很快,快到张居正还来不及面圣,案犯已经送出了京师,王崇古、吕调阳等人劝张居正不要再上谏,陛下是反复权衡之后的处置结果。 对于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等人的家眷而言,对于张居正、对于廷臣们而言,对于大明而言,这可能是个最好的结果。 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等二十四个同党全都被送进了解刳院中。 朱翊钧收到的奏疏,朝臣们终于不再讨论张四维这个案子了,甚至连一味的复古、法三代之上的奏疏都没有几份了,这让朱翊钧感觉非常奇怪,他有了问题,自然要询问。 天天喊反对的时候,小皇帝觉得朝臣们聒噪,等到朝臣们不喊了,朱翊钧又怀疑他们包藏祸心。 而朱翊钧从王崇古那里得到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刑名不要太过于明白,威力就是最深不可测的时候,夷三族、诛九族、瓜蔓连坐,威慑效果很大,它最大的威慑就是不出手的时候。 张四维、吴兑、方逢时这些族人,就是皇帝和朝臣们的默契的线条,可想而知,如果真的再有了类似的案子发生,这些亲眷全都得一命呜呼,而皇帝不动手,则是将主动权完全握在自己手里。 王崇古的这个答案,大抵可以回答一些问题,也算是这个案子的意外之喜。 在朱翊钧还在忙着提问这五百多的案犯时,一道奏疏进京,直接点爆了整个京师! 无数人议论纷纷。 文坛魁首郧阳巡抚王世贞上奏疏,弹劾张居正纵容不法,江陵县生员殴打了江陵县知县李应辰,而殴打朝廷命官的幕后主使正是张居正的妻弟,王化。 这一下子朝廷就闹得沸沸汤汤,大热闹! 具体的冲突和经过,根据王世贞的奏疏是这样的。 张居正在湖广要求湖广地方清丈还田,江陵知县李应辰严格执行清丈令,在江陵主持清田,公布田亩,当地生员许仕彦不服,敲鼓鸣冤,李应辰升堂审案,就许氏的146812亩地进行了复核,带着衙役再次清丈了一遍,分毫不差。 许仕彦大闹公堂,李应辰将许仕彦送回了县学,这件事到这里本该结束。 但是第二天,许仕彦再次大闹公堂,李应辰又遣衙役,把生员送回了学堂里。 第四天,知县李应辰出门,就被生员们给围了,被揍了一顿。 李应辰奏报给了郧阳巡抚王世贞,王世贞把所有闹事的生员给抓了,这一抓不要紧,发现这群殴打朝廷命官的生员里,有张居正的妻弟王化,这个案子立刻呈送到了朝廷。 奏疏的内容,大抵就是张居正明面上要求清丈,却不让朝廷清他自己家的田亩,这不是以权谋私是什么?纵容家人不法,铁证如山。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妻弟难道会飞?”朱翊钧看着奏疏里的内容,略显疑惑的说道。 “臣诚不知,王化的确是臣的妻弟,但是这案子决计不是臣妻弟所为,待臣查明再奏禀陛下。”张居正也是有些懵,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丈的命令是他下的,江陵知县李应辰更是他的门下。 李应辰清丈之前,还专门询问了他,他给了很明确的答案,一视同仁。 这是怎么闹起来的?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把人都逮入京师来问。” “臣遵旨。”张居正稍微沉默一下领旨而去。 权臣的家眷殴打了地方官,这种事,最佳的处置手段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世贞作为张居正的同榜,帮这点忙的能力还是有的。 张居正跟王世贞的私交是很不错的,张居正和王世贞的书信就有十五封之多。 但是自从张居正当国,不肯让王世贞在翰林院当差,而不是让他在外巡抚,王世贞就愈加不满了,郧阳地震,王世贞上的地震疏,把地震的原因归为臣权当道所致,就已经正式割裂了。 王世贞的爷爷是王倬,成化、弘治、正德年间的名臣,官至兵部右侍郎,而王世贞的老爹王忬,在嘉靖年间官至蓟辽总督,蓟辽总督的防区包括了京畿、北直隶和辽东,王世贞可谓是世世贵显,簪缨世家,自命不凡。 而张居正的老爹,乡试七次不中,十里八乡有名的老秀才。 两个人的出身差距很大,但是张居正当国之前,关系还算不错,王世贞还给张居正的母亲祝过寿,但是随着张居正当国,两个人的地位变得悬殊,关系不再密切。 当然,还是有些情面在,张居正让王世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案子也就糊弄过去了。 但是朱翊钧偏要把这案子拿到京师来审问,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 一面是朝廷命官执行朝廷政令,被生员群殴,一面是张居正的妻弟是参与者,这其中对错,朱翊钧还真的要看看,究竟发生什么。 这种处置方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按理来说,张居正人又不在江陵,具体发生了什么,张居正也不清楚,如此贸然把地方案件移交北镇抚司,若真的是王化不服清丈,纠集生员殴打朝廷命官,这张居正如何下得来台? 但是张居正居然直接就答应了,让朝臣们不知如何是好。 在朝中暗流涌动的时候,缇帅赵梦祐派了五十骑,前往郧阳提案犯入京询问。 朝臣们给王世贞写信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是缇骑们的速度更快,朝臣们的书信还没到郧阳,缇骑已经赶到了郧阳,要将所有案犯都带回了京师。 王世贞也有点懵,完全没想到朝廷会如此处置,缇骑索要案犯,王世贞欣喜若狂,他上奏本就是有枣没枣打三竿,结果引起了朝廷的重视,他赶忙把所有的案犯都交了出去。 案犯还在牢狱之中,将所有案犯绑在了马背上,缇骑们火速回京。 缇骑离开时,朝臣们给王世贞写的书信才到了郧阳,王世贞才知道陛下亲自下的旨,那真的是喜上眉梢,王世贞以为小皇帝终于要动张居正,才受理了弹劾,要把这个不大不小的案子办成大案。 剥皮见骨术,终于成了!张居正终于要倒了! 倒张的功劳要落到他王世贞的手里了! 缇骑们用了十二天往返,回到了京师,将颠的七荤八素的生员,全部送进了天牢之中。 朱翊钧带着元辅亲自来到了北镇抚司衙门,赵梦祐审问此案,大理寺卿陆光祖、刑部尚书王崇古、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海瑞等全部到场,三司会审。 案子真的不复杂,就是朝廷要清丈,地方缙绅对清丈的结果非常不满,生员们是学生,县衙不敢拿生员如何,故此鼓噪生员生事儿。 “你是元辅的小舅子?”赵梦祐看着面前贼眉鼠眼的案犯王化,有些好奇的问道。 “是!我是江陵王氏弟子王化,元辅继室王氏的亲弟弟,我告诉你们,你们最好赶紧把我放了,否则有你们好看!我姐夫可是大明首辅!”王化底气十足,咆哮公堂。 赵梦祐摇头说道:“带人证。” 一个人从后堂走了出来,俯首说道:“小生见过缇帅,各位明公,万历二年小生随家姐一起入京。” “当时陛下下旨让姐夫接伯伯伯母入京,家姐就把我带到了京师来上学,现在全楚会馆读书,已经读了两年了,今年秋闱打算应考举人,已经报考了。” 王化在万历二年的确在江陵县衙,但是万历二年,朱翊钧以见耆老的缘由,诏张居正的父亲入京,而后留张居正父母在京闲住,张居正继室王氏本来在江陵伺候公婆,公婆都入京了,王氏便一道入京来了。 这王化也跟着姐姐来到了京师,在全楚会馆家学上学,也已经报考参加科举。 朱翊钧直接就乐了。 真假美猴王,到底哪个才是真的王化? “你胡说八道!我才是真的王化!”江陵王化愤怒无比的说道:“我要见我姐夫!我一定告诉姐夫!有人冒充与我!” 京城王化再俯首说道:“小生人在全楚会馆的家学读书,家学里的同学教习可以作证,小生也曾参加过诗会,诗会的生员可以作证,陛下上次驾临全楚会馆,也见过小生。” 江陵王化指着京师王化,手抖的厉害,歇斯底里的大声喊道:“等到姐夫到了,你们全都要死!我告诉你们,我才是真的王化,我是王化我还要证明自己是王化吗!” “岂有此理!” 人在屏风后的张居正人都蒙了,自己怎么有了两个妻弟?! 张居正走了出去,看着江陵王化,笑着说道:“哦,你真的是元辅的妻弟吗?可有证据?” “我还要证明我自己是我自己吗?可笑!等我见到姐夫,要你们好看!”江陵王化依然在叫嚣。 京城王化在俯首见礼说道:“姐夫。” “见过元辅。”几位明公再次俯首见礼。 “你是姐夫?”江陵王化呆滞的说道。 “额,我是张居正,但不是你姐夫,我是他姐夫,他是我小舅子,我需要证明一下,我自己是我自己吗?”张居正倒也不恼怒,解释道。 京城王化都入京两年了,朱翊钧去全楚会馆蹭饭,还见过这京城王化一面,这还能有假? “我姐呢?我要见我姐!”江陵王化大声的怒吼着。 张居正终于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开口问道:“你为何说你姐嫁给了我?我就没见过你。” 在经过了细致的盘问之后,张居正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江陵王化的姐姐被他爹给卖了,骗他说嫁给江陵名人张居正了,而后给他买了个生员,让他好好读书,江陵王化就一直以元辅妹夫自居,如此两年有余。 张居正带着自己的小舅子回到了屏风之后。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朕听闻有掮客,冒充明公的亲眷,四处招摇行骗,今日一见,果然是这样。” 这种把戏在后世也不是少,在地方摆出了架势来,用各种话术表现出一种自己,来头大、靠山硬、关系广的架势来,不仅仅是小官被骗,甚至连云南左右布政使都能骗了。 这些个掮客们,让已被套牢的高级地方官,为其站台撑面子,吸引更多官吏靠近,源源不断的形成圈子,牟取私利。 这种骗子能骗了精神缺钙的官吏,这些缺钙跪习惯了的官吏们,深信潜规则,争先恐后将掮客们奉为能人、刻意攀附。 这种骗子的存在,主要土壤就是大明姑息蔚然成风,造成的潜规则大于了表面的规则。 江陵知县、湖广布政司、按察司、郧阳巡抚王世贞等等,只要稍微问一问张居正,情况就明白了,但是这种事确实不好问。 “朕起初还以为王世贞要借着先生妻弟殴打朝廷命官之事,鼓噪张四维的案子,看来王世贞只是单纯的蠢罢了。”朱翊钧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张四维的亲眷被连坐,朝野议论纷纷,王世贞借着张居正妻弟犯案,解借题发挥,来劝说皇帝行仁政,不要牵连广众,这个猜测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弄了半天,王世贞根本没那么厉害,他就是觉得抓到了张居正的把柄,就大肆渲染了一番。 这个案子,既然朱翊钧已经过问了,自然会有旨意,在三司审问之后,朱翊钧在七月十三日这天,下旨:生徒聚殴上官,大坏法纪,令有司穷竟其狱,无事姑息,大明律明定,朕不敢违。 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凡因事聚众,将本管及公差勘事、催收钱粮等项,一应监临官殴打绑缚者,俱问罪,不分首从,属军卫者,发极边卫分充军;属有司者,发边外为民。 这些个生员全都要流放到极边去,而最后的流放之地选择的是大宁卫,现在大宁卫缺人。 七月十五鬼敲门,张四维等二十四个首犯已经被送进了解刳院里,而剩下还有517人斩首示众。 流放吕宋的都是没有罪孽在身的族党边角料,比如张四维的小妾、外室以及他们的家人,夷三族的范围真的太大了,大到了连外室的亲眷都不能放过的地步,流放吕宋一千两百余人,这些都没有参与到了张四维的生意和案子之中。 而这五百多人,全都是参与到了对俺答汗的走私之中,尤其是各种火器和火药的走私,全都坐罪论斩。 甚至包括了王崇古的堂弟王崇雅,嘉靖二十八年山西解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陕西按察佥事,这次也在处斩的名单之中,王崇古亲自监刑,大义灭亲。 朱翊钧亲自监刑,来到了午门,一直等到午时三刻之时,朱翊钧看着长长的刑场,对着冯保开口说道:“拿去。” 拿去,拿去他们的头颅。 小黄门将天语纶音传到了午门之下,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顿着自己手中的钩镰枪,振声喊道:“拿去!” 王崇古略微有些恍惚,示意刽子手们开始行刑。 刽子手们掏出了撬骨刀,插进了案犯的脖颈处,轻轻一拧,咔嚓一声,脊椎骨被撬开,案犯就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而后刽子手们,高举手中的屠刀,猛地落下。 一颗颗头颅被斩下。 真正的血流成河。 这并不算结束,这些案犯的尸体会被挂到通惠河旁立的长杆之上,长杆下埋着石碑,上面刻着每一个案犯的罪行。 这些人无一例外,罪名都是阴结虏人。 日后但凡是有人进京,路过之时,都能看到这些个长杆、尸首和石碑,这就是阴结虏人的下场。 俺答汗的强大和西北的族党密不可分,如果仅仅是做点铁锅、盐巴、布料、茶叶生意,朱翊钧是绝对不会大开杀戒的,但这些家伙,卖的是钢铁火羽,钢是百锻钢可以用来制作火炮,铁可不是铁锅,而是铁甲,火是火药,羽毛是箭矢的意思。 这些都是大明严格禁止出塞之物,全都被西北晋党给卖给了俺答汗。 朱翊钧监刑结束后,回到了文华殿的偏殿,靠在太师椅上,哼着小曲,不停的在大书桌前,写写画画。 “陛下,元辅在殿外请求觐见。”张宏低声奏禀着。 “宣。”朱翊钧点头说道。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张居正俯首见礼,私下奏对,不必大礼,这是朱翊钧给亲近臣子的特权。 “朕安,先生坐。”朱翊钧将手中的一幅图画完。 “陛下,那流放吕宋的一千二百人…”张居正又说起了被宽宥的一些家眷。 “哎呀,先生现在就跟那些个儒生一样,泄泄沓沓,人都被朕送走了,先生还要去抢夺殷部堂的汉民不成?殷部堂可是国姓爷!”朱翊钧打断了张居正的施法,他不觉得是什么委屈,血流成河他也看到了,这五百多人,挂在通惠河岸边,已经足以收威吓之效了。 张居正不是第一次唠叨这个事儿了,他总觉得陛下受了委屈,哪怕是把24个首犯送入了解刳院、517从犯斩首,1200多家眷流放。 依旧是陛下受了委屈。 “陛下。”张居正还要说。 “先生,大明已经不是洪武年间的大明了,折腾不起了,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做皇帝还要受些委屈呢,永乐十九年、二十年,乔迁新居第一年第二年,三大殿、乾清宫、坤宁宫全烧没了,成祖文皇帝可是靠武功打下的江山。”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 朱元璋当皇帝还能委屈了自己?那兖州衍圣公入京,玩了一出三宣不入朝觐见的把戏,第四次宣见,才到了南京,朱元璋也没把衍圣公一家如何,把衍圣公的爵位给了那一代衍圣公的儿子。 张居正听到陛下这么说,只能彻底打住这个话题了。 大明皇宫到现在一共烧了四次,三大殿、乾清宫坤宁宫都是重灾区,前几次,到底是天人降怒,还是政治斗争,张居正说不好,但是这次的火烧皇宫,确实是人为。 “陛下,大司寇和大司徒做了皇宫复建的预算,陛下为何不准?大司寇惶恐惊惧。”张居正说起了正事。 “太贵了,复建皇宫要三百万两银子,要不,就算了吧。”朱翊钧不是不想修,也不是没钱修,实在是有点贵。 张居正非常委婉的提醒道:“陛下,这次抄了二十四家,就抄了四百多万两银子出来,绰绰有余了。” 这还只是银子,还有大量的田产充为了官田,一些个手工作坊也被朝廷收缴归了工部所有,还有超过七百多名的乐伎,被充入了教坊司。 朱翊钧拿出了一张表说道:“三百多万两银子做点什么不好?如果用于清丈,绝对能把大明的田产理清楚,如果用于平整驿路,完全可以重新修缮下驿站和平整路面,如果用于运河,至少能用十年。” “皇宫就不修了,就那样吧,反正外面也看不出来被烧了,立两道墙堵住,一百两银子就够了。” “朕打算清丈、平整驿路、开垦荒田、疏浚水路、投入造船厂等事,一共开列了十二项,先生看看?” 张居正看完了陛下做的表,确实是基于践履之实的度支表,每一项都很清晰,有目标预期,有监察,有验收。 “陛下,账不是这么算的,朝廷有钱做这些。”张居正非常恳切的说道:“陛下,咱大明眼下有钱了。” 朱翊钧再摇头说道:“先生不总是教朕,要修省,要节俭吗?这难道有错吗?皇极殿能做的事儿,这文华殿也能做,朕住在宝岐司也挺好的,西苑好,四面环水,只有两个桥连着,爷爷不也住西苑住了二十四年吗?” 正因为小皇帝住在西苑,张居正才急! 西苑那地方可不兴住啊! 世宗皇帝在西苑住了二十多年,大明国事日益颓废,连执行了半截的清丈都不做了,学政也不管了,振武不振武只要不打进皇宫便是,张居正最担心的就是小皇帝住进西苑,一住几十年,直接不理朝政了。 陛下明明还没有绝望,这年纪轻轻,住什么西苑? 这皇宫必须复建!不建不行! “陛下,这皇宫内,采用了新的钢混结构,这要炼钢、要烧石灰,要贴石漆木纹,这要是能做成了,那大明官厂除了造船厂、毛呢厂、军械厂和铸钱厂,就又多了一种土木厂啊,陛下,这日后营建城池、疏浚河道、平整硬化路面等等,都要用到。”张居正据理力争,这不建怎么能行! “先生说的有理。”朱翊钧想了想,为了防止自己日后被开棺鞭尸,自己的陵寝即便是不大,也要搞一个钢混外墙来! “不对,不对,不对。”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先生说的不对,这平整路面,也能构建产业链,把京营到喜峰口、大宁卫到辽东的驿路修一修,再把京师到宣府、大同的道路硬化一下,这工程量足够了,险些被先生绕进去。” “陛下,这皇宫必须得修!”张居正直接打出了一张无理取闹牌。 当国的可是他张居正,你小皇帝还没亲政,再不答应,就找圣母下懿旨去! “不修不行吗?”朱翊钧眼巴巴的看着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真的不是在凶徒弟,他无奈的说道:“陛下,皇极殿,那也是朝廷脸面,黎牙实天天拿着个事儿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说陈学会,这的确是陛下家宅,也是朝廷脸面不是?” “不会被骂大兴土木吧!朕已经被骂的体无完肤了,这要是被骂大兴土木,岂不是亡国之君了?!”朱翊钧两手一摊问道。 “不会。”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朝臣们比皇帝还急,这要是大婚在地基上大婚,集体自杀谢罪好了。 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那得减预算。” “陛下312万两已经是极限了,大司徒算盘都盘坏了三个,已经是最低预算了。”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再减,就只能苛责工匠们了。” 最开始是650万两银子预算复建皇宫,直接被皇帝给否了,国帑一共就700万两银子,王国光不拿,王崇古就不能拿,下面所有人都不能拿是吧? 朱翊钧怀疑朝臣糊弄皇帝贪墨钜万,其实王国光真的没多算,只好把一些个名贵木材之类的全部去掉,才变成了312万两,真的不能再降了。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好吧,抹个零总可以吧,300万,不能再多了,张大伴,奏疏拿来。” 朱元璋和衍圣公的交锋上一本书已经详细的写过了,就不写了。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没罪的要流放,有罪的要斩首,首犯送解刳院。政治目的是实现对西北族党的清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四章 皇帝亲自带头偷工减料 朱翊钧对修皇宫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皇宫被火烧了,朱翊钧实现了他的政治目的,对西北族党展开了一整轮的清洗,而后借着大火烧宫更进一步确立了振武的必要性,无论是戚虎、俞龙还是李成梁、殷正茂对皇帝清理西北族党表达了十分明确的支持。 俞龙戚虎亲自前往,李成梁攻打彰武推进战线,确保大宁卫的安全,殷正茂更是直接进京领了国姓,作为陛下的海外支持者。 一定要确定的是,吕宋对于稳定大明经济和东南海疆安全有着弥足珍贵的意义,殷正茂肯领国姓,那是要背负大量骂名的,但是殷正茂没有计较个人的荣辱,他明确的支持大明皇帝。 朱翊钧的政治目的已经实现,对修皇宫更加没有兴趣了。 他要住西苑,西苑好,四周都是水,安全的同时,西苑更加宜居,因为北衙干燥,住在水边并不会太过于潮湿,而且朱翊钧的宝岐司是仿照全楚会馆的格局建的,住起来是十分舒适的。 张居正无论如何都不肯小皇帝住西苑的,你小皇帝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住进西苑,大明朝臣们被嘉靖皇帝的摆烂折磨出了心理阴影。 最后矛盾相激也达到了冲和的状态,小皇帝同意皇宫鼎建,但是得抹零。 朱翊钧抹零是逼着大司寇降低成本,而非让他苛责工匠。 隆庆年间的大风向是不能鱼肉缙绅,而万历初年的大风向是不能苛责小民。 小民已经不能苦一苦了,缙绅还是可以苦一苦的,这是有着一套完整而缜密的逻辑,是基于当下大明已经兼无可兼,并无可并的社会基础下。 小民已经穷到一家五口两条裤子的地步,再榨,就是遍地民乱了。 正是基于这种政治正确的情况,清丈、还田、六册一账等等新政,开始大规模执行。 大司寇王崇古若是苛责小民工匠,被言官们抓住了,定要给王崇古弹劾举办了,让王崇古见识下言官们的锋利,毕竟王崇古仍然是戴罪之身。 次日清晨朱翊钧从午门入,进入了工地之中,对具体的皇宫复建提出了意见,询问详细。 “大司寇,这个能不能少用一点钢?钢可是用来铸炮的,这用到了连廊拱柱之上,是不是浪费了?能少用就少用一些吧。”朱翊钧提出了自己切实的意见,减少钢的运用。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说道:“陛下,咱大明铸炮的钢还是有的,这都是新设厂鼓铸所用钢料,陛下容禀,已经比用金丝楠木要便宜的多了。” 金丝楠木即便是在当下,依旧是一种极其昂贵的木材,以乾清宫为例,一个金丝楠木的窗框就要五千两银子,除了皇帝住的那间,其他也不用,原皇宫最贵的就是三大殿两宫的柱子,以往都是金丝楠木隼牟拼接而成。 现在用钢混,已经非常省钱了! “要不空心结构,中间填建筑垃圾得了,反正钢混坚固。”朱翊钧提了另外一条省钱的好办法! 王崇古振声说道:“陛下!” “陛下啊,无论是石灰厂、钢料厂还是玻璃厂,那都是建的厂,经营好了,这笔钱还能赚回来的,陛下啊,这钱该花花,该省省,没必要省了!”王崇古说的这几样,要打灰肯定要有石灰厂,要嵌钢料,必然要钢料厂,要镶嵌玻璃,自然要玻璃厂。 王崇古打算给大明皇帝来点小小的官厂震撼,烧玻璃这件事已经提上了日程,给皇宫换个玻璃窗,窗明几净,就是王崇古的恭顺之心。 “这话是没错,皇宫鼎建大工,的确能够促进产业的形成和技术的进步,甚至能安置一些流民,让他们有一技之长用于谋生,这些都没错,但是大兴土木就是大兴土木。”朱翊钧看着工地已经开始如期推进,感慨万千的说道。 “陛下,这是钢混,不是土木。”王崇古纠正了皇帝的说法。 读书人,是十分擅长咬文嚼字的,连土木都没有,应该说大兴钢混。 朱翊钧直接给气笑了,摇头说道:“大司寇谈一谈族党吧。” 这次处斩的案犯里有王崇古的堂弟王崇雅,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族党,而主持监刑的就是王崇古,王崇古大义灭亲。 任何事情了结,就必须要有总结,总结经验和教训,防止重蹈覆辙,而朱翊钧让王崇古本人总结经验教训,可谓是找到了正主,王崇古深有体会。 “宗族、科举与政治。”王崇古见小皇帝终于问了出来,提纲挈领的讲起了这三者的关系。 “以血缘和地缘关系为纽带的地方宗族,对于地域性商帮的勃兴起着重要作用。宗族和商帮的高度捆绑,必然会造成士商融合,这不仅是在山西、陕西,在大明的南衙、浙江、福建、两广,表现的更加明显,陛下,马自强也是出自大商大贾之家。” “商人谋财好利,出于宗族生存发展的切实需要,在完成了士商融合之后,宗族巨商,都将科举作为其子弟的首要选择,科举,可以将商人与掌握了权力的官僚结为一体,从而使宗族势力渗入地方政权,甚至京堂、文华殿内。” “朝中先后有杨博、王崇古、张四维、马自强等人,京堂更是遍布了同榜、同乡、同师、姻亲等等党羽,进而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决策。” “士商融合,倚靠科举之力,就更进一步,成为了官僚商贾这一集体,实现封建这一目标。” “在地方,在姑息之下,借着京堂的势力,这一集体,早已经成了山大王的存在,这是封建藩镇之虞;而因为权力掌握在官僚手中,权力就是链接地方权豪的枢纽,是姑息之弊的根源;而商贾往往掌握着绝大多数生产资料,为虎作伥。” “地方官吏和宗族沆瀣一气,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 “自下而上,朝廷根本无计可施,这就是宗族、科举与政治的关系。” 王崇古本身就是族党的一员,他非常清楚族党的这个现象,它是一个权力和生产资料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集体,其根本目的就是封建,更加确切的说,就是藩镇。 “新郑公在朝的时候,说要看当下,能必贵当、计必贵当、利必贵当、法必贵当,那么是什么造成了族党形成呢,他的社会成因是什么呢?”朱翊钧继续询问,官吏和权豪勾结在一起形成的封建官僚资本,是现象,他想知道,造成这个现象的成因。 封建官僚资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一张网,是在宗族的基础上,建构起的地域性政商关系网,生产资料和权力琴瑟和鸣的网,足以对抗朝廷明旨的网。 王崇古思虑了很久才回答道:“族党的诞生,臣以为有两方面的原因。” “商品交换愈加频繁,过去的以家庭为单位、利用规模极小的生产资料、个体为根本,完全或主要依靠自己劳动,满足自身生活所需为主的小规模的经济、基于农业的商品交换的贸易,正在被以工场为单位、利用规模较大的生产资料,集体为根本的大规模雇佣劳动经济、基于大量手工作坊生产商品用以交换的贸易所取代。” “第二,则是白银正在实质上取代铜钱、盐引、宝钞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白银因为它本身的稀少,物以稀为贵,它天生就是货币,那么白银的大规模流入,促进了商品交易的变得频繁,而频繁的商品交换贸易,又扩大了对白银的需求。如此相辅相成,不断互相促进。” “这是成因。” 朱翊钧不断的点头说道:“大司寇总结的非常到位。那么践履之实的说,我们越促进白银的流入,越是平整路面,促进商品交换,就会越发促进这种封建官僚商贾集体的形成,那么截断白银的流入,甚至是利用制度设计,比如户籍路引,封闭各地的交流,似乎可以维护朕的皇位安稳?” 小皇帝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陛下,道理上是说得通的,但实际上是本末倒置,因为怕噎死而不吃饭的行径,是不符合大势所趋的。”王崇古当然清楚,站在皇帝的立场上看,似乎阻断商贸往来,降低商货交换的频率、减少白银流入,可以稳定老朱家的统治。 真的是这样吗? 答案是否定的,大明已经实践过了,孝宗皇帝就是这么干的,大明的复古风力舆论,也是基于这种想法。似乎只要把商贾从这个世界上除掉,一切的礼崩乐坏、一切社会矛盾、一切的不痛快,都会伴随着商贾烟消云散一样。 怕被噎死,就不吃饭了,的确,不会被噎死,但是一定会饿死,大明朝廷差点被穷死了,也就张居正不怕聚敛之臣的恶名,整天在朝中又是清丈,又是还田,给朝廷聚敛银子,朝廷有了银子怎么花,又成了一个问题,总不能让银子堆在府库里躺着发霉吧。 朱翊钧不断的点头说道:“嗯,族党,的确在大明普遍存在;而族党权豪如同一双大手,伸向了大明的角落,甚至伸到了京堂、伸到了皇宫之中,影响朝廷决策,让社会矛盾不断的激化,爆发出激烈的冲突来,手伸的越广,则会反哺族党的壮大,这是相辅相成的。” “其成因是大明的商品交换在不断的加速,白银流入更进一步的促进了商品交换的速度。” “如何解决呢?” 现象、问题、成因,都清楚了,那么解决之道呢? 王崇古自认为自己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王崇古的自我定位一向非常清楚,他绝对不会在领导糊涂的时候,自己聪明,张居正就是那种明知道坐在龙椅上的家伙糊涂的很,根本不思进取,你张居正非要聪明,骂嘉靖、挡隆庆、教万历,这都是张居正干出来的蠢事。 同样王崇古这种真小人,在领导聪明的时候,也绝对不会藏着掖着,这就是王崇古这个小人见风使舵的本事。 朱翊钧却不认为王崇古是单调的小人,单调的小人能给的大明止血、能给大明安土牧民、能为了国朝大计把官厂弄的有声有色?能搞出大义灭亲的壮举来?这王崇古日后不上贤臣传,谁人能上。 虽然王崇古很大一部分是被迫的,被张居正摁着头做好事,可好事就是好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对于王崇古,朱翊钧向来辩证看待,王崇古自己看待自己,那就是认定了自己是小人。 小人有小人的生存之道,皇帝聪明了起来,王崇古就表现出了自己的聪明来,他俯首说道:“如何解决呢?” “元辅先生的法子是破姑息,整饬吏治,这个法子好,法子妙,糊名草榜定名次,底册填榜示公允,好得很!破了姑息整饬了吏治,就把族党,这个封建官僚商贾中间核心的官僚,这个枢纽给破了。” “臣没那么大的智慧,臣以为也可以从生产资料下手,若是把这生产资料集中在了朝廷的手里,也不用多,有个三成就足够了,那这封建、官绅、商贾这个集体里最薄弱的那一环,商贾这一片土壤就不攻自破了。”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王崇古看着张居正,张居正看着小皇帝,三个人面面相觑,王崇古此言一出,立刻让大家都沉思了起来。 破姑息整饬吏治,不只是从吏治上出手,还要从生产资料上入手,这就是王崇古所言的核心逻辑。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说道:“陛下,这大司寇还是早入阁为妙,臣觉得此言甚妙,若是能做好了,佐以考成法,更能长治久安。” 王崇古说的生产资料让当然包括了土地、矿产、牧场、水草等等,也包括了大明最近在搞的官厂,这都是生产资料。 “朕早就准了,大司寇一直不肯入阁办事,怪朕了?”朱翊钧两手一摊说道。 去年族党的党羽鼓噪着让张四维入阁办事,朱翊钧就已经说了让王崇古入阁办事,舅舅外甥都一样,过年的时候,朱翊钧还专门赐了鹤氅和太子少保,就是为了王崇古入阁打个提前量。 但王崇古那是反复的推脱,一会儿说自己年老体衰,一会儿说自己无德不仁,一会儿说自己寸功未立,最近的说辞是毛呢官厂未能大成、皇宫还在营建之中,实在是有心无力。 王崇古赶忙说道:“陛下,臣这不是鼎建大工复建皇宫吗?这个皇宫复建之后吧。” 朱翊钧同意了王崇古的推脱,事主不乐意,强行让王崇古入了阁,那王崇古也只会以生病为理由,不入阁办事。 入了阁还能不入阁办事? 还真的可以。 徐阶倒了之后,李春芳当了几年首辅,李春芳今天生病、明天乞休,反正就是不办差,高拱和张居正在朝里斗法,李春芳左右都惹不起,只能避开了。 朱翊钧在工地呆了很久,他的所有提议,都被王崇古给否决了,小皇帝的提议,每一项都是杀头的罪名,比如廊柱空心、比如减少加密箍、比如土建垃圾填充、比如廊柱减少钢料、比如土料回填,这全都是偷工减料的标准做法。 王崇古那是一万个不同意! 就这个土料回填,就让王崇古冷汗直流,说的是挖开地基后,埋好了柱子,土料回填,按照设计,应该是三七灰土夯实,一层灰一层土,层层夯实,保证不会因为下雨之类的塌掉。 皇帝说直接土料一堆,省时省力。 王崇古听完那叫一个叹为观止啊,按小皇帝的做法,这三百万的工程,怕是几十万就能搞定! 别人是雁过拔毛,小皇帝这干脆是雁过留毛,把大雁给拿走了! 王崇古也有阴结虏人的罪名,但那都是张居正当国之前的事儿,张居正当国以后,王崇古就入了京协理京营戎政,结果挨了一顿暴揍之后,王崇古这阴结虏人的买卖就停了,王崇古怕死,钱哪里都能赚,命只有一条。 按照皇帝登基的特赦法,王崇古在隆庆六年六月之前犯的错,就既往不咎了,毕竟皇帝登基,大赦天下了。 朱翊钧哼着小曲离开了鼎建工地,回文华殿偏殿去了,他最近在,章回体,一共就一百章,说的内容是唐三藏取经。 南衙兵备太监张进卖书赚的盆满钵满,就四处留意未曾刊行的好书,他收到了一本书,华阳洞天主人写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就急忙呈送御前了。 西游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本长篇神魔,和后世认定了西游记作者是吴承恩不同,在大明,这本书的作者仍然是华阳洞天主人。 西游记,朱翊钧爱看,他越看越觉得奇妙,越看越觉得古怪,这哪里是一本神魔,分明就是一本政治罢了。 借着神魔世界观,反映和揭露大明的种种黑暗和腐朽,歌颂向封建与腐朽挑战的叛逆精神和英雄行为,但是这本书是结结实实的悲剧,勇于斗争和反抗的孙悟空,最后成为和漫天神佛没什么区别的佛,修成了正果,何尝不是一种泯然众人矣的妥协和同流合污呢? 看书就像是照镜子,这西游记很像是万历皇帝,也像是嘉靖皇帝,尤其是嘉靖皇帝,旁支入大宗,大闹朝堂,革故鼎新,走到了一半,就被五指山镇压了,最后成为不视事儿、冷眼旁观看世人的君主了。 也有点像万历皇帝,万历皇帝师从张居正,练了一身的本事,手握张居正练出的强兵,戚继光那就是张居正留给万历皇帝的如意金箍棒,结果万历皇帝自己戴上了紧箍咒,最后躲在了皇宫里,也成了冷眼旁观看世人的圣人来。 “让先生看看,把到底是谁写的,给朕找出来,敢阴阳怪气朕的爷爷是吧!还有没有王法了!”朱翊钧敲着桌子对着冯保说道:“把这书原封不动的宫刻,让朕提上一两句,就没人敢仿刻了。” “这书写得好,赚钱也是极为要紧的。” 冯保俯首领命,略微有些怅然,皇帝修省尚节俭是好事,但是,这抠门到了皇宫鼎建还要抹零的地步,这尚节俭完全是过了头,都怪张居正,天天念叨着尚节俭,小皇帝那么勤奋好学,这已经不是节俭,是抠门了! 这一本很明显阴阳怪气隐喻朝政的,皇帝要知道在阴阳怪气谁,但还要赚这个钱! 皇帝为何要节俭?朝中为何形成了苛责鱼肉权豪,而善待小民的政治正确?这一切都要从张居正的陈六事疏说起。 在陈六事疏的固邦本一节中,张居正说:【臣闻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虽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唯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 唯是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 攘外必先安内,安内的意思是,百姓是国朝的根本,百姓安居乐业了,国朝就稳固了,这夷狄也好,盗贼也罢,都会随着百姓安居乐业,变得不是问题,这就是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的道理。 百姓安顿可以行大义,而百姓为难,做什么都不对。 困于兼并的小民需要安抚,而执着于兼并的权豪,必须要威罚,这就是张居正当国的核心理念,他的一切政令,都是从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角度出发的。 紧接着,张居正又直言不讳的说:【然臣窃以为矫枉者必过其正,当民穷财尽之时,若不痛加省节,恐不能救也。伏望皇上轸念民穷,加惠邦本,于凡不急工程,无益征办,一切停免,敦尚俭素,以为天下先。】 这句话直接就炮轰生活奢侈沉迷于享乐的隆庆皇帝,矫枉必须过正,百姓穷得一家人两条裤子,早已经财尽了,还不好好修省节俭,天下这危如累卵的局势,也不要救了,亡了罢了。 不要大兴土木,不要随意征办,尚节俭朴素,为天下权豪的榜样,为天下先。 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权豪头子,让皇帝节俭,那整饬权豪们奢靡就有了基础,皇帝都这么简朴了,权豪们为了自己享乐,还要鱼肉小民,那朝廷威罚就有了底气,这也是张居正一直念叨:皇帝要修省、尚节俭朴素的根源。 张居正这么说,也这么做。隆庆皇帝刚登基就要修翔凤楼,直接被张居正、李春芳给堵了回去了。 张居正看得很清楚,但是隆庆皇帝本身就是一个很喜欢享乐的人,大明春晚,一次赏赐就是十几万两,隆庆朝不是张居正的版本,万历初年,才是张居正的大版本,得益于高拱自己犯蠢,高仪病逝,张居正独揽朝纲之后,开始了他的新政。 平日里张居正教导小皇帝要尚节俭朴素,结果现在,反噬了! 皇宫都烧了,皇帝嫌贵,不肯修,不停的砍预算,批的时候还顺手抹了个零,可是让张居正见识到了回旋镖的厉害。 “元辅真的是坏事做尽!”冯保把一百回的章回体神魔西游记拿到了文渊阁后,痛心疾首的说道:“元辅贵为帝师,请陛下崇尚节俭那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没必要矫枉过正,你看看这给闹的!陛下幼冲,用钢混不用金丝楠木已经很节俭了,陛下还亲自带头偷工减料!” “我大明国朝颜面何在啊!” 张居正沉默,这的确是他教的,他也说了矫枉必过正,确实是过正的有点过头了。 三大殿的确是陛下私宅,但那也是大朝会的地方!是公器,是朝廷威严,是神器所在。 “别说了,别说了,回头,我好好劝劝陛下。”张居正连连摆手,天下能为难他的也只有陛下了,那两片乌云,一片是小皇帝读书太好,一片是小皇帝爱好太多,这两片乌云,已经越来越大了。 “也不怪先生。”冯保知道自己有些情绪失控,满是忧愁的说道:“也是朝廷的问题,陛下也是穷怕了。” 冯保很能理解皇帝为何如此尚节俭,穷闹的,刚登基,朝廷山穷水尽,现在阔了,反而是不敢花了,也不能全怪张居正。 冯保拍着那本章回体说道:“先生,陛下想知道这个华阳洞天主人,究竟是谁。” 张居正稍微翻看了下,就知道是谁写的了,他颇为确定的说道:“李春芳,就是他了。” 这西游记太过宫里的场面了,这年代,不是居内阁,哪里知道那么多宫里的排场来? 冯保点头说道:“那就不用给李春芳分账了吧,他致仕的时候,先帝可是特别恩赏了一番,有司岁给舆隶八人,月馈官廪六石,免正赋万亩田,还遣了中官随行,既然是朝廷大臣写的,那陛下拿来用,就不给他钱了。” “应该要分账吧,凭白拿了人家写的书,就这么白拿吗?”张居正试探的说道。 “也行,陛下给他钱,他敢要就行,他在书里阴阳怪气陛下,陛下还没找他算账呢。”冯保一听,选择了从善如流,既然李春芳要这个钱,那就来算算阴阳怪气陛下的账了。 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李春芳也没有指桑骂槐,指斥乘舆吧,这说的不是大多数人吗?甚至是李春芳自己,年少时,觉得自己是那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英雄人物,这走着走着,身上的锋芒就开始收敛,最后变成了圆滑之人,这孙悟空怕是很多人的剪影,不是隐喻。” “陛下说他是隐喻。”冯保直接了当的说道:“不要分成,就当不知道何人所写。” “陛下圣明。”张居正终于知道冯保为什么一进门,就要说张居正提倡尚节俭出了问题。 皇帝根本不打算知道这本神魔到底是谁写的,只想赖账不给分成来赚钱,张居正有什么办法,小皇帝为了赚钱打出了无理取闹这张牌来。 冯保拿出了另外一本敕谕说道:“陛下要鼎建,给圣母修个佛塔,让天下能人异士们都上图来看。” 西游记的作者在明清的时候是华阳洞天主人,经过胡适鲁迅的考证,是吴承恩,也有人说是李春芳,作者采信了后者。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五章 思路清奇小皇帝 在历史的长河中,万历皇帝和张居正的主要冲突集中于节俭二字,这也是万历皇帝痛恨张居正的根本原因。 万历皇帝好奢靡,张居正不让他奢靡享乐。 万历二年,鳌山灯火开始,万历皇帝想办,而张居正拦着不让办,万历皇帝喜好奢靡的本质已经暴露,到了万历六年大婚之后,就和隆庆皇帝一样,不断的取国帑钱用,张居正不肯,万历皇帝就直接不听,硬要支取。 万历皇帝在大婚之后,就逐渐明白了自己作为皇帝的权力是无限大的,开始不断加派织造丝绸,南衙水灾仍然不管不顾,仍然加派。 自从万历六年起,到万历十年,万历皇帝顶着张居正内阁的压力,硬生生从国帑拿了一百二十万两的备边银出去,大婚、潞王出阁、妹妹的嫁妆、大婚后嫔妃赏赐等等为由。 这还是张居正在的时候,当时的矛盾已经肉眼可见了,野心家们开始蠢蠢欲动,张四维当时已经为次辅,更是跟着万历皇帝一起胡闹,和张居正展开了争斗,张居正也知道自己失了圣眷,加速了自己的改革步伐,想要在失去圣眷之前,把事情做完。 是张居正苛责了万历皇帝的生活吗?并不是,宫里每年金花银的用度是一百二十万两。 一个数字太过于冰冷,张居正的全楚会馆一年只需要1000两左右就可以维持正常运转,一年的花销就能让全楚会馆平稳运行1200年,而一个客兵的军饷是十八两银子,仅仅宫里的开销,就可以维持二十个步营。 每年一百二十万两的金花银是张居正这个内阁给万历皇帝的钱,在短短不到五年的时间里,万历皇帝又从国帑拿走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这也就是张居正带领的内阁和六部有这个钱,让万历皇帝挥霍,换到严嵩、徐阶他们自己还捞不到这么多,更别提皇帝五年拿120万了。 到了万历十年张居正走后,万历皇帝开始抄张居正的家,一共就抄出了十万两白银的家产,而这十万两还不够万历皇帝一个月的挥霍。 当年,潞王大婚,采买金银珠宝就额外从国帑度支了三十万两白银,户部上奏,顶撞了万历皇帝,说你欠的钱还没还钱,现在又来户部拆解,哪来的脸! 可此时朝中已经没有了张居正,户部骂也好,不骂也罢,能怎么样呢? 这就是原先历史线里的万历皇帝恐怖的开销,到了万历皇帝造自己的陵寝,一个坟就修了八百万两白银出去。 张居正是很担心小皇帝学了隆庆皇帝奢靡无度,实在是被搞怕了,所以平日里讲筵,都将修省节俭,而且讲的次数很多。 现在好了,出大问题了! 小皇帝现在不是节俭,是抠门。 冯保说了一件事,让他头疼无比的事儿。 紫色表示尊贵,也容易掉色,皇帝本来是紫袍,后来穿着穿着紫袍掉色成为了青袍。 正常人第一时间就该让人织造紫色,衣服都穿掉色了。 小皇帝不这么想,小皇帝觉得,紫袍既然掉色,那为何不开始就织造成青色的?省去了掉色的过程,青色的染料还便宜,也不能织染白色,因为白色会发黄,发黄了就必须要换,所以织造青色最佳。 穿的最久! 冯保都被小皇帝的清奇思维给干懵了! 纡青佩紫,紫色尊贵才染紫色。 可是尚节俭的小皇帝除十二章衮服外,其余一律青色,就因为它不掉色。 皇宫鼎建大工复建之事,皇帝出了若干个主意,都是偷工减料的,目的也是节省开支,用小皇帝的话,反正钢混强度极高,里面什么情况大家都看不到,就以大明皇宫的高度,偷工减料也塌不了,能省就省点。 张居正让小皇帝节俭,是那些没有必要的开销能省就省,一年一百二十万的金花银的范围之外节俭,这一百二十万两范围内,那还不是随着你小皇帝可劲儿的造?不搞滥赏,一百二十万绰绰有余了。 冯保无奈的说道:“前些日子,圣母突然问宫里还有多少银子,陛下就说有七百多万两,把圣母给吓了一跳,就询问是不是外廷大臣苛责陛下?陛下说:不是。只是偶尔用于犒赏边军,就节省了下来。” “这不,圣母喜欢礼佛,陛下就寻思着,拿出五十万两银子,修个佛塔,广为征集,越高越好,越坚固越好。” “陛下说,正好寻找下建筑方面的人才来,负责建筑设计之事。” “不是,宫里现在有多少银子?”张居正讶异的问道,要知道前段时间抄家的四百万两是对半分了,但是皇宫鼎建的支出也是对半分,所以,其实一出一进,宫里就多了五十万两白银而已。 “七百多万。”冯保颇为无奈的说道:“还让传诏国帑,若是应急,可到内帑拆借,互相讨饭了这么些年,总有不凑手的时候。” “圣母不知,是早就不管宫里钱粮了吗?”张居正又发现了盲点。 “还不是武清伯闹的?要钱要到了朝廷来,弄的圣母颇为担忧,就直接不管了。”冯保点头说道。 武清伯李伟不只是要了一次的钱,修宅子要了四千两,后来修坟头要了三万两,李太后还以为大明朝的财政状况仍然是万历元年只有四十万两存银,打一仗就破产的地步,所以干脆就都不管了。 七百万两的数字一出,李太后直接就懵了,她下意识反应就是外廷鼓噪尚节俭,欺负小皇帝。 可是小皇帝说,没人限制他。 “如此。”张居正知道了,太后还政比想象的要早的多。 吕调阳小声的提醒道:“元辅,这不能这么省下去了,再这么省下去,怕是要出大事了。” 皇帝现在幼冲,但总归会长大的,真的这么一直倡导节俭,皇帝要是和元辅这么冲突起来,绝对会出大乱子,大明从来不缺少野心家,张四维是进了解刳院,可是大明不乏王世贞之流,等着看张居正失去圣眷。 等着看张居正被他一力扶起来皇帝,反攻倒算。 “修,陛下这好不容易奢侈一次,修就修吧,修在哪?”张居正认可了皇帝修塔的想法,不就是个塔吗?皇帝太节俭也不是个好事,其实京师这个地方的经济,全靠宫里维持,比如宛平的瓜果农户擅长晒干果,全靠着宫里这点零嘴过日子。 “大隆兴寺,这大隆兴寺的香火最为鼎盛,陛下说这大隆兴寺建好后,香火钱的善缘,都归圣母所用。”说到这里,冯保的脸色终于是绷不住了。 陛下连佛祖的香火钱都盯上了! 张居正和吕调阳彼此惊骇无比的对视了一眼,早知道就不鼓吹尚节俭了,看看这都些什么事儿,朝廷的脸面怕是都要丢尽了。 冯保继续说道:“陛下说:先生既然讲佛道景教都是异端,可是这诡寄田,就是说缙绅托庇于寺庙,一寺一庙动辄十数万亩田,让先生在清田的时候,定要留意,佛道景教多讲这个无欲无求,有度牒的可以留几亩,一人十亩不够就二十亩,其他的一律清丈还田。” “这香火钱由有司定箱以巧锁防止偷窃,一律充为国帑,地方天天喊着穷,都不知道想想办法。” “行了,咱家走了。” 冯保说完就起身离开了,明面上皇帝要修佛塔,实际上,小皇帝要收宗教的税,说实话这件事还真得朱翊钧来办,因为李太后信佛,而老朱家的皇帝号称是真武大帝转世,这两家收税,就得小皇帝亲自来。 这头给李太后修个佛塔,让李太后高兴,那头直接下狠手,清丈连佛道景教一体清丈还田,还要把香火钱收归朝廷所有。 谁反对就砸了谁的庙,莫卧儿帝国连佛家都灭了,朱翊钧倒是要看看,佛祖到底有几个步营。 张居正终于见识到了小皇帝的可怕,朝臣们天天喷他张居正是聚敛之臣,到底谁才是聚敛之人?!陛下这生财有道,可比他张居正凶狠的多!这就盯上了香火钱! 陛下有旨,张居正只能照办,佛塔和皇宫鼎建会一起建好。 次日廷议之时,张居正拿出了几本奏疏,开始了廷议,第一清丈要包括了佛道景教,任何佛道景教不肯的,都要训诫一二。 “元辅这真的是教得好啊。”王崇古听闻小皇帝如此手段,叹为观止的说道。 这暗度陈仓,简直是让人瞠目结舌,这诡寄田之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其实就是把田亩挂靠在寺庙之内,躲避正赋。 但是受限于太后礼佛和皇帝宣称,很难办。 也不知道张居正是怎么说动小皇帝的,这清丈如火如荼的时候,小皇帝直接搞了一手火上浇油。 “好好好!”谭纶乐呵呵的说道:“哎呀呀,就看哪个不长眼的跳出来,给陛下杀鸡儆猴了!清丈这热闹,越热闹越好!” 谭纶突出了一个看热闹不怕事大,小皇帝这一手,谭纶极为赞成。 王国光更没什么反对意见,地方天天喊着没钱,却不想办法,皇帝给生出了法子,这要是自己执行不好,不能怪皇帝了。 至于礼部尚书马自强,就更没什么意见了,他还特意加上了回回教,大家一起来清丈,权豪缙绅们的田亩要清丈,寺庙的也要清丈。 “诸位若是不反对,就这么做了。”张居正左右看了一圈,无人反对,开始在奏疏上写浮票,写完之后,呈送御前。 张居正清楚的知道小皇帝在做什么,就是在不断的极限施压,看看权豪们的容忍下限到底在哪里,甚至要逼反权豪缙绅,重新耕犁一遍胆敢抗税。 “郧阳巡抚王世贞上奏致仕。”张居正拿着手里这本奏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世贞自己搞了个大乌龙出来,一任巡抚,地方大员,居然被一个生员给骗的团团转,当然这个生员也是被老爹给骗了,但是湖广布政、按察、郧阳巡抚,也被骗了,让人觉得可笑的同时,也有些可悲。 “王世贞他爹王忬也算是个狠人,严嵩当国的时候,王忬不顾恶严嵩父子,经济杨继盛丧事,最后被严嵩父子迫害致死,这王世贞居然被一个孩子给骗了。”谭纶颇为感慨的说道。 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和王忬的关系要追溯到平倭,嘉靖三十一年,王忬到浙江提督军务,任命了俞大猷,平倭不是戚继光一个人打穿了倭寇,是南衙、浙江、福建、两广文武齐心合力的结果。 当然戚继光和俞大猷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虎父犬子。”戚继光的话不多,但是对王世贞的评价不高,王忬是被冤枉的,王忬被平反后,戚继光去送贺礼,都能被构建出一个戚继光和他王世贞关系极好的假象来,戚继光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王世贞在郧阳游山玩水,不知韬光而厚其蓄,雅不乐行,四处游山玩水,政事上毫无建树,自诩弇州山人,整天附庸风雅,实在是不堪重用。”海瑞宣判了王世贞的政治死刑,这个人不是个循吏,也无骨鲠正气。 弇州山人四部稿,一共一百八十多卷,这一本书就是王世贞在郧阳一年零八个月的所有功劳,他自己写书刻印,主要是为了维持他文坛的地位。 做巡抚很忙,尤其是当下做巡抚,要主持清丈,会更忙,大明这么多的巡抚,就王世贞天天闲的没事干,附庸风雅,吟诗作对,写了一本大部头的书来。 经海瑞鉴定,此人无骨鲠正气,巡抚隶属于都察院,一般都是挂京堂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的职,也就是总宪外出巡抚,这王世贞不推动清丈,不缉匪查盗、体察民情、疏浚水路、安土牧民也就罢了,整天吟诗作对,算个什么事儿? 万士和叹了口气说道:“他写的那四部稿我看过几卷,都是刊印售卖的书,都是些陈词滥调的复古之说,他说西京之文实,东京之文弱,犹未离实也;六朝之文游,离实矣;唐之文庸,犹未离浮也;宋之文陋,离浮矣。元无文。就是说,看文读诗,就看西汉和唐就够了,其他就不用看了。” 这种全面否定,在复古学派里,不要太常见,《春秋》之后史笔无大伦,唯记事耳,都是一样的套路,都唱烂的戏,嚼烂的馒头,还拿出来翻过来覆过去的炒。 不过想来也是,王世贞就是复古七子之首,他不谈复古谈什么?只能说王世贞落后版本了,孝宗以来,的确喜欢谈复古,但是现在朝中的风气在变。 现在大家讨论矛盾说,哪怕是不讨论矛盾说,也要把完整版的知行合一致良知拿出来,否则根本无法和矛盾说辩经。 “那就让他回家闲住吧。”张居正写好了奏疏,都察院和吏部都给出了人事任免的意见。 “郧阳巡抚的话,我提名湖广左布政使徐学谟,为右副都御史抚治,诸位以为如何?” 郧阳巡抚掌管,鄂、豫、川、陕毗邻地区的五道八府九州军民事务,郧阳府、襄阳府、荆州府、安陆府、南阳府、西安府、汉中府和夔州府,都归郧阳巡抚管理。 这个地方多流民,常多生叛逆民乱,是个很关键的位置上,王世贞在这么关键的位置上,游山玩水,也不能怪张居正不顾同榜之谊了。 汪道昆和凌云翼都在这个地方做过巡抚,但是王世贞显然辜负了张居正对他的期许。 这个徐学谟也不是张居正的人,当初辽王除国的时候,徐学谟上奏说辽王不可能谋反,辽王最后被隆庆皇帝除国,徐学谟被罢官回乡,到了万历年间才被启用到了湖广做布政使。 现在也算是升官了。 郧阳巡抚管着张居正的老家江陵,张居正就不可能安排自己人,所以,就提拔了一个白色的无党无派之人。 朝臣们对这个继任者,并没有太多的意见。 兵部和户部联手将大明九边边镇的粮饷核算了出来,并且做好了一个表呈送陛下御览,这个表里的内容极其丰富,除了额定的银、粮、料、草、布的用度之外,还有去年的用度,并且算出了差额,算出了同比增长率,在表中也使用了负数。 朱翊钧看了许久,万历四年,大明九镇一年要花掉6705478.24两白银,2700641.02石粮,开口问道:“这算上长城鼎建的钱粮了吗?” “没有,专款专用,鼎建的钱另外划拨,由阅视侍郎和阅视边方给事中,负责监察审阅。”兵部尚书谭纶回答道。 九镇一年花掉的银子,就等于朱翊钧两个皇宫。 “宣府大同一年仅仅额银就要花掉250万两白银。”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这两镇的花费,等同于蓟镇、永平镇、密云镇、昌平镇、易州镇、井陉镇、辽镇的总和,宣府大同的军饷又是陕西三边的两倍。 “这么多的原因,是把马价银核算到了里面,如果去掉马价银的话,大抵和其他镇不相上下了。”王崇古试探性的回答了陛下的询问。 兵部和户部真的是整了个大活! 这账不能算,一算就露馅了,连最后的遮羞布也被扯掉了。 任谁看到这个表,看到宣大那远超其他镇的粮饷,不得问一声,怎么这么多?继而联想到俺答封贡,最后联想到两宋岁币之事上。 大明你也这么拉了,沦落到花钱买平安的地步了? “所以,有朝臣说这封贡的贡市,和两宋岁币有何差别,有何差别呢?高价买了点驽马。三娘子不怕土蛮汗,若是朕,朕也不怕,一年上百万两银子养着,土蛮汗怎么可能是俺答汗的对手呢?”朱翊钧让张宏把报表送到了度数旁通十五屏,挂到了上面。 朱翊钧清楚的知道,若是没有俺答封贡,大明西北现在还在作战,一年的投入会远远超过250万两白银,战争会让粮饷暴涨,尤其是打不赢的战争。 “京营这四年来花了多少?”朱翊钧看着戚继光询问道。 戚继光翻了翻袖子,拿出了本奏疏俯首说道:“总计92万两白银和84万石粮,每年户部都会盘账,这是京营的六册一账。” 京营战力强悍,装备精良,人数只有一万左右,但是粮饷极为充足,而京营的军士又是从九边遴选,所以这个钱,花得不冤枉。 朱翊钧终于停下了手指的敲动,宣府大同这笔账,不能这么糊里糊涂不明不白了,他对着礼部尚书马自强说道:“传旨给昭勇将军把汉那吉,让三娘子进京来一趟,重新议定马价银之事。” “大司寇有意见吗?” 清理族党之前,马价银不明不白,清理族党之后,马价银还这么不明不白,那不是白白清理族党了吗? 互市的大基调不变,但是俺答汗的左翼,谈判的对象从晋党变成了大明朝廷。 隆庆年间议和封贡,朝廷的大臣们谁都不愿意丢这个面子,背上岁币的骂名,朱翊钧是不怕丢这个人的。 “没有!”王崇古立刻大声的说道,他甚至有些如释重负,这个马价银的差事,终于不用他继续扛下去了,以前是厚利,现在这就是个雷,一年21000匹马的生意,真的不如羊毛生意赚得多。 朝廷的风力已经变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说道:“继续廷议吧。” 如果这次三娘子再次入京,能够谈明白,大明能节省不少的开销,这一年一百多万两白银的马价银,实在是有点多了。 有些个账目是不能对账的,张四维、吴兑、方逢时已经去了解刳院,这次的对账,必然会揭露一个事实,那就是朝廷这一百多万两多出来的马价银,每年到底有多少流入了草原。 廷议仍在继续,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工科都给中刘铉、山西道御史贾如式,交章联名言:民力匮乏、供应浩繁,乞赐停止苏杭织造,说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王国光听闻也是笑了笑说道:“他们是说与民争利吧,苏杭织造的丝绸,都卖给了红毛番,停了,给他们权豪织造不成?” “他们自己不给织工织娘们足够的酬劳,还不肯给生丝合适的价格,还不肯买织机,哦,怪朝廷抢生意了吗?权豪们自己掌控着佃户,佃户偷偷把生丝卖给朝廷,他们就不乐意了,泄泄沓沓,不必理会。” 王崇古摇头说道:“我觉得要理会,这些个权豪们,很可能会限制百姓,不让百姓把生丝卖给朝廷,对收丝的织造买办说清楚,若是有人为难可到织造局求助一二。” “织造局办不了事儿,但是能直达天听。” 苏杭织造,以前是专门供给宫里专用,现在变了,变成了专门做出口贸易,连明公们都没有多少丝绸可用了,全被红毛番买走了。 大明的苏杭织造,养着一群织造买办,专门走街串巷在乡里行走收丝,否则以现在这个丝绸一丝难求的情况,根本收不到丝,这得益于俞大猷在南衙的剿匪,让地面太平许多。 今年的形势会更加严重。 生丝的价格水涨船高,丝绸的价格也会顺势增加。 王崇古说的是防止权豪们利用强人身依附,逼迫百姓不得卖给官厂,那就不能怪朝廷不客气了。 “嗯,大司寇说的有理。”张居正点头,将浮票写好,王崇古提醒的很及时,也很到位,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非要把锅砸了,那朝廷的刀子也不是放在刀架上生锈的。 “这是不是把还田拿出了一部分种桑,万一权豪们玩起了把戏,也好过无米下锅的局面。”王国光提出了一个主意,笼统的来说,改稻为桑。 “改稻为桑,询问应天巡抚、松江巡抚、浙江巡抚为宜。”张居正斟酌了一番,还是觉得问问地方主政官们的意见。 朝廷有的时候想的很美妙的政令,想的太过于美妙,往往收获不好的结局。 张居正人在京堂,不了解各个地方的主要矛盾,改稻为桑,哪里能改、哪里种树、期许几年能成、改多少不影响粮价、桑树种苗何来,用何种蚕苗等等,都需要拿个章程来,直接一拍脑门,全浙江全改稻为桑,那还当什么国? 廷议结束之后,朱翊钧猛地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戚帅,走走走,去京营操阅军马!” 朱翊钧之前是阅视军马,每五天一次,当年朱翊钧年龄太小,现在终于能够操阅军马了,而且每天都能去,平替到了下午的习武时间。 小皇帝日益期盼着这一天,京营终于从西北回营。 “朕今天给军士们每人切了五斤五花肉,十斤土豆,每人带了一瓶国窖,大明京营奔波了一年了,回京了,还去了趟西北,今天操阅军马完毕,就犒赏三军!”朱翊钧对此次京营操阅军马是十分期待的。 朱翊钧之前是阅视军马,但军士们是知道皇帝来了,每次皇帝到了都会带很多的肉,算是犒赏。 “俞帅也同往同往,先生也一道去吧!”朱翊钧要出行,尤其是出京,那阵仗是少不得的!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遵旨。” 就历史而言,终究是张先生错付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请假条 上架以来第一次请假,晚上更新。 《朕真的不务正业》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大宁卫和彰武的犄角之势已成,土蛮汗仍然试探的进攻了几次,发现打头尾不顾,打尾首不顾,开始逐渐放弃攻伐,而是再次寻求互市,不封王,只互市,这朝廷肯定不能答应,土蛮汗就是又当又要,大明为了止血连脸面都不要了,名为贡市实为岁币,土蛮汗还硬撑着讲祖宗荣光,黄金家族。 而辽东方向安静了下来,极南方向又开了剿匪,这次是罗旁山的民乱,大明一共派遣了三次官吏前去招安,一次未能成行,一次谈崩了,一次大明派遣的官吏被斩首示众,凌云翼直接点齐了十万军兵,还把张元勋从吕宋请回了两广,打算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这一次的瑶乱,是大明改土归流之中的一个剪影,也是大明闹腾了将近百年的瑶乱。 比如明宪宗时期,有名的、很有军事天赋的大太监汪直,就是在大藤峡瑶乱中,被大明官军俘虏,瑶乱,自从成化年间开始,一直闹到了嘉靖年间,朝廷是多次剿抚,嘉靖年间更是在四年、十年、十二年多次进剿。 而这一次凌云翼直接点了十万的兵马,要对罗旁山进行荡寇,而后设立三罗,对当地彻底郡县化管理,而不是之前的世袭土官。 这次杀大明招安使,彻底激怒了凌云翼,招安反复了百余年,终于消耗掉了大明朝廷最后的一点耐心。 而在吕宋,和红毛番的冲突也在愈演愈烈,大明想要将对手逼走,但是棉兰老岛的地形水文,大明都不熟悉,攻岛夺城,在这个年代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这一战你来我往,打的看起来热火朝天,但其实大明的客兵,全都没有出动,而是林阿凤带着当初的那群海寇,在跟红毛番你来我往。 热闹是真的热闹,斩获也是真的少。 朱翊钧准备前往北土城,这一次不是春秋大阅,是皇帝操阅军马祖宗之法的典礼。 这一次,不仅仅要犒赏得胜归来的京营,还要阅视武威,还要展示新的技术和装备,在这次检阅军马之后,就会再次扩军,从之前的一万人,直接扩大到三万人。 这是一个月前廷议的结果。 张居正对陛下首次操阅军马十分重视,一应礼制都是按照春秋大阅的标准,之所以如此重视,是因为这也是张居正新政,富国强兵的阶段性成果展示。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之后,当时的大明京营有四五万人,老弱病残占了一半,不敢出战是另一半,成国公朱希忠驱京营出城门,将士皆流涕不敢前,至城外而返京,隆庆元年京营有九万人,土蛮汗破喜峰口入寇,京营不敢出战,徒其表也,这种情况到了隆庆二年戚继光和谭纶相继回京之中,终于得到了改变。 戚继光练兵十万,盘踞在蓟镇。 振武强兵,用张居正的话说,就是:诚修内攘外之鸿猷,致治保邦之长策也。 无论是攘外还是安内,你得有强兵在手,否则谁听你的话? 张居正之所以敢在隆庆六年就开始追究王崇古弛防徇敌、张四维贿政姑息输送贿赂,全都是戚继光在侧。 朱翊钧人还在文华殿,司礼监早就前往了北土城搭建了御幄,运筹帷幄的幄,用黄幔,是朱翊钧日后操阅大军的主要场所。 协理京营军务、兵部尚书谭纶已经和兵部所有官吏一起前往,督率将领军兵整肃场内场外,当然为了防止有狂徒拉弓刺王杀驾,兵部诸官和京营庶弁将们,一直在不断的反复检查。 在昨天,朱翊钧也派遣了大明的大祭司,定国公徐文壁到教场祭祀旗纛[dào]之神,出征、班师、凯旋等军事活动中多祭旗纛,皇帝御用的为龙旗大纛。 朱翊钧的车驾刚到午门,还没走出门洞,就看到了午门外旗帜鲜明的一个三千人的步营,这个步营由参将李如松率领,披戴鲜明盔甲,盛陈旌旗器械,完全是战斗姿态。 朱翊钧已经换上了铁浑甲,站在自己的马匹之前。 戚继光从门外走了进来,俯首说道:“臣迁安伯戚继光,恳请陛下前往京营操阅军马!” 朱翊钧从缇帅赵梦祐手中拿过了龙旗大纛开口说道:“大将军上前来。” 戚继光龙行虎步的走到了皇帝面前,万历元年的时候,小皇帝给戚继光天子剑的时候,才刚刚到戚继光腰的位置,现在已经长到了和戚继光肩膀平齐的地方。 那时候朱翊钧才开始习武,还是个小胖墩,现在已经是英姿挺拔,英气勃发了。 皇帝今非昔比,京营也今非昔比,大明也今非昔比了。 缇帅朱希孝当年有个不敢有的奢望,希望大明能有个重视留心武备的马上皇帝,如果皇帝的武道老师朱希孝还活着,一定会非常欣慰。 朱翊钧将龙旗大纛递给了戚继光笑着说道:“日后,戚帅为朕扛旗。” “臣遵旨!”戚继光扛起了龙旗大纛,大踏步的走出了午门之外。 朱翊钧正打算翻身上马,张居正走进了皇帝三丈之内,俯首说道:“臣扶陛下上马。” “朕马术已经极好了,可以自己上马。”朱翊钧表示,以自己少年组第一高手的身份,不用人扶。 “臣扶陛下上马吧。”张居正却非常坚持的说道。 朱翊钧看向了身后的群臣,明白了这其实是一个仪式,皇帝在慢慢长大,张居正也有打算慢慢归政,扶皇帝上马,就是匡扶皇帝的皇图霸业,就这一个美好的寓意。 “有劳先生。”朱翊钧说的很大声,这话就是给朝中野心家们说的。 你们皇爷爷现在有人罩着,武有戚继光,文有张居正,少特么的打皇爷爷的歪主意! 别的皇帝皇宫被烧了,只能上告皇上帝,反省自己的过错,他不用,他可以想追究谁就追究谁! 朱翊钧虚扶一下,稳稳当当的上到了马上。 “天子出行!”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高声喊道,两两一对的小黄门将天语纶音传到了午门之外。 鼓声震天、号角声深远。 李如松带着的步营名叫扈驾京军,披甲带刃,开始推着战车一步步的向着德胜门而去,德胜门大街是兵道,出了德胜门,就是北土城。 如同一股流水一样,扈驾京军开拔了,而后戚继光扛着龙旗大纛,为陛下先驱开路,在戚继光的身后是大祭司徐文壁扛着皇帝的节钺。 龙旗大纛,大明天下就这一面,除了在明堡宗作为瓦剌太师也先先锋,攻打大明京师德胜门之时,大明的龙旗大纛一直只有一面。 朱翊钧穿着戎装,兜鍪并没有扣面甲,驱动着马匹缓缓的走出了午门的门洞,四周是缇帅率领的锦衣卫的宫廷戍卫大汉将军,在大汉将军内的最里层是披甲的二十个陪练,有勋卫有太监,离朱翊钧最近的是缇帅赵梦祐、红盔勋卫骆思恭,宫里的老祖宗冯保在前面,二祖宗张宏跟在皇帝的身后。 冯保要牵马,张宏要护着陛下,陛下摔下来了,他要做肉垫。 冯保和张宏都非常清楚小皇帝的马术真的已经很好了。 朱翊钧驱马向前,钲鼓响器齐鸣,这是出征的军乐,庄严肃穆,他的身后是文官的队伍,唯独谭纶不在,谭纶已经先行一步,去了北土城安排操阅军马诸事。 在队伍的最后,则是另外一千五百人的扈驾后军,负责殿后。 朱翊钧的仪仗终于来到了北土城,鼓声号角声再次奏鸣,站在北土城前和城墙上的大明京营,甲胄鲜明,旌旗招展。 戚继光举起了手中的龙旗大纛。 “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 万余人的齐声高呼,其和声震天,直冲云霄,整个京畿莫不振聋发聩,在山呼海喝之后,火炮开始奏鸣,轰隆隆的炮声如同天雷滚滚一般,响彻整个京师。 朱翊钧勒住了马匹,大声喊道:“大明军威武!” 又是一阵山呼海喝之声。 此时的朱翊钧豪情万丈,一如当初刚刚在大礼仪之争大获全胜的嘉靖皇帝那样的意气风发。 朱翊钧看向了身后,大明百官的神情各异,张居正、吕调阳、王国光、海瑞等人都是面露欣喜,看到了大明军容有振奋之意,自然是欣喜的,也有些比如王崇古、万士和、葛守礼等人,面色五味杂陈,他们其实在想,嘉靖二十九年,若是有这等强军,给俺答汗熊心豹子胆,俺答汗也不敢入寇京畿。 有些朝臣则是面露担忧,甚至是有些惊惧,若是心里没鬼,为何要怕? 朱翊钧看向了北土城方向,谭纶披甲站在桥头。 小皇帝面色一黑,他就知道@谭纶就是个披着文官皮的武夫,这操阅军马的一个小仪仗,谭纶都要带甲,就不能让谭纶总督京营军务出战,他那是去总督军务,绝对会上阵厮杀! 朱翊钧来到了御幄前下马。 操阅军马正式开始了,朱翊钧开始热身,大夏天的披甲,走了这么远的路,真的已经很累了,汗流浃背,他拿出了自己的七十斤下力弓,等待着操阅军马的开始。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戚继光、谭纶、马芳三人,开始放飞带着响哨的信鸽,这是取旗开得胜之意,戚继光已经做出了周全的安排,无论小皇帝是否在书信里骗了他,并没有勤勉练习武艺,那皇帝的面子也不能丢。 而负责给小皇帝找补面子的是李如松,他已经藏在了人群之中,如果皇帝的箭矢不能射中,李如松就会悄悄补射。 戚继光放飞了信鸽。 而朱翊钧大架拉弓射箭,瞄准之后,立刻松开了弓弦,箭矢反射着正午的灿烂的阳光,划过了一道弧线,击中了那只信鸽。 李如松呆愣下,他已经准备补救了,结果陛下根本不用他找补! 戚继光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这一抹笑容很快扩散到阳光灿烂。 小皇帝真的没糊弄他,真的在勤加训练,勤能补拙是建立在踏实用心做事的基础上,任何松懈,都会不断的累积,武道、读书、天下大事,大抵都是如此,不进则退。 显然,戚继光这个老师离朝一年的时间里,小皇帝的骑术和射术都在进步。 谭纶和马芳放飞了第二只和第三只信鸽,小皇帝搭弓射箭,一一击落,京营万余军士见此,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钩镰枪,不断的下顿,齐声高喝道:“彩!彩!彩!” 掌令官很快将三只信鸽呈送御前,朱翊钧看到了箭矢上的刻痕,那是他留下的记号,如果没射中被找补了,别人不知道,朱翊钧自己一定要清楚,但三支箭都是他临时刻好的记号,信鸽上也只有一个伤口。 “先生教得好。”万士和对着张居正颇为佩服的说道。 天生贵人大抵都是深宫废物,这一点上已经在历史上无数次的证明过了,其实朝臣们也不期许皇帝有多大的出息,应该批阅的奏疏,能批阅就是了。 但是皇帝一次次的表现,都超过了所有人的期待,当初王之诰离朝的时候,皇帝给过万士和逃跑的机会,万士和没有逃跑,这个选择现在看来,万士和并不后悔。 皇帝有出息,朝中的党争会更加酷烈,王之诰的选择也说不上错。 人各有志。 朱翊钧走下了校场,来到了步射靶之前,开始准备步射,五十步,人行靶,百步穿杨朱翊钧还做不到,但是五十步能射中已经是个合格的军卒了。 他不断的拉弓射箭,射出了五箭之后,左手换到了右手,左右开弓,再次射出了五箭。 两个掌令官直接抬着靶来到了皇帝的面前,大声的喊道:“十矢全中!十矢全中!” 掌令官十分激动,给皇帝检查过之后,抬着步射靶就开始四处展示,每走过一队就引发一阵阵的欢呼之声。 王崇古瞪着眼睛看着那个靶子,心中翻江倒海,日后这歹人行刺,指不定是谁杀谁,王崇古其实犹豫过许多次,到底是选皇帝还是选族党,现在看来,选皇帝,完全没错。 大司寇一直以为小皇帝习武是吹嘘,就是宫里凹出来的人设罢了,表达了一种对于振武强兵的支持,天生贵人哪里能受得住习武的苦。 朱翊钧解开了箭袋,放好了自己的弓,拿着腰刀来了两根立木之前,朱翊钧屏气凝神,打出了丁字回杀。这一套动作名叫试斩,朱翊钧以丁字步和转身再砍的动作特点,将其命名为了丁字回杀。 就是北方步兵对骑兵时候,一种常见的砍马腿斩马首杀敌的标准动作。 就这个动作,也就是今年,朱翊钧才能砍断两根立木。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两根立木被砍断在地,朱翊钧收起了刀,露出了笑容,在旗开得胜、步射靶、试斩中,他都拿下了合格的成绩,年龄还没到,力量还不足以开更强的弓而已。 他现在已经有资格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兵了。 骆思恭拿着木刀上台,和皇帝见礼之后,捉对厮杀开始了,这也是文武朝臣除戚继光外,第一个见到皇帝对练的场景。 朱翊钧的胳膊上绑着黄色的方巾,骆思恭绑着红色的方巾,捉对厮杀的你来我往,招招凶狠,斗的很凶,木刀砍在铁浑甲上的声音铿锵有力,可见这力气用的有多大! 骆思恭,不思恭。 骆思恭也在长大,力气在增加,若是不披甲,木刀砍到了要害处,绝对能杀人。 十七个回合,朱翊钧打赢了十次,披甲的原因是不要受伤,主要展示的是小皇帝短兵的技艺,朱翊钧也是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才彻底打赢。 打完两个人都已经力竭,朱翊钧离得近能看到骆思恭腿在抖,这已经要脱力了,而朱翊钧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停的喘着粗气,全身上下,全都被汗浸透了。 这是第一次操阅军马,所以朱翊钧要展示下自己习武的结果,之后才是操阅的开始。 大明京营在校场上打了三个套路,拳、刀、枪,而后是大明军每十人一队的步射靶,这些演练,都是战场上很实用的功夫。 火铳射击,是朱翊钧没有演练,但京营必然展示的训练。 “一装枪,二捻线,三装药,四马子,五投至子,六打三槌,七插箭,八行枪,九听号头别别响,单摆开锣响,点火摔钹响,收队!”京营的军兵唱着歌,就把火铳射击演示了一遍。 而两个人配合使用的平夷铳也被拿了过来,四两火药的平夷铳,更加精准,而且打的是移动靶,十几头野猪被放了出来,平夷铳不断响起,十几头野猪在枪声不断响起之下,一个个倒下。 火铳射击之后,则是炮击。 十二门九斤火炮被拉到了校场之上,一百步炮靶,是钢混墩子,十二门火炮进行了四轮齐射,钢混墩子被打出了一个个大坑。 最后被拉出来的两门,是大明最新款的舰炮,重量大,适合在船上和守城使用,这玩意儿也被拉到了校场上,一百五十步靶,三放皆中,砸在了钢混墩子上,发出了一声声的闷哼。 一尺宽的钢混墩子虽然被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坑,但依旧坚如磐石的立在那里。 朱翊钧放下了千里镜,他让王崇古偷工减料是有依据的,主要是大明皇宫的建筑,最高的也高不过皇极殿,这个高度的建筑,王崇古的设计标准实在是太高了。 兵部尚书谭纶,出列中气十足朗声说道:“奏闻陛下,大阅毕!” “鸣金止鼓。”朱翊钧振声回答道。 “陛下圣旨!鸣金止鼓!”谭纶转身大声喊道。 太常寺官出班,大声喊道:“奏乐!” 由大明首席音乐家皇叔朱载堉谱曲,张居正、吕调阳等人填词的《武成之曲》开始响起。 李如松起了个头,京营将士们不断的顿着手中的钩镰枪,齐声唱道:“吾皇阅武成,简戎旅,壮帝京。龙旗照耀虎豹营,六师云拥甲胄明。威灵广播,蛮夷震惊,稽首颂升平,四海澄清。” “仙仗移平乐,霓旌拥上兰。忽惊千骑并,旋讶六营团。作气陈金鼓,前驱建玉銮。轻云承翠盖,丽日表朱竿。” 曲谱的很好,词也填的很好,但就是缺了点味儿,太过于庄重了些。 朱翊钧让戚继光拉了歌,点名要红巾军歌,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大明军都会这首,但这是一首赫赫有名的反歌,按照大明的叙事体系,元末失纲,天下疲惫,所以导致了百姓揭竿而起,红巾军歌有着浓烈的时代背景,大明军就是唱着这歌,捣毁了胡元京师,驱逐胡虏的。 这歌的寓意是极好的,它唯一的问题就是反歌,有谶纬的忌讳。 最后戚继光折中,拉了个《凯歌》,这歌也应景,大明京营凯旋而归,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可是戚继光还是要顾忌影响的。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戚继光牵了个头,太常寺乐伎实在是束手无策,她们都不会这个曲。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虏兮,觅个封侯!” 朱翊钧会这首歌,操阅军马的主体是京营将士,而不是皇帝,朱载堉、张居正他们搞得《武成之曲》好归好,但是主体还是宣扬皇帝威严,他很喜欢这首,尤其是那句上报天子,下救黔首,杀尽倭虏(奴),觅个封侯。 这一句他最是喜欢,代表了大明军的使命,上报天子,下救黔首。 这不仅仅是戚继光练兵的意义,也是戚继光一生的写照。 自古以来,军队就是皇帝手中开疆拓土震慑四方的工具和不祥之器,但是戚继光首倡,要下救黔首,黔首就是平民;老百姓,军队,要做的是,其伟大而崇高的理想,是安邦定国。 就这一个目标,就足够朱翊钧珍视了,军队不光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他跟着一起唱完了一首凯歌,才宣布大阅结束。 之后便是,皇帝升座,扈从所文武官员行一拜礼,皇帝传旨赏赐酒饭,各官谢恩,将台下分成东西两班,依序就坐,准备开饭。 皇帝的大宴赐席,要共饮九爵,朱翊钧一看这国窖烈酒,就让人换了小杯,三爵。 朱翊钧年纪小,不喝酒,他喝的是水,开饭之前,朱翊钧专门检查了谭纶的酒杯里,按照大医官的医嘱,谭纶不能喝酒。 正如朱翊钧预料的那样,谭纶的是酒不是水。 谭纶一把年纪,却跟小孩坐一桌了。 武英楼内三爵之后,将士们也开饭了,席面按着二两银子一桌置办,他带的五斤肉、十斤土豆,是给将士们带回家的礼物。 在开饭之前,中官忽然走出了武英楼,所有人饿的肚子咕咕叫,小皇帝还有话要说。 所有人将士行军礼听陛下训话。 “陛下口谕:将士辛苦,按制每人恩赏二银,钦此。”冯保知道大家等着吃饭,也没摆架势,直接宣布了皇帝的决定:赏赐。 去年大宁卫大捷之后,皇帝已经额外恩赏,今天皇帝从每五日阅视军马,到每日操阅军马,这也算是个礼,直接每人二两银子。 所以第一道菜,十人桌每一桌都是二十枚御制银币,人人有份。 这笔额外的恩赏出自内帑,所有人都喜笑颜开,有功,陛下真的赏,还有这种美事?! 都是从九边遴选来的军兵,大家之前在地方的时候,别说功赏了,朝廷能把军饷发了,军兵能领到半饷,那都是感恩戴德,现在有了军饷,有了功赏,还有额外的加赐。 朱翊钧很现实的一个人,他觉得培养军队军纪,当然、必然、一定要要严格军纪条例,同样他觉得军纪也需要用银子去维持,京营在大宁卫证明了自己不是吃干饭的,那该有的都要有,让违纪的成本进一步上升。 朱翊钧这么想,也这么做,所以宫里最大的开销就是犒赏军卒。 武英楼里的文武每人是五两银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疑惑的说道:“先生,这说好的三万人,一共十个步营,这怎么就变成了十二万人?这可是四十个步营了。” “是步营、车营、骑营和炮营。”张居正纠正了小皇帝的说法,不是四十个步营,是十个团营,每个团营包含了步、车、骑、炮四营,一共十二万人。 张居正觉得不能再倡尚节俭了,既然要花钱,就扩军好了,京营总人数从三万变成十二万。 “朕是很赞同的,就怕朝士们又要唠叨了。”朱翊钧当然答应。 谭纶没喝到酒正在生闷气,听闻陛下如此说,立刻乐呵呵的说道:“要是反对,就在这里反对好了。” 在京营的地头上,反对京营扩军,京营的将士不会拿这个言官如何,但这个言官要有这个胆子才行。 戚继光扶额,到底谁才是武夫。 “陛下,今年遴选三万,明年秋天之前,扩军到十二万,京营一万人,人数太少了,臣带兵攻伐,陛下无兵可遣,若是再有歹人,大火烧宫,臣实忧虑。”作为铁杆帝党戚继光,代表了京营,告诉了朝臣们,京营扩军就是给陛下扩的! 干坏事掂量掂量陛下手里的刀子多么锋利! “陛下,十二万京营其实没有想的那么贵,自永乐到成化年间,除天顺年间之外,京营一直维持在二十多万人的规模,大明还是养得起的。”王国光知道小皇帝省钱的性子,告诉陛下,陛下,咱大明有钱了。 十二万人一年光粮饷就要216万白银。 万历九年三月春阅,张居正富国强兵已经十年,大明京营有十二万人,时人皆言:军容之盛,近代罕见。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一开口就是九斤火炮的威力 一年216万两白银的花销,很贵,但是真的很值得,而且户部和兵部商量着把宣大的军费,尤其是关于马价银砍一砍,这样一来,其实就没有想象的那么贵了。 这就要说到六月份的时候,内承运库太监崔敏等内官,以陛下大婚要用金珠宝石等,引旧例请行户部采买,这在内外廷的争斗中叫侵吞外库国帑。 在嘉靖年间的斗争结果和祖宗成法是,公私分明,分清楚内帑和国帑。 但是到了嘉靖末年、隆庆、万历,便普遍不再被遵守。 在文官的立场看来,这就是损公肥私,在宦官们看来,王者无私,什么公家私家,天下都是老朱家的,让你户部买点金银珠宝大婚,废话为何那么多? 若是不心怀天下之辈看来,国帑不过是官老爷们的私库,予取予夺,做点账的事儿罢了,官老爷们拿得国帑的钱,皇帝拿不得? 官老爷们批个条子随意支取,皇帝批个条子便不能支取,这是何等的道理?这天下到底是皇帝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官老爷的天下? 其实这种说法,是不了解大明财税运转的基本逻辑,进而产生的错误想法,除了皇帝能批张条子拿钱以外,其余都不是批条子就能拿到的。 入库的银子出库的手续是极为繁琐的,官老爷们拿钱都是在入库之前和出库之后。 比如严嵩就喜欢来时候拿,给嘉靖皇帝一百万,自己拿二百万,国帑入一百万;比如王崇古就喜欢在去的时候拿,宣大长城暴露出来的大窟窿,让王崇古、马芳、宣大的参将们都付出了不同程度的代价,尤其是王崇古,自己把侵吞的吐了出来。 兵部阅视侍郎吴百朋就点了王崇古这个雷,炸的王崇古灰头土脸,回到宣大用了两年才把窟窿堵上。 国帑太多人盯着了,宫里的宦官,天下百官臣僚,哪个不是人精? 所以才要不停的修长城,营堡,大建大家都赚大钱。 入库之前叫杀贪腐之风,出库之后叫监察,这都是存在着普遍的制度设计,阅视郎中就是专门巡查长城鼎建,之前朝廷甚至连监察的手都伸不进去。 经过了户部尚书的说明,大明现在完全足够有能力将京营扩军到十二万,十二万一个足以改变大明格局的恐怖数字。 “诸位明公,有反对的吗?”朱翊钧的笑容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但是话里的意思,带着浓重的威胁。 朝臣们不肯多言,在朝臣们看来,皇帝就是在作茧自缚,戚继光是谁的人?是张居正的人!张居正掌文,戚继光掌武,到时候文武都被张居正一人掌控,看你小皇帝说话还管个屁用! 张居正在掏空你老朱家的统治基础,你皇帝忠奸不分,张居正撅你皇位的时候,看你皇帝怎么办! 今日因,明日果,到了戚继光领着京营逼宫的那天,后悔莫及! “臣以为,等陛下稍壮再言扩军为宜。”葛守礼左右看了许久,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知元辅、大将军忠贞,庙算廷议,元辅从不敢违抗圣意分毫,若有分歧,也是责难陈善,从不敢逾越半分。大将军常入掖廷教陛下习武,恭顺有礼。” “臣知,廷臣知,然天下不知也。” 葛守礼不是反对扩军,而是反对现在扩军。 现在扩张到三万,就很好,足够用了,等到陛下壮年,亲政之后,再扩充到十二万,陛下还这么年轻,何必着急呢? 廷臣包括葛守礼在内,其实都清楚的知道那条线,就是张居正不再以考成法苛责百官,张居正就有了逆反之心的那条线。 其实说张居正有逆反之心,是很不符合张居正的践履之实,考成清丈还田振武海运,哪一件事不是在权豪缙绅的肺管子上戳?张居正的新政得罪了太多太多的肉食者了,张居正稍微流露出一点逆反的征兆,就立刻被打倒了。 哪怕没有流露逆反征兆,难道不能以莫须有和意欲为击败吗? 但是天下人不知张居正忠心,连张居正门下,都可能搞不太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能看到、抓到、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并且彻底贯彻缓解主要矛盾的政令,纾困危局,那是一种恐怖的政治天赋。 张居正的门下大部分也是看不清,也是分不清的。 葛守礼反对无限污蔑张居正威震主上,但也反对张居正的权力无节制的增长。 “先生?”朱翊钧听闻葛守礼的担心,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看向了张居正,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面露沉思,葛守礼听从了杨博的话,遵从主上威福之权,他这么说也这么做,而且践行的很好,担心的也很好。 “臣无法剖心自证,臣以为葛总宪所言有理,暂扩军至三万,等到万历六年,陛下大婚之后,再次扩军到十二万?”张居正选择了葛守礼的解决之法。 陛下大婚之后亲政。 张居正一直打算到那个时候退休隐退,研究下算学和天文学的万物无穷之理。 小皇帝令人很放心呢,他就是不当元辅了,也是楚党的党魁,若是陛下玩不过朝臣,可以呼叫他这个先生出来救驾。 “明年扩军到十二万,朕不急,可是大明急,朕现在就挺壮的!”朱翊钧听张居正说完,仍然选择了扩军十二万的打算。 朱翊钧直接在奏疏上朱批让掌印太监冯保拿来了宝玺扣在了上面。 朱翊钧不怕,若真的有那天,戚继光提着剑砍他头颅的那天,他也认了。 能被戚继光提着剑砍脑袋,朱翊钧这皇帝得当的多失败、多荒唐,才会招致如此祸患? 葛守礼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陛下这个人就很有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张居正和戚继光二人出列,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习武的时间,群臣们回官署办事,小皇帝则一直在京营操阅军马,这看看,那看看,就像是个好奇宝宝一样,大明京营一切如常。 永乐皇帝北伐之前下给太子朱高炽诏书,千叮咛万嘱咐,就是瘸了,每天爬也要爬到京营去,让京营将士知道皇帝到底是谁,就这个动作就足够让京营逼宫之前,直接分化了。 这个祖宗之法的设计,简单笨拙而行之有效,除了皇帝大夏天的骑着马去京营实在是有些累以外,没别的坏处。 朱翊钧也在校场策马狂奔,而后搭弓射箭,骑射,三箭皆没有上靶,全空了。 他有些懊恼的翻身跳下了马,眉头紧皱的说道:“朕这骑射练了很久,怎么就是射不中呢?” “陛下,这骑射本就难中,人马合一说得简单,以臣之经验而谈,人马合一,换匹马,臣也不敢说三矢皆中,骑射很难,却没什么用。”戚继光这话说的可是践履之实,骑射在战场上,射不过火炮、火铳和步射营。 戚继光十分认真的解释了他为何不提倡骑射,这骑射通常就是比拼武艺的时候才用得到,骑射不如步射的原因,不是火器,而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骑射的弓最大不过六十斤,这就是射程劣势。 六十斤即便是吊射,骑射也不过六十步,而步射强兵,二等弓就百斤了,所以在很多时候,轻骑骑射多数都是骚扰作用,大明组建骑兵营的根本目的,在于追杀和扩大战果。 李如松也很认同,骑射这东西射程不如步射,开花弹的火炮是发展趋势。 “戚帅会的朕也要会。”朱翊钧还是要练,有没有用,那必须要会。 戚继光和李如松互相看了一眼,都是摇头,跟他们这些天生将种比武艺,其实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朱翊钧还真的跟天生将种比拼武艺,李如松这个大明悍将,破阵猛将,在朱翊钧的刀风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朱翊钧觉得李如松演技拙劣,李如松说这不是显得陛下打得好吗? 李如松有恭顺之心,他一个一百八十斤的壮汉,欺负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那不是胜之不武吗? 蓟州、永平、山海关三镇一共十万军兵,这些军兵都是戚继光训练的,能开一百二十斤虎力弓的一共有28人,十万分之二十八,而李如松就是能开虎力弓的悍将。 李如松认为,皇帝陛下到了壮年,绝对能开得动虎力弓。 小皇帝第一次操阅军马结束,相比较固定的初三上朝,二十九日月考,讲筵还会休息两天。 在戎事上,皇帝每日都要来京营操阅军马。 这也是个信号,若是皇帝哪天开始怠政了,操阅军马一定会取消,这是皇帝日常中最累的一件事了。 朱翊钧回到了宝岐司开始了每日的日常,而奸宦冯保呈送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标签,磁吸的,在批红之外,司礼监会对这个臣子贴标签,标签的内容分门别类。 标签具体分为:出身、党派、学派、座主、考成等等,以张居正为例:军户、二甲进士,楚党、矛盾说、潘晟、上上、与前刑部尚书姻亲等等,王世贞则是:簪缨之家、二甲进士、徐党、复古说、潘晟、中下等等。 给人分类,这种活儿,是非常违背儒家的那套理论,都是陛下的臣子,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不成?你司礼监给人贴标签,问没问过本人的意见?所以冯保用磁吸帖,而不是用批红,磁吸不会留下痕迹。 当然了,冯保本身就是奸宦,做点奸佞的事儿,那是非常合理的吗? 朱翊钧非常惊讶的说道:“王世贞原来是徐党吗?” 冯保十分确信的说道:“当初因为王世贞父亲平反之事,徐阶出力甚大,徐阶过寿,王世贞无论在何处,都会寄送贺表和礼物。” “你这个标签法很好,日后就这么贴。”朱翊钧非常认可冯保的做法,不贴标签,朱翊钧还要翻阅他们的生平去了解他的基本逻辑,尤其是这个考成法的标签。 朱翊钧处置了二十多本奏疏,这都是需要皇帝亲自处置的。 阅视宣大兵部右侍郎王宗沐上奏说:阅视重务,三年一遣,文卷易湮,查阅何据?乞将开报过三镇钱粮、兵马、修工丈尺数目文册,及驳查往复昭案,令该司收贮以竣交付台宪查理,永为定规。 之前的阅视是三年一次,查完也不留档,现在不了,兵部衙门要收贮文卷后,交付给都察院,方便查理,而且要一直如此。 朱翊钧准了,阅视边方是监察,这本来就是为了防止长城鼎建出现之前那种大窟窿。 户科给事中光懋上奏劝皇帝不要采买金银珠宝用以大婚,理由是:事关君德虽微必矜,费出民膏虽公必惜,顷各边年例约于昔而倍于今,今议脩河、议开海、议蠲赈、况属两广军兴,捉襟露肘而忽焉? 户部不答应不是没钱,怕形成惯例,皇帝伸手习惯了,会一直批条子拿钱的。 “告知承运库太监崔敏,大婚以黄铜为金、铅锡为银、药玉为珠、琉璃为宝,莫要再请。”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铜锡璃玉,这不就凑足了金银珠宝吗? “陛下,这与礼不合,就是外廷不答应,内帑也有的是银子。”冯保面色惊讶的说道。 “这叫以退为进,你看吧,明天户部、礼部,就要说一定要买了。”朱翊钧笑着说道。 以退为进,是一种朝臣惯用的伎俩,朱翊钧也会这一招,管它新鲜不新鲜,管用就好。 亲政之前,失礼这种事,丢脸的难道是皇帝吗? 果不其然,一听皇帝要用铜锡璃玉,第二天廷臣们就答应买了,不买不行,因为所有廷臣都知道,小皇帝这脾气,绝对干得出这么丢人的事儿,但是要国帑和内帑对半出钱款,不能国帑独支,这件事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廷议还在继续,一份塘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围绕着这份塘报,两种风力舆论在朝中开始撕扯。 古北口兵败。 万历四年六月,董狐狸率军攻打古北口,大宁卫能护得住喜峰口四个重要关隘,却护不住古北口,董狐狸索赏不成,从鸽子洞潜入偷袭黄榆沟,本来打算击破古北口,入寇京畿,逼退大宁卫戚继光。 参将苑宗儒及密云总兵汤克宽击败了董狐狸,董狐狸吃了个败仗不得不败退。 汤克宽、苑宗儒、中军把总傅楫、千把总高大朝、苏学等率军追杀,结果在十八盘山中了埋伏,总兵、参将、把总、千把总以及八百边军阵亡。 董狐狸再进攻古北口,又被守军击退,最终董狐狸未能成功攻克古北口,大宁卫愈加稳固了起来。 蓟辽巡按御史刘良弼,上奏劾失事将领,及提调入卫官高廷相、密云兵备钱藻、京营总兵戚继光、抚臣杨一鹗等人,弹劾论革。 而兵科都给事中裴应章,则以训练南兵全无实用,废时玩寇,理应重治戚继光罪。 这案子简单归纳一下就是下路在破塔,中路送人头。 谭纶看着奏疏啧啧称奇的说道:“瞧瞧,这大宁卫大明是大获全胜的,而从里面挑出一件局部战败,连带着戚继光、杨一鹗、钱藻都要重罚,还要重治迁安伯的罪,这意思是我这个兵部尚书也要一道坐罪了。” “啧啧,刻意片面、避重就轻也。” 谭纶非常反感这种倾轧,输了要死,赢了还是输。 汤克宽被王世贞的父亲王忬提拔,而汤克宽的战亡本身不是防御出现了问题,而是在追杀的时候,出现了问题,戚继光在大宁卫给汤克宽的将令是守住古北口,汤克宽守住了,追击被埋伏。 “戚帅不反驳两句?”谭纶询问着戚继光的意思。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就是从鸽子洞进攻黄榆沟,最终破古北口南下,兵科给事中说练兵全无实用,若是无用,总兵、参将阵亡,古北口又是如何守住的?”戚继光对于其他的不反驳,唯独对于练兵无用之说,不赞同。 他可以被革罢,但是练兵振武一定是要做的。 密云总兵汤克宽出关作战,被敌人设伏击杀,大明古北口却守住了,不恰恰说明练兵有用吗? 朱翊钧拿着那本奏疏,连连摇头说道:“兵部已经回复了兵科给事中和巡按,给事中和巡按,仍然不可罢休,言:主将兼统全镇,有失均宜坐罪,岂能以大小、远近、坐令、功过,推避致失事罪。” 汤克宽不遵征虏将军命令战亡,抛开事实不谈,你戚继光难道没有一点错吗? “把二人宣来。”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不是要说法吗?朕给他们个说法。” 刘良弼、裴应章很快就被宣到了文华殿,进殿之后,恭敬见礼。 朱翊钧将奏疏拿在手里,也没让二人平身,他平静的说道:“尔二人所奏,兵部已经有了答复,朕也批阅,说,汤克宽之死为国捐躯,求速胜所致。尔二人的意思是要朕追究汤克宽不遵征虏将军令的罪责吗?” 之所以不追究汤克宽的罪责,实在是汤克宽想让大明军赢,彻底站稳了大宁卫,北方无边衅,想要从古北口外做出一些突破,协助戚继光,逼迫土蛮汗从大宁卫撤军。 汤克宽知道出战凶险,亲自领兵,结果还是中了埋伏。 北虏被戚继光和李成梁打的抱头鼠窜,不代表北虏不强,只是戚继光和李成梁更强而已。 “汤克宽战亡,皆因戚帅见死不救不肯援护,理应重治其罪!”刘良弼根本不虚小皇帝,大声的争辩道。 “大司马,给二位讲讲吧。”朱翊钧让谭纶讲道理。 谭纶一甩袖子走到了堪舆图前,面色带着不屑和愤怒问道:“二位啊,你们知道大宁卫在哪吗?点出来。” “诚不知也。”刘良弼看着那复杂的堪舆图,沉默了半天说道。 堪舆图上没有。 “大司马不怪他们二人看不出来,这职官书屏上的堪舆图去年所画,大宁卫从天顺年间丢了之后,就一直不在堪舆图内了,怪朕,朕没画出来。”朱翊钧乐呵呵的说道。 大明是在天顺七年丢掉了河套和大宁卫,都是被满都鲁所占领,也是在那时,大明才有了九边的说法。 “二位知道古北口外十八盘山在何处?”谭纶又问。 兵科都给事中裴应章抬头看了半天说道:“诚不知也。” “二位可知道,大宁卫到古北口外十八盘山有多远吗?”谭纶又问。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回答。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知道,大宁卫到十八盘山总计512里山路,过十驿,六河八沟。” “陛下圣明。”谭纶俯首,陛下做输出主力的时候,那张嘴一开口就是九斤火炮的威力,做辅助的时候,也不遑多让。 谭纶看着两个跪在地上的臣子,嗤笑一声说道:“二位,陛下都知道,二位比陛下多吃了四十多年的盐,都是白吃吗!” 白吃还是白痴?谭纶到底是骂人了,还是没有骂人呢? 谭纶继续问道:“二位可知我大明军一日行军多少里?” “一百里?”刘良弼试探性的说道。 “唉。”张居正重重的叹了口气,看向了台上的小皇帝,小皇帝是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因为小皇帝问过,张居正就古今征战的若干例子,给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 “冯大伴、张大伴知道吗?”朱翊钧却不回答,而是问冯保和张宏。 冯保和张宏俯首说道:“臣等知道。” 冯保端着手说道:“回禀陛下,大明行军一日三十里,若急务,最多五十里,否则大军易散。” 张宏接着说道:“大明精锐,诚如戚帅神勇,一日一百四十里,仍能作战,人困马乏亦能屡战屡胜也,可不是人人都是戚帅,人人都是戚帅手下强兵。” 是小皇帝不懂才询问近臣的吗?廷臣和跪在地上的巡按刘良弼和裴应章都是很清楚,小皇帝根本就是在用宦官羞辱这帮务虚的文官,连宦官都清楚的事儿,天天骂奸宦的文官却不清楚。 “戚帅从大宁卫至十八盘山就是疾驰,仍需三天半的时间,这是一步不停的急行军,五百里山路,从戚帅得到汤克宽被围困的消息,赶往驰援,二位,来得及吗?”谭纶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戚继光就是长了翅膀飞过去,也赶不及。 “这是戚帅手令,令汤克宽不得贪功冒进,致使古北口失陷。”谭纶又出示了一份证据,这份证据是被夹在玻璃层内,是两块严丝合缝的玻璃,将手令夹紧外侧涂胶封装。 朱翊钧觉得戚继光字好看,就让人把戚继光的手令拿来封装了,熏陶一下军事细胞。 刘良弼仍然坚持的说道:“主将兼统全镇,有失均宜坐罪,岂能以大小、远近、坐令、功过就推避罪责的?” “古北口没破,古北口若是破了,岂不是要重现嘉靖二十九年、隆庆元年之北虏入寇之旧事?京畿震动,惊扰陛下!” 谭纶直接被气笑了,连连摇头说道:“一派胡言,你们怎么知道戚帅没有布置?出塞作战不过三万军兵,戚帅留悍将七万军在蓟州,蓟州距离京师不过百里,一旦入寇狼烟起,七万军星夜驰京阻敌。” 朱翊钧一直在看着戚继光的脸色,戚继光没有愤怒、没有恼火、没有皱眉,带着十分习以为常的平静,戚继光早就习惯了,他这辈子失望的次数太多了,已经失望到了麻木。 朱翊钧笑了起来,谭纶很快笑了起来,笑的廷臣都有点莫名其妙,笑的两个言官都在心惊肉跳。 皇帝笑什么? “贱儒!”朱翊钧的语气极为凶狠的骂道。 朱翊钧盯着两个言官,厉声说道:“尔来奏,兵部覆,朕批阅,尔又来奏,朕宣尔等入殿,跟你们讲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到,从大宁卫就是飞驰也要三天半的时间,你们就是不听!朕跟你们讲道理,你们跟朕强词夺理是吧?!” “来人!叉出去廷杖二十!” 刘良弼和裴应章却丝毫不怕,廷杖罢了,廷杖就是声望,你小皇帝只要不打死他们,他们二人就是忠臣、诤谏之良臣,有骨鲠正气之臣。 “陛下,臣为言官,平日餋其骨鲠刚直之正气,上奏言事,触怒陛下也属正常,臣甘愿受罚,臣言,忠言逆耳利于行,恳请陛下良言嘉纳。”刘良弼十分嘴硬的说道,诤谏的味道,挠儿一下就上来了。 海瑞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二言官并无骨鲠正气可言,不过是在胡搅蛮缠罢了,臣为何这样说呢?” “朝廷设立京营的目的,陛下在当初重组京营的时候,说的很清楚,边军戍边而京营征伐,此乃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道理,边军本就不具备进攻的能力,二人不明其理,以汤克宽战亡而计较,所以臣说二人胡搅蛮缠也。” “臣以为二人不适合继续巡按蓟辽,给事中,恳请陛下廷杖之后,革罢归乡,不得签书公事。” 海瑞专事鉴定热门科道言官,经鉴定二人并无骨鲠正气,这顿廷杖打了也是白打。 要名望?有个屁名望! 在陛下这儿胡搅蛮缠,抛开事实不谈,事实就是戚继光打赢了! 夺回了大宁卫,还保证了京畿的安全,董狐狸在戚继光手下连吃败仗,还被俘虏了侄子卜哈出,董狐狸在李成梁那儿也是丢盔弃甲,到了古北口却能击杀密云总兵汤克宽。 “不对劲儿,不对劲儿!”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汤克宽的死有问题。董狐狸败走,为何能在十八盘山设伏?精准伏击到了出塞追击的汤克宽?” “先生觉得对劲儿吗?朕不知兵,敌人潜入鸽子洞,进攻失败,逃亡之时,那必然是惊弓之鸟,汤克宽也不是泛泛之辈,董狐狸是怎么在惊疑不定之下,伏击追击之敌呢?这怎么就折在了十八盘山呢?”朱翊钧察觉到了问题的关键,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看着两个言官,说道:“查一查吧,万一查出点什么来呢?” 大明的总兵、副总兵、参将这些年,阵亡的实在是太多了!若是往常年还能说军备不振,今年可是连大宁卫都强夺回来了。 王崇古一听就急了,迫切的说道:“陛下,桃吐山绝对不能舍弃啊!” 今天出门办事了,其实是昨天的事儿的延续,昨天有人问,为什么谭纶要穿戎装披甲?这是嘉靖皇帝的规定,兵部尚书下营必须披甲上马,兵部尚书不能骑马,是不能当兵部尚书的。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八章 苦一苦权豪缙绅,骂名张居正来担 “海瑞,你还朝之后,已经失了骨鲠正气,为何趋炎附势,不敢仗义执言!” “国家有大利害、朝廷有大奸邪,尔不肯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反而不断打压耳目之臣,说谁都没有骨鲠正气,究竟是何居心!”刘良弼立刻就急了。 被海瑞这一鉴定,清流的路子怕是走不通了,循吏的路子又走不了,办不成事儿,还想当循吏? 海瑞不慌不忙的说道:“侯于赵有骨鲠正气,张楚城有骨鲠正气,陈堂有骨鲠正气,王希元有骨鲠正气,朝中怎么没有骨鲠正气之辈了?” 海瑞说完就笑了,他鉴定热门科道言官,也鉴定出过骨鲠正气之辈,刘良弼说话,不信实。 王崇古突然冒出来的那一句话,是桃吐山的白土不可以抛弃,桃吐山的白土是毛呢官厂的核心物料,绝对不可以放弃的。 王崇古现在完全掉钱眼儿里了,整天言利聚敛,而且还被张四维牵连,符合佞臣的典型特征,海瑞这把神剑应该速取罪戾才是。 可王崇古就是能办事,屹立不倒,王崇古现在走的是循吏的路子。 海瑞看着刘良弼笑着说道:“我说你没有骨鲠正气,这不是正在速取罪戾吗?你们摇唇鼓舌,不就是在搬弄是非吗?” 海瑞鉴定完了还要骂人,大明朝骨鲠正气本骨本气,一封治安疏差点把嘉靖皇帝给气死,抬棺上谏可不是玩笑话,但是海瑞就是上奏,就是要说,嘉靖皇帝不为人主,二十多年只顾修道,置天下苍生于何地! 和张居正骂人的那封奏疏只涉及到少数人知晓不同,海瑞这本治安疏,可是闹得天下人尽皆知,天下清流都没了骨鲠正气,海瑞也有骨鲠正气。 朱翊钧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眉头紧皱的问道:“刘卿,你如此恼羞成怒,难不成,汤总兵之死,和你有关?” “查清楚了就是,去信给大宁卫总兵王如龙,让王如龙询问董狐狸一二,若是董狐狸肯说,并且把书证呈送京堂,朕不介意给他点好处。”朱翊钧手里有牌可以打,戚继光可是抓了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只要稍加运作一二,未尝不能套出情报来。 董狐狸其实不在乎卜哈出的死活,虽然卜哈出是因为救董狐狸而被生擒。 赏赐而已,一万两不够,就两万两,杀能害死大明总兵的内鬼,两万两?十万两,朱翊钧也是肯出的。 董狐狸要的再多,朱翊钧就把钱给戚继光,要戚继光出塞抓人去了。 抓内鬼向来麻烦,但董狐狸很喜欢索要赏赐,万历元年被埋伏也是索赏不成,这一次也是在古北口先索要赏赐,结果不准,潜入被击败,而后汤克宽被埋伏死国。 汤克宽的战绩其实不算太差,打仗,胜负乃是兵家常事,嘉靖三十二年以副总兵镇守金山卫,结果嘉定、松江倭寇频频入寇,汤克宽不能敌,被弹劾夺去了副总兵之职,因为汤克宽和王世贞父亲王忬的关系极好,被再次举荐为江西参将。 自此之后,鲜有败绩。 汤克宽领兵数十年,从嘉靖三十三年起,再未有败绩,直到万历四年,被董狐狸给杀了。 汤克宽浮浮沉沉这么些年,平倭荡寇南北征战,到底是判断错了局势,以为董狐狸好欺负才出关追击,还是董狐狸丢盔弃甲已经没有了任何组织力,汤克宽才出战扩大战果,结果被后方阴影里递出来的匕首给刺死了呢? 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 廷杖是处置二人在皇帝面前胡搅蛮缠,汤克宽的案子,一定要好好的查一查! 张居正做出了极其周密的安排,内有缇骑奔走、御史前往亲自查探,外和土蛮汗的董狐狸沟通,希望能得到一点消息,从塞外更好获得线索,因为董狐狸这个人,很喜欢钱。 朱翊钧对这个案子是十分重视的,人死在塞外,大明想要查明真相,其实非常的难。 廷议还在继续,朱翊钧御门听政,也十分的认真,张居正的处置都是极为周全的。 比如浙党沈一贯上奏言说:时值秋高,土蛮志愤于卧薪、俺答年衰于拱木,城台修而工多捏报,军法肃而交横,如昨入卫之卒展转于道途,兴作之军疲劳于板畚,互市之钱粮日见增加,兑换之胡马半皆倒,与宋之岁币何异乎? 沈一贯请求重新议定马价银之事。 沈一贯的这封奏疏说的是西北兵务,朝廷的给的钱越来越多,但是得到的胡马刚买回来就死了,希望朝廷能够监察一二,并且杜绝这种病残弱驽等马匹,要学会说不,更不要怕俺答汗,俺答汗已经老了,现在蒙古左右两翼的实力,已经不如当年,而大明军兴,不要再胆怯了! 朝中从来不缺少主战派,尤其是对越来越多的马价银极为不满,宣府大同一年就200多万两银子,其中一百多万给了俺答汗,得到的马匹数量少还不堪用,朝廷在贡市方面太过于被动,这一百多万两银子省出来个皇帝修园子,给太后修佛塔,也比给了俺答汗强。 在俺答封贡的隆庆五年,主战派的声音就很大很大,若非高拱、张居正等阁臣,王崇古晋党不断奔走,这件事做不成。 现在大明振武强兵已经有了成效,哪怕是受限于柔远人、善战者服上刑、先帝之独断之类的风力影响,不能轻启战端,那为了朝廷的脸面,能不能稍微强硬一点,俺答汗说要啥,大明就给什么吗? 朱翊钧给的答复是,已经在重新商定马价银了。 之所以廷议,是要制定谈判策略,确定风力方向,态度的强硬软弱、要做到何种地步等等,廷议不做出决策,谈判的鸿胪寺卿陈学会、大司寇王崇古等人,就很难做事。 张居正拿起了一本奏疏,带着群臣站了起来,而后十分恭敬的行了大礼,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窃惟致理之道,莫要于安民。民安邦固,即有水旱盗贼、敌国外侮之虞,而人心爱戴乎上,国朝亦无土崩瓦解之势,则久安长治之术也。” “欲安民又必加意于牧民之官,今郡国长吏,削下奉上、以希声誉;奔走趋承,以求荐举…” 一封万言书,题名为《请择有司蠲逋赋以安民生疏》,就是请求免追欠赋税。 连妖怪都只吃唐僧肉,不吃百姓,因为百姓真的太苦了。 兼无可兼,并无可并,社会矛盾已经极为严重了,所以张居正带着廷臣上奏,免了之前的追欠。 隆庆六年五月,隆庆皇帝大行之前,就听从了廷臣的建议,嘉靖四十三年到隆庆五年的欠赋悉从蠲免。 而这一次免得是隆庆六年到万历三年的所有积欠。 积欠是现象,而这个现象导致的问题就是陈词滥调说烂的财用大亏,而问题背后的原因,张居正从多个方面展开了论述。 张居正在奏疏说十分明确的说:[钱粮逋欠,原非小民,尽是势豪奸猾,影射侵欺以致亏损常赋。] 这欠赋的问题,不是小民的过错,而是势要豪强奸诈狡猾,各种侵占欺压所导致了正赋的亏损。 整个大明也只有张居正敢这么说,把欠赋的原因,分析的透彻明白,而不是推给小民不识礼仪,刁钻无常,故意积欠,这是大明王朝常见的话术,国朝财用大亏,都是小民不肯交税所致! 但是张居正不这么说,他说积欠正赋罪在势要豪强,影射侵欺,这是张居正总结的第一个原因。 隆庆年间,海瑞被弹劾的罪名,可是鱼肉缙绅,海瑞其实没做什么,他就是在南衙清丈,查了查徐阶当首辅那些年到底弄了多少田。 大明享国祚二百七十六年,在整个国朝漫长的岁月长河里,只有张居正上奏,告诉皇帝,大明的积欠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在张居正之后,大明朝中,也再没有任何人敢于讨论关于势要豪右、缙绅在社会阶级中的消极作用。 在奏疏中,张居正也批评了大明朝廷,他说:[各有司官衙,不能约己省事,无名之征求过多,巧设名目,铺张浪费,奢靡无度,以致民力殚竭,反而不能完公家之赋。其势豪大户侵欺积猾,皆畏纵地方有司,而不敢问,反将下户贫民责令包赔。] 作为凌驾于各个阶级之上的公权,作为调解社会矛盾的超然力量,大明有司无法履行自己调节矛盾的职责,反而在激化矛盾,不断的设立各种名目,征求于百姓,而势豪大户又畏惧于朝廷的威权,不敢多问,只能让下户贫民苦力,承受这个代价。 这是张居正总结的第二个原因。 在奏疏中,张居正又进行了自我反省和自我批评,他说:[近来因行考成之法,有司官惧于降罚,遂不分缓急,一概严刑追并;其甚者,又以资贪吏之囊橐。以致百姓嗷嗷,愁叹盈闾,咸谓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 考成法好归好,也不是全无问题的,言官们天天泄泄沓沓的聚敛之弊,也有所展现,这种极为功利的考成法,有司官衙为了完成kpi,畏惧降罪,不分轻重缓急,全都要严刑峻法的追欠,导致了百姓惆怅万分,都说朝廷催科太急,不能好好生活。 这是张居正总结的第三个原因,怪他这个当国的首辅。 自我反省和自我批评是相互批评的基础,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一味的批评他人,容易造成盲目,自我批评和互相批评这一对矛盾,是一种自我进步和互相进步的方法论。 自省是一种美德,夫子亦云:吾日三省吾身。 对于积欠,张居正的办法是:免追欠的同时继续追欠。 “先生免礼回话,前面朕都看明白了,唯独这个免追欠,而继续追欠,朕不明白,具体该怎么做?”朱翊钧将奏疏十分认真的看完了,发出了自己的疑惑。 张居正这是既要又要。 “免追欠,是蠲免小民的积欠,继续追欠,则是清丈之后,由稽税房继续发催命…催缴票,继续追欠大户人家。”张居正再拜才站了起来,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小民只骨鲠,权豪多脂韦。” 小民穷的骨瘦如柴炸不出油来了,而权豪则是脂肪肥美,苦一苦权豪缙绅,骂名他张居正来担。 张居正是很清楚的,稽税房的催缴票,根本就是催命票,稽税千户骆秉良,就等着出头鸟跳出来,好直接抄家。 追欠哪有抄家快? 大明进攻大宁卫所需银两、粮饷,由南衙缙绅和张四维二十家同党,联名赞助! “先生前面提到了势豪大户侵欺积猾,反将下户贫民责令包赔,对权豪追欠,权豪转移到小民的身上,此非朕之所欲也。”朱翊钧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他听明白了张居正这么做的目的,可是如此目标,具体如何实现呢? 张居正再拜俯首说道:“臣以生员殴打朝廷命官江陵知县李应辰为例,小民、权豪、有司,三方是一个复杂的三体矛盾,有司官吏掌握了权力,权豪缙绅则资财田亩,小民困于生机。” “朝廷下诏清田,权豪缙绅势必反击,殴打朝廷命官,则为矛盾激化。同样,朝廷蠲免小民,追欠权豪,必然造成矛盾激化和反击,权豪欺天鱼肉乡民,若如此,便上绝于天恩,下绝于黎民,必失道于人心,自戕于天下。” 张居正觉得自己说话文绉绉的没讲明白,怕小皇帝没听懂他的意思,他更进一步的说道:“以前权豪能够下户贫民责令包赔,是因为朝廷姑息庇护所致,也是有司苛捐杂税摊派过重所致,缙绅权豪们的权力,既来自于朝廷,这是上,又来自于百姓托庇,这是下。” “如果权豪在朝廷明旨之后,仍然抗拒催票,向下摊派,他们的权力自上得不到朝廷姑息庇佑,自下得不到百姓仰赖,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日消亡了。” “而有司并不用追欠,恶名都在稽税房身上,有司只需要安顿好百姓,也可以秉公办事了。” 张居正这话讲的已经很明白了,大明的官吏不全都是坏到流脓、性本恶的坏种,江陵知县李应辰,遵朝廷号令清丈,反而被地方权豪给打了,如果打了白打,那朝廷的旨意自然无法贯彻。 但是江陵县权豪们打了李应辰,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一方面生员全都被革除名录流边,一方面清丈还田得到了进一步的贯彻。 有司不再追欠,大户由稽税房处置,有司可以秉公办事,天下安定,就可以期许一二了。 在这个复杂的三体矛盾中,两两矛盾,张居正这一套组合拳,是连消带打,以明旨取消各种追欠,则是分化了权豪和小民的共同利益,而且缓和小民和有司的矛盾,而后继续追欠,则是加剧权豪和地方有司的矛盾,进一步杜绝姑息之弊。 下户贫民是这个复杂三体矛盾中最弱势的一方,同样也是掌握了唯一消灭大明朝廷力量的一方。 根据明摄宗张居正文集思想,大明想要千秋万代,只要让每个百姓都有鞋穿,就能国祚绵长。 一方面是一种奇怪的量化,脚离心最是远,所以最不爱护,若是能想起来穿鞋,那代表着大明百姓至少能够生活,不是活不下去了,百姓谁乐意造反? 另一反面,这是一种隐喻,就是施政的时候,多多想到百姓,百姓是大明的脚。 “大明幸有先生。”朱翊钧高度肯定了张居正的政令,张居正能当明摄宗,是靠实力,靠的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本事,他有决心、有手段、有能力、有信心让百姓过上踏实日子。 “臣举荐新郑公高拱入朝来,主抓杀贪腐之风之事。”张居正再俯首说道:“不杀贪墨之风,臣诚恐政令难行。” 终于走到了吏治的除贿政之弊这一步,考成法是破姑息的重要工具,那么破贿政就需要吏治的进一步清明。 大明官僚机器极为精密,这一个机器生锈了,就得替换掉零件来,才能继续稳定运转,无能之辈会在考成法下显出原形,而考成法之后的杀贪腐之风,这个工作,高拱是非常合适的。 此言一出,人人变色,张居正要蠲免小民的积欠,大家都认可,毕竟是个仁政,要继续追欠大户,大家也都是无法反对,毕竟朝中的政治正确现在是怜恤小民。 但是你让高拱回京,那大家都要反对了! 高拱反腐的力度之大,力度之强硬,朝臣们是很认可的!但是回京就免了,你张居正是有本事能压得住高拱,不计前嫌的美名,你张居正拿了,代价却由廷臣承受。 “陛下,臣不赞同,新郑公年老体衰多病,如此来回奔波恐有不祥。”葛守礼首先站出来反对,高拱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再这么折腾几轮,怕是在回京的路上,人就没了。 兵部尚书谭纶也立刻出班俯首说道:“陛下,新郑公多病,吏治重任,所托非人,万一不测,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怎能寄万乘于有事?” 谭纶这话是万历元年,因为他咳嗽被弹劾时候,言官所言,说他不能胜任工作,现在谭纶握着回旋镖就打回去了。 晋党就是新郑党,当年用朝日坛咳嗽弹劾谭纶的就是高拱门徒,谭纶这个人生性的确豁达,但是那段时间弹劾他,并且让他让位给王崇古的攻讦,谭纶可都记着呢。 王国光出列俯首说道:“臣以为大司马所言极是,臣附议。” 晋党叛徒王国光更不乐意高拱回京了,否则他这个叛徒要如何自处呢? 在朝廷都察院总宪、大司马、大司徒表示反对,也是晋党党魁、浙党党魁明确表态反对。 万士和出列俯首说道:“臣亦不认同此法,新郑公回京,臣要让贤于他了。” 让贤这种事,自古以来就很少,万士和现在可是身居高位,他才不会把位置让出去。 高拱的生死之敌冯保,却是一言不发,目光在廷臣身上不断的流转,他知道张居正今天要举荐高拱,这是提前沟通过的,冯保在找人,看谁支持高拱回朝。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先生知道,朕素来不喜高拱,他欺朕年少幼冲。” 海瑞左右看了看,出班向前三步俯首说道:“陛下,臣自问清廉,恳请陛下委以重任,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眼前一亮,谁说国朝无人可用!这不一把神剑在侧? 之前海瑞就负责鉴定科道言官骨鲠正气,海瑞抓反腐,犹如张飞吃豆芽。 海瑞的骨鲠正气,天下闻名,海瑞的两袖清风,众所周知,海瑞的办事能力,也是经过了实践检验的,徐阶刚致仕,徐党在朝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海瑞还是顶着徐党的压力,把徐阶给查了个底朝天! 海瑞反腐杀贪腐之风,非常合适。 “朕以为是善,先生以为呢?”朱翊钧满是笑意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海瑞只举人出身,恐天下不服。” 张居正当然考虑到过海瑞,海瑞方方面面都合适,唯独这出身不好,天下怕是要议论纷纷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好办,海总宪上次不是说到吕宋郡县化无人可取,可让举人前往?非常功则非常事,就特赐海瑞为恩科进士,特赐恩科进士,这个出身就可以了,都是进士嘛。” “陛下圣明。”张居正再俯首说道。 王崇古回过味儿来了!这怕不是小皇帝和张居正用高拱这个饵在设局钓鱼!这一轮奏对和人事任命,对答如流,这怕是早就排练过的! 冯保这个奸宦阉贼,一直在贼眉鼠眼的看来看去,找的是希望高拱回朝的那些鱼,目标有葛守礼、王国光、万士和等,还有他王崇古! 王崇古本来觉得高拱回朝任事也是不错的,因为高拱真的很会反腐,但王崇古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他现在就靠着办事站在朝堂之上,轻易表态,那就是作死了。 王崇古评价:陛下这一钩,略显生硬。 朱翊钧朱批了张居正的《请择有司蠲逋赋以安民生疏》,也朱批了海瑞总领反贪杀腐之事。 廷议至此结束。 万历四年八月十五,圣旨通传天下,这封圣旨不是文言文,而是极为简单的俗文俗字写给老百姓听的圣旨。 三娘子在入居庸关时,看到了张贴在城门口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首辅先生张居正上奏来说,要免了之前的积欠,咱应了先生的请,所有的积欠都不再追缴,若是有狡猾奸佞的家伙,假托咱的名义,说要追欠,就写信到都察院来,由海瑞海青天亲自处置他们,若是能到京师,咱会让海青天亲自带着你们到咱面前诉说冤屈。” “钦此。” 三娘子看着黄榜上的公文,沉默了许久,因为她在土地庙前,看到了石刻,上面有一样的字。 三娘子素来听闻,大明天子的圣旨,都是俗文俗字,这属于经典了,可是自孝宗以后,这等圣旨就很少见了,三娘子是边外之人,她未曾听闻过这种圣旨。 今天,三娘子见到了。 这封圣旨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小皇帝太擅长狐假虎威了,民间对海瑞的评价是非常高的,都是以青天二字代称,小皇帝直接借海瑞的威风,这就是徙木立信,百姓们可能不信皇帝,不信张居正,不信朝廷,但是还是非常信任海瑞的。 三娘子的心情立刻不好了,她这次入京来,是代表俺答汗和大明谈判马价银的! 大明越强,这马价银越是难谈,大明的朝廷到底抽了什么风,怎么变得这么多? 三娘子这是今年第二次入京,朝鲜使臣李后白和尹根寿看到了三娘子再次入朝,大感惊讶,作为大明孝子,朝鲜入朝和大明地方一样,一年来个十次八次不稀奇,可是三娘子作为北虏使臣,这一年来两次,实在是闻所未闻。 陈学会接待了三娘子,次日就开始了严肃的谈判。 “大明苛责过甚了!俺答汗是大明册封的顺义王,这是好听的,难听点,就是大明的看门狗,看得是瓦剌人不能入寇,这几年边方无警,现在就要削减马价银了吗?我们银子又不带回去,只求铁锅、盐巴、布匹、茶叶,朝廷不让我们这些看门狗活,看门狗变成野狗也是咬主人的!”三娘子怒不可遏,面目狰狞无比。 三娘子上次入京,颇为恭顺,这次直接变得面目丑陋的很。 “大明这是背信弃义!”三娘子拍着桌子,指着陈学会,指责大明没有道义。 “你们卖的马,全都是瘦弱病驽,连做驿马都不能用,这是何故?我大明一年给马价银近百万两,就换了两万匹这样的马,这是何等的道理!大明背信弃义?你们这是做买卖吗?” “谈生意就是谈生意,什么看门狗!你们说的好听,养条狗还知道叫两声,你们入寇劫掠那是犬?根本豺狼虎豹!”陈学会也是丝毫不肯相让。 三娘子长的再好看,面色狰狞的时候,也是悍妇,她不停的拍着桌子说道:“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我们卖的马虽然称不上良驹,但绝对能用于驿站,贡市之内的官吏苛责极其严格!瘦弱病驽一律不要,等下,等下,马价银百万银?” “我们一年所获,也不过二十万两罢了!你这一张嘴,哪怕是虚数也不能翻五倍之多!” “二十万?”陈学会面色惊诧。 “一百万?”三娘子满脸疑惑。 王崇古略显尴尬的喝了口茶说道:“喝茶喝茶,消消火。” 万历四年和万历十年,一共两次免积欠,都是张居正主持的,钱粮逋欠,原非小民,尽是势豪奸猾,影射侵欺以致亏损常赋,也是张居正的原话,其实明朝的各种文集里,很少有人分析权豪缙绅这个社会阶级的积极作用和消极作用。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九章 当大明的看门狗,岂不是能吃到骨头? 张居正给小皇帝讲过大明的政治结构,这种政治结构自古以来都是一模一样,张居正说这是郡县制的必然。 朱翊钧将大明的政治的基本特点总结为:层层发包的任务下达、预算包干的财政干预和结果导向的考核监察,这三个维度就是大明最为典型的、最为基本的政治特征。 这和大一统、集权的概念是完全相反对立的,而又具有统一性。 大明的帝制制度设计之下,离开了皇帝完全无法正常运转,因为皇帝拥有决策权、否决权、干涉权和监察权,但同样地方拥有着极其恐怖的自由裁量权,或者说是事权。 皇帝管元辅、元辅管次辅,内阁管廷臣,廷臣管六部京堂衙门,京堂衙门管天下巡抚、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省道一级三司使和巡抚巡按管各府,各府管各县。 这就是大明朝最典型的,下管一级,也只能管到下面一级,这就层层发包任务下达的基础。 而京堂拥有的就是人事任免权,并且现在逐渐建立以结果导向的考核监察。 你完成了朝廷派下的任务,你就升官,你完不成朝廷派下的任务,考成法给你打个下评,草榜上你就是个无能之辈,张榜填名之后,会丢官,更有可能被追查。 考成法,就是以结果为导向的考核监察制度的补充,在这之前叫京察大计,而六册一账就是预算包干的财政干预,在此之前,大明实行的是哪里有窟窿哪里堵的四面漏风记账法。 以宣府大同段长城为例,朝廷一共给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多了是你的,少了你自己想办法,朝廷派出兵部阅视左右侍郎,对长城鼎建进行监察,你没建,建的不好,就要追责,责任到人。 如果按照这个基本政治特征去俺答封贡,就会发现很有意思的事儿。 王崇古上奏说罢兵言和,朝廷同意了王崇古的意见,王崇古报了一个一百多万两的数儿,朝廷觉得这个买卖不亏,就预算包干财政干预,给王崇古银子,只要把这个事儿办妥了,多少都是由王崇古一人担责。 这么一看,王崇古吃了朝廷的银子,吃了北虏的马,是非常符合基本行政特征。 毕竟俺答汗的确没有再扰边了,王崇古完成了朝廷赋予他的安边任务。 账的确可以这么算,因为当时大明真的打不过俺答汗,总兵不断阵亡,出塞作战就是死,俺答汗拥有进攻的绝对优势,那么对于朝廷而言,一百万两安定边方,不是不可以接受。 账也不能这么算,因为时代在变,自从李成梁拔了古勒寨之后,大明正在逐渐恢复出塞作战的能力,再想吃朝廷的银子,朝廷可不答应了。 王崇古是什么时候不再动这笔银子的? 从他被张居正轰出了文华殿回到了宣大填补窟窿的时候,他就在尽心做事了,时间在推移,朝廷正在恢复庆赏威罚的能力,再依寇自重,那是要死人的。 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甚至王崇古的堂弟王崇雅都不肯放弃这些到手的钱财,吃下去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但是在和皇帝的斗争中,族党一败涂地,这和族党把决策权完全交给了一个蠢货有极大的关系。 万历皇帝为太子从隆庆四年就开始出阁读书,朝臣们的评价很低,尤其是高拱,也是基于这个基本逻辑,不能把绝对的决策权交给蠢货,张居正则认为可以把万历皇帝培养的不那么蠢。 大明清理族党,吃了一顿夹生饭,清理晋党的最佳时机,应该是戚继光在把土蛮汗彻底赶出了大鲜卑山以东的辽东地区,让土蛮汗和俺答汗直接冲突,这样就不是一顿夹生饭了。 而由张四维主导决策,发动的大火烧宫,烧不掉皇帝也要烧掉三娘子入朝觐见之事,这是个愚蠢的决定,是不弘不毅的最终结果,对于族党而言也是一锅夹生饭。 族党还没完全准备好,没有收买大多数的官僚、收买将领、庶弁将,塑造出一种朝廷苛责族党,我们不得不反的共同认知,甚至连贪墨的银两、粮草、马匹还没有转化为战斗力。 王崇古这个亲舅舅都抛弃了族党。 因为王崇古很清楚的知道,和皇帝支持下、戚继光统领的京营,比拼战斗力增长这件事,本身就非常的愚蠢。 就族党这个以特权经济为核心凝聚力的利益共同体,就从军饷度支上,西北族党愿意给困于粮饷的军兵,哪怕是一点点的好处吗? 结果和王崇古预料的一样,张四维什么都没做到,烧死皇帝本来就很难,成功率远低于溺水,而朱翊钧最过分的就是,让三娘子在地基上觐见。 张四维带着晋党一起倒霉。 王崇古看着陈学会和三娘子投来的怀疑目光,只能以喝茶来缓和一下气氛,这钱,他拿过,隆庆五年、六年,万历元年,这钱他后来不再拿了,万历二年、三年、四年。 “后来,这钱我都没有拿了,都被张四维他们拿走了!”王崇古被目光审视,终究是有些恼羞成怒,为了自己争辩了一句。 “三娘子你既然入朝商议马价银,那就好好商议,陛下已经赦免了我的罪行,你就是告到陛下面前,也没用,别想用这个作为谈判的条件!”王崇古申明了他已经被赦免过了,按照一罪不二罚的基本规则,陛下不会继续追究与他。 有些事最怕的就是对账。 王崇古本质上是个买卖人,他喜欢细水长流,而不是一竿子买卖,果然现在一对账,露馅了。 议价开始了,王崇古作为循吏,他对议价部分格外看重,那真的是分毫不让,最后形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以上等马六银五钱、中等马四银七钱的价格,每年提供五万匹马,上等马最少要两万匹这样一个结果。 下等马朝廷不要。 大明朝廷的马价银支出为二十七万银,对于大明而言,一岁节省开支七十多万两白银,而对于三娘子而言,这次入京,获得了更多的白银。 三娘子说的二十多万两白银,包括了边贸收益,马价银对于俺答汗的进项而言,是增加了。 大明购买羊毛的价格也还算厚道,每年俺答汗能从大明用马匹和羊毛交换到价值五十多万银两的货物。 “我很好奇,为何三娘子每次边贸,都不带回去一些金银珠宝、玉石丝绸等物?”王崇古在谈判的最后,知道三娘子的带货清单,是有些疑虑的。 三娘子的清单上,没有金银珠宝玉石之物,连丝绸都没有,都是些锅盐布茶,这已经好多年了,三娘子在大明带回去的东西,没有奢侈享受所用,哪怕是皇庄力推的国窖、太师椅等物。 三娘子也就带回去几瓶国窖,那还是皇帝赏赐的。 三娘子却没有立刻答话,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的计算着这次入京的得失。 “我倒是喜欢,但是带回去的话,草原人就过不了这个冬天了,你们那些夜不收,每年都要烧荒,烧的草原根本无法过冬!塞外的白毛风之惨烈,岂是关内人可以想象的?”三娘子合上了自己账本,大明很赚,草原也不算太亏。 北虏喜欢南下劫掠,大明喜欢出塞烧荒,一烧就是一个秋天,这种互相伤害,是非常致命的。 俺答汗倒是打赢了,但是烧荒从来没有停止,草原也是损失惨重,隆庆五年,冲突以俺答封贡结束了,战争进入了间歇期。 北虏不再南下,大明不再烧荒,算是都安稳了下来。 三娘子靠在椅背上,满是无奈的说道:“白毛风刮起来的时候,天地倒悬,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人畜在长生天的愤怒,白毛风下是一样的,每年草原上都有些部族消失,漠南稍微好些,大漠以北的瓦剌和林,到了冬天的时候,所有人都挤在一起过冬。” “最外面是老人,再往里面是妇女,再往里面是孩子,最里面是成丁。” 三娘子说的是草原过冬,她的语气并不激烈,也很平静,似乎在陈述着一种司空见惯的事儿,这就是草原人过冬的法子,先冻死饿死老人,再冻死饿死妇孺,最后成丁也被冻死饿死了,这个部族就被抹除了。 草原上,每年都要消失很多部族,成为草原的养分。 三娘子是大明金国的使者,大明对边外其实并不是很了解,她之所以说这些痛苦之事,将伤口撕裂开来看,是为了博得同情,也是说明她主和的坚定立场。 三娘子这番说辞,可以博得大明的同情,而且这种同情会有实质性的好处,大明或者说历代中原大一统王朝,始终都一种劣势,高道德劣势。 大明从君王到黎民,在当下这个世界,道德操守,是远远超过了任何蛮夷的。 高道德是一种劣势,也是一种优势。 “你们不会建城吗?建城了,城池的抗风防寒远比毛毡要强。”陈学会有些奇怪的问道。 草原不是没有适合建城的地方,北元就在大鲜卑山两侧、阴山附近建城,至元七年汉世侯陈斡罗万户,上书给元世祖忽必烈,建应昌城邑以居,后来草原建城也很普遍。 比如大宁卫在洪武、永乐年间,有大宁塞外九十城之说。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北虏越活越回去了。 “建了城,大明军就来了。”三娘子摇头说道:“土蛮汗就很喜欢大宁卫,一年四季都在大宁卫赖着,这不被戚继光给抓到了,赶到了全宁卫那个地方吗?” 三娘子说的是一个普遍事实,草原和大明的交锋中,草原是没有资格建城的,因为一建城,大明知道了塞外草原的聚集地,一定会拔掉,就像是古勒寨那样。 大明要是能抓到俺答汗的金顶大帐在哪里停留,西北也不会打这么多年,打也打不赢了。 “长生天赐予我们马背上生存的能力,让我们控弦张弓,可是长生天没有赐予我们生活,让我们缺少锅布盐茶。所以是我在这里。”三娘子的拥趸是铁杆的议和派,而且数量绝对不是少数。 “其实我们也有一种比较极端的声音,部族有些人比较羡慕宣府、大同的卫军,将老爷们的确把军兵当牲口使唤,但是宣府、大同,不需要每年拿五万匹马、六万袋羊毛,就可以换到朝廷超过两百万的军饷。”三娘子这话没说完,她那句看门狗,可不是她自己胡说,而是一种普遍的认识。 大明金国这个概念本身,还是大明给的,所以大明金国的臣民们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自我身份判定的疑虑,大明金国到底是大明的金国,还是大明的敌人呢? 三娘子这个极端的声音的后半段是:为何不直接内附大明,把大明金国变成大明的边方,岂不是不用辛苦放羊放马,也能获得朝廷的粮饷?这对大明也有的赚,西北边方不用宣大每年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三十八万石粮料来维持。 而俺答汗为了黄金家族的荣光,不肯推进这一进程! 王崇古知道这个话题,不能谈下去了,便直接拂袖而去。 三娘子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大明金国要用马匹羊毛才能换到五十万银,而西北宣大两地,整天吃败仗,还能拿两百多万两银子,大明军费统共六百四十万,宣大直接拿走了两百多万,即便是砍到一百万银,还有一百多万两! 就凭宣大是大明的边镇,那我大明金国成为大明的边镇,看门狗,岂不是也能吃到骨头? 三娘子收到了一份请帖,这份请帖,不是晋党、楚党、浙党,而是东林九老之一的孙继皋。 三娘子看到这份请帖,最终没有赴约,这个孙继皋是万历二年的状元郎,却被小皇帝叫到跟前辩经,被小皇帝无情击败,状元郎和小孩辩论,却说不过,这么一桩奇闻,三娘子在塞外都知晓了。 孙继皋作为状元辩不过小孩这件事,也被带到了泰西去,连费利佩二世都听高启愚谈到过这件趣事,高启愚借着这件事,为自家皇帝是明君做注脚。 高启愚在德意志、法兰西、尼德兰、英格兰大旅行,大抵也要把这个故事带到这些地方去。 三娘子是进京议和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视线之中,此时胡乱动作,会影响议和大计,而且三娘子也深知大明读书人的做派,不务实,专门务虚,和他们谈,也谈不出个结果来,不如不去。 大明务实的人,只有首辅张居正这一波人,王崇古之流更像是言利聚敛之臣,也算是务实的一种。 唯独这些务虚之人,实在是难以沟通,他们的思维方式太过于古怪,比如吴兑、方逢时、张四维、王崇雅之流都是这样的人,三娘子之前就跟这种人打交道,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儿,能被这帮人办得复杂至极。 和贱儒谈,是谈不出结果的。 务虚贱儒的最典型特征就是为了谈而谈,却从来不谈什么实际的事儿,空话套话,似乎只要一个阵营就可以了,任何利益冲突的事儿,都是今夜阳光明媚糊弄。 可是,钱、粮、铁锅、盐巴、布匹、茶都是利益。 她之后又去了永定河畔的毛呢官厂,参观了一圈,看到官厂附近聚集的大量百姓,她是有些羡慕的,她知道朝廷这个买卖一定会做下去,这就够了。 朱翊钧接见三娘子之时,不在地基之上,如果还在地基上接见,大明新任礼部尚书马自强就该自杀谢罪了,接见的地方,在文华殿偏殿。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根钢制长管,长管之上,带照门、准星。 眼睛、照门、准星,对在一起就能形成三点一线用以瞄准。 三点一线,也是度数旁通的结果,三点只能确定一条直线。 再加上铳托和铳机,这就是一根鸟铳。 这是大明新造的火铳管,朱翊钧对这种管材非常满意,这不是无缝钢管,只是将造炮的内冷技术运用到了铸管,就是个半成品,之后再以铁挺一条大如箸者为冷骨,开始渗碳锻造,锻造完成之后,再以四棱钢锥如箸大者,透转其中,使极光净,则发药无阻滞,再以钢锥镗削膛线,用以让铅子旋转,更加精准。 戚继光说的很明白,膛线的出现主要是为了方便清理火铳内壁而设计,后来发现,这玩意儿的妙用。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三娘子行大礼,看着文华殿偏殿分区安置的种种物件,眉头紧蹙,尤其是那七个橱窗里放着的一堆书籍。 这里很多物件都有被使用的痕迹,显然,这不是摆出来给人看的,而是小皇帝真的在用。 “免礼。”朱翊钧示意张宏将一根火铳管递给了三娘子说道:“戚帅刚弄出来的好物,以前大明一年只能锻造一万支火铳,现在大明一年能造五万支了。” 三娘子拿到了火铳管,清楚的知道这是什么! 她也有火铳,还是从吴兑私宅里顺走的一支很精美的火铳,这个东西粗制滥造,但它是个胚子,只需要锻造一番就是强大的火铳了。 “陛下,好仁之君,必能王天下,则欲王者,惟在强仁而已!今日观陛下身边皆是聚敛、好兵之徒,孟子有云: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 “天有好生之德!汲汲然举行仁政以爱养生民,然后人心可收,王业可致!”三娘子看着手中的火铳管,劝小皇帝行仁政,不要误入歧途,在歧途之上越走越远了,回头是岸! “不是…若是言官这么跟朕说也就罢了,忠顺夫人乃是边外之人,就不要谈这个了。”朱翊钧直接被逗笑了。 三娘子说皇帝身边都是聚敛、好兵的人,这是不修仁政,应该高举仁政的大旗,休养生息,收拢人心,维护统治。 三娘子也知道味儿不对,但是她实在是没招了,只好拿出了务虚那套,结果皇帝根本不吃这套。 她想了想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啊,大明仗火器之利,殊不知这火器到了雨天就不能用了。” 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朕习武,弓箭到了雨天也不能用,你们北虏夏秋入寇,我们大明冬春进攻,彼此彼此嘛,都会挑选利于自己天时的时候。” 三娘子发现了,这小皇帝是不好糊弄的。 “忠顺夫人,朕让你看这火铳管,就是告诉你,也让你告诉边外之民,大明振武之心,这不是先生、戚帅二人,朕在支持他们,朕本身就习武,这也是一种支持,莫要自误。”朱翊钧的语气平静,但是话里话外都是威胁。 大宁卫的纷争对于俺答汗来说,可以坐山观虎斗,但是接下来的战争,俺答汗就该如坐针毡了。 大明旨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将土蛮汗完全驱离辽东,左翼无论是和右翼合流,还是趁机南下威逼朝廷,那都不是朱翊钧想看到的。 朱翊钧希望大明和俺答汗的冲突,矛盾激化,能够在朝廷复套的时候点燃。 不过,他已经吃了一碗夹生饭了,如果俺答汗非要让小皇帝吃第二碗夹生饭,那朱翊钧也不介意。 京营扩军十二万,防的就是夹生饭吃不下去。 “命妇遵旨。”三娘子也不再逞口舌之利,面色凝重的说道。 “忠顺夫人屡次奔波,边衅渐止,圣母仁慈,说忠顺夫人不易,今日赐如意一对,大氅一件,朕赐尔火铳一支,好自为之。”朱翊钧示意冯保恩赏,下面的人已经谈完了,朱翊钧就是走个流程,例行赏赐。 “陛下,若是顺义王愿意内附大明,可能换到边外百姓安定?”三娘子谢恩之后,突然问道。 “朕听戚帅说,忠顺夫人读矛盾说?”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读过。”三娘子点头说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还没打够,再打几次,直到一方彻底认输才能达到冲和的状态。” “陛下圣明。”三娘子叹了口气,朝廷在扩军,在征战,战事仍然会发生。 朱翊钧还赏赐了三娘子一个纽伦堡蛋毫表,这个表可以精确计时,算是额外的加赐。 大明国姓爷泗水伯殷正茂,带着部署到吕宋总督府的五桅过洋船,出现在了马尼拉的港口。 在这艘大船到港的时候,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和奔走相告,马尼拉所有人,全都云集到了港口,当看到了大船停泊,殷正茂站在船头时,所有人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人声鼎沸。 殷正茂离开了马尼拉,所有人都知道殷正茂去领船了,具体能不能领得到,所有人都心里打鼓。 领到了。 张元勋被两广总督凌云翼搬去当救兵了,所以接船的是邓子龙。 邓子龙看完了朝廷的敕命,疑惑了很久才说道:“果然,和我们的猜测是一样的,殷部堂果然是皇室流落在外的朱家人啊,这都是国姓爷了!” “莫要胡说!”殷正茂扶额,这个梗,是彻底过不去了。 “红毛番的大船到港了没?”殷正茂比较关切这个问题,今年的大帆船,比往年来的更晚一些。 “到了,也没到,安东尼奥已经到了,见面再说吧。”邓子龙看了一眼罗莉安,叹了口气说道。 安东尼奥的神情落寞,而且酒气熏熏,经过邓子龙的复述,殷正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安东尼奥有五条大帆船,去年来了三条,两艘差点迷航,而这次来了三条,两艘彻底消失在无垠的大海之中。 一条船被突然凸出水面的巨浪给直接腰斩,救回了一些海员,而另外一条船,则是迷航了,缺少舟师的船,在海上迷航,等于宣布了死亡。 诡浪,在泰西的文化中,是海怪喷出的水柱,是一种风平浪静之下,突然的、平白无故的出现的一种十丈高的诡异巨浪,来得快,去得快。 安东尼奥的情绪一直不是很高,在看到了大明的五桅二十一帆面的过洋船的时候,安东尼奥终于恢复了清醒。 “这艘船,去年还停留在松江府的船坞里,今年就到了殷总督的手中吗?”安东尼奥惊骇无比的看着五桅过洋船,他想起了去年他进献了一大堆的农作物,大明皇帝非常高兴,最终赞同了对安东尼奥的投资和支持。 而这条船,大明皇帝答应过,卖给安东尼奥。 殷正茂站在栈桥,看着那条五桅过洋船,满脸笑意的说道:“是的,你如果想买的话,得去京师,求得陛下的诏书,大明船坞在建十二艘五桅过洋船。” “真的吗?真的是解了我烧到眉毛的急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燃眉之急。”安东尼奥太庆幸去年入京献出宝物了,能从大明买到船,是一件幸运的事儿。 远洋航船必然要多艘船,分摊风险,最重要的白银,在他的旗舰上放着,他有钱,没船,就是这段是他最困扰的事儿。 当看到了五桅过洋船的时候,安东尼奥心情变得极为愉悦。 比大帆船更为先进的远洋船。 昨天在群里晒了一个截图,说的就是大明金国的商贾,把自己称之为大明的看门狗。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章 拿着我的银子,离开我的船 安东尼奥看着那艘五桅二十一帆的过洋船,而他即将拥有两条这样的船,那是他用自己赚的白银换到的,他再次看到了希望。 “令我感觉到奇怪的是,这艘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安东尼奥看着雄伟的帆船,眉头紧蹙的问道。 大明皇帝胆子好大! 安东尼奥不能理解,这艘船是大明封舟和夹板巨舰改良而成,尤其是那一排排的火炮,着实是看得心惊胆战,他不明白为何这艘船出现在了吕宋。 “我的问题殷总督可能没有听明白,吕宋对于大明,就像是佛得群岛对于西班牙和葡萄牙,佛得群岛、佛得角已经完全自由了,很难想象,大明的宫廷为何会决定在吕宋布置如此强大的火力,大明的皇帝,难道不害怕吕宋总督和红毛番、倭寇、黑番、亡命徒们联合在一起,侵略大明的沿海地区吗?” “我们很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佛得角的海盗不断的侵扰港口,比如杜盖·特鲁因,他本来是贵族,后来成为了海盗,和法兰西人一起攻占了我们的港口,索要赎金,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安东尼奥不相信大明朝廷不会有这种顾虑,但是大明的决策,这艘船已经在马尼拉部署了。 自由的佛得角是完全没有任何规则的自由,这种自由真的是自由吗?可是自由有了规则,那还是自由? 殷正茂沉默了片刻的说道:“朝廷对我的要求其实并不算高,阻拦红毛番对大明海疆的侵蚀,防止红毛番和倭寇、亡命之徒凑到一起给大明带来麻烦;在缉私事上和大明配合,防止偷税与走私;而我做的更好,招揽了不少的海寇,在吕宋安顿,甚至还承担了朝廷流放罪犯的职能。” “要做到信任别人,首先要自己足够的强大。” 殷正茂收到皇帝的行政分包任务包括了军事、经济、文化和政治,而他很好的完成了这些分包下来的任务,甚至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自己想办法让大明的海疆安定下来,他做了这么多,自然要获得朝廷的信任和恩赏。 “做好了庆赏,做坏了威罚,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殷正茂说完,自己就笑了。 建功立业的国姓爷不信庆赏威罚,就像是大明的刑部尚书王崇古不相信有律法。 安东尼奥摇头说道:“你说的没错,道理上来讲,是这样没错,可现实是,现实没有正义。” 安东尼奥这一辈子周游列国,见到了太多太多的事儿,他不相信正义,而且就他观察,大明也没有什么正义可言,正义更像是个游戏规则,包装出来让人相信的美梦,善于利用游戏规则的人,才能如鱼得水。 邓子龙思虑了片刻笑着说道:“船长,其实我们殷部堂是流落民间的宗室子弟,这次回京,就是去认祖归宗了!这次回来直接改姓了!” 安东尼奥眼前一亮,不住的点头赞同道:“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合理了。” 殷正茂也没有再反驳,因为他已经是朝廷认证过的国姓爷了。 “现实没有正义。”殷正茂重复了一遍安东尼奥的话,颇有些感慨,大明也普遍存在这个问题。 事实上不止一个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就挑唆他自立为王,而且人数并不少。 两广倭患四起,两广总督李迁不能安土牧民,殷正茂临危受命,来到两广,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海寇直接骑着殷正茂的脸一顿输出,他打赢了,平倭荡寇,安土牧民,他都做到了。 隆庆五年五月,权豪缙绅把持广东到广西的盐,殷正茂的变盐法,从广东到广西官运盐贩卖,从权豪缙绅手中虎口夺食,广西官运,让广西人第一次吃到了平价盐,也让广东盐丁第一次拿到了应得的报酬。 万历二年,他消灭了最后一股倭寇。 而这次殷正茂回京,就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弹劾他的奏疏,那些科道言官们将他渲染成为了一个钻刺贪虐之徒,殷正茂只承认自己贪,他贪是为了养客兵,不养客兵不能平倭,养客兵朝廷分文不给,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 但是殷正茂也能体谅朝廷的难处,因为朝廷真的没有,国帑内帑连老鼠都养不起,真的没钱给殷正茂平倭荡寇。 殷正茂只能鱼肉缙绅了。 弹劾他的奏疏在快速减少,请他回去的奏疏反而越来越多,凌云翼现在成了两广缙绅的心腹大患!连殷正茂的名声都好了很多。 殷正茂非常能干,可是在朝廷眼中,他还是个钻刺贪虐,若非皇帝让他吕宋来,事情会如何演变? 张居正因为担心殷正茂有藩镇之心,会不再支持他,而言官们的攻讦,让他难以招架,最终被雪藏,更差一点,像胡宗宪一样,成为朝堂倾轧的牺牲品;而为大明征战数年,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大明客兵,可能要就地解散,这些客兵摇身一变,从大明的忠骨良臣,变成威胁大明海疆的海寇。 还有什么,比拿起刀对准昔日袍泽更残忍的事儿吗? 海寇再起,恶性循环就开始了,大明的海寇越剿越多,越剿越强。 现实没有正义,这是一句至理名言,理应如此却不会如此的事儿,时常总是发生。 应该履行朝廷政令的官僚成了私门的喉舌和鱼肉百姓的利器,缙绅不是安土牧民,而是向下朘剥,皇帝本应该励精图治,却沉迷于奢靡享乐,衙役本应缉盗平寇,却变成了市狙衙蠧,傅以羽翼,恣吞良善。 天下总这样,本该如此却从不如此。 “殷总督,我很迷茫。”安东尼奥因为两艘船的损失,十分懊恼,也因此产生了一些迷茫和对人生之路的疑惑,他需要人解惑,他觉得殷正茂是个很好的求助对象。 殷正茂满是笑容的说道:“我又不是你的神父。” 殷正茂很了解泰西的文化,这种求助于神父是泰西一种很普遍的现象。 “我不知道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安东尼奥颇为无奈的说道,的确,殷正茂不是他的神父,没有任何理由为他解答人生的疑惑,但是他实在是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了。 “那就从费利佩二世为何不能做皇帝说起吧。”殷正茂还是决定为安东尼奥解惑,一方面大明皇帝是安东尼奥的投资人之一,虽然这些投资,都需要真金白银来换,比如武器、比如海船,比如特权贸易。 另一方面,殷正茂之所以肯解惑,是因为安东尼奥带来了大量的农作物献给了陛下。 这些农作物对丰富大明的农业结构,有着重要的意义,国姓爷在京师看到了宝岐司培育良种,也看到了大明不断垦荒,播种番薯带来的积极作用。 还有一方面,安东尼奥每年带着船来到大明,将大量的白银输送到了大明,为大明的一条鞭法注入了动力,也解决了部分大明钱荒的难题。 殷正茂颇为确切的说道:“费利佩二世是日不落帝国的王,他的船队征程遍布整个新世界,但是他依旧不是皇帝,只是国王,因为他仍然不能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矩,让治下疆域稳定运行的规矩,这就是费利佩二世不能成为皇帝的原因。” “皇帝,caesar(凯撒),我认为这一拉丁语翻译,更加精准,不仅仅是征伐,更是礼法纲常。” “我不明白。”安东尼奥再次摇头,他完全没听懂殷正茂分析费利佩二世不能做凯撒,对他人生有怎么样的指导意义。 殷正茂看着安东尼奥说道:“你做的事情是对的,不是全无意义的,你在泰西被平民所爱戴,所拥护,但只有平民没有实力,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 “贵族也好,宗教也好,费利佩二世的实力对于你而言是一个不可翻越的大山,你需要不断的增强你的实力,平民拥有力量,但是这些力量,需要用更加有效的手段,才能将其体现出来。” “更加明确的说,你需要更多的火铳、更多的火炮、更多忠诚于你的基层军官、更多训练有素的军士,否则你和费利佩二世争夺小佛郎机,只会被费利佩二世当做战利品给斩首示众,成为他武功赫赫的佐证之一。” “你如果有两万人,他就需要思考平定你的代价,如果你有五万人,他就会踌躇不前,如果你有十万人,他会承认你是小佛郎机的国王!” “力量,要掌控在自己手中!” 殷正茂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在安东尼奥面前攥紧了拳头。 安东尼奥没听明白,但是罗莉安听明白了,其实殷正茂所言所语总结来说,订单,赶快下单,安东尼奥,打钱。 一艘五桅的过洋船最起码需要十五万两银币,而配套的军械等物,又要五万多两,最后武装这只过洋船,安东尼奥要付出更多的白银。 罗莉安只能说,殷正茂不愧是大明的读书人,要订单还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殷正茂也不是在诓骗安东尼奥,这个私生子想要争夺葡萄牙的王位,没有军队,只有平民的支持,只会被枭首示众。 殷正茂在吕宋其实也非常的忙碌,吕宋也变了模样,之前的红毛番堡垒的水门并没有被封堵,而是以伸出海面的炮台所笼罩,这样一来,想要复刻殷正茂一力降十会的战法,已然不可能。 之前城内没有任何的排水渠,甚至连厕所都没有一个,现在,地面泥泞的状态也发生了改变,铺上了青木,修建了澡堂和厕所。 殷正茂对泰西人不洗澡非常反感,泰西人的腺体的那个味儿,实在是太冲了。 殷正茂处置着吕宋种种事宜,他在吕宋种植了大量的棕榈、甘蔗,吕宋的支柱产业就是油和糖,而这两样都是大明急切需要的东西,他也在开发新的支柱产业。 棕榈树的种植规模已经扩大了十二万顷,而甘蔗的种植面积,扩大到了二十三万顷,他不断的招揽走投无路的百姓来到吕宋谋生,到地方就分田,说到做到。 殷正茂处置完了最后一本公文,这是一个小案子,吕宋大明街两家商贾发生了纠纷,这种纠纷越来越多,这不是说吕宋的治安在变差,而是过去吕宋人根本不信任总督府,之前民间自行火并处置的纠纷,被拿到了衙门找裁判裁决,所以才显得繁忙。 之前的商贾发生冲突,通常的解决办法,是各自带着人打一架,小架打完,输的那一方必然不服气四处找人为了找回场子,从打小架变成打群架,打群架甚至可能演变成整个吕宋的动乱,口角之争升级成为群架比比皆是,吕宋这地方,就连马尼拉都是如此,每年动乱都要来上三四遍。 殷正茂的总督府到了之后,商贾们终于学会了找裁判裁决,而殷正茂亲眼看到过,两个昨天还在对簿公堂的商贾,今天就在酒楼里喝的酩酊大醉。 一个书生求见,殷正茂放下了笔,看着面前的人,他是来自广州电白陈成毅。 这个人是广州的举人,入京赶考三次未能中式,为了做官,这位举人来到了吕宋,九年期满,他会获得特赐恩科进士,而后回京。 殷正茂不怕来到岛上的是只务虚的蠢货,务虚的蠢货,根本不会来孤悬海外的吕宋。 “殷部堂。”陈成毅十分恭敬的见礼,殷正茂在两广是个传奇,闹了好多年的倭患,被殷正茂四年平定,无论权豪缙绅们怎么给殷正茂泼脏水,陈成毅和广东百姓,还是很感谢殷正茂的。 殷正茂笑容满面的说道:“免礼免礼,岛上没那么多的大规矩,都是为陛下做事。” “我应该做些什么?”陈成毅有些迷茫的问道。 “你不休息两天吗?坐船过来,可是很累的。”殷正茂笑着说道:“不急不急。” “我家世代海商,倒不是很累。”陈成毅非常确切的说道。 殷正茂就喜欢这种人,一到地方就干活,他让陈成毅负责铜金矿去了,吕宋岛上有金矿和铜矿,而开矿需要人来组织调度,陈成毅能不能干,几个月就知道了。 陈成毅并非务虚之辈,他就是考了很多年进士没考中,考进士不仅仅需要学问,还需要名师,陈成毅家里还算富硕,但确实是找不到名师,二十岁中举,三十多岁了,三次都落榜之后,陈成毅还是想做官,就跟着到了吕宋。 陈成毅直接就被殷正茂干懵逼了,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殷部堂让他开矿,他真不会… 殷正茂给了陈成毅一本铜矿开采的官厂志书,就让陈成毅带着林阿凤的卫军上路了,目标地点是帕拉卡兰,这里是马尼拉东边的一个小镇,大约有一万五千口,此地有着大量的私窑金矿工。 陈成毅到地方就知道要做什么了,把这里的私窑变成公窑。 并没有发生战争,林阿凤被招安后组建的卫军,面对殷正茂的客兵精锐时,不堪一击,但是面对这些由低矮的土著人构成的矿工,林阿凤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林阿凤手下的卫军很是高大,这里矿工最高也就到陈成毅胸膛的位置,如此身高差距,真的打起来,卫军必胜,进驻之后,陈成毅开始改进淘金的手段和提炼铜矿。 这里的淘金手段实在是太过于低效了,甚至没有采铜的工艺。 陈成毅并没有执着于淘金,淘金这种事运气太多,远不如炼铜稳定,陈成毅开始了试着改进此地的炼铜工艺。 凡是出产铜矿的山总是夹土带石的,深挖数丈就能够得到包裹铜矿的脉石,这种脉石形状像姜块,而有铜星,亦名铜璞。 将铜璞上的土滓清洗之后,就可以开始炼铜了,而几乎所有的铜璞都有铅。 而炼铜的熔炉很快就烧制出来了,这个熔炉很有趣,有高低两个孔,铜璞在熔炉内融化后,铜会在底部小孔流出,而铅会在顶部小孔处流出,铜锌为黄铜,铜锡为青铜。 陈成毅不打算进一步的提炼,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生产出来的铜锭会运到马尼拉而后送回大明。 条件十分的简陋,陈成毅的铜锭铸造的十分丑,在沙坑上锤个坑就是铜锭的砂模了。 但是再丑陋那也是铜锭,在解决了粗制炼铜之后,陈成毅开始组织百姓种田,棕榈和甘蔗,殷正茂的确让他来炼铜淘金,但是陈成毅是大明人,他对于劝农桑之事非常在意和执着,觉得为官一方,不劝农桑,那还是当官? 有了田,才能有更多人,有了更多的人,才能更好的采铜淘金。 一个个种植园开始出现在了河道的两边,陈成毅时常带着二十多个卫军、两个通事,亲自寻找可垦荒的土地。 而第一批铜料开始起运返回大明,十五万斤的铜料,装进了五桅大帆船上,大量的棕榈油、鱼油、糖,塞满了一整条船。 殷正茂还要测试一下大船的性能,过洋船是要跨过大洋的,所以满载带着货物,也是海测的一种。 同行的还有安东尼奥的大帆船,他在马尼拉买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再次北上。 在松江府新港,两艘大船停泊,相比较之下,一千料的五桅过洋船要比四桅帆船要大了整整一圈。 负责过称抽分的是安东尼奥的老熟人,南京兵备太监张进、松江提督内臣张诚,万历元年,安东尼奥第一次来到大明就是这两个宦官负责称重抽分,而都饷馆海防同知还是罗拱辰,就是那个进项土豆番薯入京,奔走想要抽分洋舶的罗拱辰。 松江总兵陈璘、松江巡抚汪道昆也赶到了港口。 每年洋舶抽分都是一件大事,这可是天子南库的象征,海税入京国帑内帑对半分。 “什么国帑内帑,都是皇爷爷的钱,每年都要分,着实麻烦。”张进甩了甩袖子,抽分洋舶,是当初张诚和罗拱辰扛下来的雷,先斩后奏。 张进不太明白,陛下、先帝、嘉靖皇帝为何要把国帑和内帑分开,在他看来,所有的钱粮赋税都送到内帑,朝廷取用就问陛下要就是了。 这才是皇帝。 皇帝生财有道,搞点生意,除了皇庄的买卖外,还要跟国帑分账,宦官们自然不满,那都是陛下的银子! 张进的这个想法,碰到了明主,就显得很有道理,但若是碰到了只进不出貔貅般的皇帝,又该怎么办呢?银子都入了宫,皇帝都把银子赏赐给了艺人,开个鳌山灯会就赏十几万两出去,大宁卫打一仗也就是这个数目。 张诚则是笑了笑,国帑和内帑分开,是一个长期斗争的结果,绝非一朝一夕形成的,这是皇帝和臣子不断妥协斗争的最终产物,宦官其实在皇权和臣权的斗争中,处于一种爪牙的地位,并没有太多的决策权。 文人天天骂宦官阉贼误国,嘉靖、隆庆年间的阉贼,都很恬静,也没见大明蒸蒸日上。 大明是一个系统,当大明以俯冲的姿势向下滑落的时候,这个系统里每一个肉食者,不分彼此,都是罪人。 安东尼奥又看不明白了,大明的大船卸下来最多的货物是铜锭,而不是更加珍贵的黄金,吕宋岛上至少有三处可以淘金,可是殷正茂似乎更执着于开采铜矿。 “一共十五万斤的铜料,可以铸造2000万枚铜钱,按照大明的计算,就是2万贯,2万两银子,费了这么多的功夫,就为了这么一点铜钱吗?”安东尼奥询问着老熟人罗拱辰。 “船长在泰西被平民所拥戴,看起来更像是一种争夺王位的设定,并不是真的爱惜平民。”罗拱辰的话并不算客气,大家都是熟人了,客套就免了。 “你!你!你…血口喷人!”安东尼奥真的急了,连成语都用出来了,他作为贵族真的已经很关注平民生活了。 罗拱辰笑着说道:“因为铜钱是大明百姓要用的,金银是肉食者用的,元辅先生的主张,向来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陛下不是不关注白银黄金,但同样,小民,也是要花钱的,铜钱就是专门给小民用的,所以陛下才更留心铜锭。” “原来是这样,明白了。”安东尼奥恍然大悟。 “这位内侍官,我今年还能去琉璃塔吗?就看一下就满足了,若是看不到那座塔,就像是没有来到大明。”安东尼奥向着兵备太监张进申请参观报恩寺琉璃塔。 “额,可以,还是只能在外面看。”张进答应了下来,他其实不太理解,安东尼奥为何对那座塔的执着。 在安东尼奥眼里,那座塔就是神迹,就是他心目中文明的象征,费利佩二世见到琉璃塔的画,一直要求在他的行宫建一个一样的,但是费利佩二世的秘书告诉他,做不到。 大明修建琉璃塔动用了二十多万的军民,整整建了十几年才落成,新世界交易之家的塞维利亚一共才十五万人,怎么修建? 大明对于琉璃塔的感官是非常复杂的,琉璃塔建造的目的是永乐年间成祖文皇帝为了纪念他的母亲马皇后所建,自从开始建造,就是反对声不断,苛责民力、铺张浪费、奢靡无度之类的话,层出不穷。 成祖文皇帝龙驭上宾后,那座塔因为风力舆论,甚至有三年多时间,无人打理。 安东尼奥心目中的神塔,每年大帆船到港,安东尼奥都是抱着朝圣的心态前往,看一眼就确信自己真的到了。 “大明皇帝答应过我,可以购买大明的过洋船,请问这个承诺还有效吗?”安东尼奥问出了第二个关切的问题,买船。 松江提督内臣张诚笑着说道:“陛下金口玉言,既然答应了,那就是答应了,你可以在这里下订,但是需要你进京一趟,得到陛下的诏书,我们才能交付给你,看到那艘了吗?已经下水了。” 安东尼奥眼前一亮,神情开始变得轻松且愉悦,他大笑着说道:“拿着我的银子,让你的人,离开我的船!” “我要两艘!” 皇帝身边近侍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在大明的制度设计中,宦官的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本人,皇帝本人就是宦官们的立身之本,所以宦官背主的可能几乎为零,立皇帝刘瑾倒的前一天,所有人都没想到刘瑾死的那么干脆。 魏忠贤号称九千岁,兄终弟及的崇祯皇帝还不是说收拾也就收拾了? 大明唯一背主的太监发生在堡宗的天顺年间,曹吉祥谋反,曹吉祥的谋反就跟儿戏一样,但谋反就是谋反了,首辅李贤被砍伤,左都御史寇深、恭顺侯吴谨被杀、怀宁伯孙镗之子被杀。 安东尼奥这次进京的体验,是飞一样的感觉,他坐的是水翼帆船,由海防巡检带着他飞到了天津卫。 安东尼奥一个老船长,下了船脚就开始打摆子,扶着柱子哇哇的吐,差点把胃给吐出去,他瘫在地上,乘坐水翼帆船,是一种全所未有的体验。 晕船这种事,再老的船长也会晕船。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一章 海总宪,朕有个主意 皇帝位在东西方都是非常严肃的东西。 比如大英帝国在完成了日不落的成就之后,就一直寻求称帝,直到1877年,才继承了莫卧儿帝国的法统,正式加冕称帝,二战之后,英国皇帝放弃了莫卧儿帝国的法统,重新变回了英国王室。 法统,是治下所有人在语言、文化、族群、领土、宗教、历史的共同认知。 想获得皇帝的法统,除了通过征战获得生存空间之外,还需要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普遍遵守的制度,而这套制度在大明的语境里通常被称之为礼法。 要做皇帝,首先要有法统。 而法统的第一个基本特征就是纵向的历史稳定性,一套制度至少能够被普遍遵守运行百余年的时间,才能说自己有法统; 第二个基本特征是横向的普遍性,这一套制度要在所辖范围内,被普遍认同,大家都遵循这个制度生活; 第三个基本特征是相对的独立性,不能是依附于另外一个集体存在而存在,我就是我,我因为我而存在; 第四个基本特征是内在的一致性,就是普世价值和共同认知。 内在一致性并不难理解,比如大明在大宁卫取得了胜利,这个法统之下的百姓都为胜利感到欢呼雀跃,唯独族党和贱儒不高兴,因为大明京营越强,族党受到的威胁越大,京营越强,皇帝抓着刀子,这生杀予夺的大权,就完全落到了皇帝的手中。 纵向、横向、独立自主和内在一致,就是法统的基本特征。 而费利佩二世既没有纵向,也没有横向,也没有完全的独立自主,他需要依靠罗马教廷来帮他将分散的领土系在一起,至于内在一致性,低地国家不会因为无敌舰队击败了奥斯曼人而欢欣鼓舞,也不会因为奥斯曼人占领了突尼斯而悲伤。 朱翊钧解构分析了一下法统,他能做皇帝,是因为当年朱元璋塑造了一套符合四个基本特征的大明朝法统,所以他能世袭这份权力,观嘉靖、隆庆年间,就发现,其实这份法统已经不是那么稳固了。 要么革故鼎新修复它,要么彻底抛弃这份法统,建立新的法统。 朱翊钧自认无能之辈,他没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本事,所以就只能在这个烂摊子上修修补补了。 张居正,毫无疑问是大明国家之制的修补大师,既有祖宗成法的再用,也有自己独特的国家之制的理解,属于祖宗成法和革故鼎新集大成者。 朱翊钧解构这一法统,是因为今天的廷议谈到了这个问题。 “先生。”朱翊钧放下了笔,他在御门听政,听政本来听听就好,但朱翊钧插嘴也不是一次两次,作为皇帝,朱翊钧的权力是无限大的。 “臣在。”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日后,反对新政的奏疏,尤其要留意,里面提到的问题也要留心,不是怕被他们抓到了把柄,而是要找到新政的弊病,进一步的完善新政。” 这帮个言官,整天拿着放大镜,放大新政的若干问题,天天有事没事就反对新政,反对并非无效,鸡蛋挑骨头的言官们,其实是可以发现一些问题的。 今天廷议的内容,还是有言官弹劾张居正数十个罪名,这里面有的不值一提,有的可以参考完善。 “陛下圣明。”张居正一愣,露出了一些笑容,陛下已经完全掌握了化敌为己用、不断完善政令的不二法门。 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们,决计不会想到,他们反对新政的若干理由,都会让新政变得更加稳定而强大。 陛下这一套接、化、发,打的是非常巧妙的。 张居正放下了弹劾他的奏疏,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户部和兵部都不是很赞同卖船。” 王国光见张居正廷议此事,开口说道:“大船,我们大明都不够用,为何要卖给红毛番呢?如果我们有十二条五桅过洋船,一条船带1.2万石,一次就可运20万石,明年海运漕粮要达到80万石,只需要跑四趟就够了,一个月时间足够了。” “卖两条,就少两条。” 王崇古斟酌了一番说道:“大司徒,你这个算法不对,漕粮海船主要还是三桅的夹板舰,这才是漕粮运输的主力,五桅过洋船是为了过洋,上次运送漕粮,是为了实验海船的稳定性,过洋船总归是要过洋的,我们现在没有海图,针图,目前过不了洋,那船长安东尼奥可以帮我测试过洋船的过洋能力。” “让五桅过洋船在近海跑船,就像是给蛟龙套上了锁链,大材小用。” 王崇古同意卖船,因为这是一门生意,关于生意上的事儿,王崇古本身家学渊源,而且自己督办官厂,所以他不赞同王国光的保守思想,在生意场上的保守,就是把白银拒之门外。 王崇古一向很大胆,俺答封贡、贡市都是他一力促成的,现在他又在官厂上发力了。 谭纶满脸感慨的说道:“五桅过洋船是战舰,卖给了红毛番,他们必然趁机作乱,伙同黑番、倭寇、亡命入寇,东南沿海的倭乱,实在是让人心有余悸。” “任何可能引起倭患的政令,都应该多加审视后再做出决定。”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不肯再多说一句,防止倭患是大明自开辟之后,就一直存在的政治正确,王崇古就是再想表达自己的意见,在这个问题上只能选择了回避。 俞大猷看所有人都对这个问题忌讳莫深的样子,坐直了身子说道:“我就倚老卖老了,倭患这个矛盾,是非常复杂的,仅仅从军事、大明海防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具体而言就是水师的建立和维护、海防海巡、以及军械领先的问题。” “如果诸位有印象的话,大帆船到港的时候,我们将其称之为巨舰,大帆船,相比较之下,大明的船就显得很小了,而现在,我们的船已经比他们大了,而且种类也在变多,画舫这种船,也是松江造船厂的热销商品。” “万历元年,我们经历了短暂的商品劣势的恐慌。” “我认为可以卖,卖掉之后,能让船变得更加强大,没有沟通和交流,关起门来自己玩自己的,终究是自说自话而已,大明的五桅过洋船,也是参考了泰西海船和封舟,最后定型。” 俞大猷作为抗倭名将,倚老卖老,率先打破了这个不可触碰的话题。 王崇古见有人带头,便打开了话匣子,十分确信的说道:“如果我们看大明的商品发展的过程,是很符合矛盾说的,一个商品的好坏,需要经受检验,哪里不好用,找到问题所在,分析出原因,改变这个缺点,这个商品才会越来越完善,越来越成熟。” “比如丝绸制品,大明的丝绸制品堪称登峰造极,自古以来丝织品就是宫中御用,对于宫中这个客人,必须要尽善尽美。” “商品的完善,是在不断的量变中,引发质变的。” “吕宋有一条五桅过洋船,而大明电白港到松江府可以布置十多艘过洋船用于海防,胆敢入寇,就让他有来无回。” 谭纶思索再三,点头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就卖吧。” 户部尚书王国光想了想十分认真的说道:“绝对不能让海外的订单抢了大明朝廷的订单,漕粮海运兹事体大,不能因小失大。” “大司徒说的有理。”张居正见反对者不再反对,开始认真总结各方面的经验,写成了浮票,送到了御前朱批。 张居正的处置意见是:可以卖,但为了防止倭患再起,大明的战舰数量,要有绝对的数量优势和质量优势,保证大明海疆安全,是第一原则,而卖船的同时,也要不断的对缺点进行经验总结,一边造,一边改进,新船的研发,绝对不能停止,保持相对领先,也是造船厂的任务。 朱翊钧朱批了张居正的浮票,盖上了大印。 “密云古北口汤克宽死国之事,也调查的差不多了,并无隐情。”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宣布了一个消息,汤克宽的战死,的确和刘良弼和裴应章没有关系。 “没有隐情吗?”朱翊钧大感疑惑的问道,复古贱儒太辣鸡了,这次居然没参与其中,让朱翊钧格外的意外。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来不及,汤克宽追击是临时决定,而后行半日后,至十八盘山中伏,这半日是不能把消息有效传递出去的。” 贱儒们可能不是不想,只是没那个本事。 张居正说完,朱翊钧想起了吴兑和方逢时两次戏耍朝廷,谎报军情的事儿来,这个年头的信息的传递并不是那么的便捷,尤其是还在交战,汤克宽的确是追击过深,被伏击而后死国了。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接受了这一事实,大宁总兵王如龙也询问了董狐狸,董狐狸攀咬了不少人,却迟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董狐狸也没能得到大明的恩赏,但大明用五百两银子买回了汤克宽和几个军将的尸首。 “北虏并不弱。”朱翊钧略显无奈的说道:“汤克宽违背将军令私自出击,官葬之后,将其恩荫一律褫夺吧。” 不遵将令,战场大忌,按着戚继光的意思,在振武强兵的大背景下,这件事没人说起,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毕竟人死为大,毕竟振武强兵、毕竟战死沙场。 但是刘良弼和裴中章非要纠缠,还要重惩戚继光,那就是摆到了台面上,上了秤,违抗军令这件事被广为知晓,就必须做出惩治。 戚继光和俞大猷对视一眼,都显得无奈,陛下在责罚武将,但是他们没有站出来给已经战死沙场的武将求情。 在军中,军令如山倒,既然这件事被摆上了台面,那就只能如此。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恐怕不妥,此正值振武强兵之际。” “先生,慈不掌兵。”朱翊钧提醒了一下张居正,他是真的不想这么处置,大明糊涂事,办得还少?他真的打算糊涂的糊弄过去就算了,但上了秤,影响极大,就不能轻易宽宥了,那就是姑息了。 不遵将令,在军中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儿,这次是古北口没有丢,若是丢了,大宁卫的战事又要生出多少波澜来? “陛下理应严惩。”谭纶同意了陛下的处置,张居正想要振武,所以觉得可以姑息一二,这也是他一贯以来的做法,收点银子之类的事儿,也就算了。 这违抗挂征虏将军印的军令,在谭纶看来,是不能姑息的。 朱翊钧发现,张居正的军事天赋可能和自己差不多,都是无限逼近于零。 “在古北口建忠勇祠,以记其忠勇。”朱翊钧最后还是给了汤克宽荣誉,汤克宽的动机不是争功,而是扩大战果,是战死,该有的忠勇之名,还是要给的。 张居正思虑再三,摇了摇头,将浮票写好,呈送御前。 朱翊钧朱批之后,对缇帅赵梦祐说道:“下了朝,把刘良弼和裴中章给放了吧。” 海瑞出班俯首说道:“陛下,恐怕放不得,他们身上查出了贪腐事来,被都察院调查了。” “啊这…大事没有他们,贪腐倒是有了他们?”朱翊钧摇了摇头,这正好撞到了大明神剑的刀锋上,海瑞主持杀贪腐之风之事,这个刘良弼和裴中章怕是要倒霉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刘良弼和裴中章怕是要比死还难受了,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 “贪了多少?”朱翊钧询问道。 “刘良弼多,有据可查的有十三万两有余,裴中章少点,只有两万两左右,还在稽查。”海瑞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此案登在邸报上,传阅天下知悉。” “准了。”朱翊钧眼睛珠子一转说道:“海总宪,朕有个主意。” 群臣一听闻皇帝有个主意,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皇帝在羞辱人这件事上,向来功力深厚,这又是折腾出了什么幺蛾子来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打算建个快活碑林,就在朝阳门外圈出几亩地来,然后把这些个贪官污吏的名字和案情,都如实刻在上面,举子们进京了,都要到这快活碑林里学习一二,引以为戒,还要找一碑文抄录下来,贪的少碑文就小点,贪得多,碑文就大点。” “先生,这不违背尚节俭修省之道吧。” “回禀陛下,不违背。”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这和节俭之道并不冲突!陛下不要什么都往尚节俭的事儿上联想! “那就建在朝阳门外,预留出地方来,防止放不下,海总宪以为呢?”朱翊钧询问海瑞对于快活碑林的看法。 海瑞十分郑重的说道:“臣以为甚好,入朝学子见碑文也能警醒,不至坠隳,追悔莫及。” “如此。”朱翊钧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 阴结虏人会被挂在通惠河的长杆上,长杆下面还压着石碑,现在朝阳门外,又多了一个快活碑林,贪官污吏全都收录。 廷议还在继续,王国光提出了足俸法,就是给足大明官僚俸禄,大明最后一次定俸禄还是在洪武年间,最后一次给足俸是永乐五年,后来就折胡椒发俸禄,这时间久了,胡椒变得不值钱了,朝廷仍发胡椒。 胡椒不是一般等价物,胡椒的价格也每天下降,后来朝廷愈发亏空,这胡椒也不发了,干脆七成折钞。 大明官员绝对不穷,只要中了举人,就大把大把的人把田亩诡寄在这个举人的名下,若是中了进士,那人就更多了。 王国光提这个建议的目的,就是给一个甜枣,再给几个大巴掌,接下来要做的是还田,很多的缙绅、举人、进士、官员的田亩是严重的超过了标准,现在给了足俸,下一步就是大巴掌了。 这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事儿,王国光在奏疏中,没有丝毫掩盖的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王国光岌岌可危的户部尚书地位,再次稳固了起来。 王崇古是决计不会提这种谏言的,他只会想办法赚钱,让他对缙绅发动冲击,王崇古是不敢的,他自己也清楚,他就是个不弘且毅的小人罢了。 这种冲锋陷阵的活儿,还是得张居正、王国光、谭纶来。 工部奏禀,修的不大好的先帝皇陵的地面建筑,已经重新修了一遍,看起来有了几分模样,至于地下部分,为了不惊扰先帝,就没有再动了,修缮一共花费了十二万两白银,除了修缮地面建筑,还把之前缺少的建筑补建了。 至此,隆庆皇帝的皇陵,全部修缮完毕。 工部尚书朱衡就是在这件事倒了大霉,郭朝宾修的时候,真的是尽心竭力了。 万士和提了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意见,那就是西南的改土归流,世袭土官死亡后,朝廷不再令其世袭,而是改为派遣流官,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西南民乱,这次的罗旁山民乱,就是瑶民。 改土归流这个活儿,从洪武年间一直进行到了万历年间,后来建奴坐大,朝廷就再也顾不上西南了。 万士和再次肯定了黔国公府对西南的稳定和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请皇帝恩赏黔国公府以表达亲亲之谊。 黔国公府,民间都叫沐王府,沐英是朱元璋的养子,这的确是亲亲之谊,而不仅仅是君臣之谊。 礼部马自强进了一本奏疏,看的朱翊钧手都抖起来了,他越看越是心惊,看着马自强问道:“大宗伯啊,这个,这个,能不能一切从简?” 天不怕地不怕,连贱儒也不怕的小皇帝,面对这繁琐的礼仪,有点心惊胆战,这人过一遍这个礼仪,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马自强请皇帝驾幸太学,上的一份具体的礼节。 这繁琐的奏疏中,朱翊钧要整整忙活整整七天,最开始要沐浴更衣、焚香斋戒,还要每天诵读一份祭祀孔子的文章,到第三天时,开始扫街,光是祭文朱翊钧看的都头晕,中间到这里祭,到那里祭祀,祭祀的地方东奔西走。 “陛下,这已经是一切从简了,这驾幸太学仪注,从洪武年间以来的祖宗成法,历代皆行此礼。”马自强也是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也知道这玩意儿确实是又臭又长,可是已经简化到了极致。 大明皇帝为了躲避这些繁琐而没什么用处的祭祀,生出了各种的办法,武勋代祭,就是最常见的。 可这件事,并无代替之说,嘉靖老道士还很勤奋的时候,把这个驾幸太学仪注给办了。 “那就办吧。”朱翊钧看着那长长的奏疏,叹了口气,这礼教森严,他这个皇帝也避免不了,就是皇帝去太学的一个大典礼,历代皆有,也不是礼部为难小皇帝。 七天时间,朱翊钧觉得自己都累脱了一层皮,得亏一辈子也就这一次,否则朱翊钧绝对会拿出摆烂大法。 不过朱翊钧忙完了这又臭又长的幸太学仪注之后,海瑞不到五天,就把快活碑林也给弄好了,还请皇帝亲自前往观看,贪腐一千两为一寸高,里面就两个石碑,冷冷清清。 碑文是有句读的,读起来并不会太麻烦,而且用的是俗字俗文,朱翊钧因为幸太学仪注的所有精神内耗,全都因为快活碑林的落成,恢复了! “有句读好、用俗文俗字好、设院墙而不设门更好,谁都能走进来参观一二。”朱翊钧对海瑞办这个差事非常满意。 “陛下,怕是日后就跟登闻鼓旧事一样了。”海瑞有些担忧的说道。 洪武年间有登闻鼓,百姓有不平事可以直接敲响登闻鼓找太祖高皇帝告状,高皇帝龙驭上宾后,这登闻鼓就有了院墙,变成了登闻鼓院,大门一锁,便再没有人告状了。 “谁能管到那么久的事儿。”朱翊钧摆了摆手,对日后的事儿也不是很在意,谁也管不了身后事儿,但是只要他还活一天,这快活碑林就会开放一天,这些贪官污吏的名字,就会被人碎碎念念一天。 “陛下,最近京师出了件有趣的事儿。”海瑞扈随陛下左右,他现在是御史的总宪,大头目之一,专门负责风闻言事。 “哦,怎么了?”朱翊钧颇为好奇的问道。 “礼部右侍郎国子监祭酒孙应鳌羞辱属官周道直,被言官弹劾了。”海瑞笑着说道。 “孙应鳌朕见过,老好人一个,这怎么突然羞辱属下了,孙应鳌为什么骂人呢?”朱翊钧回忆了下。 这右侍郎、国子监祭酒孙应鳌,就是典型的倔老头,但是脾气很好,他倔也是跟自己倔,却很少跟人争吵。 海瑞也是连连摇头,无奈说道:“也是孙侍郎流年不利,这个周道直今年九月入京为官,到孙应鳌府上拜谒上官,周道直跪见,孙应鳌不喜人跪,就当面斥责了周道直。” 海笔架这个外号,就是海瑞不肯跪上官,跪天跪地跪父母君父,其余不跪,大明有跪上官和不跪上官两种风尚,而海瑞就是不跪派的抗鼎人物,也是海瑞鉴定骨鲠正气的重要依据。 骨鲠正气,就是跪不下去,骨头硬。 显然右侍郎孙应鳌是不跪派,而周道直是跪派,这周道直跪见,被孙应鳌给骂了。 海瑞继续说道:“这个周道直就开始闹,说孙应鳌羞辱了他,陛下要驾幸太学,孙应鳌忙着礼仪的事儿,也一直没搭理他,结果陛下前往太学那天,这个周道直啊,就在太学门外,痛哭流涕,斥责历数孙应鳌罪状。” “有什么罪状?朕听到现在,也没觉得孙应鳌处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朱翊钧疑惑的说道。 海瑞回答道:“周道直说孙应鳌其罪有三,曰掷还手赤、曰不修门剡、曰行改仪注,就是说让孙应鳌不收周道直的礼物,还给他扔回去了,还说孙应鳌在私下里不是什么好人,又说孙应鳌简化了陛下驾幸太学仪注。” “哦,朕明白了,这个周道直,他复古派的。”朱翊钧终于听懂了。 马自强带着礼部修改了驾幸太学仪注,让它的流程得到了大幅度的简化,同样皇帝可以少忙活点。 这周道直很不满意,再加上前面在孙应鳌私宅被骂了,这便新仇旧恨一起算。 海瑞接着讲道:“为了防止耽误了典礼,周道直被众人拉走了,他气不过,突然闯到了甬道里,想要面圣,被人拦下后,他痛哭流涕呼喊:天颜咫尺!祭酒孙应鳌,屡反顾私言,动以汗巾拭面,科道当参!” “纠仪官说孙应鳌一共也就擦汗两次,转头一次,并无破坏仪礼的险恶。” 大明纠仪官专门负责纠正礼仪,若是孙应鳌真的不顾场合庄严,交头接耳的说话,不停的擦汗,肯定要被纠仪官纠正一二。 朱翊钧啧啧称奇的说道:“有趣的很,孙应鳌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都在弹劾孙应鳌,而这个周道直不让他跪,还觉得是羞辱他,还反对简化仪注,以小事弹劾重臣,果然是一群贱儒,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东西。” “这股风气在变,孙应鳌是没错的,周道直就是喊破喉咙也是他没理,现在争论的焦点是,有的说应该跪上官,有的说不要跪上官。”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侯于赵怎么说?” “侯于赵还真的上奏来言,他说他不在京师,不知具体情况,不敢妄下定论,但就是这个跪上官,还是不跪,侯于赵认为不应该跪。”海瑞如实回答道。 “看,还是忠君体国侯于赵,拎得清楚明白。”朱翊钧笑了笑。 侯于赵这个人就很有趣,他明明想跟多数人同行,但是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罗里吧嗦一大堆,总是会暴露出了他忠君体国的本性来。 “侯卿还说什么了?”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海瑞这才图穷匕见开口说道:“侯于赵还说,若跪则膝行上殿不起身奏对,若不跪则步行上殿行大礼后起身奏对,如何区分?下榜让所有人签名填榜,以为则而行之。” “侯爱卿还挺有办法咧!”朱翊钧一愣,觉得此法甚妙哉! 跪榜一份,不跪榜一份,认为哪个对,就在那张榜上签字画押,觉得要跪上官,不喜喜欢跪吗?日后上朝入殿就膝行,爬到殿上。 因为陛下比上官要尊贵。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二章 权豪缙绅里面的一股泥石流 朱翊钧回到了文华殿,找来了首辅张居正,和张居正商量跪礼之事。 大明的官员,下级见上级,到底要不要跪见? “陛下,这个说来话长,是从洪武年间讲起,还是从嘉靖年间讲起呢?”张居正对这个还是很有研究的,葛守礼不准范应期跪他,后来晋党内部就开始行拜揖,就是打躬作揖。 张居正研究之后,决定跟着党建达人葛守礼,楚党内部不行跪礼,只有拜揖。 “凡拜揖序立、行走回避、尊卑上下,森然各有仪节,若是洪武年间礼制,其相越四等者,则卑者拜下。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陈。”张居正说起了洪武年间的制度。 只有相差超过四等,比如张居正是正一品待遇,正五品以下见张居正,则需要跪拜言事,从一品和正一品不属于一等差,正一品和从二品是一等差。 张居正端着手继续说道:“查旧案,嘉靖八年令:巡按、御史于守令官、不许作威挫辱。知府相见、不许行跪礼,凡官员公座言事。” 按照洪武年间的祖制而言,差距四品以上需要跪拜言事,但是按照嘉靖年间的祖制来说,凡官员在堂上,或者说公共场合官衙说话,都是要坐着说,不许跪拜。 朱翊钧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嘉靖八年令,嘉靖新政,此令是为了清朗官场风气。” “诚如是也。”张居正也有点感慨,他最近在读《西游记》,越读越是感触颇深。 嘉靖新政,实在是可惜了,嘉靖斗了整整二十年,最终是没有勇气,继续斗下去了,张居正批评嘉靖皇帝和唐玄宗用克终之难来形容。 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嘉靖皇帝的写照,何尝不是天下所有人的写照?初时意气风发,而后被现实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冷眼旁观了起来。 张居正再俯首说道:“洪武三十年令,凡大小官员于内府相见,不许跪拜。堂下见面是不能跪的。” “洪武三年,高皇帝下旨,军民行礼尚循胡俗,饮宴行酒多以跪拜为礼,乃命省臣及礼部官定为仪式,申禁之,其余一切胡礼,悉禁勿用。” “所以,孙应鳌扔了周道直的见面礼,还斥责周道直跪见,是符合祖宗成法的礼法的,内府见面,一律不得跪见。” 张居正为孙应鳌说话,按照大明礼法而言,孙应鳌没做错什么,但是按照大明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周道直跪见,也说得过去,毕竟之前大家都跪,若非葛守礼首倡禁跪礼,张居正也不细细研究这个。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就申明旧章,一律不得下跪,令礼部下双榜填名,愿意跪的就膝行上殿就是。” “臣遵旨。”张居正再俯首说道。 “陛下,大司寇殿外求见。”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朱翊钧点头说道。 “陛下,臣有急务疑虑,要面奏陛下,故此前来。”王崇古入殿就是大礼,将奏疏举了起来,张宏将奏疏拿到了御前。 “大司寇平身。”朱翊钧将奏疏再递给了张宏,张宏转呈到了张居正的手中。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疑窦重重,面色凝重。 王崇古站在文华殿里,多少有点感慨,按照嘉靖年间的祖宗成法,在嘉靖二十一年之后,没有敕谕宣见,只有阁臣才能请命觐见,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请皇帝召见辅臣,接见廷臣,这廷臣才能找上门来。 嘉靖二十一年后,老道士就摆出了一副天威不可测的架势,垂拱治世了。 这其实很影响张居正这个首辅的威权,辅臣的特权廷臣也拥有了,今日,王崇古这本奏疏等同于绕开了内阁。 张居正之所以要这样做,就要说到张居正和高拱的路线之争。 大明皇帝喜欢摆烂,高拱的路线是:既然喜欢摆烂就一直摆烂下去,不要管事了,司礼监裁撤之后,所有的奏疏都由内阁处置;张居正的路线是:教育皇帝不要摆烂。 朱翊钧是高度赞同张居正路线,因为高拱的路线,跟后世的君主立宪制有着一些奇妙的相似之处,但是大明自有国情,大明的法统是由朱元璋建立的家天下的法统,所有的制度设计都是紧密的围绕着皇帝设计。 高拱要革罢司礼监,要架空皇帝,要内阁大权独揽,高拱这条路,在大明的环境下,最后的终点,根本走不到君主立宪制,而是走向谋朝篡位。 “大司寇,这本奏疏,不就是今年各地的凶案吗?为何让大司寇如此惊慌?”朱翊钧开口问道。 王崇古的奏疏里,一共陈列了今年过年到现在地方奏闻朝廷的三十多起恶性案件,这里面多数都是劫掠案件。 有的是山匪响马作乱,比如山东兖州府行商财货被抢了,所有扈从的镖局镖师、家奴、车夫,全都被杀死;有的是游坠小民作案,比如南京城绸缎店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几个游坠小民破门而入,劫掠一空,掌柜账房被杀;有的是则是教徒行凶,比如无为老母教众聚啸劫掠漕船,凿破沉船,四散而去等等。 王崇古再俯首说道:“陛下,去年到九月不过十多起,今年增加到了三十多起,这些案子有几个显著的蹊跷之处。” “第一个蹊跷之处,就是很难稽查,案件发生突然迅速,而且时间很短,手段残暴凶狠,杀人不眨眼,性质极其恶劣,这就造成了侦破极其困难。” “第二个蹊跷之处,则是受害者并无大户,抢绸缎庄、抢行商、抢漕船、抢小民,唯独不抢大户,臣初以为千顷以上大户,皆有护院,且大户人家可以礼送其离开,臣初以为如此,后仔细分辨之后,发现此事蹊跷无比。” “第三个蹊跷之处,则是即便是侦破抓获,作案之人也是互相不认识,只是作案之时相聚,甚至连同行者为何人,都不清楚,这就是有人在刻意制造事端。” 王崇古想了想说道:“臣以南衙破获的这一起玉石行抢劫案为例,作案者六人,皆为游坠,平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以偷盗、随抢为生,在七月十七日,五人带面具,出现在秦淮河畔,径入多福玉器阁,杀人越货后,扬长而去。” “这六人在多福玉器阁盘亘一刻钟,这也是五城兵马司校尉赶到的时间,案犯装满了玉器,逃入清凉山,刚到与销赃之人约好的地方,这六人就再次被人抢劫,所获赃物无影无踪。” “五城兵马司赶到抓获此六人,贼人已经逍遥而去,询问其同党指使,皆不知,皆言一名叫共工的男子,以高薪聘请而已。” “至于这个共工何许人也?他们却是分毫不知。” 听到这里朱翊钧终于听明白了,再次翻阅奏疏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 王崇古站在权豪的立场上,提醒小皇帝,这些恶性事件,数量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增加,这些案件并不简单,也不是偶然的,是有人在里面故意指使,指使之人让游坠小民犯下大错,却连报酬都不想给,直接黑吃黑了,而且这种指使,还有扩散的范围。 量变会引发质变。 对于这些权豪缙绅而言,他们的成本就是派一些个佣奴出去四处招摇撞骗,因为大明有太多太多困于生计的游坠之民了,穷民苦力平日里都是乞讨或者为虎作伥,给盗寇撑梯过梁,对于这些指使者们而言,这些游坠之民,根本不是同伙,是耗材。 即便是耗材们被消耗了,被朝廷所缉捕了,对于指使者而言,也无所谓,因为在这个过程中,这个‘共工’连名字都是假的。 “无胆鼠辈,若是不服就直接谋反,何故如此向下苛责,这是在对朕耀武扬威吗?”朱翊钧吐了口浊气说道,面色凝重的说道。 造反的胆子是没有的,但是鼓噪一些穷民苦力谋财害命的胆量是有的,而且很大。 “先生,他们想要什么?”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却非常平静的说道:“无外乎,停止海运漕粮、停止稽税、停止追欠、停止清丈、停止还田、停止官办织造,停止新政,停止臣这等聚敛之臣聚敛罢了。” “先生,早就料到了他们会这样吗?”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波澜不惊的面庞问道。 “臣并不意外。”张居正俯首说道。 张居正早就对这帮权豪们没什么奢求了,这种事,他见到过,而且不止一次。 在令人失望这件事上,权豪缙绅们从来不让人失望。 这件事张居正还是打算上称,最终被拿到了廷议上议论。 王崇古不是杞人忧天,是真的在发生。 王崇古之所以要绕开内阁,是他自己都不确信这件事是不是和他想的那样,他只觉得这里面的蹊跷之处,过于蹊跷了。 他只是想提醒陛下,小心会不断出现的效仿犯罪。 最后廷议给出的决定是:恶性事件发生后,若是不能破获案件,则所属诸官,皆考成下等,相应的破坏案件,抓到指使者,则考成加一等;若是恶性事件在治下频发,累三件以上,则立刻罢免械送京师,徐行提问。 刑部下令各衙门加强对衙役、五城兵马司校尉的约束,平日少吃点民脂民膏,多留心恶性犯罪。 而兵部则下令到各个巡检司,留心游坠陌生之人,若是有生面孔,需格外留意。 大明的户籍和路引,让大明分割成了若干个没有太多人员流动的封闭单元,大家都是熟面孔,突然来了个生面孔,而且此人没有朝廷的路引,那就可以直接缉拿盘问清楚了。 户部提供这次行动的全部资金。 大明的巡检司由武举人担任巡检,正九品,每一司养弓兵若干,这些弓兵不领朝廷俸禄,他们只领赏赐,一旦捕获之人为恶性案犯或者当地为恶大盗,朝廷按人头支付赏银。 比如共工这个人的有效线索价值100两,而他的人头价值500两。 兵部将任务行政发包到了巡检司,并且支付相应的报酬。 值得注意的是,大明的财税越来少,自嘉靖年间起,朝廷对于支付赏银也开始拖拖拉拉,现在朝廷有钱了,就能够调动这些巡检司巡检和巡捕的积极性了。 张居正非常相信官吏们的智慧和他们为了谋求升官的主观能动性,若是能破获追回赃款,则考评不变,若是能找到幕后指使,让朝廷抄家,那考评就增一等。 大明考成法一共就九等,抓到一个幕后指使,就能增一等,大家都在官场上卷,加这一等,就甩掉多少人? 权豪缙绅们把穷民苦力们当一次性的耗材,朝廷就把缙绅们当指标看待。 这是矛盾在激化,这是斗争,容不得半点温情,处处都是你死我活。 而朱翊钧给的支持是,各级官府可以求助朝廷,总有些半县之地的大户们,县令们不敢得罪,高启愚也弄不过那些个权豪,直接求助松江镇卫军,斗不过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斗不过,就求助于朝廷,搬救兵理所当然,由朝廷发兵前往跟他们碰一碰。 看看这大明的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敢跟朝廷的军兵碰一碰,直接当叛乱给平了便是。 朱翊钧比张居正更加激进的地方就在这里,张居正还把权豪缙绅们当指标,朱翊钧干脆把权豪缙绅当提款机,没钱了,需要动兵,需要赞助的时候,就寻找权豪赞助一二。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殷正茂这个国姓爷在极南搞出的拆门抬床之事,在朱翊钧这里得到了强化。 朝中最激进的是谭纶,谭纶说直接由北向南抄家,趁着戚继光还能打的时候,就直接重新耕犁一遍,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好了。 杀杀杀,杀他个海晏河清! 应天巡抚宋阳山上奏,说要兴修水利,三吴财用所出,水利最急,自嘉靖初抚臣李充嗣修治之后,未尝大修沟港,日淤圩埂尽废,旱涝无备乃南衙根本之忧。 也不用朝廷出钱,去年朝廷稽税给南衙留的七十多万两银子足够用了。 这本奏疏是四月初上奏,户部部议后呈送内阁,朱翊钧朱批后,大明言官在议论此事的同时,宋阳山上报朝廷已经开工了,期许明年完工。 远在辽东垦荒的辽东巡按侯于赵上奏说:请差御史一员,理三吴水利,臣以为不若设按察司佥事一员,驻劄苏松、带御浙省,职掌一应开浚修筑事宜,而总其权于巡抚,便宜行事。 户部高度赞同侯于赵的想法,但最终没能做到,不是不想,是做不到。 兴修水利涉及的利益方方面面太多了,朝廷派遣御史为主导都是阻力重重,按察司佥事位卑权轻,在当下的环境中,根本做不到。 “填两榜之事,礼部安排的怎么样了?”朱翊钧询问着自己政令有没有达成。 马自强一脸无奈的说道:“倡导不跪,则是以海总宪和孙应鳌孙侍郎为首,已经把名字签上了,不跪者例葛总宪、范应期、王家屏、张楚城等一众已经录名完毕,其余拒不签字。” 楚党党魁张居正、晋党党魁葛守礼、浙党党魁谭纶,三位党魁联名签署遵祖宗成法,不私下行跪礼倡议书,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想跪。 “朕就再给一日,不肯在不跪榜签字画押者,日后统统膝行上殿!”朱翊钧眼睛一眯开口说道,还想模糊立场?不签字,沉默的反对? 不让跪着当官是在害他们吗!这都不肯。 还真的是害贱儒,以前贱儒只要到各大党魁那里磕头,就能升官,现在不能磕头了,只能办事才能升官,可是办事真的是太难为人了。 朱翊钧根本不惯着他们,想跪着是吧,那就膝行上殿吧! 侯于赵本身就是这样的人,践履之实的人,他想要和大多数人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要学会随大流,就要学会带着面具活着,但是侯于赵总是不经意间,露出他践履之实的狐狸尾巴来。 他在辽东彰武到平虏堡搞垦田,啃的喀尔喀万户速把亥满头大汗,李成梁和张学颜对侯于赵的屯田做出了高度的肯定,因为辽东屯田已经部分可以供给军士,部分缓解了辽东粮荒的窘迫局面。 土蛮汗帐下万户速把亥,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他三番五次的想要夺回彰武,三娘子骂的太难听了,速把亥一直在致力于夺回彰武这个辽东管钥之地,开始还能逼近,现在越发的困难了起来,因为辽东军现在开始吃饱饭了。 侯于赵从戚继光那里偷师到了营堡的营建法,四处搞土营堡,土墙工期短,速度快,防御能力虽然弱但是能守住粮仓;侯于赵又从宝岐司偷师垦荒法,垦荒先种番薯豆子,能维持生计再养田,屯耕的进展速度极快;侯于赵又请教于潘季驯,设计了一种水坝,春天屯水,秋日放水,效果极好。 朱翊钧也是从侯于赵的奏疏里,知道那旮旯,是冬春水位最高,到了夏秋水位反而降低。 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礼科右给事中石应岳,弹劾侯于赵,弹劾的内容有:侵占民田、贪墨钜万、夜宿娼家、苛责小民和擅杀良善。” 海瑞听闻,连连摇头说道:“这罪名,很是眼熟啊。” “海总宪觉得眼熟?”冯保笑着问道。 “可不是嘛,当初我在南衙查徐阶家产,第一次弹劾我的罪名和这五个罪名一模一样,第二次弹劾才是鱼肉缙绅。”海瑞笑着说道:“言官们很擅长这样,只要断章取义一下,就很容易得到这样的罪名了。” “泼脏水是斗不倒骨鲠正气之臣的,因为立身正则影正,行事正则心正。” 海瑞对这种事太熟悉了,高拱在朝,这种稀烂的罪名没少往他身上泼,泼脏水斗不到海瑞,那是海瑞有名望在身,但凡是弹劾,都要查实,桩桩件件,稍微查一查,就发现全都是子虚乌有。 第二次弹劾海瑞鱼肉缙绅,海瑞真的这么干了,所以他被迫升官,最后致仕回乡闲住。 海瑞鉴定过侯于赵,是个戴着面具和镣铐跳舞的骨鲠正臣,侯于赵可没骂皇帝还骂赢了的声望,侯于赵也没有座主,更不可能被党魁搭救,可是侯于赵简在帝心,圣眷正隆。 朱翊钧拿起另外一本奏疏说道:“先生,都察院部议说:侯于赵并未侵占民田,所垦荒之田,并无田契;也未曾贪墨钜万,就是收了点小民的瓜果蔬菜;也无夜宿娼家,是去辽东办事,去酒楼寻宁远伯;更无苛责小民,凿冰取鱼是营堡内的人一起吃;也无擅杀良善,侯于赵在平虏堡外,彰武之内,为塞外战区,垦荒行军法,有奸滑给北虏夜开营堡门户,故此斩杀。” “事情皆有,但真相不是那样,侯于赵留用,这个石应岳外放做官,先生以为呢?” 海瑞感慨,陛下亲自为侯于赵陈情分辩其中原委,这不是简在帝心,圣眷在隆是什么呢? 弹劾之后,都察院就开始对侯于赵五个罪名进行了十分彻底的审查,事情确实有这个事情,但真相并非如此。 “臣遵旨。”张居正没有犹豫,选择了遵旨。 石应岳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质疑京营火器数量,第二次是反对宗室郡王以下自谋生路。 再一再二没再三,石应岳这次出京任事,就是跟外官卷去了,能不能出头,就看他自己的了,而张居正给出的地方是陕西行都司的嘉峪关。 张居正又汇报了一下大明会典的编修进度,已经编修了五十五卷,朱翊钧发现,大部分都是依据嘉靖年间的祖宗成法,而不是孝宗。 和以往编修大明会典不同,现在是编修一卷,则公布一卷,而不是修完了,再公布,把一些紧要的规矩,先确立好,这五十五卷,都是大明方方面面的规矩。 张居正的新政,不是平地起高楼,而是站在当年嘉靖新政的基础上,不断的推行。 清丈,是老道士在八年九年清理勋戚田产开始的,考成法是嘉靖八年八月的京察大计考效的延续,整饬学政干脆就是完全照办旧章。 嘉靖年间修大明会典,但最后未能刊行,而张居正也修会典,岁用银不过两万一千银。 给副总裁纂修等官及各员役供事者,酒、饭、笔墨、木炭等项,旧开支其桌凳、研炉、大小象牙书圈等物,甚至连桌椅板凳研炉象牙书圈等物,都是嘉靖年间修大明会典的旧物。 张居正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万历三年,两京十三省,考成未尽者,各地巡抚、巡按54员,各道布政使、按察使及属官共计148人,各府知府、推官及属官吏,共计323人,凤阳巡抚王宗沐、巡按张更化、广东巡按张守约、浙江巡按肖廪等考成下上,皆罢。” “今岁以来,稽查章奏列抚按63人未完134事,御史、给事中48人未完214事,按章,共计43人因未完事超过11件革罢,5人下下等,械送入京,徐行提问。万历三年四年革罢知府以上官员,山东和河南,以19人和12人位居十三省之首贰。” “去岁申旧章整饬学政,大司寇领命封禁六十四书院,以考成法考成各地提学官,县学、府学、太学学政主官共计148人被裁革,12人被押解入京,徐行提问。” 张居正用一连串冰冷的数字汇报了考成法的冷血无情,一年半的时间,山东和河南仅仅知府以上就被拿掉了19人和12人,等同于山东和河南完成了一波大换血。 而各地的知府、知县,不能任事轻者罚俸革罢,重则押解入京谢罪。 北镇抚司衙门的天牢都快住满了,若是继续考成下去,怕是要借刑部衙门的牢房了。 “立限考成,一目了然,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政体为之肃然。”朱翊钧朱批了张居正这份述职报告,颇有感触的说道。 考成法的威力已经逐渐显露了出来,过往的京察和大计也是天下百官的审查制度,但是都是为了考核而考核,考核结果运用不到位,考核结果再客观真实,也是摆设。 张居正革罢的官员里,也有楚党,因为糊名草榜,底册填名的缘故,张居正也没有暗箱操作的空间。 “宋仪望、王崇古、汪道昆、谢鹏举、潘季驯、庞尚鹏、凌云翼等官,考成皆榜上有名。”朱翊钧看着考成法的结果,发现宋阳山是榜首,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别人还在清丈,宋阳山已经开始兴修水利、垦荒和还田了。 宋阳山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被口诛笔伐,成为国之奸佞,聚敛利臣? 王崇古屈居第二,之所以当第二,是王崇古从来不主动请缨,从来不肯冲锋陷阵,朝廷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但是指望他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做点什么,那想都不要想。 “松江巡抚汪道昆为松江孙氏孙克毅、孙克弘请功,孙氏捐了15万两白银,用于松江府县学筹办,再捐十万两银,筹建海事学堂学舍。”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古怪的说道。 松江孙氏,权豪缙绅里面的一股泥石流,捐献的理由是赚的太多了,不捐点,心神不宁,朝廷也别想着抄家了,主动献出来了,捐一点家财支持朝廷政令的同时,也给自己积点阴德。 孙氏的买卖其实不光彩,尤其是画舫,穷奢极侈,上一次朝廷押解漕粮,孙氏一共五艘画舫,开辟了自松江府到天津卫的画舫航线,皇帝去天津卫看五桅过洋船的时候,那五条画舫停在港口,格外的扎眼。 “怎么庆赏?”朱翊钧对这件事也是一头雾水。 张居正俯首说道:“汪道昆请御笔提匾:诗书人家,簪缨门第。” 朱翊钧笑着说道:“二十五万两换朕八个字,这可不是他们家的护身符,若是做了什么需要朝廷威罚的勾当,朕也绝不会轻饶。” 相对的,如果孙克毅不做朝廷不允许的勾当,那就一直是诗书人家,簪缨门第。 贱儒这两个字是儒家至圣先师荀子给分类提出的,出自《荀子·非十二子》,若是有质疑的可以找儒圣荀子论道。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三章 读书人最后一丝脸面 朱翊钧的笑容很是阳光灿烂,廷议间隙的群臣,都对皇帝的开心,有些不解,陛下到底在笑什么? 谭纶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豁达之人,他看张居正整理奏疏,便俯首问道:“陛下,在笑什么?是笑贱儒们不弘不毅,宁愿跪着,也不肯站着吗?” 朱翊钧摇头说道:“那倒不是。” “朕的宝岐司终于发挥了积极作用,朕不是在做无用功,执守坚定,事必期于有终为毅,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这总是没有任何回应,就会变得迷茫,侯于赵在辽东垦荒,用到了宝岐司的《番薯说》,朕在笑这个。” 谭纶恍然大悟,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贱儒不值得关注,垦荒才需要关注。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和廷臣,先生在整理着奏疏,准备继续廷议国朝大事,廷臣们在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国事,主要讨论的便是快活碑林和跪礼。 比如万士和就在跟马自强讨论关于礼法之中的跪礼,根据国朝实录中的记载,当时天下尚循胡俗,跪拜为礼,喝一个酒就得磕一个,从跪礼便说到了当时的殉葬之礼。 如果把胡俗胡礼看做是流毒的话,那么高皇帝建立的这套法统中,就一直在拔除这种流毒。 洪武初年,除了跪礼甚嚣尘上之外,还有就是民间殉葬极为普遍,而高皇帝将殉葬拔升到了一个帝王礼,以此来禁绝民间殉葬,而高皇帝殉葬制度,也有其政治意义,防止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后宫干政行为。 万士和现在读国史,以前对高皇帝一些不理解的地方,逐渐变得理解,度世势,考虑当时的社会背景和环境去理解历史事件,这本身就是贱儒做不到的事儿,他们只会以当下的价值观去评断。 高皇帝的后宫里有不少武勋的女儿,再加上太子朱标离世,要继任的建文君实在是压不住那些武勋,殉葬就是为了让建文君坐稳皇位,为了让建文君朱允炆坐稳皇位,高皇帝甚至把灭了北元朝廷的蓝玉都冤杀了。 在懿文太子朱标死后六年的时间里,朱元璋杀了半个朝堂,但是建文君,还是没能在这条完全铺好的路上走下去。 而废除殉葬这个制度,在万士和看来,是宪宗皇帝给英宗皇帝脸上贴的金,给老爹强行挽尊了一下。 明英宗朱祁镇他所有的黑料,几乎都是由宪宗皇帝修国朝实录时候,收集整理编修,叩门也好、给胡人弹胡琴、娶胡女为妻,都是被实录给实锤的事儿。 给胡人弹胡琴,大抵就像是,唐太宗俘虏了颉利可汗,让颉利可汗在李渊面前跳舞一样,是一种宣扬武威的方式。 朱翊钧好奇的看着这一幕,他想到了一个电影,楚门的世界。 大明的皇帝其实就是活在楚门世界里的楚门,有无数的人围绕着皇帝身边,精心编织出了一套又一套的谎言,进而构建出了坚不可摧的信息茧房,让皇帝活在鲜花锦簇之中。 而张居正要破除这种信息茧房,培养皇帝,他的方法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任何不基于事实的讨论,都应该视为无事袖手谈心性,都应该反对。 眼下的大明朝堂并不健康,一个喜欢言利聚敛不相信律法的刑部尚书,一个更擅长礼法和国史的吏部尚书,一个总是过于激进、诸事诉诸于暴力解决的兵部尚书,一个嫂溺须援手、事急从权宜的总宪,一个刚入朝向前大宗伯请教礼法的现任礼部尚书。 比较正常的是首辅张居正、大将军戚继光、俞大猷、大司徒王国光,其余的其实都不算太正常。 可是这已经是张居正倾尽全力打造出的局面了,至少都能做事,这就足够了。 “葛总宪,要办杂报?”张居正整了好了奏疏,拿出了一本奏疏,颇为惊讶的问道。 葛守礼点头说道:“眼下有奸猾之辈托名山人,印刊书贴妖书,妖言惑众,制造风力舆论,妄左右朝纲,而朝中多有阿附等情,妄行诬诋,阳为论事,实阴以攻臣。” “邪小人,已蒙圣断处治,我等臣下不得置之不顾,书贴其所言,有朝廷政体所关,天下治乱所系者,使忠邪混淆,是非倒植,卒致国是不定,政本动摇,非细故也。” “故此办杂报,正本清源。” 书贴妖书,是一种政斗手段,山人,就是政治掮客,他们专门写各种以假乱真的小作文,来制造风力舆论。 张居正和高拱关系极好,张居正在万历五年回乡的时候,路过新郑,还专门拜访了一下,高拱无子,张居正见证之下,高拱过继一子在膝下,高拱死后,张居正顶着万历皇帝对高拱的厌恶,给高拱请到了官葬。 但是在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托名高拱所著《病榻遗言》一卷出现在京师的大街小巷,在这一卷中,高拱对张居正进行了全方面的诋毁,而后风力舆论高涨,最终促成了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 这种手段屡试不爽,比如两次妖书案中的《忧危竑议》和《续忧危竑议》,都是围绕着国本之争搞出的妖书书贴。 妖书,一种可冲垮明朝信誉的谣言。 “总不能朝廷挨骂不还嘴吧,这帮贱儒想说什么说什么,既然要吵架,要提供一个地方给他们吵架,我就寻思着办一个杂报,任人投稿,不具名,有些事掰开了揉碎了讨论,理越辩越明。”葛守礼开始陈述他办杂报的理由。 舆论的高地,朝廷不去占领,就会被他人占领。 最近葛守礼异常的恼火,范应期、王家屏、王崇古也都非常的恼火,关于杨博的若干谣言在民间制造风力舆论,随意编排,这个编排就包括了杨博在蓟州击退把都儿和打来孙,被渲染成为了输重贿礼送出境。 杨博在嘉靖年间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是唯一被皇帝宣见的朝臣,当时除了严嵩能偶尔见到世宗皇帝之外,也只有杨博了。 这些个妖书,影响不是很大,因为所言太过于荒诞,但仍然让葛守礼很恼火。 “已有了邸报,还要办杂报,葛总宪,这是不是有些僭越了?”马自强有些奇怪的问道,邸报还不足以溯本清源吗? 葛守礼想了想说道:“邸报太过于严肃了,邸报是定性,是盖棺定论。” “有理。”马自强点头赞同了葛守礼的想法,邸报太过于严肃,而杂报,谁都能投稿,也不署名,大家便方便在上面吵架了。 杂报半月一刊,审核也是由全晋会馆来办,这是全晋杂报,当然也可以办全楚杂报、全浙杂报、复古杂报等等,大家都可以办,到底谁有理,辩上一辩便是。 “还是不办的好,三人成众,众口铄金,日浸月润,铄金销骨。”张居正还是不赞同办杂报,有邸报就够了,杂报遍地,反而混淆视听。 “先生,朕以为没什么不能办的,先生教朕,说大禹治水,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朱翊钧觉得可以办,至于理由则是张居正讲的《召公谏厉王止谤》,这是左传上的一个故事。 按照贱儒们的史观,只有《春秋》有大伦,就连《左传春秋》都没有三纲五常的大伦,所以不读也罢。 可是张居正讲左传,而且讲的很细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是出自左传。 说的是周厉王暴虐,国人多诽谤,周厉王说:国人不体谅君王的难处,设立了卫巫,专门抓诽谤议论君王的人,一时间国人便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的,言路彻底闭塞断绝,后来,召穆公就对周厉王说:治理风力舆论,国人之口,比治水还要难,一旦水壅塞溃坝而多伤人。 治水要因势利导,治民也要让民说话。 周厉王不听劝谏,国人暴动,周厉王出逃镐京,厉王奔彘就成了一个典故。 厉王奔彘,还真是张居正教给小皇帝的典故,现在小皇帝拿这话堵张居正,让张居正答应葛守礼办杂报。 “陛下容禀,臣并不担心陛下的英名受损,臣只担心这些读书人,这辩经已经是读书人最后一丝脸面了。”张居正终于把自己的话表达清楚了。 他否定办报,倒不是担心小皇帝会被骂的口不择言,而是担心这帮读书人被皇帝撤下最后一块遮羞布去。 小皇帝的辩经能力,张居正是非常认可的,这回旋镖打起来,连他这个首辅都接不住。 这杂报一旦开办,被骂的指不定是谁呢。 张居正,已经用尽了全力,来保护天下朝士和士林了,很少人知道,他封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这个怪物不可名状。 “先生多虑了。”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只是个孩子。” 张居正看向了次辅,又看向了万士和,再看向了葛守礼,最后只能无奈说道:“臣,遵旨。” 没有人直面过小皇帝的恐怖,承受这份大恐怖的只有张居正一人,所以廷臣也觉得,张居正夸大其词,皇帝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直面恐怖的时候,不知道到底多么恐怖。 廷议之后,王崇古离开了京师,向着永定毛呢官厂而去,在路上,王崇古再次看了一遍官厂志书,而后闭目养神了很久,思索着官厂的种种问题。 最近官厂死了三个人,热死的。 王崇古每五天亲自过来一趟,在他不在的时候,官厂热死了三个人,主要是清洗羊毛的穷民苦力,清洗羊毛需要加热,所以整个清洗工场里温度能达到六十多度,按照官厂的规定,每过一刻钟就要出来休息一刻钟再干活。 可是羊毛的清洗是按斤算价,一斤给一分银,一个苦力一天能捞十多斤,这就是一钱,干一个月的时间,就是机器也要维护,所以上工都是上一天,歇一天,一个苦力一个月能得一两银子,一年就是十二两左右。 为了这一分银,穷民苦力们是不肯休息的,即便是三伏天,热死人的工场里,依旧有人不遵循规定,不肯休息一刻钟再干活。 因为高温之下,十斤羊毛是一钱五分银,多了五成是高温补贴。 三个人在车间里被热死了,这件事发生在六月份最热的时候。 这给王崇古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三个月来,他被言官弹劾聚敛、弹劾苛责小民,王崇古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好在皇帝没有怪罪,而是让官厂拿出抚恤的政策来。 最后,这三个人的家眷每人获赔了二十两白银,才算是了结,工伤赔付,但是死了人还是要有人负责,官厂的总办被下狱坐罪,而王崇古罚了三个月的俸禄,王崇古也是四处奔走,还专门跑到皇帝那儿求情,才算是救出了总办。 但凡是在工场里做工都算是工伤,王崇古的官厂志法例篇,又多了一章,专门研究如何减少工伤。 按照官厂志书法例篇而言,生产活动超过了三十人的死亡会追责到王崇古这个督办的头上,10人到30人会追究到陈德柱这个总办的身上,而3人到10人会追究到会办身上,3人以下追究到代办的头上。 代办就是工匠里的大把头,十人一队算一个把头。 “见过大司寇。”总办陈德柱站在官厂牌楼下,看到王崇古的车驾停稳,哐当就跪下了。 他以为下狱坐罪必死无疑,但王崇古百般搭救,陈德柱不仅出狱了,还继续担任总办,陈德柱很是感恩王崇古。 王崇古摆了摆手说道:“我在不跪榜上填了名,日后你可不能再跪了,本来官厂多事,就是满脑门的官司,你日后再跪,就把我跪到天牢里去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诚不欺我啊。” “是。”陈德柱听闻只好站起来,颇为恭顺的说道。 王崇古顺着中轴阔路一边走,一边问道:“高温补贴发下去了吗?这个钱若是被问出来有人上下其手,我怕是要进快活碑林,被人世世代代嘲弄了。” 有些钱是可以拿的,比如羊毛堆积,找厂外苦力处置,这个账不好对账,包揽差事的大把头,就会搞一些小动作,只要成本上,不超过自己处置的成本,王崇古一般都是听之任之,但是有些钱是碰都不能碰的,比如这个高温补贴,这可是用命换来的钱。 朝廷每月都会派缇骑风闻言事,这要是被问出来,王崇古、陈德柱,官厂内外都得刻在快活碑林之中。 快活碑林,就是为了快活而吃拿卡要,贪墨钜万,最后在碑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高度。 在羞辱人这方面,王崇古对皇帝的能力是非常认可的。 “这钱拿了,匠人们怕不是先敲我脑袋咧。”陈德柱满脸堆笑的说道:“这有的钱拿了,匠人忍了,答应给的不给,一把子力气的匠人,真的会杀人的,老实人发脾气,最是可怕。” “嗯,知道就好。”王崇古对陈德柱的话,非常认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王崇古对于信实的理解,和张居正又不太一样,在他看来,信实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这一点和他一贯以来的信念是十分契合的。 朝廷答应给高温补贴,不给了,却还要歌颂困难,那匠人真的会发脾气的,陈德柱的回答是自下而上的回答,而王崇古的要求是自上而下的。 不信守承诺,答应的条件不给,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这人心头的火,累积起来,量变成为质变,就是天倾地覆。 朝廷给了任务,我做好了,朝廷给恩赏;做不好,朝廷给威罚;朝廷承诺的兑现了,下面人就更加努力干活,这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道理往往如此,但现实不是如此。 就像是明明给边军吃饱了,边军就能守住关隘城池,给边军半饷,就能杀穿贼人,但往往答案是边军饥肠辘辘。 王崇古端着手问道:“我要的东西弄好了吗?” “弄好了。”陈德柱赶忙回答道:“已经用上了。” “去看看。”王崇古径直走向了洗羊毛的工场,这里因为需要加热,所以夏天的时候,真的能热死人。 九月其实已经进入了深秋,秋老虎已经只有最后一点力气逞凶,但是这个羊毛工场里,依旧是跟蒸笼没什么区别。 “39度,嗯,不错不错。”王崇古走进去就出了一身的汗,来到了温度计前,读出了温度,39度的室温,依旧很热很热,但也不是一个热死人的温度了。 工场里风一阵又一阵,这是王崇古设计的羊毛清洗工场的空气循环系统,这一套系统包括了水排、鼓风机和水帘墙。 水帘墙是特别烧制的砖瓦,抽出的井水洒在瓦墙之上,冷却瓦墙的同时,一共七个水排组成的鼓风系统,水车带动轮毂转动,轮毂带动风叶,将瓦墙上的水汽吹到整个工场之中。 这不是王崇古一个人的发明,是工场里工匠们集思广益的结果。 比如水帘墙是从养猪的猪舍那学来的,多一个水帘墙,温度能低8到10度,比如这个水排和鼓风机则是从兵仗局那里得来的,而水排和鼓风机的鼓动,则是利用了朱载堉发明的曲柄。 而这些让工场里的温度降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 “陈实功和李时珍两位大医官过来看过了,说那三人其实是被憋死的,不是被热死的,就是水汽太重,通风太差导致,让我们官厂一定留心。”陈德柱见王崇古对工场的新设备很是满意,就又解释了一句。 “这些工匠的亲眷还有没有来生事了?”王崇古走过了一个个的羊毛池,询问着。 陈德柱十分肯定的说道:“听说要孩子能到官厂学堂读书,就不再生事了。” 官厂学堂,是王崇古仿照葛守礼全晋会馆家学堂,搞出的学堂,就是教人读书写字算数,一共就读六年,也就是启蒙,之后就看家里是否培养了,学成之后,可以继续到官厂里做学徒,也可以谋求考取功名。 学堂只对官厂内的匠人子弟招生,不需要太多的束脩,读书的条件非常简陋,连识字的书,也是一年一收回,收回来,给学弟学妹们使用。 官厂学堂也收女子,厂里面的织工大部分都是女子,父母都在官厂做工,这孩子只能满街乱跑。 王崇古原来只打算弄个地方,让这些满街乱跑的孩子有个安置的地方。 他的初心可以说非常功利,他就是想把这些匠人子弟的孩子都圈起来,别跑没影了,父母去寻找,耽误生产,耽误生产,这不是耽误赚钱吗? 他的动机就是多赚钱。 结果,报名的太多了,王崇古只好把自己的人脉发动起来,找到了一批教习,这官厂学堂算是办了起来,第一年交回来的书,让王崇古感触极深极深。 交回来的书,全都是完好无损,甚至可以称之为崭新,不是工匠子弟们不好好读书,相反,他们非常珍惜每一本书,每一本书都包着封皮,里面没有任何涂抹。 在万历四年这个年代,能读书,最少也是个寒门,寒门也是有门第的,家里连个门槛都没有的工匠们,能让孩子读书,那是王崇古王大善人大发善心,所以,这工匠学堂里,从父母到孩子,对书很上心,保护的很好。 王崇古走出了羊毛工场,又对陈德柱交待了一下这个要定期维护,再热死人了,没人能兜得住。 “大司寇,这是匠人的家眷们送来了礼物。”陈德柱拿来了一个单子,上面写着一堆的东西,王崇古看完眉头紧皱的说道:“都退回去,官厂本就是聚敛之地,若是我拿了,明天都得进天牢去。” 陈德柱一脸为难的说道:“大司寇,还真的拿,匠人们最近询问的事儿比较多,若是不拿,人心动荡。” 王崇古察觉到了陈德柱话里有话,面色冷厉的说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 “听说官厂学堂给大司寇带来了不少的麻烦?”陈德柱选择了实话实说。 匠人们的消息虽然不算灵通,但是也听说了朝中的事儿,热死了三个人,王崇古就被攻讦,而这官厂学堂也是被攻讦最多的地方,匠人们不免有些担心,这工匠学堂若是办不下去了,孩子们去哪里上学? 官厂学堂兴教化,王崇古也要被骂? 是的,官厂带有原罪,只要是官厂的一切,都应该被批判,况且这个学堂还收女学生,女学生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大家闺秀才能有的待遇,等闲百姓人家的孩子,这女子哪个不是不多大就去田里帮着捡麦穗,帮忙施肥种地? 言利已经很可耻了,可是你王崇古还要聚敛,那是陷主上于不义,陷天下于穷困。 这个逻辑思维这样的: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敛始,盖上好聚敛,则兴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剥民财。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穷也。 所以王崇古是兴利之臣,主上好聚敛,作为臣子非但不责难陈善,面斥皇帝的过错,反而助纣为孽,王崇古早就已经变成了坏事做尽的奸臣了。 官厂学堂被广泛反对,还是因为王崇古奉命整饬天下六十四学院,导致的风力舆论的压力。 这拿,就是苛责小民,是受贿,这不拿,官厂人心动荡,畏惧学堂被取缔,人心惶惶; 这官厂、官厂学堂,办就是聚敛兴利;这官厂、官厂学堂不办,就是违抗圣命。 做点事,就是这么的难。 “唉,就拿一筐鸡子吧。”王崇古拿了,拿了一筐鸡蛋,他终于理解,为何侯于赵在平虏堡到彰武垦田,明知道可能会被弹劾,还是拿了百姓的瓜果蔬菜。 人心齐,泰山移。 人心若是散了,那百事无成。 “朝里的事儿,厂里的匠人们就不必担心了,风雨要淋也是淋到我身上,淋不到他们身上,安心做事就是,把账本拿来,我看看。”王崇古让陈德柱不用担心朝中的风力舆论,官厂近万余人,官厂周围以毛呢为生的数万人,都在他的肩膀上扛着,他不能倒下,更没有退路。 王崇古盘完了账目,九月精纺布六百匹,粗纺布一万八千匹,计利99240两白银。 王崇古一个月就分成一万两的白银,他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顿算,如果这么下去,官厂一年的利润很快就要超过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再加上朝廷和三娘子商谈了马价银,缩减掉的开支,正好用于京营的扩军。 王崇古思前想后,从官厂支取了五千两白银,他让四个人抬着银子放进了车里,向着京师而去。 他带着白银敲响了全楚会馆的大门,他打算按照过往的路径依赖,求告托庇到元辅这里,请张居正帮忙。 自从张四维那个倒霉玩意儿被送到解刳院后,要瓜蔓王崇古的声音,不绝于耳。 王崇古的压力真的很大。 元辅,看在能赚钱的份上,救一救。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零四章 《劳动图说》朱中兴 王崇古的银子没有送进全楚会馆,被张居正给拒收了。 但王崇古人进去了,这就还有的救,张居正觉得这个人有救,就会让他进门,觉得他没有救了,连门都不会上。 张四维多次前来求告,全楚会馆都在装潢。 “大司寇到底在担心着什么?”张居正示意王崇古入座,有些奇怪的说道:“万历三年,我可是被骂了五千多本奏疏,不照样还是首辅吗?陛下重实践,重循吏,能办成事儿的才会用,办不成事儿的不会用。” “大司寇办的这么好,是自救,自己就把自己救了,还用我搭救一二?” 作为一个可以直接觐见陛下的廷臣,王崇古还需要别人来救吗?他自己已经把自己给救了,毛呢官厂办得很好,直接把京营扩军的银子都给拿出来了,这就是一道保命的王牌。 “咱们都是嘉靖年间过来的人,这些言官的嘴皮子,实在是招人怕。”王崇古其实不太害怕被泼脏水,也不畏惧身后名,他都兴利了,还在乎这些? 他害怕的是皇帝信了这些脏水,就有大麻烦了。 一句谎言,一万个人说,就变成真的了。 方孝孺的十族案,一眼假的案子,在不了解的人眼中,那不就是文皇帝暴虐的铁证?空印案有还是没有,案子规模到底多大,闹得到底有多凶,说是杀了几万人,这几万人到底都是谁?名字在哪里呢? 谁能定义历史,谁就能定义一个时代。 “陛下其实很简单,也很仁善,只要有利于大明的,陛下都会去做,不利于大明的,陛下都会去拔除。”张居正笑着说道:“不用太担心了。” 张居正讲了一个很好的笑话,陛下仁善。 那是相比较杀杀杀追求急速高效的谭纶,陛下的确仁善。 “我这里有一封奏疏,打算明日呈送,这就给元辅先看一看。”王崇古摸出一份奏疏来,其实他在试探,试探张居正有没有生气,之前,他绕过了内阁面奏陛下。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沉默了许久说道:“大司寇这本奏疏,写的极好,鞭辟入里,可为新政良策也,极好,极好。” “首辅书押,一同上奏?”王崇古再问道。 “大司寇自己上奏就是了,这是大司寇的功劳,不是我的,我岂敢贪功?”张居正的脸色依旧温和,笑容依旧非常的开朗。 在王崇古看来,自己就是个岌岌可危,马上就要倒大霉的人,他发现了自己很多的罪状,毛呢官厂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首先是僭越之罪,女儿的诰命用了金字,这是大忌讳,他因此丢掉了太子少保,虽然万历三年末,陛下又给了他这个官职。 其次是贪婪之罪,在隆庆五年、六年、万历元年,他侵占了不少的马价银和长城鼎建的银子,尤其是阻拦朝廷阅视边方。 而后是大逆之罪,高拱、杨博、王崇古是晋党这个怪物的联合制造者,而张四维更是这个庞大怪物背景下诞生的极端派,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他们都是罪人。 然后是谋叛之罪,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和西北俺答汗沆瀣一气,最终完成了俺答封贡,借着贡市,大谋私利,以俺答汗倒逼朝廷。 就这四项罪名,每一项都是遇赦不赦的死罪。 但是在张居正看来,这都要分阶段去看。 如果万历元年的时候,王崇古是该死的,万历元年之后,王崇古把贪婪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把长城鼎建堵上的同时,还把十九万百姓安顿的极好,至于养寇自重弛防徇敌,议和之后,俺答汗并未入寇,这几个罪名早在王崇古能够很好的安土牧民的时候,就已经被陛下给宽宥了。 张居正其实已经把王崇古看做是辅臣,毕竟从万历二年末就准备让王崇古入阁,一直准备到了现在。 “这件事,大司寇得入阁来办。”张居正将奏疏推了回去,这已经不是刑部尚书能够处置的了。 “还是元辅书押,元辅来办吧,我这边毛呢官厂,那边还有皇宫鼎建。”王崇古又把奏疏推了回去。 张居正把奏疏再推了回去,摇头说道:“我怎么可以贪如此天大的功劳?” 王崇古又递出了奏疏说道:“这件事办好了要挨儒生们的骂,办不好,要被陛下斩首示众,还是元辅来吧。” 这番推拉一番之后,王崇古的奏疏还是回到了他自己的手里,他让张居正救一救自己,可不光是拿着白银来的,还有新政,一份天大的功劳,结果最后还是被推了出去,得王崇古自己来。 王崇古这本奏疏写了一年多了,他并不想发挥主观能动性做事,只想托庇于首辅,继续挣自己的钱。 结果张居正以功劳太大,不能贪这个功,让王崇古自己督办。 王崇古的这份奏疏,是一份提纲挈领的奏疏,不是谈具体某事,而是根据自己的践履之实,为大明中兴添砖加瓦。 他的这封奏疏的核心议题是利用官厂制度,安置天下流民。 大明小民困于兼并,卫所逃亡者众,失地的佃户越来越多,在南衙,阉奴成为了一种风尚,有很多自阉奴投奔大户,只求活命,因为真的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官厂可以安置部分的流民,从中挑选出合格的熟练工匠,保持官厂的盈利规模;而官厂督办的鼎建,比如长城、皇宫、疏浚河道、平整驿路、还田后的官田耕作等等,都可以解决流民无以为生的困局。 朝廷收了那么多的税赋,还有官厂谋利,怎么花出去?建立大量的官厂,开路、修桥、垦荒、开边、强兵。 这就是王崇古这本《天下困于兼并纾困流氓疏》的核心要义。 流氓,没房没地者称流,无业游手好闲者称氓。 王崇古这本奏疏又综合了前段时间集中爆发的恶性案件,这些小民被利用的时候,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的? 但是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是担忧明天的的饭在哪里,还是担忧日后被抓到的惩罚在何时,这两个问题对于这些游坠小民,到底哪个更重要更急切? 但是张居正让王崇古自己办。 王崇古拥有丰富的安置流民的经验,他在西北就安置了十九万人,这些垦荒田亩,和生产让西北边方越来越稳定,这得益于粮食总量的增加。 张居正不办的理由也很简单,时机不对,斗争还不够激烈,更加激烈的斗争之后,才能冲和。 王崇古也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奏疏。 而朱翊钧人也在宝岐司,西苑宝岐司,一个很复杂也很矛盾的衙门,矛盾在,它是皇帝的寝宫,也是外廷的衙门。 这里是之前老道士焚修道场,现在按照全楚会馆的规制,重新修缮了一番,非常宜居。 皇帝本人住的寝宫,但常有外人出入,宝岐司的司正徐贞明是外臣,他带着农学士是外臣,那些个经常出入的老农,也是外臣。 若是以为这是皇帝的可乘之机,那就大错特错了,宝岐司一共有两座桥,一道宫墙,就足够把外衙门和皇帝私宅隔开。 除了失了皇帝体面之外,并没有安全的问题,如果有,老道士也不会在这里一住二十五年了。 小皇帝还小,这究竟是丢了谁的体面,还不好说,把小小年纪的皇帝逼到了西苑居住,到底是小皇帝不修仁德,还是朝臣们逼迫太急? 守门的是朱翊钧的随扈,就是他那二十个陪练,全都是红盔,带甲看门。 朝臣们请皇帝移居永寿宫,永寿宫刚修没多久,富丽堂皇,如果永寿宫不行的话,也可以住慈宁宫,毕竟太后眼皮子底下,但是皇帝还是一一否决了,一句话结束了比赛: 永寿宫再烧了怎么办?潞王年幼和朕一起被烧死了,怎么办? 嘉靖皇帝本就是旁支入大宗,嘉靖八个儿子有后代的只有隆庆皇帝,隆庆皇帝一共就俩娃,潞王朱翊镠是当下实际上的太子,兄终弟及也好过去宗室里再挑一个,若是连潞王也被烧死了,那天下何人来继位呢? 这两个问题,满朝文武无一人作答,只能骂张四维是个大蠢货。 烧宫的事儿,越看越蠢。 烧宫这种事,按照历史一贯的经验,皇帝是不可能追究的,但是现在皇帝小,那就必须要追究了,主少国疑的时候,为了稳定,就必须要出重拳。 朱翊钧在宝岐司长住了起来,他每天也在西苑文昌阁看书。 他的书房和张居正书房名字都是一样的,这就是种政治信号,要么消灭这个皇帝,否则皇帝亲政也会一脉相承的继续推进新政。 “这个丘濬是海南琼州的第一个进士,景泰五年进士会试第一,因为以策伤时,最终为第二甲第一。”朱翊钧那拿着一卷《大学衍义补》,翻看着作者名录。 海南琼州丘濬,是一个教育资源严重缺失的地方,在两宋的时候,都是流放之地,而丘濬能在那样的教育环境下,完成会试第一,而后不担心自己功名问题,以策伤时,的确是个有风骨的人。 朱翊钧拿着《大学衍义补二十一卷》念道:“财生于天,产于地,成于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天下的资财一切都来自于天生地养的自然,必须要经过人才能成为资财,资财是人创造的,而不是凭空产生的。” “陛下圣明。”张宏听闻之后,赶忙记了下来,陛下既然开口,那自然是读到了让陛下感触颇深的地方,懂不懂先记下来。 朱翊钧也做了摘抄,继续说道:“从上文,丘濬又言:世间之物虽生于天地,然皆必资于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体有大小,精粗,其功力有浅深,其价有多少。” “这一句的意思是,世间万物没有人力,是不能用的,只有经过了人力的过程,才能成用,而所成商品有大小、精粗的差别,完全决定于功力深浅,功力深,则价贵,功力浅,则价贱。” “这个功力又是什么呢?” 朱翊钧的疑惑让张宏极为迷茫,这么深奥的问题,陛下应该去问元辅,而不是问他这个宝岐司太监张宏。 张宏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按照丘濬所言,功力就是人力。” “张大伴啊,你看看,你这书读的不够精,前面丘濬已经提了人力,若丘濬功力的意思是人力劳动的话,那还要用功力这个概念吗?”朱翊钧却不是很赞同的说道。 “那臣就不知道了。”张宏略显迷茫的说道。 陛下说的很有道理,商品的价格贵贱,到底和有什么联系?能把商品价格贵贱和人力劳动联系在一起,已经是一种很大胆的想法了。 至少在当下,除了丘濬之外,大明的经济学理念,就是物以稀为贵的供需论,供应少,需求大,价格会贵。 而把商品价格和劳动联系在一起,将价值和劳动的强度、时间,联系在一起,还是王崇古给洗羊毛的苦力高温补贴,让张宏略有所悟。 可是丘濬所言,功力就真的只是劳动吗? “这个功力到底是什么呢?”朱翊钧思虑了很久,画了一个阴阳两极图,万事不决则阴阳矛盾,朱翊钧已经形成了这种路径依赖,这也是祖宗家法的一部分,毕竟朱元璋亲自注解过老子的《道德经》。 朱翊钧笑着说道:“管子曰:物多则贱,物寡则贵。孟子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朕有点想明白了,这说的是交换的价值,多了就会贱,少了就会贵,这就是物品价格各不相同的内情。” “丘濬将物品、商品的价值归咎于自然禀赋和人力,而人赋予了自然无穷之物使用的价值。” “所以,物情包括了两种价值,一种是交换价值,一种是使用价值。” “我们以毛呢官厂的毛料为例,精纺毛呢一日二十匹,粗纺毛呢一日六百匹,精纺毛呢的交换价值,高于了粗放毛呢,物以稀为贵,而使用价值而言,精纺毛呢的重量是粗纺的三倍,用毛呢做衣料,就是为了防寒,精纺毛呢的使用价值,也高于粗纺毛呢。” “所以精纺毛呢价高。” “功力,不仅仅是人力劳动的强弱和时间长短的价值,这是使用的价值,还有物以稀为贵供需关系的交换价值。” 张宏沉默了许久问道:“陛下,丘濬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朱翊钧立刻说道:“他是不是这个意思重要吗?朕说他是这个意思,他还能托梦告诉朕,不是这个意思吗?朕说他是这个意思,他就是这个意思,张大伴,你到底什么意思?” “臣没什么意思。”张宏选择了认输,跟陛下吵架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伟大而英明的陛下,本身就很擅长道理,还特喜欢以势压人,你是皇帝,你说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张宏认真的记下了笔记思索了片刻,选择了放弃。 在陛下身边做事,需要学会一种摆烂和放弃的心态,有些道理陛下、元辅、皇叔朱载堉能明白,张宏和冯保是真的想不明白。 根本听不懂陛下研究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他也不知道陛下这个论述到底在论述什么。 “臣愚钝。”张宏直接不走弯路,选择了摆烂。 朱翊钧笑了笑,继续阅读丘濬的大学衍义补,朱翊钧之所以读这个,完全是因为张居正最近讲管子,可是管子已经是春秋时候的人物了,他的一些观点和认知,已经不符合世势了,但是经济理论,大明不是没人研究,丘濬的研究就很透彻了,人类赋予了万物使用的意义。 生产,就是满足特定需求的使用价值,需要进行特定的生产活动。 次日的清晨,朱翊钧在接见安东尼奥的之前,先让张宏把昨日的讨论,给廷臣们挨个发了一本。 “《劳动图说》朱中兴?”张居正看着书帖的名字和作者,就知道,陛下已经举起了自己的大锤,准备砸下去了。 而葛守礼提出办理全晋杂报,就是给陛下提供火铳,陛下已经学会自己生产弹药了! 引经据典把管子、孟子、丘濬都抬出来,把他们的论点摘抄,而后剖析其中的内涵,而后解释商品价值公式,商品价值=交换价值+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物品多寡有关,也和其他有关,比如赋予其情绪价值。而使用价值,则是和劳动时间和劳动强度、生产目的有关。 这些都是朱翊钧的劳动图说中讨论的问题,而且以多个例子相结合,毛料、船只、丝绸、白银等等,都是研究的对象。 朱翊钧也给自己起好了笔名,朱中兴。 “陛下这个笔名是不是太明显了?”张居正还没看内容,对笔名产生了一些质询,杂报既然要吵架,陛下这个名字,不方便吵架。 “先生,朕只是个孩子。”朱翊钧不得不再一次提醒张居正,在他眼里,自己是个不可名状的怪物,在天下人眼里,皇帝还是一个藏在先生羽翼之下的小孩,就是用尽了他们的想象力,也不会想到这个笔名、这些内容是小皇帝写的了。 “也是。”张居正发现自己陷入了自己的认知陷阱里,他知道皇帝的可怕,可就连天天奏对的廷臣,其实对陛下的可怕还是没有一种具体的了解。 劳动图说的内容并不长,廷臣们很快就看完了。 葛守礼面色凝重的放下了劳动图说,看着张居正郑重其事的问道:“这都是元辅教给陛下的吗?” “是吗?不是吧,好像是的。”张居正也由衷的产生了一种迷茫,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他说的,《管子》是他教的,《孟子》是他教的,《大学衍义补》是他从旧纸堆里翻出来的。 内容上,确实没有超过他教授的内容,但总结精准到位。 “元辅,厉害!”戚继光合上了书帖,由衷的说道。 张居正摇头说道:“是陛下英明。” “元辅先生既然对物情有如此理解,为何不肯与我说明?我可是国朝司徒,专事财经。”王国光看完之后,醍醐灌顶,语气里有些埋怨,对物情理解如此之深的张居正,却不告诉他。 你早就想明白了,让我一直这么糊涂着,你好意思? 张居正试探性的说道:“大司徒,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还没想明白的问题,陛下想出来并且总结了下来呢?” 葛守礼叹为观止的说道:“元辅先生为了陛下威福之权,真的是尽心竭力了。” 葛守礼的意思是皇帝是张居正的徒弟,有好东西当然紧着陛下分享,再以陛下的名义刊行,给陛下亲政增加筹码,从解刳院、宝岐司、矛盾说,公私说再到现在的劳动说,全都是如此。 你王国光就是国朝干吏,还差着一层关系呢。 “陛下所悟,臣如何敢窃据天功?”张居正仍然摇头。 朱翊钧笑着问道:“先生不教,朕如何自悟?” 张居正选择了认输,皇帝讲道理已经很厉害了,现在直接拿出了诡辩大法,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当下是论不明白的。 王崇古是最后看完的劳动图说,他猛地站了起来,纠仪官眼睛瞪大,立刻来到了王崇古的身边,手已经伸出去,一旦王崇古有进一步的动作,将会被立刻拿下。 赵梦祐想不明白,为何陛下要留着王崇古在朝。 言官弹劾了很多次,陛下只要就坡下驴,王崇古这个族党的最后余孽,不死也得离开朝堂,但是陛下始终没有动王崇古的意思。 可赵梦祐对王崇古极为忌惮,因为王崇古有武艺在身,他会耍大刀,商贾世家,多数都会些武艺,因为行商没点武艺傍身,是行不了商的。 所以,王崇古有失仪的地方,纠仪官立刻就到了跟前。 谭纶也有武艺傍身,但是谭纶跟人吵架,拍桌子的次数多了,甚至还打算拂袖而去,赵梦祐都从未阻拦过谭纶。 十分明显的差别待遇。 朱翊钧挥了挥手,纠仪官领命退到了一旁。 “大司寇,为何如此震惊?”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王崇古其实没太注意到纠仪官的动作,他拿着劳动图说俯首说道:“就是这样,本该这样!交换为阴,使用为阳,任何的生产都是围绕着实现使用价值去实现,臣多年疑惑,茅塞顿开!” “陛下英明!” 王崇古其实在践履之实的时候,也会遇到很多的困惑,在这些困惑面前,很容易走各种的弯路,而现在这本劳动图说,解答了他内心许多疑惑的问题。 困而知之,王崇古的激动可想而知。 王崇古拿着劳动图说,惊骇无比的说道:“而劳动也分为了阴阳二种,一种是形而下的践履之实的劳动为阳,一种是形而上的谓之道的劳动为阴,形而上的劳动,看似是脱离了践履之实,但是决计是劳动中不可缺失的部分,形而上谓之道是发现、是总结、是改进、是运用。” “这两种劳动是没有贵贱之分的,因为形而上来自形而下,形而下又来自形而上,是相辅相成的。” 王崇古很是激动,有了这个理论基础,贱儒们再说他兴利之臣,那王崇古就有话说了,至少拥有了反驳古墓派的理论依据。 “朱中兴也不一定是朕一人,是期盼天下向治者众人。”朱翊钧笑着说道:“就交给葛总宪负责刊印吧。” 朱翊钧正襟危坐的说道:“宣小佛郎机使臣安东尼奥吧。” 今天会在廷议之前接见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坐水翼帆船被颠的吐了一天,差点把胃都给吐出来,这歇了好几日才彻底缓过劲儿来。 朱翊钧已经是第三次接见安东尼奥了。 “伟大到至高无上、英明到囊锥露颖的陛下,臣又从远方而来,见到了陛下,是臣的荣幸。”安东尼奥用一种近乎于夸张的语调,赞扬了朱翊钧。 “希望日后,你坐到了葡萄牙国王的位置上,依旧如此的恭敬。”朱翊钧直接忽略了安东尼奥的马屁,将大家的关系简单为了互相利用的关系。 别看安东尼奥现在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还不是想买大明的船,需要他这个皇帝的圣旨。 安东尼奥这个小偷,居然学会了用成语,囊锥露颖是一个很常见的成语,意思是才华掩盖不住,就像是放在袋子里的锥子,一定会露出锋芒来。 “上次你带来了一份国礼,朕回礼了双面天鹅绒四合如意绣龙补衣,这次回去就带回去吧,冯大伴,使者远道而来,将准备好的赏赐赐予。”朱翊钧看着冯保说道。 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喊道:“贵使远道而来,特赐白银一百两,纻丝四表里、加赐,毫表一只,国窖五瓶,少示优眷不必辞,钦此。” 安东尼奥打开了毫表,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面的表针,惊讶无比的说道:“这是,秒针?” “对的,一日一百刻不便计数,改为九十六刻,每个大时辰八刻,每个小时辰四刻,一个小时六十分,一分六十秒,由皇叔朱载堉修改计时制,此为郑王表。”朱翊钧专门把这个表定名为了郑王表,这是朱载堉出自郑府。 一日百刻,一刻百分,一分百秒的百进制,这个秒的单位太短了,以现在的技术根本无法实现,而且还不能跟大小时辰换算,一百除以十二时辰和二十四时辰都不方便,最后形成了六十进制的,六十秒等于一分,六十分钟等于一小时辰。 六十进制,大明自古有之,天干地支,六十年为一甲子。 “这个非常精准。”安东尼奥看着手中蛋,心中五味成杂。 纽伦堡蛋只有时针没有分针,而眼下的毫表,有了时分秒三种针。 朱载堉也是考古式科研,把北宋的水运仪象台的原理搞明白后,理解各种齿轮作用就没有什么难度了,至于精益求精,大明的工匠,从来不缺少这个。 “你入京来请命买船,朕已经写好了船证,一并赐下。”朱翊钧没有耽误时间,直接把船证给了安东尼奥,这是之前谈好的买卖,安东尼奥用各种农作物的种子换到的待遇。 安东尼奥见状再拜,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信守承诺的美名,将由臣带回泰西,陛下的慷慨和仁慈,必然传唱于地球的每个角落。” “正如同神在人间一样。” 天底下哪有什么信守承诺的生意人,安东尼奥以为此次进京可以买到船,至少得被扒掉一层皮,可是这张极其珍贵的纸,就这么轻松的到了安东尼奥的手中。 安东尼奥不能理解皇帝在这个帝国的权威,这种说一不二的权威,只有神降临人间能与之媲美。 “你能来朕还是很开心的,你一次只买两条船,朕非常不满意,你不能多买两条吗?”朱翊钧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买的太少了,多买点,有利于促进丝银对流。 大明需要白银,非常的需要。 朱中兴即是皇帝一个人的笔名,也是一群期望大明再起的人的笔名。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五章 复古派中的古墓派 朱翊钧为什么一直在宽宥王崇古?王崇古自己都不理解,但是张居正能够多少明白一些。 消灭一个阶级必须用另外一个阶级去填补它在国家之制的中的地位,权豪缙绅获得了税赋、司法、劳役等等特权的同时,还需要承担安土牧民的责任,但是权豪缙绅只想要特权,不想承担责任。 权豪缙绅是大明一股重要的维稳力量。 而王崇古在无意识的制造出一个阶级,这个阶级拥有一定的文化,掌控着一定的生产资料,同样最遵守秩序,因为在工场里,任何一个不遵守规矩的人,都会死的非常难看。 而王崇古积极改良生产工具,积极改善劳动工场的生产环境,稳步的提高生产效率,最大限度的提高利润,创办匠人子弟学堂,来安置匠人子弟,这些都是王崇古被陛下宽宥的原因,同样也是王崇古该死的原因。 在朝堂之上,随着张四维的一命呜呼,主要矛盾已经变成了革新派和古墓派的矛盾,而且这个矛盾正在不断的激化,大明的新政需要一个新的、占据了领导地位的阶级,来支持大明的新政。 士农工商,这是国之四民,国之柱石,士绅这玩意儿有史以来,其地位就从来没有被挑战过。 张居正也不奢求,工农对士发起挑战,只要他们能对士的地位拥有挑战的实力,士本身的主观能动性就会发挥起来。 如何让工农拥有对士绅地位拥有挑战和威胁的实力,这需要大规模雇佣和商品生产,而这些都需要白银来支持。 张居正清楚,朱翊钧也清楚,大明的钱荒,需要从根本上缓解,就需要更多的、海量的白银流入。 丘濬也在研究大明的货币政策,他对货币在经济中的重要性,表达的非常清楚:天立君以子民,付之利权,使其通融以济天下,非专以为一家一人用也,所以通百物以流行于四方者,币也。 而黄金和白银,是天生的货币。 “我真的可以多买船吗?那真的是我的幸运。”安东尼奥直接震惊了,五桅过洋船,这玩意儿卖一两艘也就罢了,还能多卖? 这可是海战利器! 费利佩二世禁止加莱塞战舰的出售,即便是在看到了五桅过洋船之后,加莱赛战舰这种过不了洋、需要200多个橹桨手、火炮配置极少、主要以接舷战为主的桨帆船,越看越落后,可那也是战舰。 而看大明的意思是…可以多买? “但是我现在没有那么多的钱。”安东尼奥非常懊恼的说道,如果没有丢掉两条船的货物,他就可以用货物换算成白银,从大明购买五桅过洋船,可是他丢了两条船,他只有购买两艘船的资金了。 一条五桅过洋船可能需要二十万两白银,而他现在只有两艘货物的资金,他还要购买丝绸和各种货物回航,这让他格外的难受。 大明的过洋船是硬帆,还需要安排更多的大明水手上船,操作船只。 “你可以借钱啊,朕既然是你的投资人,自然要投资于你。”朱翊钧的语气里带着淳朴和天真,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政治素人,提出了一个天真的幻想一样。 借那么多钱出去,安东尼奥不还了怎么办? 张居正看着小皇帝,他的徒弟,已经变成了权豪的模样了。 权豪缙绅在没有天灾的时候,也在兼并土地,就是利用青稻钱,青稻钱的利息极高,百姓一旦用田亩作为抵押借钱,就会被驴打滚的利息给弄的焦头烂额,最终变成失地佃户,而缙绅收获了土地。 青稻钱,稻谷还是青色的时候,是百姓家中存粮最少的时候,这个时候借钱,也是利钱最高的时候,所以青稻钱这个名字虽然好,但是背后却是血淋淋的兼并。 读书人向来如此,名字上不带一点烟火气,诗情画意,但是做事的事儿,往往都是见不得光的肮脏。 青稻钱就是驴打滚,就是高利贷,名字有起错的,但是诨号不会错。 陛下身边的近人,王夭灼的情况更加特殊一些,他们家是碰到了灾年,不得不借钱于陕州卢氏,但操作是一样的,抢只能让人倾家荡产,可是骗,可以把人骗的负债累累。 “朕也不是很富裕,借你五十万两白银,但是你这样走了,不还钱了,朕的银子不就没了吗?所以,你需要用抵押物抵押。”朱翊钧笑意盎然的说道:“比如,整个南洋的棕榈园和甘蔗园。” “哦不!至高无上的陛下,那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安东尼奥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安东尼奥当然不想同意,马六甲之内遍布千岛之国的种植园,每年产出超过了15万两白银,也就是说,大明皇帝收缴了他的种植园,只需要四年,就会收回本金,之后的日子就是纯赚钱。 朱翊钧则是满脸平静的说道:“大明正在扩张水师。” 强买强卖吗?也不尽然。 如果安东尼奥能够按时还钱,那这些种植园就还是安东尼奥的,如果不能按时还钱,朝廷的水师就会帮着皇帝收账。 如果安东尼奥不肯借钱,那大明皇帝的帝国水师在扩张帝国版图的时候,这些种植园就会被一起扩张到大明的治下。 “你确定你最值钱的东西是种植园吗?不是那些奴隶吗?听说庄园主还要亲自下场,制造各种混血的奴隶,好让他们繁衍更多。”朱翊钧的语气依旧平静。 眼下的泰西用的是奴隶制,自由角、自由之城大宗商品是奴隶。 朱翊钧继续说道:“一个成年、牙口比较好、老实听话的奴隶,在南洋的万里海塘需要二十两白银,在种植园里做工,只需要四年就会收回成本,只要这个奴隶还活着都是利润,而一个奴隶在种植园里,一年创造的价值是五两白银。” 在殷正茂讲解南洋种植园生意之前,朱翊钧一直以为奴隶很便宜,但其实二十两白银,已经是一个很昂贵的价格了,得亏大明水师能守住大明海疆,否则贩卖大明人,将会是一个极其暴利的行当。 而一个奴隶一年能创造价值五两白银的货物,香料、棕榈油、方糖。可可等等都是种植园的产物。 “陛下,为何不能让我用奴隶来抵债呢?”安东尼奥有些不解的问道。 “大明的人,已经很多了,以后会更多,这片土地只生养大明人。”朱翊钧给了一个答案,但这个理由在安东尼奥看来,皇帝不需要奴隶,因为大明拥有更加便宜的生产工具。 种植园是生产资料,种植园的开辟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从最开始的寻找合适的土地、再到伐木、养田、寻找合适的经济作物等等,都是需要大量的时间和成本,而奴隶,是生产工具。 安东尼奥不懂大明,才会觉得皇帝拒绝奴隶偿还债务,是因为大明拥有更多、更便宜的生产工具,或者更直白的说奴隶。 如果大明的君主、朝廷真的把百姓当奴隶看待,百姓就会释放出他们毁灭朝廷的力量,消灭暴虐的君主和朝廷,中原王朝已经经历了数次这样的王朝更替。 大明皇帝要让人卖命为他征战,要给京营的每一个军卒一年十八两白银。 王崇古要让穷民苦力顶着高温来进行生产,就需要给匠人们每年12银左右的劳动报酬,以及相应的官厂学堂,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陛下的目光穿破了重重迷雾,看到了真相。”安东尼奥终于放弃了抵抗打算借钱,至于利息的多寡,那就得看谈判了,大明兴利之臣,目前只有一个,那就是王崇古。 这个利息,并不会太过于昂贵,年息大约4%-5%之间,这样的利息,朱翊钧绝对算得上是大慈善家了。 朱翊钧的主要目的是多卖船,多卖船对内的意义是促进产业链的进一步稳定、规范、增大生产,大规模生产可以有效的提高生产力,促进产业链成熟,而对外的意义则完全是为了丝银对流。 大明拥有商品优势,虽然短暂的时间里,大明失去了船舶的商品优势,但是考古式科研和劫掠吕宋马尼拉造船厂等手段,最终让大明恢复了船舶的商品优势。 拥有商品优势,就拥有结构性贸易顺差地位,而这个顺差的本体就是—白银。 大明凭借着在丝绸、琉璃、瓷器等多方面,无与匹敌的制造业和出口,与任何国家进行贸易都是顺差,结构性的贸易顺差地位,会造成商业上的‘朝贡’这一既定事实。 能漂洋过海的船越多,对大明的越有利。 “这次来带来了一本书,还请陛下观看。”马里尼奥拿出了一本书,这本书是他带来的礼物。 朱翊钧能看得懂,他已经学了很久的拉丁文了,作者是哥白尼,名字叫《天球运行论》,打开书,上面写着一段话:不懂几何者,禁止入内。 这本书就是日心说的载体。 而在前言,还有一篇教士奥西安德尔写的跋文,跋文,就是这本书写作目的。 天球【orbium】是一个在后世已经抛弃,但是在万历四年,依旧在泰西被奉为真理的概念,假象的、能带动可见天体旋转的球体。 在后世不断的加工之下,才慢慢变成了天体运行论。 在这篇跋文里,按照教士所言,哥白尼写这本书的第一个目的是,献给教皇保罗三世;第二个目的是为了编算星表、预推行星位置的数学模型,不代表行星在空间内的真正活动。 [这部书不可能是一种科学的事实,而是一种富于戏剧性的幻想。]就这样一句话,骗了人很久很久。 日心说,自然科学从神学中解放出来的标志学说。 但这个学说在最开始,并不反对神学,它为了能够发行,看起来更像是一本工具书,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日心说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和情绪价值。 在麦哲伦环球航行后,泰西已经确认了地球是个球这一基本事实,为了维持宗教的威严,神学打了个补丁,以地心说为核心构建了新的神学哲学,永恒的、神圣的天体只能相应于其高贵的地位,围绕着地球旋转。 但是这个补丁,在日心说面前,再次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纽伦堡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之前的纽伦堡蛋来自这里,现在的这本书,也是这里刊刻。”朱翊钧合上了书,他要细细研究,这本书一共六卷,每一卷都值得仔细研读。 朱翊钧结束了接见安东尼奥,开始了今天的御门听政。 张居正特别汇报了关于佛塔的修建,不吝赞美之词,其肉麻程度堪称献媚,但是廷臣们对此不仅没有反对,还每人写了一篇赞表入朝,等到佛塔修成的时候,大明正七品以上官员,都要上一份贺表。 张居正对李太后和陈太后心怀感恩,感谢李太后和陈太后的不贪恋权柄。 朱翊钧可以理解张居正的这种感谢,如果李太后和陈太后反对新政,她们真的能做出危害大明之事。 清随明制,稍微了解鞑清,就会发现,鞑清在对后宫干政这件事上,限制极为严苛,哪怕是大玉儿孝庄皇后,从来没有临朝称制的代行皇权。 而鞑清第一次发生太后临朝称制,是鞑清末年,垂帘听政的慈安和慈禧。 两宫太后,联合恭亲王奕,发动辛酉政变,诛杀顾命八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大学士肃顺,额驸景寿、四名军机大臣被杀,夺取政权。 自此,慈禧开始了长达四十七年的临朝称制,垂帘听政。 以大学士肃顺为例,他先后举荐了左宗棠、曾国藩、胡林翼等人,当国期间,肃顺多次削减旗人待遇,而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这俩铁帽子王,是坚定的洋务运动的支持者,这俩亲王不懂洋务,所以他们提拔汉人办洋务。 大学士肃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的基本思想是:去特么的满汉大防,主张满汉和解,赶紧把能干的人提拔上来,操办洋务,要不然鞑清国亡了,全都是洋人的狗。 咱们旗人混蛋多,就是肃顺的基本理念。 慈禧、慈安联合恭亲王奕,发动了政变,杀掉了这些朝中的革新派。 鬼子六恭亲王奕,代表的是古墓派,提倡满汉大防,在鞑清最后的岁月里,错失了改革的唯一契机。 鬼子六奕,曾经督办过五宇官号案,查官绅商勾结,收受贿赂、侵占挪用、拒收买抵侵吞国帑的案子,而后奕一把火把户部的稿库给烧的干净,玩了一出火龙烧仓,最后恭亲王府的管家被推出去顶罪。 李太后、陈太后出身不高,但是朝中古墓派遍地都是,若是李太后想要姑息武清伯李伟,依托古墓派搞出大新闻来,高拱顶不住,张居正也顶不住。 张居正感谢李太后、陈太后,是感谢她们在历史关键节点的做出的正确选择。 朝中的古墓派其实特别希望能够簇拥李太后,然后把孝这杆大旗堂而皇之的举起来,继续之前的把戏。 李太后本人也发现这种端倪,所以早早就归政了。 廷议仍在继续,朱翊钧对天体运行论,颇为喜欢,但是里面的一些内容,需要再次翻译。 这里面一些个运算符号已经不太适合阅读了,类似于△、=、∠、⊥、∵、∴这些符号在当时并没有出现,会产生一些阅读障碍,让原本看起来晦涩难懂,而朱翊钧要对天体运行论,进行更直观的翻译。 这本书的价值是极高的,比如里面精确的测算了地月距离是地球半径的60.3倍,而且给出了证明。 要计算地月距离就要用到视差仪,而计算出了地月距离,就可以计算月球的直径、日月直径及日地距离,算出这些就可以精准的确定日食和月食的时间了。 “这个天文学家猜测不仅仅是地球拥有卫星月球,土星也应该有卫星的存在,而我们已经观察到了土星的耳朵,和它的卫星,说明了地球不是唯一的中心。”朱翊钧在阅读天体运行论的时候,发现了哥白尼受限于仪器,导致他没有看到土星的耳朵,也就是土星环和土星的卫星。 一旦能看到土星的耳朵和土卫一,那就可以证明日心说的模型更加合理。 大明对于宇宙模型的猜测,叫乾坤体图,也是地球为中心,第一重天为月轮天,依次为水星天、金星天、日轮天等等。 朱翊钧和张居正讨论了很久这个论述,想要翻译这本书,需要懂拉丁文,还需要懂算学,还要有时间,朱翊钧选择了亲自来,并且给出证明的过程。 安东尼奥在离开京师之前,在会同馆驿,购买到了大明的第一份民间报刊,全晋杂报,杂报是相对于邸报而言,而这份杂报的头版头条,就是大明皇帝发表的论题:《劳动图说》。 安东尼奥能看得懂,因为全都是用俗文俗字书写而成,安东尼奥盘算了一下大副购买货物和沟通舟师、水手等诸多事宜,决定在京师盘亘一段时间。 劳动图说对于复古派而言是毒药,对于古墓派而言,就是重若泰山的墓碑! 这一日的下午,打靶归来的朱翊钧盥洗之后,突然传旨到了文渊阁,要张居正和戚继光随扈前往燕兴楼包厢吃饭。 皇帝一般都是大宴赐席,这私下请人吃饭,还真的不多见,冯保还专门叮嘱张居正和戚继光,不要穿朝服,披个毛呢大氅出门便是。 朱翊钧开始点菜,张居正和戚继光作为宾客,自然客随主便。 “嘭!张居正欺人太甚!”隔壁的包厢传出来一声怒吼。 张居正神情呆滞,怎么吃顿饭都能听到有人骂自己?自己这是得多招人恨! 这顿饭,怕是不寻常。 的确不寻常,万历二年的状元郎孙继皋看到了《劳动图说》后,立刻召集了一批人,准备予以反击,舆论的高地,怎么可能拱手让人,这可是他们影响朝政最大的手段,现在这个高地,张居正居然也要拿去! 在孙继皋等人看来,这个朱中兴,就是张居正的笔名。 孙继皋选的地方是燕兴楼,是一家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酒楼,这个酒楼临近会同馆驿,原来是永乐年间招待外国使臣的酒楼,随着时间的流逝,外国使臣逐渐减少,这个酒楼在正统年间被变卖,几经流转,最后到了孝宗朝时外戚张氏的手中,张氏倒台之后,被嘉靖皇帝收到了皇庄的范围内。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燕兴楼再次回到了皇帝的名下。 这个信息不是广为人知的,这就是典型的信息差。 而此时席面上围着六七个人,三个佣奴站在门前,四处张望。 “简直是荒谬!物情,是因为供需而不是人力劳动,更不是功力!”孙继皋的语气格外的激动,张居正在否认至圣先师孟子的物情论,物品的价值是天生的,这在儒家中叫做性。 “孙编修所言甚是,这西湖旁有商贾卖伞,这下雨天,从一分银涨到了一钱银,为了避雨的行人,还不是得乖乖掏钱?这伞还是那把伞,这哪来的功力之说?还不是供需一致为物情?供给与需求一致决定了商货价格,这个朱中兴,简直是胡说八道。”来自无锡的顾宪成顾先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为孙继皋的提供了例证。 张少弦听闻自己的弟子顾宪成这么说,也是颇为认同的说道:“这就是了,这天灾地祸非人情,缙绅善公灾年并地,本就是给小民喘息之机,卖地的人多,买地的人少,兼并自然而然,朝廷非要干预,又是清丈,又是还田,还要追欠,何苦呢?” “失了地就好好做工,赚到了钱,再买回来就是,这本身就是个天经地义的事儿,朝廷这是要与天地角力不成?” 张少弦师从龙城书院山长施观民,顾宪成和顾允成都是张少弦的徒弟,这次二顾进京赶考,张少弦带着徒弟来京师,自然少不了拜访一些朝中的名士,为自己弟子奔波张罗一二。 孙继皋、顾宪成、顾允成、张少弦,这都是日后东林党的中流砥柱,复古派中的古墓派。 焦竑则是眉头紧蹙的说道:“诸位,读史吗?除春秋之外。” “不读,记事耳,无大伦。”张少弦不是很在意的问道。 “诸位,读矛盾说吗?”焦竑更是眉头紧皱的问道。 耿定向拉了下焦竑的手,示意焦竑不要再问了,你这么问,还考不考功名了?这孙继皋作为状元郎,哪怕是传授一点科举的经验,焦竑也好考中。 耿定向是焦竑的老师,他们是心学流派,他们这个直隶王派,是为数不多讲践履之实的心学流派了。 “荆人蛊惑人心之说,为何要读?”张少弦再次回答道。 “哦,原来既不读史,也不读矛盾说。”焦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耿定向一听这话就急了,桌子底下踩了焦竑一脚,示意他不要再口出狂言了,明年就要会试,还考不考了?考就老实点,不要那么狂妄! “原来是贱儒。”焦竑被踩了下,不管不顾,却仍然是骂了出来。 “你!”孙继皋眉头紧皱的看着耿定向和焦竑,他本来以为这师徒二人和张少弦师徒三人,都是来求教会试事,毕竟孙继皋是状元郎。 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更像是来踢馆的! “朱中兴说的是价值,有说是价格吗?你们将价格和价值混淆在一起去讨论,这不是指鹿为马是什么?昔赵高指鹿为马,你们得亏不是元辅廷臣,否则的话,大明元气必亏。”焦竑正襟危坐,可是这话,一点都不客气。 焦竑继续说道:“一辆二马车驾作价一百四十八两白银,一把雨伞高价也不过一钱二分银,物品的价格是围绕着其价值而波动,朱中兴否认过物多则贱,物少则贵吗?他只是将其囊括到了商品价值之中。” “你刚才的雨伞下雨天涨价,恰恰证明了劳动图说的正确。” “因为下雨使用价值开始上升,而交换价值也开始上升,最终价值在特定时间内上升,这才是价格上升的根本。” 朱翊钧在隔壁包厢听闻焦竑如此说,眼前一亮,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留意此人。” “臣知道了。”张居正看明白了,皇帝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过来看热闹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按照你所言的价格在围绕着商品价值而波动的话,那为何到了灾年,粮食的价格能涨到天上去!”顾宪成立刻反驳道:“物本无情,更无价值,是因为人需要,才有涨跌。” “这就是了。”焦竑看着顾宪成问道:“真的是灾年的时候,粮食都不够吃了吗?” “岁不能灾,则天下大治,就是说,灾年的时候,百姓已经能维持安稳的生活,这是天下大治的表现。” “将灾年粮食价格高企,认定为供需,就可以摆脱哄抬粮价、朘剥小民、官绅商勾结的事实,进而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天灾的头上。” “是谁在平日里如同老鼠一样偷窃常平仓的库粮、是谁在灾年发生时将朝廷的赈济粮草中饱私囊、是谁在灾年的时候哄抬粮价鱼肉乡里、是谁在灾年的时候借机兼并!” “若是陕甘宁宣大辽等边方人烟稀少、路多匪寇、土地贫瘠之地,灾年粮食无法供应也就罢了,淮浙、江南可是大明粮仓,但凡水洪,也是饿殍遍地!” “你们反对的是劳动强度和时间赋予了商品的价值,还是为了把自己做的那些脏事儿,全都放到供需二字里,为非作歹?!” 顾宪成手都在抖,大家都是南衙地面的学子,都要冲击明年的会试,顾宪成早就见识过焦竑的厉害,万万没想到,这些日子没见,焦竑更加厉害了! 焦竑就像是有火眼金睛一样,一眼把他们打的主意完全看穿了。 “顾宪成,直视我!回答我!”焦竑站起身来,端着手,语气严肃的审视着顾宪成,让顾宪成回话。 什么狗屁的复古派、古墓派,不过是给自己找点理由,心安理得苛责鱼肉百姓罢了。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六章 不能带陛下去青楼! “你莫要凭白污人清白,大善人们看不得穷民苦力受苦,才愿意拆借,你以为那是谁想借就能借的到的吗!焦竑,你家境殷实,不知小民困苦,百般周转不灵,借到米粱钱财的小民,莫不是感恩戴德,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顾宪成立刻找到了反驳的立足点。 以小民的视角去看待这个问题,但凡是把田亩都抵出去,莫不是穷途末路,想问大善人借钱,你还得找人帮忙说情,否则哪是你想借就能借到的,借到了不磕两个头,感激涕零,说两句吉祥话,那是不识抬举! “哈哈哈!”焦竑长笑了数声,嗤笑道:“我污尔等清白?若真的是清清白白,那是诬陷的吗?” “你这话说的就是因果颠倒,是小民没钱没粮,被朘剥到了极致,不得不四处磕头借,你这个因果颠倒的本事,倒是极强,藁税、谷租、乡部私求,逼的民不聊生,才如此!” “你怕不是还想说,朝廷苛捐杂税,随意摊派,巧立名目,所以乡民托庇大家,以求庇佑?” 朱翊钧露出了一丝笑意,此时的焦竑锋芒毕露,但是很快,他就会被敲碎第一个棱角了,他要科举,却得罪了前科状元郎,这家伙在翰林院稍微游说一番,这焦竑想会试都难。 “怎么又不说话了,我说了你想说的,所以你没办法说了吗?”焦竑乐摇头说道,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顾宪成如此说话,焦竑反击就立刻如影随形,大明眼下如火如荼清丈,就是有力的佐证。 “耿御史,这就是你的门生吗?好一副巧舌如簧,牙尖嘴利。”孙继皋的面子被驳了,脸色倒是还算温和,但是语气已经愈发的冰冷了。 焦竑,不识抬举。 耿定向知道今日求告已然不成,听闻孙继皋的话,心中便觉不喜,他耿定向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朝中整饬学政,耿定向还领着学政之事,本身还是有些本事,他阴阳怪气的说道:“的确是我的门生,略有才学,便如此猖狂,看看这给人说的,都无话可说了。” 说自己弟子猖狂,其实骂的是顾宪成无能,骂不过人就请人帮忙。 “焦竑,你何等出身?何等籍贯?”孙继皋也不愿意跟耿定向直接交恶,打算自己出手,教训下这个狂生,到了京师这个地界,是龙也要给我盘着! “家父江宁骑都尉。”焦竑选择了正面回答,出身军户有什么好丢人的。 “世袭勋官,从四品,你是江宁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吗?”孙继皋笑着问道。 焦竑继续说道:“祖上跟着太祖高皇帝打仗,到了南京城定居,正德、嘉靖年间,饥疫相仍,一门凋谢,只有我父一人。” “哦,原来既是军户,也是寒门。”孙继皋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焦竑被戳穿了出身,却丝毫不以为意的说道:“那又如何呢,所以更说明,顾宪成说的不对,他说我不知道小民辛苦,是,我家是有门第,但是那仅剩下的门槛,已经破破烂烂,我知百姓之疾苦,因为我也是百姓。” 大明朝廷每年都闹亏空,世袭武勋,那得借路费进京来承袭,李成梁就是没路费,耽误到四十岁,而且这武勋也没多少俸禄,焦竑家中早就家道中落了。 “破落户进城讨饭。”孙继皋想要把焦竑骂破防,可是他说完这话,焦竑依旧不为所动。 焦竑半抬着头,看着孙继皋,眼神更加不屑起来,嗤笑一声说道:“什么名门大儒,朝堂尽是这些只看门第的鼠辈,这官,不做也罢,这会试,不考也无妨了。” “孟子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今日视古,以古视今,孟圣尚且不会看出身,今日之贱儒,人轻骨贱。” “耻与为伍!” 焦竑直接输出拉满,引经据典,直接炮轰孙继皋,听说这个孙继皋连十二岁的小皇帝都辩论不过,今日一看,果然如此,是个不弘不毅之馁弱懦夫罢了。 孙继皋输掉了一阵,知道自己这次切入点找的不好,他说道:“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你所持之道终归是小道罢了。所谓朘剥,去人去物言之者,一人之言也,天下何来朘剥之说?” “草原上的鹰捕猎狐狸,狐狸捕猎兔鼠,兔鼠啃食草根茎,无外如是,根本就没有朘剥二字。” “人们把猪阉了为了猪更加快速的长大,好宰杀吃肉,这也是人在朘剥猪兔羊鸡吗?显然不是,天下万物无穷本就是如此,何来朘剥之说?” “天下本就是这样,元辅为何能够如此肆意妄为,还不是陛下不能亲政,他人只能蛰伏?元辅就是草原上飞在天上的那头雄鹰,予取予夺而已。” 孙继皋这番话让耿定向都有些心有戚戚,张居正说要抓何心隐、曾光,说抓就抓了,何心隐在湖广落网,而曾光更是在下了画舫就被摁住。 身为崇正学院的山长,耿定向确实是对张居正的肆意妄为感到心惊胆战。 耿定向的立场从不坚定,就像大多数人一样。 焦竑眉头紧皱,孙继皋这番话,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扩展到了万物之间,似乎也本该如此。 一时之间,焦竑居然无法反驳。 “非也,非也。”一个略显高亢的声音传来,身穿一身青色精纺毛呢的贵公子出现在了包房门前。 “你是何人?为何要擅闯私宴?”孙继皋眉头紧皱询问道,他只觉得面前纡青佩紫的贵公子有些眼熟,但是具体在哪里见过却已经忘记了。 孙继皋已经认不出小皇帝了,他见皇帝已经是两年前了,而且那时候跪在地上觐见,也不敢抬头细细打量,现在小皇帝又长高了很多。 孙继皋还是没有资格上殿的,都是站在外面,一动不敢动。 孙继皋可不敢小觑眼前这人,精纺毛呢大部分直接给宫里用,想买,那得托门路,这一身的打扮,再加上腰间挂的一大堆零碎,还有身边跟着的两个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一个面净无须的男子,显然是个阉奴,眼神里透着阴狠,而另外一位长得就是凶神恶煞,虽然很年轻,但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朝廷禁止民间使用阉奴,但是私自使用的大户人家,不在少数。 这二人正是张宏和骆思恭。 朱翊钧笑着说道:“蓬莱黄氏,咱也出身军户,今日听你们吵的厉害,倒是见猎心喜,就过来凑个热闹。” “是和迁安伯戚帅家里有姻亲的那个蓬莱黄氏吗?”孙继皋把自己脑子里的贵人过了一遍之后,脸上堆出了笑脸。 戚继光是山东人,他还有个弟弟叫戚继美,戚继光发达以后,戚继美娶了黄氏长女,孙继皋一听蓬莱黄氏,立刻浮现了这一家。 朱翊钧没有多言,而是落座后开口说道:“咱觉得你说的不对,人是万物灵长,人和鹰狐蛇鼠草不同,人就是人,我是人,站在人的立场上,人不应该和鹰狐蛇鼠草相提并论。” “难道你要跟鹰狐蛇鼠草相提并论吗?” 朱翊钧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尊老爱幼,就问孙继皋是不是人。 “就是个比喻,比喻而已。”孙继皋其实不太想得罪这种权豪之家,这小孩到时候跑去跟戚帅告状,戚帅不会如何,但若是被张居正知晓,孙继皋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孙继皋也不想否认自己是人的事实。 “你看,你不肯跟蛇鼠相提并论,又把这蛇鼠之事借来比喻人和人之间的朘剥,这就不对了吧。”朱翊钧笑着说道:“如果是人和人之间的论述,朘剥是普遍存在的,就眼下,大明朝廷在朘剥大户,而大户朘剥小民。” “但是这个现象普遍,就是合理的吗?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朝廷不朘剥大户,得大户不朘剥小民。 孙继皋终于忍不住回答道:“从来如此,自然是对的!要不然大家都这么做?” 朱翊钧立刻说道:“那朝廷为何不执行洪武年间的祖宗成法呢?贪墨五十两,剥皮揎草,把贪官污吏的皮剥下来,立在土地庙里让人看看清楚,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嘛。” 孙继皋立刻慌了神,考成法已经够严苛了,眼下朝廷正在杀贪,如此酷刑再开,他孙继皋直接就是罪人了,他立刻说道:“你休要胡言乱语!高皇帝什么时候剥皮揎草了,从无明文,更无实例,国史实录无载。”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明文有洪武三十年定枉法八十贯绞之律,彼时,士多廉介之节,民无渔夺之忧。” 大明会典修好的每一卷,朱翊钧都看过了,而且做了笔记!他可是践履之实的说辞,洪武三十年令,贪赃八十贯绞死。 按这个标准,刘良弼和裴中章,早就绞死几万遍了,但当下的社会现状是,贪赃不会绞死,而是追回贪赃,流放边方充军。 “这这这,这不能胡说!”孙继皋可是收了顾宪成八百两银子,这要是按洪武旧例,他得被绞死十遍。 “所以说,从来如此,是不对的,是吧,也应该如此,普遍存在并不等于合理,只是当下无法解决。”朱翊钧再下一城。 这孙继皋,不大行,当然也可能是朱翊钧太过于牙尖嘴利了。 朱翊钧摸出一枚银币来,扔到了桌上,又翻了过来,笑着说道:“其实只谈人力劳动强度和时间赋予的使用价值也是片面的,在交换价值里,供需占了极大的比重,抛开价值谈价格,就跟抛开价格谈价值一样的没有践履之实。” “价值价格,互为表里,这很符合矛盾说的特性,对立而统一,就像这枚御制银币一样,一体两面。” “你还有话要说吗?”朱翊钧看向了孙继皋,他既然作为反方辩手入场,赢下一城,自然要继续打擂台。 孙继皋说朘剥天经地义,那么减少朘剥的普遍存在,就是朝廷的义务,朘剥的具体定义是依据生产资料,无偿的或者以极其不合理的价格剥夺劳动的价值。 “讨论供需很重要,就像是讨论账目中的收支一样的重要,这对研究价格的波动有很多的作用,反正供需必须要谈。”孙继皋没有更多的观点,但是他认为供需是很有必要谈的。 如果古墓派分层的话,孙继皋住在接近地表,属于糊涂。 朱翊钧也没再反驳,他已经说了,供需是必须要讨论的问题,完全依托于劳动强度和时间,不符合实践。 供需当然要讨论。 焦竑看这个孙继皋被说的开始说胡话,直接乐了,拿出了一张拜帖说道:“你这孩子着实有趣的很,我有请柬一封,若到南衙,可寻我游玩。” 朱翊钧收起了请帖,笑容满面的说道:“青楼可以吗?我家先生管得严,不肯让我去青楼。” “你这个年纪不可以,等到十六岁以后才行。”焦竑笑容更盛。 朱翊钧起身离开,关于供需的讨论,仍在继续,朱翊钧回到了自己的包厢里,看到张居正在抛银币。 他走后,焦竑也起身告辞,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不是同道中人,便没必要继续坐在一桌了。 朱翊钧听到了动静,示意张宏去把焦竑和耿定向请到包厢来。 耿定向看到了张居正,直接惊呆! 耿定向不认识小皇帝,但是他认识张居正,那坐在主位上的人,自然是大明皇帝了。 在大明,跟张居正一起吃饭,敢坐上位的大概只有皇帝、和张居正的父母了。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耿定向直接磕头,这都猜出来了,不见礼,就就是故意僭越了,焦竑人直接傻了,呆愣了半天就要下跪,二人的见礼都被缇骑给架起来了,示意他们小声说话。 朱翊钧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落座便是。 焦竑呆滞的看着陛下,小小年纪伶牙俐齿,符合焦竑对大明皇帝的刻板印象。 之前小皇帝骂的孙继皋抬不起头,这事儿广为人知,尤其是兵备太监张进、松江提督内臣张诚两人的不断渲染。 文官和宦官这都千年的冤家了,这好不容易抓到了机会,那还不可劲儿渲染羞辱一番?! “不能带陛下去青楼!”焦竑一落座,张居正就直接言辞警告,声音不大,但是语气森严。 宋徽宗和朝臣嫖一个李师师,都成了千古笑柄了,大明之前也出过一次丑闻,可不能再出这种丑闻,即便是陛下真的看上了哪个青楼女子,也要洗干净了,把身世洗的清白再上岸才是。 焦竑吓得连声说是,张居正对小皇帝的教育要求严格,天下皆知,他居然要带皇帝上青楼,那已经不是一般的大胆了。 “给你一个全楚会馆的腰牌,若是会试有人刁难于你,就到全楚会馆找游七,他会告知于我的。”张居正摸出了一个全楚会馆的腰牌,递给了焦竑,示意他拿好。 戚继光看着那个腰牌,满是笑意,他知道那腰牌的威力,比登闻鼓还好使。 王崇古当初要欺负戚继光,张居正直接在朝堂上给王崇古来了一顿组合拳,打的王崇古晕头转向。 “我没钱。”焦竑看着那个腰牌憋了半天说道。 拿着这个腰牌一年要两千两银子,焦竑父亲是个世袭勋官,俸禄不厚,得亏他爹早年开始营商,家里还有点钱,供他四处求学,但这已经是极限了。 有没有造化,全看焦竑自己。 焦竑连给孙继皋的八百两束脩都给不起。 有的时候,机会就在眼前,不是不想抓,而是抓不到。 焦竑其实也对踏入官场不是很感兴趣,主要是这官场乌烟瘴气,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他这种人是混不了官场的,而且他也不想阿附权贵,他对张居正的一些个做法,是不认同的。 尤其是捣毁六十四家书院,这六十四家里,可有不少都是心学王派同门。 在他看来,张居正为心学门徒,当国之后,先是对徐阶赶尽杀绝,而后抓何心隐这个心学之人,捣毁六十四书院,根本就是心学王派的叛徒。 当然,焦竑也知道张居正很厉害,矛盾说这门学问是真的厉害。 焦竑对张居正的认知,就非常的拧巴。 “现在不用纳冰敬碳敬了。”张居正笑着说道:“海总宪在朝中杀贪腐之风,这要是被海总宪抓到,我这快活碑林岂不是要一尺高?” “拿着吧。” 全晋、全楚、全浙会馆维持可要不少银子,这冰敬碳敬不收了,如何维持? 问皇帝要预算,这是扛起了尊主上威福之权的葛守礼提出的方法,而且不走国帑,走内帑。 而且是有考成法的,比如今年晋党的族党被清算,晋党的经费直接被砍了,王崇古上门说,都是因为自己外甥的缘故,准备赞助一下,度过难关。 可是葛守礼拒绝了,拿权豪的钱,就是给权豪当官。 党建达人葛守礼,还在和张居正商量,关于各党的考成,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全楚会馆的牌子,两千两其实非常值得,尤其是对于能做事的人而言,对于不做事儿的人而言,这牌子想都别想。 焦竑见不收钱,还是不肯收,他斟酌再三问道:“先生,为何要杀何心隐?不念同门之情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加害?都是因为嘉靖三十五年,何心隐在京和先生辩论,恶了先生吗?” “他和曾光一起,聚集口舌之徒前往云贵川黔,挑唆土司谋逆,我必杀他。”张居正将腰牌放下略微斟酌了一番,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看着焦竑问道:“你不知道吗?” 焦竑听闻,眉头紧蹙的说道:“不知,我见抄报,并无何心隐所犯何事。” “果然。”张居正摇了摇头。 “断章取义。”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这玩意儿屡试不爽,朝廷的邸报到地方都会由抄报房抄报。 这些文书在抄的时候,那必然是断章取义,有可能是基于吸引人眼球,单独把某一句话单独挑出来,也有可能是有人授意,故意抄错。 焦竑面色变得很难看,攥着拳头,他自诩跟贱儒不同,但是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不同的地方! 他还是被人给骗了,这么简单的伎俩,他还是上当了! 张居正的脸色略显疑惑,最后释然的笑了笑,这个笑容包含了多少无奈。 他作为帝国的元辅,很清楚这种伎俩,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这个问题背后,涉及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那就是朝廷的信誉在破产,朝廷的信誉遭到了系统性的破坏,大多数人已经不再信任朝廷了。 这种系统性的破坏,是方方面面的。 就连焦竑这种践履之实的儒生,这样已经是非常聪明务实的儒生,在听闻朝廷杀人的时候,不是觉得何心隐该死,而是觉得张居正因为当年旧怨而杀人,搞得朝廷就像是他一言堂一样,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理解谭纶、认可谭纶、成为谭纶,谭纶也不是一开始就喊打喊杀,这还是给逼的? 张居正更能够理解谭纶每次都特别激进。 “就把这群贱儒拉到一起,全砍了,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个砍一个,漏网之鱼又太多了!”朱翊钧吐了口郁气,这都是什么事儿。 焦竑收起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他可能真的用得到。 这个孙继皋不敢拿黄氏老爷如何,但是拿他这个只剩下了一个门槛的寒门,是很有办法的。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食不言寝不语,倒是隔壁包厢不停的传来各种热闹的声音,没过多久就响起了丝竹雅乐,还有莺莺燕燕的笑声。 朱翊钧带着人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满是妩媚的声音。 “小郎君长得真是眉清目秀,这是来开荤的吗?来姐姐这里,姐姐帮你开开眼界,见识下咱们烟花世界的手段,保证郎君流连忘返。”一个身段十分妖娆的女子,看着朱翊钧长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一时间春心萌动,便开口打趣的说道。 赵梦祐直接把刀拔了三分,朱翊钧摁住了赵梦祐的手,示意他不用大惊小怪。 “凶什么凶!我刘七娘也是这燕兴楼的花魁,给你家公子开荤,又不收你家公子的银钱。”这刘七娘被赵梦祐一瞪,吓得就是身子一软。 赵梦祐在隆庆五年在郧阳任都指挥使,和嗜血凌云翼这个郧阳巡抚是好友,郧阳多民乱,赵梦祐也是杀过贼寇和权豪的凶悍之徒。 “家里人管得严,谢过仙女美意了。”朱翊钧笑着回答了一声,离开了燕兴楼,仙女神女,都是对青楼女子的一种称谓。 朱翊钧不回答这一声,冯保回头就得把这个刘七娘给沉了井。 “七姑娘诶,你在这里,可算是找到你了,那孙大官人都来了好多次了,点名要你伺候,你还是快快去吧,就当是帮帮嬷嬷的忙,好不好?祖宗诶!”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见到了刘七娘立刻就冲了过来。 “那就去吧。”刘七娘也是万般无奈,这已经推了很多次,再推脱,孙继皋怕是要不顾礼义斯文,直接发飙了。 刘七娘和老鸨走了几步,迎面就被小厮留下,七拐八拐的走进了偏厢里。 老鸨一看见面前的人,吓得魂都快冒出来了,老鸨从来没见过这人,都说是燕兴楼最大的贵人,脸上没胡子,这贵人就一个爱好,那就是沉井。 “刘七娘你留下,老鸨你出门找个人对付下孙继皋。”徐爵的语气还算温和。 徐爵打量了下刘七娘,这花魁是不错,但也就仅限于不错而已,他平静的说道:“今天起,你不要在燕兴楼了,去永升号毛呢厂做个织娘,虽然生活不如这里奢靡,但是踏实。” “可是赎身的事儿…”刘七娘的表情可谓极其的精彩,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愣的问道。 “拿着这个腰牌去就是了。”徐爵从抽屉里拿了一块永升号毛呢厂的腰牌,递给了刘七娘。 刘七娘带着无数个疑惑,去了永升号毛呢厂。 徐爵这么做是冯保授意,冯保这么做的根本目的是维护皇室的脸面,万一日后陛下长大了,大权独揽了,忽然念起这么个人来,不至于生出什么有损皇室颜面的事儿。 说起来也是老朱家的丑闻了。 正统十三年时,明英宗朱祁镇下诏选秀女入宫,没选上的秀女出宫。 密云卫百户史宣的女儿,被选为了宫嫔,可选的实在是太多了,朝臣们吵闹的厉害,明英宗亲娘孙太后不得不下懿旨说:不得超越九嫔规制,这史宣女儿拿了一笔钱财,出宫去了。 刑部侍郎齐韶见了这女子很是喜欢,请托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说媒,迎娶史宣的女儿。 这侍郎齐韶和史宣的女儿大婚了,没成想,嘿,这明英宗又下旨,召史宣女儿入宫侍寝。 这不就出乱子了吗?大明皇帝跟朝臣抢女人。 这史宣的女儿都嫁做人妇,自然不能入宫侍寝了。 当了媒人的徐琦、赵辉赶忙行贿奸宦王振,王振立刻坐了齐韶的罪,六月份下狱,七月份上旬处斩,办了个加急。 丈夫死后,这守了寡的史宣的女儿入了白衣庵做了尼姑。 皇帝和臣子抢女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是按照祖宗成法,这跟陛下说过话的女子,都得安顿好了,若是陛下不提,三五年后,这女子才能再行嫁人,这是宫里的规矩,省得闹笑话。 织娘刘七娘的新生活开始了。 刘七娘做了个绣包,虽然不知道那个小郎君是谁,但她知道都是那位小郎君的原因,她对新生活充满了期望。 新生活,就是作为一个人,活下去。 燕兴楼的生活极为奢靡,有的人可能喜欢那样纸醉金迷的奢靡,但是刘七娘知道,那些纸醉金迷都是要人命的毒药,她亲眼见到了很多很多的惨剧,有和书生私定终身,却望眼欲穿;有病痛之下,被扔到了无人问津的柴房里自生自灭;有被客人打的鼻青脸肿还得强颜欢笑;有些被客人打死,被随意的抬着扔到乱葬岗无人过问; 现在,刘七娘是织娘了。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七章 朕以大明天子的名义,判尔斩立决 刘七娘全新的人生已经开始了,她对自己新的人生是极为陌生的,她需要习惯没有下人伺候的日子。 燕兴楼的经营模式在最开始的时候是以教坊为主,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将官吏家眷投入教坊的行为被文人墨客口诛笔伐,朝堂倾轧,哪怕是把人全杀了流放,也好过把人扔进教坊里做官妓,在正统年间,甚至大量皇室的产业也被出售,也是自那个时候起,朝廷耻于言利。 在永乐、宣德年间,大明一共七次下西洋,宣扬武威的同时,也进行大量的官船官贸来获得财富,这是聚敛兴利,但是到了正统年间,复古、不读史、兴文匽武、法三代之上、耻于言利、聚敛兴利为奸臣、夺情起复不义、文官擅杀武将等等风力舆论开始形成。 后来燕兴楼就变成了老鸨们带着娼妓在燕兴楼谋生,不肯接客就饿着,就是简单的关到柴房里饿着,这就足够逼迫人屈服了。 打,一般是不打的,做的是皮肉生意,打坏了皮肉就不能接客了。 但是饥饿的恐怖,足以让任何人选择投降。 一旦开始接客,反而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整日里游走在达官显贵之间,似乎自己也是达官显贵了一般,在烟花世界里沉沦,堕落。 刘七娘对全新的生活是陌生的,她的情绪带着恐惧、好奇、间随着疑惑和些许的不屑。 恐惧的主要来源,不是没有下人伺候,她还是能自己活下去的,她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从那个偌大的酒楼里走出来后,她对炙热而明媚的阳光感到恐惧,她更加恐惧被人嗤笑。 但是并没有,因为并没有人知道,她来之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满是好奇的伸出手,让秋日的艳阳照在自己的手上,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这种不屑是她看这些织娘们,个个不施粉黛,也不涂抹,但是很快她的不屑变成了羡慕,她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活在楼里,大多数活在阴影里,就像是角落里蟑螂和蚊虫一样,谁会管她的死活? 这些织娘们不施粉黛反而能活在阳光下。 刘七娘开始了紧张的忙碌之中,她把从纺线工场里推来的纺好的毛线,放到织机上开始织布,刘七娘会织布,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很快,她就没有功夫那么多的情绪了,因为永升号毛呢厂很是忙碌。 活儿赶着活儿,根本没有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忙完了就是吃饭,吃完就是继续上工,到了傍晚的时候,看不清楚经纬线了,刘七娘才闲了下来,而后是领了自己的铺盖,因为有宫里的腰牌,这厂里的代办也不敢怠慢,都以为这巧娘子是从宫里发落出来的人。 从宫里发落出来,对于宫里人而言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但是对于地上的人而言,这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轻易怠慢宫里要是问罪下来,那就不是三两句话可以交差了。 最主要的是,刘七娘还拿着宫里的腰牌。 刘七娘陷入了忙碌当中,也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忙碌而充实,她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她打算攒够了钱,就去养济院领养一个孩子,她已经不能生育了,老鸨也不知道使了宫寒的法子,反正这辈子是怀不上了,怀不上就不能嫁人了,但是这年头,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孤儿。 刘七娘在第七天领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钱,一钱银币和十八个铜钱,这就是她七天的报酬,的确和在燕兴楼没法比,可是在官厂里花销也小,几乎没有要买的东西,这钱看起来就很多了。 燕兴楼里花销很大,那些个客人们看似挥金如土,但是到她们手里,其实就只有个辛苦钱。 这燕兴楼、老鸨、揽客的龟公们都要抽走一部分,这落到刘七娘手里的银钱,本来就没多少,还要争奇斗艳,这争奇斗艳,也是要银子喂的。 胭脂水粉要钱、养下人要钱、熏香要钱、备各种零嘴也要钱,还有些个客人喜欢附庸风雅,陪着客人风雅,也要钱,就更不剩下多少了。 娼妓,这个自古以来的职业,在当下,产业已经极为成熟,从头到尾都流着肮脏的血。 正如徐爷说的那样,这毛呢厂的活儿,它赚的不多,但是它留下的多,反而能省下银子来,日子过得倒是安稳了许多。 这年头,生活安稳,是一种很难得的奢侈,皇帝天潢贵胄,先是被人刺王杀驾,而后被人给点了家宅,闹得满场风雨,杀人那天,连金水河的水都染红了,七百多颗脑袋,刽子手都找不到那么多,全都是缇骑们亲自操刀。 刘七娘又数了一遍自己的银子,直接就乐了,乐着乐着就哭了起来,眼泪不停的往下流,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楼里的时候,得背着人哭,绝对不能哭出声来,那个人吃人的地方,稍微露出一点柔弱来,那就是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刘七娘这样哭也是哭习惯了。 她知道世道在变好,因为之前那些个整天泡在楼里的达官显贵们,都陷入了忙碌当中,哪有空到燕兴楼听清吟弹唱,大部分来都是谈点事儿,谈完了就匆匆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姑娘们的生意,从京堂的官老爷,变成了国子监的监生,这没过多久,监生们也不来了。 监生们一方面也变得忙起来,皇帝天老爷不知道抽什么风,喜欢上了算学,自己喜欢还不算完,还要大明学子们跟着一块喜欢,算学这东西真的是不骗人,真的很难很难,上个月还闹出来一个监生学不会跳河了,结果被救出来,结果还得接着学。 每个月都月考,考得不好,名字就被贴在东华门上,自己丢人,全家跟着丢人,祖冲之、祖暅这都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了,就那几句话,陛下一个孩子都能弄明白,自诩人中龙凤,手缚苍龙的儒生们,还研究不明白。 最近这段时间,生意更差了,皇帝天老爷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在朝阳门外搞了个快活碑林,还让海瑞督领杀贪腐之风的大事,这一下子,官绅们来的就更少了,被海瑞给盯上,被当成考成法的指标给刻进快活碑林里,那就不是蒙羞了,是遗臭万年。 燕兴楼是销金窟,来这种地方玩儿的人,身价不菲,那海瑞就要仔细盘一盘,这官老爷的银子,到底是哪里来的了。 客人少了,可是那些个仙女们还是那么多,这燕兴楼的生意变得冷清了起来,更得想方设法的讨好客人,像刘七娘这种,生意冷清的时候,还把孙继皋这种客人往外推的少之又少。 春江水暖鸭先知,风谲云诡妓晓唱。 刘七娘收起了自己的银子,美滋滋的躺下睡觉,准备第二日上工了。 “我要上工,为什么不许我上工呢?”刘七娘不懂规矩,她不解的询问着织娘的大把头。 “你上满七天就不能上工了,得歇两天。”大把头也是个织娘,刘七娘以为这个大把头是嬷嬷,但大把头的话,却不是一个嬷嬷说的话。 大把头对于这个法例非常不能理解,她也是摇头说道:“大司寇亲自定下的规矩,你跟我说不着,我上七天也得歇着,你可以去官厂学堂转转,可以去旁听下,认识些字也好。” 刘七娘第二日未能成功上工,上满七天要休沐两天,想上工也不能,这是羊毛官厂的督办、朝里的明公大司寇定下的规矩。 大司寇定这个规矩的原因是,官厂的劳动报酬的制度设计从最开始就是论量,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而不是论时间。 人要劳逸结合才能不影响生产速度,王崇古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竭泽而渔,不如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万事都是如此,都要歇一歇,反而能提高生产速度。 这种经验是极为广泛的。 比如你要种地,种两茬,第一茬你种粮食,第二茬,你就得种豆子,《春秋》有云:今兹美禾,来兹美麦,你不轮作,土里的肥力不够,同样还有专门吃麦的虫子繁衍生息,所以要轮作休耕。 比如捕鱼,也要休渔,因为不让河里的鱼繁衍一二,就会越捕越少,到时候河里一条鱼也没有,还补什么? 比如这京营军士训练,也是要休沐一到两天,大明京营班师回京,原永平卫的军士取代了防区,大明京营歇够了,还要出塞作战。 人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必然会产生疲劳,歇一歇,反而有助于生产速度。 就连张居正的新政,今年就是重拳出击后,收回拳头攒劲儿的时候。 实践也证明了,休沐是一种良性循环,为了赚钱,王崇古真的已经竭尽所能了。 刘七娘生活一直小心翼翼,她害怕自己的过去被知道,她就是个下九流,也不打算嫁人,那是祸害别人,她最担心的是自己过往的经历,被彻底掀开来看,随着大把头交给了她一张纸,那是民籍乡贯,她彻底脱离了贱籍的行当,成为了一个人。 刘七娘又在角落里偷偷的哭,她还是不敢哭出声来,怕别人听见。 在刘七娘沉浸在官厂的新生活时,大明京师的杂报风起云涌了起来,关于劳动图说的讨论越来越多,为了反驳劳动图说,建立起了一整套的《供需图说》,这一套供需图说,能够很好的解释物品价格涨跌的现象。 很多的儒生可以将《劳动图说》和《供需图说》进行讨论,很快朱中兴的一篇雄文,将两者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解释物情和商品价值。 这次这篇《物情论》,将劳动赋予价值、时间和强度决定物品的使用价值,而供需决定交换价值,剖析的非常明白。 而这次,朱中兴分析的是大明的盐引。 《物情论》的横空出世,博百家之长,有容乃大的治学风尚,一时间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矛盾的,对立且统一这一概念,逐渐被人所接受。 这篇文章是朱翊钧和张居正联手写的,张居正抛银币就是在思考供需的关系,单独的劳动图说和供需图说,是很难解释一些问题的。 例如供需图说中,将价格的波动完全归咎于供需关系的不平衡,但假设在一种极端的情况下,总供应和总需求恰好冲和平衡,那物品的价格由什么决定?而劳动图说则是无法解释某些奇怪的现象,比如某种神奇的东西莫名涨价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比如宋仁宗时候,因为宫中采买珠宝,珍珠的价格涨到了一个天价,若非宋仁宗及时禁止宫中采买,珍珠的价格还要继续高企。 宫里的消费并没有那么多,但是知道宫中要买,又大又好的珍珠,都被追涨,你追我赶,最终造成了这种局面。 张居正和朱翊钧两位矛盾说顶级理解的之人,托名在了朱中兴这个笔名下,完成了这一次否定之否定的认知,彻底完善了物情,商品价值的定义。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骂战以一种冲和的状态结束之时,另外一篇作者为余结舌的文章,横空出世。 这个刊登在杂报上的内容,让戚继光感觉到了冒犯,老好人的迁安伯,第一次以戚继光本名,对这篇名为《平倭记》进行了实名批评,发布在全晋全楚全浙杂报和邸报之上。 戚继光发的文叫《狗屁不通平倭记》。 这个余结舌写的平倭记,是以一个台州太平县母亲的视角,描写客兵在台州平倭的内容。 里面的内容可谓是不堪入目。 这篇《平倭记》塑造出来的倭寇,是仁义之师,他们的入寇是为了解救陷入朝廷苛责的百姓之中,在里面大量描绘了百姓们对倭寇的欢迎,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些景象包括了倭寇教百姓种田、替百姓兴修水利、替百姓剿匪安定地方、为了救百姓的牛,一个倭寇被大水冲走。 但是随着戚继光带着南兵平倭,画面开始急转而下。 这位母亲被戚继光帐下一个小旗(十人队长)给强淫了,母亲的大儿子听到了动静,要杀这个小旗,结果被小旗以通倭为名给斩杀了,这位母亲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但是依旧无法满足小旗的私欲,自己的女儿很快就惨遭毒手,而这个太平县小村寨的女子大多数都遭了客兵的毒手。 这还不算完,小旗的名字里带一个鲫字,就不准备乡民捕鲫鱼,如此种种恶行,数不胜数。 不知道人还以为戚继光才是倭寇呢。 戚继光从军队建设、倭寇暴行、平倭战功、百姓拥戴等多个方面,进行了反驳。 “人点齐了吗?”朱翊钧已经带好了兜鍪,全身披挂,站在承天门前,询问着赵梦祐,是否点起了兵马。 赵梦祐看着那门略带狰狞的九斤火炮,颇为郑重的问道:“陛下,人齐了,但,就是个书社,也用不到火炮吧。” “用不到也要拉过去。”朱翊钧并未上马,带着甲胄鲜明的缇骑们上街了。 他不是戚继光,他不是老好人,他生气了。 戚继光还能耐着性子去反驳其中的种种,而朱翊钧直接让锦衣卫督办。 他出门还专门让王崇古给了驾帖,这不是黄纸案、白纸案,而是铁案,朱翊钧是个很守规矩的人。 赵梦祐已经查清楚了妖书的来历,朱翊钧亲自带队处置,他年龄小,还有胡闹的资格,再大点,手刃贱儒这种事,就难做了。 朱翊钧来到了这家书社,将九斤火炮堵在了大门口,缇骑将整个书社团团包围了起来。 “去喊话,数到三不开门,就开炮。”朱翊钧语气冰冷,他示意骆思恭去喊话,骆思恭上前三步,大声喊道:“陛下说了,数到三不开门,就开炮!” “三!” “二!” “…” 骆思恭终究是没喊出那个一来,因为门从里面打开了,乌泱泱的跪倒了一大片。 朱翊钧提着戚家腰刀走进了书社内,书社一共七人,全都被摁在了地上,朱翊钧找到了那个名叫陈友仁的笔正,平倭记就是这个陈友仁写的。 “陛下,草民愚钝,草民不知其详,胡言乱语,陛下饶命啊!”陈友仁见到了刀子,终于知道怕了,这皇帝亲自上门处置,是陈友仁万万没料到的。 这段时间,各种杂报层出不穷,围绕着劳动图说展开了激烈的辩论,陈友仁之所以要写这么一本平倭记,是基于柔远人和兴文匽武的两个大前提为立足点。 他在《平倭记》里写的内容,主要目的是塑造一种倭寇也是人,倭人也不全都是坏人,大明军也不全都是好人,顺便渲染一下客兵的危害,这些客兵只知道杀人,坏事做尽。 这种不顾事实的胡说八道,在大明已经进行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兴文匽武,不把武夫渲染成十恶不赦之徒,如何达到兴文匽武的目的? 陈友仁就是在炒冷饭,发表逆天言论,来博得的关注,杂报也是要销量的,否则很难养的住。 但是这招致了皇帝的雷霆打击。 “不不不,你不是不懂,相反,你非常懂,你只是将戚帅所为何倭寇所为做了一个精准的调换,你不是不懂,而是非常的懂,你就是故意的。”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 朱翊钧拔出了腰刀,十分郑重的说道:“自古以来,喊出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唯有戚帅,能为了百姓一头牛被大水冲走的唯有戚帅帐下南兵。” “陛下下旨办杂报,不就是为了让人说话吗?!”陈友仁仍然在挣扎,既然办杂报,那就是让民间的笔正们开口说话,只能歌功颂德不能批判吗?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让人说话,不是说胡话,你根本就不懂,隆庆元年入寇京畿,京师震动,才过去了不到十年,不是戚帅在蓟州,你猜猜北虏会那么好说话吗?一旦过了太平日子,就忘记了恐惧,放下碗骂娘的活儿,也就你们这群贱儒能心安理得说出来。” 戚继光率领的南兵,下救黔首这个口号,再次被喊出来,要到三百五十年以后了,贱儒们根本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朱翊钧却很清楚,他郑重的说道:“朕以大明天子的名义,判尔斩立决。” 张居正听说皇帝带着缇骑们突然离宫,就知道坏了!小皇帝肯定是要办大事去了,他立刻从文渊阁赶到了外城的书社内。 他刚赶到的时候,就听到了朱翊钧在判人斩立决。 “先生来了?”朱翊钧看到了张居正笑了笑,摸出了撬骨刀,精准的插进了陈友仁的脖颈,用力扭动,第四个颈椎骨被撬开,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拿起了腰刀,高高举起,刷的一下,将陈友仁的脑袋斩下,干净利索。 斩首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朱翊钧的刀又快又准,人力气也很大,才完成了这套动作。 血溅三尺,那颗脑袋滚到了张居正的脚下。 “呼!”朱翊钧握着手中的腰刀,习武是有作用的,除了在操阅军马的时候,让军兵们知道,他们的君王不是一个吃不得苦的孬种怂货之外,有些出气的行为,可以自己来。 “参见陛下。”张居正跑的有点急,才喘匀了气儿,就看到了那颗脑袋。 “先生要说朕不守规矩了吗?要劝谏朕仁恕吗?”朱翊钧将腰刀在陈友仁的尸体上擦干净,平静的问道。 张居正赶忙说道:“不不不,陛下,臣绝无此意,此人确实该死,但也应该过刑部公文,这黄纸案容易给戚帅和缇帅造成麻烦。” 赵梦祐拿出了驾帖说道:“有刑部公文驾帖,来之前大司寇给的。” 张居正的身后跑来了一堆的廷臣,这都是收到了消息赶来的,看到皇帝收刀的动作,再看着满地鲜血的场面,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元辅,这的确是刑部的驾帖,我只是没想到陛下会这么快。”王崇古愣愣的回答道,证明了那份驾帖的真实性,陛下他真的,居然发脾气的时候,还知道要驾帖! 这样一来,这就是一个外廷认可的案子,只不过办的是加急,动手的是皇帝的本人。 连最温和的吏部尚书万士和看着地上的脑袋,又看着放在一旁的撬骨刀,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还真是仁善啊,临死前,还给他撬骨了。” “万太宰这话说的,朕小小年纪,不撬骨,斩不下脑袋来。”朱翊钧将腰刀和撬骨刀擦干净,阳光灿烂的说道。 “好好好!!杀得好!”谭纶拍手称快,还恶狠狠的啐了一口,丝毫不顾及读书人的斯文。 谭纶高度赞扬陛下手刃的行为,戚继光能打赢一切外敌,但是刀口不向内的戚继光,做不到手刃贱儒的行为。 但是陛下可以,因为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是法统的化身,是不用遵守那么多规矩的,可陛下还是守规矩,在办事前,拿到了刑部的驾帖,那就更没有什么问题了。 有些事,必须办加急,一刻都不能忍。 朱翊钧杀了陈友仁后,心中的那股郁气才消散一空,神清气爽了许多。 这两天气的他一直睡都睡不安稳,戚继光要真的是陈友仁笔下的那种混账模样,怎么可能平倭荡寇。 戚继光赶到的时候,看着一片狼藉,略显无奈,他就知道事情会这样。 他是皇帝的武道老师,皇帝什么脾气他非常清楚,皇帝不是不会折中妥协,刺王杀驾案,皇帝能忍了换取朝廷的稳定,但是遇到了一些原则性的问题,皇帝就会从阳光开朗大男孩,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 “臣谢陛下隆恩。”戚继光十分郑重的说道,皇帝这么做,就是为了维护戚继光的名誉。 “此间事了,朕先回宫了,大司寇这后续,你来处置?”朱翊钧就是出来杀人,杀完了就打算回去继续学习了。 “臣之荣幸,恭送陛下。”王崇古赶忙答应了下来,给陛下亲自洗地,是一件很荣幸的事儿。 朱翊钧笑了笑,带着一长串尾巴回宫去了。 廷臣站在这书社之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葛守礼忽然开口说道:“元辅辛苦了,元辅还要继续辛苦。” 这不是皇帝喜怒无常,是有一根线在那里,只要不触碰,陛下还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阳光开朗的人。 “元辅当国,当仁不让,廷臣一定要精诚同力,让元辅在这个当国的位置上久任下去。”王崇古心有戚戚的说道。 可得把小皇帝封印好了! 朱翊钧回到了宫里之后,一直在等人来训斥,毕竟亲自动手杀人这件事,确实是有些离经叛道了。 “太后没有过来吗?先生没有上罪己札记吗?”等到了晚上,朱翊钧睡觉前,也没有得到任何的训诫,两宫太后不闻不问,连张居正都没有奏疏送来。 朱翊钧还以为会陷入一种舆论之中,但大司寇王崇古在廷臣们的配合下,选择了严格的冷处理,将这件事没有任何一点风声的压了下来,洗地非常专业。 今天可能就这一章,有点事,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八章 大明皇家格物院 朱翊钧作为皇帝,从来没有宣布过可以无限制的言论自由,有些污蔑,是必须要用雷霆手段去打击,见到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 因为这种污蔑,在动摇帝国的两大根基。 朱翊钧的皇权的最大支柱和现在新政推行的最大基石,就是以‘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为核心理念组建的大明京营,他作为天生贵人,每天都要前往京营操阅军马,风雨不辍,其根本就是维护这块基石的存在。 张居正曾经系统分析过历代新政的失败原因,无论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张居正都进行了深入的分析。 首先,作为新政的推导者和制定者,必须要掌握军事力量,这是掀桌子的能力,如果看北宋和南宋的若干新政和反复,就会发现,推行新政的王安石和范仲淹,从来没有掌控军事力量,而嘉靖新政也是如此。 嘉靖皇帝虽然对京营进行了改制,但是从来没能恢复京营的攻伐能力,这源于嘉靖新政的二十年里,一直不存在较大的军事危机,对于耗费极大的京营,嘉靖皇帝始终没能意识到军事力量的重要性,等到西北边患和东南倭寇的时候,嘉靖皇帝已经失去了锐意进取的雄心壮志。 其次,作为帝国的掌舵人,一定要清楚的、明确的表达自己新政改革的目标,根据目标,选择正确的路线,在若干个决策之中,路线,就是所有决策选择中的重要参考标准,让大明再次伟大的核心目标,必须要依托大明最广大的百姓才能实现。 历代新政的目标其实都很明确,在路线选择上,则出现了许多的偏差,比如嘉靖年间,老道士选择的路线,更加偏向于朝堂的狗斗,这也是革新派的局限性,将目光着眼于自上而下,而不是自下而上。 这是作为帝国船长必须要明确的两件事,军事力量是戎,目标路线是祀。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 朱翊钧之所以可以做到杀人,当然是因为他平素辛苦操练武艺,在武道天赋不是很出众的情况下,赶上了天生将种的水平,所以他才能将人的脑袋砍下来,同样也是因为京营和当下内阁的鼎力支持。 对于越来越暴戾和激进的皇帝,张居正并没有规劝,因为这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平倭记对戚继光本人、戚继光率领京营的污蔑已经引起了京营的反应,戚继光的刀从不向内,所以他在各种杂报上,以实名反驳了平倭记的种种。 朱翊钧作为皇帝,必须立刻马上做出反应,安抚京营躁动的情绪。 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亲自手刃一名贱儒这件事,京营立刻变得安静,而且充满了对皇帝的崇敬,陛下他真的,有事陛下真的上! 这种崇敬会转化为忠诚,最后变成狂热。 任何关注这件事的所有儒生,都如此清晰的知道了,陛下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朱中兴这个笔名,大家其实都很清楚,无论是明摄宗张居正还是皇帝本人,都代表着帝国的意志,而反驳朱中兴劳动图说的供需图说,被朱中兴所吸纳,最终成为了物情论,让许多人雀跃不止。 但是皇帝亲自手刃贱儒,又明确划出了底线,很多事儿大家都可以说,但是污蔑以下救黔首为核心的京营,是绝对不可以污蔑的。 它真的太特殊了,特殊到值得朱翊钧亲自动手去维护它的存在。 在万历年间,在这个世界还广泛处于蒙昧的时代里,这样的一支军队的存在,是照亮黑暗的一束光。 这是一个相互的过程,朱翊钧用自己手里的刀,来维护京营的名誉,而京营军士用他们的忠诚来践行陛下的志向,完成让大明再次伟大这一宏伟目标。 朱翊钧在文华殿的偏殿召见了张居正,将《物情论》放进了第一个橱窗之中,这是哲学,不是财学。 “先生不批评两句吗?陈友仁的案子。”朱翊钧对这件事的落幕是感到意外的,连个伏阙的都没有,让朱翊钧准备的弹药都没打出去。 有些怪异,这么暴戾的事情发生,居然没有任何人伏阙,胆子这么小,说自己有骨鲠之气? 张居正颇为淡定的说道:“臣以为陛下做的极好,陈友仁的名字大抵起错了。” 张居正对于小皇帝立规矩的做法非常赞同,戚继光是戚帅,只要他还当大将军,就不能做出进一步过激的反应,否则就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中。 京营的名誉需要维护,戚继光本人是本人,而他的名字是一个符号,由下救黔首的意志所凝聚而成。 陛下出手果断狠辣,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帝已经调查清楚,直奔书社,砸了那家书社,砍了摇唇鼓舌之徒。 张居正不太赞同谭纶一味的激进,但是张居正不同意完全的保守,完全的保守还当什么革新派?该出手的时候就要出手。 小皇帝现在还小,再大些就知道了,作为皇帝,朱翊钧的权力是无限大的,如何正确使用这个权力,就是张居正作为帝师的重要工作。 这个立规矩的手段,张居正是极为赞同的,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死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庆赏和威罚这对矛盾是相辅相成的,无论缺少了哪个,对于国朝都是大危害。 陈友仁案在张居正的不作为下,宣布了结案,张居正作为帝师,不肯纠正这种暴戾的行为,剩下的人就更无法纠正了。 朱翊钧从张宏的手中拿过了一卷海带说道:“解刳院的大医官李时珍和陈实功,发现了大脖子病的主要原因,李时珍和陈实功观察到,在沿海地区,八到十岁的孩子有大脖子病的少之又少,大约在1%左右,而到了内陆则是超过了10%,十个孩子里,就有一个是大脖子病。” “而大量食用海带,可以有效的预防大脖子病和呆小病。” “就是此物,宫中贡品方物。” 大脖子(瘿)病和呆小病,在大明被归到了畸零户的范围内,畸零户,鳏寡孤独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孤儿或者有畸形被遗弃之人。 畸零户没有价值的人,而大脖子病占据了其中的主流。 陈实功和李时珍就发现,大明沿海地区的惠民药局,就很少说到大脖子病和呆小症,而内陆比较多,经过长时间的探索和研究,发现了和水质有关,而且可以食用海带可以有效预防大脖子病。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宫中有昆布,就是解刳院里提到的海带,是从朝鲜来的贡品,朕打算在天津卫开始试着种植此物。” “此物极为鲜美,送于先生品尝。” 海带在大明被叫做昆布,这东西大明居然没有,朝鲜进贡的方物里才有,所以,皇宫里很少有大脖子病。 陈实功和李时珍的研究对象,正是大明皇帝和潞王殿下。 海带炖肉,潞王朱翊镠的最爱,朱翊钧也很喜欢吃,因为确实好吃。 而李时珍研究发现,海带上挂的那一层白霜,不是脏,而是一种药材,被李时珍称之为甘露醇的东西,可以为谭纶调理身体。 这是在张四维身上得到的践履之实,张四维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因为长期久坐、少动、肥胖、中毒的关系,张四维进了解刳院后,就病倒了。 没有贡献足够多的医学经验的情况下,张四维怎么可以死呢? 在李时珍和陈实功的精心调理下,张四维的身体恢复了健康,能够更加长期的参与到解刳活动当中,为大明医学进步,提供更多的经验。 当然张四维本人的意愿并不重要,在解刳院里,连清醒都是一种奢侈。 海带洗干净晒干,易于长期保存,便于在内陆地区运输,产量极大,是生民好物,最开始的时候,这东西可能会很贵,但终究会成为百姓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宝岐司已经在番薯的种植上,已经获得了大量的成果,现在宝岐司将目光看向了海带。 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既然解刳院已经发现了海带能够预防大脖子病,朝廷又有宝岐司,那就可以开始准备培育之事了,朝鲜有大量的种植,可以去那边取经。 海带出口是倭国明治维新时,极其重要出口产物,但是现在,大明开始留心此事后,那就没有倭国的份儿了。 朱翊钧拿出了《天体运行论》,跟张居正探讨着关于日食月食、地月距离的测算,想要精确的计算地月距离,就要计算地球的直径,而计算地球直径,就需要用到弧度测量法。 计算方式很简单,同一经度之下,在同一时间,两地太阳出地的角度相减,等于地心角,知道两地距离就可以通过圆的周长公式很简单的计算出来了。 这里面第一个问题就是同一经度,如何确定观测的两个地方,是同一经度,纬度可以用月出地角度去计算,经度的计算,就非常困难了。 如何确定是同一时间,这需要精确计时,即便是现在朱翊钧手里的这颗郑王表,其精度已经够用了,但是在精确绘侧的情况下,依旧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至于知道两地的距离,那就需要皇叔朱载堉了。 “先生,这天下真的有神仙吗?”朱翊钧和张居正探讨着大地绘测的事儿,突然问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居正十分郑重的说道:“臣以为是没有神仙的。” 虽然张居正不知道小皇帝为何这么说,但是对于修道这件事,张居正表示坚决反对! 年纪轻轻的就学一把年纪,住进西苑还不够,绝对不能修道! 研究算学,不能往研究神学上靠拢,诚然在研究算学的时候,会产生很多的困惑,进而对于神鬼之说产生认可,可张居正是不希望这种事发生的。 “元时郭守敬,就是个神仙啊,朕和皇叔现在研究的绘测法,还是逃不脱郭神仙的五指山,他真的厉害。”朱翊钧看张居正如临大敌的样子,就知道自家先生又误会了,他笑着解释道。 说是绘测厉害,不是说天地真的有神佛。 “陛下说这个神仙啊,那真的是神仙。”张居正一听皇帝这个神仙说的形容词,而不是名词,立刻表示认同,郭守敬是真的厉害。 研究历法和算学,郭守敬就是个绕不开的人,的确是陆地神仙,四海绘测的内容,对于大明而言,仍然不能实现。 朱载堉进行了一番考古式科研,解决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精确的求两地的距离,三角网测绘法。 在郭守敬的观测基础上,朱载堉将三角网变成了立三角体网,将简单的平面三角形,绘制成为一种立体的三角体,进行计算。 只需要测量出一段精确基线的长,和观测出的角度,就可以利用正弦表,精准的计算出距离,关于精准绘测,朱载堉已经开始进行了观测角度直接使用六分仪就可以了。 三人一组,在同一地点进行观测,得到山、高塔、城墙等物的出地角度,进而精准绘测。 考古式科研,其实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大明因为种种关系,算学的进步在重重阻力下艰难前行,而现在朱载堉正在一步步的释放它。 朱翊钧讲解着关于朱载堉大地绘测法的种种,张居正当然能够听得明白,其实用到的原理就是三角形内角和为一百八十度,用基线去乘以两个正弦值的比值,而后不断求出一个个三角形里的具体数值,进而求出两地距离。 “观测的话可以让驿卒们进行,但是精确计算的话,仅仅靠世子殿下和他的学徒,怕是忙到天荒地老,也算不完。”张居正听明白了原理,也明白了计算方法,观测角度不是什么难事,九龙驿路的驿卒们就可以承担这个工作。 可是算起来,着实是有些麻烦的很。 “国子监有九千多的监生,他们也学算学,就布置一个长期的作业,让他们精确计算,总不能光吃朝廷的禀米,什么都不干吧,闲的没事干还有心情逛青楼,给他们找点活干,这不过分吧。”朱翊钧眨巴眨巴自己的大眼睛,出了一个好主意。 大明的监生的成分可不是穷民苦力,大部分都是各地的举人秀才,这些人在地方全都是大户人家,反正都要学算学,不如把这个海量的计算工程,让这些监生来做。 朱翊钧去燕兴楼看热闹,大明的监生还有功夫喝花酒,那显然是还不够忙。 作为君师一体的朱翊钧,给自己的门生留点作业,这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先生,这很为难吗?”朱翊钧询问张居正,他这个主意好还是不好。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陛下的主意甚妙。” 天天吃饱了没事干,只知道高谈阔论的大明读书人,遇到了他们的天敌,对于如何让这帮监生们忙起来,小皇帝总是有各种奇思妙想,让这些个监生们,忙的晕头转向。 “朕打算建立一个学会,专门从事万物无穷之理的钻研,就取名叫格物院,先生以为呢?”朱翊钧询问着张居正的意见。 “山长何人?”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 “先生来做?”朱翊钧平静的问道。 “臣是元辅,国事繁杂,并无此精力掌管。”张居正是首辅,什么都掺一脚,只会害了他,他连正一品的太傅都始终不肯领受,更别提格物院山长了。 这东西以研究万物无穷之理为要务,肯定要跟贱儒们打擂台,张居正处置国事便是,这个舞台注定是陛下的。 “皇叔来做吧。”朱翊钧见张居正不咬钩,又提名了一个人。 文华殿偏殿,应该扩大化为一个学会,广泛招揽人才,主要研究方向,朱祤钧也要给皇叔一个名分,皇叔朱载堉整天干活忙的脚打后脑勺,结果就一个世子的身份。 朱载堉将成为大明皇家格物院第一任的掌院。 “还是陛下亲自来得好。”张居正仍然是表达了自己的不认同,这么重要的事儿,陛下作为天下君师要担起责任来。 “也行,朕就挂个名,具体督办还是皇叔来。”朱翊钧知道张居正的立场,他始终不肯切割君父、君国、君师一体的概念,这东西推出来,朱翊钧肯定是大头目。 俞大猷、戚继光、张居正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提到一件事,大明有海事学堂,有隶属于宝岐司的农事学堂,唯独没有培养庶弁将的讲武学堂,这不是俞龙戚虎张居正没想到,而是办不了。 这件事得陛下再壮些,才能做。 而格物院,就不用再等了,大明的考古式科研已经慢慢进入了尾声,下面的主要任务是继往开来。 “朕也不让国子监的监生们白忙活,算学算得好的人,择优入格物院。”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一入格物院,就是不食五谷的神仙了。” 格物院研究万物无穷之理,入院之后,就是登阶,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民间那些困扰,和他们再无关系,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金钱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了,他们的生活将会完全由朝廷供应。 朱翊钧不让监生们白忙活,算学学得好,就可以入院。 格物院的博士们,其待遇就是神仙待遇,而之所以叫皇家科学院,是完全由内帑支持。 “至于院训,朕也想好了,就八个字:行之者一,信实而已。”朱翊钧颇为确信的说道,这不是动心起念,是从考古式科研开始之后,就已经在谋划的事儿。 张居正愕然,因为行之者一,信实而已,是张居正的原话,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要不换个训诫词?” “朕连石碑都刻好了!”朱翊钧并不想换,用事实说话,这是科学的基本信条,如果有一天能够证实鬼神的存在,那格物院的使命就是研究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信实,确确实实很符合格物院的使命,张居正也无法反驳,只要他不说是自己说的,大家都会认为是陛下说的,毕竟陛下在这方面已经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算学这块,陛下的确是天才。 看到了石碑设计的手稿之后,张居正眼前一黑,因为石碑上不是八个字而是十一个字。 完整版的内容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张居正。 “去掉臣的名字?”张居正做了最后的抵抗,这卧在大门口的石碑上,明晃晃的刻着他的名字,这算怎么回事? 朱翊钧想了想拿过了手稿,小手一挥,把张居正的名字去掉,换成了朱中兴。 朱中兴是个笔名,他可以是朱翊钧、可以是张居正、可以是戚继光,也可以是任何一个致力于大明中兴的人的名字。 张居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明晃晃的把他的名字刻上去,他就没有犯下僭越之罪。 “地址选在了大隆兴寺,切割出一半来,营建皇家格物院。”朱翊钧告诉了张居正具体的宣旨。 大隆兴寺的一半,大隆兴寺是正统年间,明英宗册封了杨禅师为国师,专门营建,土木堡之后,杨禅师被景泰皇帝送到了迤北感化瓦剌人太师也先,一去不回,这大隆兴寺就开始败落。 朱翊钧圈了一大半出来,作为皇家格物院的选址。 之所以选在大隆兴寺,是因为这是从西苑前往北土城操阅军马的必经之路。 而皇家格物院的落成,由大明兴利之臣王崇古、工部尚书郭朝宾负责督造。 王崇古那套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方法论,绝对是从小皇帝这里学来的,为了让谭纶持续的为大明发光发热,为了调理谭纶的身体,陛下专门下圣旨从湖广抓了李时珍回朝。 好用就用到死,王崇古督办皇宫大工、佛塔,现在又开始兴建皇家格物院了。 朱翊钧也不怕王崇古督大工的时候,搞贪腐,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张四维族诛,王崇古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独臣,搞到切实的证据,把王崇古的脑袋摘了,就是大功一件。 皇帝在皇极殿割了王崇古一缕头发,在大多数朝臣们看来,是皇帝的折中,甚至皇帝的委屈,为了维持西北局面稳定,甚至是为了安抚俺答汗的妥协。 这是不成立的,如果真的要受委屈,那就不是七百个头颅应声落下了。 “先生给侯于赵一块腰牌吧,他都要被骂死了。”朱翊钧说起了一个简在帝心的人物,侯于赵。 侯于赵最近一直被弹劾,也没人帮他说话,既然是忠君体国,那就让侯于赵托庇于全楚会馆比较妥当。 侯于赵的压力太大了,他被弹劾的事,是以他的谏言为起因、内阁采信九边总兵、副总兵、参将等军将意见,建立的五等事功体系。 这五等事功体系,在文官的掰扯下,已经和军功爵名田制划上了等号,是穷兵黩武的典型人物。 五等事功的功赏体系里,一等功的标准是灭国,这的确是和军功爵名田制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灭国。 在很多言官看来,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穷兵黩武了。 “臣遵旨。”张居正也没犹豫,他的张党,在他走后,都要全盘交给陛下的,现在是张党,日后都是帝党,而在一些关键位置上,比如京营总兵、吕宋总督等等,已经是实际上的帝党了。 侯于赵总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后,不小心暴露自己忠君体国的本质,是个值得培养的臣子。 焦竑遇到了难事,他报名万历五年的会试,但是因为籍贯的问题,无法报名,毫无疑问,前科状元孙继皋发挥了他的作用,打了招呼。 焦竑祖籍山东,籍贯是应天府,在应天府中举,因为涉及到了南北榜的问题,若是没人帮忙,他就得去山东再中一次举人,才能会试。 他的第一反应是,既然有人为难,那这会试不考也罢,对于昏暗的官场,他颇为失望。 但是他现在有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他最终选择了到全楚会馆来试一试运气,张先生是因为陛下点名,才给了腰牌,至于究竟是不是真心实意愿意给他庇护,他还得试试才知道。 “弱侯兄来访,真的是蓬荜生辉,家父专门叮嘱过,若是弱侯兄来访,莫要怠慢,快快请进。”接待焦竑的不是游七,而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 “贤弟如何称呼?”焦竑确定了是张居正的儿子,就已经感到受宠若惊了。 “张敬修,字嗣文,兄台叫我嗣文便是。”张敬修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说起你在崇正学院怒斥群儒,又在燕兴楼驳斥贱儒俗说,就一直说兄台有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张敬修的礼遇,不仅仅是因为燕兴楼的论战,之前崇正学院的论战,焦竑一个人骂的群儒回不了话,陆光祖回京后,就已经把当时的事儿,说的很清楚。 张敬修和焦竑客套了一番后,听闻焦竑来意,便笑容满面的说道:“不是大事,就是故意为难而已。” 张敬修和游七交待了一下,没过多久,事情就得到了圆满解决。 这腰牌确实好使。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零九章 朱翊钧的算学小课堂,开课了 “确实有很多事,可行可不行,但是对有些人而言,就是绝对不行;但是对于有些人而言,就是并无不可。”张嗣文对焦竑说了一句话,不是那么好明白,意味深长的话。 有些规定的设立目的,就是为了设门槛,然后用合理的手段,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去谋取私利,这种事实在是太常见了,即便是已经相对公平的科举,也包括其中。 门槛门槛,过去了就是门,过不去就是槛。 焦竑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洪武年到宣德年间,大明吏员考察升转,历三考、满九载,就能做官,提控、都吏、掾吏、令史、典吏、司吏、书吏都能给官身,但是到了宣德七年,开始考文义、行移、书写,这基本上就断了吏员升转获得官身的机会。” “三者俱无可取者,罢为民。” 这是宣德七年的政令,在那之后,从吏员升转官身的大门,就彻底关上了。 大明的官场存在着普遍的天花板,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到了万历年间,就变成了庶吉士才有入阁资格;进士也是分为三等,前三甲入翰林院,第二甲考翰林院,考不中也可以在京堂谋求个差事,而第三甲就只能外放做官了。 至于举人,在开辟之时,还有大员,到了万历年间,举人的上限就是正六品。 这会试,就是鲤鱼跃龙门。 所以焦竑这个人的确无志于仕途,所以才会当面顶撞孙继皋,怒斥群儒,他知道他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是安顿不好自己的。 大家都贪,你贪不贪?大家都姑息,你是否姑息?大家都对某一件事熟视无睹,你能不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焦竑对自己的学问很有信心,但是对于做官,他那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这次若非托庇在了全楚会馆,他连参考都无法参考。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不打算做官。”张嗣文语出惊人,直接抛出了一个爆炸性的话题来,让焦竑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作为张居正的长子,张嗣文入官场为官,那不是理所当然,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事儿吗? 张嗣文看焦竑惊呆了的样子,笑着说道:“父亲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今年要是中式了,怕是有人要说父亲要做权臣了,要做严嵩徐阶了,我还是不给父亲找麻烦了,他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 “我不当官也有去处,我打算把算学学好,然后进格物院去。” “格物院?”焦竑满是疑惑,这是个什么衙门? 张嗣文开始解释皇家格物院的种种,这个皇家格物院现在还在营建。 张嗣文对格物院心生向往,他的算学极好,借着老爹文昌阁里的种种新奇之物,他能够灵活的运用八十一档的大算盘,能够用丈量步车测量不规则土地面积介于哪两者之间、能够利用正弦表进行三角绘测,还亲自制作了一份10分正弦表。 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有资格进入格物院了。 张嗣文清楚的知道,他在政治上是没前途的,他的父亲张居正,并不打算将张党这一大摊子,交给他张嗣文,那是留给陛下的。 张嗣文并不觉得不公平,父亲讲过公私论,张党是公,而小家为私,张居正若是想把这些留给儿子,根本不可能有张党。 张嗣文喜好算学,过去有点离经叛道又没有用武之地,现在以算学逻辑为核心构建的格物院,就是他心目中的圣殿,是他现在向往的地方。 焦竑和张嗣文聊了很久,焦竑对格物院很有兴趣,但他压根就没学过算学。 次日,焦竑进入了国子监内,成为国子监的监生,参考就没有那么多问题了。 焦竑有举人出身,入国子监并不是什么难事。 孙继皋立刻不敢继续为难了,原因很简单,焦竑是全楚会馆的人,继续为难下去,就是不给元辅面子。 不给元辅面子,那就是找死。 焦竑进了国子监后,立刻恢复了自信来,差生文具多,这些监生们,礼数倒是周全,但是学问而言,都不怎么样。 焦竑入国子监,就是学算学来了,他对算学也有些兴趣。 但是很快焦竑就察觉到了算学的难。 国子监的算学是单独的积分制。 焦竑刚入学,入的是度数堂,一年十二次考试,十分制,最高十分,最低0分,每年考够了90分才能从《算学启蒙》的度数堂,升斋堂到旁通堂读《算学宝鉴》、《算法统宗》、《泰西算法》。 再经过一年考试,考过了90分,才能入明理堂,明理堂就是世子朱载堉的门徒了,负责度数堂、和旁通堂的阅卷。 国子监本有六堂,正义、崇志、广业三堂的学制是一年半,除了原来的成绩外,算学成绩必须达到60分才能升入修道、诚心二堂,这两个堂学制也是一年半,算学成绩必须达到80分以上,才能升入率性堂,获得童生资格,开始准备乡试。 明理堂和率性堂,是国子监内的两个‘上舍’。 修道、诚心、旁通是中舍,而正义、崇业、广业、度数是下舍。 上中下三舍,就是三个年级。 若是举人入学,则插班到修道堂内,对于举人出身的学子,国子监并无上课、考试的要求,因为大部分的举人入国子监都是捞个身份,主要是为了会试。 焦竑开始上算学的时候,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恐怖,不就是加减乘除吗?而后随着课题的逐渐深入,焦竑开始麻,而后开始头皮发麻。 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考中举人的,是不是自己的父亲,在不知道的时候,给他用了银子开路。 算学启蒙直接将他打蒙了,算学这东西,真的是人学的吗? 学正站在前面开口说道:“我有一壶酒,携壶游春走,遇店加一倍,逢友饮一斗,店友经四处,没了湖中酒,借问此壶中,原有多少斗。” 这考的是算学也是逻辑,而焦竑经过反复计算,终于得到了一个结果,但是他算错了,他倒着推少算了一次店,就算错了,而后他采用了天元术,正着走了一遍,反而算对了。 答案是:15/16斗。 焦竑找到了新的乐趣。 十月初三,朱翊钧一如既往的来到了文华殿,召开了大朝会,开始了每月的常朝。 等到见完了大礼,所有人都看向了台上的皇帝陛下。 冯保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宣琉球国使者觐见。” “臣琉球正议大夫郑宪、臣琉球中山王王府长史郑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个琉球使者入殿,行大礼。 郑宪、郑佑再拜,郑宪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先王已薨,恳求陛下册封世子尚永为国王。” 琉球使者这次入朝是为了请求皇帝册封琉球国世子尚永为中山王,老国王死了,新国王已经主政,希望得到朝廷的册封。 “这件事礼部已经奏闻,朕不解,王世子本是尚康,为何要拥簇尚永为王?”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 按照《藩国仪注》所录,老国王定下的世子明明是尚康,王世子尚康还活着,结果琉球的臣子们拥簇尚永为王,这必然是要问清楚的。 “回禀陛下,尚康伯,并非正妃所出。”郑宪再拜,十分恭敬的回答道。 礼部尚书马自强出班俯首见礼之后,转身看向了琉球使臣说道:“真的是这样吗?可是你们拥簇的尚永也不是正妃所出。” 隆庆六年,老国王就已经薨了,大明一直迟迟不肯册封的原因,肯定有朝堂斗争激烈的缘故,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礼部因为老国王定下的王世子,琉球的官僚们却拥立另外一个,于礼不合。 所以一直到万历四年,都未曾册封新国王。 而最近,正九品的海防巡检们,驾驶着水翼帆船在海面上奔驰,从松江府到琉球只需要一天,而从月港到琉球也只需要两天,信息传递的速度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最近探访之后,发现琉球问题并不仅仅是:非正妃所出那么简单。 琉球拥簇的新国王母亲是倭人,而王世子尚康的母亲是大明人。 马自强没有讲明白,就是给琉球国使者一个机会,让使者直接说清楚,想在大明这里左右横跳,左右逢源,想都不要想,在对倭的决策上,需要立场坚定。 郑宪的额头立刻冒出了冷汗来,朝廷已经知道了。 “陛下,容臣详禀,非琉球军民有背弃大明之举,而是倭国倭寇为祸琉球诸岛,祸害无穷,臣恳请陛下派大明天军助琉球平倭。”郑宪也没把话说的太明白,而是把原因讲清楚。 琉球作为大明的藩属国,国王都要被大明皇帝册封,可现实是,琉球屡次受到倭寇的侵扰,作为宗主国,却始终没有能力帮忙清剿倭寇。 那倭人凶悍,四处征战,霸占港口良田,琉球使者入明,每次都告状,但是朝廷,也只能说两句好听话。 大明有大明的国情,琉球也有琉球的国情,琉球各方面都被渗透的厉害,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玩这种骑墙的把戏,一方面得听从萨摩岛津家的命令,一方面也要寻求大明的册封。 朱翊钧点头说道:“宣旨吧。” 冯保出列,一甩拂尘阴阳顿挫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受天命,主宰寰宇,凡政命之宣布,惟成宪之是循。尔琉球国,远处海陬,声教渐被修职效义,阅世巳久。故国王尚元,显荷爵封,兹者薨逝,属国请封,仍赐以皮弁、冠服等物,宜谨守礼度,益笃忠勤。” “钦此。” 这封圣旨很有趣的地方,虽然赐给了皮弁、冠服,但仍然不承认尚永是国王,只是让尚永暂主国事,并没有相应的印绶,也没有派遣册封的官员前往琉球,主持册封。 大明对琉球的情况还没有完全探查清楚,大明的水师振奋的速度远低于京营的振奋速度,这不是俞大猷不如戚继光,只是因为水师需要船,而造船需要时间,没有船、炮、铳,这水师想要上岸作战,实在是困难。 而俞大猷给了一个明确的时间,那就是万历七年左右,大明的水师就拥有出击能力了。 所以,琉球还得等,大明也得等。 “臣叩谢陛下隆恩。”郑宪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个结果并不是很好。 郑宪其实不甘心,要么朝廷出兵平倭,那琉球直接内附,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么朝廷就直接封王,承认了倭国在琉球的影响力,但是大明这么不吞不咽,既不肯出兵,也不肯册封,搞得琉球不上不下,很难受。 郑宪再不甘心也没办法,大明不可能放弃对琉球的宣称,在过去不会,现在因为开海事儿,更加不会,可是大明的水师,还没有恢复到出击的地步,这需要时间去积累,所以只能这么不上不下。 朝廷难,琉球也难,那只能都勉为其难,维持局面。 在使者下了殿之后,朱翊钧的手摸向了奏疏,这一摞的奏疏,都是这个月的奏疏。 “翰林院检讨许国充在不在?”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满脸玩味的说道。 许国充在殿外候着,他听到了宣见,急匆匆的上殿来,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朱翊钧握着手中的这本奏疏说道:“尔上奏来说,这算学乃是妖妄之术,谬言数有神理,能知来藏往,靡所不致,有言:算学无用,不仅经纶治世,凭白浪费功夫,百无一用。” “朕给你否了,你还要上奏来说,让给减负一二。” 算学的第一个拦路虎,被儒生们渲染为了妖妄之术。 比如以前的时候,李淳风搞天文历法,武则天登基的时候,就有人说,李淳风早在四十年前就推断出了武则天要篡了李家的江山! 天文学家和数学家李淳风,硬生生的成为了预测大师。 更有一本不知道是不是李淳风本人所作的《推背图》将历代的谶谣加以加工,最后成为了预测学的顶流中的顶流,但凡是有点事,这推背图都要被拿出来炒作一番。 推背图这种东西,其实有着非常明显的集体创作的痕迹,而且不仅仅是横向的李淳风带着多人创作,也是纵向的,历朝历代不断加工而成,把事强行附会到推背图中,进而创造出一种,它预测的很准的假象。 这东西是骗人的,比如万历四年八月就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叫马登儒的儒生因为读书读的不好,就开始捣鼓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在大明,被叫做是事魔。 淮安府舒鳌上奏言:马登儒文无成武不就遂事魔,而造《推背图》、《阵法图》,惑众有证。 按照大明律,散播谶纬之说的谣言,要被斩首示众,所以直接押送京师来了。 造《推背图》,就是自己制作的,就是行骗的不二法门。 而现在检讨许国充的意思是,大明朝提倡算学,就是助长妖妄之术的嚣张气焰,这个担心不能说错,因为历朝历代大家都这么说,算学为虎作伥,算学是妖妄之术的伥鬼。 而另一方面,许国充也是践履之实的说,这玩意儿太难了。 朱翊钧第一次给许国充否了,第二次许国充也不讲妖妄之术了,而是给国子监的监生们求情,松一松缰绳吧,也算是说了实话。 太难了,根本学不会。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许检讨和朕的意见不同。许检讨说难,可是朕也在学,朕怎么觉得不难呢?朕有个主意。” 皇帝一说他有个主意,那群臣立刻吓了个激灵,陛下这主意总是那么的出人意料之外,陛下您可别出主意了,大明朝堂都被陛下的主意霍霍的官不聊生了。 朱翊钧才不管群臣们乐意不乐意,笑着说道:“那朕明日到彝伦堂进讲算学如何,不如就讲招差术吧。” 国子监彝伦堂,洪武年间叫崇文阁,到了永乐年间,改名为了彝伦堂,就是皇帝驾幸国子监之后,皇帝进讲的地方,皇帝到这地方,就是见一见国子监的官员,而后由鸿胪寺卿传制宣谕师生,要好好学习,要尊师重道。 朱翊钧觉得,既然是讲学的地方,那他这个君师是不是可以亲自当老师,给国子监的学生们讲一讲算学? 四书五经朱翊钧自问也读的不差,但是四书五经国子监就讲的很不错,但是这算学,就讲的不是很好了。 君师一体,那就履行自己天下君师的义务,亲自讲一讲。 不是不会吗?朱翊钧打算自己亲自上阵,讲招差术。 招差术,是元时郭守敬、朱世杰等人创作,在授时历和四元玉鉴中大量运用,招差术,在后世的名字叫牛顿插值公式。 张居正听闻皇帝这么说,赶忙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讲一讲四元术吧,招差术太难了。” 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先生是怕朕讲不明白吗?朕不是昨日还在偏殿,为先生演示了招差法算日月五星的视行度数,就是读天文运行论时。” “朕是能讲的明白的,先生不必担心。” 张居正哪是担心小皇帝,他是担心监生。 “陛下能明白,是监生不明白,臣不是担心陛下讲不明白,实在是担心监生们听不明白,更加惊怖于天威算理,更不乐意学了。”张居正不是要阻止皇帝去彝伦堂给监生们讲学,但是陛下一上来就搞招差法,这不是要人命吗? 讲学可以,但是不能讲的那么难,否则学子们听不懂,陛下也觉得监生太笨了,这就损了君臣之谊。 “那要不讲祖暅的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朱翊钧其实不想讲四元术,着实是有些太过于简单了。 “陛下,臣以为四元术刚刚好,再难了,监生们恐怕难以体会陛下谆谆之意。”张居正一听要讲祖暅原理,立刻明确反对,在国子监,祖暅原理,那也是明理堂才会研究的,让监生们学这个,学也学不会不是? 谆谆:恳切,耐心的教导。 “那好吧,朕每月初三下午去彝伦堂进讲算学吧。”朱翊钧听从了自家先生的谏言,选择了更简单的四元术来进行讲解。 张居正折中成功之后,廷臣们都长长的松了口气,张居正履行了自己元辅的使命,封印皇帝成功。 真的让陛下讲招差术,那学生听不明白,岂不是要自缢谢罪? 四元术简单,就刚刚好。 朱翊钧仍然有些可惜,其实很想讲一讲这个三角测绘法,这可是朱载堉入京后最大的成果,而且现在已经开始测算了,以前比例严重失调的堪舆图,终于可以进一步修正了。 讲三角绘测法,可以有效的回应第一种风力舆论,算学无用和算学妖妄。 是自己不会用,学不明白,假托于算理,不是算学有问题,是人有问题。 但三角绘测法也是明理堂才会接触的前沿算学。 “许检讨以为朕的处置怎样?你看,你说难,朕觉得不难,朕就去给国子监的学子们讲一讲这个。”朱翊钧看似在询问许国充,他要去讲学,许国充同不同意。 许国充同意不同意,都得同意。 “臣叩谢陛下圣恩。”许国充意识到了不妙,他本来是请皇帝减负的,结果皇帝要亲自出马。 国子监的儒学士们,其实不想学算学也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并不知道皇帝这算学,是不是真的很好,国子监监生们哼哧哼哧的在算,皇帝说自己喜好,是真的喜好吗? 现在是骡子是马,可以拉出来溜溜了。 朱翊钧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示意许国充可以离开了,到底能不能讲清楚,讲明白,下午不就知道了吗? 下午用过了午膳,朱翊钧带着一大堆的尾巴前往了国子监的彝伦堂。 国子监祭酒事范应期、孙应鳌等人严阵以待,精心从明理堂、旁通堂,挑选了九十个成绩遥遥领先的监生,前来就学。 朱翊钧出现在学堂之中,所有人行大礼后,朱翊钧的算学小课堂,开课了。 张居正儿子们改名的事儿我知道,只是为了方便阅读,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章 鲜衣怒马正年少 彝伦堂,建筑形式为单檐悬山顶,面阔七间,在正中设有皇帝要坐的宝座,只是朱翊钧没有让人升座,而是拿着一卷书,旁边放着一块大黑板,和几根粉笔,他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众人。 这是一堂很特殊的课,一堂皇帝站着,监生们坐着的一堂课,这是违反礼法的,皇帝站着,学生却坐着,可是礼部尚书并没有提出质询,因为这是陛下要求的。 学子们要做笔记,要做随堂测,站着是没办法做到的。 学子之后,坐着十几个朝臣,参与到了此次的旁听之中。 朱翊钧看着台下的学子,他清楚的知道,下面的人基本可以确定是明年的进士了,为了不让皇帝的授课弄的君臣失谊,这些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参加了多次大朝会、廷议的朱翊钧,面对台下乌泱泱的脑袋,丝毫不怯场,就是长得还不算高,毕竟年龄还小。 长得不高没关系,晋党、葛守礼的门徒范应期已经把讲台增高了不少。 “郭守敬。”朱翊钧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而后开口说道:“郭守敬和朱世杰是中国算学的最后辉煌,不少的学子,都在疑惑,我们为什么要学算学?” “算学是一本万殊之理,达之于通原之法,算学是算学是三才万物之总经纶,算学是无穷万物的语言,让万物开口说话的不二法门。” “可是这门学问,在唐末之后的发展就陷入了停滞不前,而宋元是其最后辉煌的时刻。” “朱世杰的《算学启蒙》和《四元玉鉴》,直到最近才被皇叔捡了起来,将其完全解释明白。” “我们在追赶先人算学的辉煌。” 度数旁通的意义,不需要赘述,它对大明的生产和生活的渗透是方方面面的,就连朝臣们上谏,也对妖妄之术不再谈及,多数都是在说太难了,请皇帝给点时间,让大家都习惯下已经两百多年不曾学习的算学了。 大明在算学的落后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受限于各种风力舆论的影响,大明的读书人,或者说儒学生这个群体,对算学并不重视,比如现在朱翊钧讲的四元术,就是四个未知数的方程,别说四元术了,就是天元术,一个未知数的方程,对于大明而言都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事儿。 “我们首先来看这个三角形,这是杨辉贾宪三角,出自《详解九章算术》,三百年前由杨辉提出,而大约五百二十年前的北宋,贾宪就已经用到了这个三角,是典型的数形结合。” “我们很容易看到,这个三角形的两条边全都是1,而三角形内,每个数等于它上方两数之和。” “这个杨辉三角具体该怎么用呢?(a+b)^n的展开式中,各项系数依次对应杨辉三角的第(n+1)行中的每一项。” 朱翊钧展开了一个(a+b+c+d)^2,演示了一下这个杨辉三角的具体应用,将a+b和c+d看做是一个整体,而后展开,这在四元图鉴中叫做《四元自乘演段图》。 他讲的很快,语速还算适中,很快就把四元玉鉴里的几个例题讲的十分明白和透彻。 朱翊钧讲了将近半个时辰,发现讲的例题都没什么困难的,忽然开口说道:“这里有道例题。” “依立方招兵,初招方面三尺,次招方面转多一尺,得数为兵。今招一十五日,每人日支钱二百五十文,问招兵及支钱几何?” 一尺站一人,立方招兵,就是第一天3x3x3=27人,第二天每一面都多一人,则是4x4x4=64人,第三天就是5^3=125人,以此类推。 朱翊钧让学子们算,学子们摸出了算盘开始噼里啪啦的计算,都是整数,这没什么难得,招兵总数为3^3+4^3+5^3+……+15^3,最后的结果是23400人,总支铜钱23462000,也就是23462贯。 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九十名学子陆陆续续给出了答案,而朱翊钧则笑着说道:“算的太慢了,现在将四次内插求解。” “求得上差27,二差为37,三差为24,四差为6,我们只需要带入这样一个歌诀,就可以十分快速的求出结果了。” 朱翊钧终究还是讲到了四次插值招差法的实际运用,他尽量讲解清晰明白,将四差的概念讲清楚,将如何简单求和讲清楚。 他讲完之后发现九十个学子脸上的迷茫,而后他又连续出了几道例题,这些个学子开始跌跌撞撞的使用,到了下课的时候,四次插值招差法,终于被学子们给完全掌握了。 朱翊钧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他笑着说道:“今天这堂课已经超时了大半个时辰,但是朕看到,大部分的学子都已经学会了此法,朕非常欣慰,先生对咱说,招差法太难了,恐学子学不会,今日一看,并非如此。” “到了课后,诸位学子可以多用这种插值法,其实不难,如若不会,也不要腼腆,可以互相讨教。” “朕在这里,若是有疑问可以提问。” “陛下,学生有问。”张嗣文听闻可以提问,大喜过望,举手示意。 “你说。”朱翊钧点头,示意张嗣文可以提问。 “陛下,学生在旁通堂学习《泰西算法》,观今日算学之法,皆为泰西算法,这是要算学全面泰西化吗?”张嗣文的提问不可谓不尖锐,上来就问到了核心问题上,华夷之辨。 这个提问让旁听的张居正,脸立刻就黑了下来,这个问题其实盘亘在群臣心中已经很久了,大明的算学对泰西算学多有借鉴,符号、代数等等,似乎都在全面泰西化。 朱翊钧笑着说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中原王朝历代都是开放包容,容百家之长以自用,以佛学为例,从东南海商、红毛番得知,印度已经被莫卧儿帝国所取代,佛国已灭,道统失传,大明佛学仍然昌盛,朕还修了个佛塔。” “就像织娘更擅长纺织,你让织娘去捞羊毛,织娘也捞不到,而擅长染色的染工,他也不擅长去采煤不是?分工的原因就是各有所长,这天下也是如此,寰宇之下芸芸众生,各有所长。” “夫子亦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回到算学,借鉴泰西算学,不是全面泰西化,比如《泰西算法》的原文的确是泰西,不过它是经过了礼部长时间的翻译,而后由皇叔和朕斧正之后得到的算学宝鉴,这种适宜于大明当下的算学,并不完全是泰西算法,而是皇叔的算法。” “至于那些符号和代数式,不过是为了方便书写而已。” “甲乙丙丁加减乘除,就是比abcd+-x÷书写要麻烦,是为了计算方便,算学已经很复杂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泰西算法,六分仪是帖木儿王国国王兀鲁伯发明的,泰西的算法源头也是花拉子模的《代数》,而花拉子模也是和大唐沟通有无,我们用的阿拉伯数字,也是由印度人发明,阿拉伯人四处传播。” “宋时,阿拉伯数字已经广为流行了。” 朱翊钧从几个方面去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一个方面,中原王朝自古就不是一个故步自封的文化,即便是到了大明,也有七下西洋,正德年间的葡萄牙使者火者亚三、托梅·皮列士等常驻京师、隆庆开关,大明在积极的对外沟通。 大明的大统历,太祖高皇帝曾言:西域推测天象最精,其五星纬度又中国所无。命翰林李翀、吴伯宗同回回大师马沙亦黑等译其书,大统历的编修就是纳百家之长的典范。 第二个方面,则是从分工方面,承认他人的优秀和领先,并不耻辱,在总结归纳这方面,泰西的算法也有优势,就像是分工一样,既然它领先,就拿来用就是,反正都要经过翻译,都要经过汉化的,学的东西的确叫泰西算法,但是改名成《郑王算法》也不是不可以,改名,是不是更加容易令人接受? 泰西算法从礼部翻译,再到皇叔朱载堉的编修,早就不完全是泰西算法了。 第三个方面,则是数学符号化,代数化的实际意义,为了简单,能少写几笔就少写几笔,算学的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比如最近在做的三角网测距法,10分正弦表都是小数点后九位数,这要是写起来,实在是麻烦。 “学生明白了。”张嗣文十分恭敬的说道,他听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们学的泰西算法,不完全是泰西化,而是泰西汉化。 “陛下,学生也有问题。”王谦见陛下回答了张嗣文的问题,举手提问。 “你问。”朱翊钧依旧满是笑意的问道。 “陛下学生不解,算学,更像是由行家施展身手,来表演如何化解难题的高度复杂的智力游戏,它真的这么重要吗?如果重要,大明为何之前不重视,现在又要重视呢?”王谦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他对度数旁通不太理解。 王谦此言一出,王崇古直接扶额,他还专门叮嘱了王谦,没事别说话,结果王谦直接提问了一个很古怪的问题,对算学或者说度数旁通重要性的质疑。 “你问的很好。”朱翊钧笑着说道:“是的,它就是这么重要,哪怕它只是个高度复杂的智力游戏,也能在科举中筛选到一大堆逻辑不通的腐儒,仅仅这一点,就完全足够值得推广了。” “大明之前不重视现在重视,其实和事物发展的规律都是一样的。” “万事万物的发展规律,大抵就像是锯木头,有时向前,有时向后,但总体是向深入发展的。” “例如大明之前兴文匽武的风气甚嚣尘上,自王骥奉密诏杀武将起,这种风力一直蔓延到了土木堡之变,而后又从弘治年间,蔓延到了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 “被打疼了就得振武,因为不重视算学,导致大明连丈量田亩的都已经做不到了,所以又要重视。” 至于算学的意义,朱翊钧要真的讲明白,需要讲十几章,总结来说,就是三才万物总经纶。 王谦听闻,发现陛下完全是用矛盾说的否定的否定来回答,立刻表示自己清楚明白了。 大明反对算学除了妖妄之术之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功利,算学和做买卖是高度而紧密的结合在一起的,而商贾的地位低下,是因为商贾的功利之心很重。 但是朝廷现在不功利就得亡天下。 朱翊钧最近一直在读国史实录,大明此时的虚弱,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循环向下的,这个循环向下的速度不是恒定的,也有英宗皇帝、孝宗皇帝站起来把油门踩到底,加速大明向下滑落。 嘉靖不上朝、隆庆皇帝不见辅臣廷臣,但他们还是批复奏疏。 到了万历皇帝后三十年,万历皇帝直接把油门踩进了油箱里,让下坡路上的大明朝,一路俯冲进了深渊。 无论如何,奏疏还是要批的。 “招差法就只能用在高次幂运算的求和中吗?”另外一个学生开始提问。 朱翊钧笑容满面的说了几个招差法的运用案例,招差法是一种拟合方法,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用到,鼎建、募兵、募役、货运、冶炼、天文等等方面,比如炼铁术中要确定某种材料的添加量等等。 朱翊钧用招差法解释了下如何日月五星的视行度数,他也只是浅尝辄止,算日月、五星实行度数,对学子而言,还是太难了,若是要进钦天监,可以继续学习。 朱翊钧回答着学生的提问,直到日暮时分,朱翊钧才结束了今天的第一堂课。 总体来说,他的第一堂课是极为成功的。 “陛下辛苦了,陛下讲学,真的是如雷贯耳,听者莫不是醍醐灌顶。”冯保见人都散了,上来就是一顿夸,这讲了一节课,站了一个半时辰,这真的辛苦至极。 “马屁精,备马,去京营。”朱翊钧没让冯保继续拍马屁,而是选择了前往京营操阅军马,成祖文皇帝说过,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顶着一把钢伞去京营操阅军马。 得让军兵们知道,谁是皇帝。 “陛下,歇一日吧。”俞大猷人老了,但还是坚持听完了这堂课,他一个粗人,居然学会了招差法,来之前,张居正说要小皇帝讲四元术,陛下讲完了四元术又讲了招差法,而四元术和招差法,俞大猷都听明白了。 当然,这个授课的过程中,并没有学生提出先生拖堂了。 毕竟纠仪官就有二十名,站在彝伦堂的两边,哪个学子敢这么说,必然要被物理纠正的。 “今日歇,明日也想歇,朕小小年纪,歇不得,朕先去京营了,诸位回吧。”朱翊钧摆了摆小手,翻身上马,奔着德胜门外北土城而去。 葛守礼看着陛下离去的背影,笑容满面的说道:“鲜衣怒马正年少。” 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葛守礼是极其欣慰的,同样他对张居正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感到不可思议。 张居正则是端着手说道:“陛下讲学,深入浅出,鞭辟入里,而且用了一切能用的方法,让学子们听懂,中书舍人记录起居注,已经将其摘抄好了,这堂课,讲的极好。” “张黄榜公告这节课的内容,月考就考招差法,十分得八分者,去毛呢官厂捞三日羊毛,范祭酒,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了。” “是。”范应期立刻领命,他并不认为这个要求很高,陛下授课是极为生动的,逻辑缜密而严谨,对于国子监的监生而言,这都学不会,不找根绳把自己挂起来,就太对不起陛下的准备了。 皇帝亲自授课讲学,而且讲的这么好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张居正怕学子们听不明白招差法,让皇帝讲四元术,他大抵是小看了皇帝的授课能力,从课后学生们的反应和俞大猷的反应来看,这节课是非常成功的。 国子监的月考,就靠这个内容,学不会?学不会就去劳动改造一下,体验下穷民苦力的辛苦,干三天体力活,知道今日生活来之不易,下个月一定学的会了。 国子监立刻哀鸿遍野,但是焦竑看完了黄榜,已经完全明悟了招差法的运用,真的不是很难。 朱翊钧再次来到了北土城大营内,他没有折腾军兵,训练已经结束,就是四处转了转,军兵还以为今天皇帝不来了,结果还是在太阳落山前,见到了皇帝的车驾、龙旗大纛和皇帝本人和戚帅在一起说话。 这让京营的军兵们,格外的安心。 龙旗大纛在京营飘荡一天,就证明大明振武就会不结束。 上次朱翊钧手刃贱儒陈友仁在京营散播开来之后,朱翊钧进入军营,军兵发自内心的拥戴。 朱翊钧和戚继光聊了下东北战事,大宁卫和土蛮汗彼此进行了二十多轮的小范围交手,互有胜负,但是大明依托营堡之利,完全击退了土蛮汗夺获大宁卫的企图。 王如龙不是汤克宽,王如龙是戚继光的嫡系,听从将令,根本不主动出营堡作战,青龙堡、杏树堡、桃吐山堡,就是互为犄角之势,土蛮汗没有火炮的情况下,想要攻下,就是痴人做梦。 喀尔喀五大营也是在李成梁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李成梁用兵极为诡异,若不是喀尔喀万户速把亥跑得快,差点被李成梁给掏了腚,速把亥战略转进的时候,从马上摔下去,摔折了一条胳膊,短时间内,无法对彰武形成有效攻势。 “速把亥是非常绝望的,因为即便是打败了彰武守军,从彰武到平虏堡,遍地都是土营堡,必须要啃下来,否则入寇辽东,就是有去无回。”朱翊钧的军事天赋为零,但他也知道,速把亥敢玩穿插,就只有死路一条。 一旦速把亥冒进,就像是步兵入了地雷阵,四面八方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侯于赵在辽东的屯耕,给直接对手速把亥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臣比较担忧左右两翼和解。”戚继光颇为担忧的说道:“三娘子这个人,虽然看似恭敬,但是她一直在寻求左右两翼的和解,上次她从青龙堡前往土蛮汗金顶大帐,商量了此事。” 对于政治人物而言,性别是其次的,政治身份至关重要。 “戚帅所虑也是朕所担忧之事,戚帅太能打了,朕还以为北虏孱弱,但是汤克宽之死,的确是明确的告诉了朕,即便是被戚帅耍得团团转的董狐狸,都能杀得了汤克宽。”朱翊钧也是比较担心这个问题。 “得里挑外撅下,让左右两翼不能和解,容朕缓思,诶,有了!”朱翊钧左拳击右掌眉头一挑说道:“让王如龙趁着入冬之前,收一次右翼羊毛,土蛮汗的使者唠叨了这么多次,就格外开恩,就以低于左翼价格的三分之一价格收购。” “这人啊,不患寡,患不均。” 戚继光听闻只感觉脊椎骨一凉,呆滞的看着陛下,陛下可能不会打仗,但是这拱火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强悍,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如果不收羊毛也就算了,结果收还以左翼价格为基准降价收购。 土蛮汗的右翼原来是没有资格参与羊毛生意的,吃不到,就不会眼红,但是吃到了,吃的却比别人少,那立刻就红了眼。 而俺答汗的左翼,本来是个独门的生意,被土蛮汗以低价硬生生的挖掉一块,俺答汗会怎么想?杀了土蛮汗的心都有了。 “成为陛下的敌人,真的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儿啊。”戚继光由衷的说道,陛下能够正确的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就是戚继光最欣慰的地方,他可以提供无敌的军队给陛下使用,但是陛下不用,他也没办法了。 “那还是得戚帅打赢了,朕才能这么折腾他们。”朱翊钧笑的阳光灿烂的说道。 军事胜利带来了更多的主动性,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这一切都建立在打赢了的基础上,要是打不赢,再多的鬼点子,都用不上。 朱翊钧和戚继光的背影,被夕阳拉的很长很长。 朱翊钧打马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今日杂报拿过来都看了看,全晋杂报全面梳理了一下毛呢官厂的种种技术创新,对工匠们钻研精神进行了歌功颂德,很多不显眼的小技术,节省了大量的成本和人力物力,晋党展现出了他们对匠人的尊重。 而全楚杂报主要报道的内容是连载戚继光东征记,胡言乱语的平倭记,让张居正非常非常生气,大明就这么一支军队,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不会把手伸向百姓的米缸,东征记,则是践履之实的系列报道,连载戚继光从练兵到都平倭的所有战绩,着重描写平倭前后百姓生活的对比。 全浙杂报则是刊登了清丈的一些进展,还有宋仪望在南衙治水的种种。 除了三大党刊之外,许多杂报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比如民报,喜欢报道各种和百姓息息相关的事儿,成为党刊之外最受追捧的报刊,这个民报是由耿定向在京筹办的,主要就是讲吃喝玩乐的内容,比如朱载堉的十二律,各种新奇的乐器,还有海带的若干食用方法。 解刳院对于大脖子病的研究,也刊登在了民报之上。 朱翊钧最不喜欢的一份杂报,是由孙继皋等一众复古儒生创办的复社报,全都是讲复古,还喜欢阴阳怪气朝政,陈友仁尸骨未凉,孙继皋也不敢胡言乱语,但是还是提倡复古。 朱翊钧嗤之以鼻的说道:“这个孙继皋,天天被小孩子骂的还不了嘴,还办报,还卖的挺好,你看吧,过段时间,连房租都付不起!” 卖不出去的报纸会自然而然的被淘汰,孙继皋的复社报有很大的市场,但是那些个老掉牙的东西,讲的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听了。 “礼部奏闻,佛郎机特使黎牙实想办个泰西报,刊登一些海外趣事,请奏陛下。”张宏拿出了一本奏疏,黎牙实也想凑凑办杂报的热闹,介绍下海外之事。 朱翊钧拿过了奏疏看过之后,朱批了这本奏疏,他准了黎牙实所请,但是特意下章礼部,不让黎牙实传教,但有发现,立刻取缔。 传教是绝对不可能允许传教的,大隆兴寺都被拿走了一大半建皇家格物院。 “安东尼奥走了没?”朱翊钧询问着船长的去向,他可是投资人,自然要关注下项目进度。 “借了五十万已经离开了京师,到天津卫坐水翼帆船到松江府,准备回泰西了。”张宏摸出了一本备忘录,找到了黎牙实的条目,奏禀安东尼奥的去向。 安东尼奥一共买了四条船,买了两条船的火器,买了一点火药,雇佣了一批大明的水手和舟师,这批水手和舟师,是五年期,到期解约,是续约,还是换船,全看舟师和水手们自己的决定。 大明船只可以带弓披甲配刀、火炮和火铳也可以配备,但是入港不得张弓填药,都是要海防巡检监察之后才可以,而朱翊钧给安东尼奥大明船只待遇,毕竟安东尼奥觐见是称臣的。 安东尼奥的利润全都用于购买船只,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大明挣钱,大明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手缚二鸡之力的书生 大明国子监的儒生学算学闹出不少的笑话。 比如三角形内角和为180°这一个可以被证明的公理,结果经常有人算不对,进而就会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定理,不代表是真的,有的时候也会是183°;比如算募兵募役,算人数,有的人算不对,进而就会说,人可以是不完整的,比如畸零户;比如算岁数,可以算成某个人的母亲年龄为9岁,生出了18岁的儿子,这个时候,儒学生会说,这也很正常,比如继室。 为了自己学不会的算学,找各种奇怪的理由来牵强附会,符合朱翊钧对贱儒们的刻板印象,我思故我在,我思即我对,我的思考是完全正确的,错的是这个世界。 在非欧几何中,三角形的内角和的确可能不是180度,但是非欧几何在泰西那个几何沃土上,还要200年的时间,等到数学王子高斯来研究。 大明的杂报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而此时大宁卫的王如龙收到了大明皇帝的诏书,可以开放一次互市,只收羊毛。 这是廷议之后的结果,王崇古的毛呢官厂一直在持续扩张,甚至借了国帑和内帑的银子在扩张,但是他的扩张不是无序的、毫无节制的,而是一点点扩大,根据产能、原料、需求等等,进行了扩张。 对于大明的毛料,安东尼奥和黎牙实都表达了自己浓厚的兴趣,一直期望大明的羊毛可以外销,在纺织这块,大明自问没有对手。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大明内部都不够消耗,外销就是个伪命题。 扩张造成了一些麻烦,比如原材料供应紧张,毛呢官厂储备了三个月的原料,而三个月的冬天过去了,就直接断了,过了秋天,就不能再收羊毛了,因为你敢深秋剪羊毛,羊就死给你看。 这次的贡市定在了十一月份,土蛮汗可以卖一点羊毛。 草原也用羊毛,所以不担心没货,不过草原人,用的都是跳蚤和脏兮兮的毛毡,所以大明是可以收到羊毛的。 周良寅是被流放到了大宁卫做参赞军事,而这次,周良寅将作为使者前往土蛮汗的金顶大帐,他需要立功才能升转,所以他真的很尽力的在做事了。 周良寅就是儒生出身,他不大会做事,可他肯学,他跑到了彰武和侯于赵交流经验之后,偷偷开始在大宁卫搞屯耕了。 偷偷,不是瞒着朝廷,瞒着皇帝,而是没有大张旗鼓,反正有侯于赵在前面顶着,先挨骂的是侯于赵,然后才是辽东督抚张学颜,最后才是他周良寅。 有人在前面冲锋陷阵的时候,周良寅还是愿意在后面悄悄干活,以壮声势。 他的悄悄干活,确实是瞒住了朝中的言官,因为侯于赵吸引了大多数的火力。 周良寅偷偷立功,还是被皇帝给发现了,还专门在给王如龙的圣旨里提了一句周良寅,说他还算堪用,不枉费皇帝宽宥一二云云。 “陛下只给白银不给铁锅、布匹、盐巴等物?”周良寅直接惊呆了。 惊讶于朝廷的大方,白银,大明都不够用,居然在这次的贡市里直接以白银结算贸易,即便是在西北的贡市中,白银也只是个中间定价货币,多数都是以白银核算货物价格。 “羊毛也是草原御寒之物,这次朝廷取了御寒之物,只给白银,咱们大宁卫要做好接收生熟番夷的准备了。”大宁总兵官王如龙的脸色可谓是五味成杂。 只给白银不给生活所需,土蛮汗要是答应了,根本就是在自掘坟墓,草原上,羊毛也是御寒。 快冻死的时候,谁还顾忌跳蚤和膻腥? 真的只给白银,土蛮汗帐下番夷怕是要逃难入大宁卫了。 大明和北虏存在着人员流动,比如万历四年六月,陕西总督石茂华、陕西巡抚董世彦,联名上报,说所抚过洮州境外生熟番夷共七十一族,古陆阿尔答畏罪远移,屡状归顺,献出番贼你卜他等首级四颗。并生擒且戎卜、班卜牙二名,赔马牛羊共二百六十七匹只伏罪,朝廷下诏斩首逆酋,安置境外生熟番夷。 安置之后,等到都归化了,全都以汉民对待。 同样,大明也有逃亡北虏,这些人在北虏称之为:汉叛儿。 大明之所以不同意俺答的封贡请求,和俺答招募汉叛儿有关系。 直到隆庆五年,俺答汗将汉叛儿的首领,赵全、李自馨、王廷辅、张彦文、刘四等九人,还有周元的脑袋共计十人送到了朝廷,才算议和成功。 这几个全都是白莲教的头目,在陕西、山西等边方穷困之地活动,在嘉靖三十三年见俺答汗能够入寇京畿,选择了逃入俺答汗帐下,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在丰州板升(呼尔浩特)地区,建立了五万人左右汉叛儿组成的汉叛军。 这些人装扮成僧人、乞丐,流徙诸边,甚至入京师之地侦察,刺探情报,给大明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这也是大明在西北屡战屡败的因素之一。 自从俺答汗交出了赵全等人之后,为俺答汗效命的汉叛儿就逐渐减少到了万余人的规模。 这批汉叛儿时至今日,仍然是俺答汗的坚实拥趸。 王如龙久在边方,如果土蛮汗真的同意了白银结算,逃民将会涌入大宁卫内,如何做好这些人的安置工作和甄别间谍,这都是已经做了两百年的事儿,自然有各种办法。 “朝廷还要打。”周良寅敏锐的察觉出了形势,朝廷还要继续对土蛮汗动武,不把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决不罢休,如果不打,就不应该只给白银。 给生活所需,让他们安生才是道理。 “打肯定要打,不过我们边军守城就够了,打,京营来就是。”王如龙让周良寅放宽心,冲锋陷阵领功劳这活儿,不会让周良寅上的,他一个手缚二鸡之力的书生,上了战场也是送人头。 周良寅已经从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进化到了左右手一抄就能抄到两只鸡的水平。 “这谁的主意啊,这么损!”周良寅越琢磨越觉得不对,这种主意,不太像是朝中整天讲仁义礼智信的明公们能干出来的! “周御史慎言,慎言。”王如龙略显尴尬的提醒周良寅,不要胡说。 王如龙如此谨慎,周良寅瞬间明悟,这损点子,是陛下出的。 白银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保暖,而且现在大宁卫的存在、西北清理族党后,所有走私线都断了,白银能够换到的货物少之又少。 “咳咳。”周良寅略显尴尬的咳嗽了两声,他疑惑的说道:“土蛮汗又不傻,他能答应?” “你看这是什么?”王如龙从钱袋子里弹出三枚硬币,制作精美的银币,在地上滚了一个圈,稳稳的躺在了桌上,银光闪闪。 不是白银,而是银币。 这是大明这次使用的货币,银币是一种硬通货,而且其制作十分精美,是不可多得的好物。 “朝廷在铸钱制币,但是现在产量和规模都很有限,物以稀为贵,由不得土蛮汗不答应啊。”王如龙看着银币,面色复杂,他很怀疑,即便是没有强兵,皇帝也能把土蛮汗给活生生的玩死。 王如龙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银币最大的防伪就是吹响,但其实往里面添加铅锡,径过一寸也能吹响,小皇帝在文华殿演示假银币的时候,差点没把张居正给吓死。 皇帝带头做假币,这玩意儿完全是实验性的产物,说的是朱翊钧试轧印机能不能轧的动铅锡,结果做出来的几枚铅锡币也能吹响。 大明的御制银币里面已经添加了11%的铜,这是因为银子很软,加铜保证其硬度,但是小皇帝拿出的是难辨真假的假银币! 张居正坚决反对,银币的含银量涉及到了陛下的信誉问题,绝对马虎不得。 最终不能成行。 周良寅带着二十枚银币出发了,他要去说服土蛮汗,用羊毛换银币了,这买卖绝对不亏。 他路过桃吐山的时候,看着桃吐白土官厂那些趁着冬天来到之前,加紧干活的俘虏,没由来的生出了一种,人都是可以被驯化的错觉来。 桃吐山北虏俘虏超过了七千人,只有七十人看着这些俘虏,若是有人在中间搞幺蛾子,给大宁卫玩中心开花的战略战术,大宁卫还真的顶不住。 但是就是这七十人,就把这七千人给看出了,就是一道矮矮的篱笆墙,就把这些俘虏给看的稳稳当当,一直没出什么乱子。 戚帅给战俘营立的规矩是:但凡是揭发一人谋逆,便可以获得自由,揭发三人逃跑,也可以获得自由。 就这两个简单的规定,就直接让桃吐山的俘虏营,人人自危了起来,在彼此眼中都是指标。 七十人管理这七千人也是不好管理的,所以直接让粪坑将军、故土蛮汗帐下万户脑毛大,来管理这些战俘。 周良寅之所以觉得人是可以被驯化的,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这些战俘,能跑到哪里去呢?跑回去找土蛮汗,土蛮汗还担心他们是叛徒是奸细,跑向大明,大明会把他们当逃俘,被抓到就是死路一条,建州倒是个不错的去处,但是得翻长城。 活着能有个奔头,已经不错了。 至少大明承诺干五年活儿可以被释放,或者继续在桃吐山挖白土为生,一年能赚个六七两银子,运气好点,还能讨个婆娘。 能不能兑现,得看大明军的战争压力,如果压力比较大,这些人会全部送到前线填线。 周良寅看着那些俘虏住的房子,也是感慨,这帮人是绝对不会跑的,至少他们在桃吐山干活,不会被冻死,至少不用面对上下左右都分不清楚、能把帐篷都给完全盖住的白毛风。 在前往全宁卫土蛮汗金顶大帐的过程中,周良寅不禁思考战争是什么,一旦陷入了这个思考,周良寅就开始无端联想了起来,战争,似乎就是皇帝、可汗们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派遣小民,不远千里的来到战场,杀死另外一个小民。 农夫的儿子杀死牧民的儿子,或者牧民的儿子,杀死农户的儿子。 这个想法一出,周良寅直接吓坏了,吓得浑身冒汗,他这个想法是大不敬之罪,但是他沉浸在这个思路里,越想越迷糊。 出了青龙堡,周良寅立刻感受到了塞外的热情。 即便是打着议事遣使的旗帜,依然有不少的部族没有得到消息,上前劫掠,觉得周良寅的车队是个肥羊,都被随行的大宁卫军击退了。 周良寅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完全吓坏了,箭矢在头顶上盘旋,钉在车驾上的咄咄声,成了他的梦魇,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做梦的时候,时常梦到那个声音,而后被万箭穿心。 大大小小经过了十数次的对抗,周良寅终于赶到了全宁卫,见到了金顶大帐和绵延的营帐。 周良寅打开了车窗,看到了一个个小孩,已然深秋,这些孩子既没有鞋,穿着不合身的薄袍子,蓬头垢面的在营寨周围,孩子们在堆积牛粪,用以过冬;一股难闻的气味在弥漫,这股气味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膻腥味。 为了过冬,一些羊被杀死,皮毛被剥了下来薰,硝熟皮革,就是把皮浸泡在加了盐的发酵金汤里,皮子熟透了,晒干,用月牙形的木钝刀鞣皮,这些皮毛都是成丁才能穿,小孩子完全没有这个资格。 尤其是鞋,妇孺基本上不会穿鞋,这种鞋子叫宝力嘎日,周良寅买过一双,羊皮制作,十分的暖和。 见到土蛮汗后,周良寅被赠送了一顶羔帽,是用短毛羊羔皮制作,而土蛮汗也拿出了一顶金顶黑皮帽,是用熊皮制作,这是给大明皇帝的礼物。 “每当寒风来袭的时候,都让人想到温暖的长毛羊皮袍,每当远方朋友来的时候,都能听到灵鸟的欢唱,感谢天使的到来。”图们用十分诚挚的问候,接待了周良寅。 “这位是…”周良寅看到了一个女人,他看这些服饰,不难怀疑,这个女人就是传说中的三娘子。 图们满是笑意的说道:“忠顺夫人,顺义王王妃,这不是巧了吗?三娘子远道而来,也是找我们商谈羊毛生意。” “三娘子带了足够的诚意而来,但是俺答汗太过于贪婪了。” 周良寅和副使另外一位参赞军务聊了几句后,直接了当的询问道:“忠顺夫人给了土蛮汗什么价位?大明给的价格是每袋羊毛六钱银,忠顺夫人给了多少呢?” 其实周良寅的底价是八钱银,而不是六钱,他就是报个价格,试探下他们的反应。 戚帅即便是在京师,已经能对草原的局势做出判断,果然鞑靼左右两翼并没有老死不相往来,而是一直有沟通。 “该死的大明人和俺答汗,你们的收购价明明是每袋羊毛一银二钱,怎么到了我们这里,就只给六钱!整整少了一半,是何道理!”一条胳膊摔断了的喀尔喀万户速把亥愤怒无比的说道。 周良寅面色如常,但是也清楚了三娘子的报价,也是六钱银。 “三娘子这生意做的极好,这一倒卖就是一倍的利。”周良寅立刻开始了煽风点火,这是主要目的,买不买羊毛倒是其次,俺答汗完全没能力把羊毛变成布匹,他拿着羊毛只会赔钱。 三娘子扶额,这速把亥摔断了胳膊就好好静养,添什么乱! “大明不也是给了六钱银的价格吗?彼此彼此吧。大宁卫这买卖做的也不错。”三娘子这话刻意把大宁卫从大明摘出来,似乎这买卖是大宁卫在做,而不是大明在做。 这有区别,而且区别很大。 周良寅则摇头说道:“此言差矣,这是朝廷的买卖,成不成都是朝廷的事儿,大宁卫要是跟土蛮汗做买卖,明天大宁卫上下官吏,全都被推到通惠河斩首示众了,阴结虏人,刚刚斩首七百余人。” 那些被挂到通惠河上阴结虏人的家伙,全都是倒卖火器、火药、甲胄,而不仅仅是卖铁锅、盐巴、布匹和茶叶,这些卖就卖了,俺答封贡后,西北卖这些也是合法的。 卖火器、火药、甲胄,那是汉叛儿行为。 周良寅才不上三娘子这个当,有些事儿绝对是要讲清楚的,土蛮汗也别想着重贿疏通,根本没戏。 “二位谁出价多,我就卖给谁。”图们乐呵呵的说道,三娘子赚不了一倍,还有路费。 周良寅看着图们,平静的说道:“我们就这个价,六钱,爱卖不卖。” 三娘子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看着周良寅的语气和动作,以及做事风格,恍恍惚惚的看到一个人,王崇古。 没错,就是王崇古。 三娘子两次和王崇古、万士和谈判的时候,就这种感觉,大明的人,总是如此趾高气昂,似乎买你的东西是一种恩赐。 “土蛮汗你可想清楚了,卖给了三娘子,她转头卖你其他东西,稍微加点钱,这银子,兜兜转转的还是落到了她的口袋里,大明这边给的是银子。”周良寅摸出了一枚银币,在手里不停的把玩着。 周良寅握着一记回旋镖,就打在了三娘子的身上。 这话是是三娘子在面圣的时候说的,三娘子不求羊毛价格上涨,因为她知道,羊毛涨多少,大明的货物就会涨多少,现在周良寅把这话还给了三娘子。 “你!”三娘子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周良寅,气的跺脚! 以前的大明多好,遍地都是贱儒,耻于言利,整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谈生意也不谈,就是情分到了,这生意赏赐给你,也不图赚钱与否。 现在大明的贱儒少了,全都是循吏,一个个牙尖嘴利,一个个巧舌如簧,一个个聚敛兴利。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周良寅看着三娘子,颇为惊讶的说道:“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 “跟女人吵架算什么本事!”三娘子再次坐下,看着周良寅愤怒的说道。 周良寅乐呵呵的说道:“三娘子说话越来越像朝中的文人墨客了,说话胡搅蛮缠的。” “首先你可是代表俺答汗来的,我代表大明而来,其次,我一个书生,可打不过你这个弓马娴熟的女人,说事就是说事,少来这套。” 做买卖也好,议和也罢,要是和吴兑一样,觉得对方是个女人,就轻视,那是要吃大亏的。 三娘子逼着俺答汗交出了救命恩人赵全,促成了和谈,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赵全叛了大明入了草原,救过俺答汗一命,俺答汗和赵全是安答,就是结拜兄弟的意思,最后赵全,还是被送到了京师斩首示众。 俺答汗给了自己异父异母亲兄弟一刀,直接把赵全送上了断头台。 “大明不会再涨一厘银,但是大明可以用白银支付,这就是大明的条件。”周良寅将银币抛给了图们,站起身来离开,走到大帐门前时,周良寅笑着说道:“土蛮汗想清楚了就差人寻我,我们商量贡市的时间、地点和章程。” “若是不肯,那就算了。” 周良寅离开了金顶大帐,他拿着一枚硬币,不停的抛来抛去,看着下榻的营帐之外,等待着土蛮汗的抉择,他其实不在乎羊毛生意能不能谈成,朝廷分包的主要任务是挑拨离间。 用一枚银币,就能将左右两翼合流的趋势彻底打断,再赚不过了。 当然王崇古还特别来信,让周良寅务必谈成,毕竟多一个羊毛来源,有利于供需调整,也有利于大明毛呢官厂的扩产。 周良寅再次将银币高高抛起,而后用手接住,打开一看,露出了一个笑容,是正面。 一个怯薛大汉,走进了营帐之内,闷声闷气的说道:“大汗有请!” 周良寅龙行虎步的走进了金顶大帐,三娘子已经离开,账中仅剩下了土蛮汗的人,看起来谈的并不愉快。 周良寅满是阳光灿烂的说道:“土蛮汗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相比较出尔反尔的俺答汗,我更相信朝廷的信誉。”土蛮汗沉默了片刻说道。 俺答汗在草原的名气很差,尤其是做生意这块,倒倒手就涨价,周良寅谈到的问题,不是有没有可能,而是加多少的问题,没准跟俺答汗做买卖,还要赔。 “其实我更希望能有铁锅、盐巴、茶叶和布来做贸易。”土蛮汗更想要货,对于白银,他作为可汗还是知道白银不能吃也不能穿,对于贫瘠的土蛮诸部而言,最紧要的是锅。 是的,草原上没有锅。 一百二十斤羊毛才能换一个三到四斤的铁锅,即便如此,土蛮汗也想换铁锅。 周良寅眉头一皱,土蛮汗这话一出,大帐内这些万户们的神情立刻就变了,显而易见的,这是土蛮汗的决定,不是万户们的想法。 “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周良寅摇头说道:“三娘子还没走远,你可以把她追回来,我们只有白银。” 土蛮汗却摇头说道:“可是这些白银分到诸部头领那里,他们只会把白银藏起来,而不是换成货物。” “大明和草原面临的问题看起来有些相似之处。”周良寅又看向了帐中的几个万户,颇为感慨的说道。果然如同他猜测的那样,土蛮汗还是想要货物,但是万户们不这么想,他们对亮晶晶的银币,更感兴趣。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果然在哪里都一样。 “那就白银呗,大明的官道驿路都没修好,运白银过来可以,但是运货物过来,那路也不好走不是?”速把亥听闻周良寅坚持,立刻开口说道。 “对呀,白银在手里,那买什么不是我们自己愿意吗?大汗,还是白银吧。” “大明也有大明的难处,大宁卫都不够用,卖掉了,大宁卫的军兵如何感想?大明的皇帝也不能这么干啊。” “今年就拿白银,明年贡市的时候,再换些货物,左右都是无用的羊毛而已。” …… 万户们七嘴八舌的劝图们,图们略显颓然的摆了摆手说道:“天使,商定时间和地点吧,到时候,钱货两讫便是。” 土蛮汗最终选择了妥协。 周良寅在全宁卫待了三天,和几个万户都见了见,明里暗里表示,如果万户们想要绕开土蛮汗和大明做生意,遣使到青龙堡即可。 对于里挑外撅和挑拨离间,周良寅没有任何良心上的负担,他就是来干这个事儿的,能分化就分化! 周良寅回到大宁卫的时候,大宁卫总兵王如龙,听完了周良寅的出使详情,上上下下打量着周良寅,情不自禁的说道:“真的该把你们读书人心肝肠子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周参赞,是偷偷看矛盾说了吗?” 周良寅没好气的回答道:“都已经流边了,还不看矛盾说,是等着陛下把我脑袋摘了,到阴曹地府里看矛盾说吗?” 王如龙这个读书人的评价,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人。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今日请假条 刚回到家,还没开始写,我先吃口饭,家里在装修房子,事儿比较多。 《朕真的不务正业》今日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二章 西山煤局 朱翊钧收到了周良寅的奏疏,他在奏疏中详细汇报了前往土蛮汗营帐进行和谈的过程,以及他产生的迷茫,作为一个读了矛盾说的儒生,他已经学会站在最底层百姓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了。 在奏疏里周良寅也禀报了大明皇帝关于边贸的种种详情,北虏携带足够的羊毛并且来到青龙堡进行互市,但是大段大段的论述,则是关于他对战争的思考。 朱翊钧看完了周良寅的奏疏,这本冗长的奏疏,正在进行廷议。 “大明的确是农夫的儿子,因为城里的游坠奸猾之徒是是绝对不能用的,最好的兵源就是军屯卫所的边军,说是边军,大多数都是农夫。”戚继光首先确定周良寅的核心论点,大明这边的募兵,不募城中游坠奸猾之徒。 张居正深深的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他的思考也是对的。他在奏疏中问,战争,如此天怒人怨的行径,到底为何堂而皇之的绵延了数千年,而且必将延续下去,十万的牧民为什么要从塞外不断的入口,来屠杀、残害我大明的百姓?而我大明也要消耗大量的民脂民膏供养九边百万军兵。” 朱翊钧一边看着手中的奏疏,一边满是玩味的看着廷臣,周良寅的奏疏不是传统的渲染兴文匽武的那种思路,布仁施义就可以不用振武了,修文德以柔远人,那一套周良寅没说。 周良寅就是在思考战争进行的本质。 周良寅这本奏疏的意思是:残忍的杀戮和滔天的罪孽,战争的发起人是肉食者们,承受代价的却是百姓。 所以儒家那一套尊贵卑贱,就是那个官序贵贱各得其宜,尊卑长幼之序,是社会最稳定的状态,这一套的主张会被广泛接受的缘故,就是为了稳定。 张居正的变法,鱼肉缙绅,站在小民的视角去看待问题,似乎让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朱翊钧提笔,开始朱笔这本奏疏,他一边写一边摇头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去从公私论里寻找,大明的京营和边军维护的是大明的整体利益,在万历元年,宁远伯攻克古勒寨之前,大明并无出塞作战的能力。” “朕为大明天子,则为大明亿兆百姓负责。” “朕宁愿去杀死别人,也不愿大明的百姓被杀死。” 朱翊钧没有逃避的回答了周良寅的问题,作为帝国的君王,守护帝国利益和百姓的安危,就是君王的天生使命,他是大明的君王,以大明百姓利益为先。 张居正和戚继光对视一眼,彼此都变得轻松了起来,陛下仍然是那个令人安心的陛下。 “朕昨日收到了一份奏疏,弹劾王崇古,说自古天子岂有贿政大臣以求聚敛兴利之事邪?这本奏疏的意思是,毛呢官厂给王崇古分账,是朕在贿赂王崇古。”朱翊钧摸出了一本奏疏,笑容满面的说道:“也不知道大司寇是否赞同。” 一个很奇特的角度,一个熟悉的配方,以尊主上威福之权的大义,来做些践踏主上威福之权的行径。 王崇古罕见的沉默了下来,很多事换个角度,就会变得奇怪。 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但是从尊主上威权去看,事情的真相,似乎的确如此,为了让西北安定,不得不对晋党的重要人物进行宽宥,即便是火烧皇宫的大案,也只能割王崇古一缕头发;为了朝廷财用,不得不依仗王崇古督办官厂。 “大司寇必然是不认同的。”张居正作为首辅,为王崇古说话,朝中言官的剥皮见骨术的运用炉火纯青,这种诡辩,让张居正略微有些生气,连周良寅都不怎么讲贱儒那一套了。 在大明就是这样,做点事,难如登天,所以有的时候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的私宥,就显得格外的重要。 朱翊钧画了叉。 帝王教育最下乘的便是读四书五经,再其次便是冷眼旁观的用权术推行政令,最上乘的自然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张居正的教育是没有问题的,他一直想教出一个大道之行的皇帝。 “些许浮言,不值一提。”朱翊钧在奏疏上朱批,否决了言官对大臣们的弹劾,即便这份弹劾从逻辑上看,似乎没有任何的缺点,但朱翊钧不同意,在这份奏疏里,他这个皇帝才是事主。 王崇古对自己内心的想法更加确定,狗屁的大明律法,都是王权,朝廷爱财,他只要能把羊毛官厂安定好,事情就不会变得不能收拾。 到这时,王崇古又暗自骂了张四维一句蠢货。 不是这个蠢货,他现在也不会这么被动。 “陛下,臣有本启奏。”王崇古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本写了很长时间的奏疏,呈送陛下。 这本奏疏的内容,张居正知之甚详,因为里面的内容,是王崇古和张居正一起完成的,这段时间,王崇古一直在完善自己的理论,用官营官厂来安置天下流民。 这种想法从诞生开始,就一直在王崇古的脑海里徘徊,最终成为了《天下困于兼并纾困流氓疏》。 “陛下,前段时间,煤市口打起来了,死了十二人,伤了七十四人,这件事,极其恶劣的,可每到这个时间,就会如此的激烈。”王崇古并没有一上来就谈自己的理论,而是开口说起了最近在西直门煤市口发生的一件惨案。 一共十二人伤亡的火并,京师,天下首善之地,发生了一次群殴,这次群殴的原因,就是争煤。 王崇古看着廷臣们,继续说道:“京师居民百万之众,冬天用煤取暖就成了大事,从金时开始,京畿周围就形成了完整的上下游的煤炭供需,势要豪右之家,在西山开井采煤,抬柴夫有的牵着驮马,有的则是靠人背,将西山的煤背到煤市口来集散。” “每到下雨下雪天,煤的价格,都会以一种十倍到二十倍之间增长,如果雨天泥泞,下雪厚深,道路结冰时间超过了十天,那么煤市口的煤,价格会再次飙升。” “价格受供需影响,平日里一斤煤顶多十文,最高的时候,就能暴涨到百文去。” “到了秋天,家家屯煤,可是这百姓生活本就不易,是远远屯不够冬天所需,这就产生了争抢,所以煤市口每年为了煤,为了争利,就会大打出手,百姓苦不堪言。” 王崇古清楚的解释了这次煤市口大乱斗的前因后果,时令、天气等等造成了煤炭的供应不足,影响煤炭价格和利润。 “大司寇辛苦了。”朱翊钧看着手中的这本奏疏,十分确切的说道。 “啊?臣愚钝,未明白陛下所言辛苦何在,臣惶恐,不能辨圣意。”王崇古则是一脸的迷茫,自己作为刑部尚书,了解恶性案件是分内的事儿,这何谈辛苦之说。 要知道,在陛下这里,这一句辛苦,绝对是极高的赞美了,这一句辛苦,是为了大明国家利益奔波,为小民生计张目,下救黔首,才会得到这样的赞誉。 朱翊钧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把奏疏传了下去,这本奏疏廷臣们其实都知道,王崇古为了这本奏疏,可没少跟其他六部沟通。 等到廷臣们看完了所有的奏疏,朱翊钧才十分坚定的开口说道:“朕之所以说辛苦,是这本奏疏里,大司寇,深入的走访和调查之后,得到的践履之实的结果。” “大司寇谈煤,从西山有多少口窑井,西山窑民寡众、每斤煤的价格、每年西山死亡人数、抬柴夫背煤价格、沿途奸猾私设关隘、煤市口集散、城中商贾兜售、京畿百姓用煤等等方面,去讨论煤市口争煤背后的成因。” “这一份奏疏,从现象、到问题、再到原因,都做了周详的调查。” “到了这里,仍然不够,大司寇还为了让朕这个深居九重的皇帝,能听明白,还从一个窑民的视角讲了一个故事,花了好多副画,就为了让朕看明白到底说的是什么。” “朕非常欣慰,能收到这样的奏疏,如果大明朝臣、百官,都能这样写奏疏,天下大治。” 王崇古给皇帝讲故事,讲的是一个窑民苦力陈四六,诨名小六。 从小六在土坯房中醒来开始,媳妇唠叨小儿子大了得上学,可是束脩太贵了交不起;父亲在煤市口争煤被打伤了,躺在床上没钱看病,只能硬挺着;大儿子十六岁木讷,在收拾东西准备上工;最近家里准备给大儿子娶亲,拿不出彩礼,也没盖新房。 小六背上了斧凿之物,前往定国公徐文壁家里的窑井上工,窑井上,需要抽水、需要撑井、需要下井,而没有任何法例的私窑里,每年都要死数百人,不是因为煤气被点燃,就是因为渗水,抽水不利。 小六的父亲负责是个抬柴夫,从窑井上背煤下山,一斤煤一文钱,背到煤市口的路上,要被乡野流痞、城中帮派、入城的五城兵马司抽分,最后抬到了煤市口,遇到了冲突,被打的一棍子。 乡野流痞,其实就是乡野百姓中间游手好闲,聚啸在一起,横行乡野的一群人,这些人托庇于缙绅,带头的大哥往往是缙绅家里的佣奴; 城中的帮派则是托庇于势要豪右,充当势要豪右的打手; 入城抽分并不在朝廷的财用之中,这是五城兵马司的油水。 正如之前朱翊钧所言,百姓运粪出城堆肥,这五城兵马司的一些贱人,也要嘬两口喝口汤。 朘剥无处不在,王崇古并没有在奏疏里为大明朝廷说好话,将五城兵马司和衙门嘴脸描写的非常清晰,甚至花了极大的篇幅去批评。 比如在奏疏中,王崇古就说,小六的远方表舅,做煤炭的买卖,生活看似比小六好得多,可是这城里的帮派托庇衙蠹,也不少为难小六的表舅。 王崇古听到陛下的夸赞,明白了陛下到底在夸什么,立刻俯首说道:“这个陈四六是臣杜撰的名字,但也是西山数万窑民的名字。” 这个陈四六不是一个真人,他是所有西山窑民的剪影,这不是欺君,贱儒会写小作文,王崇古也会写小作文,只不过他的小作文太长了,光是陈四六和他亲眷的故事,王崇古就讲了整整两万字,这本奏疏已经不是万言书了,而是五万言书。 “大司寇提出了开设官厂安顿百姓的想法,朕颇为欣喜。”朱翊钧其实能理解王崇古为何要写本奏疏。 王崇古也有忧虑,他其实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朝中倒王的风力舆论,已经超过张居正,现在,王崇古已然成为了朝中头号奸臣,而且是那种必须要全家死光光才能平息众怒的奸臣。 京师的杂报,也不乏批评王崇古的文章。 现在王崇古全靠皇帝的庇佑,王崇古也不清楚陛下的庇佑能维持到何时,但是把事情做好,才是万事之根本。 看在自己能赚钱的份上,多少给留个全尸。 张居正告诉王崇古他是自己救自己,朱翊钧也下明旨,说王崇古是体朝廷振奋之意、不顾自己荣辱的良臣干吏。 但王崇古自己不信。 “这本奏疏是臣与元辅沟通所写,其中长篇累牍的讨论,都是元辅亲笔。”王崇古是不愿意发挥主观能动性做事的人,所以他还是把张居正给抬出来吸引火力。 “陛下,臣以为让大司寇入阁来,这办官厂之事,还是得大司寇来。”张居正十分确定以及肯定的再次表达了推举王崇古入朝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张居正最擅长的是吏治,王国光最擅长的是财税,谭纶、戚继光最擅长的是兵事,万士和最擅长的是礼法,王崇古最擅长的是做买卖。 “陛下,臣有疑惑。”万士和并没有应和,选择了质询。 “万太宰请讲。”朱翊钧点头,让万士和说说他的想法。 万士和看完了整本奏疏,叹了口气说道:“朝廷督办官厂出发点是好的,朝中有大司寇,这件事也能督办,臣不由得想到了洪武年间,裁撤天下官厂的原因。” “宋元之时,因为过于逐利,煤炭是朝廷官营,这两宋煤价,一斤二百文,这官煤卖不出去,百姓也不得采煤,只能伐木抬柴为生,太祖高皇帝为了安民,故此裁撤官厂。” 万士和不得不提到两宋官营煤炭,一斤煤二百文,结果卖也卖不掉,百姓也买不起,这就尬住了。 朝廷官厂不只是利,也有弊,而且是深刻的历史教训,粪霸皇帝宋高宗。 “咱大明在这方面远不如两宋,能兴利已经不错了。”王崇古反驳的理由很有趣。 “大司寇所言极是,是我想多了,咱们不能因为怕被撑死,就直接饿死了事。”万士和的回答更加有趣。 王崇古说大明根本做不到两宋那种逐利的嘴脸,一斤煤二百文?想屁吃。 他是基于践履之实去谈,前段时间,毛呢官厂洗羊毛的工场,热死了三个人,就已经把王崇古弄的焦头烂额了。 大明不具备朝廷逐利的条件,但凡是大明的儒生能讲兴利,大明还能穷到这种地步? 两宋时候,白银还没有的大量流入的时候,宋辽一年岁币就超过了三十万两白银,而后屡次增加。 大明根本没有兴利的风力舆论基础,更遑论逐利了。 两个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让廷臣们都是会心一笑,朝中的科道言官总是在某些方面,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发挥着它应有的作用。 “臣以为可以试试。”王国光看向了郭朝宾问道:“郭尚书以为呢?” “能干。”郭朝宾言简意赅,又不是督办皇陵,窑井罢了,只要廷议通过,那工部是绝对不会拖后腿的。 “若是有官厂匠人,那募兵就容易的多了。”戚继光从募兵的角度出发,认为官厂匠人,将会是第一等的优质兵源。 工匠的身体素质上等,而且工匠们最是守规矩,不守规矩容易出生产事故,这募兵从匠人里招募,那京营的兵源补充,就不会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这多是一件美事。 谭纶也十分郑重的说道:“戚帅说得好!” “要我说也别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丝绸、毛呢可以官厂督办,这煤可以官厂督办,这柴米油盐也都可以官厂督办,又不是要搞专营,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谁吃的多算谁的,直接在永定河畔,建个百工官厂,这帮个商贾躺着数钱的好日子,到头了!” 朝中最激进的就是谭纶,朝廷毛呢官厂已经有了成功的经验,造船厂、织造局都办的不错,直接拉满,朝廷督办百工官厂,又不是不让民间去办,一个锅里吃饭,比的就是生产效率。 “嗯,大司马此策极好。”张居正十分赞同的说道。 谭纶一听张居正同意,立刻笑着说道:“元辅,我就是这么一说,这办厂哪有那么简单,这把大司寇累死也做不到,还是多多办厂,培养工匠,培养官吏,才是本务。”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很激进,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的吃,步子迈的大了,朝廷容易扯到蛋。 张居正却十分郑重的记下了谭纶的建议,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做不到,这是个好主意,需要留心。 朝中半数廷臣已经同意此事,那就可以开始做了。 朱翊钧朱批了奏疏说道:“就从乾清宫窑井开始吧,光说不练假把式,乾清宫在西山有一百二十口窑井,即日起,移交户部督办,冯大伴,派个内臣办好这件事。”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朱翊钧这从皇帝的内帑把挂靠在乾清宫的窑井,直接拿出来给外廷,是注资,也是信号。 皇帝都把自家的窑井拿出来了,城中权豪缙绅们,不交出来,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当然原则上,还是自愿,实在不愿意交的也可以自己留着。 这和皇帝尚节俭殊途同归,属于利用皇帝的特殊地位,来支持和推行政令。 嘉靖皇帝就这么干过,他要清丈外戚勋贵的田亩,就先把皇庄给清丈了,最后闹得自己众叛亲离。 西山煤井的开采之事,朱翊钧拿出乾清宫窑井也是注资,内帑国帑在西山煤事上的注资是五五开,分成也是五五开,第一期就需要五十万两营建,大抵等同于隆庆皇帝的陵寝营造价格。 王崇古这本奏疏也是讲故事,拉投资,给皇帝讲了一个美妙的故事,利用大明朝廷的威权,营建官厂,安置百姓的同时,修整道路,减少雨雪对煤炭价格的影响,减少恶性事件的发生。 故事讲的很好,是否能够做到,就要看具体的实践了。 “陛下,大司寇入阁之事,应该议一议了。”张居正还是旧事重提,让王崇古入阁督办。 张居正重循吏,是知道大明做事的艰难,也是知道西山煤局不是那么容易落地的。 羊毛生意如火如荼,多少人入局,结果连本都赔了进去,到现在,永定河畔的民办毛呢厂,仍然是以完全以依附于官厂存在,官厂分出去些自己干不完的活儿,完全能够自己生产的只有一个永升号,那就是慈宁宫的产业。 这办厂,可不是说要有光,经过廷议批准,便有了光那么简单,那是神话故事,一个项目的落地和督办,那真的太难太难了,把大明朝臣内外一扒拉,只有一个王崇古能办得好这件事。 江西巡抚潘季驯,人在江西督抚,却仍然兼领巡河总督,负责黄河的种种,因为治理黄河这件事,确实离不开潘季驯,潘季驯又要在江西巡抚,又要管着黄河那一摊子事。 “要不等办完了西山煤局之事再议吧。”王崇古还是不肯入阁,这次的理由是督办西山煤局。 “之前说是毛呢官厂,后来说是皇宫鼎建,现在又说西山煤局,大司寇,这是要推到何时?”谭纶乐呵呵的问道:“元辅数次举荐,再这样推下去,元辅怕是要生气了。” 王崇古依旧坚持说道:“至少得等皇宫鼎建做完,眼下西山煤局之事,完全不必入阁就可以督办。” 入阁等于上架火烤,王崇古不想入阁,现在这样就挺好。 朱翊钧看王崇古还是不肯,也没强求,无功不受禄,这毛呢官厂已经初见成效,皇宫鼎建已经有了基本的雏形,西山煤局八字没一撇,这内阁,王崇古总是要入的,早晚之事。 若是王崇古变了心,朱翊钧也会拿出那一缕头发,要了王崇古的命。 廷议之后,朱翊钧并没有如常的讲筵,而是将定国公徐文壁、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应桢,叫到了文华殿的偏殿,商量这西山煤井之事。 “这朝廷拿诸位的煤井,也不是白拿,诸位勋贵在西山开出的煤井,都算是股,按年分红。”朱翊钧开门见山,对世袭罔替的国公们做出了承诺,不白拿,给分红。 西山采煤,大部分都是勋贵们的产业,朝廷要筹建西山煤局,自然会和勋贵们产生利益冲突,他是不愿意撕破脸的。 “按照大明祖制,这开矿本就是违制的,臣愿意把所有煤井交于陛下。”英国公张溶代表勋臣表态,他说的非常清楚和明白,他不是交给朝廷,而是交给陛下。 相比较外廷,世袭罔替的勋臣,还是更相信皇帝。 白没(白白没收)那也给皇帝白没了去,给外廷侵吞掉算怎么回事儿? 勋臣式微已久,斗又斗不过大臣,这帮读书人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主意,勋臣都是世袭官,世袭哪能保证代代都是人中龙凤? 交给皇帝,那就代表着,分红的事儿,完全看皇帝的脸色了。 朱翊钧斟酌了片刻说道:“英国公安心,朕金口玉言。” “陛下,这勋臣也不都是忠君体国,体陛下振奋之意,总有些个臭虫,还请陛下留心。”徐文壁提醒皇帝,勋臣也有害群之马,而且很多,这西山煤局不见得能那么容易。 “谢定国公提醒。”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冯大伴,看赏。” 冯保拿出了三件鹤氅、三枚郑王表、拿出了二十七瓶国窖、三千枚银币,这是陛下对三位勋臣之上的国公的看赏。 “臣等告退。”张溶、徐文壁和朱应桢,再拜,领赏之后直接离开了。 朱翊钧看着三位的背影,也是感触颇深,朱翊钧其实比较担心,这三位明确反对,这要是皇帝和国公爷撕破脸,那不是给朝臣们看笑话去? 幸好,毕竟国公爷是大明的股东,这振奋朝廷,三位国公爷也没有让皇帝太为难。 “三位国公做了个明智的选择。”张宏满是感慨的说道:“他们看到了毛呢官厂获利丰厚,这西山窑井在他们手里赚的很多,但是到了朝廷手里,他们只会赚的更多,还能从陛下这里捞到人情。” “怎么看,都不是个亏本买卖。” 这就不得不提到大明在南衙由宋阳山主持的还田事,这就是打了个样儿,支持清丈还田的缙绅,朝廷还给船证,即便是自己家不擅长海贸事,把这船证卖掉,也能保住收益。 朝廷真的不白拿,不是直接没收,否则松江孙氏,也不会因为赚的太多良心不安,捐银子给大明松江海事学堂了。 “朕还是有些信誉的。”朱翊钧乐呵呵的说道。 “陛下,臣以为这件事,因为朝廷督办煤局,一定会出些乱子的。”张居正和徐文壁的态度是一样的,勋臣里面不都是好人,而且坏人很多,一定会出些乱子。 “这不是先生在吗?无碍。”朱翊钧信心十足的说道。 有张居正在朝,的确可以为所欲为。 这两天在跑装修,更新量有点少,万分抱歉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体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徐文壁提醒,张居正也认为西山煤局的筹办,绝对不会顺利,果不其然,很快,密集而快速的攻势就开始了,仍然是从王崇古身上开始下手。 对于王崇古的弹劾变得密集了起来,而弹劾的重点,也从王崇古威逼主上,僭越主上威权,改为了弹劾王崇古办事不力。 僭越主上威权的事主,大明皇帝特别批复过了不予追究,事主都不追究,言官再弹劾就显得的多余,而且王崇古最近已经属于投献派了,投献皇帝,紧紧跟随张居正的步伐,聚敛兴利。 而弹劾王崇古的办事不力主要集中火力在王崇古督办的大隆兴寺佛塔的偷工减料之上。 十一月初,顺天府衙门,商贾赵德义检举揭发佛塔偷工减料,朝臣一片哗然,质疑的风力舆论,越来越多。 葛守礼和海瑞在文华殿请求觐见,朱翊钧宣见了二位总宪,看完了他们请命稽查的奏疏。 “这件事必须要稽查吗?”朱翊钧看着两位总宪眉头紧皱的问道,小皇帝确切地知道,不能什么都查,这一查万一查出点什么来,岂不是要出事? 王崇古这个时候倒了,毛呢官厂督办要换人,皇宫、皇家格物院、佛塔的督办,都要换人,西山煤局的筹建,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这一倒,朝廷至少要半年的时间,才能继续推行这些项目,而且很难说会像现在这么顺利。 别的不说,皇宫的鼎建,肯定赶不上皇帝大婚了。 “陛下,眼下风力舆论太强了,朝中非议频频,若是没有稽查,恐难服众。”海瑞吐了口气浊气,俯首说道。 大明皇帝动用国帑为李太后不恋权柄修建报恩佛塔,这件事在立意上得到了朝廷的一致认可,后宫不得干政,是明清两朝的共同认知,明清两朝六百年,在这件事上保持了惯性,临朝称制、垂帘听政,只有鞑清末年,出了个慈禧。 李太后在隆庆六年住进了乾清宫里,其实相当一部分的朝臣,很担心李太后的权欲熏心,造成不可估计的后果。 李太后的归政,是一个善莫大焉的善举,很少有人反对佛塔的修建,虽然佛塔的修建抱着恶意的目的,就是清理寺庙道观诡寄田亩。 在具体的营建过程中,出现了偷工减料的问题。 葛守礼也是面露无奈,两位总宪已经用尽了全力去压这股风力,但是这风力舆论却是声势浩大,他俯首说道:“大隆兴寺报恩佛塔,和大报恩寺琉璃宝塔规格是一致的,高二十三丈四尺六寸,九层八面,围三十丈,九层设有宫灯146盏,塔顶有相轮九围,共重三千六百斤,塔顶铜盘二口,以风磨铜铸造,各重九百斤,宝珠天盘一个,重四百三十斤。” “顶层的相轮垂下八条铁索,铁索下挂铜球,用以防风。” 两座塔,在顶层都设有一个大铜球用来防止大风将楼吹倒,这东西就是个阻尼器,在狂风呼啸的时候,维持塔的结构。 朱翊钧看着两位总宪,十分确信的说道:“鼎建大工这事儿,上下其手,并不稀奇,这塔建好了不塌就是了,水至清则无鱼。” 这搞鼎建大工,莫不是要留一些油水,否则这活儿拖拖拉拉干不完,现在佛塔也是这个道理,皇宫鼎建,王崇古不敢拿,佛塔和格物院的鼎建大工,朱翊钧已经默认王崇古稍微沾点油水了。 只想马儿跑,不给马吃草,这种事一定做不成,王崇古不拿,总办此事便不能拿,总办们不拿,所有人都不能拿。 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就是行政的常态,一点浑水都没有,是没有积极性的,朱翊钧重视结果,他也不要求人人都是海瑞这样的清廉臣子。 但是现在风力舆论甚是喧嚣,从朝廷言官上奏,再到杂报长篇累牍的报道,都让这种压力来到了阈值,必须刨开肚子,看看王崇古到底吃了几碗粉的地步。 “陛下,臣领陛下钦命,督办杀贪腐之风一事,朝中多有质询,这大司寇偷工减料之说实在是太多了,这查一查,若是清白的,则给大家一个交待,若大司寇不是清白的,那就得杀贪腐之风了。”海瑞海总宪领查贪之事,便不能违背自己的职能。 “大司寇也是古怪,被人弹劾了,也不上奏疏陈情,这风力舆论一边倒,唉,那就查查吧。”朱翊钧已经尽力了,他一直在拦着,奈何事主直接摆烂,连封陈情的奏疏都不肯上。 朱翊钧也只能希望王崇古不要贪的太多,否则真的不好收场,雁过拔毛,朱翊钧自然可以搬出八辟八议的祖制来,宽宥一二,可王崇古要是搞出雁过留毛的贪腐大案来,那就不是朱翊钧可以宽宥的事儿了。 “元辅以为呢?”朱翊钧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那就先生督办此事吧。”朱翊钧和张居正相对一眼,都是露出了一个感慨的笑容来。 做事很难。 王崇古怎么说?王崇古一言不发。 对于朝中的风力舆论,大司寇没有反驳,也没有陈情,就像张居正对所有弹劾元辅的奏疏都贴浮票一样,王崇古不反驳。 商贾赵德义为何要跟王崇古撕破脸?主要是因为王崇古不给钱。 给朝廷干土木,朝廷都是直接征召民夫,这是劳役。 但是有些必须要扑买,购买民间砖石土木等物,但是这个回款周期真的很长。 以隆庆皇帝的皇陵为例,朝廷在万历元年十二月才把款批了下去,而后一直到万历四年,还欠着钱,没给清。 大明的体制僵化严重,一笔银子层层下拨,一道一道的批复核验,想拿钱,且等着吧;第二方面,大明贿政姑息之弊蔚然成风,这笔银子,拨着拨着,账上还有,实际已经没有了,或者是挪作他用,或者是被过一到手,就沾一手油给拿没了。 商贾赵德义平日里肯定是吃了这个闷亏,给朝廷干活,很多商贾都已经预计到会被朝廷白拿了,这也是真实情况。 我王崇古白拿你赵德义的银钱货物,是给你赵德义脸,我怎么不白拿别人?少特么给脸不要脸。 肯定有人撺掇赵德义,朝中倒王的风力舆论,一直都很强,有人煽风点火,不肯吃闷亏赵德义,一不做二不休便把这件事给说了出来。 刨王崇古的肚子的时刻到了。 张居正亲自领命,带着都察院总宪海瑞,户科给事中两名、监察御史十二名、户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左侍郎毕锵、内帑太监崔敏等人,直扑王崇古的刑部、工部和大隆兴寺工地,扣押了所有的账本。 “大司寇,多有得罪了。”张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 王崇古则端着手说道:“没什么事儿,总要经过这么一轮,张四维牵连到我,陛下就割我一缕头发,肯定是不满意的,早晚之事,现在查和日后查,也没什么区别,总要把我上称,称一称的。” “陛下不肯,但是风力舆论太大了,陛下也很为难。”张居正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大司寇给我交个底儿,到底拿了多少,好让陛下和我做好准备,咱们还有八辟八议。” “我说我没拿,你信吗?”王崇古的面色格外的古怪,陛下还要保他,这是让他最意外的事儿。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当初皇极殿上的宽宥,在王崇古看来,皇帝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但是为了西北的稳定,还是饶过了他王崇古本人和家眷,是防止矛盾进一步激化。 张四维和那二十四名解刳犯已经入监,七百余人已经斩首,三娘子再次入京商谈马价银,不仅仅是朝臣们觉得杀他王崇古的时机到了,就连王崇古都这么认为,自己也到了该死的时候。 “大司寇既然没拿,为何不肯上奏陈情?伱自己都不言语,陛下如何作保?”张居正听王崇古这么一说,那叫一个气! 没拿就是没拿,上奏怼那些言官就是,怕什么呢? 皇帝倒是有意偏袒,可你老王都不自陈,那只有一方在唱戏,这就让陛下非常被动,只能偏听偏信了。 这头穷追猛打,那头你一言不发,可不就是这样的结果? 张居正很快就带着大堆的案牍开始盘账,这一次的盘账很是细致,皇叔朱载堉搬出了自己的八十一档大算盘。 而王夭灼作为朱载堉的门徒,也在拨算盘的行列之中,内监、户部、格物院三方审计。 朱翊钧看着王夭灼的手在算盘上飞舞,感觉格外奇妙,这双手,既能打得了算盘,也能弹琴,着实是让人眼前一亮。 两天的功夫,审计的结果就呈送到了御前,答案是格物院、佛塔、皇宫鼎建大工的账目没有问题。 账目没有问题,不代表工程没有问题,很快,佛塔工地要的回填土方要被挖开,查看地基是否按照当初的大报恩寺琉璃塔的规格建造。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工地被挖成了一个大坑。 朱翊钧亲自来到了佛塔的工地,佛塔周围土方已经回填,这次挖开地基就是为了看一看地桩的深度。 “建筑垃圾回填就是,这还是三合土的,光是挖开,就得十几日。”朱翊钧的语气不善,对于贱儒误事体会更深。 其实从三合土开挖的时候,就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根据商贾赵德义的供述,土方回填的事儿,就是他们做的,因为是钢混结构,所以都是随意回填的垃圾,但是开挖之时,就发现全都是三合土回填。 等到挖到了十一丈深的时候,答案揭晓,并没有偷工减料。 而朱翊钧就是过来看一眼,确定这一事实。 “大司寇这设计超标了,这么粗的柱子,是不是有点过于保守了?”朱翊钧自然没有下坑,只是看着坑里的地桩,按照永乐琉璃塔的营建规格,二十三丈四尺六寸高的佛塔,地基只需要三丈就足够了,就目测就超过了五丈。 王崇古颇为平静的说道:“这不是朝廷给的银子多吗?不拿的话,就只能建的更好了。” 五十万两银子造佛塔,不贪不拿,那就是这个建筑质量,梆硬,三百年?五百年都不会塌。 “陛下容禀,赵德义就是包办了土方回填,他不用三合土,所以把他给赶走了,臣之所以不给他钱,是他回填,臣又另外找人挖开了,重新回填的。”王崇古终于肯陈情,说这件事的始末了。 其实不复杂,赵德义回填土方偷工减料,王崇古听闻之后,立刻把赵德义给赶走了,换了一批人用的三合土回填,赵德义当然拿不到钱,他都没干多少就被赶走了。 王崇古之所以坚决用三合土回填,还是皇帝视察皇宫鼎建的时候,就说过钢混结构建筑强度极高,直接用垃圾回填就可以了。 在偷工减料这件事上,陛下的手法比他还要专业! 这要是偷工减料,岂不是等于说,王崇古在班门弄斧? 既然剖开了肚子,王崇古真的只吃了一碗粉,那这些鼓噪声势的言官都要付出一点代价,却不太好惩治,毕竟是国朝重要的纠错力量。 惩罚耳目之臣的度,重了堵塞言路,轻了不能纠正风气。 朱翊钧眉头紧皱,而后眼前一亮,对着张居正说道:“朕有个主意。” “陛下,又有主意?”张居正立即打了个激灵,如临大敌般的看着陛下,全是警惕,陛下这越来越像是个读书人了,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主意。 朱翊钧叉着腰看着面前的大坑说道:“这土方回填还是麻烦事,先生,把这次所有弹劾大司寇奏疏的科道言官、制造风力舆论的笔正,都召集到一起,让他们来这,把挖出来的坑,给朕填回去!” “必须是言官自己动手,不能请托他人。” “闲的没事干就去青楼听曲儿,整天鸡蛋里挑骨头还没挑出来,丢人。” 朱翊钧让读书人脱下长衫,跑到土坑来回填,耽误的工期和损失,朱翊钧就不给他们算了,但是这个坑的回填,这些科道言官和那些个笔正,必须要自己填回去。 “大司寇,看着点,要保质保量的完成。”朱翊钧看着王崇古,意味深长的说道。 这些家伙全都落到了王崇古手里,王崇古可以和科道言官一样鸡蛋里挑骨头,这个干的不好,那个干的不对,可劲儿的、在物理层面上,折腾下这些科道言官。 “啊这…臣遵旨。”王崇古瞪大了眼睛,惊讶无比,他当然听出了陛下的潜台词。 让士大夫们脱了长衫,到工地干活,侮辱性、物理惩罚上,绝对比廷杖还要强的多,百无一用是书生,多少言官们,手无缚鸡之力,脱掉长衫穿短褐,直接下地干活,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但是又不能不干。 皇帝的旨意,不干就只能滚蛋回家了,想在朝继续为官,就必须要做。 这已经挖开了,证明了王崇古并没有拿要,那斗争失败的一方必然有惩罚。 体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关于西山煤局的斗争第一轮,以王崇古真的只吃了一碗粉告终,而作为裁判,朱翊钧没有放过起哄的臣工,狠狠的羞辱了他们,把他们的体面全都扔在了地里,不停的摩擦,还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第二轮斗争很快就开始了,而这一次的斗争充斥着火药味儿,因为乡野流痞,开始发力,他们在抬柴夫中间警告抬柴夫们不得给官窑抬煤。 这件事已经酝酿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当官窑采煤堆积起来时,王崇古立刻就意识到,有人在兴风作浪,秋冬是用煤的高峰期,这段时间,居然能让煤堆在厂里运不出去,显然是有人在故意制造事端。 而负责督办西山煤局的王崇古,正是刑部尚书。 王崇古根本不惯着这些个流痞,四处抓人,把人逮住了就送到煤场去挖煤,威逼利诱三年苦役,打砸百姓家舍者十年苦役,伤人者坐罪论斩,一时间,西山的治安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十二月初已经有了十二名流痞问斩,力度极大,这一轮的整饬之后,西山煤局的煤开始流畅运抵西直门内。 围绕西山煤局的第一轮斗争和第二轮斗争的时间线,并不是完全分开,而是混合进行的,但是都以王崇古获胜而告终。 “今天是大雪。”朱翊钧披着大氅和王崇古来到了西直门煤市口。 大雪是个节气,同样万历四年,大雪这天,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往常年份,西山的煤不能顺利抵达京师,煤炭的价格会暴涨数倍。 “为了让煤顺利抵达京师,臣专门做了一种煤路,还请陛下移步。”王崇古领着陛下,走出了西直门外,看到了那条煤路。 王崇古为了减轻风雪对煤价的影响,专门设计了一种石子路铺枕木木轨的煤路,石子是路基,枕木负责保持水平高度,而木轨上有桌子大小的煤车。 下雪了,抬柴夫可以在煤路上继续推煤,道路湿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而遇到了下坡路,煤车上的刹车是插入石子路面的两根铁棍,这样一来可以有效的减速,朱翊钧对这玩意儿兴趣极大。 “这枕木可以用石灰路枕,而这个木轨可以换成铁轨,铁轨看似投入大,可是木轨容易坏,长期运行维护,还是铁轨便宜。”朱翊钧研究煤车煤路,提出了自己的指导意见。 枕木和木柜,可以换成更加牢固的石灰路枕。 “陛下,京师木料极贵,石灰路枕确实更便宜一些,只能先这么凑合着用,等到鼎建大工之后,石灰厂的石灰才能用在这里,臣会留心的。”王崇古诚恳的接受了陛下的意见。 京师木料昂贵。 西山煤窑,在正统年间,就闹出了因为挖煤惊扰皇陵,皇陵渗水,这么大的事儿,西山煤窑却是屡禁不绝,最后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西山采煤之事。 因为京畿的树木早就被砍得差不多了,不采煤,树木根本没多少,生活起居如何维持? 这也是大明百万以上城池的共同困局,一座城池百年聚气,大明百万人丁以上的城池,就有十二个,不是用煤还是用柴,是只能用煤,根本没柴。 木料价格昂贵,枕木、木轨确实昂贵,但是眼下永定河畔的石灰厂产能只能供给鼎建大工所用。 “鼎建先停一停也不是不可以,先供民生所用。”朱翊钧听到是因为产能的问题,立刻决定停一停鼎建,先把路修好,修通。 王崇古立刻说道:“陛下容禀,石灰厂可以再开几个窑炉,鼎建大工是不能停的。” 一听要停鼎建大工,王崇古立刻选择了排除万难的增产,鼎建大工是绝对绝对不能停的。 “嗯。”朱翊钧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开口说道:“那就增产吧。” 煤路因为运力有限,目前只能供给官窑使用,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王崇古用三个月的时间,实现了他讲故事里的一部分,这部分是保证京畿的煤炭供应。 朱翊钧很看好王崇古讲的故事,西山煤局的筹建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和民窑展开厮杀了。 这又是刀刀见红的厮杀,市场是唯一的试金石,到底能不能行,需要留给时间去考证。 朱翊钧给自己能给的支持,能不能办成,就看王崇古的本事了,他办不成也没关系,矛盾相继释万理,万物发展有着量变引发质变的规律,王崇古办不成,那就换个人继续办! 朱翊钧并没有马上回皇宫,而是到了户部和格物院联合开办的第一家负责审计的勾稽所,勾稽所面向所有的民间商贾,专门负责帮忙审计账目,勾稽文簿,负责帮忙各大商号审计账本。 张四维虽然死了,但是他留下的教训,还是让东家们不寒而栗,东家们信任的本家大掌柜,居然把大部分的利益都留在了自己的手里,这让东家们,对自己家的账目,都由衷的产生了一种疑惑。 但是大明的算学人才本就不多,而大部分都掌控在朝廷手里。 所以,勾稽所的设立,就是为了解决这一困局。 其实廷臣们对于勾稽所的设立,并没有什么信心,因为商贾们必然不会选择勾稽所核账,勾稽所是朝廷的官办衙门,账目一定会送到稽税房进行稽税,这商贾们跑到勾稽所来,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但是朱翊钧的车驾来到勾稽所这条街时,看到那排起的长龙,多少有些迷茫。 “张大伴,先生不是说这勾稽所不会有商贾来吗?这怎么这么多人?”朱翊钧的车驾停的很远,他略微有些不解的询问着张宏,这审计账目的需求这么大的吗? “陛下,先生不是商贾。”张宏十分确信的说道:“先生的想法和商贾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商贾首先考虑的是利润,稽税房稽税下催缴票,只要按时交了,稽税房不会过多为难,毕竟稽税房只负责稽税。” “这些东家们,能算清一本账,朝廷的税并不是很高,百值抽六,可是这些掌柜们,要是拿,那可不是拿6%,至少也是半数以上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张居正看问题是看屁股坐在那里,在他看来,商贾们是不愿意自己的秘密被朝廷所知晓的。 但是对于大多数的商贾而言,这是个利益问题,朝廷要6%,可是这些吃里扒外的掌柜们,怕是60%都填不饱。 大明朝廷曾经专门查过张四维和王崇古家中的账本,这消息传开后,东家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那是定国公徐文壁家里的车驾吧,他也来了?”朱翊钧眼睛毒辣,看到了徐文壁家里的车,国公府也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徐文壁没有亲自来,而是差遣了心腹,请勾稽所勾稽文簿。 朱翊钧看着这排的长龙,也不打算打扰会计们干活了,他现在过去,缇骑还要清场,官员还要觐见,所有会计们手中的活儿都要停下行礼,他过去就是给人找麻烦。 勾稽所收费可不便宜,这查帐出报表,是按所用人数所用时辰去收费的,会计和勾稽所是五五分账。 一个最普通的会计,一个时辰就是一钱银子,而一个二等会计一个时辰就是二钱银子,要是想要请得动郑王世子、勾稽所特聘神算,那一个时辰至少得一两银子。 要知道一个大明京军一年才能领到十八两银子,一个朝廷认证过的会计,只需要干三百六十个时辰就能获得这十八两银子。 特聘神算一共就两位,一位是朱载堉,一位是程大位,想要请得动这二位,那可不是有钱就行。 按照廷臣们的预想,就是朝廷需要盘账的时候,让勾稽所的会计们负责审计,结果勾稽所格外的火爆,甚至户部的业务,都得排队。 惹得王国光非常不悦,户部设的衙门!户部自己要用,还得排队! 还有没有王法了!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四章 煤市口大火 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朱翊钧专门去佛塔的工地瞧了一出热闹,大明的科道言官和笔正们,在大雪天在土里夯土,幸好已经快要完工了,否则这过年也过不利索。 朱翊钧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是科道言官,这股清流,其生活依旧是奢靡的,带着一堆的仆从,皇帝明旨,让科道言官们干活,这些出行的仆从,都只能在外面候着。 四十多个科道言官,带着一百三十多个仆人,在外面候着,这场面极其壮观。 “一个科道言官最少一辆车驾,一个车驾再配上一个马夫在外面等候,还有佣奴拿着汤婆子,生怕自家爷冻着累着,这还不算完,这车里还有个侍妾,等着给咱们的士大夫们暖手,若非朕今日过来看看,也看不到这场面,大明士大夫的日子,是真的穷奢极侈。”朱翊钧站在大隆兴寺佛塔的工地之外,看着外面的云集的仆从,感触极深的说道。 张居正特别乐意皇帝跟辅臣、廷臣、朝臣们接触,也愿意小皇帝多走动走动,不要像嘉靖后期、隆庆年间一样深居九重。 所以皇帝一说要到工地看看言官穿短褐干活的样子,就立刻从善如流来到了佛塔工地,干活的场景的确看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科臣们真的不会干活,快要把他们给累断气了。 张居正吐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若是出京,那排场更大,前几日驿丞奏禀,一个七品科道言官出京,前往嘉峪关任职,光是随行佣奴就有十多人,这驿站只供给言官一人饭食,此言官极为不满,要殴打驿丞,驿丞手下有七名驿卒,差点打起来,言官见驿丞凶悍,便不多言语,上奏弹劾,要裁撤驿站。” 驿站的驿丞之所以敢只供给言官一人水食,是因为这个言官是被贬斥的,但凡是这个言官正常外任,大抵就要驿站把这些人一起养着,就是十多人的水食,对于驿站而言,都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是原来户科给事中石应岳吧,朕记得他弹劾侯于赵被朕贬到了西北去,看来是死性不改啊。”朱翊钧稍微盘算了一下,锁定了这个言官究竟何人。 “陛下英明。”张居正点头,确实是石应岳,这个人被贬斥后,随行佣奴太多,导致驿站怨声载道,而石应岳因此上谏,要裁撤驿站。 张居正只觉得是石应岳疯了。 大明的驿道官路是皇帝皇权的延伸,驿路延伸到哪里,皇权就延伸到哪里,再贵这驿站驿卒也要养着,隆庆年间因为国用不足,风力舆论就数次以修省的名义要求裁撤部分驿站,但是都被驳回了,现在石应岳再谈此事,张居正确切的知道,是石应岳疯了。 周良寅那种幡然醒悟的儒学士,少之又少。 “他哪里是让朕裁撤驿站,分明是让朕做亡国之君啊。”朱翊钧对这个谏言非常不满,崇祯皇帝因为财用大亏最终在言官制造的风力言论下,裁撤了驿站,结果裁撤出个李自成来。 万历四年,大明的局面自然要比崇祯年间要好,但是也好的有限,真的把驿站裁撤了,民乱们必然四起。 而石应岳的要求裁撤驿站的理由仅仅是驿站怠慢了他。 “不仅不裁撤,这兴利以来,这驿路要拓,这驿路要翻修,大明百货通衢,水马驿就是重中之重。”朱翊钧十分郑重的说道。 “朕记得先生讲史,说到了永乐年间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有一次夏原吉的弟弟进京探亲,最后走的时候,夏原吉就给了二石米让弟弟回家,就这,还被言官弹劾奢靡。”小皇帝和大明首辅看着佛塔工地外那些个佣奴,一时间感触颇深。 夏原吉作为永乐朝的户部尚书,作为朱棣的铁杆心腹,他要是想贪,那给弟弟的绝对不止二石米了,可是夏原吉就是没有多余的资财给弟弟。 夏原吉在永乐二十年,极力反对朱棣继续北伐,打了那么多年仗,国帑的确是空空如也,而夏原吉反对朱棣亲征的最大理由是,朱棣已经不年轻了,征战多年的朱棣身上旧伤极多,理应好生休养,即便是作战,也可以让英国公张辅代劳。 但是靖难第一功臣、淇国公丘福当初的轻敌冒进,人死被杀,让朱棣觉得不亲征就不安心。 最后朱棣也在第五次北伐的路上龙驭上宾。 夏原吉本身不是个贪官,二石米,连一个佣奴都养不起,汉王谋叛的时候,夏原吉就力主亲征,防止出现意外,毕竟也是叔叔打侄子。 张居正的生活是十分奢靡的,全楚会馆一年基础花销就1000两,可是张居正是国朝首辅,是帝师。 科道言官什么身份,什么贡献,居然也是如此的奢靡! “陛下,筹建西山煤局,最近还要出事。”张居正给小皇帝打了个预防针,告诉陛下,这件事绝对不是这么轻易就结束的。 朱翊钧颇为平静的说道:“那就来吧。” “大司寇,没有恭顺之心啊。”朱翊钧对着王崇古说道。 “臣惶恐。”王崇古人都傻了,自己怎么就没有恭顺之心了?这干活干的好好的,剖开肚子自己就是没有偷工减料,怎么就被打上了没有恭顺之心的标签。 朱翊钧看着工地上人来人往,无奈的说道:“大司寇,明明听懂了朕的话,填坑,就是故意为难科道言官,可是大司寇没有为难他们,这年前居然就结束工期了,就应该挖开了填,填满了挖,挖开了填,如此循环往复,这些科道言官吃尽了苦头,下次说话,就知道践履之实,认真调查之后再言语了。” “纠正朝中高谈阔论,平时袖手谈心性的风尚,比佛塔的工期更加重要。” 王崇古完全明白了,为了赶工期,他安排了不少民夫一起干活,这些个科道言官,大多数都在偷懒,干活的还是民夫,他只想把佛塔赶紧修好,而陛下更在意风力舆论。 “就干这几天活,他们就能骂几十年,若是让他们干几个月的活儿,岂不是要骂几辈子?”王崇古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干几天活,就能骂几十年,王崇古这话是基于践履之实的说法,流放大员到边方,哪怕是后来宽宥其家眷,其家眷回乡之后,就开始写小作文,而且一写就是几十年。 王崇古身上的骂名已经够多了,就没有太过于苛责。 “就先挖个十次吧,填好了就让他们挖,如此反复十次,朕说的,不满意科臣干的活儿,偷奸耍滑,就这么定了。”朱翊钧见王崇古不肯担这个骂名,就亲自来了。 “大明国法诬告反坐,既然他们说大司寇偷工减料,朕也能说他们偷奸耍滑,这不过分吧,也就是挖开十次,再回填十次,朕又不是不给他们吃饭。” 他年纪小,德凉幼冲。 “臣遵旨。”王崇古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向干活的言官们,满是同情,陛下这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折磨人的馊主意,而且理由非常充分,偷奸耍滑。 “走了。”朱翊钧背着手离开了佛塔工地。 “恭送陛下。”张居正和王崇古再次恭敬行礼。 “元辅啊,定要好生劝谏陛下仁善,大明臣工,都仰赖元辅先生了。”王崇古看着小皇帝的背影,这哪里是孩子,分明就是个怪物。 “我一个人也有些独木难支,让大司寇入阁,大司寇死活不肯。”张居正的语气里带着浓烈的感慨。 “这事还是得先生来,先生是帝师。”王崇古很难想象,陛下亲政后,这帮科臣会遭遇怎样的劫难。 是夜,天空飘扬着三日的鹅毛大雪终于是停了,天空终于放晴,久违的明月,在天宫高悬,给大地撒上了一片银白,京师内外银装素裹,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人们很少出门,这街上便愈发冷清,谯楼里的更夫们,仍然在大街小巷里敲着锣和梆子,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走水了!走水了!”一声暴喝,更夫闻言面色大变,看向了西北方向,开始不停的敲锣,告诉人们走水了。 大明每年过年放烟火都是谨慎谨慎再谨慎,因为京师全都是木制结构,只要有火烧起来,都是成片成片,更夫们敲锣打鼓,就是提醒所有人赶紧离开房舍,一起出来救火,防止烧到自己家来。 谯楼瞭望到了火情,立刻开始出动,向着火场而去,火场的位置位于煤市口。 大明京城,内城和外城一共有两个煤市口,一个在西直门,一个在广宁门内,烧起来的是最大的广宁门内的煤市口。 由抬柴夫从京西门头沟煤窑运进城里的煤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在此堆放销售,因此得名,而沟通金水河与护城河的水道,其上架有石桥,称为煤市桥。 煤市口一条街都是做集散煤炸生意的。 这烧起来,火光冲天,烟尘滚滚,四处都是奔走救火的人,更夫在街上游走,火烧起来的时候,更夫们已经在不停的锤门,但仍然不可避免有人在熟睡中,感受到了炙热,丧命在火场之中。 朱翊钧在半夜听到了喧闹声,猛地坐起,披上了一件大氅,就走出了自己的寝室,已经看到了王夭灼在门口候着,神色焦急无比。 “是宝岐司烧起来了吗?”朱翊钧的脸色依旧平静,万历四年年初一场大火,年末又是一场大火,他的面色复杂,自己就那么招人恨吗?可是王崇古说过很多次,大明越是富有振奋,肉食者们的财富就越多,这是个相辅相成的结果。 不是直接把权豪给抄家了,把财富集中到了朝廷就是振奋。 朱翊钧想不明白,自己、张居正、王崇古、谭纶、王国光为何这么招人恨,恨到必须要杀死自己才算完吗?张四维纵火焚宫,大案刚刚落下帷幕,这还没喘口气,这又来了一遍。 “没有,宫外来的消息是煤市口烧起来了。”王夭灼赶忙回答道,这要是宝岐司烧起来了,王夭灼早就不顾礼义廉耻闯进寝宫把小皇帝摇醒了。 王夭灼睡的很浅,这和她过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有关,有点动静就会惊醒,这煤市口烧起来后,王夭灼听到声音就起来了,不是宝岐司着火,她也是在门前候着,陛下醒了,就伺候着,陛下没醒,就等着。 “哦,不是宝岐司着火,是煤市口…煤市口!”朱翊钧立刻惊醒了,煤市口烧起来! 朱翊钧立刻登上了文华楼,眺望着正南方向煤市口大街,火光已经将半个天都烧的通红,他眉头紧蹙的看着天边,紧了紧大氅。 次日的清晨,廷议如常召开,煤市口大火案,就成为了大案要案。 “火灾烧死了一百二十七口,其中有三名火夫,因为救活殉难,臣以为建忠勇祠祭奠为宜。”兵部尚书谭纶首先为火夫求身后名,忠勇祠的修建标准就是:如果此军兵为下救黔首而亡,则修建忠勇祠祭奠录功。 忠勇祠并不大,一个八角亭里面放着一块碑文,上面刻着军兵为救百姓英勇牺牲的详情。 人们可能会忘记他们的付出,就像陈友仁污蔑平倭的戚继光所统领的南兵一样,但是石头会记得。 “准了。”朱翊钧立刻点头说道。 这个没有任何异议,火夫属于军兵,由五城兵马司的军兵担任,火夫比普通人更清楚水火无情,但还是为了救活殉难,理应有此殊荣。 “查清楚起火的原因了吗?”朱翊钧急切的问道。 王崇古眉头拧成了疙瘩摇头说道:“没有,大火,烧的干干净净。” 放火是最难查的大案,张四维敢放火烧宫,也是摸准了这种案子根本查不到,但是宫里全都是检举箱,从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奏闻说恐有火灾,这才算是确定了人为而不是天灾,顺着这条线索才查了下去。 煤市口的大火,根本没有什么提前的情报,根本无从查起,即便是稽查,线索和情报,也是真假难辨。 “刚刚下过雪,天气异常的干燥,用煤取暖,确实容易发生火灾,每年冬天都会出现几次,但是这次格外不寻常。”张居正认为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做出这个判断的原因是,煤市口起火。 要知道堆煤的地方,甚至连个炉子都没有,就是怕起火,许多的煤场,都会设置隔离带,防止大火蔓延到自家,而且紧邻金水河与护城河,周围也都是火夫,这场火起火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了连火夫都把命搭进去了。 再加上,西山煤局的筹办,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张居正认为是人为的。 “其实也能查。”王崇古端着手说道:“陛下,就看看最近何人放大量放煤,就可以了。” “若真的是人为的,那就必然是有些人提前转移了自家的煤炸,大雪封路,煤市口再被点了,这煤价必然涨到天上去,到时候,就看谁大量放煤,就可以顺藤摸瓜寻到罪魁祸首了。” “大火的确烧干净了所有的证据,若是人为必然是为了求利,找到那个提前囤积、转移煤炸之人就行。” 王崇古提供了另外一个角度去查办此案。 大明的皇宫本来是跟个筛子一样四处漏风,廷议的内容,这边还没廷议结束,外廷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随着冯保的举报箱不断的增多,再加上张四维纵火案,李太后跟疯了一样的清宫,现在宫里的消息,传出去也是真假难辨。 所以,只要廷臣里面没出叛徒,这个案子,确实也有查清楚的可能。 朱翊钧对王崇古的建议非常认可,他想了想开口说道:“把鼎建大工停一停,民夫都到西山官窑推煤去,日后,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鼎建大工过年前本就是在准备休沐,朱翊钧打算再辛苦一下修皇宫的匠人们,王崇古给鼎建工匠们的工价中位数在每人每年十一两银子,这是为了赶工期的工价。 大明的匠人们,其实要求并不高,按时把钱给了,若是让多干活,多给点钱,哪怕是不多给钱,给吃点肉,若是再有二两酒,那匠人们也是肯干的,而且是欢天喜地。 细细看去,其实匠人们和边方军兵很像,给个半饷就安安稳稳,填饱肚子就能击退来犯之敌。 怕就是怕连个半饷、饱饭都不给,这生产绝对没有任何的积极性可言。 王崇古给足了匠人们工钱,完全是怕鼎建大工,耽误了陛下的大婚,那就是万死莫辞了。 所以,让匠人们去抬煤,保证煤炭供应,匠人们是肯做的,毕竟,煤炭供应不足,真的会冻死人,而且冻死好多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王崇古领命后,直接就离开了文华殿,连廷议都没全程参与,专心督办此事了。 “吕宋总督国姓正茂,送来了奏疏,殷部堂在奏疏中谈到了大明漕运。”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多少有点古怪,殷正茂似乎还没有正确的认识到自己已经是割据一方的诸侯,还把自己的当做是一个大明臣子,积极参与讨论大明国事。 比如这次讨论漕运的奏疏,远在吕宋的殷正茂,仍然非常关心大明海漕,而且是海运漕粮的坚定支持者。 张居正把殷正茂的奏疏传阅了下去,解释道:“殷部堂说这大明朝堂如果不海运漕粮,那吕宋就没得收税了,不能收税的地方,那便不是大明国土了,毕竟从吕宋到大明,就只能海漕,所以他支持海运漕粮,而且户科给事中刘鲁、漕储参政杨一魁、南京兵部尚书刘光济等相继附和,请求坚定海漕之事。” 海瑞看着奏疏念道:“臣等吕宋海外臣工,其忠天地可鉴,陛下岂可轻弃臣等不顾。” 殷正茂在奏疏里,直接上纲上线,海漕必须要做,而且要持续下去,解决了技术问题,就要解决行政问题,如果没有海漕,大明朝廷就是不要吕宋了!就是弃土! 谁反对海漕,谁就是弃土的佞臣贼子!谁就是国贼! 关键是殷正茂的这套逻辑,不是强行上纲上线,根本无法反驳,吕宋有大明需要的黄铜、黄金、桐油、鱼油、方糖和海疆安全,吕宋总督区,就是大明和红毛番斗争的前线,不在吕宋斗争,难道要在大明海岸线斗争吗? “这不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吗?”万士和笑着说道:“朝廷担心吕宋割据,吕宋担心朝廷弃之不顾,国姓爷在吕宋还是得仰仗着大明,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 吕宋国姓爷,其实就是照搬了云南国姓爷沐王府,一个在边方,一个在海外,都有了成功的经验。 “我比较认同殷部堂所言,放弃海漕等于放弃吕宋,等于弃土之罪,言此事,必为国贼。”谭纶认同了殷正茂的提议,上纲上线这种把戏,不只是贱儒们会玩,大臣们也会玩。 海漕过去是技术问题,但是在张居正搞出了漕粮箱之后,这便不是问题了,只要船能在海上正常回正,那么海漕的运费,必然比河漕便宜,这将大大减缓宣大、京畿、辽东的粮食短缺的困局。 北方缺粮,不仅仅是自然禀赋,嘉靖二十九年和隆庆元年的入寇,都造成了京畿地区的农户逃亡,这种影响是极为深远的,这些逃亡的百姓,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张居正的答案是最少十年。 鞑清的小虏酋黄台吉就很擅长这一招,没事就从喜峰口入寇,劫掠京畿,掳掠百姓,反反复复,如此十数年,硬生生把京畿掏空成为了无人区,京畿的人口流失,进一步恶化了北方缺粮的困局。 运河不是弃之不用,相反,大明仍然在维护运河,如果海漕真的能成为长久国策,那么大运河,这条帝国的大动脉,会因为运力不再耽误,爆发出更强的活力来。 漕粮入京,河道封闭,为了在河道封闭的时候,商贾们不得不想方设法的把货物藏在漕船上,运抵北方。漕粮海运,会进一步释放运河的活力。 漕粮入京是个政治任务,这玩意儿几乎成了一种空耗国力的负担,但是海运需要技术,海运漕粮的海船确实容易翻。 “殷部堂说他们在棉兰老大岛附近捕猎了一头巨鲸,上贡龙涎香127斤,鲛油三百斤,鱼油万斤。”王国光看完了殷正茂的奏疏。 棉兰老的海战,进入了一种枯燥无味的对峙时间,吕宋总督殷正茂也奈何不了龟缩坚城的红毛番,红毛番也在海战中无法获胜,这种垃圾时间里,大船捕获了一头巨鲸。 龙涎香一两作价80两白银,就这块127斤的龙涎香,在南衙作价就超过了16万银,龙涎香是顶级的香料,而鲛油是一种顶级的照明鱼油,燃烧起来更加清洁,火焰明亮而稳定。 捕鱼炼油就成了马尼拉的一种支柱产业,这种海上巨兽,在海里的确是近乎无敌的存在,但是人类是食物链的顶端。 按照朱翊钧的性子,龙涎香会放到皇庄售卖变现,而不是作为一种奢侈品自用。 能卖钱就卖钱。 “贵州巡抚江一麟题苗民叶贼没官田二十七万余亩,为建筑新县长宁,以图长治久宁。”张居正提到了吏部最近推行的改土归流的最新进展。 这个苗民叶贼,名叫叶楷,苗族首领叶楷凭险为祸,侵害苗民,夺取官田,横行一方,而江一麟对付这个世袭土司的手段是离间计,最终捣毁了叶楷的老巢,并且上奏裁撤土司,改设长宁县。 长宁县的修建所费,由已死的叶楷冠名赞助。 廷议很快通过,江一麟因此升任为了都御史兼领户部侍郎,仍在贵州巡抚,兼领户部侍郎,就代表着户部有了空缺,江一麟就有资格入京堂充任侍郎了。 这一步,对于外官而言,极为困难。 朱翊钧比较好奇江一麟到底是怎么解决这个叶贼的,这叶贼一脉的土司,已经从宋时嚣张跋扈到了大明万历四年,可谓是根深蒂固,这么多年都没解决,江一麟怎么一上手就手到病除了? 问清楚了缘由之后,朱翊钧只能说读书人的心思是真的脏。 叶楷好色,万历四年五月末,叶楷劫了一美人入山,色字头上一把刀,这美人就是江一麟的那把刀,美人是真的美,没过两月,美人就趁着叶楷熟睡,一刀给他捅死了。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美人杀了叶楷,山寨为了争位起了内讧,在火并的时候,大明军攻了进去。 这美人本是叶楷为祸地方被劫掠的家眷,是江一麟刻意寻找,山寨被攻破的时候,美人已经死了,江一麟厚葬了她。 工部题文,说台基厂木乏,请命前往仪真瓜洲等地买木,北衙木价昂贵,甚至从扬州买木头运抵入京,都比在周围采买要便宜。 朱翊钧已经下旨停用金丝楠木营建皇宫,但是台基厂还是把积蓄的木料给用完了。 没有木料,更没有柴薪,这就是北衙一到春天,就是漫天黄沙的缘故,种树也是白种。 “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九年考绩,上上,臣为元辅请特晋崇阶,太傅之任。”万士和奏禀了一件大事,借着九年考成成绩,给张居正请太傅的职位,特晋崇阶。 “准!”朱翊钧也没犹豫,他看着万士和越看越顺眼,张居正多次推辞升官,这升不升官,可由不得你张居正! “臣有《考满辞免恩命疏》。”张居正还是要推辞。 他早就预判了小皇帝要在年前给他升官,准备四封推辞的奏疏。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鱼两吃 朱翊钧示意冯保宣旨,这个太傅的诏书,内书房早就写好了,就等着吏部请托,万士和直接为张居正请恩命,那就是来得正好,这个太傅名至实归。 冯保一甩拂尘,站在了圣旨面前,朗声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元辅受命皇考,匡弼朕躬,至今四载,勋德茂著。兹一品九年考绩,恩礼宜隆。着加特进左柱国,升太傅,支伯爵俸,兼官照旧,给与应得诰命,还写敕奖励,赐宴礼部,荫一子尚宝司司丞,以称朕褒答忠劳至意。” “钦此。” 朱翊钧从吏部所请,为九年考成皆为上上的张居正升官。 张居正将自己第一本的《考满辞免恩命疏》呈送御前,张居正之前一直是推脱,并没有明旨,大家都心照不宣,现在九年考满,也该升官了。 在圣旨中,朱翊钧特别提到了支伯爵俸,下一步就是给张居正封个伯爵当一当,戚继光和张居正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其实不仅仅是戚继光,李成梁、刘显父子、殷正茂、凌云翼等等,都是托庇于张居正,才能展布抱负。 大明当下的国策是张居正提出的富国强兵,而强兵就必然振武,振武就要给武将事权,给武将事权就得讨论文武关系,武将就像文官的奴仆一样,这就是大明在振武之前的现状。 大明能在万历年间,强撑着庞大而衰弱的身躯,得以施展拳脚,屡战屡胜,和张居正的新政有着密切的联系。 朱翊钧看完了张居正的第一封辞免恩命疏,就发现了张居正拒绝的意图之坚决。 张居正真的不想做太傅,不是自谦,也不是玩什么把戏,推辞的理由是自己德行不足,陛下倚毗之重,礼之以师傅,待之以腹心,这就足够了。 张居正在奏疏里十分感慨,入阁蹉跎九年有余,心力平白空耗,其实没什么政绩可言,天下仍然困顿于兼并,小民仍然如同草芥一样被权豪缙绅朘剥,四夷仍然对中国虎视眈眈,边衅仍然频频,未能四海升平。 主要矛盾还没有得到纾困,富国强兵虽然实现了一些,不过是聚敛兴利,并没有在根本上、结构上改变大明的生产结构和生活方式,以这点功劳,就问陛下要太傅的职位,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谓曰:臣有何功德,可以堪承?若不揣分义之安,必自速颠之咎,此所以展转思惟,不敢以为荣,而深以为惧也。 “继续廷议吧。”朱翊钧面露微笑,示意廷议继续,第一次拉扯已经结束。 群臣们其实都很清楚,张居正是拗不过陛下的,陛下是皇帝,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兵部尚书谭纶俯首说道:“陛下,臣以汤克宽之死,请朝廷定报功之典。” “报功之典乃国家磨世砺钝之权。在指挥同知下,逮卒伍阵亡者皆以世官得袭;在副总兵、总兵,则以流官得破格优恤;独指挥使应袭升都指挥者,拘于流官不世袭之说。岂其官阶之崇而死顾不足惜也乎?” “今后凡指挥使挺身赴敌殒阵,除给本身恤典及长男承袭祖职外,仍取次男一人,与做冠带,总旗查系生前有功死难独惨者,与做试百户俱世袭,如无次男即取长男下次孙承袭。” 汤克宽因为贪功冒进被杀,如果不是言官们喋喋不休,他的儿子会承袭祖职,但是言官把这件事抬上了桌面讨论,就只能惩治,褫夺了世袭官职。 谭纶的意思是,指挥使日后挺身赴敌殒阵,除了本来的世袭职位之外,再给一个百户的世袭。 谭纶是为了振武,浓眉大眼的谭纶作为文官,处处为了武将说话,现在给应有待遇还不满足,还要多给一个世袭百户,谭纶就是披了一层文官皮的武夫。 这个报功之典,谭纶也活动了很久,多方面考察,和六部明公、内阁进行了沟通,还两次面圣,详细阐述了这样做的目的,总结来说,就是振武、振武、还是特么的振武! 打不赢,国无宁日,民难安歇! 这个廷议的内容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世袭百户,其实在明初时,就是一股对抗缙绅的重要力量,随着兴文匽武的大势,军民逃所,世袭百户和千户,已经不能有效对抗缙绅了。 谭纶也知道这件事积重难返,一百五十多年的兴文匽武的大势,不是谭纶能够左右的,万历年间的世袭的百户正六品武官,统兵120人,朝廷既给不了俸禄,也给不了统兵,就是个恩荣。 唯一的作用,就是日后子孙说起来,自己祖上为大明立过功。 “既然都无异议,那便如此。”朱翊钧看廷臣们都不反对,从善如流的同意了报功之典。 张居正摸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山东巡抚、巡按劾奏,昌邑知县孙鸣凤赃私狼籍。” “海总宪说:陛下励精图治,臣等仰体德意,以节俭率百僚,法度亦稍振举。维是有司贪风未息,欲天下太平,须安百姓,欲安百姓,须有司廉平。进只显示孙鸣凤,贪鄙枉法,理应严惩。” 杀贪腐之风急先锋海瑞海总宪,鉴定了这个孙鸣凤不是清廉臣子,必须要严惩不贷。 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说道:“啧啧,这个孙鸣凤当了三年知县,就贪了七万两银子,贪的连顶头上司都看不下去了,直接将其举办了,生怕孙鸣凤继续这么贪下去,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按照既往不咎的原则,在海瑞未曾领杀贪腐之风事之前,之前的贿政,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毕竟过去不强调,现在强调了。 山东巡抚巡按把这个孙鸣凤举办了,就是这孙鸣凤在朝廷三令五申之下,仍然旧俗不改,收缙绅银两包庇权奸。 “七万两银子,在洪武年间,够剥皮揎草3500次了。”朱翊钧连连摇头。 孙鸣凤查实的贪腐就超过了七万两白银,能够养一个步营一年时间了。 万士和听闻陛下如此说,非常确定的说道:“陛下,剥皮揎草从未见国典,更无实例,可是太祖高皇帝对贪腐之事,深恶痛绝,曾经四次亲自下诏,处死贪官数人。” 万士和查遍了国典信史,未曾发现剥皮之说,不过是后人为了渲染高皇帝的残暴而已。 但是高皇帝对贪腐处置是非常严苛的,动辄杀头,仅仅亲自下旨斩首示众就超过了四次,而且是贯穿了整个洪武年间,也正是在这种高压之下,高皇帝的残暴形象,才变得越来越根深蒂固。 “押入京师徐行提问,依大明会典,削官身剥夺功名,不得签书公事,流放吕宋吧。”朱翊钧选择了顶格处理,反贪是姑息之弊后,整饬吏治的重要手段。 马自强看完了手中的奏疏,疑惑的问道:“万太宰,昌邑知县、费县知县的空缺,由东平州的同知杨果、判官赵蛟充任?” 费县知县已经缺了半月有余,费县知县不是个贪官,是病死任上,吏部掌握人事任免权,也叫铨部,所以推举了同知杨果、判官赵蛟。 “杨果赵蛟二人,并非进士、举人出身,而是吏员。”礼部尚书马自强提醒万士和,这玩意儿违反了现在官场生态,没有功名,怎么可以当官? 既然是小吏,就一辈子当吏员好了。 万士和颇为确信的说道:“没有出身不是问题,德行贤能,九年升转,乃是国朝祖宗成法,为何不可?朝廷用人,任人唯贤,这二位都是九年升转,处理政务,主持地方之事,远比一些刚读完书的进士要强得多。” 焦竑和张嗣文第一次在全楚会馆见面,就讨论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吏员升转官身,从吏到官,从宣德年开始,就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而现在,万士和要打破这种天堑,要给杨果和赵蛟升转官身。 万士和的理由是,祖宗成法,这是洪武永乐年间旧制,既然进士举人不好用,还不如用这些经年老吏。 “也确实是这样。”马自强沉默了片刻,赞同了万士和举荐吏员为官的行为。 马自强是张居正的人,都比较重视循吏,会试殿试中式,考中了功名,这些个读死书、死读书的读书人,到了地方,真的斗不过这些缙绅,而吏员出身,那都是经年老吏,对付这些个缙绅,那是有办法的。 眼下大明在清丈,王世贞被罢免,不就是因为江陵县清丈闹出来的乱子?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斟酌了一番俯首说道:“孙鸣凤贪蠹,正恃进士出身,故敢放肆,若举人吏员,岁贡必有所畏忌,臣以为,陛下日后用人当视其功能,不必问其资格。” 孙鸣凤这个进士有同榜、有座师、有同乡,所以才敢这么放肆,放肆到顶头上司要把他举办的地步,但如果是举人和吏员,没有那么多的人脉资源,反而只能依仗朝廷给的权力,而且九年升转,已经是久经考验,经验丰富,用人看其功能,而不问他的资格。 朱翊钧点头说道:“嗯,依先生所言。” 浙江平湖有个黄姑镇,原来是一片泥砂淤积的海涂田,这种沧海桑田、海水退去的海涂田都是盐碱地,所以当地百姓生活极其贫困。 万历四年时候,黄姑镇并不存在。 张居正任人唯贤,提拔了很多吏员出身的担任县令,这里面有一个黄清的清官,这个黄清才智四出、应变无穷,历年考成皆为上上等,万历十一年,本应该升转知府,可是那时,张居正已经走了近一年的时间,朝廷开始对张居正反攻倒算,这个黄清被贬斥到了这片连名字都没有的海涂田。 黄清到这里之后,就开始了积极筹措建立海塘,意图以养鱼、养海菜等物,来改善民生。 黄清积劳成疾,病死在这片海涂田上,黄清的妹妹从江西来到海涂田奔丧,料理了黄清后事后,发现兄长未尽之事,便在海涂田定居了下来,继续开挖海塘。 海塘挖好后,这里就被叫做黄姑塘,后来成为了黄姑镇,百姓在海塘世代生活,代代祭奠。 张居正其实不喜欢谈出身这种事,他就是军户出身,被人戏称为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的小门小户出身。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对出身格外看重,比如自己的长子朱常洛因为是宫女所出,跟李太后闹完,跟朝臣们闹,就是看不上朱常洛的出身。 国本案,有着浓郁的皇权和臣权冲突的原因,可万历皇帝,在国本案中输了。 朱翊钧朱批了这份奏疏,笑着说道:“若是干得好,可以特赐恩科举人、进士,海总宪之前提到的法子,是个好主意咧。” 海瑞之前提到过,前往吕宋的举人,可以特赐恩科进士,那么特赐恩科举人和进士,未尝不能成为大明朝选官的一个重要方式。 这些个进士们没有威胁,躺的时间太久了,以为考中了就有了一切,他们没有任何的竞争压力,自然开始袖手谈心性。 这些个吏员中的卷王,放到相对公平的环境里一起卷,能够有效的振奋吏治。 张居正闻言,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他多次推辞太傅的职位,是知道皇帝已经逐渐学会了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这个太傅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葛守礼上了道很有意思的奏疏,说的是:今天这个官场,姑息之弊刚除,贿政仍然屡禁不绝,在天下士人看来,朝堂仍然昏暗无道,仕路难清。 葛守礼发现,外官总是遣人入京,四处打点,五城御史、缉事衙门、缇骑应当留心访擒这些政治掮客,入京打点。 怎么访擒这些掮客呢? 从各种各样的宴会开始,谢师宴、拜师宴、同乡会、诗会、私门所托等等,缇骑要从各种宴会处,留心掮客。 而且要严令:京堂各官在京出京,亦务禁止宴会,勤修职业,风示四方。若沉湎纵肆,不守官箴,参来重治。 京堂各官在京出京,都不得参加任何形式的宴会,若果沉迷于享乐,参与到宴会,天下臣僚百官皆可检举,查实坐罪罢免,褫夺功名。 “葛公,这也是党建的一部分吗?”朱翊钧看着奏疏,颇为疑惑的问道。 葛守礼非常确定的说道:“回禀陛下,这也是党建的一部分,清朗仕路风气。” “如此。”朱翊钧朱批了葛守礼的奏疏,这会成为明旨,传递四方。 在廷议的最后,传来了一个噩耗,原任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赵贞吉,在四川老家病故,请朝廷谥号官葬。 礼部议定文肃,吏部赠少保,至此赵贞吉的一生落下了帷幕。 赵贞吉是和高拱相恶,才致仕归乡,归乡之后,就一直闭门谢客,著书写作,至今日逝世。 赵贞吉嘉靖七年就中了举人,但一直到嘉靖十四年才入京赶考。 那时候的赵贞吉喜欢在寂静古刹里修出世学,赵贞吉的老爹拿出了胳膊粗的棍子,把赵贞吉赶到了京师参考,会试一甲第二,殿试二甲第二,馆选庶吉士。 赵贞吉在嘉靖十七年,就上了道《乞求真儒疏》,骂了嘉靖皇帝喜欢焚修,沉迷于方术,道爷很是生气,自己还没开始摆烂就被骂,将赵贞吉赶回了家治学去了。 赵贞吉再次回朝之后,正好碰到了俺答汗在京畿劫掠,没人敢说出那句答应俺答汗请求,让俺答汗暂且退去再议,赵贞吉说了出来。 赵贞吉后因为恶了严嵩父子,被贬斥到了广西,之后起起伏伏,最终致仕的时候是文渊阁大学士、都察院总宪。 廷议之后,朱翊钧将赵贞吉的牌子从十五页的职官书屏上摘下。 谭纶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和陛下深入讨论了一下大明边军战斗力丧失的缘故。 谭纶满是忧愁的说道:“说起边军为何不能战,必然要从王骥正统二年,奉密诏杀都指挥安敬开始。” “自此之后,兴文匽武大势已成,文官对武官掌生杀予夺大权,这个时候,大宁卫和河套边军,就陷入了一个怪圈,每战决计不能报过多的战损。” “若是报的战损军兵太多,那朝廷必然追究,所有人军将,都被打上一个作战不力,武官无能的标签。” “所以战损,就是能少报就少报,但是折损的把总、参将、副总兵、总兵得如数上报,因为瞒不住,毕竟是军将阵亡,嘉靖年间战报已经诡异无比了,宣大辽东的总兵副总兵相继战亡,却没有军兵阵亡数字。” “这非常奇怪。” “那军兵毕竟阵亡,如何做账?分摊到平日疾亡、逃所、训练、逃所和事故之中。” 朱翊钧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眉头紧皱的说道:“那岂不是阵亡军士,就没有抚恤了?” 谭纶吐了口浊气说道:“陛下英明。” “阵亡军士没了抚恤,这样一来军兵无战守之心,连马革裹尸、忠勇二字都得不到了,打起仗来,自然而然的就是士气低下,时日日久,天顺元年京营解散,大明在河套和大宁卫屡战屡败,最终丢掉了河套和大宁卫。” 上阵杀敌,结果成为了分期死人,自己为大明战守死在了战场上,抚恤得不到,连自己本人也是个分期死人,隔一段时间被报闻逃所,成为逃兵。 在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之下,军将们如果不想被文官斩杀,就不得不粉饰太平,就只能把军兵当成消耗品,每期折旧摊销账目。 谭纶一直在谈恢复大宁卫和河套,对当年的事儿反复研究,对大明边军战斗力的急速下降,研究的非常透彻,兴文匽武的大势下,不仅仅是银子和粮食,还有荣辱,全都被遮掩了。 这也是谭纶为了报功之典反复奔走的原因,忠勇祠要建,世袭武官要给,哪怕是不给俸禄,给点荣誉也好过于什么都不给。 “嗯,原来如此。”朱翊钧叹了口气,怪不得从戚继光到李成梁,都要请命立忠勇祠,录名记录军兵功绩。 一个八角亭、一个忠勇碑,刻上名字和事情,忠勇祠甚至没有官祭,但也是武官们衡量朝廷风力的重要参考,朝廷还肯立这样的碑文,那就是振武,连这样的碑文都不肯立了,那朝中就是匽武了。 一种奇怪的量化标准,但格外的合理。 “最近辽东巡按侯于赵和大宁参赞军务周良寅,已经分别出彰武和大宁卫屯田了。”朱翊钧拿出一本奏疏,这是侯于赵奏闻的事儿。 “侯于赵忠君体国。”谭纶颇有感触的说道,这种搞法,土蛮汗根本挡不住。 侯于赵在玩一种很新的进攻方式,屯耕进攻法。 就是在墩台远侯夜不收的探闻下,找到适合建立土营堡的地方,然后向前推进,就像是一把小刀切肉一样,一次切下一小块,切下来就吞到大明肚子里。 这招数多少有点无解,唯一的问题就是农户不够用了。 招数之所以无解,是因为土蛮汗的人并不多,一些地方,也不总是有部族,占领所有的土地。 草原人多数都随水草放牧迁徙,这头草原人刚让出来的地盘,那头侯于赵的锄头就挖了过来,来年牧民再想放牧,就必须想办法攻破这些营堡,但是攻破这些营堡,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日拱一卒。 周良寅见侯于赵玩的挺好,自己也开始了,反正轻启边衅挨骂的事侯于赵,不是他周良寅。 土营堡的修建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十天半月的功夫,就能修建一个初步的营堡。 当土蛮汗想要进攻这些营堡的时候,就不得不顾虑到背后的大宁卫军兵和李成梁客兵。 农户不够用其实也好办,大明别的不多,唯独这失地的佃户,数不胜数,户部已经在养济院招募失地佃户前往大宁卫屯耕去。 大司寇王崇古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中,他重重的靠在了椅背上,眼神极为狠厉的盯着眼前,他要知道到底是谁烧了煤市口大街的煤炭行。 一百多人被烧死,若是天灾失火,也就罢了,但最近西山煤局在筹办,无论怎么看,都是有人在刻意使坏。 “父亲昨日煤市口大火,是不是另有隐情,才让父亲如此忧愁?”王谦见父亲回到家中,满面疲惫,低声询问道。 “马上就要会试了,你好好准备,这次再落榜,下次就要考算学了。”王崇古似乎不愿多谈,更希望儿子能好好考进士,日后哪怕是家道中落,有个进士出身,再差劲儿也是个缙绅了。 王谦笑着说道:“孩儿还是很有信心的,考进士已经准备很充分了。” “最好如此。”王崇古点头,王谦的学业,王崇古还是很认可的。 王谦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说道:“父亲,煤市口大火,坊间都在传闻是有人纵火,想来父亲也有些想法,不如告诉孩儿,让孩儿帮忙参详一二。” 王崇古略微思索了一下,将自己的想法说的很明白,最近有人放煤,即便不能证明是案犯,也能证明知情了,只要有根线索,就能顺藤摸瓜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物找出来。 王谦听完之后,十分确定的说道:“父亲,不如这样,一鱼双吃。” “怎么个一鱼双吃法?”王崇古看着王谦,略显疑惑的问道。 王谦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了纸笔,写写画画了一番说道:“既然敢烧煤市口,那自然会等到煤价涨上天的时候,才会放煤,否则冒着天大的风险,就为了赚往日的钱财,那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自然是不肯的。” “既然是贪财,那就好好让他们贪一把,西山官窑采出的煤炸堆积了不少,按照往常的经验,这大雪封路,西山的煤是万万运不到京城来。” “我们每天都放煤,一天一天的抬价,必然有人吃进,等到对方吃不动的时候,就是放煤的时候,我们再以平价大量放煤!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能把他给找出来。” “之所以能这么做,是西山官窑产煤极多,能够供应得上,第二个则是立个规矩,省的日后还有人不自量力,非要抗朝廷明旨。” 王谦,一个玩弄人心的高手,他收买张四维的小妾、外室、奴仆、柴夫等等,都是用这些个手段。 王崇古想要找出罪魁祸首来,而王谦要一鱼两吃,日后这京师的煤价涨跌,得看朝廷的脸色,而不是富商巨贾们的脸色,这就是王谦想要达成的效果。 “你这个想法很好,但是操作起来,难度很大。”王崇古认可了王谦的主意。 但是这个主意,最大的问题,就是找到这个精准放煤的时机,找到了朝廷大赚,找不到,这立规矩就无从谈起了。 “这不是有父亲在吗?”王谦当然知道难度很大,就跟钓鱼一样,什么时候起杆,很讲究经验。 而王崇古做买卖的经验是非常丰富的。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元辅可怕,还是陛下可怕?这是一个问题 王崇古一直在留心此事,只要有心总能查到一些千丝万缕的消息,很快他发现了的确有人提前囤煤炭,是提前大量囤煤,不是在煤市口大火之后,才开始囤煤,这一点很重要。 如果说是在大火之后囤煤可以理解看好煤炭的短期涨幅,但是在大火之前忽然大量买进,就显得格外古怪了,当然可能是因为大雪,已经路径依赖的商贾,依旧选择过往的经验进行囤煤。 王崇古决定再看看,他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京畿煤炭供应,这是首要的任务。 所以王谦的主意就是再好,王崇古也会视情况而定,如果煤价太高导致化雪天冻死人,王崇古这个聚敛兴利之臣,又要被弹劾一轮。 朱翊钧委派了赵梦祐配合大司寇督办此事,朱翊钧始终不相信是天灾,煤市口已经存在了将近二百多年,虽然也曾失火,但是从来没有如此蹊跷过,赵梦祐带着缇骑、火夫在火场清理,希望能够发现一些线索,而骆思恭开始明察暗访。 陛下曾经说过,查案,百姓手里全都是线索。 骆思恭年龄很小,他的走访取得很多的进展,很少会把这个孩子,当成朝廷的爪牙,多数都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在好奇大火后,能不能赚钱。 朱翊钧也不求骆思恭能办成事儿,就是积累一些办案的经验。 多线进行的时候,定国公徐文壁,再次请求觐见,朱翊钧在文华殿偏殿接见了徐文壁,徐文壁举办了罪魁祸首。 作为顶级权豪,这一次他听到了风声,将范围锁定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身上,大明的驸马都尉。 大明的驸马都尉是世袭罔替的勋爵,这个集体向来不给皇亲国戚争气。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曾经亲自下旨,杀掉了一个驸马都尉欧阳伦,欧阳伦一直在作死,朱元璋训诫了好几次,欧阳伦顽习不改,被斩首示众,永乐年间驸马都尉王宁因为擅自造船出海前往倭国买卖被坐罪,到了宣德、正统、景泰年间,驸马都尉赵辉,更是仗着自己辈分大,为非作歹,屡次被弹劾。 徐文壁之所以特别入宫说这件事,主要是因为按照皇明祖训,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惟谋逆不赦,余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 皇亲国戚要议贵。 按照朱元璋圈定的范围,皇亲国戚和国公府,外廷是无权稽查拿办,这件事只有皇帝亲自出面处置。 “驸马都尉不是在嘉靖九年被爷爷划出了超品之列,为正五品吗?”朱翊钧读世宗肃皇帝实录,清楚的见到了明文,因为驸马都尉多有不法,道爷也不惯着他们,不仅严惩,还直接把伯爵之上的驸马都尉给砍到了正五品的地位。 徐文壁颇为确切的说道:“可驸马都尉还是皇亲国戚,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都无权过问其事。” 因为靖难之役和汉王谋反的历史教训,在宣德之后,驸马都尉和后宫一律不得是权豪缙绅之家。 有很多外戚甚至都不识字,为了教育外戚,宣宗朝的时候,明宣宗专门让人写了一本《御制外戚事鉴》。 这本书,收录历代外戚,善可为法者43人,包括卫青、霍去病等虽立下大功却能谦和守成而名垂后世的模范;也有恶可为戒者36人,包括王莽、梁冀以及韩侂胄等因干政乱政而不得善终的反面典型。 就是希望外戚们,择善而从,心体力行,共享富贵于无穷。 可是,最终这个愿望还是落空了,大明的外戚不添乱就好了,根本做不了皇帝的帮衬。 “只有锦衣卫的缇骑和东厂的番子能约束他们是吧。”朱翊钧明白了徐文壁的意思,外廷没有约束外戚的权力,朝中的大臣,根本没办法查办外戚,王崇古就是找到了罪魁祸首,也只能奏禀,请皇帝圣裁。 “嗯。”徐文壁见自己想说的已经说明白了,俯首离开了文华殿偏殿。 他就是来提醒陛下,小心自己的帮衬。 大明的武勋早就开始摆烂了,徐文壁也就是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告诉陛下,防止小皇帝吃亏。 朱翊钧拿出了一卷大明会典来,会典,修完一卷就送一卷到皇帝这里。 大明会典,就是张居正写给小皇帝的治国工具书,遇到不懂的内容,就可以去里面翻阅,从洪武年间到隆庆年间的种种政令,进行梳理条陈,告诉小皇帝,当初为何要这样做。 而他手里这一卷,主要内容就是大明外戚的生活。 嘉靖九年,道爷下旨,让外戚通商贾,但是不得鱼肉小民。 外戚逐末业通商,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 第一是经营店库铺行,店,主要供来往客商居住;库就是库房,是供客商堆积货物的地方;铺即商铺,经营销售各类商品;行为牙行,实为商品交易的中介机构,不是人牙行的牙行。 这是从宣宗开始的,在宣德二年,宣宗皇帝,将隶属于户部的原滕府黄顺店一区赐给他的舅舅彭城伯张永。 景泰二年,景泰帝的元配汪皇后的父亲汪瑛索要宝源店以供日用之需,景泰帝不从,而且还点检了所有官店库铺行,勘实登记,官收其利,以资军饷。 天顺年间,明英宗对孙太后的家眷屡加恩赏,到了明武宗的时候,孙太后的亲眷,会昌侯府,被立皇帝刘瑾统统没收成为了皇庄。 弘治年间,明孝宗赐给张皇后母亲金氏的店库铺行,就超过了143处,而张皇后的父亲和弟弟,更是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河源店、宝源店等等,超过了五百余处,到了嘉靖年间,全被道爷给没收充公,做了自己的小金库。 嘉靖九年,道爷直接整了个大的,内阁上了道奏疏:乞将京师内外,权豪势要田园店房,不当得而得者,皆数罚没,当时的内阁辅臣张璁也说了这件事,窒碍难行。 道爷硬生生的把这件事给办成了。 让嘉靖皇帝如此下定决心整饬外戚的原因,就是这帮家伙做的太过分了。 张璁奏闻,这外戚们把着五城兵马司,不让土木石方入京,谁家的房子店面塌了就不能修,就只能把地契卖给外戚,店塌房的生意,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嘉靖皇帝大怒,开始清查此事。 下诏:皇亲列肆以渔民利,在法所当革。诏,国亲臣,固宜读书遵礼,奉公家典宪。 道爷在被宫女刺杀之前,一直在努力振奋,绝对称得上是明君,就连挑剔的赵贞吉,也没有骂道爷崇道,只是希望道爷不要过于沉湎。 万历年间,李太后在乾清宫握着批阅奏疏的权力,六年时间里,没有给武清伯一家,一处一间店库铺行,这让武清伯李伟时常抱怨,女儿已经贵为太后,却无亲亲之谊。 第二种盈利手段,主要是长途贩运,比如彭城伯张瑾、庆云伯周寿等等,世代以违例使用官署的水马驿站、漕运通道以及马和快船等运输工具,谋取私利。 第三种盈利手段,则是放印子钱,闹得最大的就是明英宗的外祖父会昌伯孙忠,命自己家人韩兴,四处放高利贷青稻钱,朝中言官交相弹劾,结果明英宗以念忠国戚,特宥之; 到了成化年间,孙忠的儿子孙继宗把持重新组建的京营,甚至把印子钱放到了京营,成化十年,兵科给事中章镒阴阳怪气的说:勋戚之家,通同市井之人举放债负京营,以坑害军卒,明宪宗大怒,严厉申斥外戚掌军权的孙继宗,夺了孙继宗的军权。 第四种盈利手段是包揽钱粮,揽纳内库布花、珠宝采购等项,比如武清伯李伟就在隆庆年间,揽纳旧京营布花,因为太薄,军士大哗,隆庆皇帝下严旨令武清伯不得再揽纳,到了万历四年,武清伯再请揽纳,被李太后好一顿训斥。 第五种则是西山开煤,第六种则是贩盐。 西山开煤事正在进行,而贩盐这件事也是大明盐法败坏的原因之一。 张居正大抵从过往的经验中,寻找到了六种谋取暴利的方式,而且分析了这六种买卖的共同点。 第一就是共同点外戚从不亲自出面,而是交给家人和奴仆,一旦出事,外戚就会跑到皇帝这里哭,说都是招揽的佣奴,假借家中的名义,不知此事,请皇帝宽宥,碍于亲戚的情面,只能宽宥,形成了一套固定的玩法。 张居正在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还专门表扬了定国公徐文壁体陛下振奋之意,上次国子监放印子钱的事儿,徐文壁的理由是有奸猾假托,而后也就不再做这个买卖了,到了这西山煤局筹建,也是把自己家的窑井拿了出来,坐等分红。 窑井买卖是违制的,西山因为皇陵的缘故开窑卖煤,凿山卖石,立厂烧灰,打坯取土,有伤风水,有开窑、凿山之禁,如果皇帝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办,到时候没收也是白没收。 第二个共同点,就是托庇皇权,不肯纳税,亏损国课,外戚涉足皆为朝廷明令禁止,往来商货,经过税务,全不投税,包揽代纳商户商税,国课大亏。 在大明不纳税是绝对不行的! 外戚丢人到了什么地步? 为了争利,在弘治九年九月,长宁伯周彧与寿宁侯张鹤龄,两家外戚为了一车煤薪,在天子脚下,京辇之下,闹市之中,大打出手,被都察院总宪屠滽等上言弹劾,询问孝宗皇帝不管一管吗! 言:长宁伯周彧、寿宁侯张鹤龄两家以琐事忿争,聚众竞斗,喧传都邑,上彻宸居,盖因平日争夺巿利已蓄忿心,一有所触遂成讎敌,失戚里之观瞻,损朝廷之威重,皇上闻之,宁不有动于中乎? 明孝宗真的没有动。 一个是太皇太后周氏的二弟,一个是自己老婆的弟弟,明孝宗只能让有司据实以闻,有司倒是打了报告,但是明孝宗一直拖着没办,不了了之。 朱翊钧握着手中的奏疏,眉头紧皱,等待着事情的进展。 最先回禀的是赵梦祐。 “陛下,找到纵火之人,此人为长宁伯周彧的曾孙,名叫周世臣,嘉靖年间外戚除爵,长宁伯家中降袭为锦衣卫指挥,到了周世臣这一辈儿,连指挥都不能承袭,平素里游手好闲,有人许了他大价钱,周世臣本就怀忿,火场取其吊坠玉饰一件,而后追索。”赵梦祐详细的汇报了自己的工作。 确定纵火犯周世臣,也不是仅仅凭借一枚遗留起火处的玉饰,也有邻居作证,其人当夜鬼鬼祟祟离开,也有其在油铺买了很多油,更有其在赌庄欠下的巨款。 “将其逮了,细细盘问。”朱翊钧神情一振奋,缇骑办事果然得力,仅仅用了两天的功夫,就把人给找了出来,朱翊钧看完了卷宗,犯罪动机明确,犯罪证据构成了完整的证据链,人证书证物证,铁证如山。 赵梦祐眉头紧蹙的说道:“臣带缇骑赶到时,周世臣已经死了,说是有盗贼闯入,杀周世臣后遁走,臣赶到时,正好碰到了周世臣的侍女荷花和临街屠户卢锦,屠户卢锦被抓时藏在床底,说是畏惧官兵,故此躲藏。” “臣晚到半日,还请陛下责罚。” 周世臣的死,更加印证了他就是纵火案的凶手,缇骑的紧密追查,给知道消息的幕后黑手有很大的压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人灭口。 “你这查案的速度已经是神速了,只不过对方心狠手辣而已。”朱翊钧才不会觉得赵梦祐办事不力,这纵火案能用两天时间把案犯找出来,这已经可以称之为神探了,而且是那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神探。 朱翊钧对赵梦祐的办事能力非常认可,只能说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的确狠辣。 “谢陛下宽宥。”赵梦祐的压力也很大,煤市口大火,死伤众多,影响极为恶劣,为了追索凶手,六百缇骑已经尽出,四处寻找线索,利用各种方式,终于锁定了凶手,可案犯还是被杀了。 “缇帅如何看待此事?”朱翊钧询问道。 “必然有人指使周世臣,臣在其家中发现大量银锭,多数都是倭银,周世臣的死,一刀毙命,绝对是歹人所为。”赵梦祐十分肯定的说道,周世臣是个失去了爵位承袭的普通人家,而且嗜赌成性,很难接触到倭银这种东西,谁给的倭银,查出来就找到了真凶。 能够确信是倭银,是因为北镇抚司衙门有一手查探银路的法子,这倭银多硫磺,有股味儿,而且发黄发黑,这就很容易缩小稽查范围了。 “继续追查,只要有动作就会有线索,继续追查便是。”朱翊钧笑着说道。 在赵梦祐持续发力的时候,案件又发生了变化,负责督办周世臣被杀一案的刑部右侍郎翁大立,奏闻,说周世臣的丫鬟荷花和屠户卢锦通好已久,可能是合谋,杀死了周世臣,为的就是周世臣的家产。 朱翊钧则不停的拍着手中的奏疏。 赵梦祐在面呈的时候,就已经说了周世臣死的很利索,有人敲门、周世臣开门、一刀入心肺,立即毙命,种种特点都显示,绝对是恶贯满盈的大恶之徒所为,屠户卢锦没有那个胆量,更没有那个技术。 杀猪和杀人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心理负担也完全不同。 翁大立的说辞,在道理上也说得通,通好合谋杀人也比较常见,而且侍女和屠户的确通好。 赵梦祐则完全不认可刑部的破案方向,选择追缉凶手,很快一个名叫朱国成的案犯就走入了赵梦祐的视线里,在确定了此人已经逃窜之后,立刻派出了缇骑追击而去。 朱国成,是一个化名,诨号朱老大,本就是案犯,山东响马出身,手中有几条人命官司,朝廷追缉数年,朱国成这次入京一共带了三个手下,赵梦祐先擒获其中一人,而后顺藤摸瓜,就将朱国成抓捕归案。 在赵梦祐快速办案的时候,王崇古也根据儿子的建议,在不断的囤积煤炸,偶尔放一点煤,试探下市场的行情,万历四年十二月十七日,王崇古在售卖了十二万斤煤炸后,立刻察觉到了价格已经涨到了顶点。 “父亲这就要收网了吗?不再等等了吗?”王谦看父亲满脸的轻松询问进展。 王崇古哼着小曲,听闻儿子闻讯,便笑着说道:“是啊,再不收网,陛下就要把咱们给收网了。” “百姓的煤炸已经消耗殆尽,不能再等了,而且今日放出的煤炸,有一万多斤,卖给了散客,证明有些人已经吃撑了,完全吃不下了,明日,就是他们放煤的日子,也是朝廷放煤的日子。” “安心把窑井交给陛下,陛下办事公道,还能短了他的分红不成?都是亲戚,非要闹得这么难堪。” 王谦摇头说道:“其实这个人啊,大抵是以为这是元辅的新政,故此对抗,没想到是陛下的意思,还以为可以像之前两百年一样,以皇亲国戚脱罪,陛下狠起来,怕是连外祖父武清伯李伟都要杀。” 王谦不觉得自己对付张四维有错,张四维已经威胁到老王家的项上人头了。 王谦这股狠劲儿,完全是学陛下的。 当初武清伯李伟和张四维做买卖,被张四维拿了把柄,进宫为张四维说情,被陛下射了一箭,箭擦着耳朵边飞过去的。 李太后没有训诫,张居正更没有上罪己札记,皇帝也当没事人一样,还恩赏了李伟。 “按着你这个说辞,元辅新政,那不是更可怕吗?”王崇古想了想,还是想不清楚,这只牛鬼蛇神,哪来的这么大的胆量,敢在烈日当空的情况下,出来招摇过市,非要跟皇帝、元辅碰一碰? 即便是因为信息差,不知道陛下的面目,张居正难道不可怕吗? “元辅可怕,还是陛下可怕?这是一个问题。”王谦思量了半天,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问题。 王崇古似乎是回忆起了某种恐惧,脸色有些发白的说道:“不不不,是加起来,最可怕啊。” 眼下是皇帝支持、矛盾说、公私说加持下的张居正,即便是没有这些加持,张居正已经足够可怕了,当初组合拳打在王崇古身上时,王崇古真的以为自己明天就要死了。 皇帝和元辅没有间隙的时候,就乖乖做事,这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还有官职有荣誉,关键赚的还比以前多,比以前踏实。 “我去趟迁安伯府,明天还得拜托戚帅,陛下让戚帅京营一个步营,配合六百缇骑,帮忙放煤,防止有人捣乱。”王崇古也不再多想,他哼着小曲去找戚继光了。 戚帅带一个步营入京,这件事在廷臣们看来,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上一次皇帝从五日阅视军马到每日操阅军马,就由李如松率领一个步营入京为陛下前驱。 可是把朝臣们给吓懵了。 戚继光要配合张居正造反,这肯定杀的血流成河,戚继光不配合张居正造反,更难办。 结果是张居正扶小皇帝上马,喜气洋洋的完成了典礼。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京师煤市口大火的恶劣影响已经慢慢展现,煤炭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两百文一斤,外城百姓家中已经开始断炊,晨钟敲响的时候,煤市口终于有了煤,但是价格却是二百一十文一斤。 但是城门打开口,一架架没有火炮的偏厢战车开始入城,车上全都是煤,每辆车上挂着一个牌子,八文一斤,这些偏厢战车就是王崇古请的外援,他怕自己放煤,集散的经纪买办,不买他的平价煤,让京营军士代为贩售。 八文一斤,量大管饱。 朱翊钧站在文华楼上,用千里镜四处查看,看偏厢战车入城,还让王夭灼一起看热闹。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朱翊钧坐在文华楼的太师椅上,朝阳洒在了他的脸庞上,阳光灿烂。 京师开始放煤,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根本不敢拦截京军入城,走街串巷,这就让煤直接入了百姓家中。 “陛下,缇帅请求觐见。”张宏和小黄门耳语两句,俯首说道。 “宣。” “陛下,逆贼朱国成已经交待,是驸马都尉许从诚所为,臣请陛下诏书拿人。”赵梦祐直截了当的说道。 朱翊钧听闻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昨夜就听说朱国成被捕,今天就有了结果,北镇抚司衙门的五毒之刑,绝对不是常人能够顶得住的,甚至不需要动用五毒之刑,只要拿到解刳院里参观一下,九成九的人,都会直接交待的一干二净。 万历四年十二月十八日,经过十多日的侦缉,案件的幕后指使,已经查明。 朱翊钧从张宏手中拿出了诏令,上面只需要填名,他将许从诚的名字填上说道:“嗯,很好!朕很高兴!速去拿人,可不能让他自杀了。” 朱翊钧又拿出一本早就准备好的诏书,这是让刑部出驾贴的诏书,缇骑办黄纸案,是对缇帅赵梦祐的一种伤害。 “朕很守规矩的!不办白纸案,也不办黄纸案,就只办铁案,朕亲自动手杀陈友仁,也是有刑部驾贴的!”朱翊钧将诏书递给了张宏,让张宏去刑部取驾贴去。 手续十分完整。 而此时的许府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连脚步都放的很轻,因为家主许从诚正在砸东西,许从诚今天也要放煤,他没有偏厢战车,但是他有经纪买办。 可是今早开始,煤市口官营八文一斤的煤完全饱和充斥市场了。 囤煤的所有商贾,都要倒霉,他们高价囤积的煤,一文不值,而且城中还有三千步营在城中,根本容不得任何阴谋的手段。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王崇古哪来的那么多煤炸!大雪封路十数日,他每日放煤,哪来的那么多煤!”许从诚面色通红,面色狰狞的怒吼着,他到现在都不相信,城内居然已经被廉价煤给填满了。 这次损失超过了五十万银,把他这些年的家当,赔的一干二净。 “绝不抛售,等!等着,我就不信,王崇古真的有那么多煤,可以填满整个京师所需!”许从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认定王崇古不会有足够的煤炸,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制造一种京师不缺煤炸的假象。 只要沉得住气,哪怕是不能大赚特赚,少赔一点钱,也是可以的。 “老爷,偏厢车的煤根本不限量,谁都能买…”管家小心提醒着许从诚,低声说道:“王崇古准备了三亿斤煤,够用了。” “多少?!西山煤局刚刚筹建不到一月,哪来的那么多煤!”许从诚猛地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大司寇从领了西山煤局后,就从山西运了不少的煤入京,山西多煤。”管家终于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说完整了。 筹办西山煤局的过程中,王崇古从山西调运了不少煤入京,再加上西山煤局的采挖,这便攒了这么多。 “啊?哦。”许从诚眉头一皱,想起来王崇古是山西人,是晋党核心人物之一,甚至年迈的葛守礼致仕后,王崇古就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有这个人脉,调运这么多的煤炸入京。 许从诚眼睛越瞪越大,突然脚下一软,瘫在了地上。 一切的积蓄,都毁于一旦了。 门房匆匆跑了进来,惊恐万分的说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缇帅赵梦祐和刑部右侍郎翁大立,带着二百缇骑围了许府,已经到前厅了!” 翁大立是来送驾贴的,不是来阻挠办案的。 外戚谋求暴利的事儿,要是展开讲,能讲几天几夜,书里就挑选了几件离谱的事儿,明朝的外戚都不怎么靠谱。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 自作孽,不可活 翁大立其实是来看热闹的,他和缇骑们的侦破方向发生了偏差。 按照过往的命案来看,熟人作案的概率超过八成,也就是说一个命案,如果真心想要破案,可以在死者周围八成的人中间去寻找,而且在很多穷民苦力之间,熟人作案的概率会超过九成。 翁大立作为刑部右侍郎,周世臣命案中,在查到了侍女荷花和屠户卢锦有染后,自然而然的就得到了屠户卢锦就是凶手这一结论。 周世臣的祖上很是显赫,是宪宗皇帝生母皇太后周氏的弟弟周寿,到了万历年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家里拥有庆云侯、长宁伯两个世袭爵位,而宪宗生母周氏在弘治年间做了十七年的太皇太后。 孝宗朝的外戚争斗,也主要集中在太皇太后和皇后张氏两家。 周世臣祖上也阔过,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周世臣的日子已经过的很是艰难了,如果周世臣不赌,他凭着世袭锦衣卫指挥的俸禄,不能说生活多么惬意,但至少能活。 周世臣的发妻死后,周世臣无力再娶,就和侍女荷花在一起,生活也算不上奢靡,荷花心中有怨恨,联合奸夫杀人,而奸夫还是个屠户,一切都那么的合理。 因为涉及到了煤市口大案,缇骑介入,四处缉拿,最后把幕后真凶给挖了出来。 按照大明惯例,其实可以让驸马都尉许从诚自杀,以成全亲亲之谊,但是缇骑们还是将许府重重包围,将许从诚缉拿归案。 “你们这群狗腿子凭什么抓我!我是陛下的姑父!我还抱过陛下,你们这群鹰犬,滚出我的家!”许从诚听到了动静,立刻来到了前厅,愤怒的咆哮着。 赵梦祐看着面前的人,陛下为了大明振奋,付出了多少心血,很多事在赵梦祐看来,天生贵人的陛下,根本没必要去做,可是作为天眷,许从诚不配合陛下振奋也就罢了,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为非作歹,胡作为非。 陛下开西山煤窑之事,费了多大的功夫,和朝臣们斗了一轮又一轮,陛下是在没事找事吗?不是为了让京畿百姓喘一口气吗? 许从诚不体陛下振奋之意。 他挥了挥手说道:“带走。” “赵梦祐!你等着!你不得好死!”许从诚被摁下的时候,愤怒到了极点,他可是皇亲国戚! 大明处置皇亲国戚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嘉靖年间处置张家兄弟二人,手段比这个还要酷烈的多。 当皇亲国戚不能成为皇帝的帮衬时,就要下决心剜除这块腐肉。 王谦帮着父亲放煤,对这件案子一直很留心,看到许府门前纠集了一群锦衣卫的缇骑,看到许府被破门,看到许从诚被羁押,便露出了一抹笑意,继续去查看放煤事儿了。 其实王崇古在放煤的时候,就发现了丧心病狂的许从诚在聚敛煤炸,哄抬煤价的举动,但也只能怀疑,不能动手,事涉陛下的姑父,即便是陛下一再表现出自己不会姑息,但王崇古是万万不敢赌的。 徐文壁提醒过陛下,这件事只能陛下亲自处置。 皇明祖训定皇亲国戚只能皇帝责问,这是基于上下两个层面去考量,下面查办之人,多少不敢更深入的查问,万一涉及到了皇帝本人呢? 朱翊钧下旨,抓了许从诚,将家中一应佣奴、马夫、管家等收押,开始徐行提问。 这个案子,一定会办到过年后了。 刚把许从诚家里给抄了,朱翊钧就收到了另外一个姑父请求觐见的奏疏。 朱翊钧一共有两个姑父。 嘉靖皇帝八子只有一人有后代,那便是隆庆皇帝,嘉靖皇帝的公主五个里面,只有两个有后人,一个是宁安大长公主,一个是嘉善公主,而许从诚尚的是嘉善公主。 宁安大长公主朱禄媜,带着驸马都尉李和,进宫朝见,先是去慈宁宫觐见李太后,李太后以煤市口大火案为外廷要案,妇人不便出面为由,没有接见皇帝的姑姑和姑父。 朱翊钧在许从诚被捕三日后,才在文华殿偏殿召见了驸马都尉李和、英国公、定国公和成国公、迁安伯戚继光、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刑部尚书王崇古、大理寺卿陆光祖和都察院总宪海瑞、葛守礼。 一边是勋戚,一边是文官。 如果从官阶上来看,左边勋戚这边,大部分都是超品,驸马都尉为五品,而右边最高为一品、从一品。 首先是由缇帅开始奏禀案件的整个过程。 缇帅赵梦祐十分郑重的说道:“驸马都尉许从诚在三月初,开始指使奸猾之徒,对周世臣设局,让周世臣把家中仅剩不多的资财,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下了一千五百两的赌债,为了还赌债,周世臣百般周转,仍然无法还清,到了今岁冬,许从诚遣佣奴蛊惑周世臣纵火。” 周世臣嗜赌成性,但是仗着当年太皇太后的威风,家里还是有些底蕴,但是在赌局中,被当成猪给宰了,还骗的周世臣负债累累,有赌庄、佣奴、鼓噪赌徒等全被抓获,书证是周世臣亲自写的欠条,而物证是周世臣抵押到赌庄的一件世传赐服。 之所以说周世臣被宰了,其实除了他还有很多人,一样被宰了,不是孤案。 赌庄里的庄家,太了解赌徒们了,总是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把人骗到倾家荡产负债累累的地步。 人证物证书证,铁证如山。 赌庄的庄家都是城中奸猾之徒,大多数托庇权豪之间,做着各种违法的勾当,按照大明律和皇明祖训,开设赌庄斩首,坐到赌桌前,就砍手,但是托庇于驸马都尉、勋贵、大臣,则可以明目张胆的进行了。 “十二月初三,大盗朱国成找到了周世臣,询问周世臣愿不愿意干票大的,周世臣迫于赌债,一不做二不休,前往煤市口大街放火,根据侍女荷花和佣奴王奎供述,到这时,周世臣仍然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为他设局,但是为了银子,前往纵火。”赵梦祐呈递书证,周世臣被当成猪给宰了,而且是宰了两次。 “值得注意的是,周世臣并没有得到朱国成所承诺的银子,一千五百两,驸马都尉许从诚,从来没想过要付这个钱。” “按照大盗朱国成的交待,纵火应该是五人分头纵火,朱国成和他的三个弟兄,实知罪孽,不敢前往,周世臣单独纵火,纵火案后,朝廷缉拿坚决,朱国成惧怕,想寻驸马都尉许从诚商议,但只能见到佣奴赵时殷。” “朱国成杀周世臣,而佣奴赵时殷安排朱国成逃亡,最后被缇骑所缉拿。” 赵梦祐讲完了案件整个过程。 皇帝的另外一个姑父,驸马都尉李和,听完了赵梦祐所言,眉头稍皱的说道:“这家大业大,免不了有些蛀虫,许府经营煤窑,下面一些个掌柜的,为了讨好家主,为了赚点钱,做些脏事,怎么能说是驸马都尉许从诚指示的呢?” “没有人证物证书证,来佐证许从诚指示,如此断定,都是许从诚图谋,如此剥皮见骨的断案,戚畹难服。” 驸马都尉李和的意思是:许从诚明明干干净净,朝臣们不要污蔑皇亲国戚! 这些案件真的串联在一起,那也不是驸马都尉许从诚干的,而是下人们为了讨好主上,才做了违法之事。 朱翊钧看着驸马都尉李和,同样为驸马都尉李和必须要想发设法的、尽力去保全许从诚,许从诚死,下一个怕就是他李和了。 但是太后和皇帝的态度,又非常明确,太后避而不见,皇帝在外臣在场的时候宣见李和。 这让李和非常的被动。 赵梦祐再次开口说道:“启禀陛下,有许从诚的侍女、管家人证,可以证明上述诸事,皆出自许从诚本人指示,有许府账本书证,上面有许从诚本人的亲笔书押,对于赌庄、哄抬煤价等事,许从诚一清二楚,有孝宗朝太皇太后赏赐周府宝物若干,可为物证。” 三天,赵梦祐就将涉案之人的嘴撬开,并且将证据链完全补足,骆思恭有很神奇的掘地三尺的本事,把一切藏起来的物证挖了出来。 李和嘴角抽动了下,看向了三个国公爷,三位国公根本不帮腔,这个案子说到底还是西山煤局筹办的矛盾和冲突,在西山煤局筹办之前,皇帝就把三位国公叫到了这个偏殿,三位国公早就选择了投降。 “屈打成招而已。”李和仍旧嘴硬的申辩了一句。 张居正看着李和开口说道:“这案子历历有据,行之者一信实而已,事涉天眷岂可怠慢轻诬?” 张居正的意思很明确,若是李和要为许从诚辩护,要换个角度,说许从诚不知道,这个角度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为了把案子办好,皇帝甚至去刑部拿了驾帖才开始抓拿许从诚。 李和拿着案卷看了半天,最终选择了放弃了许从诚不知情的抗辩,因为许从诚他真的知情。 简直是个蠢货! 在案卷里记载了一件事,在九月份,许从诚从周世臣手里得到了孝宗朝太皇太后御赐玉珠一对,还专门拉了一帮人来鉴宝,附庸风雅吟诗作对,留下了一本集序。 实在是让李和不知道如何继续抗辩,这许从诚太蠢了。 许从诚硬扛朝廷明旨,本身就很愚蠢。 “陛下,臣请以亲亲之谊,宽宥一二。”李和换了个角度,亲亲之谊,毕竟是陛下的亲戚。 朱翊钧则语重心长的说道:“先生为破大明姑息之风,考成法、清丈法、还田法,得罪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事?这姑息之风好不容易才止住些许,至少不敢明面托庇,大明稍有振奋之意,姑父的意思是让朕姑息驸马都尉许从诚吗?大明不能振奋,朕如何有颜面前往太庙,祭奠列祖列宗?” “煤市口大火,一百二十七口被活活烧死,万万斤煤炸焚毁,就因为他是皇亲国戚,朕就要私宥,那是不是地方缙绅权豪,也可以姑息私宥?天下所有的事儿,都可以私宥?” “本就是皇亲国戚,恩享国禄,不思国朝振奋,不为朕帮衬也就罢了,还铸成如此大错,姑父,此事以何理由私宥一二?” 李和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陛下的问题,京辇之下,死了一百二十七口的大案,怎么私宥? 怪就怪在,这行之者一,信实而已,很多事糊涂糊涂就糊弄过去了,周世臣、朱国成都可以做替死鬼,但是陛下就是要查清楚,最后查清楚了,皇帝的姑父锒铛入狱,这不是信实而已最大的弊端吗? “为了皇室颜面,可否准许其自杀谢罪?”李和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然不能私宥,死的体面一点,斩首示众,实在是有损皇帝威严,毕竟小皇帝年纪还小,若是菜市口斩首,怕是张居正威逼主上,绝对逃不过去,反攻倒算的时候,也是张居正这个帝师的罪责之一。 如果是许从诚被畏罪自杀,内阁、朝臣、廷臣、天眷、陛下的颜面都得到了保全。 案子毕竟还没有明文判决处罚,朝中还在商议,许从诚就自己杀死了自己,那就不能怪皇帝无情不是?既维护了新政,也维护了陛下的亲亲之谊。 朱翊钧看着李和,思索了半天问道:“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甚善。”张居正俯首说道,这是给许从诚体面,也是给朝廷体面。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今天议事,就议到这里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 “臣等恭送陛下。”朱翊钧站起身来,群臣俯首见礼。 李和站起身来,他已经尽力去维护驸马都尉的颜面了,至少没有闹到斩首示众的地步,这算是一个不错的折中的法子了。 李和回到了家中拿了二两银子,置办了一桌酒席,来到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给许从诚送亡命饭去了。 “姐夫,姐夫救我啊!我可是陛下的姑父,这些鹰犬,怎么敢如此薄待于我!”许从诚一看到李和出现,猛地扑到了牢门边,抓着牢房的门柱,惊喜而焦急的说道。 “唉。”李和示意缇骑打开牢房的大门,环视了一周,许从诚在大牢里,并没有过得很差,这可是天牢里的顶级牢房了,有床,有桌椅板凳,还有马桶一个。 “先吃饭吧。”李和坐下,将自己带来的酒席,依次铺上,将一瓶国窖拿了出来。 逢年过节,皇帝恩赏,每家一瓶陛下亲酿的美酒,小皇帝是有亲亲之谊的,但是不多,不犯事,还认这门亲戚,犯了事,那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谢姐夫!”还不知道自己命数已尽的许从诚看着一桌的美食,脸上露出了兴奋,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入监之后,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吃食没有一点油水,还是姐夫对我好。” 许从诚开始狼吞虎咽,他美美的喝了一碗酒才笑着问道:“姐夫,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李和不回答。 许从诚啃着一个鸡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鸡腿吧嗒掉在了桌上,嘴角抽动了两下,看着李和说道:“姐夫你说话啊。” “姐夫,你可别吓我啊,姐夫,你说话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一会儿。”李和这才露出了勉强的笑容说道:“你先好好吃饭。” “我就知道姐夫在吓我!”许从诚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狼吞虎咽了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就滴滴答答的流了出来,直到实在是吃不下了,他才停了下来,将酒喝了几杯。 许从诚已经知道了李和是来送行的,如果真的把他救出去了,那就不必在牢房里给他摆席了,而且吃饭的时候,李和一筷子也没动,许从诚是蠢,但是涉及到了身家性命之事,脑子也变得灵光了几分。 李和站了起来,赵梦祐带着缇骑走了进来,一个缇骑端着盘子,上面放着白绫。 “姐夫救我啊,姐夫!”许从诚跪在地上,抓着李和的裤子,死死的抓着不放手。 “自作孽,不可活啊。”李和示意缇骑将许从诚拉开,缇骑将白绫挂好,四名缇骑,将许从诚挂在了白绫之上。 自杀和被自杀没什么区别,都是自杀。 李和走出了牢房时,许从诚已经没有气息。 李和作为驸马都尉也参与到了西山窑井之事中,吉祥窑、德胜窑、公善窑、普水沟窑都是他家的煤窑,京师百万烟火之煤,尽取于西山,大家都做,李和自然也做,但是李和对朝廷的政令,也是不断的审视。 李和做人做事,向来讲究让风吹一会儿,看看政令的效果如何,再做打算。 陛下在西山煤局的筹办诏书中写的很清楚,势要豪右可以将手中煤窑交给煤局统一进行采挖,同样也可以继续照旧采挖。交给煤局,到时候大家就只管分红便是,而照旧采挖,不算抗旨,势要豪右依旧和过去一样的生活。 三个国公选择了投献,李和选择了照旧采挖,而许从诚选择了抗朝廷明旨,勋臣都有自己的选择,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所以李和才说许从诚,自作孽不可活。 为了谋利一把火点了煤市口,刚刚被大火弄的狼狈不堪,被赶到宝岐司居住的皇帝陛下,不恼火才怪。 煤市口大火,以许从诚自杀结束,而全楚会馆又变得热闹起来,皇帝遣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带着皇帝的亲笔手书,来到了全楚会馆宣旨。 冯保在全楚会馆门前,站在小黄门拉开的圣旨面前,开口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先生亲受先帝遗嘱,辅朕冲年,今四海昇平,四夷宾服,是赖先生匡弼之功,先生精忠大勋,朕言不能述,官不能酬,惟我祖宗列圣垂鉴,阴佑先生子孙世世与国咸休也,兹以九年考绩,着加特进左柱国,升太傅,支伯爵俸,兼官照旧,特于常典外,加赐银二百两,坐蟒蟒衣各一袭,岁加禄米百石,先生其钦承勿辞。” “钦此。” “臣叩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接旨谢恩。 “元辅先生,这封圣旨是陛下亲笔手书。”冯保特别说明,这是陛下亲手写的,不要再推辞了,皇帝圣意已绝,就皇帝那个执拗的性子,做了决定的事儿,决计不会更易。 “臣有《再辞免恩命疏》一本,恳请陛下明鉴。”张居正一共准备了四本推辞的奏疏,这是第二本。 他第一次推辞说自己德不配位,说自己入阁九年,国朝稍有振奋,但是仍然没有解决主要矛盾,说自己功劳不够,而朱翊钧的手书,则是肯定张居正的功劳。 第二次推辞的理由,张居正的意思是,完全没有必要,陛下睿哲渐开,已经能够正确行使手中的权力了,没有辜负先帝的期盼,他完全没必要领太傅职位了。 张居正还是想退休的,观星、研究算学、周游大明大好河山,是美好的退休生活。 冯保也没动地方,收下了奏疏,又让小黄门拿出了一封圣旨说道:“陛下敕书曰:安得以盛满为嫌,过执谦逊?其尚体朕至意,毋复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小皇帝预判了张居正的预判,张居正又要摸出一本奏疏来推辞,他一共准备了四本。 而冯保伸手挡住了张居正从袖子里掏奏疏的举动说道:“先生,国礼尚且三辞而就,先生要是再推辞,恐有威震主上之嫌疑。” “啊这?”张居正万万没料到,小皇帝举起了礼法的大棒,一棒子敲在了张居正的脑袋上,把张居正直接给打蒙了。 这也是张居正教小皇帝的,《礼记·礼器》曰:三辞三让而至。 就是皇帝为了表示谦让,会推辞谦让三次,在第三次的时候,选择就任,不仅仅是天子,朝中任命大臣,大臣们也要上三道奏疏谦让,就是个礼法。 三让,乃是周礼,大约就相当于结婚要先扯个证,才是合法的一样。 这个要追溯到周太王、泰伯和周文王姬昌了。 如果张居正再让,就是威震主上了,是犯了僭越之罪,这对张居正不利,对新政不利,对大明国朝不利,朝中会有言官盯着这个推辞的举动,再次掀起一轮弹劾。 “臣受之有愧。”张居正面朝皇宫方向再拜,只能接下了任命,大明处处都是回旋镖,这都是他给陛下的牌,陛下全都打回来了。 冯保乐呵呵的将印绶交给了张居正,而后回宫去了。 冯保、张宏、徐爵,都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对皇帝十分了解,陛下也就跟张居正打打牌,跟其他人都犯不着打牌。 朱翊钧在陷入了忙碌当中,因为要过年了。 除了日常的操阅军马,朱翊钧还开始了家访,头天晚上从京营的名单里随便挑选几个亲眷,第二天突击家访,询问京营将士家中难处,并且记录在册。 他抽空又去了彝伦堂,讲了一堂算学课,讲的内容已经从四次内插法扩展到了普遍插值法,而且还把差生家长召见了一遍,监生一万多人,一年了,十二次月考累计分数低于12分的监生一共有十四人,在京的有七人,朱翊钧将其父母叫到皇宫里,月考平均考一分,是厌学,还是厌学,还是厌学? 在腊月二十四,毛呢官厂准备过年休沐的时候,小皇帝在休沐前的最后一天,到了毛呢官厂,接见了匠人的所有大把头,让大把头讲一讲自己遇到的困难,提一提官厂的意见。 结果全都没有任何的意见,全都在歌功颂德。 “王卿,这是提前打了招呼不成?”朱翊钧对这个没有意见非常不满,对王崇古提出了批评。 王崇古想了想摸出了一本官厂志书,递给了张宏,无奈的说道:“陛下容禀,臣都不知道陛下要来,怎么可能提前打招呼?大把头们,震怖天威,不敢言语而已,平日里,可是没少提意见的。” “这是今年大把头们意见条陈汇总。” 朱翊钧翻开看了看,里面的内容主要集中在涨薪、饭堂改善、工场环境改善、机械改良等等方面,朱翊钧兴致勃勃的看完了这本意见条陈,笑着说道:“朕就说没了大司寇,这官厂办不下去,大司寇办事得体,朕甚是欣慰。” 只有自上而下,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不可能长久,而工匠们通过大把头们,阐述自己的想法,是件好事,王崇古愿意看这本意见条陈,还愿意解决,那更是好事中的好事。 聚敛兴利之臣的王崇古,最擅长的就是做事,提高生产积极性。 “臣领皇命办差,自然是尽心竭力。”王崇古满脸的笑容,赶忙俯首谢皇帝是盛赞。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发现匠人们最厌烦的便是瞎指挥,外行督领内行,的确是容易出这个瞎指挥的问题,盲目的制定目标,为了这个盲目的目标,所有人牟足了劲儿却达不成目标,却被罚俸,这是一种常见的朘剥手段,是万万不可取的。” “大司寇陪朕去永升号毛呢厂看看。” 明朝对勋贵外戚的私宥情况很严重,但是在历朝历代中,私宥的现象,并不普遍。八辟八议的执行,完全看皇帝的心情,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想说,不敢说,不能说 “大司寇知道朕为何执意让先生胜任太傅吗?”朱翊钧看着王崇古问道。 张居正本人都非常奇怪,皇帝为何这么执着于给张居正加官进爵,尤其是现在要以太傅领伯爵俸禄,这明摆的要给张居正封超品伯爵,张居正不要,皇帝还要硬给。 甚至搬出了礼法的回旋镖,来办这个事儿,那么王崇古怎么看这件事? 毕竟推拉了这么久。 王崇古思考了许久俯首说道:“元辅乃是非常人,有非常功。” “谈一谈何为非常人吧。”朱翊钧在前往永升号的路上,闲着也是闲着,就聊一聊张居正的选择也不错。 “这个是可以谈的吗?”王崇古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这是碰都不碰的话题,解构张居正本人,被张居正本人知道了,恐怕不得善终。 “先生知道也无碍,既然走到了台前做元辅,那就必然会被人打上一个个的标签,被人评头论足,这有什么不能谈的,天下臣民,莫不是在背后议论朕,连那茶馆的柱子上,都写着勿谈国事。”朱翊钧笑着说道。 作为政治人物,张居正被无数次谈起,朱翊钧也好奇王崇古到底是如何看到张居正的。 “元辅乃非常人,臣这么说,主要有几个原因。”王崇古其实不愿意教坏小皇帝,万一小皇帝和张居正讲筵的时候,发表了什么不当言论,王崇古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但是陛下在问,王崇古就不得不回答皇帝的提问,既然要讲,那王崇古就会鞭辟入里的深入分析一个人,告诉皇帝应该如何看人。 王崇古停顿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元辅出身世袭千户,这个千户的身份自然比穷民苦力要好一些,不过在兴文匽武滚滚大势一百五十年之下,千户既无统兵,也无俸禄,元辅的父亲还是个生员,多年参考未能中举。” “大司寇以为看人先看出身不成?”朱翊钧眉头一皱,颇为不喜的说道。 王崇古点头,他知道皇帝不喜欢这个看出身的说法,但他还是要说,要么不谈,要么就往深入去谈,浅尝辄止,根本就是在蒙蔽君上,作为一个在做事的时候,讲究上下矛盾的王崇古,在对待皇帝这件事上,总是很有恭顺之心,责难陈善,应言尽言。 王崇古继续说道:“臣诚知其谬,但人之生性不同,有不世英才明珠蒙尘,也有庸碌之辈窃据高位,元辅先生出身并不是簪缨之家,但是其冬寒抱冰,夏热卧火,悬梁刺股十年苦读,一朝金榜题名,鲤鱼跃了龙门。” “臣说元辅乃是非常人,这就是非常之一。” “臣窃以李乐旧事为例。” 朱翊钧笑着问道:“大司寇还敢提李乐的事儿,当初长城鼎建,那么大个窟窿,还是李乐给大司寇给捅出来的,大司寇因为宣大长城鼎建的窟窿,被迫回到了宣大,堵了这个窟窿。” 王崇古倒是满不在意的说道:“臣没什么不敢说的,若是常人看,李乐的确是臣的生死仇敌,毕竟臣贪到肚子里的银子,又吐出来了,把这个鼎建的窟窿给堵上了,但是从臣的角度看,李乐大抵是臣的救命恩人,若非堵上了这个窟窿,怕是臣现在早已经是冢中枯骨了。” “若是以矛盾说论之,族党和朝廷,甚至说是跟陛下争夺威福之权的矛盾,在万历元年,还没有充分激化,在那个时候,臣就在一个岔路口上,人活一世,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能够找补过去的错误,是一件难能可贵之事。”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这人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乐在全晋会馆答应的好好的,还要了两个胡姬作为自己的外室,这怎么看,都怎么像是已经开始同流合污,可李乐真的是光吃不练,该阅视,那是一丝不苟。 王崇古心里怕是要把李乐给恨死了,如果想法能杀人,李乐早已经被千刀万剐了,王崇古这么些年赚的钱,全都掏出来堵窟窿了,王崇古不恨才怪,但是王崇古不能让李乐出事,李乐一旦出事,王崇古就是第一嫌疑人。 所以王崇古只能什么都不做。 当然,王崇古从矛盾说的角度出发,说李乐的检举让他有了一次后悔的机会等等,不过是读书人的说辞而已。 “复古派、古墓派,他们迂腐、冥顽不灵、固执,陛下,认为他们都是蠢货吗?”王崇古问出了一个问题。 王崇古之所以提到李乐,李乐是隆庆五年进士,如果李乐不是张居正的门生,会如何选择? “自然不是。”朱翊钧十分肯定的说道,就朱翊钧见到的所有朝臣,他们没有一个愚蠢的,大明读书人将近一千多万,而每三年一次恩科,一科不过三百人,一年平均不过一百人。 朝堂上没有一个人是愚蠢的。 这是朱翊钧非常肯定的事实。 王崇古见陛下如此肯定,心道果然如此,陛下虽然年龄小,但是绝对不好糊弄,他继续说道:“元辅能以普通的家境,一路考到皇极殿,成为二甲第九名,馆选庶吉士,是非常之人,必然是天资聪颖,我大明进士,皆是如此。” “他们很聪颖,他们对朝堂上的问题,知之甚详,但是他们不能说,也不敢说,更不想说。”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一脸不解的说道:“哦?不能说,也不敢说,更不想说,为何不想说?那些个言官们,整日里泄泄沓沓,怎么就是不想说了呢?” “明知道大明朝这么烂,就让他们一直这么烂下去吗?” “对,明知道朝局已经糜烂如此,只能让它一直这么烂下去!因为根本没有别的选择!”王崇古非常确信的说道:“为什么不想说?” “臣是大明刑部尚书、太子少保,可是脱了这身华袍,臣不过也是个读书人,是个在边方和北虏争利的商贾,与常人有何不同?但正是有了这身华袍,哪怕是这袍子已经满是虱子,哪怕是官帽带的已经满头的痱子,臣也不想脱了这身华袍,摘了这官帽。” “这身华袍和官帽,就是官身,就与常人不同。” “拼了命的终于考中了进士,不就是为了这身官袍?国朝糜烂的原因,所有人都清楚根源所在,但是就是不想说。” “以贪腐为例,别人都贪了,我刚当了进士,我跟着一起贪就是,为什么要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对自己有利吗?显然没有。” “所以不想说。” “大司寇所言有理。”朱翊钧停下了脚步,站在永定河畔的桥上,看着河面的冰凌,沉默了很久,才认可了王崇古的观点。 科举,是大明实现阶级跃迁的通道,一千多万人在里面卷,卷到皇极殿参加殿试的不过三百人,到了殿试,已经完成了阶级跃迁,从小民变成了青天大老爷。 在实现了阶级跃迁后,背叛阶级的代价是极为昂贵和沉重的,而且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为了自己的阶级张目,理所应当。 你元辅不拿,次辅怎么拿?内阁不拿,廷臣们怎么拿?廷臣们不拿,京堂怎么拿?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不想说,因为那在背叛阶级,但是张居正想说,考中进士,就开始说,到了嘉靖三十二年,甚至骂到了道爷头上,说道爷专事焚修,不顾朝臣。 “为何不能说呢?”朱翊钧继续问道,不想说,是不想背叛阶级,更是谋求私利,那么不能说呢? 王崇古其实已经想要停止深入讨论这个问题了,他只想说看人,没想到话赶着话,已经说的这么深入了。 “不能说,因为说了会死。”王崇古言简意赅的总结道:“已经成为了肉食者,却要背叛肉食者们,必然付出惨痛的代价。” “臣仍然以贪腐之事为例,贿政姑息之弊,人人皆知,可人人贿政,连戚帅都要拜在元辅门下,何也?陛下身居九重,这为官之道,贪腐横行之时,一个官员连不贪都很难做到,更别说杀贪腐之风了。” “如果别人都贪,他自己不贪,那他就是所有人的敌人,因为他跟其他人不一样。” “能独善其身者,又有几人,李乐为元辅门下,都躲不开,避不了,只能曲意奉承,暂且答应下来。”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就像海瑞一样,泼脏水泼不进去,就给海瑞升官,逼他无事可做,逼他致仕?” “就像海瑞那样。”王崇古略微犹豫了下,才赶忙说道:“陛下,臣嚼这个舌头,不是为了给贪官寻求合理之处,只是说这官场腐败横行,贪腐则万事败坏,万事不可期其能行。” “不除姑息,不可能查贪,高拱杀贪腐之风,杀着杀着,只能有选择的杀,晋党不能碰,因为他要姑息晋党,这样反贪,是没有什么成效的。” “朕已经清楚了为何不想说,不能说,那为何不敢说呢?”朱翊钧思索了下,还是继续询问。 “不敢说,言官们一说就是今日之朝堂,满眼污秽,贪腐横行,但是就是不谈具体谁在贪,何也?”王崇古端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陛下继续前行,桥上太危险了,万一陛下在桥上落水了,王崇古好不容易保住的命,就又没了。 “为什么不谈具体呢?因为一谈到某个人贪,就要说到某人某事,就得查这笔银子的来龙去脉,这顺着藤就会摸到瓜,这查着查着就查到了不能查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人背后到底撑着多大的伞,有多硬的后台。” “所以,可以谈贪腐,不能谈具体。” “这就是不敢说。” 王崇古的话说的不多,但是句句都是总结到位的精髓,他其实有个现成的例子,刚刚自杀死掉的许从诚。 煤市口大火案,不能查,查着查着就查到了皇亲国戚的面前,到时候皇帝一看奏疏,免不了会想:哎呀,今天有个下头朝臣说,朕的姑父贪腐,天下都是老朱家的,老朱家拿点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咱家的亲戚拿点,怎么了!这下头朝臣,真(物理)下头。 “所以元辅想说,敢说,还会说,他不仅说,他还做,所以,他是非常人也。”朱翊钧不住的点头。 王崇古讲的是官场的生态。 相比较王崇古和张四维,张居正更可怕,这就是李乐不敢背弃的原因,绝大多数的朝臣们,都不想、不能、不敢说。 这是张居正第二个异于常人的点,他不仅说,他还做。 “所以元辅他厉害啊。”王崇古作为挨过张居正铁拳的人,深有体会的说道。 王崇古怕张居正,但是他更怕皇帝,皇帝这个人比张居正还要激进,很多事可做可不做,陛下都要做,监生们的算学月考十二分以下,被陛下直接叫了家长到文华殿偏殿觐见,这其实不用做,监生不好好学算学,自然会被科举所筛选淘汰,但是陛下就是要做。 这就是皇帝,还是张居正更激进一些。 但张居正和皇帝都有一个鲜明的特征,若是权豪缙绅们,老老实实,不找事,不阻挠新政,陛下才懒得理会,以张四维为例,致仕了在家躺着,穷奢极侈,皇帝也犯不着巴巴的跑到蒲城去拿走张四维和他同党的脑袋去。 “那先生还有什么异于常人的非常之处吗?”朱翊钧再问。 “那就是反腐了,元辅也拿钱,这就是隆庆六年六月之后,朝中不断有人鼓噪请海瑞回朝,元辅派人查看海瑞是否能用,得知能用而不启用的缘故,臣本以为元辅不会反腐,却是看错了。”王崇古又说到了第三个非常之处,就是反腐。 考成法杀姑息之风,现在海瑞这把神剑开始杀贿政之风,是王崇古完全没有料到的,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从皇帝下旨诏海瑞回朝那一刻,张居正已经料到了陛下要杀贿政之弊,而后还把高拱给请到了朝中奏对,高拱最大的政绩除了俺答封贡,就是反腐,显然是在一步一步的潜移默化的推进着杀贪腐之风的进程,时机到了,就开始处置。 这个时机就是姑息之风渐止。 王崇古也见识到了皇帝振奋的决心,宁愿姑父在天牢里被自杀,也要把除姑息进行到底,这是对张居正新政的最大支持。 非常之人,有非常之功,今日之大明的蒸蒸日上,和张居正这个非常之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张居正能做到,又跟当下的社会环境有着莫大的关系,大明已经走到了几近于穷途末路的地步,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 “那大司寇呢?是非常之人吗?”朱翊钧停在了永升号的牌额之前问道。 王崇古摇头说道:“臣就是个聚敛兴利的小人,臣从来都不信君圣臣贤那一套,臣子若是有用,君自然用,臣子若是没用,君自然不用,臣子贤与不贤,还不是看对主上有没有用?” “陛下要做事,就要用到银子,那臣能赚银子,那陛下就用臣,臣就贤。” 王崇古对君圣臣贤的君臣道德论根本不赞同,他更赞同功利论,人最怕其实是一点用也没有,给陛下当官,做不了事儿,那就是最大的不贤、无德。 “大司寇妄自菲薄了,过分看轻自己,大司寇今日这番话语,已经是非常之人了。”朱翊钧还是很肯定王崇古的能力的,他真的能赚钱。 “到了。”王崇古站在了永升号毛呢厂,想起官厂的种种,不由的挺起了胸膛。 毛呢官厂就是他的骄傲,他的立命之本,但凡是威胁到官厂的人和事儿,他都会露出自己的锋利的爪牙来。 居然有腐儒要求放弃大宁卫以安边方,与虏修睦,修个腚眼子的和睦,王崇古必然要啐一口,放弃了大宁卫,哪里来白土! “这永升号毛呢厂,就是个学堂。”王崇古带着小皇帝阐述着永升号的定位,匠人学堂,这里最多的就是妇孺,成年男丁很少。 “哦?详细讲讲。”朱翊钧一愣,这也是他第一次到永升号,永升号的盈利全都归慈宁宫取用,皇帝不管这个账目,李太后和陈太后分这个账。 永升号的名字不是永生的谐音梗,而是和永定毛呢官厂对岸而建,故此得名。 王崇古带着皇帝参观着永升号羊毛官厂,在最初的分工设计里,这里就没有其他的分工,他解释道:“这里没有羊毛清洗的工场,也没有染色工场,只有织造工场,从官厂和周围的穷民苦力手里拿洗干净的羊毛纺线织布,所以都是妇孺,主要就是照顾官厂的工匠的孩子。” “给这些孩子一个读书的机会。” “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要成全太后美名,第二则是为了长治,给匠人孩子们一个读书的机会,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任何新政都应该有一个坚定的群体来支持,而现在元辅先生的新政,在打击权豪的时候,却没有捏合一个新的集体出来,来支持和簇拥。” 王崇古逐渐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陛下让他干毛呢官厂的根本目的。 朱翊钧露出了个笑容,乐呵呵的问道:“大司寇要是怕了,就上致仕的奏疏,之前刑部尚书王之诰离朝,朕就应了,怕不是耻辱,任谁都怕。” “臣倒是想退,但是臣不能退,退一步就是死。”王崇古看着陛下的笑容,由衷的觉得害怕,陛下从一开始就清楚的知道,督办毛呢官厂,必然会出现一个簇拥新政的集体来! 大司寇并不想冲锋陷阵,但是他发现自己干的事,也是在冲锋陷阵,而且冲在最前面,但是他退不得,陛下不杀他,贱儒也要杀他。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是不经意间上了皇帝的当,上了这个贼船,不是每个人在上贼船之前,就知道自己上的是贼船,这还是得怪张四维,当初张四维非要联合吏部尚书张翰,把在宣大享乐的王崇古给抬回朝堂来。 自那时起,王崇古就没有选择了。 “大司寇还是不怕他们。”朱翊钧负手向前而去,王崇古不怕贱儒,他怕皇帝,怕皇权的生杀予夺,最怕的是自己没用,一旦不能聚敛兴利,必死无疑。 朱翊钧眉头一皱,看到了前面一个人影,他看清楚了人的长相,便对身边的冯保问道:“那人是燕兴楼的孙七娘?” “回陛下的话,是刘七娘。”冯保确定的回答道,徐爵把刘七娘安排到了永升号毛呢厂,而这个女人在人群里是比较显眼的,毕竟身段和打扮都摆在那儿,比较突兀。 刘七娘在楼里长大,肤色都比旁人要白一些。 “叫来回话。”朱翊钧笑着说道。 王崇古知道皇帝的习惯,到哪里都愿意和小民接触一下,不愿意被蒙蔽,哪怕王崇古吹得天花乱坠,小皇帝也要派缇骑询问,甚至还要亲自询问。 天子本多疑。 刘七娘并不知道来的这帮人究竟是谁,看不懂这个仪仗背后的寓意,更加不清楚王崇古那个有蟒纹的鹤氅,到底什么意义,但是她清楚的知道,来的是大贵人。 “见过贵人。”刘七娘磕了个头,这是救她出楼的大贵人。 “嗯,免礼。”朱翊钧的笑容很有欺骗性,他笑着问道:“怎么不叫小郎君了?” “当时民女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饶命。”刘七娘吓的一趔趄,作势又跪,朱翊钧示意不必多礼。 “咱就是路过此地,你在这里可还能待的惯?”朱翊钧也不称朕,而是称呼咱,这是老朱家的习惯自称,白话文里的圣旨里,这个自称十分常见。 “还好,赚的不多但是留下的多。”刘七娘见贵人不打算怪罪,便起身回话,她能从燕兴楼出来,这个贵公子就是救命恩人,人很难摆脱自己生活环境去看待问题,但刘七娘却知道,楼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朱翊钧开始询问这永升号毛呢厂的种种,越听朱翊钧脸上的笑容越是灿烂。 “过年前,大司寇这工钱结清了没?若是没结清工钱,咱是张先生的门生,能跟张先生说得上话,让张先生收拾大司寇。”朱翊钧看似开玩笑的问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大司寇有没有把工钱发下去。 刘七娘这才恍然大悟,这贵公子居然是当朝首辅的门生,那这么有权势,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刘七娘一听忙不迭的说道:“结清了,还多给了五分银,算作是过年银,能割五斤猪肉了,大司寇可是个大善人咧,民女还听说,他在西北的名声可好了,前几年,他安顿了十几万的百姓,人人都念他的好。” “入了这毛呢厂,才知道,大司寇的确是大善人,前段时间还给工场,加了个地火,便不会冻手冻脚冻耳朵了。” “哦?地火吗?带咱去看看如何?”朱翊钧一听,便来了兴趣,让刘七娘带路,看了看王崇古没有提到的工场环境改善,这也是大把头提的意见。 地火,其实和盘土炕的差不多,就是得烧煤,烧煤的时候也烧水,灌到汤婆子(暖手宝)里面,用来暖手,这手暖了,自然工作效率就上来了,工作效率上来了,这利润不就来了吗? 王崇古向来是懂聚敛兴利的。 “极好极好,给清了工钱,已经很好了,再多给过年银,那是更好,这还给烧火炕,灌汤婆子,那就是更好了。”朱翊钧看着王崇古不吝惜自己的赞美。 张居正已经反复告诉了王崇古,他是自救,不是皇帝私宥,或者张居正说情,只有王崇古没意识到这一点。 西北那十九万的失地佃户游坠小民,只要还被安顿着,那王崇古在朝中就倒不了。 安民之功,就是天功。 王崇古恨不得给刘七娘磕一个,这简单的几句话,至少能保王崇古一年的命。 刘七娘握了握袖子,最终是没把东西拿出来,她其实从被救出来之后,就打定主意,等到再见小郎君的时候,一定要好生感谢,所以她用自己织造的毛呢做了一个汤婆子,就是想再见面的时候,感谢小郎君。 这倒是见到了,可是她这才发现,小郎君真的什么都不缺,她的感谢是那么的无足轻重,精纺毛呢那般贵重,这小郎君披着一件很合身的大氅,不逾越,也是刘七娘察言观色的本能。 再见到小郎君,刘七娘仍然不知道小郎君为何要救她,她的确有点姿色,不过对于这样的贵人而言,什么样的国色天香,都能寻得见。 朱翊钧问完了自己的问题,离开了官厂,今日份的视察结束了,离开的时候,他看了到了站在河边送别的刘七娘,还挥了挥手,合上了车窗。 回到宫中后,朱翊钧对冯保说道:“冯大伴费心了,朕又不是饥不择食之人,不必再让她耽误了,愿意嫁人就嫁人。” 朱翊钧知道冯保为什么要刘七娘安排进永升毛呢厂,明英宗当初和臣子争抢女人的事儿,朱翊钧也读到过,大伴们不得不谨慎对待。 刘七娘说是花魁,才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宪宗皇帝宠爱的万贵妃,比宪宗皇帝大了十七岁。 朱翊钧回到了京师,先去了文华殿,把没有批完的奏疏批完,才到文华殿偏殿,王夭灼已经等了许久,今天是固定弹奏乐曲的日子。 皇叔朱载堉还在努力。 朱载堉还是希望通过熏陶,能熏陶出一点皇帝的音乐细胞出来。 朱翊钧确实没有音乐天赋,他看着王夭灼的脸,再想到宫里的规矩,就是愁云惨淡。 临近大婚了,要学礼仪,小皇帝对礼教森严这四个字的认识,理解的更加清楚了。 如果王夭灼做了皇后,那朱翊钧每次临幸正宫,都要奏闻皇太后,皇太后转懿旨至坤宁宫,正宫皇后必须推辞,皇太后以宫中有事殷繁,请驾幸他宫为由再下懿旨,而后皇帝要表达自己坚定的临幸意愿,这皇帝才能去坤宁宫。 到这一步还不算完,正宫皇后侍寝,还要把嫔妃们召集到坤宁宫,冠服趋正,常候大燕行礼,奏乐三鼓,妃嫔退,才开始人伦大事。 朱翊钧十分明确的表示反对!他要同房自由! “陛下,妾身弹的那么难听吗?”王夭灼略显有些气恼的说道。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奇观兴国,大建安邦 王夭灼撩动了一下头发,自己日后的夫君,平日里听曲也就是走神发呆,现在直接到了嫌弃的地步,这让王夭灼感到非常的无力,朱载堉的艺术熏陶的任务,实在是太难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完成这个任务。 “不是,朕在想别的事儿,你最近没有学规矩吗?就那个规矩。”朱翊钧看着王夭灼颇为肯定的说道。 王夭灼立刻满脸涨红,怎么能谈论这么令人害羞的事儿,她低着头,喃喃的说道:“学了,宫里的嬷嬷教我了。” 教的东西挺杂的,王夭灼那是又好奇又脸红。 “你不觉得连同房都要报备,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吗?”朱翊钧看着王夭灼的神情,知道她羞于谈及此事,但是朱翊钧要找到一个攻守同盟来。 临幸正宫,要报备皇太后,正宫要推辞,太后再下懿旨去临幸别宫,皇帝坚决,正宫才会等候,到了地方,所有的妃嫔都要到坤宁宫,还要三鼓之后,妃嫔才会离去,同个房这么热闹,本来享受的事儿,变得这么社死。 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儿。 朱翊钧也没想到,同房还要经过斗争。 “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王夭灼看着朱翊钧略显疑惑的问道。 反正是两个人私下相处,王夭灼也变得大胆了起来,虽然这等事,被这么多人围观,似乎的确有些问题,但是大家大户规矩多,这同房的日子,没选个良辰吉日,已经是极好了。 虽然被这么多人盯着,的确是个很羞耻的事儿,但是嫡子涉及到了皇位继承的问题,如此大动干戈也在情理之中才是。 只要不是陛下嫌难听就行。 “从来如此,就对吗?”朱翊钧恼火的说道:“不对!所以我们要抗争。” “能行吗?”王夭灼不太确定的说道:“太后不会生气吧。” 婆媳关系,是一对中原王朝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矛盾,王夭灼是不敢跟李太后叫板的,所以朱翊钧叫上了王夭灼一起抗争,王夭灼第一反应是拒绝,反抗太后皇帝屁事没有,但是皇后那就可能会被废掉。 “不行,不能带上你。”朱翊钧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如果让王夭灼一起来抗争,这小豆芽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这种事还是得自己来。 “我没事的。”王夭灼最终还是选择跟朱翊钧站在一起,她是皇帝的人,哪怕是到最后自己被打到了冷宫里,也没什么所谓,就是到冷宫,也比当初被仇家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要强得多。 王夭灼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朱翊钧不想被看的那么严,她选择支持。 朱翊钧也只是要个王夭灼的态度,如果王夭灼觉得这就是做皇后的意义,各种虚荣的礼法来保证自己地位的话,朱翊钧也没意见,反正只是限制正宫,又不是限制其妃嫔。 皇帝还不是爱怎么玩怎么玩? 王夭灼的音乐极好,算学也不算差,朱翊钧和王夭灼聊了很久的算学,关于日食月食的计算,此时的王夭灼算的比钦天监还要准的多。 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廷议,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面色凝重。 “陈学会办事还是很得体的。”朱翊钧还是打算姑息宽宥一二,在当下大明,找个循吏实在是太难了。 陈学会算是为数不多,可以胜任这个工作的人了。 陈学会犯了一些错误,陈学会养了一个外室,还生了两个儿子,如果单纯的养外室的话,张四维也养了外室,张四维的外室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陈学会最大的问题是,他这个外室是北虏女子,完完全全的北虏女子,而且还是漠北瓦剌人,根据礼科给事中的弹劾,这个瓦剌女子,是万历二年三娘子送到京中贿赂陈学会,而这个瓦剌女子是三娘子的表妹。 张居正专门奏闻过这件事,陈学会当时搞这个外室的目的,其实是促进三娘子入朝。 三娘子一直想要奔波,直接进京跟朝廷谈而不是跟西北族党谈判,而朝廷也在促进,陈学会纳了这个表妹,算是打开了个窗口。 在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里,在三娘子已经入朝谈判,陈学会这件小事,就是个风流韵事,其实根本犯不着拿到廷议上来。 但问题是,这三娘子的表妹,带着陈学会的俩儿子跑了,跑回了草原,这才是问题的根源。 “这是阴结虏人大罪,必须要严惩的,陛下。”都察院总宪葛守礼,十分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陈学会的确是个循吏,但是阴结虏人大罪,是不能因为过往的一些功劳,就可以私宥的。 阴结虏人,是个不赦之罪。 如果三娘子这个表妹没有跑,陈学会的儿子还在大明,就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恰恰这女子跑了。 按照陈学会的陈情疏而言,三娘子这个表妹,逃跑的理由:是害怕被人发现,进而伤害到两个孩子。 马自强也不知道怎么回护自己的鸿胪寺卿陈学会,这家伙,差两级就到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了,如果没出这档子烂事,陈学会已经是刑部左侍郎,而后等待着马自强之事,接掌礼部事儿。 “跑就跑了呗,多大点事?正统十四年,英宗皇帝北狩,还在瓦剌娶了个瓦剌女人,说是太师也先的妹妹,还生了个儿子,也没造成什么恶劣的影响嘛。”万士和为了保陈学会,将一笔烂账翻了出来,大明两百年,离谱的事情多了去了,总能找到旧例可循。 朱祁镇娶的女子叫摩罗札嗄图,是个色目人,而孩子叫朱大哥子,北虏称之为朱泰萨,后来做了阿苏特部的女婿。 大明方面是坚决否认这个孩子的,但是不否定这个名叫摩罗的色目人,曾经服侍过北狩的明英宗。 这还得怪明宪宗这个明英宗的亲儿子,不肯给明英宗北狩生活遮掩,在国朝典故中记载:也先每二日进羊一只,七日进牛一只,五日、七日、十日做筵席一次,逐日进牛乳、马乳。又进窝儿帐房一顶,差达妇管起管下。 明英宗在迤北一年的时间里,的确有个女子服侍。 “万太宰慎言。”张居正示意万士和不要太离谱,这好好的说臣子的事儿,谈君上的过错干什么,事情的确有这么个事情,但是怎么能讲出来呢?!就是阿苏特部一直拿着个事儿跟朝廷索赏,大明一直没回应过,但是这个事还是不能讲。 “咳咳,失言,失言。”万士和立刻表示是自己多嘴了,但这也算个旧例,反正目标已经达成了。 陈学会纳这个外室,是为了建立一个朝廷和北虏的沟通渠道,当时西北族党,朝廷多少有点投鼠忌器,人跑就跑了,就当没有这档子事就是了。 这就是万士和的意思,即便是朝廷知道英宗皇帝在草原上留着一个血脉,那又如何,朝廷不承认便是。 “大明册封了俺答汗为顺义王,诸多万户封为都指挥,一般而言,这个北虏女子,应该算作是大明女子。”马自强强行找到了一个抗辩的方向,将这个女子身份模糊化。 俺答汗是大明的顺义王,而顺义王妃三娘子是朝廷册封的忠顺夫人,忠顺夫人的表妹,当然可以算作是瓦剌人、北虏,但同样也能算作是大明人。 至于阴结虏人,也是为了促进西北晋党处置之事,不应该如此定性,这朝廷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多少有点不地道了。 “这个女子是北虏人。”海瑞看着马自强说道:“她没有朝廷的诰命,算不上是大明人,礼部如此覆议,科臣们是决计不会轻易罢休的。” “眼下要紧的是,让三娘子把她的表妹送回来,再补个诰命,就不成问题了。” 三品以上,都有诰命夫人,只需要把那个表妹和孩子要回来,才算是了结此事。 当然还有个办法,那就是把陈学会革罢,让他回籍闲住,等到风声过了,再拉出来继续任事,这也是过去一贯的处置方法。 朱翊钧思索再三说道:“大司寇联系下三娘子,让她把人还回来。” 王崇古则是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要人当然好要,陈学会的外室为何要逃?肯定是外室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有人要借着外室和孩子生事,做文章,攻讦到陈学会,会波及到她和这两个孩子,所以才要出逃。” “朝中泄泄沓沓的言官的目标仅仅是陈学会吗?” 王崇古不认为陈学会才是他们的根本目标,如果仅仅是陈学会个人的话,完全没有必要擅动如此的风力舆论来进行反复攻讦,而且他希望小皇帝能够留意到,廷臣中并没有复古派,便不能清晰的洞悉,普遍存在的反对力量,到底在反对什么。 “大司寇提醒的有道理。”张居正听闻,肯定了王崇古的建议。 这次对陈学会来势汹汹的攻讦,很有可能指向的是大明开海。 陈学会平日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和泰西来使黎牙实进行沟通,为此,陈学会专门学习了泰西的拉丁语,对泰西来的算学进行翻译,陈学会,真的学会了拉丁语。 眼下朝堂上,拉丁语最好的就是陈学会,和陈学会带领的鸿胪寺,陈学会这样的大员倒台,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倒下,而是一片人倒下,大明和泰西使者不能有效沟通,就会发生很多让人不愉快的事儿。 比如大明卖给了泰西船长安东尼奥一些五桅过洋船,会不会在接下来的塘报里,这些五桅过洋船会不会入寇大明?而大明海漕会不会因为陈学会的离任而出现一些变化?大明松江镇、松江造船厂等等,会不会受到影响? 张居正已经无敌很久了,没有人能够实质上形成对张居正和他领导的新政产生威胁,而王崇古的提醒,来的正是时候。 对陈学会的弹劾,最后的处置意见是:责令三娘子送回表妹和陈学会的儿子,而后下旨令陈学会纳妾,陈学会没有子嗣,四十多岁的他,已经进入了合法纳妾的年龄,妾也是一种身份。 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眼下鸿胪寺离开了陈学会真的转不起来,朱翊钧读的拉丁教材,还是陈学会编纂的。 “贵州播州宣威使杨应龙进贡大木美材七棵,恳请朝廷恩赏,礼部议定,赐飞鱼服以恩赏其恭顺之心。”张居正拿出了下一个议题。 大木美材七棵,就可以换一身的飞鱼服了?答案的确如此。 “北方缺木,这里有一本朝鲜送来的书,是弘治元年,济州三邑推刷敬差官的崔溥,坐船回朝鲜,结果遇到了狂风,被吹到了台州府,而后从台州府回到朝鲜,崔溥在奏疏中详细描写了当时大明的风土人情。” “崔溥所途经的运河沿线,已经是我大明最为繁华的地段,在书中,他更喜欢环境优美的江南,而不是环境彻底恶化的北方中原。” “且其山童,其川污,其地沙土扬起,尘埃涨天,五谷不丰。自北京以至于辽东东宁卫,山皆童秃不毛。” “中原少林木,松柏尤稀松。” 崔溥从进入山东淮河地界之后,就发现大明遍地都是秃头山,灰秃秃一棵树都没有,风一起,四处都是沙尘。 树都被砍完了。 张居正谈到了北方缺木的情况,他从唐初开始谈起,一直谈到了万历年间。 唐初多兴建宫室,就已经不采洛阳、长安等地的木料,而是采湖广、四川等地的木料,到了唐朝末年,篡唐的朱温,找不到足够的木料兴建宫室,不得不直接把长安和洛阳的宫室全都拆毁,送到开封建都。 而到了宋朝时候,不得不到陇西采木,将木料做成木筏,顺渭河而下进入黄河,最后转运到开封汴梁,营建宫室,张居正还专门带了一副画,名叫《卢沟运筏图》,就是描写的当时陇西采木。 “永乐初年,成祖文皇帝兴建京师,就已经是百般周转,到了嘉靖年间,皇宫中轴线所有建筑被焚毁,严嵩上奏言:今独材木为难,盖巨木产自湖广、四川穷崖绝壑、人迹罕至之地。斧斤伐之,凡几转历,而后可达水次,又溯江万里,而后达京师,水陆转运,岁月难计。” “好不容易建好了,万历四年,一把大火,又烧的一干二净,陛下有大仁,东南营造大船需大木,建宫室需大木,陛下以国事为先为重,宫室以石灰钢料为宜,岁省大木两万余料,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张居正讲完了大明北方木料短缺的问题,话锋一转,就是一顿阿谀奉承的狂吹皇帝圣明。 两万料大木等于二十艘五桅过洋船等于四十艘的三桅夹板舰。 湖广、四川、贵州的木料每年产出有限,皇帝修皇宫用了,南方造船就用不了,但是皇帝用钢混结构,不仅比用大木省钱,还不耽误造船厂的生产,更不用穷民苦力长途运抵入京,甚至还有一堆的官营厂的出现,安置失地佃户和游坠之民,更甚至,还能赚钱。 比如最近在京师非常风靡的玻璃,即便是绿油油的没经过磁选的玻璃,也广受追捧。 如果是这样修的话,张居正只会高呼英明,而不是高呼尚节俭,不要大兴土木。 张居正这意思是:奇观兴国,大建安邦! 这次皇宫鼎建全部资金由被抄家的张四维,冠名赞助。 张居正对国家之制非常擅长,他已经察觉到了,朝廷聚敛兴利之后,将银子弄到朝廷来,不是让银子在仓库里发霉,而是让它再次流入整个大明,最好能够通过某种手段,流到穷民苦力的手中。 这是他对分配的思考。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谬赞,朕不过是不想皇极殿再烧起来,朝臣们整天在地基上大朝会,也不是个事儿,朕住宝岐司也挺好的,黎牙实都嘲弄陈学会了,友邦惊诧。” “陛下圣明。”张居正带着群臣歌功颂德,该夸就得夸几句,朝廷已经有了振奋的景象,自然要夸一夸小皇帝,维持小皇帝的积极性。 张居正坐定之后,仍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思索了再三,也没察觉出来哪里不对。 朱翊钧刚才说,朕住宝岐司也挺好的,这潜台词就是,他不打算回乾清宫住了,从行政上避开了社死临幸正宫,小皇帝的叛逆心,已经埋下了伏笔。 “江西巡抚潘季驯请求朝廷下诏劝百姓种树,以资山水丰美,潘季驯查遍旧典,发现秦汉时黄河决堤四十一年一次,而三国隋唐时,十七年一次,宋元时五年一次,至我大明则三年半就决口一次,民不聊生,若能复套,广种树木,如此百年,黄河澄清复秦汉之盛。”张居正说播州宣威使献大木,其实是说北方缺木,而说缺木是为了引出复套。 张居正说的复套,不是说立刻马上就和俺答汗开始针锋相对的冲突,就是放个风,戚继光要在万历五年率领京营再次前往大宁卫,此次征伐的目的是将土蛮汗赶到大鲜卑山以西,让土蛮汗和俺答汗产生生存的根本矛盾,而后再言复套。 这就是打个招呼,告诉廷臣们,只要他继续当国,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复套,哪怕是为了黄河澄清。 廷议仍在继续,在快要结束之时,朱翊钧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朕最近听闻了一件奇闻怪谈,说这个精纺毛呢,可以辟邪,大司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朕听闻这精纺毛呢,在短短十天之内,每尺已经从七钱银涨到了七两银,而且还在飙涨,最近又传出了用精纺毛呢辟邪镇宅之说,只需要一尺布,就可以保家宅安宁,子嗣兴隆?” 精纺毛呢主要供给皇宫使用,作为丝绸的代替物,用来恩赏宗亲、武勋、朝臣,限量供应皇庄售卖。 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精纺毛呢的价格突然暴涨到如此离谱的价格,让朱翊钧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割韭菜、传销、法外狂徒的味道,这精纺毛呢实在是太疯狂了。 “回禀陛下,是犬子做的,上次京师煤炸之事,仍有奸商囤货居奇,犬子就是故意哄抬,而后打算给这些奸猾之徒一个教训。”王崇古俯首说道。 精纺毛呢这个买卖,庄家是王谦,而且已经跟户部大司徒报备过了,所获之利,皆输送国帑内帑。 “让王谦停下吧,他太小瞧人心的贪婪了。”朱翊钧立刻明白了王谦的动机,却不肯让王谦继续了。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解释道:“煤炸生意的教训的确不够,但是这个精纺毛呢却无法大量营造,再哄抬下去,怕是很难收场了,西山、山西、永平多煤,三亿斤煤供应,让京师煤价稍平,但是大司寇,毛呢官厂现在一年不过五千匹。” “若是继续如此鼓噪下去,怕是覆水难收了,再等等,毛呢官厂还在扩产。” “陛下教训的是。”王崇古猛地出了一层冷汗,本来打算到过年后收网的王崇古,决定立刻开始放货收网,无论如何都要暂时把精纺毛呢的价格暂时压下去,只要不再狂涨,就不会酿成大祸。 精纺毛呢产量有限,朝廷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对价格形成碾压式的影响。 廷议之后,王崇古立刻让王谦放货,不要再哄抬了,但是到了傍晚的时候,王谦回到家中的时候,面如死灰。 今日一日放货六百匹精纺毛呢,结果这六百匹精纺毛呢销售一空,最后的价格来到了八两二钱一尺的价格。 “快,随我进宫!”王崇古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带着王谦向着宝岐司而去,陛下这个时间,已经从京营回到了宝岐司。 王崇古焦急的等在宝岐司的门前,度秒如年,他越想越怕,自己儿子出了不少的主意,结果这次,似乎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朱翊钧听闻王崇古着急忙慌的跑来觐见,就知道出事了。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会这样,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的失控,仅仅十多天的时间,连王崇古都无法收场了。 “罪臣叩见陛下,臣,罪该万死。”王崇古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这腊月最冷的时候,王崇古却感觉冷汗浸湿了后背。 “大司寇何出此言,快快请起,上次不是说了吗,平日里奏对,不用跪禀,免礼免礼。”朱翊钧反倒是一脸轻松的说道:“大司寇且听朕一言。” 王崇古再次感受到了圣眷正隆的好处,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居然被如此轻易私宥了吗? “王谦,朕记得伱,上次彝伦堂进讲算学,你的几个问题问的都很好,明年就要春闱了,好好准备应考,暂且退下,朕和大司寇处置此事便是。”朱翊钧看着腿肚子打摆的王谦挥了挥手,让他回去就是,剩下的事儿,由皇帝和大司寇处置。 小孩就坐小孩那桌,学生就安心备考,这之后的事儿,就不是王谦能够参与的了。 “臣叩谢陛下隆恩。”王谦重重的磕了个头,感谢皇帝的圣眷私宥。 朱翊钧这才看向了王崇古说道:“大司寇真的以为是王谦导致的这一切?其实不是,从精纺毛呢出现之后,就是量少价高,皇帝采买,大臣鹤氅所用,这必然是财富、荣耀、地位的象征,对精纺毛呢的追求,日益热切了起来。” “缎匹为何皇室专用,每年除了犒赏,概不出售?就是怕出现这种状况,这精纺毛呢的产量,比缎匹还要低,缎匹一年好歹还有八千多匹,这精纺毛呢不过五千匹,有些投机客,看中了其中的暴利,自然是要囤积,推涨,王谦所为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王谦的哄抬行为,就是恰好处于一个恰当的时机,人们对精纺毛呢的追捧,已经完全忽略了其使用价值,只注重其交换价值,所有购买之人,都在期望价格能够无限上涨,而从中获利。” 朱翊钧给王崇古分析了下这件事发生的原因,对精纺毛呢的追捧是从始至终的,从这种东西出现就已经开始了,经过不断的酝酿,终于在今日今时,彻底爆发了出来。 跟王谦的操盘,其实没有关系,朱翊钧之所以这么断定,是因为王谦今天放了六百匹砸盘,却对价格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说是王谦的罪责,王谦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之所以会在十多日里如此暴涨,就是恰好这个时候,是量变引发的质变的时间节点,赌徒们,完全忽视其使用价值。 “臣罪该万死。”王崇古再次请罪,这天大的篓子即便不是自己捅出来的,那他也是为虎作伥,鼓噪以壮声势的罪责。 “朕为何说你无罪呢?大司寇,现在买精纺毛呢的都是什么人?是穷民苦力,还是势要豪右?”朱翊钧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现在购买精纺毛呢的到底是百姓还是权豪。 “势要豪右,一尺布都要八两银子,穷民苦力一辈子还不见得能攒这么多的银子。”王崇古立刻回答道。 朱翊钧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平静的说道:“这不就是了嘛,银子在势要豪右手里,也是发霉,不如通过这种手段聚敛到朝廷的手中,大司寇何罪之有?穷命苦力连温饱都顾不得,根本不知道这精纺毛呢究竟是何物。” “大司寇,毛呢官厂要尽快扩产,到穷民苦力也知道此物,并且动心起念准备加入这个赌局的时候,毛呢官厂还不能左右其价格,那才是有罪,不是吗?” 王崇古惊骇无比的看着陛下,陛下是怎么用如此温和的笑容、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谢陛下教诲!”王崇古立刻腿不抖了,心不慌了,神清气爽了起来,但是他很快就有些困惑的问道:“陛下,臣不解,怎么判断穷民苦力入局?” 朱翊钧十分肯定的说道:“碎布头并没有太多的使用价值,当赌徒们,将一尺布分成数十份兜售,就是穷民苦力入局之时,大司寇,这最少要几年的功夫,毛呢官厂按照现在这个速度扩产,完全足够应付了。” 王崇古思索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章 如果这条路走得通的话,就走通了 王崇古从文华殿偏殿回到了家中,眉头紧锁的坐在正厅,有些出神。 “父亲,陛下没有怪罪吗?”王谦对这次闯的祸,非常的担忧,忐忑不安的他一直等到了父亲回来,立刻前往询问。 王崇古没有理会自己儿子的询问,仍然在出神,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父亲?” “儿子,你说陛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精纺毛呢价格会飞涨啊?”王崇古提出了一个可怕的设问,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就是陛下早就知道了精纺毛呢一定会变成现在这样。 陛下讨论这个问题,是从精纺毛呢的使用价值开始的。 精纺毛呢是一种稀有布料,和缎匹一样,都是顶级奢侈之物,就是毛呢官厂一年不过五千匹,就注定了它的稀有,而且着色性强、颜色莹润、羊毛细长、穿着舒适、毛料制作成衣挺括、不易褶皱、耐磨、保暖性极好等等诸多优点,除了容易虫蛀之外,是上等优品。 财富、地位的象征之物,最是容易受到人们的追捧,势要豪右对其追捧就变的自然而然。 当初精纺毛呢是否像缎匹直接禁止售卖,王崇古询问陛下的意思,陛下说优先保证宫里用度便是,允许民间使用,在礼法上,也不将精纺毛呢列为僭越之物。 这家里没几匹精纺毛呢布料,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势要豪右? 在供需论的情况下,精纺毛呢被忽略使用价值,被投机商贾们哄抬,已经成为了一种必然,从流行到狂热就会成为一种必然,而陛下似乎在有意的纵容这种哄抬的行为,让王崇古不寒而栗。 如果陛下早就想到了今天,那就真的是太恐怖了。 “父亲的意思是,这是陛下故意设的局?”王谦吞了吞喉头,惊恐无比的说道。 “应该是我想多了吧。”王崇古无力的挥了挥手,他不愿意抱有恶意去猜度圣意,但是按照过往的经验,精纺毛呢的价格,怕是陛下早有预料。 王崇古的猜测是正确的,朱翊钧从精纺毛呢出现的时候,就和张居正讨论过缎匹为何要禁售,甚至民间使用视为僭越,即便如此,精纺毛呢还是流入了坊间。 万历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张居正和小皇帝在文华殿偏殿展开了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内容和精纺毛呢的价格有关。 张居正的意见是立刻对其进行限制,完全禁止其流入坊间,民间使用一律定为僭越,这样一来,就不会有奇货坑害的流毒了,张居正为了在皇帝手中保住势要豪右们,已经拼尽了全力。 朱翊钧不同意张居正的想法,坚持己见,要继续如此贩售,以谋求暴利,聚敛兴利,把地主老爷们埋在猪圈里的银子找出来,让这些银子加入市场流通之中,调节大明的钱荒。 大明,或者说中原王朝的钱荒,是一个自古以来就广泛存在的事实。 从汉时起,就有大量的飞钱、铁钱被使用,到了宋朝的时候,即便两宋一年铸铜铁钱五十亿枚,依旧无法满足时常流通所需,不得不开始发行钱引、交子,到了胡元,为了解决钱荒,宝钞正式出现,而后快速破产。 宝钞,一张纸就能代表一两银子,这完全就是掠夺,所以宝钞的价格从开始发行就开始不断下跌,等到宝钞的价格废纸的时候,新的宝钞就会代替,更换,继续发行,即便如此,每一次胡元的皇帝用这种拙劣的手段,都能骗到钱。 洪武年间,大明宝钞已经变成了废纸,但是大明依旧坚定的发行了两百年的宝钞,铸钱是不会铸的,金银铜又没有,怎么铸钱。 大明宝钞成为了废纸之后,其实大明的货币是盐引,但是随着孝宗朝两家外戚对盐引制度的彻底破坏,导致盐引的价值大幅度下降,即便如此,盐引依旧拥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是大明实质性的纸币。 在小皇帝眼里,势要豪右就是银矿,把他们的银子挖出来,进入世面流通,是一个必然,去抄家的话只能把豪右们给搞的倾家荡产,但是用骗,可以骗的他们负债累累。 而精纺毛呢,就成了一个很好聚敛白银的工具。 仅仅从海外流入白银还是太慢了,还是得开矿,开势要豪右的人形银矿。 张居正最后选择了妥协,同意了陛下这种开矿法,因为大明真的需要白银,在清丈、还田、查丁之后,要推行一条鞭法,而一条鞭法的核心动力就是白银,如何让白银流通起来,而不是堆积在猪圈之下,是张居正这个首辅必然面临的问题。 陛下的手段不光彩,但是有用。 “抄家他们说朕暴虐,这样一来,大家都好,朕也保住了名声,势要豪右也不用震怖于天威不敢做事。”朱翊钧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先生随咱去瞧个热闹?” “瞧热闹?”张居正发现小皇帝真的很喜欢看热闹。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且随朕来。” 精纺毛呢需要交易一个交易的场所,而大明的富商巨贾们将这个地方选在了燕兴楼,而在前往看热闹的途中,朱翊钧还让张宏去叫了王崇古一起过来看热闹。 王崇古站在燕兴楼门前时候,才明确的知道了,操盘的根本不是他或者王谦,而是大明皇帝。 燕兴楼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一入楼内,人声鼎沸,热闹无比,能看到了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之内,是十几个小厮,在不断的奔走着。 精纺毛呢的交易,需要经过柜台的鉴定的手段是称重,主要是查看它的重量,在鉴定之后,每尺布都要在一张鉴定的白纸上,齐缝下印,只有纸上和布上的印章能够对得上,才是可以在燕兴楼交易的精纺毛呢。 在柜台之后,挂着一块板子,板子上写的是求购价格、出售价格和待售的数量,如果要售卖精纺毛呢,可以在柜台登记,而后将鉴定书上的编号挂牌,挂牌的价格是货主出售价。 这一切的服务可不是免费的,会抽取交易额的千分之三,这笔服务费会维持燕兴楼的运转,同时也是朝廷的税赋,入国帑内帑,对半分成。 这完全是皇庄的买卖,为何要给国帑分成?皇帝掌控更多的白银,不就掌握了更多的权力吗?这样的税赋和朝廷分成,岂不是自己打断自己一条腿吗?简直是愚蠢! 朱翊钧不过是为了大明振奋而已。 他可以把白银聚敛到自己手里,却无法将白银送到穷民苦力的手中,在张居正塑造的苦权豪、救黔首的政治正确下,朝廷可以通过奇观和大建,把白银送到穷民苦力手中,所以要给国帑分银子。 王崇古看着忙碌的柜台,一阵阵的眩晕,果然和他预料的那样,皇帝才是那个最大的操盘手,因为毛呢官厂精纺毛呢最大的消费者,正是陛下本人,陛下手里的精纺毛呢最多。 朱翊钧带着张居正、王崇古来到了二楼的雅间。 燕兴楼的二楼也经过了改造,一个江南名妓在弹唱着,如果骆秉良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个女人是孙克毅画舫上的花魁,孙克毅把这个花魁送到了京师来,是为了赚钱。 唱衣会,其实就是拍卖会,从唐高祖的武德九年开始,从寺庙处理离世僧侣随身物品延伸出来的拍卖会就已经越发健全了起来,宋徽宗崇宁二年,禅苑清规就描述了唱衣会的流程,张贴海报、预卖货物展览、估唱、抽分等等,已经非常完善了。 而朱翊钧带张居正和王崇古看的热闹,就是唱衣会,或者说大宗贸易,二楼卖的不是一楼的散货,以匹来卖。 丝竹声渐止,所有人开始落座,花魁站起了身来,来到了台前,笑着说道:“诸位,今日齐聚于此,皆是有缘之人,燕兴楼的东家手眼通天,找到了各种天下奇珍异宝,供诸位品鉴,今日最为珍贵之物,便是那137斤的龙涎香,但是最受瞩目的还是精纺毛呢。” “燕兴楼有多少大布?” 花魁走到了一个牌额之前,拽下了红绸布露出了里面的数字,笑着说道:“一千五百匹。” 这个数字公布之后,引起了所有人的惊呼,要知道即便是流入坊间的毛料,也很少有整匹的,都是以尺计算,而这一匹是五十尺,一千五百匹,按八两二钱核价就是六十一万五千两,其他的奇珍异宝不算,仅仅是大布一样,就已经超过了当初戚继光在蓟镇练兵一年的军费。 王崇古有些疑惑的低声问道:“陛下,臣疑惑,陛下为何一下子放出这么多来?” 王谦握着六百匹砸盘,没砸下来,皇帝直接拿出了一千五百匹,一定会对价格产生影响。 朱翊钧十分确定的说道:“朕在砸盘,希望大明的势要豪右们清醒一些,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下泼天的财富,这么多的钱,哪怕是去营造手工工场,也好过买这些。” 张居正终究是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有没有可能,他们其实知道这是一场豪赌,只是在赌,自己不是最后接手的那个?就像在赌场里,觉得自己不会是倒霉的那个一样。” “那咱也没办法了,咱都砸盘了,他们还不肯清醒过来。”朱翊钧摇头说道。 花魁等到人声逐渐安静后,才露出了一个极为恬静的笑容,开口说道:“即便是没有去草原做生意,也听别人说过,草原上的水草并不丰茂,彼此征伐不休,所以要维持一定的马匹数量用于彼此攻伐。” “有人要问了,为什么不在大明腹地牧羊,获得毛料呢?因为大明腹地种地都来不够,更遑论养羊了。” “这就注定了,羊毛的数量,精纺毛呢的数量是有限的,而且很少,即便是尊贵的宫中贵人,也不能够随心所欲的取用。” 花魁按着话术在讲故事,讲的是稀缺性,水草就那么多,羊毛也就那么多,精纺毛呢也就那么多,越缺少就越珍贵。 朱翊钧坐在太师椅上,突然开口大声说道:“唱衣,不能放牧,那也可以种牧草来养羊,怎么数量就是有限的呢?” 花魁一阵恼怒,这谁在拆台! 但是在雅间里,根本看不到人,但是这个问题,必须要回答。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羊羔,这腹地养的羊,其毛皮只能用于粗纺,不能用于精纺,即便是草原上来的羊毛,其中用于精纺的也少之又少。”花魁心里恼怒,但还是笑容满面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朱翊钧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 安东尼奥带来了一种牧草的种子名叫玉米草,是一种上等的草料,一亩地每年就可以割一万多斤的草料,但是这东西,生长环境是北方,又需要大量的灌溉,灌溉,这年头可是个大难题。 花魁这才长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大布,其实是一种帛币,没有人能够控制它的数量,就是织造它的官厂,也需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今年草原大旱,羊的数量锐减,则大布稀缺,若是草原风调雨顺,这羊的数量就是再多,织造精纺的毛料增多,可是官厂的产量就那么点。” “而大布,正在被广泛认可。” “从大布出现的那一刻,大布的价格已经从七钱银涨到了八两二钱,而且会一直涨下去,除了用于做成衣外,它还能用于大宗交易…” 花魁还在狂吹精纺毛呢,也就是大布。 而朱翊钧则是摇了摇头,花魁在讲故事。 讲一个人人都可以发财的春秋大梦,蛊惑坐在台下的权豪们进场厮杀。 “先生诚不欺朕。”朱翊钧看着包厢外的众人,他们的眼神已经变得热切了起来,在毛呢价格高涨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暴利蒙蔽了双眼,就像是输红眼的赌徒,总以为自己是赢的那一个。 羊毛官厂已经是极为厚利的实业了,但是其利润率也不过才三成半,但是从七钱每尺涨到八两每尺,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如果将钱投入其中,只需要十几天的时间,就可以翻十倍,这是何等恐怖的财富神话? “现在,开始竞价,每匹布五百两。”花魁终于讲完了故事,开始了竞价环节,一匹布五十尺,起拍价就是十银每尺,比外面卖的要贵得多,可是这里是论匹卖的,而不是论尺,这就注定了比外面价高。 缙绅们赌的就是价格还会飙升。 “五百二十两一匹,我要五百匹!”一个体态略显富态的男子,站起身来,面色狰狞的喊道。 疯狂的竞价开始了,朱翊钧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人疯狂的模样,就只能摇头,他其实安排了几个托,万一没人买,他也会让人喊价,左手倒右手,过账而已。 但是小皇帝安排的托儿,根本没有起作用,这场面根本不用预热。 一千五百匹精纺布,卖出了82万两白银,彻底超出了朱翊钧的预料,平均每尺超过了11两白银,也就是说势要豪右们认为,精纺布的价格会涨过11两。 后面的拍卖就显得无聊了起来,龙涎香是非卖品,就是展示一下燕兴楼手眼通天的能力,这块龙涎香会经过加工后,以每两五十银的价格在皇庄兜售,而朱翊钧也买了一件好物。 仇英本《清明上河图》,这是仇英仿照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绘画结构,以大明苏州城为蓝本画的一幅画,郊外--虹桥——城外——城内,而仇英又增加的宫苑部分,朱翊钧花了一千五百两白银拍得了此物。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在内帑存放,嘉靖年间,严嵩获得了正本,严嵩倒台被抄家,就进了皇宫,朱翊钧还专门去看过原本。 花魁开始挨个敬酒,感谢势要豪右们的赞助,她笑的十分真诚,发自内心的笑,这一次的拍卖,花魁一次就赚够了赎身的钱。 朱翊钧和张居正沟通着关于大宁卫的官道驿路之事,从大宁卫到京师的驿路,要进行全面道路硬化,而且为了更加便捷的运送货物,朱翊钧认为,可以修建一条混凝枕木、铁轨的马拉车轨。 马拉车轨,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这东西在秦朝时被称之为驰道。 之所以修这么一条路,自然是为军事需求,也是为了经济需求,羊毛官厂的扩建,白土用量激增,而且土蛮诸部的羊毛,也需要这条路运抵京师。 “木轨不经久,容易坏,而且还不能修得很长,加上地势的影响,最多也就几里长度,也就是从西山到京畿,这次从大明京师到大宁卫的这条驰道,就由工部尚书郭朝宾督领吧。”朱翊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了修。 这种驰道很贵,但贵不是驰道的缺点,是大明囊中羞涩,修不好也没关系,权当是累积经验了,反正京师到大宁卫的驰道所需费用,由京师势要豪右们赞助。 “要把白银发到小民手中,发到匠人手中,发到窑民、铁匠、石灰匠、抬柴夫的手里,那么这条通往辽东的驰道,如果能够全线贯通,那就是大明最大的幸事儿。”朱翊钧再次明确了修这条驰道的目的,探索大明的再分配的逻辑,创造一个拥簇新政的阶级。 “如果这条路走得通的话,就走通了。”朱翊钧最后总结性的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这条路自然是京辽驰道,同样也是大明的新政的通天大道。 《天下困于兼并纾困流氓疏》,是王崇古上的奏疏,朱翊钧高度认同。 朱翊钧的手段是狠辣的,也是丝毫没有情面的。 花魁很快敬酒就敬到了朱翊钧这一雅间,结果她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朱翊钧看完了热闹,谈完了事儿,自然就走了,至于花魁,这要是见一面,冯保又该把人扔到永升毛呢厂去安置了。 没必要那么麻烦,不见就是。 大年三十,朱翊钧见到了陈四六,就是王崇古在五万言的奏疏中讲的那个故事里的陈四六。 陈四六已经二十二岁了,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也就是和马上十五岁的小皇帝差不多高,十分的瘦弱,皮肤黝黑,见到皇帝的时候,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最后被搀了起来,坐到凳子上,才结结巴巴的把自己想说的话说清楚。 西山煤窑的开采是非常辛苦的,是需要下井的,井深超过了二十丈,可不是露天煤矿,更不是英格兰那种一丈之下都是煤,大明的西山煤窑,都是窑井,最低的也要二十丈深,矿难时有发生,透水、坍塌、爆炸也是寻常,陈四六完全不明白皇帝陛下为何接见他。 但是陛下问的问题,陈四六都能回答,陛下问几口人,有没有讨到婆娘,有几个孩子,过年有没有扯二尺布做新衣服等等,都是些寻常的问题,而陈四六据实作答,不敢有任何的欺瞒。 陈四六的故事,是《纾困流氓疏》的核心故事,而陈四六笑着说今年割了五斤肉过年的时候,朱翊钧和陈四六都笑的阳光灿烂了起来。 陈四六走后,觐见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户,有当初王崇古在西北安置的失地农户之一,有大宁卫新屯耕农户,陕西种田农户等等,朱翊钧询问他们对种田事儿的问题,天生贵人却对种地之事说的头头是道,让所有农户极为惊讶。 农户走后,是大明的庶弁将和军兵,来自九边,也来自京营,这些庶弁将和军兵,详细聊了一下自己的生活,京营军兵重新组建的纲领是下救黔首,而边方军镇的军兵,则主要诉说了生活的困苦。 得益于王国光推行的实物军饷,边防军镇终于能够不再饿着肚子打仗,即便是给的俸禄不够,也能种点番薯过活,能吃上饭,就能守得住下去,这是戚继光当初第一次面圣的时候,说的话,而军兵们对于实物俸禄是格外感激的,先吃上饭,才能心思战守。 庶弁将和军兵离去之后,朱翊钧最后见到了外官。 今年的外官是陕西总督石茂华,石茂华强烈表达了复套的美好愿景,而且表示了对于不复套的担忧,不复套,三边一旦遭遇连年大旱,恐怕大明有倾覆之祸,因为陕西少粮多兵,连年大旱,必然是民乱四起。 朱翊钧明确表示复套是一定要复套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机。 石茂华请求去宝岐司看看,不是要看皇帝住在哪里,而是去看番薯,确切的说是土豆,陕西不适合种番薯,但是很适合种马铃薯,石茂华对陛下亲事农桑,感激涕零,陕西去年冬天没下雪,今春倒春寒,大旱千里,若非囤了一点马铃薯,怕是要出大乱子。 石茂华看过了宝岐司,终于心满意足的拜别了陛下。 见完了工匠、农户、军兵、外官之后,朱翊钧带着自己七个橱窗,来到了太庙祭祖,为自己今年做的事儿,做了述职报告。 办得最大的事儿,就是清算了张四维为首的族党,阻止了西北藩镇化的进一步恶化。 朱翊钧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尤其是那本《安置流氓疏》,皇帝还专门让人抄录了一份,烧给了祖宗。 鸿胪寺卿在万历四年最后一天,上了道请求致仕的奏疏,送到宫里。 朱翊钧拿着这本奏疏,无奈的说道:“大司寇不是已经去信到西北,让三娘子把表妹和孩子送回来吗?三娘子也答应了,三娘子要爽约吗?” “边关奏闻,已经入关了,年后就能到京。”张宏赶忙回答道。 “年后再议吧。”朱翊钧还是不愿意处置陈学会,毕竟陈学会是真的好用,等过年之后再谈,朱翊钧拿出了拖字诀来应对。 但是显然,科道言官们并不打算给皇帝拖,大年初五,刚刚休沐结束,科道言官们的奏疏就跟雪花一样的飘进了内阁。 张居正在奏疏中贴了浮票,认为这件事可以做一定的处罚,以平息风力舆论,以罚俸半年为宜。 朱翊钧却否了张居正的提议,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做任何处置,也不准陈学会的致仕奏疏,把陈学会的小妾带着儿子跑路,认为是回家探亲,并且坚持己见。 张居正想折中,缓和下这个矛盾,但是朱翊钧却是一步都不肯让,要激化这个矛盾。 本来按照朱翊钧的预想,言官们差不多该伏阙,给皇帝一点厉害瞧瞧,朱翊钧严阵以待,结果却没等到朝臣们的伏阙,陈学会的事儿,似乎变成了小事,言官们的关注焦点,立刻看向了涨价到了11两白银一尺的精纺毛呢。 这精纺毛呢一开市,价格就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开始再次飙升到11两的高位。 言官们的请求和张居正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是请求皇帝能够将精纺毛呢设为皇家专用,禁绝精纺毛呢的买卖,说的还是老一套,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敛始,盖上好聚敛,则兴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剥民财。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穷也。 就是皇帝好聚敛,则兴利之臣就会朘剥民财,人心生愤恨,天下穷困,皇帝失去民心。 事实的确如此。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 资源锁死科技树 帝国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如此的强大,能够承受小的失误和问题。 大明帝国的人清楚的意识到大明帝国要亡了吗?是不清楚的。 就连李自成在崇祯十七年开始北伐的时候,他都不清楚自己要把大明给灭了,甚至还打算着若是战事不顺,朝廷愿意封王招安,他也是可以暂时答应下来,再做图谋。 对于蔓延整个大明的民乱,对于京畿的皇帝和大臣而言,都是远在天边发生的平叛战争,即便是大明短暂战败,也一定会赢回来,因为崇祯九年的时候,崇祯皇帝刚刚将第一代闯王高迎祥在京师斩首示众。 在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宣布自立为帝的时候,京中的百姓对西北的平叛漠不关心,依旧在一如既往的抱怨着糟糕的天气,而朝中的大臣们京堂百官们,对于彼此倾轧依旧是充满了热忱。 几乎没有人能够感受到末日将至。 在皇帝和京堂大臣们的眼里,穷民苦力究竟是什么?他们不是具体的人,只是一个个冰冷的统计数字,和统计数字共情,是一个很稀缺的能力,没有到自己具体身边的时候,就不会有那种急迫的危机感。 即便是万历五年春,张居正在朝中已经建立了一整套苦权豪救黔首的政治正确,但这只是一种叙事风格,大家在这个既定的框架下继续玩着权术的游戏,比如毛呢官厂在夏天上工,热死了三个人,言官们在借机倒王,而不是想着改善工场的环境,让这类的悲剧不再发生,更不是更加关心小民的死活。 所以朱翊钧从来不认为阻碍进步的古墓派是愚蠢的,在表现上,他们复古、迂腐、冥顽不灵、拒绝进步,但其实这些人全都是精于算计,非常清楚如何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表面上,争抢的是要不要官厂聚敛兴利、或者要不要支持新政,但其实争的还是头上的官帽、胸前的补子,和兜里的银子罢了。 指望着肉食者为广大穷民苦力着想,本身就是缘木求鱼。 而朱翊钧之所以一直要鼎力支持张居正的新政,甚至还要变本加厉,是因为他切实的知道,大明会亡,而且就亡在万历年间,所以他做事一定会比张居正更激进。 这也是朱翊钧和张居正有政见之别的根本原因,张居正当国仅仅五年的时间,大明已经有了振奋之意,这很容易造成一种错觉,那就是只要皇帝或者当国的首辅愿意,振奋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若是真的有什么危难之事,只需要再找出一个张居正就可以了。 可是郑和之后再无郑和,张居正之后,便再无张居正了。 在崇祯年间,不是没有人想要把张居正的新政,再捡起来,考成法、清丈、还田、海漕、六册一账、强兵、给武将事权、整饬学政、度数旁通等等,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已经完全捡不起来了。 大明的社会矛盾已经激化到了完全不可调和的地步。 这就是朱翊钧让廷臣们感觉到由衷的恐怖的原因,不是皇帝嗜杀成性,滥杀无辜,五年时间,皇帝连廷杖也只打了一次,最大的案子,也不过杀了七百多个人,这在大明漫长的历史上,不算什么新鲜事。 朝臣们感到恐怖的原因,是皇帝有大爱也有无情。 这种大爱是对统计数字的大爱,而这种无情是对具体的人的无情,陛下对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充满了爱,却对具体的人,没有任何的怜悯之心。 武清伯李伟,这个皇帝的亲外公,因为给张四维说情,差点被一箭给射死,驸马都尉姑父许从诚,直接被自杀,西北族党,七百多个人头被拿去。 这就是朱翊钧为何编制这个精纺毛呢的财富神话,只要穷民苦力们不会被这件事给冲击到,那朱翊钧就不会停手,会一直进行下去。 “先生,他们把银子都换成了大布,他们没钱的时候,会不会去带着自己的亲朋好友入局,这毕竟是个难得的发财的机会。”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张居正询问,势要豪右们的反应。 势要豪右不会立刻带着穷民苦力们一起发财,但是自己手里的银子用光的时候,必然会通过庞大的关系网,把这个发财的机会告诉所有的亲朋好友,大家一起参与到这个赌局之中。 当下的大明的社会环境,和后世不同。 后世可以通过解银行来欠下庞大的债务,借着大而不能倒、借着窃国者侯的基本逻辑,来将风险均摊给整个社会,当债务庞大到一定规模的时候,只能通过超发货币来填补这个窟窿,而超发货币带来的恶果就是通胀,承受代价的是整个社会。 当下的大明,并没有银行这种东西,大明的货币也不是钞法,而是钱法,金银铜在大明是贵重金属,他们拥有使用价值,也拥有交换价值,金银铜的稀缺性就造成了,借钱借的都是真金白银,承受代价的只是势要豪右。 “会。”张居正吐了口浊气,他这次请求觐见面呈,是为了劝小皇帝仁恕之道,势要豪右也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子民呢? 势要豪右们会不断的蛊惑更多的同类,参与到这一场膨胀的盛宴之中,哪怕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一戳就破的泡沫,但是他们会不断的拉人进来,参与到这个泡沫之中,这样才能把这个泡沫维持下去。 “当亲朋好友们都拉完了,他们就该四处借钱了,这个泡沫必须继续鼓吹下去,否则这个泡沫被戳破的那一刻,会有多少人家毁人亡,先生觉得他们会四处借钱吗?”朱翊钧继续平静的问道。 “会。”张居正再次俯首回答道,一颗从悬崖上滚落的石头,没有人能够阻挡他,反而会越滚越快,因为后面有太多人的在推着他,哪怕是负债累累,也会继续推下去,因为只有这样,自己、自己家族的财富,才不会化为泡影。 但是这颗从悬崖上滚落的石头,会不会砸死大明,是张居正必须要考虑的。 张居正自己塑造了苦权豪救黔首的政治正确,导致陛下只看到了权豪的消极作用,而看不到势要豪右们的积极作用。 当然在当下兼无可兼,并无可并的社会环境下,谈权豪的积极作用,也显得极为可笑,即便是松江孙克毅孙氏有些恭顺之心,因为赚的太多了,不断的纳捐,促进大明开海事的发展,但也就一个孙氏而已。 张居正想要为大明权豪说话,但是又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哪怕是这些商贾,能够做成哪怕是一间毛呢厂,张居正也可以说权豪们在解决失地佃户中的积极作用,但是毛呢厂已经如火如荼到了这个地步,权豪们仍然不能做成。 面对繁琐的工场,权豪们选择了炒精纺毛呢,这个选择本身就跟朝廷安置失地佃户和流民,产生了冲突。 现在仍然没有民间商贾能把毛呢生意做成,其实还是因为成本。 毛呢官厂的主要盈利在粗纺毛呢上,因为精纺毛呢大部分都送到了宫中,而粗纺毛呢的价格,需要极力压低成本,在永定毛呢厂还在扩张的时候,几乎不可能将成本继续向下压榨。 张居正没有再劝谏了,否则自己就跟泄泄沓沓不停废话的言官一样的无趣了。 势要豪右们实在是太懒了,张居正也只能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是的,势要豪右们是懒,不是蠢,也不是无能,只是懒,能躺着赚钱,就绝对不办工场,因为办手工工场很是辛苦,要解决很多很多的问题,赚的也是薄利,哪有哄抬毛呢价格赚得多? 躺着收租割韭菜,的确比办工场更加轻松。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选择了妥协,继续说道:“先生,这个贸易里,人的贪婪展现的一览无余,但是他们同时也会慢慢发现,自己的真金白银,换的是布绢,而后为了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一定会摆脱燕兴楼,自己去建一个交易的地方。” “这是朝廷需要留心之处。” “臣领旨。”张居正俯首领命。 朱翊钧安排好了组合拳,来掏干大明势要豪右的人形银矿,榨干他们所有的白银价值。 “陛下,陕州民女王夭灼,可还伺候在陛下左右?”张居正谈完了毛呢泡沫的事儿,又询问起了关于王夭灼的安排。 张居正上次见王夭灼,还是盘账的时候,王夭灼拿着算盘,也不知道这位是不是称陛下心意。 “还在朕身边伺候着,挺好。”朱翊钧一开始没听明白张居正为何问起王夭灼来。 “昨日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谕礼部选婚,遴选秀女。”张居正这才讲明白了自己觐见的第二件事儿,太后下旨礼部选婚。 陛下已经十五岁了,万历六年陛下就该大婚了,那么万历五年正月就要开始选秀女入宫了。 是的,为了不让小皇帝和皇后做表面夫妻,为了让皇后可以母仪天下,要提前遴选,入宫培养半年考察清楚后,才举行大婚礼。 这次只是选婚。 一共选三人。 如果王夭灼还算称心的话,那就选再选两个就够了。 “这是不是太早了?”朱翊钧听闻,眨了眨眼说道:“先生像朕这般年纪,在做什么?” “臣十五岁的时候,应该是中举那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了婚期。”张居正回忆了下,自己好像中举了,之后很忙,要四处拜师游学,还要考进士,无暇顾及婚配之事,这年头,婚事也是父母命定。 “先生多大完婚的?”朱翊钧听闻好奇的问道。 “嘉靖二十五年,臣当时已经二十了。”张居正俯首说道。 他大婚的年纪比较晚,算算时间应该是在嘉靖二十五年,之所以这么晚,是因为爷爷的丧期,婚期推迟了三年,所以才二十岁完婚。 嘉靖二十六年他金榜题名,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结发妻子喜讯,结发妻子顾氏离世的消息传入了京师。 张居正的一生波澜壮阔,似乎他的一生只有政务,是一个无情之人,但张先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在嘉靖二十七年,张居正在亡妻去世一年后,写了一首诗悼念,而后没过多久,又写一首。 这也是张居正一生中,少数流露感情的两首诗,多数的时候,张居正都像是个冷漠无情的政治机器。 “朕听闻这选秀女,可是要榜谕北衙八府、南衙三府、河南、山东二省,如此大动干戈,还要派有司选验,验堪中者,带其父母进京来看,着实扰民,朕以为再等等也好。”朱翊钧以扰民为由,想要拖一拖。 “陛下十六岁为出幼之年,英宗皇帝九岁登极,正统七年正月大婚;武宗皇帝十五岁登极,次年八月成婚;世宗皇帝十五岁登极,嘉靖元年九月成婚;皆在十六之岁,祖宗成法不可违逆,臣素性愚昧,不信阴阳选择之说,陛下凡有举动,只据事理而行。”张居正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皇帝之所以要这么早的大婚,完全是为了后代。 后代,就是最大的事理,宋仁宗就是再想推行新政,他没有子嗣继位,他就是推行不了新政。 所以,皇帝这最大的事理,就是大婚,生子。 朱翊钧看张居正的神情就知道,这件事是争不过了,在这件事上,张居正非常坚决,就三个字,拖不得。 其实朱翊钧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从陈太后、李太后直接下懿旨到礼部,就知道这件事是朝廷的头等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朱翊钧同意了选婚选秀女之事,同时也强调了不要太过于惊扰百姓才是。 “惊扰百姓,就是正统年间那样,选秀女,一选,轻者几百,重则几千,寡妇都吓得嫁人,生怕被选入宫做了宫女,就选二人,没必要大动干戈。”朱翊钧进一步明确的做出了指示,是否过于惊扰百姓,就在于数量。 正统十三年,英宗皇帝选秀女直接弄了四百人入宫,四百人看似不多,但要知道这些本身就是经过了很多轮的遴选,就知道在地方、在民间,闹出了多大的风波来,连寡妇都被吓的嫁人了。 绝对数量只有两人,遴选起来,就不会那么麻烦,而且正宫已经在皇帝跟前了,那就更不会惊扰广众了。 “殷部堂说吕宋也有美人送来遴选。”张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这件事礼部负责,殷正茂上次回京还专门询问过张居正皇帝大婚之事,当时殷正茂就说要送美人入京。 万一皇帝就爱学外语这一口呢? “泰西人?”朱翊钧一愣,眉头紧皱的问道。 张居正点头说道:“泰西人。” “送吧,送来了给皇叔送去。”朱翊钧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法子,皇帝的妃嫔涉及到了皇位更替,在皇位更替没有完全确定下来的时候,他是不会纳外番女子入宫,这容易造成各种各样的乱子,但是殷正茂作为国姓爷,配合朝廷政令,小皇帝又不太好直接拒绝。 送给皇叔朱载堉享用。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领命,脸上露出了笑意,殷正茂必须要表达自己的恭顺之心亲亲之谊,毕竟是国姓正茂,小皇帝也要表达简在帝心和圣眷正隆,这些外番女子自然可以入京来,只是入京后,都送给皇叔,皆大欢喜。 小皇帝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大家都非常体面。 张居正离开去草拟选秀女的黄榜去了,而朱翊钧则是拿出了《变形记》继续研读泰西的文化。 变形记共有十五卷,250个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神话故事,而朱翊钧手里这本已经是经过了不知多少次加工后的变形记了,朱翊钧手里这本是没有翻译过的,他的外语已经极好,不需要继续弄个泰西嫔妃一起学外语了。 皮格马利翁,是一个塞浦路斯的国王,也是个雕塑家,出于对于女性堕落和放荡不羁的反感,皮格马利翁决心终身不娶,他以象牙雕刻出了一个女子,向爱神祈祷赋予雕像生命,爱神满足了皮格马利翁,最终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这个故事是个神话故事,皇叔朱载堉知道后,一定有话要说,不是什么事儿都可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比如小皇帝的艺术细胞,熏陶了几年,皇帝依旧没有任何研究乐理的兴趣。 二十世纪爱尔兰作家萧伯纳,根据这个神话故事,创作了一本名叫《卖花女》的讽刺剧。 卖花女讲的故事是:上层顶流人士,一个拥有公爵荣誉的教授和一个上校打赌,用街边卖花女伊莉莎做实验,用六个月的时间,将卖花女训练成为出身名门贵族的小姐。 教授成功的将卖花女塑造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闪耀女子,但是教授奉行独身主义,并不打算和卖花女结婚,卖花女既成不了尊贵的公爵夫人,也无法再回到菜市场卖花。 王夭灼似乎非常符合这个故事,一个出身贫寒、朝不保夕、身负血海深仇的她,因为皇帝要见外官、县丞、耆老、百姓,从河南陕州来到了京师,陕州卢氏被皇帝查抄,王夭灼报仇雪恨,在内书房读书,被太后喜欢、跟随郑王世子学习音乐和算学。 如果朱翊钧不喜欢,王夭灼既成不了皇后,也无法再次回到贫寒的境地,她似乎无法安顿自己。 但朱翊钧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王夭灼的算学已经登堂入室,可以参与到内书房盘账之事中,而且历次盘账,都有王夭灼的身影,即便是皇帝不喜欢她,她也可以做个太后身边的宫婢,帮太后梳理宫中账本,即便是出了宫没人敢讨她做婆娘,她也能够很好的安顿自己。 朱翊钧不由的想到了最近饱受文官攻讦的鸿胪寺卿陈学会,外室、私生子,这些事儿,在泰西根本不算什么,西班牙很喜欢联姻开疆,联姻开疆不是说只需要联姻就足够了,联姻是为了获得宣称。 在巨额暴利之下,一些商贾再次开始试探性的营造毛呢厂,因为皇庄的官厂志书的销量再次增高,这一次再次下场商贾们,不像上一次那么莽撞,一口就想吃个大胖子。 一些商贾选择在永定毛呢厂周围,兼并一些小型的手工工场,这些工场主要负责为官厂供货,比如清洗羊毛;有的商贾则瞄准了羊毛的采买、初加工和运输,有的商贾则看向了粗纺毛呢的集散,这些都是有利可图的。 这一次,势要豪右们终于肯选择脚踏实地,选择一步一步来。 朱翊钧其实也希望,大明的权豪们能够表现出自己的积极作用,官厂的扩建受制于朝廷风力和僵化的影响,速度并不是很快,权豪们愿意入场,办一些手工工场,朱翊钧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但是,很快,朱翊钧就发现,新的问题出现了。 这些势要豪右支持的商贾们,为了利润,开始克扣穷民苦力的工钱。 这是一种路径依赖,失地的佃户、城中游手好闲的游坠、逃所的军户,在这年头,几乎等同于奴隶,有些活不下去的游坠,自己敲了铃铛,当阉奴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对于商贾们而言,欠着暂时不给工钱,是一种非常合理而且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之事,无事可做给你点活儿干就不错了,还想要钱? 如果是过去,匠人们顶多换个东家继续干活,但是现在不同了,官厂在扩张,需要大量的人手。 这就造成了押两个月、三个月不给工钱的工场开始无人可用,而官厂的用工成本,居然在进一步的降低,扩张速度进一步的加速。 筛选开始了,生意场上总是这么的无情,任何路径依赖在新的行业里都会变成致命的缺点,而改变,需要昂贵的成本和代价。 朱翊钧不只是关注毛呢厂的众多矛盾和冲突,他的目光看向了西山煤局。 在正月十三这天,隶属于工部的西山煤局正式挂牌成立,这代表着筹建工作已经结束,而今天朱翊钧将亲自前往西山煤局,既是表达政治上的支持,同样也是践履之实的寻找一个答案。 把山伐木砍成一个秃山,也不用煤,到底是因为风水这种事儿,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工部尚书郭朝宾领着陛下向着门头沟而去,朱翊钧终于见识到了大明朝的开矿。 “这口井,就有四十五丈?”朱翊钧站在一口窑井之前,看着郭朝宾惊讶无比的问道。 四十五丈,一丈大约一层楼的高度,约等于后世五十层楼的高度,窑井,是一口很深很深的井。 “家有半口粥,不到门头沟。”郭朝宾十分无奈的说道,窑民是穷民苦力,靠力气挣钱,冒着天下的危险,下井作业,结果煤抬上来,还不见得能领到工钱,这就是窑民的生活现状。 “朝中有御史说,既然西山多煤,而煤多来自于门头沟,那就在卢沟桥设一个抽分局,抽分往来收税便是,为何要筹建煤局,多此一举。”朱翊钧站在窑井的门前,黑洞洞的洞口内,就像是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一样,吞噬着无数人的生命。 朝中御史的这个说法,其实就是典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驸马都尉们在西山开煤,那就让他们开就是了,只要抽分,朝廷拿到税赋便是,为何还要亲自下场筹办,连皇帝的亲姑父都搭进去了。 当这个深不见底洞口出现在朱翊钧的面前时,朱翊钧确定了筹建西山煤局的重要性。 因为朝廷设立抽分局,抽分掉的税收,一定会被变本加厉的摊派给窑民,而窑民本就是用命在赚生活所需,再被克扣,后果可想而知。 朱翊钧一直清楚的知道,大明开采煤矿不像英格兰一样简单,三丈之下皆是煤,但完全没料到会这么难。 科学是理想,讲究的是可能性;工程是现实,讲究的是可行性。 西山煤局当下的开采,完全是基于庞大人力的挖掘,供应京师所需,至于每年死多少穷民苦力,不过是数字而已。 朱翊钧看着这个窑井,没有选择进去,跟着自己的所有人,都不会允许小皇帝下井,因为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是朱翊钧还是在煤局的矿产附近转悠,而驸马都尉李和也跟在左右,皇帝看的窑井就是普水沟窑。 这口窑井本来是李和的,他把家里的六口窑井拿出了三口,让朝廷的西山煤局官厂,连成了一片。 “需要长时间的抽水、需要长时间的通风换气防止煤气(瓦斯)堆积、需要马力将煤炭从井下拖上来,总之需要动力。”朱翊钧看完了普水沟窑,确定了眼下西山煤局迫切需要的东西,蒸汽机。 没有蒸汽机开窑采煤死伤众多,只有活不下去的窑民才会下窑,点出蒸汽机的科技来,又需要海量的资源堆出来、烧出来、浪费催生出来。 没有海量的资源去投入,技术就不能进步。 资源锁死科技树。 英格兰的煤炭从十五世纪就开始开采,他们那边的煤是这样的,1米土…10米土、10米以下全是煤,大明这边是1米土…10米土…地下水…石头…69米石头…151米煤矸石…煤,开采难度极大,但是又迫切需要。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资源锁死科技树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新大陆缺少马匹和铁矿,导致新大陆连个马车都没有,而中原王朝缺金银铜,还缺少那种浅层的易开采的煤田,一般深于三丈的煤,都得开矿洞,开井、支撑、排水、通风、瓦斯等等。 而且煤田要在腹地,而不是在边方,这样的成本会更低,这年头的运输成本实在是太过于高昂了,为了四百万石的漕粮,大明都需要费尽心机。 南北美洲的新大陆其实也有铁山,但是铁山距离核心腹地区实在是太远了。 资源锁死科技树的核心逻辑其实非常简单,煤贵和煤贱,一斤煤就要六到八文钱,而且一到下雨天和下雪天煤价就会飙升,完全足以说明,供给小于需求,所以没有多余的煤去烧,来点亮蒸汽机的科技树。 不是没有需求,而是没有足够的煤,每一斤煤都是冒着风险从窑井里抬出来的。 煤如果是露天刨出来的,可能一斤只卖一文,而且量足够的话,自然能把煤用到增加生产效率之上,烧出一台能用的抽水的机器来,增加采煤效率就回本了。 可是大明的煤是从窑井里,深入地下四五十楼层的深度,量很少,那就只能省着点烧。 泰西的蒸汽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天才发明家瓦特说要有蒸汽机,便有了蒸汽机。 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英格兰的采煤行业高度发达,单靠人力和畜力已经难以满足抽取矿井抽取地下水的需求,而煤场拥有丰富而廉价的煤炭,对于“以火力提水”的探索和试验,从十六世纪末就开始了,整整烧了一百多年,才在十八世纪末,由瓦特将蒸汽机彻底改良,成为了工业革命的核心动力。 这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是量变引发质变。 大明没办法如此奢侈的大量烧煤,但是没关系,朱翊钧拿出了白银来,鼓励工匠们进行创新。 朱翊钧不打算等了,下旨内阁,他愿意从内帑拿出五十万两白银来作为恩赏,以皇家格物院的名义,促进以火力提水的探索和实验,寻找解决方案。 这笔银子,就西山煤局也要用五年的时间赚出来,但是皇帝直接从内帑拿出银子来。 “母亲,孩儿去西山煤局看过来,窑民下井都是抱着五死一生的想法,下窑去挖煤,目前西山煤局用的是水排掏水,导致西山煤局的渗水之事,层出不穷,去年一整年,西山煤局的渗水事发生了一百五十三起,窑民死1750人之众,占了全部死亡的九成。”朱翊钧现在还没有亲政,内帑花五十万两,自然要跟李太后好好说明。 李太后出身贫寒,她看着朱翊钧颇为欣慰的笑着说道:“皇帝已经长大了,虽然看起来没有亲政,但做事已经有了章法,娘亲一个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这银子在娘亲看来,就是和宝岐司一样的事儿,既然有利于天下生民,那就大胆的做吧。” 陈太后喝了口茶说道:“天下都是陛下的,用点银子而已,陛下觉得值就值,陛下说它值,它就值。” 朱翊钧其实准备好了故事,来说服两宫太后,但是他就起了个头,两宫太后,直接表示了支持。 若是让小皇帝开始讲道理,两宫太后甚至有一种面对朝中言官的感觉,不用讲故事,放心大胆的干,出了事,就下懿旨骂张居正就好了,谁让张居正是太傅,皇帝没教育好,都怪太傅。 在两宫太后看来,陛下要用内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这皇宫、天下都是陛下的,皇帝重视算学和万物无穷之理,在两宫太后看来,和嘉靖皇帝修仙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不务正业。 嘉靖皇帝修道修了二十多年,隆庆皇帝赏百艺动辄十数万两,朝臣们都反对,张居正连章反对,不也没什么用? 大明的皇帝的权力是无限大的,但是大明皇帝本人是一个物理意义上存在的人。 朱翊钧和两宫太后聊了许久,在慈宁宫吃了饭才离开。 而朱翊钧又召见了张居正,询问这条政令是否合理,毕竟是他面向大明匠人集体的第一道诏书,他必须确认这道政令是否合适。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张居正见礼。 皇帝的这条政令,让张居正非常意外,按过往的经验而言,尚节俭到了抠门的皇帝,有点像貔貅,只进不出,但是皇帝一开口就是五十万,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吝啬鬼能做出的事儿。 “朕安,先生免礼。”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朕御门听政已久,对于政令若有所悟,还请先生斧正一二。” “自从先生上陈五事疏后,朕看了所有的政令,朕都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个政令的愿景、任务、目标,在奏疏里写的天花乱坠、鲜花锦簇,写的什么都好,上利朝廷、下利穷民苦力,但是绝口不提成本的时候,朕就要立刻表示反对。” “天下没有这种全是好处,没有坏处的馅饼。” “就以今日西山煤局为例,西山采煤日久,从南宋时金国盘踞幽州开始,至今已经四五百年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浅层的富矿已经开采完了,只能下到深井之中开采。” “西山煤局之政令,上利朝廷,毕竟朝廷可以以此聚敛兴利,下利穷民苦力,毕竟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京师煤贱而柴贵,只要煤炭能够稳定供应,就可以让京畿的百姓喘口气。” “但是代价是什么?朕、三位国公、姑父李和把自家的窑井投献朝廷,用以统一采卖,许从诚为此人头落地,这个代价看似是权豪缙绅,但不完全是,其实还有一个代价,就是穷民苦力。” “具体而言,就是下井的窑民,他们也是代价,用自己的命在换煤,朕于心不忍。” 像陈四六千千万万的穷民苦力,他们才是多数,天下是天下人天下,而他们就是天下人。 西山煤局这个政令的成本,不仅仅是势要豪右赞助,还有具体挖煤的窑民,势要豪右损失的是资财,而挖煤的窑民丢的是命。 “陛下英明。”张居正十分认真的听完了陛下的话,再次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已经具备了亲政的所有条件。 明摄宗并不打算一直僭越皇帝的威权,一直摄政,既然打算归政,就要细细考量陛下是否能够胜任,而现在陛下已经是个英明的君王了。 张居正自己心里很清楚陛下是很英明的。 在嘉靖年间、隆庆年间,张居正都是那种不讨皇帝喜欢、但又不能不用的臣子,张居正骂嘉靖修道不顾天下苍生,说嘉靖皇帝克终太难,半途而废易,将嘉靖皇帝和唐玄宗李隆基相提并论,张居正依仗内阁反对隆庆皇帝奢靡,讨价还价不给隆庆皇帝花钱,隆庆皇帝但凡是靡费过重,张居正就上书反对。 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眼中,张居正是个比海瑞还要讨厌的臣子,海瑞毕竟只能说两句,张居正能够切实的影响到政令的推行。 但是到了万历年间,不讨皇帝喜欢的张居正,更多的时候,都是规劝皇帝不要太激进,要仁恕。 因为明事理这三个字着实不易。 就以陛下分析政令的原则为例,陛下能够像孙悟空一样,火眼金睛的看清楚对方的根本目的,用成本和代价说话。 这就是英明,张居正说陛下英明,是因为陛下真的英明。 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按照先生的矛盾说而言,一件事、一个政令必然有一体两面,只提好处,不提坏处,那就是有几种可能。” “第一就是隐形的成本是巨大的、昂贵的、甚至是动摇社稷的,所以只能回避;第二,贯彻政令的意志来自于至高无上的皇帝,不得不执行,反对有政治风向,只能回避;第三,执行的时候,会承担着不可想象的风险和压力,是不可执行的,只能回避。” “仍以西山煤局为例,采煤之事的成本是权豪是小民的命,用命来换煤,是朝廷苛责穷民苦力的危害,而政令的意志来自于朕,窑民下井采煤不可想象的风险。” “现在这条政令在执行之中,朕拿出五十万两白银,来鼓励生产工具的革故鼎新,来减少窑井坍塌的风险,就显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朱翊钧首先承认了自己在西山煤局这个政令中,做出的一些错误决定,太过于理想化了,觉得有王崇古这个聚敛兴利的臣子在,就可以做成。 没错,的确是做成了,但是朝廷为此也背上了鱼肉小民的风险,上一个鱼肉小民的胡元,已经被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给推翻了。 朱翊钧询问过西山煤局的待遇,和毛呢官厂是一致的,也就是说,若是窑民下井再也不出来,朝廷每人会给二十两白银的抚恤,这和大明京军的抚恤已经相差无几了。 但是鱼肉小民的风险仍在,那么设立五十万两白银的奖金,降低风险,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一个熟练的工匠死于矿难,是对匠人家庭的巨大损失,也是多官厂的巨大损失,那么降低损失,就是在降低成本,所以朱翊钧的鼓励生产工具的革新,鼓励技术进步,是非常合理的一件事了。 “陛下英明。”张居正再次俯首,陛下的矛盾说分析法已经炉火纯青了,贱儒们已经忽悠不了小皇帝了,读矛盾说,就注定了陛下思考问题,会基于事实,这种思维定式已经完全养成,张居正已经没有必要担忧什么了。 他这个明摄宗的使命已经彻底完成。 “先生,朕有一个好物。”朱翊钧站起身来,开始了他的表演,确切的说,他制作了一个火力抽水的基本模型。 “这是泰西的一种汽转球,很简单的,这里添水,把水烧热后,蒸汽顺着铜管进入小球,小球开始喷出,带动小球开始旋转。”朱翊钧首先演示了第一个物件,汽转球。 一个三足鼎立的密闭锅可以注水,一个空心的小球,小球上带着两个和圆相切的出气管。 朱翊钧点燃了桌底的油灯,油灯开始加热,很快小球开始缓慢转动,当密闭锅中的水开始沸腾的时候,小球的转动速度越来越快,甚至产生了啸叫声,慢慢的水变少了,朱翊钧用盖子,熄灭了油灯,小球缓缓停止。 火力、蒸汽、转动,如果再搭配上一个曲柄,就可以实现往复运动。 “说是亚历山大里亚的算学博士希罗在一千四百多年前发明,但是按照泰西的说辞,这东西出现的时间,应该不到五十年时间。”朱翊钧解释着此物的来源。 汽转球最早记载在《机械集》之中,汽转球是文艺复兴时的发明,托名先贤而已,就连机械集很大概率都是文艺复兴时候创作。 “这个汽转球是朕想到的第一种火力提水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效率极低,先生且随我来。”朱翊钧十分明确的说明,蒸汽喷气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朱翊钧之所以如此确定,是他做了一个锅。 这个锅的造型很是别致,像一个茶壶,但是茶壶嘴在顶部,又细又长,壶嘴吹向铜制的叶片,而叶片带动一个曲柄,实现往复运动,用来磨粉,但是无论如何尝试,这个喷气吹动叶片的方法,都没有成功。 动了,但是动的太慢了,磨粉效率太低了。 “朕之所以做这个,还要说到鳌山灯火,冯大伴让人做了一种走马灯,走马灯上有一个轮辐,点着了灯之后,热气带动轮辐旋转,轮辐带动灯屏,徐徐旋转,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朱翊钧摸出了一盏宫灯,将宫灯拆开。 正月十五闹花灯,大明的鳌山灯会已经如期举行,朱翊钧为了不赏钱,依旧没有去凑热闹,但是他关注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走马灯。 走马灯有一个叶轮,热气吹动叶轮转动,叶轮带动画屏转动,这东西在两宋时候就已经极为流行了,而朱翊钧还专门弄了个蒸汽锅来,试着吹动叶轮。 “可惜失败了。”朱翊钧略显苦恼的说道,对于蒸汽机的原理,他很清楚,但是这个探索的过程,似乎并不顺利,到了这里,朱翊钧就停下了脚步,这是目前,他根据大明已知的科技树,弄的两个玩具。 无一例外,都不能实践的玩具。 朱载堉看着陛下做的茶壶轮机和叶片,若有所思了起来,朱翊钧没有察觉到朱载堉思考。 大明皇家格物院的第一任祭酒、大明大科学家、十二平均律和紧密乐器发明者、郑王表冠名者、皇帝陛下的叔叔朱载堉,在结束奏对后回到了钦天监衙门。 他思考着陛下的试验,陛下的试验,给朱载堉带来了许多新奇的思路,他隐隐约约察觉出了陛下未能成形的缘故。 喷出的蒸汽,速度太慢了,而喷出的蒸汽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下,叶轮只有一片,而且叶轮不够密集。 朱载堉首先要解决喷气速度太慢的问题,如何把蒸汽锁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而后将蒸汽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喷发而出,吹动叶片,就成为了朱载堉的头等工作。 密封不是什么难事,利用螺旋和铜片就可以完全做到,朱载堉设计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锅。 锅重四十多斤,全铁打造而成,锅盖底部有垫铜片,用螺丝压紧密封,注水口也可以旋转密封,而出水口上压着一个四两重的铁块。 在朱载堉的设计里,蒸汽膨胀的力足够大,将铁块顶起,蒸汽的速度自然极快。 第一次实验毫无疑问的失败了,轰鸣的爆炸声响起,幸好烧火的人离得远,爆炸的铁片飞的哪里都是,但是失败的实验没有打击朱载堉的热情,而是将四两重的铁块降低到了到了二两。 在不断的实验中,朱载堉详实的记录了过程,最终确定了高压锅的方案。 在进行高压锅实验之中,他还制作了新的密闭的走马灯叶轮,而这这一次他在密闭圆形的内径为三寸的叶轮舱里增加了四个叶轮,让高速气流,带动叶轮旋转。 朱载堉越是实验越是兴奋,在万历五年二月中旬,朱载堉带着自己的轮机来到了皇帝面前。 “这么大的个头吗?”朱翊钧看着面前两人高、三四丈长的红绸布,满是疑惑的说道。 朱载堉拉开了厚重的红绸布说道:“陛下,这里是十六个锅,蒸汽通过管道进入叶轮室,叶轮带动轴飞速旋转。” 一个锅提供的蒸汽不够,那就十六个一起提供,朱翊钧点检了并排放置的十六口锅,锅的原理很简单,就是高压锅,那个压着出气口的铁块,就是安全阀,当锅内的气压足够大,将安全阀顶起时,蒸汽就开始咆哮。 展示所用的叶轮舱,已经拼接好了,但是朱载堉很贴心的准备了一个敞开的叶轮舱,供陛下查看,朱翊钧见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轴承。 大铁环套着小铁环,小铁环上并排放着一些铜柱,这些铜柱表面光滑,上面涂满了鲛油,四面叶轮固定在轴上。 鲛油就是吕宋总督殷正茂献上的奇物,其实这东西就是鲸鱼的脑油,不过三百斤,但是这等奇物是天然的润滑剂,所以朱翊钧就看到了轴承。 叶轮舱的叶轮也从一层,涨到了四层,叶轮舱是个喇叭状的头小脚大的设计,轴承带着个飞轮,只要能转起来,从地底取水这件事,就不再困难。 朱翊钧眉头紧皱的拿起了一个叶片,这个叶片是一种扁平状,一面是平的,一面是流线型的曲面,这就是水翼帆船的基本原理,利用流体产生的压力差,催动叶轮旋转,而不是直接吹动。 直接吹动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而朱载堉将这个技术用到了叶轮上,水翼帆船的经验告诉朱载堉,大明的硬帆可以逆风航行,对风的利用效率更高,那么叶轮上直接使用这种样式的叶片,可以有效的增加效率。 密密麻麻的叶轮片,错落有致的摆放着,最大效率的利用到了快速流动的风。 是的,在朱载堉看来,陛下要的就是一个陆地上利用风力的机械,高速流动的蒸汽不就是一种风力吗?跑马灯上的叶轮不就是轴承的风帆吗?如何更加高效的利用风力,就是朱载堉要做的事儿。 化学能转化为蒸汽的热能,蒸汽的热能转化为了流体能,流体能转化为了机械能,这就是整个过程的能量转化。 朱翊钧检查了所有的东西之后,示意朱载堉开始展示。 “加水!陛下暂且离远一点。”朱载堉对上次的爆炸心有余悸,生怕这次再出现什么事故,请求陛下离远一些。 这东西要是炸了,伤到了他朱载堉不要紧,要是伤到了陛下,这火力提水之事,就没有必要再研究了,所有参与到此事的工匠,可能统统都要斩首。 复古派们,怕是要高兴的以头抢地了。 朱翊钧站在远处,看着那个怪物,面色五味成杂,就像是有一个村民给朱翊钧分享了可控核聚变一样的荒诞感。 大明首席科学家,搞出来的不是传统的往复式蒸汽机,而是蒸汽轮机,虽然它只有四层。 “点火!”朱载堉大声的说道,一声令下,等待后的太监们,开始往里面添煤,几个太监不停的煽动着蒲扇,很快煤被点燃,朱翊钧等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轮机开始转动,飞轮的速度由缓慢,变成了尖啸的轰鸣声。 朱翊钧甚至产生了一种飞机起飞的错觉。 过了仅仅半刻钟,朱载堉让人停火,等到轮机完全停止之后,朱载堉才满是懊恼的说道:“陛下,它能转,也就是能转而已。” “臣观察到,这个蒸汽每经过一片叶轮,就会降速,这让这台机械的转速比较缓慢,臣正在想办法解决。” 朱翊钧面色平静的说道:“怎么降速就怎么提速,在叶轮之间,安装一个固定不转动的方向相反的叶轮,只用来导流,不就可以了吗?” 朱载堉猛地瞪大了眼睛,左手握拳用力的砸在了右手上,满脸狂喜的说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朱载堉已经迫不及待了,因为流速减小的缘故,其实只有第一片叶轮能够利用蒸汽的高速气流,但是通过下面三片叶轮的气流速度会降低,甚至会起到反作用,非但不能让飞轮速度更快,一片叶轮的利用效率反而高于了四片。 可是小皇帝一句话,让朱载堉找到了解决之道,怎么减速就怎么增速,装一个完全相反的叶轮,就可以再次加速蒸汽了。 朱翊钧和朱载堉聊了很久,首先从单向的叶轮,对称一下设计成为了两个,就成为了一个中间细,两头粗的结构,之所以中间细两头粗,是因为压力和体积成反比,蒸汽气压降低的时候,体积会增大,所以要中间细,两头粗,之所以如此设计,是为了尽可能的利用蒸汽的流速。 第三天朱翊钧就见到了新的叶轮,从四片变成了七片,负责加速蒸汽的定子有三片,负责带动轴承旋转的转子有四片,由单缸变成了双杠,中间以鲛油润滑,利用效率进一步的提升。 朱翊钧呆呆的看着面前冒着蓬勃蒸汽、咆哮着的巨兽,而朱载堉高兴的就跟孩子一样,这看看,那看看,他在度数旁通。 记录蒸汽进入的风速和出风口的风速,在朱载堉看来,出风口的风速的降低,是效率进一步提升的证明,而叶轮稳定工作的时间,更是朱载堉要迫切关心的问题。 如何进一步的改良,增加叶轮、改变叶片的造型、进一步改良叶片的风机大小等等,转起来只是第一步,如何更加高效的、更加稳定的、更长时间的转起来,就是朱载堉的课题。 张居正叹为观止的看着这一幕,他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悄然开启。 “皇叔这东西叫什么?”朱翊钧满是笑意的问道。 “万历造蒸汽机。”朱载堉言简意赅的说道,万历年间发明创造出来的蒸汽轮机,这就是朱载堉给的答案。 朱翊钧沉默片刻说道:“叫郑王造吧。” “臣不想袭封郑王。”朱载堉十分确信的说道。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那朕给皇叔封个新的王?封德王好了。” “陛下,德王是英庙次子的封王已经封过了。”张居正小心的提醒着陛下,已经有德王了。 “让德王府改名,不改就废庶人好了,反正父亲也废过辽王,也不差这么一个德王了。”朱翊钧非常确定的说道,这玩意儿的意义,张居正显然很懂,德王府不肯让,那就直接废藩,送到凤阳高墙去。 “臣若是领了王爵,就不能在京办事了,祖宗成法仍在,臣只想托庇于陛下,继续做这些个奇技淫巧便是。”朱载堉仍然不肯答应,他不要王爵,是因为做了王,就有了藩禁,哪里都去不得,只要陛下继续支持他做事,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朱翊钧看着咆哮的蒸汽机,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皇叔牛皮。 朱载堉这台机械一切都来自于大明眼下现有的技术,有了动力,大明生产力即将产生飞跃。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皇叔明日到内帑领五十万两白银吧,皇叔既然攻克了真的课题,朕必然要恩赏。” 朱载堉摇头说道:“千金买马骨,若是陛下给了臣,必然让外廷以为是左手倒右手,臣以为臣这是一种路,也有其他路可以走,陛下赏给别人吧。” “臣本就是拿着陛下的钱在做事,就不必再加恩赏了。” 朱载堉还是不肯领赏,皇帝对他进行了深入的投资,这几年他在京师所有的花费,包括算学教材的编修、观星用的反射千里镜、历法天文生、内书房的学徒、万历律历的编修,没有陛下的鼎力支持,他一件事也做不成。 他没钱,这些东西,哪个不是烧钱的玩意儿? 他不后悔,不后悔被陛下用一个六分仪引诱到京师来做牛做马,相反,当下大明朝的风力舆论之下,他研究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离经叛道,必须要托庇于皇权,他的才智才能完全发挥出来。 所以,他把蒸汽机命名为万历造,这是万历年间的产物,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智慧。 朱载堉带着新的改良方案离开了,朱翊钧看着已经熄火的蒸汽机对冯保说道:“下旨工部,为皇叔在皇家格物院营建一个王府,规制就按洪武年间亲王制营造,朝鲜送来的高丽姬、吕宋送来的泰西女、北虏送来的海拉尔,也要一个地方安置。” “下旨礼部,皇叔一应礼制,以亲王礼待之,不可有任何的懈怠。” “下旨兵部,给皇叔配红盔勋卫四百名,皇叔有难,则连坐瓜蔓,绝不姑息。” “冯大伴,给皇叔配奢员若干,一切安保之事,位于亲王之上,一切出入起居,皆由宫中负责安顿。” “朕还能赏赐点什么?就拿出这么点东西,日后说起来,怕是又要骂朕薄凉寡恩了,还是给皇叔五十万两白银,真金白银的砸下去,更加安心一些呢。” “奇物啊。” 往复式蒸汽机不是点错了科技树,只是当时并没有关于流体能的研究,所以往复式蒸汽机是一个符合泰西的,但是大明已经研究过硬帆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三章 朕的算学附加卷 皇叔朱载堉搞出来的东西,是完全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产物,是一种探索和创新,结合过往经验的应用,多好用不见得,也就是能用的程度,效率和后世的蒸汽轮机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后世的用在大型船舶、发电厂的蒸汽轮机的热效率能达到60%以上,而皇叔朱载堉这台轮机,怕是连5%都很难做到,而且极不稳定。 朱翊钧可以清楚的解释清楚其中的原理,比如高压蒸汽、安全阀,定子叶片的对蒸汽的加速原理,高温高压高速,经过了转子叶片后变成了高温高压低速、在定子叶片降温、降压,蒸汽膨胀再通过叶片速度自然提升。 但是让朱载堉完全搞清楚其中的逻辑,进而更加科学的设计,那是为难皇叔。 不过也是惊世骇俗的奇迹之物了,因为往复式蒸汽机,玩了两百多年,到三胀式蒸汽机时,热效率也不过8%,而这台神奇的蒸汽轮机的效率已经接近5%,极其恐怖。 瓦特改良蒸汽机的时候,也不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和设计,都是一种经验主义的实践。 朱载堉的蒸汽机工作时间短、使用寿命低,高温高压的蒸汽,对蒸汽轮机的损害是极为致命的,材料学需要突破,才能适应高压高温,动辄400°、500°的高温、高压蒸汽,脆弱的叶片很容易就会坏掉。 次日朱翊钧就收到了皇叔朱载堉的奏疏,短命的蒸汽机,如何增寿?朱载堉使用了一种奇怪的思路,减轻高压锅炉上的安全阀重量,降低温度和压力,降低对叶片的压力,将400°以上的高温,降低到200以下。 虽然会进一步牺牲效率,但是使用寿命立刻就可以延长到了足够实际应用的地步。 “皇叔厉害啊。”朱翊钧朱批了朱载堉的奏疏,这不是说朱载堉放弃了对高压高温的探索,只是践履之实的、理论结合实际的让蒸汽机来实际应用。 往复式蒸汽机的原理非常简单,蒸汽输入,推动活塞,活塞带动曲柄,曲柄带动飞轮。 而往复式蒸汽机就是让高压蒸汽从两头输入气缸,左右推动活塞,而实现高压蒸汽左右进入气缸装置,是连接飞轮的滑阀。 滑阀通过滑阀杆连接飞轮,飞轮转动,滑阀左右活动,蒸汽从左右两边进入气缸之内就可以实现了。 最大的技术难点是密封,滑阀室和气缸都有连杆连接飞轮,而滑阀室和气缸都需要密封的技术。 往复式蒸汽机相比较蒸汽轮机,最大的问题,就是密封的困难,既要连杆进进出出,又要连杆处密封,不让蒸汽泄压,这就是朱翊钧需要攻克的技术难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各种各样巧妙的思路出现在了朱载堉的案头,但凡是有用的意见,就会被朱载堉采纳,并且发下去一笔赏银,火力提水这个话题,在重赏之下,开始高涨了起来。 京师各大杂报开始报道朝廷的重赏,并且寻找能够火力提水之人。 烧不了煤就烧银子,这就是朱翊钧的解决方案,烧银子真的有用,朱很快就有了收获。 “陛下,元辅先生说准备好了,请陛下前往。”冯保俯首说道,实验的场地在全楚会馆,在宝岐司整理农书的朱翊钧听闻,合上了农书,站了起来。 这个装置来源于《民报》,并不是蒸汽机,但也是一种取水装置。 民报,一个喜欢报道各种和百姓息息相关的事儿的杂报,报道了一种自流水装置,这种装置不是不需要做功的永动机,而是可以更加简单的取水方式,也是响应朝廷的号召,此物一出就引得了坊间的热议。 朱翊钧赶到了全楚会馆,张居正在门前恭候,而门槛已经全部拆除,在游七的带领下,朱翊钧来到了九折桥的水池边。 装置很简单,一个风箱加一根管子,风箱本来吸气的入风口,连接上了管子,伸进了人工湖之中。 游七站在风箱旁,得到了张居正的首肯后,游七开始抽动风箱的拉手。 “出水了。”朱翊钧看着出风口变成了水管,笑着对张居正说道。 游七选择了停手,而水流并没有停止,仍然在不断的流出,而后水流变小,水停止了流动,当游七再次拉动时,水再次流出。 而此时的大明首辅张居正,愣愣的出神,九折桥旁的柳树已经发芽,在春风的吹拂下,在湖面上荡出了涟漪,他已经试过了许多次,这不是道术,是万物无穷之理。 很简单,管子内的气体被抽走了,所以水被吸了上来,利用的是大气压强。 大明有一种汲酒器,长杆空心,长杆的顶部有一个气孔,将汲酒器放入酒中,摁住气孔,就可以把酒提上来,而后松开气孔,酒就会流入杯中,也是用的大气压强。 游七带着皇帝和首辅,来到了自家水井面前,将管道伸入了井内,第一口井很快就抽出了水,但是第二口井却没有。 “第二口水面到地面,超过了三丈,但凡是超过三丈,都不能抽出水来。”张居正开口说道。 按照大明和泰西的共同认知,自然厌恶真空的基本原理,超过三丈也应该能压出水来,但,不行就是不行。 大气压强也是有限度的,只能把水压到三丈高左右。 三丈这个深度,就是压水机,抽出水的极限距离,这不是说这种装置没有用,相反它非常有用,能够极大的方便百姓们的生活。 它的应用场景,可以在低于三丈的井内使用,这是一个便民的神奇发明。 风箱稍微改一改就是一台压水机,涂上桐油,能用几十年,里面的活塞和水管上有一个皮垫盖板,空气只能从下往上流动,不能从上往下流动,当然密封比较差的话,可以先倒上去一点水,增加密封性。 “发明此物的工匠在何处?”朱翊钧看完了实物,连连点头,真的是一种巧妙的提水方法,虽然三丈的高度有限,但还是能够实际运用的。 张居正就是这样,他怕有人蒙蔽圣上,就自己先来试试,毕竟嘉靖年间,有假道士欺骗道爷,被缇帅陆炳给点了,陛下年龄幼冲,若是被骗了,张居正这个帝师,负首要责任。 张居正践履之实的发现,这东西有用,应用场景有限,但确实很好用,能够极大的方便百姓的生活。 朱翊钧看着面前做好的压水机,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虽然这个东西不能解决矿山提水的问题,矿山的底层是极为复杂的,水面高度也超过了十丈,所以还是得搞蒸汽机。 可任何一个生民好物,都是朱翊钧需要留意的。 张居正让游七将匠人带到了陛下面前。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翊钧打量着面前的人,是个中年男子,根据民报的报道,这个男子是外城的木匠,名叫刘三刀,在朝廷下旨寻找火力提水的方案时,他动了心思,风箱既然能抽风,那是不是能抽水? 这一试,还真的试了出来,但是他也不知道找谁去说这件事,就寻到了民报。 “免礼,免礼,你没能解决问题,这五十万两拿不到了,但是朕赐尔三等功赏牌一枚、白银一千两、国窖一瓶,特加赐精纺毛呢一匹,格外加恩。”朱翊钧让冯保将自己的赏赐拿了出来。 三等功赏牌为铜制作,一千两的赏银,足够刘三刀改变自己的阶级了。 “草民叩谢皇恩。”刘三刀大喜过望,就一个简单的想法,居然获得如此恩赏,着实是让他出乎预料的惊喜,日后跟儿子孙子吹牛,他刘三刀,也是见过皇帝的人了。 刘三刀只要把功赏牌摆在家里,那城中没有游坠敢上门滋扰,拿着功赏牌,跑到顺天府衙门,说自己为大明立过功,顺天府衙门就不得不谨慎对待,因为这个刘三刀真的见过皇帝。 朱翊钧和刘三刀聊了很久,问了问他家里的情况,几口人、孩子多大了、怎么想到吸水的、是怎么找到民报的等等,直到刘三刀离开朱翊钧仍然是满脸堆笑,对张居正说道:“民报的笔正是何人?” 这里面有个关键的发声平台,民报。 朱翊钧很喜欢看民报,就是和百姓息息相关之事,里面有很多的趣事,这个民报没有任何党派的成分,朱翊钧很是好奇,这到底是谁在办这个报。 杂报,可谓是鱼龙混杂,各个笔正各怀心思的发表着各种奇怪的社论,可谓是群魔乱舞,而这份民报,从来不涉及朝政,专门挑有趣的事儿刊登。 刘三刀找到民报的时候,民报没有贪功,而是据实报道,难能可贵了。 “焦竑和他的老师耿定向所筹办。”张居正俯首说道,杂报是一种鼓噪声势和风力舆论的重要手段,张居正肯定细心留意,背后都是什么人,早已经一清二楚。 而这份民报,是耿定向和焦竑所筹办。 “就是上次在燕兴楼,得罪了孙继皋,险些没能报名会试的焦竑?”朱翊钧对焦竑的印象深刻,这个学子在南京崇正书院就舌战群儒,而到了京师,更是变本加厉,直接把孙继皋给骂了。 孙继皋这个状元郎,总是在挨骂。 “正是。”张居正回答道。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人如此、家如此、国亦如此,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而张居正很欣慰能看到民报、看到焦竑、看到民报奉行的标准,行之者一,信实而已,据实报闻。 这真的太难得了。 孙继皋作为前科状元在士林里人脉极广,焦竑得罪了方丈,那肯定是拜不了佛了。 但是焦竑现在是全楚会馆门下,自然没人敢过多的为难。 “孙继皋就没办个杂报来?”朱翊钧满是好奇的问道。 “办了。”张居正一言难尽的说道,孙继皋作为复古派里的古墓派,怎么可能不办杂报? “办得怎么样?”朱翊钧一边向九折桥而去,一边询问孙继皋的杂报。 “赔的入不敷出,去岁十二月份宣布休业,关门大吉了,他们那套复古之说,在士林里其实广受追捧,但是多少有些无趣,买的人少,只靠他们自己人支持,这就赔钱了。” “这件事和精纺毛呢有关。”张居正解释了一下其中的逻辑。 其实孙继皋的杂报本来也可以继续维持下去,只要孙继皋背后的势要豪右不停的给钱就是了,但是最近势要豪右们的关注点,看向了精纺毛呢,这孙继皋自然断了炊,无以为继,只能停了。 “狗粮断了?”朱翊钧沉思了片刻问道。 张居正满是笑意的说道:“狗粮断了。” 狗粮这个名词已经那是第二次出现了,第一次是谈国子监反对算学的时候,张居正对陛下这些精准而有趣的词汇,已经见怪不怪了。 “得亏他没有放屁,否则朕亲自拿了他的狗头。”朱翊钧甩了甩袖子,大明有些个底线是不能碰的,如果孙继皋编排出类似于倭寇也是人的说辞,那朱翊钧只能亲自动手清理蛀虫了。 张居正看着陛下的背影,就是摇了摇头,陛下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能做出来。 他略微有些走神,在思索归政后的问题。 陛下已经十五岁了,明年大婚就到了亲政的年龄,他已经切实考虑退休的问题了,但是好像退不得。 不是说他要摄政,而是大明朝仍然需要他。 陛下亲政后会做什么? 会大清洗。 这是张居正可以预料到的事儿,陛下振奋大明的决心远比他想象的更大! 陛下的抠门只针对于奢靡,该出手的时候,五十万两白银赏给工匠改良工艺,朱载堉不要的时候,皇帝选择了加钱,五十万的赏金仍然不变,选择了加赐给朱载堉,五十万的真金白银还是要砸。 这只是一件小事,陛下亲政后,一定会对反对新政的复古派,尤其是古墓派展开一轮血腥的清洗,这是毫无疑问的,任何人阻拦新政的结果就是物理意义上的死亡。 这是陛下的决心,陈友仁,一个胡说八道,诋毁大明京营,诋毁戚继光的人,皇帝选择了亲自动手杀人,这就是大明皇帝的选择。 所以张居正退不得,他要是退了,这天下就会进入一个高压的状态。 就像是人要理发、要修剪指甲一样,庞大而臃肿的人员架构,必然会选择性的优化掉一部分,但是在优化的过程中,总不能脚疼砍脚、手疼砍手、脑袋疼砍脑袋吧。 谭纶的激进就像是脑袋疼砍脑袋一样,而陛下的激进很容易因为局势的发展,变成手疼砍手的局面。 有些事一旦开始,根本不会受任何人的控制,连皇帝都控制不了,最后酿成一场波及整个大明的滔天大祸。 张居正十分惆怅,美好的退休生活,渐行渐远。 朱翊钧又在帝师家里蹭了顿饭,详细的说了下关于会试之事,大明三年一次的科举马上考生就要入院了,这是遴选人才。 “先生,要不要加个算学的附加卷,考的好与差,不影响金榜题名,也算是试试。”朱翊钧试探性的说道,算学的好坏,可以判断一个人的逻辑思维,朱翊钧打算找一点能干的人出来,种田、采煤、清丈、还田、稽税等等全都需要算学的人才。 “臣以为善。”张居正从袖子里抖了抖,抖出来一份算学的考卷,他其实也在犹豫,但是陛下既然说了,那就直接添加到会试之中就好了。 一共十二道题,六十分,一道题五分,按步骤给分。 附加卷的确不影响金榜题名,但是影响这个学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皇帝的侧目和器重,对于一个臣子而言,那都是登天长阶。 科举对于进士们而言,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朱翊钧让张宏拿过来一套附加卷笑着说道:“朕也有一套,先生看看?” 朱翊钧在审张居正出的试卷,张居正在看皇帝出的试卷。 “陛下,这个太难了。”张居正看完了几道题,立刻倒吸一口冷气,缓解了一下大明的小冰川气候,皇帝太激进了,陛下这套卷子,出现在考场上,哪怕不是四千举人,三千五百人零分了。 “这不是很简单吗?”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就是旁通堂的水平,顶多有两道题是明理堂的水平,怎么就难了呢?” “先生这套题实在是太简单了,朕这个小孩子都会做,拿来考举人,这不是在寒碜举人不读算学吗?” 张居正明白了,陛下完全知道自己试卷的难度,就是为了为难举人,陛下在羞辱人这方面的功力,张居正非常认可,日后青史论断,万历五年这一科,大半学子,算学考零分,怕是要被笑话几千年。 “朕以为用朕这套吧。”朱翊钧看张居正的表情,就知道张先生已经洞悉了自己的目的,那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就是摆明了要羞辱贱儒,不是想要违抗朝廷明旨,不肯学习算学吗?要么不要参加科举,不要对权力产生企图心,要么,就听从朝廷政令,认真执行。 这就是朱翊钧的目的。 “陛下圣明。”张居正选择了答应,考的难点也没关系,能筛选出一批遵循朝廷政令的臣子来,又因为不影响金榜题名,所以即便是教育资源差只能学四书五经的学子,也能有一个较为公平的考试环境。 朱翊钧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全楚会馆,继续捣鼓自己的往复式蒸汽机了。 在会试之前,朱翊钧捣鼓出来了一个奇怪的机器,热气机,或者叫斯特林发动机。 它一共两个气缸,一个是热腔,另一端为冷腔。 朱翊钧点燃了油灯,热腔开始加热,热腔内的空气膨胀推动活塞,活塞推动连杆转动,连杆转动的时候,带动冷腔活塞压缩,将冷却的空气推入热腔之中,如此循环往复。 这东西结构极其简单,而冷腔泡在水里的水冷。 当热腔和冷腔的温差越高,则速度越快,兵仗局还专门用了一个镂空设计,冷端的气缸并不规则,用失蜡法铸造而成,里面有很多孔洞,水可以进出,专门用于冷却冷腔温度。 热气机转了起来,而且转的很快,但是仍然不实用,就是个玩具而已。 想要热气机在工程领域的应用,还不如等朱载堉发明的蒸汽轮机工程应用靠谱,朱载堉的蒸汽轮机虽然有各种缺点,但也比朱翊钧搞出的这个热气机要好用的多。 热气机对密封的要求,要比往复式蒸汽机和蒸汽轮机要求高得多,否则负责做工的气体会在加热的过程中逐渐损失,最后停机。 密封和润滑是一对矛盾,强调密封,就不能强调润滑,强调润滑,就能能强调密封,而热气机既要强调密封,也要强调润滑,这就造成了热气机很难应用。 朱翊钧盖灭了油灯,继续研究自己的往复式蒸汽机去了。 朱翊钧捣鼓着往复式蒸汽机,而王谦、张嗣文、焦竑、顾宪成等人来到了贡院门前,进入了贡院之中准备考试,他们信心十足。 去年临近年关的时候,顺天府就会变得热闹起来,除了过年的喜庆之外,便是入京赶考的学子陆续到京,参加万历五年的会试,上元节这天所有参考的考生都已经入京,基本也都会到午门外,看鳌山灯火。 京师五方所聚,其乡各有会馆。 入京赶考的学子除了在京有房的大户之外,都会住在会馆之中,因为到了这段时间,客栈的价格会大幅度涨价,而且朝廷也没有官舍,各乡商贾就开始筹建各种会馆,全楚、全晋、全浙会馆就是如此应运而生,以地域为主的同乡结党,就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儿。 举人入京非常忙碌,要走亲访友、要递交名帖拜访名人雅士、要参加各种诗会,若是中式,那就是同窗了,若是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那就是同师,这都是避免不了的人情往来。 有的举人,甚至拿着地方老师的书信,找到朝中的名人雅士投效,这种投效对彼此都有好处,名人雅士笼络朋党,而这个举人,在名人雅士的指点下,更容易金榜题名。 二月初七,大明皇帝下旨任命主考官,今年的总裁是吕调阳和申时行,而任命同考官十八名,这十八名同考官就是阅卷之人,若是能投效到同考官的名下,那就会有一点优势。 这优势便是考官们的风力舆论,比如今年的同考官大部分都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他们都是张居正的门下,要是在试卷上,浓墨重彩的讨论权豪的积极作用,很容易就被罢黜了,但是把握到了风力舆论,就把握好了考试的风向。 二月初八这天开始入贡院,到了二月初九早上,考第一场,三篇四书文、四篇五经文; 到二月十二这天,考第二场,论、诏诰表、判语,论就是讨论对出的题目进行解读议论;诏诰表模仿上位者的言行,写出相应汉诏、唐诰、宋表,判语,对下级递呈上来的公文,所下的批语; 到了二月十五日这天,就是考第三场,考策问,就是给一段材料做阅读理解。 第一场最为重要,一共要写七篇,都是用八股文写的,贼难看懂,难看懂的原因,是没有逻辑,有些遣词造句,很难准确把握其意义,用大明学子的话说,这玩意儿就是空疏无用,实于政事无涉,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成化年间之前,大明的科举并不用八股文,如果看历代状元的卷子,就会发现,大明初年状元们,写的文章并不是那么晦涩难懂,到了成化年间之后,八股文才成为了定式。 王谦、张嗣文、焦竑、顾宪成等人交了策问卷,以为已经考完了,结果又发出了一张卷子。 “是算学!”顾宪成看着卷面,就是一阵头晕眼花。 所有人都在猜测算学一定会加入科举,没想到万历五年没有任何预告的直接开考。 顾宪成只觉得阵阵眩晕,他的算学极差,若是考算学,必然落榜无疑,当他心灰意冷的查看算学试卷时,上面一行字,让顾宪成重新燃起了希望。 附加算学卷,会试取士后再行公布。 这就代表说,算学卷不答也不影响今年的科举进士名额,这让顾宪成重新燃起了希望,当他开始兴致勃勃的答题时,才发觉,这些试题的可怕之处。 一道不会。 度数堂、旁通堂、明理堂,国子监这三个算学堂,是度数旁通的国策之下,建立的三级授课学堂,会试卷中,都是旁通堂的难度起步。 顾宪成就没有研习过算学,他会才怪,胡言乱语写了一通,草草交卷了事。 张嗣文和焦竑是好朋友,两个人对算学都很热衷,讨论着最后两道题的解法,而王谦满脸笑意,得亏没听父亲的话,自己从皇庄买了教科书,学习过算学,否则这次,怕是要难堪了。 的确,附加卷不影响进士,但是附加卷影响皇帝对这个学子的态度。 多少进士一辈子都只能在殿试的时候,见一面皇帝,若是这个皇帝懒一点,甚至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面,如此博圣心的关键时刻,王谦很庆幸自己的算学还算不错。 顾宪成想跟王谦打招呼,但是王谦根本没拿正眼瞧顾宪成,直接就坐上自己的车驾,离开了贡院。 王谦打开了车窗,看着张嗣文和焦竑眉飞色舞讨论考试的时候,重重的叹了口气,合上了车窗。 他是很羡慕张嗣文和焦竑的友谊,张嗣文不打算从政,考进士后他想进皇家格物院,而焦竑更想去勾稽所。 王谦知道自己是个摸爬滚打的世俗红尘人,就没有凑这个热闹了。 热气机或者斯特林发动机转起来不难,但是想控制转速功率等等,就很难了,烧开水,是化学能转化为热能,介质是水,而热气机的介质是气体,也是要转化为热能的。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上面假装发饷,我们假装打仗 王谦,一个坏人,而他的父亲王崇古,一个坏人中的坏人。 大司寇的外甥张四维身陷囹圄,王崇古见死不救,还推了一把,在朝中聚敛兴利,投献皇帝,可谓是不忠不孝的典型。 在大明的风力舆论里,追随大明皇帝的政令,一味讨好皇帝,被认为是不忠,忠臣就应该责难陈善,像海瑞那样,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人,才是忠臣。 所以言官们近来多言,朝中无骨鲠正气,连海瑞都选择了屈服,畏惧权臣,而不敢责难陈善。 不孝,就是枉顾亲亲之谊,王崇古不庇护自己外甥,还要落井下石,就是不孝。 亲亲相隐,在大明是合法的,如果你的儿子杀了人,你明知道他杀人了却不检举,也不违法,亲亲之谊,才是大孝。 王崇古这德行,天天被人骂,属实是意料之中。 王谦其实可以选择不被骂,他只要表现的像个正常的大明读书人就可以了,但是王谦仍然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 “父亲,杨博是君子吗?”王谦看着王崇古终于在科举之后,问出了自己内心最迷茫的问题。 王崇古直接就破防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起初和俺答汗媾和,那也是为了解决西北边患,打不过,打不赢,才和解的,杨博、高拱、先帝都是为了结束边患,若彼时有京营强兵,安能有这种事?” “是,后来变了…唉,你知道的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朝廷对藩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熟视无睹,要么血流成河。” 王崇古的语气多了几分无奈,事情发展到张四维及其同党,七百多口被族诛的情况,是两个结果中的一个,要么朝廷忍受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要么以果决的手段处置。 李成梁在辽东盘大根深,但是李成梁始终不肯向藩镇的方向一路绝尘而去,是因为这是没有回头路,在一个健康的朝廷里,这就是死路一条。 “那杨博、高拱和父亲当年主张的和俺答议和,算是利大于弊吗?”王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才不要辩证的不是杨博君子小人的问题。 他是询问当初做的事儿是否利大于弊,小皇帝这个人很简单,如果利大于弊,则会十分温和。 “在当时看来,的确是有利的,但是到了后来发展成这个模样,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王崇古略显无奈的说道,有些事不是人能够控制的,即便是再不想发生,但仍然会发生。 王谦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失控,是不可避免会发生之事,那么定期清理垃圾,就变成了一件很有必要的事儿,避免成为垃圾,就是王谦首先要做的。 万历五年二月二十七日,大明皇帝朱翊钧如期来到了文华殿,御门听政,开始了每日的廷议,张居正仍然照常主持的这次廷议。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身影,就感觉到一阵安心。 他可以胡作非为,亲手杀掉陈友仁这个行为,其实也是因为朝中有大爹作为顶梁柱顶天立地,他才能如此胡闹,不是张居正在,朱翊钧但凡是有点动作,都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免礼,免礼,开始吧。”朱翊钧大手一挥,宣布廷议开始。 张居正十分郑重的说道:“选秀女张榜公告,两宫太后懿旨:应择其父母行止端慎,家法严整,女子年十四岁,容貌端庄,德行纯美,动静有礼者,钦哉,故谕。” “今次选秀女入宫,共计二人,得圣谕,不得多滋扰百姓,故此,仍报名者众,有司当细心遴选。” 选秀女在正常推进,皇帝有后人对于朝局有稳定的作用。 景泰皇帝但凡是有个儿子,明堡宗就绝无可能发动夺门之变,没有儿子,对于皇帝而言,在政治上,实在是太过于被动了。 没有儿子,就代表着后继无人,景泰帝一走,那还是堡宗的天下,哪怕是明宪宗朱见深登基,那堡宗作为太上皇,还是能够掌握权力。 所以,对于皇帝而言,有个健康的儿子,非常重要。 若非孝宗只有武宗这一个儿子,嘉靖皇帝绝无可能入京为帝,孝宗一夫一妻的妻子张氏,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死后两个弟弟直接被道爷给处死了。 葛守礼疑惑的说道:“今次报名有点多的出乎意料之外,往年莫不是要闹到寡妇嫁人的地步,这次确实应者如云。” 很怪,以往皇帝选秀女,百姓都是避之不及,这次报名的却很多,葛守礼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见皇帝要选秀女,民间报名者众的现象。 “多为军户。”礼部马自强回答了葛守礼的问题。 “原来如此。”葛守礼立刻点头,非常合理。 陛下振武的决心是极其坚定的,从每年二银的过年银,就能看得出来。 从万历元年,四处凑银子给辽东发军饷,让李成梁打仗,李成梁感恩戴德,足饷打仗也是成化之后头一遭了。 别说这场面,他李成梁没见过,大明朝廷也没人见过。 足饷!那可是足饷! 当时大明的财政,远不如现在这么健康,给李成梁打仗的银子都是皇帝自掏腰包,包括恩赏,这几年,陛下对振武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在朝中,陛下以身作则,风雨不辍、坚持不懈的习武,先后师从朱希孝、戚继光,现在更是每日到京营操阅军马,自英宗皇帝废掉的祖宗成法,又被陛下拾掇拾掇给捡了回来。 陛下给戚帅、李帅爵位,让戚帅重建经营、有功必赏。 对于军户而言,皇帝,就是他们当下唯一的希望。 在戚继光由南到北,在蓟镇督军之前,大明朝议军务的议题,主要有三个流程。 一如何及时筹措足额的军饷、二如何减少层层的克扣、三如何防止北虏入关劫掠,这三个流程在廷议之中,往往会跳过前两个议程,直接到第三步。 因为前两个议程是无解的。 在陛下登基以前,辽东、蓟州、宣大,总兵问副总兵:我大明军的战术是什么? 副总兵说:上面假装给我们发饷,我们假装打仗。 万历四年十二月发生了一件事儿,巡按御史永清,巡视到了紫荆关的时候,在马水口驿站,发现守军饥肠辘辘,割山涧死人肉食用,御史永清痛哭流涕的上奏告知了陛下这一惨状。 朱翊钧大怒! 严词责令兵部严查,紫荆关都指挥、参将、管粮官等一众上下三十二人,皆被坐罪入狱,论诛。 朱翊钧之所以如此勃然大怒,是因为他刚刚把欠饷给补了,结果他这里发了,军兵们没收到,那不是一个大嘴巴子扯在了皇帝的脸上? 朝廷最近的财政状况良好,万历四年十月,兵部请命把万历元年到万历四年的所有欠饷,都给军兵们结算下,朱翊钧和户部大司徒王国光商量好久,最终定策,大明往九边刚送往了粮食和饷银。 但是御史阅视,还是有饿殍。 朝廷的银子给了,粮给了,却没到军兵的手里,皇帝故此发怒。 按照过往的处置,皇帝大抵是不会稽查此事,指不定哪个皇亲国戚牵连其中,大多数情况,会假模假样的下道圣旨,责令地方分赈,具体到紫荆关,是由临德仓派粮分赈。 但是皇帝的处置,就是谁克扣了军兵的粮草,皇帝就拿谁的项上人头。 边军的确不能用来进攻,但是用来防守绰绰有余,朝廷好不容易大方了一次补了积欠,一根毛都没到军兵手中,朱翊钧不生气才怪。 所以,小皇帝在振武一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礼科都给事中李戴,上奏言驸马都尉许从诚之事。”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条陈共四件,但他的意思,总结来说,就是陛下杀姑父,枉顾三纲五常大伦,全无亲亲之谊。” 朱翊钧闻言也是一愣,嗤笑一声说道:“朕杀的是姑父,另外一个姑父和姑姑都没找朕的麻烦,他李戴倒是急匆匆的说有伤亲亲之谊,那朕还给皇叔建宅子,赐皇叔美人、银子、美酒,朕怎么就没有亲亲之谊了?” 朱翊钧这番话的意思是,大义灭亲这件事,是一个政治事件,不是一个人伦事件,李戴讨论问题,站错了立场。 皇帝要搞西山煤局,许从诚要跟皇帝掰扯,掰扯可以,同台竞技也可以,但是许从诚点了一把大火,把整个煤市口都烧了,许从诚要掀桌子,那他不死谁死? 杀,没什么不能杀的。 “不是自杀吗?”万士和突然开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疑惑。 王崇古闻言,立刻眨了眨眼说道:“对啊,不是畏罪自杀吗?李戴这奏疏,有些大逆不道了。” “哦,对,是自杀。”张居正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因为李和的求情,给了许从诚一个体面,许从诚被自杀了,自杀这个定性是没有错的,所以,李戴这本奏疏从最开始就不成立。 长期以来,张居正都习惯了行之者一,信实而已,大家心里都清楚,许从诚是皇帝下旨杀人,大义灭亲,所以张居正第一时间也没想到这个反驳的理由,但遮羞布就是遮羞布,自杀就是自杀。 许从诚有恭顺之心,用自己的命,为陛下换来了政治上的主动和余地。 礼科给事中李戴没有恭顺之心,连自杀都没搞清楚,就上奏来泄泄沓沓,着实是贱儒本儒了。 吏部尚书万士和,一句话结束了辩论,为陛下把地洗好了,顺便还打了层蜡。 万士和的确合适做礼部尚书,而不是吏部。 紫荆关贪蠹案,也跟驸马都尉许从诚有关,巡按御史永清敢上奏,还是这些贪蠹的后台许从诚,被自杀在天牢里,这件事才变得容易处理起来。 这些个躺在军卒身上吸血的家伙,必须要考虑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如果继续贪蠹,皇帝连姑父都不放过,那这些家伙,难道还能比姑父面子大? 除姑息之弊的好处,已经逐渐展现,大明一些事逐渐回到了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张居正面色凝重的摸出一本奏疏说道:“万历四年十二月,达延汗的孙子打喇明安、银定台吉,在大明膳房堡,掳走了我大明采柴官兵十二名,因此索赏,宣大督抚吴百朋奏闻。” “兵部照会顺义王俺答处置,俺答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召集黄台吉、青把都、永邵卜、切尽黄台吉等四部万户处置,对打喇明安和银锭台吉做出了处置,罚羊千头、马二百零七匹、驼三只,将掳走人质交还。” “二月十七日,宣大督抚吴百朋奏闻,顺义王已如期交还一应人质和财物,吴百朋与俺答汗相约,巡檄塞上,敢败约盗边者,罚如打喇明安例。” 王崇古闻言擦了擦额头的汗,倒春寒的天气,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俺答汗这个处置是极为得当的,若是俺答汗不肯把人交回来,王崇古又要背上一大堆的骂名,毕竟俺答封贡,是高拱、杨博、王崇古、张居正等人极力推动的,王崇古居中撮合。 兵部尚书谭纶听到宣大督抚已经把人要回来了,就松了口气,他有些疑惑的问道:“为何马二百零七匹,有零有整的?” 王崇古一听事情解决了,笑着说道:“大司马,因为这个打喇明安、银定台吉二人,就这么点羊马和驼。” “原来如此。”谭纶这才了然,他听懂了,俺答汗把这两个人给抄家了。 大明的主要用兵方向还是大宁卫、全宁卫和大鲜卑山山口,把土蛮汗完全撵出辽东,才是当下急务,和西北的俺答汗还是要维持表面的平和。 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说道:“戚帅,朕甚是欣慰。” “啊?”戚继光在廷议里一般很少说话,多数都在听和盘算着京营训练计划,突然听陛下这么说,顿时感觉惊讶和迷茫。 朱翊钧开口说道:“俺答汗在草原上名声不好,被人称之为长生天下的叛徒,隆庆议和、俺答封贡,是大明打输了,不是大明打赢了的议和,但是看俺答汗这番处置和动作,旁人还以为是大明打赢了呢。” “俺答汗怕什么?他再次入寇京畿,逼到这辇撵之下,到京师来索赏不好吗?” “他怕戚帅的蓟州、永平、山海三镇十万强兵,怕京师这十二万、二十二个步营。” 戚继光赶忙俯首说道:“臣受之有愧,未逢明君,臣不过是缀疣,多余无用之物,何得展布?臣之威风,皆仰赖陛下圣眷而已。” 戚继光这个发言很有意思,他在提醒小皇帝,自己不是皇帝的敌人,而是托庇于陛下的圣眷之下,展布心中抱负。 在皇帝不给圣眷的情况下,戚继光在南兵、北军、朝臣的眼里,就是个缀疣而已。 京营在扩军,有些言官始终拿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事,提醒陛下,前车之鉴,戚继光这话,其实也是给自己分辩一二,他不想当赵匡胤,京营军兵也不想把黄袍披在他身上,因为皇帝天天在京营里出现。 而他戚继光也做不了赵匡胤。 万历年间和北宋建立之前五代十国的时代背景完全不同,根本就做不到的事儿。 政令的愿景、任务、目标,天花乱坠、鲜花锦簇,上利朝廷、下利穷民苦力,但是绝口不提成本的时候,就要立刻表示反对,那么给武将事权、遴选将帅、组建新京营、新京营扩军的成本,当然是那昂贵的军费,同样对皇帝宝座的威胁。 连远在西北的俺答汗,都畏惧戚继光的镇守,这就是实打实的威胁。 对此朱翊钧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戚继光离走到那一天,至少还有一个登神长阶要爬。 “三娘子来信,询问打喇明安、银定台吉劫掠边民之事,会不会影响到封贡贸易。”王崇古拿出了一封信,直接放到了桌上。 三娘子来信,是走的驿站,而到王崇古手里时,火漆已经被拆开,里面的内容已经被鸿胪寺收录在案。 这不是监视,而是一种保护,朝中倒王的风力从来没有终止过,查看来信收录在案,目的只是保护王崇古不会因为阴结虏人而倒下。 张居正将来信看完,三娘子在信中,详细的介绍了关于这次劫掠边民到处置的详情。 这不是一个误会,俺答汗之所以要对两个台吉‘抄家’的原因,就是这两个台吉,是故意的! 他们不是遇到了大明边军砍柴,就劫了,而是故意为之,在膳食堡外摸排了很久,才选择动手,是蓄意为之。 俺答汗郑重的召集了所有的台吉、万户开会,做出惩罚,也涉及到了北虏内部的路线之争,在北虏之中,议和占据了主流,所以才有了这次重惩抄家,把两个台吉家里所有的财物都没收,送到了大明来表示赎罪。 三娘子也希望朝廷不要误会,对是否会影响贡市表示担忧。 贡市,就是北虏议和派存在的原因和最大的支持。 张居正将信件递给了张宏,让张宏呈送陛下御览,顺义王是大明的王爵,所以处置都得陛下来。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询问着张居正的意见,劫掠边军这种恶劣的事发生,大明的确应该生气,但是在大明生气的照会俺答汗后,俺答汗给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结果。 但是朱翊钧还是有点不满意。 “臣以为,应该略施小惩,既然是刻意为之,那就让俺答汗交出这两个台吉为宜。”张居正和谭纶沟通过之后,认为这件事朝廷不能这么算了,还是得继续逼迫一个说法出来。 谭纶立刻说道:“俺答汗不交也没关系,贡市照旧,等到在东北方向腾出手来,这就是个由头了。” 轻启边衅的可不是大明,是你俺答汗,你御下不严,劫掠大明边军,朝廷催要案犯,俺答汗不给,那朝廷就有了出师的名义,那么收复河套,就是一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之事了。 打喇明安是俺答汗的弟弟,而银定台吉是孛儿只斤氏的宗亲,台吉可以理解为王子,在胡元的时候只能用来称呼胡元皇室的皇子,到了万历年间,但凡是拥有孛儿只斤、黄金家族血脉的都可以称之为台吉。 大明在除姑息之弊,北虏是决计做不到的,所以,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俺答汗不肯交人,这个案子不结案,这就成为一个兴兵的说辞和由头了。 收复大宁卫缓解东北方向的防守压力,收复河套,缓解西北的压力,就是谭纶做这个兵部尚书,最大的追求。 大宁卫虽然收复,仍然未尽全功,而复套也在皇帝的议程之上了。 “大司寇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询问他的意见,毕竟议和是王崇古当初倡导的。 王崇古眉头紧蹙的问道:“影响羊毛的收购吗?陛下,毛呢生意厚利,臣聚敛兴利,自然是言利之臣,不耽误买羊毛就行。” 大宁卫在不在,跟王崇古无关,他只在乎桃吐山的白土,河套在不在大明的手里,也跟他无关,他只在乎一百二十斤一袋洗干净、晒干的羊毛,是否能够如期入京。 突出了一个分工明确。 组织大了就是九头蛇,一个部门一个脑袋,一个部门一个利益,利益冲突自然会产生分歧,分歧会酝酿党争,王崇古只要羊毛。 “那就如此,贡市照常进行,索要案犯入京斩首示众。”朱翊钧综合了各方意见,继续贡市,索要案犯,既要又要。 两个北虏宗亲,朱翊钧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河套。 “吏部、都察院以考成法劾布政使邹光祚等八十三人,请旨罢斥、降调、致仕,俱如例。”张居正直接拿布政使开刀了,这是这几年来,考成法罢免的最大的官儿,山东布政使邹光祚。 邹光祚不作为,朝廷的政令是不敢违背的。不敢违抗明旨,就开始暗度陈仓,不作为,问就是办不了,清丈政令下达了数月,邹光祚就是动都不动,那只能让他滚蛋了。 邹光祚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吏部的意思是罢免夺官身,而都察院的意思是降调。 “葛总宪、海总宪,为何要宽宥其一二?”张居正看向了都察院的两位总宪,有些疑惑,邹光祚这种阳奉阴违的行为,按照考成法,都应该一律罢免。 “元辅,需要考虑到山东的情况,可能也不是邹光祚不想做,而是做不了,才百般拖延?”海瑞提醒张居正,山东的情况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 “元辅先生啊,山东多响马。”葛守礼看着张居正思索再三,憋出一句很古怪,但是大家都能听得明白的话。 “也对,那就降调吧,去河南清吏司吧。”张居正给邹光祚找了个新活,到河南负责清丈。 河南,不比山东好到哪里去。 “两位明公在打哑谜吗?”朱翊钧对这种懂的都懂的对话方式,表示不满,他也能听明白,但是他就是让葛守礼说出来。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都可以说。 山东为何那么多的响马大盗?因为山东流民极多,民户变成了失地的佃户,再变成流民,这响马自然就多了,那山东是谁在兼并?这是一个碰都不能碰的话题,兖州孔氏,衍圣公,圣人血脉。 所以,邹光祚不是不想升官,而是这山东地面,就是这么难以处置,类似情况的还有河南。 河南多藩王,山东有孔府。 张居正让邹光祚降调到河南,未尝不是从一个地狱到另外一个地狱的区别而已,在张居正当国的时间里,做不成事儿,就是混的这么艰难,张居正才不管你有什么困难,不能干就滚蛋,换个人来干。 葛守礼稍微犹豫了下,还是把山东为何那么多响马的事儿,讲明白了。 “衍圣公?”朱翊钧笑了笑,衍圣公府最好配合朝廷清丈,否则那就不能怪朱翊钧无情了,清丈是国朝大势所趋,是新法的核心中的核心,衍圣公府非要挡在前面拦一拦,那就只有一个下场,被碾的粉碎。 邹光祚的处置结束了,但是衍圣公的问题也摆到了台面上,朝廷又升了广西副使顾章志为山东布政使,如果还是无法执行清丈,那朝廷就要派缇骑去了。 “陛下,臣昨日制作了新的职官书屏堪舆图,还请陛下御览。”张居正俯首说道。 “哦?呈上来看。”朱翊钧眼前一亮说道。 新的职官书屏堪舆图,是用新绘测法制作的,上面只有大明一百四十府的具体位置,至于州县,仍在绘测之中。 这一份堪舆图的比例,看起来就要比之前那一份堪舆图,看的顺眼的多,更加精准的描述了位置。 朱翊钧兴致勃勃的看了半天,新的堪舆图把西北宣大的大小描述十分准确了,不像过去的堪舆图都挤在一起那样。 在京堂老爷看来,居庸关就是塞外,但其实不然,宣府大同这两府还是很大的,地理位置显得非常重要。 新的堪舆图上标准了大宁卫位置,也标注了鸡笼岛、琉球和吕宋的地理位置,但图中标的实在是太远了些,有些比例失调,纬度的测量已经很准了,但是经度就有些困难,所以,地图仍然失真。 不过已经进步很大了。 大明朝的清丈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伴随着清丈一起进行的则是绘测,这些测绘的数据汇总入京后,都由大明国子监监生进行计算,最后得到这一张等比例的堪舆图。 “陛下,皇家格物院除新兴建的王府之外,都建好了,明日请陛下前往格物院,见证落成之事。”王崇古再次俯首奏闻。 大明笑话一则:副将向总兵请示:这一批闹饷军兵在饭前处斩还是饭后处斩?总兵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是饭前,你咋知道他们下顿饭啥时候吃。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五章 京师讲武学堂和皇家格物院 王崇古督造大明皇宫,督造佛塔,督造皇家格物院。 而最先落成的是皇家格物院,因为格物院既不涉及到皇帝,也不涉及太后,那建起来自然会快很多。 而且为了这个格物院,张居正专门请命,建了一份报纸,林林总总的收纳大明朝的技术进步的消息。 皇极门的柱子上,在浇筑之后,发现了一个未能浇筑到位的地方,就必须要凿毁这个柱子,全部重修,而格物院不用如此,有浇筑不到位的地方,找个老头抹一下就是了。 朱翊钧得知之后,立刻中止了王崇古的这种铺张浪费的行为,差不多就行了,建筑强度完全足够了,没必要吹毛求疵,反正一贴皮,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王崇古思索再三,遵循了圣命,但是和工部一起商量,如何把柱子浇筑的没有缝隙,就成为了王崇古近期的主要工作。 皇家格物院建造的速度最快,朱翊钧肯定了王崇古的工作,决定明天亲自去看看。 巡视京营兵科左给事中林景旸条陈五事,五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关于如何将军饷发到军兵的手中,尤其是京营。 谭纶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的说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大明京营皆是老弱病残,无力作战,定襄王朱希忠提领九门防务,任遣谁出城作战,军兵皆痛哭踌躇不行,至今已经二十八年之久,京营稍加振奋。” “大明明明吃了这么个大亏?为何不整饬军营?” “是世宗皇帝和先帝不知道京营重要吗?自然是非常清楚的,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世宗皇帝数次想要再振奋京营,并且多次改建,而先帝更是多次询问,但陛下登极时,也不过五六万老弱病残。” “因为京营必须发饷,边军欠也就欠了,闹起饷来,也不过是在边方闹一闹,可是这京营要是闹起饷来,那可不是闹一闹那么简单了。” 谭纶讨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何大明自成化年间后,京营战力如此孱弱,但是从来没人想要解决一下。 天顺年间解散了京营之后,京营在成化年间再次组建,京营的衰弱,除了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以外,还有朝廷财政无以为继,导致京营愈加孱弱。 任何政令,不提成本,那成本都是昂贵无比的,京营就是其中那个典型。 京营战力衰弱,最大的问题就是没钱,第二大的问题就是将官们喝军兵的血,第三个问题才是粮食。 需要想办法筹措足够的军饷来发给军兵,这就是最大的难题,而当下,没有这个困扰了,大明从皇帝到廷臣,全都是聚敛兴利小能手,手里没把米,叫鸡鸡都不来,张居正当国首要解决的是吏治,而后解决的就是财政问题。 维持京营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兵科给事中林景旸讨论的问题,如何把钱发下去。 “林爱卿体国朝振奋之意。”朱翊钧合上了林景旸的奏疏,颇为赞赏的说道。 林景旸在奏疏里说到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提前发饷。 这个月的饷银,初一就如数发下去,这一个月的时间,就是告状的时间,如果没有初三还没到手里,就可以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告状了,一旦查实,立刻由兵部牵头、都察院和户部对饷银进行盘账。 不想被文官们逼逼赖赖,就不要克扣军兵的饷银,不要让军兵闹起来。 “林给事中的这个想法,很是不错,就是朝廷的银子,倘若有不凑手的话,恐难成行,还是算了。”戚继光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提前发饷这个主意,那实在是太好了,这一前一后的发饷,天差地别的差距,京军直接成为领先整个大明所有阶级的那一个集体,连官老爷都是次月发本月的俸禄,而军兵初一就拿到了本月的饷银。 但是朝廷的银子会因为急用而不凑手,一旦不能支取,恐酿成大祸。 戚继光当然希望如此,但是他不喜欢这成为压死京营的稻草,朝廷兴文匽武的风力仍在,坊间对于强军的疑虑仍在,似乎只要修文德,就可以安定边方,尤其是在西北俺答封贡后,这种修文德以柔远人的风力舆论,甚嚣尘上。 所以,戚继光很想为大明京军请到这份恩荣,但是他同样也知道,能够扩军,陛下已经承受了十足的压力,得亏打下了大宁卫,找到了桃吐山的白土,京营才完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戚继光从来不是个奢求过多的人,现在已经很好了。 扩军,一个在孝宗朝之后,一个从未提及过的话题,尤其扩的是京营。 朱翊钧听闻戚继光的建议,立刻说道:“戚帅的担忧很好,朕深以为然,冯大伴,内帑要留出京营六个月的饷银来,防止国帑无法支饷。” 国帑花钱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出现了旱灾、蝗灾、水灾,地震这些事儿,朝廷都要拨发银两赈济,万一有不凑手的时候,内帑这个应急储备金,就派上用场了。 六个月是一百三十万两白银,也就是说,自此之后,宫里有一百三十万两白银,是不能擅动,要留给京营支饷使用。 王国光一听闻陛下如此说,立刻俯首说道:“陛下,元辅在联名廷臣上奏,扩建京营之前,专门找臣询问过的,国帑有钱。” 陛下还小,潞王要冠礼、要就藩、要婚配,陛下也要大婚,小孩子的零花钱,就自己零花就行了。 去年十二月份,太后严旨传内阁,责问张居正苛责皇帝,张居正惶恐不安。 小皇帝嫌紫袍掉色成为青袍,直接省去了掉色的过程,只穿青袍,青袍色久明艳,朱翊钧还是蛮喜欢大明的青色,紫袍色太重了,小小年纪就穿着一把年纪的衣服,实在是有些不太搭,结果太后知晓宫中不染紫袍,问是尚节俭所致,大怒询问内阁为何要薄待皇儿,言辞严厉。 朱翊钧听闻后,赶忙跑去跟太后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大明国帑除了15%的税赋是给皇帝分成之外,还有一百二十万两金花银以及各种五五分成的岁入,小皇帝现在绝对不差钱,但是瞄准小孩子的零花钱,王国光这户部尚书还当不当了?太后听闻怕是又要觉得大臣薄待陛下了。 王国光必须要考虑政治影响。 “确实,陛下,咱大明现在有钱了。”王崇古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胸膛,京营的一切军需,大明毛呢官厂的利润除了给京营,还有得剩。 “冯大伴?”朱翊钧看着冯保说道。 “臣遵旨。”冯保没废话,直接领旨了。 “内帑国帑互相讨饭了这么些年,这日子才过去一年多,万历二年国帑还到内帑拆借了一笔,但万历三年才还上。”朱翊钧看着王国光和王崇古笑着说道:“这笔钱还在宫中,就是防止国帑无饷可支时,可以应急。” “去岁,京营军兵们推着战车入城,战车上不是火炮、火铳,不是长短兵、弓弩箭矢,而是煤炭,挂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八文一斤,走到哪里,摇摇铃铛,坊里的百姓试探性的去买,发现真的能买得到,喜笑颜开。” 朱翊钧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立刻荡漾出一抹笑意,那一幕,朱翊钧看的时候在笑,想起来的时候也在笑,阳光灿烂。 这是朱翊钧发自肺腑的笑容,上报天子,下救黔首,戚继光这么说,这么做,这么进行军队建设,大明的京军值得。 这就是朱翊钧这么做的理由。 “先生,朕听闻,势要豪右可以从衙门搞到一块马牌,这马牌,即便是没有官身,也可以住驿站、用驿车、用驿卒,确实可以这样吗?”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回陛下,确实可以,臣在嘉靖三十三年开始游山玩水,当时臣有官身,可以领马牌四处周游,但是臣没有那么做,家中略有薄财,就没占这个便宜,可陛下所言,确实有这样做的,而且很多。” “这马牌还有什么用呢?”朱翊钧听到张居正如此回答,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张居正继续说道:“可以征召民力差役,肩舆抬抗之事,都可以拿着马牌让穷民苦力干活,若是夜投,拿着马牌就可以让百姓为其生火做饭,柴米油盐皆为民财,百姓畏官如畏虎。” “臣曾经亲眼目睹。” 大明朝读书人的游记,都是拿着马牌,免费使用驿站,免费差使穷民苦力,然后附庸风雅的写了出来。 张居正亲眼见到过很多次,很多官吏的亲眷,都十分擅长占朝廷的便宜,大明这壮硕的身躯,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被掏空的。 “为什么可以?拿着一个马牌就能随便差使我大明百姓?”朱翊钧这才继续追问道。 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因为马牌代表了他是朝廷的人。” “所以,朕才说京军可贵啊,京军也是朝廷的人,但是戚帅督领之下,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大明军兵不仅没有劫掠百姓,还能为百姓做点事,朕颇为欣慰。”朱翊钧这才把自己为何要设立一笔应急储备金,专门用来发饷。 因为值得。 皇帝和张居正这番奏对,让廷臣们全都沉默了下来,所有人都清楚的认识到,戚继光率领的京营,是和过去历朝历代的皇帝亲兵,意义完全不同的一支军队。 它的建军纲领,是下救黔首,而且真切的做到了。 “提前发饷、内帑应急之事,朕意已决,不再议。”朱翊钧最后总结性的说道。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真心实意的歌功颂德,这是真的圣明,有这笔应急储备金,京营更加稳固。 群臣赶忙站了起来,齐声喊道:“陛下圣明。” “林爱卿在奏疏中,说要办个讲武学堂,专门培养庶弁将,这些庶弁将呢,是朝廷培养,可不是谁家的家奴,这样一来,京营发饷之事,就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十八两银子发下去,就剩下了八钱银。”朱翊钧提到了林景旸提出的第二个建议。 讲武学堂,专门培养庶弁将和掌令官,也就是基层军官。 在林景旸看来,大明的军队可以一层一层的喝兵血,和这京营的庶弁将的关系极大,基层军官,都是各家参将的家人,这还不是想怎么喝怎么喝? 朝廷培养庶弁将,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而培养庶弁将要钱,要粮,要人。 “应该办。”张居正先是回答了陛下的问题,而后看向了俞大猷。 钱朝廷有,粮也不是很缺,人,大明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俞大猷。 俞大猷已经老迈,跑不动船了,承受不住船上的颠簸了,但上次还去了趟西北和戚继光一道,防止张四维同党谋逆,俞大猷在京师,有解刳院和太医院,他的身子骨还算健康。 那这第一任祭酒,俞大猷当仁不让。 庶弁将的遴选也很简单,从选锋锐卒中遴选有功在身的军卒,入讲武学堂就学就可以了。 当然,皇帝是毫无疑问的校长,学院的院长,名义上,那也只能是陛下。文进士是天子门生,那庶弁将也该是天子门生。 谭纶也看向了俞大猷,笑着说道:“俞帅,可还能教得了儿郎?” “并无不可。”俞大猷颇为认真的点头说道。 俞大猷在福建闲住,没有任命的时候,给谭纶写信,那时候俞大猷69岁,为了表明自己还能打仗,说自己69岁了还能让女子怀孩子,表述自己仍然能够带兵。 他满腔的热血,满腹的武略,却无法展布,这就是他一生最为憋屈的地方,现在,人老了,打不动了,但依旧能够为国朝效力,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归宿。 朱翊钧看着俞大猷说道:“俞帅再为国朝辛苦一下吧。” “荣幸之至。”俞大猷起身领命,他赞同筹办讲武学堂,更希望自己仍能为大明效力,而且他还编纂过一本兵书《续武经总要》,专门总结带兵打仗,这就是给庶弁将们准备的教材。 朱翊钧处置了兵科给事中的奏疏之后,廷议继续走流程。 抽签法任免官员的发明人,被外放做官的孙丕扬,以病乞休,廷议通过了他的请辞奏疏,原因很简单,孙丕扬干不了这个活儿,保定巡抚比别的巡抚,多了一个活儿,就是兼管辖区内的黄河河道。 就这一件事,孙丕扬就是焦头烂额,这要是决堤,怕是要被处斩了,所以只能致仕。 辽东巡按御史侯于赵上奏屯田五事,一曰均田亩、二曰定徵例、三曰严批限、四曰时监收、五曰广开垦,均田亩是将垦田分给垦田的百姓,主要目的是为了吸引百姓前往大宁卫、辽东垦田,定好收税的比例,就不要再变了,而且要严格执行考成法,不得随意加派,降水的原因,这辽东种地本就困难,再摊派就更没人了等等。 大司徒王国光觉得可行,而且让侯于赵写一本屯耕的书,来分享他实际屯耕的经验,用于大明辽东屯耕事宜。 宝岐司的屯耕说,不能在辽东生搬硬套,侯于赵是个忠君体国的臣子,也是师从多处,结合实践,一点一点屯田,搞土营堡,就是徐贞明没提到过的事儿。 辽东的环境远比腹地环境和恶劣,而侯于赵这个垦田小能手的经验,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礼部部议,上潞王加冠仪注,要给潞王朱翊镠加冠,从此以后,朱翊镠就不再是黄口小儿了,不仅要戴帽子,还要读书,加的是皮弁九旒冕,就是亲王待遇。 朱翊钧一看这冗长的仪注,就是头皮发麻,不过看到是朱翊镠辛苦,就直接批准了。 在朱翊钧没有皇子诞生之前,潞王朱翊镠都是实质性的太子,在太子没有确立之前,皇帝的弟弟大多数都在京师,不外出就藩,一直等到太子确定才会就藩。 比如当初监国的襄王朱瞻墡,比如景泰皇帝朱祁钰、比如崇祯皇帝朱由检,都是基于这样的背景下,在京师等待着太子之位确定之后,再到地方就藩。 隆庆皇帝还是裕王的时候,和自己的弟弟景王争夺太子位,而景王朱载圳在嘉靖三十一年大婚后,一直无儿无女,结婚好几年没孩子,景王就陷入了天然劣势,最后景王就藩,裕王得登大宝之位。 景王府也因为景王无子被废封。 所以海瑞才说徐阶没有从龙之功,景王没儿子,就注定了景王不可能夺嫡,所以从确定了景王生不出孩子之后,裕王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了,徐阶哪来的从龙之功? “两广总督凌云翼上捷报,吕宋总兵张元勋、广西总兵李锡统领十哨军兵,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经历四个月的时间,铁壁合围罗旁山,平定罗旁民乱,斩首一万六千余级,招降两万三千余人,请命废土司,设东安、西宁两县,营建罗定州,寓意罗旁瑶乱已平定。”张居正上了一份捷报,内容是两广民乱的结束。 凌云翼为了打赢这个仗,专门请了在吕宋的张元勋回到两广,主持战局。 罗旁民乱,招安又叛,招安又叛,反反复复,已经持续了将近一百多年,这次终于落下了帷幕,土司被取消,罗定州的设立,意味着广东的瑶民民乱,画上了一个句号。 按照旧例,凌云翼赐二品莽服一袭,又加赐兵部侍郎。 “凌云翼上奏曰,安民务在安居乐业,故此恳请朝廷准许两广瑶民,可采木贩售至广州府,以安定瑶民。”张居正详细解释了一下凌云翼的这本奏疏里安民乐业法。 和殷正茂当初的盐法很相似,都是给瑶民找点生计,伐木,伐木虽然很累,但是伐木现在还是蛮赚钱的,至少广州造船厂每年都要买木头。 伐木之后可以垦荒种地,这都是生民之事。 在凌云翼打罗旁山之前,这些事儿也都经过了廷议。 主要廷议的内容是,鹰扬伯张元勋要回吕宋,凌云翼却不太想让张元勋回去,朝廷相继从两广调走了陈璘、殷正茂、邓子龙,张元勋再走,凌云翼打个仗,还得问吕宋借人,借不借,还得看国姓爷的脸色。 廷议最后的结论是,鹰扬伯张元勋,还是得回吕宋去。 理由也很简单,两广方便从内地调拨军兵,但是吕宋做不到。 现在有了海巡巡检司、海巡巡检、水翼帆船,传消息,从广州府到松江府,也不过三日的时间,在渤海没有结冰的时候,两广奏闻之事,只需要五日,就能送到北衙。 即便是渤海结冰,从胶州上岸,入山东,送至京师,也不过八九日。 所以凌云翼所请,朝廷只能驳回,仍然调任张元勋回吕宋去了。 “把凌云翼调至山东做巡抚如何?凌云翼不是好杀人吗?”朱翊钧在廷议结束之前,提出了一个想法。 山东得找个好杀人的去,看看到底是脖子硬,还是刀硬。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罗旁山新定,凌巡抚,还是得在两广做总督,安顿军民为宜,否则瑶民恐怕复叛。” “不急。”朱翊钧笑着说道。 廷议结束了,朱翊钧带着廷臣前往了皇家格物院,大隆兴寺的另外一半也要被拆了营建讲武学堂,佛塔和附近的四间房,就成了大隆兴寺的全部。 朱翊钧的车驾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格物院之前,皇叔朱载堉已经等候多时,一看到陛下的车驾,就带着一众格物院、明理堂臣僚官员见礼。 朱翊钧下了大驾玉辂,看着牌额上朱红色的皇家格物院五个大字,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是他亲笔写的,格物院之所以叫皇家格物院,是因为皇家格物院是小皇帝独家冠名赞助筹建而成。 朱翊钧走进了格物院内,入门后是十分开阔的回字形廊道,正中间是一人高,两丈多长的卧石,上面刻着:【行之者一,信实而已——朱中兴】 这八个字是张居正教小皇帝的,虽然大多数儒学士讲,这个一是仁,但是张居正认为这个一,是实。 张居正是这么教的也是这么做的。 朱中兴从来不是朱翊钧一个人的笔名,是所有期盼大明再起的集合,张居正显然有资格用这个笔名,在杂报上发表任何的文章。 格物院内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那是藏经阁吗?”朱翊钧手指向了整个格物院最高的建筑物,六层的藏经阁,这本来是大隆兴寺藏经书的地方,后来大隆兴寺破败之后,书都被偷没了,后来朝廷营建之时,就把这里收拾起来,成为了藏书楼,此楼正式名字叫天一楼。 只不过现在里面藏书,可不是经书,而是万物无穷之理的书籍。 朱翊钧一直以为天一楼是木制的,走近一敲柱子,发现这玩意儿是贴皮的,里面是石灰浇筑钢筋建成,只不过建筑风格上,却和原来类似。 朱翊钧站在藏经楼前,看着窗户,颇为惊讶的说道:“玻璃窗?” “玻璃窗。”王崇古俯首说道。 朱翊钧迟迟不肯进去,玻璃是带着一些淡绿色的,在阳光下尤其明显,没有经过磁选,也没有高品质的石英矿的必然结果,朱翊钧的千里镜,当然能用天然水晶烧制,但是其他的就不行了。 即便是带着点绿,却也足够的引人注目了,至少屋内的光线是极为明亮的。 窗户的框架是全木的,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桐油的味道。 “好好好。”朱翊钧踏入了格物院的藏经阁内,入目就是一排排的书架,而朱载堉走到了所有人的面前,笑着说道:“此天一楼,设有九学,每学设有十二部,每部共有十四书架,共计藏书十八万卷,臣还在整理。” 每一个书架都是铁制的,书架上都上了锁,这里的确可以借书,但很多都是孤本,上锁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防盗,而是为了防止失火。 铁箱藏书,就是怕某一处烧起来,整个楼都烧没了。 朱翊钧一步步走过了这些藏书铁柜,偶尔打开看看,九学分别是:算学、农桑、天文律历、冶铸、萃精、地理、舟车、丹青、佳兵。 大抵就是儒学堂不会收录的,这里都收录了,这都是一部分是朱载堉从郑王府拉来的,有一些是格物院督办,问民间采买而来的书籍。 萃精其实是谷物加工,就是食品加工,舟车是船舶和车辆设计,丹青是染料,佳兵就是军器制造。 比如舟车这一门又分成了十二部,主要是舟车营造的十二个主要步骤,分科治学,单独研究。 朱翊钧拿出了一本桐油图说,看的津津有味,里面记录了姜片防冻、密封桐油桶等等内容,这些都能有效的提高桐油的保存时间。 而佳兵,则是记录了大明各种军器营造方法,其中朱翊钧就看到了戚家炮车。 戚家炮车是将炮放在钢架上,而后抬动钢架卡在支撑架上,可以改变炮口的俯仰角度,在钢架下有滑轨,可以实现九十度范围内的转动。 戚家炮车是朱翊钧给起的名字,戚继光原来叫振武炮车,专门用来运输野战火炮,而且在炮车上还有一个雨棚,方便下雨天发炮。 但是经过戚继光的实际测试,下雨天也只能发一炮,第二炮装填会有些困难,但是用来防止火药行军受潮是极好的。 振武炮车,让火炮从固定炮位,走向野外战场。 不知不觉之间,朱翊钧就上到了六楼,看着格物院的一切,雄心勃勃。 这里就是新政的发动机,为大明的新政,持续不断的注入动力。 把你们手里的月票统统交出来,再不交出来,就过期了啊喂!!!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六章 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小民 大明的格物院的格局是六座楼阁包围着天一楼,在这六座楼阁之外,则是正在营建的德王府,就是皇叔朱载堉,而和朱载堉相对的则是皇帝的行宫。 这座行宫占地不过十亩,一道城墙和一座面阔十二间的三层楼阁。 楼阁一共有四十六间房,朱翊钧如果在格物院或者讲武堂的时间呆到了晚上,就可以不用回宫,直接下榻行宫。 朱翊钧忽然开口问道:“先生,你说社稷发展的第一要务是什么?” 张居正看向了周围的廷臣,陛下的询问是很突然的,春风之下,所有人都在思索,站在格物院的天一楼的六楼,其实很容易得到一个答案,那就是技术进步。 技术的进步带来了物产的大量丰富,或者翻译翻译,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 “人。”张居正言简意赅的回答了陛下的问题,他并没有因为站在天一楼就下意识的认为技术的进步,带来生产效率的提高,物产大量丰富就可以促进江山社稷的蓬勃向前。 朱翊钧疑惑的说道:“人?” 张居正俯首说道:“是的陛下,如果将穷民苦力看做是生产工具的话,那么在一切生产工具中,最强大的必然是穷民苦力本身,因为他们蕴含着让天地变色之力,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 “秦之强盛,兼并六国,一统天下,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六国也,乃陈胜、吴广小民也。” “汉之天下,四夷款塞,呼韩来朝,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四夷也,乃张角、张宝小民也。” “唐之鼎盛,群雄伏诛,万国朝贺,卒之扰乱天下者,非雄非夷也,乃王仙芝、黄巢小民也。” “胡元远迈,世界倾覆,番邦俯首,卒之扰乱天下者,非豪强也,乃韩山童、刘福通、高皇帝,小民也。” 张居正锐评高皇帝朱元璋在做皇帝前,只是个斗升小民也,因为高皇帝自己就从来不避讳自己出身贫寒,甚至没有避讳自己在皇觉寺落发为僧,四处乞讨了三年的事。 这不是一个耻辱。 兖州孔氏,就拿着这件事,整天说老朱家是暴发户,别人开国,四处认祖宗,连匈奴人刘渊,都知道认刘禅为祖宗,但是大明朝不认祖宗。 鞑清朝还认了完颜氏做祖宗,自称后金,到了黄台吉时候,改国号为清。 朱元璋并不认为,出身卑微是耻辱的。 戚继光十分郑重的说道:“就像战争,决定胜败,武器自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性的因素,是人而不是物。” 戚继光之所以如此肯定,因为武器是要人来使用的,也是需要长时间维护和保养的,如果军队建设不够充分,如果在国朝趋于崩溃,再强的武备,也不过是给他人做嫁衣罢了。 北宋南宋交际之时,金国有一种强悍的军械,铁浮屠,就是重甲骑兵,而金国的铁浮屠是抢劫北宋都城拿北宋的步人甲直接改得。 “陛下,臣以为元辅说的对。”万士和眉头紧蹙的说道:“臣斗胆僭越,永乐宣德年间,七下西洋,大明水师威震南洋西洋,海外番夷莫敢不从,有锡兰劫掠我大明舰队,被三宝太监生擒其国王入京。” “但是如此威风凛凛的舰队,不过十数年,便再也寻不到他们的身影了,若非胡宗宪幕僚茅坤将出使水程图文旧案仔细珍藏,恐怕再难见到。” “臣私以为,元辅先生所言,国之本务,在人而不在巧,先生不是在否定巧技,而是巧技归根到底还是人在用,如果忽略了人,恐有倾覆之危。” 深谙矛盾说的张居正和万士和,都很清楚,张居正的表达不是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投机取巧、欲速则不达等等,仍然是在表达:大明江山社稷要想稳固,要想进步,本务是人,其核心逻辑仍然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如果要社会发展,却忽略了人,则舍本逐末。 这是个路线问题,张居正也是怕小皇帝路走歪了,不是说技术进步不重要,不重要张居正也不会同意营造格物院了,而且还大力支持,这天一楼里多数的藏书,都是张居正下令,各级官吏们细心寻找找到的。 张居正的意思是最重要的是人。 生产力就是人改造自然的能力,而这个改造自然能力的主语是人,脱离了人不谈,而只谈技术进步,在张居正看来,是缘木求鱼。 朱翊钧郑重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先生所言,朕必然时刻谨记于心。” 太傅张居正和万历皇帝的矛盾,发端于万历二年,张居正不让万历皇帝开鳌山灯火,因为鳌山灯火动辄十数万两白银的赏赐,实在是靡费过重,而万历皇帝想看,张居正硬拦,冯保出来周旋,在万历四年十二月,因为紫袍的问题渐行渐远。 万历皇帝想多染点紫袍,而张居正则以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为例子,教训了万历皇帝。 张居正说:世宗皇帝,服不尚华靡,苐取其宜久者而用之。每御一袍非敝甚不更,故其享国久长,未必不由于此。窃闻先帝则不然,服一御輙易矣,愿皇上惟以皇祖为法,能节一衣,则民数间十人受其衣者,若轻用一衣,则民即有数十人受其寒者,不可不念也。 张居正的这段话已经不是不客气了,是训诫,把皇帝的爷爷搬出来说,道爷穿衣服会穿坏了再换,所以享国久长,而隆庆皇帝,对于衣物则是轻易取用。 万历皇帝如何回复这段话已经不得而知,只留下了一句:时左右亦盛言:方今民穷至有鬻妻子以应尚供者。 万历皇帝和张居正在万历四年,因为一件衣服的颜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张居正训斥万历皇帝,万历皇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张居正把万历皇帝他爹和他爷爷拿出来训诫,显然是矛盾在激化。 闹到左右都要出来劝谏,说穷民苦力仍然有卖妻卖子女才能维持生活,最终才劝下来。 张四维,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入阁的,万历五年到万历十年的朝堂倾轧,看似以张居正和张四维为首的晋党为主,但其实是皇帝在跟元辅争执路线。 在万历九年十二月,已经知道大势已去的张居正,上了免百姓欠税的奏疏,彻底离开了权力的中心。 万历皇帝赢了,大明输的体无完肤。 张居正真的很想教好万历皇帝,但是最终没能做到。 而朱翊钧则不同,他对衣食住行,辛苦与否不是很在乎,他只在乎大明是否可以重新再起。 之所以在乎,如此坚持,如此弘毅,是因为他是大明皇帝,这是他的作为皇帝的义务,这就是理由。 朱翊钧从皇家格物院出来就去了京营,在京营待到了傍晚才意犹未尽的回宫,他的弓已经来到了七十斤,这个斤数,已经和这个年纪的李如松相差无几了。 戚继光、马芳、杨文、李如松等一众,对皇帝轮番吹捧了一番,而且还把京营里几个落后分子,拿出来训诫,京营年满十五才能遴选,可入选绝大多数都是十八岁以上,结果这五十多人,也就是开六十斤弓。 朱翊钧对骑射仍然没有放弃,虽然戚继光反复说骑射就是个炫技的能力,实战无用,但是朱翊钧还在苦练,已经稳定到了三矢一中的程度,这已经是极好的水平了,这代表着皇帝陛下已经能够骑马奔驰了。 朱翊钧盥洗之后,坐下喝了口水,准备用膳后继续研读农书,最近他在研究橡胶树,但是橡胶树这东西在两广和万里海塘种植,而朱翊钧拜托远在吕宋的国姓爷,把这个橡胶树研究下,大明需要这玩意儿用在动密封上。 冯保和张宏伺候在左右,冯保看陛下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笑着说道:“陛下,臣听闻了一件趣事。” “哦?说说看。”朱翊钧点头说道。 “孙继皋,又挨骂了。”冯保起了个头,一开口,朱翊钧就乐了。 这个万历二年的状元郎,总是在挨骂。 “臣现在是孙继皋。”冯保俯首说道。 张宏俯首说道:“臣现在是黧黑乞丐。” 冯保说道:“话说昨日,这孙继皋要和人游园踏青去,这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个乞丐,在路边乞讨,这孙继皋、顾宪成等人就嗤笑这乞丐,为何孙继皋要嘲笑这乞儿呢?” 冯保换了个身份,端着手摆出了儒生的架势,说道:“你这乞儿,好生古怪,都已经行乞了,还要顾忌脸面?故意把这脸涂了行乞?” “原来孙继皋和这顾宪成,嘲讽这乞儿,都落到了这地步,还要强撑着要这脸面,把脸涂抹的黧黑,怕旁人认出来。”张宏解释了一下,孙继皋觉得这乞儿和旁人不同。 张宏弯下了腰,扮作了乞儿,抬了下眼满是嫌弃的看了眼冯保,才开口说道:“我把这脸面涂黑是因为觉得羞耻,那几位贵人,把脸涂得比死人还白,是何道理?” 朱翊钧一愣,问道:“两位大伴,咱大明读书人还用胭脂水粉不成?” “参加诗会,都要用的。”冯保回答了陛下这个问题。 “廷臣们从未胭脂水粉涂脸。”朱翊钧摇头说道,他还真不知道,大明的读书人居然还要涂粉,真的是稀奇的很。 “廷臣、朝臣要是涂粉,怕是要被纠仪官给扔出去的。”冯保笑着解释道,大明朝廷可是有纠仪官的,扮作妇人状入朝,全都是廷杖的范围,有些廷杖的确涨声望,但是有些廷杖,挨了就是个耻辱。 “你们继续说。”朱翊钧这才了然,继续听笑话。 冯保端着手,又变成了孙继皋,端着手指着乞丐愤怒的说道:“尔不懂胡言乱语,这不过是为了遮瑕而已。” 张宏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说你不知羞耻,你却只听到了我说你涂粉,辩白这涂粉之事,这是何故?所以你确实是不知羞耻也。” “官人不知羞耻,大开门户,科金兑银,颠倒是非,投效私门,耻心何在?不如我一乞儿!” 冯保怒气冲冲要追打乞儿张宏,乞儿却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朱翊钧一拍大腿说道:“骂得好啊!这谁写的桥段?” “不是写的,是真事儿,有人见到,把这个写出来,投到了民报,民报主笔是耿定向和焦竑,就把这个当笑话刊登了。”跑出门回来的乞儿张宏,乐呵呵的解释道。 冯保和张宏看到这段就是笑的前仰后合,就给陛下即兴表演了一段。 “不是编的桥段?是真事儿?”朱翊钧还以为是在讲笑话,万万没想到,是孙继皋真的被乞儿这么骑着脸羞辱了。 孙继皋大开门户,科金兑银之事,主要手段是拜师,拜师收点束脩,反贪神剑海瑞,总不能连束脩也反吧? 孙继皋提供的是科举咨询服务,帮助顾宪成拿到金榜题名。 “这个笑话还有一则。”冯保想了想既然陛下喜欢听,就把另外一个笑话讲一讲就是。 “讲来听听。”朱翊钧点头说道。 冯保说道:“却说会试之后,孙继皋领着顾宪成去狎妓,这娼妓名叫齐雅秀,这齐雅秀去的时候,有些晚了,孙继皋就问这娼妓,你为何来得晚了?” “娼妓说,读了两卷书,没听到嬷嬷招呼。” “这孙继皋一听和顾宪成就笑了起来,又问娼妓,你叫什么?” “娼妓说:名叫齐雅秀,小名雅儿。” “这孙继皋一听就狂笑了起来,对着顾宪成说道:我道是齐雅秀,原来是脐下臭。” 朱翊钧其实明白,臭有两个读音,孙继皋这个狗东西就是在玩谐音梗羞辱这娼妓读书,一个岔开腿伺候人的娼妓,居然还读书? 而且这个娼妓显然是有点口音,孙继皋也是在笑话人家的口音。 以羞辱人为乐的古墓派,狎妓都能整出这么多糟心事儿来。 狎妓就狎妓,玩就玩,讲究的是榻上像夫妻,榻下不相识,你出钱,我出肉,大家你情我愿,欢快一场。 孙继皋显然不满足这样的享受,还要羞辱人,来彰显自己的高贵。 冯保看陛下明白,不用过多解释这些读书人的丑恶嘴脸,才继续说道:“这话说到这,娼妓就恼了,嗤笑说道:我道几位恩客是武职,原来是文官。” 文官,闻官,都是在玩谐音梗,但是娼妓显然是在下九流厮混,这骂人的功夫更胜一筹,闻官,就是鼻子跟狗一样灵敏的狗。 齐雅秀的名字叫齐雅秀,又不是真的脐下臭,但是孙继皋、顾宪成等流,的确是文官,也的确是狗一样的东西。 娼妓是不敢太得罪孙继皋的,所以骂了,但是得听出来才是。 孙继皋能做状元,愚昧不灵,刻板守旧,但是不代表他蠢,恰恰相反,他一点都不蠢,立刻就听明白了。 冯保接着说道:“孙继皋大怒:母犬无礼!” “娼妓说道:我若是母犬,诸位就是公狗,我若不是母犬,诸位就是公侯了。” 娼妓这里用了一个典故,沐猴而冠,说猴子戴上人的冠带,就成了人的模样。 侯,猴,公侯,公猴,这就是在玩谐音梗,但是把这孙继皋给骂的体无完肤,他们是去狎妓的,狎的是母犬,那孙继皋岂不是公狗?既然不是公狗,那就是沐猴而冠。 朱翊钧直接就乐了,摇头说道:“这总归是段子了,齐雅秀是服侍人的,怎么能如此骂自己恩客呢?” “还真不是段子,因为发生在燕兴楼,这燕兴楼到底是皇庄,这齐雅秀骂人之后,嬷嬷寻人找徐爵平事,徐爵把人送到了永升毛呢厂去了。”冯保俯首说道。 这些个娼妓都是在下九流里打混,过往是决计不敢这么骂的,但是现在敢了,骂了孙继皋顶多被送到毛呢厂去,活的虽然看似不如过去那么体面,但是生活却安稳的多。 “这孙继皋,走到哪里都挨骂。”朱翊钧这才摇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陛下,宫里三月份要打开暗沟进行清淤。”冯保汇报了下宫里的工作,清淤,皇宫每年要在春夏秋三季打开暗沟排水,嘉靖年间东华门到西华门的金水河,积水深三尺有余,实在是雨下的太大。 道爷闻讯,也只是让内官打开了暗沟再次清淤,防止大雨内涝之事,也并没有下旨杀人九族。 “嗯。”朱翊钧准了,不是什么大事,下大雨积水,那不是常有的事儿?永乐年间营造皇宫的工匠,并没有在暗沟里下埋下油纸包。 “这次主考官还没送来进士名录吗?”朱翊钧有些疑惑的问道。 按照日子来说,这名录今日就该送来了,皇帝朱批后,就会张榜,格物院院长朱载堉,已经把算学卷子给批了出来,就等着会试确定了名单,就张榜公告算学成绩。 “得明日了。”冯保俯首说道:“多考了一科,这批卷就延后了一日。” “确实是,朕加的附加卷,那就明日吧。”朱翊钧摆了摆手,继续研究自己的橡胶树的种植和点橡胶了。 这玩意儿是十分有趣的,橡胶树原产自巴西,船长安东尼奥把这东西当成观赏性的植物,送了不少种子过来,可是北衙不能种植,大明能种橡胶树的只有海南和广东。 当然还有名义上归属于大明南洋诸国。 次日清晨,朱翊钧见到了久违的次辅吕调阳,吕调阳和申时行是这次的主考官,会试中式的进士名单,终于确定好了。 状元郎是焦竑,这个名字一出现,朱翊钧长松了口气,大明的状元郎四处挨骂也不是个事儿,焦竑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只有他骂别人的份儿。 而张嗣文、和王谦也在进士名录之中,朱翊钧看完之后,发现了顾宪成也在,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拿起了朱笔,把顾宪成的名字划去说道:“朕不喜欢此人,不让他中式,先生,朕可以这么做吗?” “当然可以。”张居正俯首说道。 科举又叫恩科,这玩意儿还不是随陛下心意?再说,划掉一个人而已,按照君师一体的基本逻辑,陛下把这个名单全部打回去重考也没关系。 洪武年间,南北榜案爆发后,太祖高皇帝下旨重新考,那还不是重新考了一次? 陛下只是划去某个不喜欢的人而已,这历朝历代都不少见。 陛下不喜欢顾宪成是意料之中的事儿,那个家伙在燕兴楼口出狂言,还被陛下给听到了,陛下还亲自去反驳,因为陛下结识了状元郎焦竑。 朱翊钧也不打算调整名次,焦竑既然是会试第一,那殿试只要不出什么问题,仍是第一,谁让朱翊钧喜欢这个口出狂言,四处骂贱儒的学子呢? 至于顾宪成,那就抱歉了,在这个地方被划掉名字,只能下次再来了,如果没人告诉顾宪成,顾宪成会参考三次,而后彻底失去进士资格。 再说了,陛下您都划完了再问,这是在问辅臣的意见吗? “如此。”朱翊钧将名录递给了张宏,而后拿起了另外一份名单,特赐恩科进士,共计一百五十人,朱翊钧看完了名录,并没有划掉谁,直接朱批下印,算是认可了这份名单。 特赐恩科进士都是在地方任职多年,而且考成法三年皆为上上之人,这不是张居正的朋党,如果把黄清、杨果、赵蛟这类吏员出身却拿到官身的人,看成是张居正的朋党,显然是不理解大明的政治体系。 一个正一品的太傅,有一大堆不入流、没有官身的朋党,这是个笑话。 “黄清是入京叙职了吗?等会儿宣见一下。”朱翊钧看到了黄清的名字,举人出身现任知县,入京谢恩,干的最多的是垦荒、兴修水利和鱼肉权豪。 黄清和海瑞已经有话要说,因为黄清也被弹劾鱼肉权豪了。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领命,让皇帝见外官是他提议的,陛下这么些年来,一直十分坚决的执行,而不是找理由逃避。 黄清字兴平,江西人,个头不高,比十五岁的朱翊钧高了半个头,身材比较瘦弱,一身官服显得有点大,他就是入京来领印,前往浙江仁和做知县,黄清没考中进士的原因是他没考,因为没钱。 大明制度是考中举人第一年,可以配驿入京,但是黄清母亲亡故,守孝三年,这才耽误了,后来就没钱入京了。 中举,是鱼跃龙门,改变了自己身份地位,哪怕是接受一些大户的投献,把自己举人的免赋田亩利用起来,成为黄老爷,也不会窘迫到无法入京,但是黄老爷最终还是没成为黄老爷,而成了黄青天。 黄清的问题是,他得罪了当地的大户人家,所以无人敢投献他名下,不成为黄老爷,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没钱入京,没有官身不能用驿站,也没地方找到马牌,最后成为了吏员,一干就是十二年,到了万历四年成为了仁和知县。 入殿之后,黄清赶忙下跪,三呼万岁见礼。 “免礼免礼。”朱翊钧对黄清笑着说道:“黄爱卿,今日朕给你特赐恩科进士,万望爱卿莫忘为何加恩,克终极难,尔与朕当共勉。” “臣谨遵陛下圣诲。”黄清沉默了许久,才郑重的再拜叩首。 “朕有疑虑之处,这种桑利厚,为何江南广为粮田、棉田,而少桑田?”朱翊钧询问黄清政务,看看这个从吏员爬上来的七品大员,有何高见。 “桑树利厚,可是桑树要两年才能养蚕,穷民苦力,维持生计本就极难,更遑论种桑了。”黄清斟酌了下,才说出了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种桑,第三年才能拿到利,那么头两年的营生从何而来?朝廷藁税、缙绅谷租、乡部私求等等,百姓生活困苦,本就是生活艰难,两年没有任何收成去种桑,那是要百姓的命。 “爱卿所言,朕第一次听闻,有儒生告诉朕,说是小民短视。”朱翊钧恍然,认可了黄清的答案。 大明眼下很缺丝绸,有点丝绸都拿出去换了银子,而穿习惯了绫罗绸缎的势要豪右们,自然不能忍受没有丝绸的日子,就提议改稻为桑,种树兴利聚敛,但是朱翊钧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不支持。 这政令看似美好,但是绝口不提的成本,就是百姓生活会更加困苦不堪。 黄清看问题的角度是基于践履之实的,是自下而上的,朱翊钧对黄清非常认可,他笑着说道:“朕有第二问,爱卿从江南,顺着运河而来,就爱卿看来,海运漕粮,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大利兴邦。”黄清俯首说道:“海漕今岁,不过一百万石,仍有三百万石河槽,但是仍然是大利,至少空出来的减少的那一个月,天下百货更加畅通无阻,运河沿岸,并没有因为漕粮海运,而无以为继,生民颠沛。” 大运河的运力是极为有限的,而且漕运要占据运河四个月的时间,是大运河河道的黄金时间,而粮食并不是一种交换价值极高的大宗商货,粮食最大的价值就是使用价值,如果哄抬交换价值,那就是在戕害百姓,那是需要被清理的国朝蠹虫。 黄清不想谈太多,他只是告诉了陛下答案,从他入京看运河沿岸,四处都是备货的仓库,就知道运河的运力得到了释放,商贸更加频繁,漕粮海运,大利兴邦。 朱翊钧笑着说道:“如此。” 大明总是这样,道理上讲的确应该这样,但是往往现实情况不是这样。 这两个大明笑话,第一个乞儿笑士林,的确是嘲讽状元郎孙继皋,第二个齐雅秀是嘲讽正统年间首辅杨士奇的,说杨士奇去狎妓被娼妓给骂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七章 真是一个好主意! 黄清一个很有意思的举人,他对于陛下的问题能够妥善回答,是基于自己的实践,而不是他十分了解陛下,这是黄清第一次见到陛下,也是第一次猜测陛下到底是个什么人。 在入宫朝见之前,元辅专门给他传了话,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要猜度圣意,因为根本猜不了。 如果皇帝是个黑匣子,需要输入指令去解析,黄清作为十二年的吏员,其实不知道应该输入什么指令去解析皇帝,所以干脆不猜,怎么想怎么说。 对于黄清而言,或者说对于天下绝大多数的臣民而言,皇帝只是一个凝聚起来代表着朝廷决策的符号,而不是具体的人,代表的是朱元璋建立的法统。 至于具体到皇帝本人,长什么样、吃什么饭、喜好什么、都和臣民没有太多的关系,皇帝距离黄清和他以下的人,太遥远了,遥远到就像是站在地上,看九重天上的神仙。 黄清没有猜度,直接根据自己的实践回答问题,而恰好,是皇帝想听到的答案。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孙继皋这种贱儒在挨骂,而黄清这样的循吏,在文华殿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褒奖,如果能做事,就做不了贱儒,如果做贱儒,一定做不成事。 这是个必然的规律,贱儒们向来都是袖手谈心性,贱儒谈的心性,大抵总结来说,就是我想我就能,贱儒又不是泰西世界里的唯一的神,说要有光就有光。 王崇古搞了个毛呢官厂,费劲了周章,斗到现在,把自己硬生生的斗成了孤家寡人,也不过是基本实现了规模化的生产,连复制都很难做到,贱儒们凭什么想就可以? 大明朝在过往一百五十年间的很多决策,都受到了这种想就可以的影响。 朱翊钧看着黄清继续问道:“据说黄爱卿很擅长屯田,朕有些疑惑,朕观察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儿,很是矛盾,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告诉朕,江南多失地佃户和佣奴,甚至有些人为了活命,不惜私阉入大户人家为奴为仆,也要苟活。” “另一方面,宋阳山和汪道昆又告诉朕,江南多荒地,地荒着也不肯种,连田阡陌皆荒草丛生,田亩多荒废。” “这些失地佃户,为何不去种地为生呢?因为他们懒吗?” “不是的!陛下不是这样的!大明百姓非常勤劳,他们不是不想,是不能啊,陛下。”黄清一听皇帝这么问立刻就急了,看着张居正的眼神都从狂热变成了疑虑。 作为帝师,你就这么教小皇帝的吗! 但是似乎又没有什么问题…因为这样的话,掌握了话语权的势要豪右们,就可以把责任完全推个穷民苦力了,穷民苦力懒惰,不想种地,穷民苦力羡慕奢侈,却不能勤劳致富,穷民苦力们下愚者不移,愚昧不灵,这就是长久以来,掌握了话语权的缙绅们,极力想要塑造的小民形象。 而且塑造的非常成功。 张居正略有些无奈和气恼,黄清你什么眼神!小皇帝在考校你啊,混蛋! 不是他张居正的教育出现了问题,小皇帝在揣着答案,问的是伱的能力,而不是陛下不懂,陛下是想知道你懂不懂! 黄清思索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陛下臣作为吏员,曾经修过吉安县志,臣从江西到浙江,又从浙江至京师,小民为何不能耕种荒田?” “陛下,堪舆图上,各村的地名比如姚家寨、胡家庄、宗家屯、马家坟等等,数不胜数,这些个村名,大抵代表着这里有一个宗族缙绅之家,他们对于小民而言,绝非善类。” “缙绅大户们,各村寨之间泾渭分明,一草一木,甚至连一口水,都是缙绅的,都是大户的,哪怕是乱石滩,哪怕是盐碱地,哪怕是沙地,也是这些大户人家的,鸟不拉屎的地方,都不能让颠沛流离的流民动哪怕一铁锹。” “臣的家乡,江西等地,有个赵王庄,这个庄子前有个人头杆,但凡是从山上捡一根柴,都要被杀头悬杆示众,这类的人头杆,各地有各地的名字,但大抵都有。” “臣在吉安时,曾经专门办过这么一件案子。” 朱翊钧不由的想到了通惠河畔那一排排的旗杆,阴结虏人被斩首示众的奸佞,都会被悬杆示众,下面立有石碑,铭刻他的罪行。 当时朱翊钧干这个的时候,他还奇怪,为何劝仁恕的张居正,居然没有反对,也没有劝仁恕。 显然这种人头杆,在大明是普遍存在的现象,所以张居正也不多说,又不是小皇帝学坏了,是大明标榜自己大善人的权豪们,带坏了陛下。 不是陛下残暴,而是这样残暴的权豪缙绅,带坏了陛下。 都怪权豪缙绅! “什么案子?”朱翊钧不动声色的问道。 黄清俯首说道:“江西有一种婚配的习俗,蒸一种盘头莲花饼再出嫁,臣办得案子,就是这盘头莲花饼的案子。” “说的是赵王庄有一流民带着一家四口,流落到了赵王庄,开了十亩荒田,引了赵家泉浇灌荒地,这流民就被赵王庄的赵大善人,给挂到了杆上给吊死了。” “这流民家里的两个孩子被扔到了沟里,发大水的时候,就冲走了。” “唯独剩下这么一个寡妇,这寡妇被迫嫁给了赵大善人,出嫁的时候,就蒸这盘头莲花饼,但是这盘头莲花饼里有砒霜,就把赵大善人一家十二口,全都毒死了,这案子落到了臣的手里。” “陛下,一草一木皆有主。” 朱翊钧听完,愣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听的这个故事,好像是个爱情故事。 这寡妇必死,十二口命案,大明律法而言,寡妇没有宽宥的可能,可转念一想,这寡妇的丈夫、儿子都被杀了,自己又被逼着嫁人,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寡妇既然带着孩子,跟着这流民四处流荡,显然是知道自家男人靠得住。 这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所以这江西蒸盘头莲花饼的寓意是?”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黄清十分确认的说道:“美美满满,长长久久。” 这年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离之后再嫁极难,而这个盘头莲花白饼,其实就是让夫家不要太欺负自家闺女,算是一种期盼,的确是个美好的寓意,美美满满,长长久久。 黄清继续说道:“这就是为何流民自己不能种,因为根本开不了荒,动人家的地,动人家的水,都得死,而且流民而已,无人报案,甚至地方衙门也得姑息包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死的只是流民。” “若是遇到了心肠软的缙绅,虽然不多,但总是有些善人的,给流民用水,可是这一垦荒,缙绅、流痞、衙蠹蜂拥而至,都在这流民身上取利,这流民刚挖了一锹土,就摊上了几斗米的藁税、谷租、私求,故此更加没人垦荒了,所以这地,就荒了。” “能带着百姓垦荒的,只有朝廷,因为缙绅不敢得罪朝廷命官,朝廷命官不明不白的死了,朝廷是要追查的,相比较天兵天将,他们那几个家奴,根本就不是对手。” 黄清说的是事实,殷正茂拆门搬床,凌云翼干脆直接杀人,面对朝廷的时候,缙绅是畏惧的,现在两广的权豪缙绅,对凌云翼非常不满,央求着把国姓爷殷正茂叫回来。 殷正茂贪,但是殷正茂不杀人啊。 朱翊钧忽然想到了侯于赵那本垦荒条陈五事疏,一曰均田亩、二曰定徵例、三曰严批限、四曰时监收、五曰广开垦,均田亩很好理解,而定徵例的意义就在于,确定了收田亩的份额,但凡是有人追索,百姓就可以武装抗税。 朱翊钧再次肯定,侯于赵真的忠君体国。 黄清说到这里的时候,之前那面圣的震怖之心已经荡然无存,他振奋了下精神,他必须要判断,这是不是他此生仅有一次的面圣机会,既然陛下问了垦荒,他就必须要把垦荒的必要,说清楚讲明白。 他振奋了一下精神,快速说道:“要想垦荒,首先朝廷的风力舆论纲宪,若是偏袒权豪缙绅,那便是绝无可能;其次则是朝廷带着百姓垦荒,否则这百姓垦出来的田亩,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然后便是这农具,穷民苦力生机断绝,绝无可能有任何农具,若是朝廷不给,他们用手刨是刨不出良田来的;最后便是这赈济粮,三五年这田才是常田,这三五年衣食住行,如何为继?这都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黄清从四个方面,切实的谈到了垦荒的必要条件,第一,是政治政策的支持和倾斜;第二是朝廷命官要有责任,有担当,要起到带领作用;第三,要给穷民苦力生产工具;第四则是垦荒成本必须考虑。 只要谈成本,那就是谈政策落地,不谈成本,就是贱儒在蛊惑皇帝。 不谈成本的政令都是放屁,这就是朱翊钧御门听政以来的总结,发现区分一条政令是否是在糊弄他,极为好用。 马一龙,大明宝岐司司正徐贞明的老师,垦荒急先锋,缙绅里的大善人,作为一个缙绅,马一龙致仕之后,一直带着失地的佃户们垦田,结果马一龙一死,垦荒田亩全都被缙绅篡夺了。 马一龙的失败,是他不具备第一和第二两个条件。 徐贞明追随老师的步伐,也在垦荒,结果也失败了,因为当时徐贞明缺少第一条件。 而侯于赵的垦荒大成功,是因为他具备了这四个条件,所以他成功了。 但凡是少一点,他都干不成。 “黄爱卿所言,朕以为甚善。”朱翊钧看着黄清非常满意的说道:“大明若都是黄爱卿为地方州牧县长,天下大治而百姓安居也。” 黄清能从吏员卷到官身,那可不是有两把刷子那么简单,出身不如人,却能博到官身,实属不易了。 “看赏!”朱翊钧一拍手,示意冯保给一份标准的恩赏,他想了想说道:“给在辽东侯于赵也送一份,嘉奖其垦田有功。” 五十枚御制银币,五瓶国窖、五尺毛呢等等赏赐,虽然不多,但这绝对不是滥赏。 隆庆皇帝喜欢赏赐鳌山灯会表演才艺的艺人,朱翊钧也喜欢犒赏,只不过他给忠君体国臣子、给京军、给官匠、给吏员,就是不给艺人和贱儒,朱翊钧不给贱儒是他讨厌贱儒,不给艺人,是他看不到。 为了躲避祖宗成法的赏赐,皇帝根本不看。 召见结束了,而黄清离开了皇宫的时候,仍然有些恍如隔世,这小皇帝,好像也许,可能真的不错,他说的陛下能听懂,还能听进去,这属实是超过了黄清的预料之外。 黄清路过了东华门,看到了三个榜单,第一个榜,自然是会试中式名录,第二个榜单,则是加赐恩科进士名录,第三份则是一份算学成绩单。 张贴的只有满分和零分。 满分的学子基本上全都在第一张榜单上,算学能学得好,证明他有闲工夫研究算学,证明他基本能够确定自己能考中进士,而零分的基本没有中式,零分基本代表没有任何恭顺之心,那和朝廷的大方向离心离德,怎么可能考中进士? “我的名字呢!我的名字呢?”顾宪成在人群中歇斯底里的怒吼着,他昨天就收到了孙继皋的喜讯,说金榜题名,但是今天名录张贴后,他找遍了315人名录,里面确实没有他的名字! “这人谁啊?”黄清不认识顾宪成,看他绫罗绸缎的扮相也是个缙绅弟子,他只是有些奇怪,这厮为何如此愤怒,黄清没参加过会试,不明白顾宪成的愤怒从何而来,名落孙山,应该是失落才是。 黄清问的是身边的学子,身边的学子落榜了,并没有回答,而另一个儒生回答了这个问题。 “顾宪成,拜师孙继皋,昨天喜讯传到宣馆,此人就在燕兴楼定下了三层的包厢要请人做客,请帖都发出去了,结果没有他的名字,他当然疯狂了。”张嗣文乐呵呵的说道。 “居然落榜了。”焦竑也是满脸的笑意。 科举鲤鱼跃龙门,他们都越过去了,化作了龙,而顾宪成还是条鱼。 顾宪成收到了消息,说他跳了过去,结果张榜,他却没有跳过去,到底还是没跳过去。 按照道理来讲,这会试中式名单在张榜之前,是绝对不会外泄的,但是大明很多事是不能看道理的,比如这名单提前泄露,王谦、张嗣文等权要弟子,其实昨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这种特权是普遍存在的,但是顾宪成提前订了酒席,却用不上了,那收到请帖的还要挨个上门说,我没考中,不用来了,这太羞耻了。 顾宪成请的可不是小门小户,顾宪成必须亲自登门说明情况。 张嗣文和焦竑看着顾宪成抓狂的模样直接乐疯了,下一次必然考算学,就顾宪成那个酸腐的劲儿,这辈子都别想考中进士了。 “一定是张居正!定然是张居正改了这名录!”顾宪成突然爆吼一声,冲到了张嗣文面前,歇斯底里的大声喊道:“能改这个名录的只有你父亲!” 张嗣文往前走了一步,脸上怒气磅礴的说道:“我会告知父亲,若是不是我父亲所为,你必然要背一个诬告之罪,诬告反坐!你担得起吗?” “就是我父亲,你又待如何?你能如何?” 张嗣文完全继承了张居正的狂妄,在如此多的学子面前,直接把顾宪成给喷的头皮发麻。 就是张居正改得名录,他顾宪成能怎么办?别说孙继皋不敢,大明朝有谁敢惹张居正? 不说天子偏袒圣眷,就是臣子之间的狗斗,谁能斗得过张居正,张居正这个元辅的位置,可不是圣眷得来的,是斗来的! “一时失言,兄台莫怪。”顾宪成立刻回过神来,打了个哆嗦,出了一身的冷汗,张嗣文若是真的咬着不放,他顾宪成只有死路一条。 “清醒了?”张嗣文收起了气势,甩了甩袖子说道:“两位总裁、十八房同考确定的名录,那不是父亲能改的,能改这名录的只有一人,你还不清楚得罪了谁?” 焦竑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燕兴楼驳斥尔等的少年郎,就是陛下。” “陛…陛…陛下?”顾宪成脸色刷的一下就变的惨白了起来,燕兴楼那少年,言谈举止都是贵人,思维敏捷,说话有条不紊,自称蓬莱黄氏,压根就是蓬莱皇室! 通了,一切都通顺了。 上一个招陛下不待见的人,名字叫张四维,他和他的同党共计728人被斩首示众,挂在了通惠河畔! 顾宪成立刻察觉到要遭了,打算立刻马上回家去,不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晃荡了,再晃荡要出大事,顾宪成又不想走,他还想入国子监,这次考不中还有下次,算学也不能不能学,他自诩是个聪明人,下次考算学,他其实也不怕。 可是不招陛下待见,这个事儿就严重了,顾宪成急的脑门冒汗。 而另外一个学子,看着榜单,吐了口浊气,看着焦竑的眼神复杂至极,他走到了焦竑身旁说道:“你赢了。” 此人名叫冯梦祯,是会试第二,会试第一的会元是焦竑,而不是他冯梦祯,大家都是南衙学子,冯梦祯其实知道顾宪成的实力,可是考试这种事,就是有输有赢,第一就是第一,会元就是会元。 冯梦祯思索了一下,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说道:“本该是你,听闻你不能考,我还以为能侥幸得胜。” 冯梦祯和焦竑在南衙地面,文斗了几次,处处落在下风,这考不过焦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焦竑骂人和写文章的水平,那是经过谏言的,那张嘴,可得罪了不少人。 在学子们张榜的时候,一道奏疏在朝中掀起了千层浪来,由户部给事中光懋领衔,十二名御史联名上奏,反对一条鞭法,而且理由充分,在经过了数日观察后,各大杂报开始讨论一条鞭法的利弊来。 这里面只有一份杂报例外,那就是民报。 民报的半月刊根本没有报一条鞭法,还是集中报道了关于压水机的工作原理,并且京中安排了十数台压水机,开始了出水,让京师百姓用上了方便水,还报道了下关于朱载堉蒸汽轮机在毛呢官厂的应用。 蒸汽轮机并没有首先用在提水事儿上,放在毛呢厂,主要是为了方便度数旁通,改进蒸汽轮机。 民报的报道中以一种极为可惜的语气,描述了第一台蒸汽轮机落地的艰难,第一天就炸了。 朱载堉的第一台蒸汽轮机发生了爆炸,是锅炉,有一台锅的安全阀超重了,安装中没有发现,结果发生了爆炸,导致了整个蒸汽轮机无法工作,要修好要到三月中旬了。 民报对蒸汽轮机持有悲观态度,不是蒸汽轮机有问题,是大明的问题,眼下的材料很难让其高速、稳定的运转,想要使用蒸汽轮机,需要高压高温和高速的蒸汽环境,对所有的部件,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锅炉炸了只是第一步而已。 蒸汽轮机好,但是大明的材料还不足让它稳定而持久的运营,而另外一种将水撒入气缸,冷却气缸蒸汽制造真空,进而实现曲柄往复式的结构,出现在了民报的报刊上。 民报发的也只是个畅想,因为民报没有那么多的铁料去制作这个东西。 大明缺煤也缺铁,想办,只能朝廷来办。 朱翊钧让朱载堉也看看往复式蒸汽机是否可行,他自己则是到了彝伦堂,准备接下来的辩论赛,或者说他要宣见由光懋领头组建的反对新政的诸多臣子。 这股风力舆论很大,大到朱翊钧不得不正面回应的地步,为此朱翊钧专门召集了在京的各大杂报们的笔正一起来看。 但凡是这些个笔正掐头去尾,断章取义,朱翊钧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定要取了贱儒的狗头,告诉他曲解皇帝的话是谶纬,是谋逆大罪。 朱翊钧摸出了郑王表,看了下时间,按照小时辰计,现在到了上午九点,辩论赛要开始了。 “陛下,臣给陛下准备了一些文牍,供陛下取用。”冯保和张宏两个人,捧着两卷书,这都是内书房收集到的杂报的观点,并且根据所行新法的档案整理出来的一份小抄,这次毕竟是皇帝陛下在宫外面见臣子,这是万万不能玩砸的。 “不用。”朱翊钧嘴上说的不用,还是把两卷书抄在了手里。 万一自己有记错的地方,岂不是当众出丑? 皇帝若是当众出丑,那不是皇帝的错,是臣子的错,臣子导致陛下出丑,那得用自己的命赎罪。 所以侯于赵天天被人骂是有原因的,不是侯于赵一封奏疏入朝,张居正也不会定下初三常朝的制度了。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一听到太监们吊着嗓子喊陛下驾到,就开始跪地行礼。 朱翊钧打量着廷臣、朝臣、诸多笔正和大明若干学子,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平身,坐坐。” 这次不是朝议,氛围比较轻松,所有人都有坐位,而朱翊钧坐在宝座上,宝座前有个带挡板的桌子,朱翊钧将两卷书放到了桌上,这是他的公开小抄。 “给事中光懋,尔奏疏入朝,诸杂报沸议,朕看了尔奏疏,也看了杂报议论,深以为然。”朱翊钧首先肯定了光懋的这份奏疏,不是贱儒古墓派,而是一种基于矛盾说的基础上的一份奏疏。 这本奏疏很有价值,有价值,才让朱翊钧如此大动干戈的亲自出面回应。 “臣谢陛下赞誉。”光懋再次谢恩,陛下的肯定让他松了口气,攻讦一条鞭法、等同于攻讦大明新政,等同于攻讦太傅张居正,但是事涉国朝社稷之重,光懋不得不上这道奏疏。 “先说第一事,我大明贫银,而一条鞭法的核心是银两,所以光懋这本奏疏的出发点,就是以大明贫银而论,这个出发点极好,这也是先生至今不肯完全推广一条鞭法的缘故。”朱翊钧十分赞赏光懋这种态度。 贱儒们最喜欢说的就是大明物华天宝无所不有,不用取诸他人可自足,这是在天朝上国的叙事体系里,必备的话术,比如有外藩献方物入朝,这些个贱儒就会说这句话。 而光懋的这本奏疏,开头就说,大明没有银子,必要取诸于外番,这就导致了一个必然,仰赖白银流入,受制于人。 “光懋,不用白银,用宝钞?”朱翊钧笑着问道:“宝钞擦腚都嫌它脏腚,不用银铜,不用钞法,难不成,我大明不用钱吗?” “自然是要用钱的。”光懋叹了口气说道。 “嗯,这就是了,要用钱,但是大明既无铜也无银,用铁钱宝钞,又要说朝廷苛责小民,聚敛兴利了。”朱翊钧看似在询问光懋,其实也是对着所有笔正说这番话。 大明要用钱,大明处于一种普遍的钱荒状态,连盐引都能当钱用,这就是大明的现状。 大明要用钱,只能诉诸于海外了。 朱翊钧和光懋达成了第一个共识,大明要用钱,而且只能是白银或者铜钱,所以前户科都给事中王希元才去了云南采铜。 他笑着问道:“所以,光懋以为,该如何是好呢?光懋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大明贫银,必然受制于人,该怎么办呢?” 光懋思前想后,眉头紧蹙,最后试探性的说道:“倭国多银,要不把倭国打下来,这样的话,就不缺银子了。” 光懋被陛下的组合拳打的有点蒙,白银受制于人,把倭国拿下来,不就解决了受制于人的问题吗? 这个逻辑如此的合理。 光懋不是贱儒,他对一条鞭法的反对,是有理有据的,是忧虑国朝的,总结来说,是忠君体国的。 “嗯!好主意!”谭纶听闻,立刻一拍手说道:“好好好,我觉得可以,大明水师,磨剑数载,眼下倭国拿不下,这琉球也是可以的。” “真是一个好主意!” 明朝反对一条鞭法的人,很多,张居正本人也是反对者之一,没有最好的政令,只有适合当下环境,比较适用的政令。既要也要还要,就是既丢也丢还丢。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八章 张公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 不想受制于人,把白银控制在自己手里,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光懋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逻辑怪圈里,如此的合理,但是格外的奇怪,又似乎应该是这样。 没银子,找有银子的地方并且拿下,不就有了吗? 这违背了儒家仁义思想,可是倭寇不是人,编排倭寇是人的陈友仁被皇帝给亲手剁了。 倭寇在东南的侵扰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攻打倭国,并没有风力舆论上的压力,打倭国不需要动员,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州,全都是嗷嗷叫要打倭国的男儿。 相比较入寇京畿和大明打了两百多年的北虏,大明人更憎恶倭国。 大明和北虏的矛盾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因为大明和北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北虏中存在着大量的汉儿军,在大明中又有大量的鞑官鞑军,而北虏的成分,大部分也都是汉人。 胡元忽必烈建立胡元,就是仰仗北方的汉世侯,打垮了正经的蒙古可汗阿里不哥,还把和林这个龙兴之地,给突突了一遍,胡元被徐达打跑之后,互相你来我往,这个矛盾复杂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互相彼此影响。 这就是伱中有我,我中有你。 更加简单的说,北虏可以算是兄弟内讧,而倭寇则是外贼。 所以,当光懋一开口说打倭寇的时候,朝臣们下意识也不是反对,而是思索为了白银值不值得。 好像非常值得! 因为白银的确是这次张居正新政的核心原动力,源源不断的白银轧成银币,流入大明的市场之内,大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有了能够大范围流通和承担商品流通中介的货币。 “光懋所言,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在杞人忧天,而是我们必须要思考的问题,一旦泰西不再向大明输入白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大量的白银输入,纾困了大明的钱荒,可一旦白银停止输入,钱荒问题,会马上卷土而来,在当下,钞法又不能行的前提下,大明何去何从?”朱翊钧对户科给事中光懋的奏议非常认同。 朱翊钧进一步说道:“咱大明的权豪缙绅们安土牧民做不到,但是搞兼并是一把好手,嗅觉极其灵敏,一旦海外白银不再输入,他们立刻就会把白银囤积在手中,埋在猪圈里,让它发霉也不会拿出来用。” “寒冬之时,肉食动物喜欢囤积食物过冬,而大明朝的肉食者们,也是如此,只要把土地、白银藏好,就可以度过严寒,可是穷民苦力会在严寒中如同草芥一样枯萎。” “这样一来,大明刚刚有了点苗头的大规模雇佣的手工作坊,就会因为白银不足,或者说货币不足,导致的商品流通速度变慢而倒闭。” “我们的友邦,泰西的佛郎机国,在泰西也不是无敌的,他有很多的仇人,在海上,他有鲁密(奥斯曼)、有英格兰、有法兰西作为敌人,在陆上,他有法兰西的外敌和尼德兰地区的叛乱,无法收拾。他也会衰弱,它组建无敌的舰队来保证海疆,但是无敌舰队真的无敌吗?” “我们的白银输入的稳定,又如何保证?” 第一代的日不落帝国西班牙,并不总是无敌的,万历二年,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唐胡安,在海上败给了奥斯曼,被奥斯曼占领了突尼斯地区,费利佩二世丢失了地中海的霸权。 而法兰西和英格兰支持尼德兰地区的叛乱,同时在海上不断的阻击骚扰着西班牙帝国的商船。 尼德兰地区叛乱,代表着西班牙帝国会损失掉最大的手工工坊,同样也会损失到最大、最稳定的税金来源。 在不远的将来,西班牙无敌舰队,将会迎来最大和最耻辱的败仗,白银的输入,将会波动到大明完全无法接受的地步。 朱翊钧看着朝臣们沉思的模样,两手一摊说道:“即便是我们的友邦是无敌的,他可以平定叛乱,击败鲁密人、击败英格兰人、法兰西人,可是费利佩二世限制往来大明的商船规模,限制输送到大明的白银,白银的输入仍然会有极大的波动。” “费利佩二世的理由会很充分,比如他不满大明丝绸价格涨价,比如他不满朕给他的国书里不够尊重,比如他不满朕资助了安东尼奥,比如他不满大明占领了吕宋岛,在吕宋总督区发生的战争,总之为了利益,找一个理由轻松至极。” 大明问俺答汗要他弟弟为膳食堡劫掠边民之事负责,俺答汗是绝对不肯答应的,这就是个由头,大明会这么做,费利佩二世也会这么做。 户科给事中光懋上反对一条鞭法的奏疏是有很大压力的,那是攻讦新政,攻讦新政等于攻讦元辅,陛下的肯定,让光懋知道,张居正不会拿他如何。 “陛下英明。”张居正听闻陛下的分析,由衷的说道,陛下不将事情寄托于他人的良心之上,在处理国与国的关系上,从利益上出发,已经是一个很合格的君王了。 作为大明皇帝,自然是以大明国朝利益为上。 “陛下,臣以为可以遣巨舶前往琉球,先把盘踞在琉球的倭寇清剿,琉球使者已经请命很多次了。”白银问题,张居正思考过很多次,但他认为眼下不是个好时机。 但是战争也可以顺其自然,可以顺理成章,琉球使者请命,这就是王者之师,大明水师前往琉球是因为琉球国王、琉球使者请求,那么为了琉球这个万国海梁,大明海的锁钥之地,就必然会和倭国展开一系列的残酷的斗争。 那么,战争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嗯。”朱翊钧点了点头,这里不是廷议,不需要形成决策,张居正作为首辅,必须要全面思考和考量大明水师的实力,再做出打算和处置。 大明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把土蛮汗赶到大鲜卑山以西,让土蛮汗和俺答汗在窝里斗起来,这才是大明眼下的战略重心,两线作战,对于眼下的大明而言,还是负担太重了,但是帮着藩属国荡寇平倭,也是大明这个宗主国的应有之义。 琉球这个藩属国是一年一朝贡,每年光是鱼油就入京三十多万斤,虽然这是买卖,但是纾困了大明朝的油料短缺。 和泰西的宗主国只有权力没有义务不同,大明当宗主国,是有权力,也有义务的。 比如葡萄牙人占领了马六甲,大明专门下诏让葡萄牙人离开,把马六甲还给满剌加,可大明没有水师,葡萄牙人肯听才奇怪。 正德十五年,朝廷议定:满剌加乃敕封之国,而佛朗机敢并之,且啖我以利,邀求封贡,决不可许,宜却其使臣,明示顺逆,令还满剌加疆土,方许朝贡。倘执迷不悛,必檄告诸番,声罪致讨。 并且晓谕诸国王,及遣使助兵复其满剌加国。 可当时,南洋各国早就忘记了大明水师的天威,毕竟已经一百五十多年未曾威罚,自然没人理会大明的诏令了。 光懋反对一条鞭法的第一个理由,大明贫银,不能受制于人。 这一条理由充分,却得到了陛下和朝臣们的充分肯定,光懋不是个贱儒,他反对一条鞭法,不是贱儒那一套怕撑死先饿死的理论,而是作为科道言官,行使自己的权力,质询政令,提出担忧和问题。 这才是一个言官该做的事儿。 朱翊钧看着坐的笔直的光懋以及跟着他一起上奏的十几个御史,继续说道:“光懋反对一条鞭法的第二个理由,则是基于考成法的角度,一条鞭法执行下去的基本是清丈,大明将赋税和力役,合为一条鞭,即:银、力二差与户口、盐钞合并于地,朝廷要收税,就要清丈,厘清楚田亩,将力役摊派到田亩之上。” “而为了迎合考成法,为了完成考校,为了讨好太傅,就必然会出现地方官吏,虚报、多报田亩之数,倚功升转,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如此一来,朝廷看着田亩变多了,税基变大了,可是受苦的是穷民苦力和小地主,缙绅权豪们被清丈了,会想方设法的将成本摊到小民的头上。” 张居正本人反对一条鞭法,对一条鞭法的态度格外谨慎。 因为他很清楚大明官场内外都是些什么人,为了升转,不择手段,为了邀功,必然谎报瞒报,百姓小民会愈发的困苦,事实上也是到了万历九年,他才开始全面推行一条鞭法,但是很快,万历皇帝就开始对张居正进行清算。 在万历十二年时,考成法、整饬学政、一条鞭法、强兵法、六册一账等等,全面废除。 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并没有执行太长时间,不是大明亡国之祸的原因。 但是张居正从万历二年开始的清丈,的确是激化大明的人地矛盾,激化了小民和缙绅的矛盾,最终导致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不清丈,马上死,清丈,晚几年死。 这就是张居正当国面临的最大困境。 光懋的第二个反对的理由,谈的是成本。 谁来承受考成法和清丈还田法的代价?而光懋看到的是穷民苦力,在这本七千言的奏疏中,光懋激烈的抨击了大明的官僚尸位素餐,贪功、欺上瞒下、贪腐等等诸多恶行,更进一步,甚至认定了大明士这个群体,是大明祸乱之根源,是大明亡国的罪魁祸首。 朱翊钧只是挑出了一部分,光懋的奏疏中说大明的缙绅,大多数都是历代的官僚和其后人,他将大明的官僚和缙绅相提并论而谈,已经不是批评,而是谩骂的地步了。 “所以怎么办呢?”朱翊钧看着光懋问道:“光懋啊,不清丈,大明财用大亏,清丈,小民更加困苦,如何是好呢?” “臣诚不知。”光懋和十几个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如实回答,他们没办法,强如张居正,都没有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更别提他们了。 光懋和御史们,只是负责弹劾找到政令的缺点,你张居正解决不了问题,你当什么国! 朱翊钧笑着说道:“朝廷难、小民难,大家都难,只能勉为其难了,光懋啊,真的没有什么妥善的方法了吗?” 光懋沉默了许久,仍然摇头说道:“臣仍然不知。” 王崇古跃跃欲试,试图发言,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话的好,自己安静做事,不要当出头鸟的好。 朱翊钧显然注意到了王崇古的踌躇,王崇古真的很想说话,但是因为他是张四维的亲舅舅,他不方便说话,不说话还要被骂,说话更要被骂了。 “大司寇,要说什么?”朱翊钧笑着问道。 “臣能说吗?”王崇古右手的大拇指在食指上不停的搓动着,他其实很想说,快憋不住了。 王崇古真的知道。 “既然是在彝伦堂,就是个坐而论道的地方,就是个高谈阔论的地方,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不能说,朕在文华殿把光懋拉到身前骂一顿就是了,还要来彝伦堂设这个坛,做这个法干甚?说。”朱翊钧给了王崇古说话的权力。 大明刑部尚书、永定毛呢官厂督办、弱虏国策执行者、太子少保王崇古,怎么不能说话,既然当初把王崇古从张四维的案子里摘了出来,没有填回去的道理。 王崇古是大明的大臣之一。 “光给事中这个问题,似乎臣已经给出过了答案。”王崇古听陛下首肯,直接开口说道:“《天下困于兼并纾困流氓疏》的核心要义。” 朱翊钧微微一笑说道:“然也,大司寇何时入阁啊?朝臣推举数次,朕多次下旨,大司寇仍然不肯入阁来,是觉得朕不够礼遇大司寇吗?” “臣万万不敢,实在是督办鼎建大工,不敢懈怠,唯恐耽误陛下使用,恳请陛下明鉴。”王崇古吓得一激灵,赶忙回答道。 王崇古若是想入阁会给个明确的时间,他还是不想入阁,上火架上烤,张居正、吕调阳能够经受得住考验,而王崇古自问,他经受不住这个考验。 烤一烤,真的就死了。 朱翊钧看着光懋问道:“尔等可知大司寇奏议?” “臣等不知。”光懋惊讶无比的说道。 他真的不知道王崇古上过这么一本奏疏,这是信息差,王崇古那五万言的安置流氓疏,主要阅读群体是皇帝和内阁,至于朝臣和御史们,压根就没听说过。 “看看便懂了。”朱翊钧看着光懋说道:“第二条反对的理由,大司寇的奏疏可以回答诸位的疑虑了。” “冯大伴、张大伴,把刊刻的安置疏,给在座的每人一份。” 朱翊钧让冯保和张宏开始发王崇古的奏疏,这本奏疏,可以完美的回答光懋的疑虑,他早就准备好了。 如何保证清丈、还田、一条鞭法中,小民的利益,黄清所列四项自然是重中之重,而改变生产资料、改变大明的生产关系,也是另外一种方法。 这就是朱翊钧的回答。 光懋和诸多御史看了半天,五万多字,要细细研读,那得很久了,但是只要扫一眼,就知道王崇古在干什么。 缙绅为什么敢设立人头杆,把流民吊死,因为土地带有强人身依附关系,更加明确的说,就是因为掌握了土地、掌握了生产资料,缙绅就在地方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和暴力,小民就只是案板上的肉,而缙绅就是那把刀。 而改变生产工具和生产资料,将强人身依附关系转化为自由雇佣关系,就是重中之重。 诚然会有新的矛盾诞生,比如劳资矛盾,但是这种关系,还是要比奴隶和奴隶主关系、长工和大地主关系要进步一些。 王崇古再次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张四维是错的。 的确,皇帝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皇帝杀人,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这是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对立而统一的,这也是孔子说的: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一条政令,从成本上判断是否在糊弄皇帝,可以从形而上和形而下两个方面,去考量是否可行。 “臣明白了。”光懋匆匆看完了五万字,已经明白了,大司寇为何能从张四维案里活下来,这大司寇是真有能耐,能活命全靠能力,这不是只有大明存在的困扰,历朝历代都存在。 而大司寇,似乎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解法,至少在理论上,是可以行得通的。 大明这么多人才,难道就没有人想到用这个方法或者道路吗?答案是有的。 在万历二十五年,有兵马司梁桂就探索过这条路,被当时刑科给事中杨应文给反驳了。 发生争执的原因是,卢沟桥抽分局内官王朝,因为苛责窑民苦力,抽分过重,导致了民变。 万历十五年之后,失去了张居正的万历皇帝四处设立矿监敛财,结果闹得一地鸡毛,卢沟桥抽分局只是其中一个小案子罢了。 卢沟桥抽分局闹出了民变,朝中有人说要裁撤抽分局,有人说要教训窑民,闹得不可开交。 梁桂的理由和王崇古的想法是很类似的,都是因为流民太多了,给流民找点事儿做,有点生计就不闹腾了,梁桂言:柴尽煤出,煤力至微,煤户至苦,而其人又至多,皆无赖之徒,穷困之辈,一旦揭竿而起,岂不可念,不如官督采煤利工。 而杨应文反驳则是攻讦梁桂的意图,说:煤乃民间日用所需,京畿无柴薪多用石煤,若官督开取,必致价值倍增,京畿家户何以安生?以千金之微利,而不顾及民生,梁桂托言助工济民,不过计图占夺。 梁桂被如此攻讦,震怖不已,上奏请求致仕。 作为裁判的万历皇帝,是如何表态的? 万历皇帝没有表态,对于朝中言官弹劾王朝、对于梁桂和杨应文的辩论,万历皇帝压根没有给回复,已经摆烂了十二年的万历皇帝,对这件事,没有回应。 失去了张居正的万历皇帝,既斗不过朝臣,也斗不过权豪缙绅,只能四处派矿监鱼肉小民了,自万历十三年不上朝,万历十五年禁奢辩中大败特败的万历皇帝,其实已经失去了对朝局的把控。 万历皇帝是否后悔清算张居正,逼死了张居正的长子,废除了张居正的新法,包括糊名草榜、底册填名的考成法以致于失去了对朝臣的升转之大权? 万历皇帝是否怀念张居正在的时候,自己日子虽然清苦,但还算有些权势的日子呢? 后悔不后悔不清楚,但是万历皇帝还是意识到了张居正重要性。 万历二十四年,乾清宫大火,烧毁了张居正进献的职官书屏,而万历皇帝移居启祥宫,专门仿照职官书屏,做了一个小的围屏在身边,那时候他已经摆烂十一年了,奏疏已经是不阅不回的地步,专门做这个职官书屏,并不能发挥书屏的作用了。 《酌中志》曰:至二十四年后,神庙御居启祥宫,复另置一小围屏,高二尺馀,中左右亦如之,于启祥宫前殿安设。 让一件自己一看到,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是那个人的东西,还要做一个仿品出来,常伴左右,万历皇帝在万历二十四年的这个举动,多多少少,有一点当年的温情和后悔吧。 即便是万历皇帝看到了梁桂的发言,即便是万历皇帝准许了梁桂的奏疏,谁来做这件事? 自张居正走后,张居正以重循吏为核心构建而成的考成法已经全面废除,循吏多数都被以张党的名义贬斥,就是想要官办西山煤局,谁来办?谁来执行?! 大抵应验了那句话:张公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 朱翊钧现在能在彝伦堂里,和言官讨论国家政令的施行,张居正虽然就说了一句陛下英明,但是他只有人在这里,就没人敢颠倒是非的糊弄他这个皇帝,因为糊弄皇帝,太傅真的会生气。 张居正不说话,代表光懋的发言完全是基于让新政更好,让大明振奋的路不那么坎坷。 在回答了光懋第二个质疑之后,朱翊钧继续说道:“反对一条鞭法,除了大明贫银、小民更苦之外,光懋等人反对一条鞭法的理由,还有兴利以来,商贾享逐末之利,农民丧乐生之心,于民甚为不便,礼崩乐坏,人心沦丧。” “这是我们必须要考量的问题,朕举个例子,松江孙氏的画舫买卖,就是商贾因为舍本逐末手里大把大把的银子,可以享受乐趣,而娼妓这等小民就是鱼肉,南衙缇帅骆秉良奏禀过画舫船上有一佣奴,赵五六,小名狗蛋。” 骆秉良专门对在画舫上那个佣奴赵五六,进行了人生的侧写,勾勒出了赵五六半辈子的人生。 骆秉良这是风闻言事,告诉陛下江南的佣奴是怎么生活的,他儿子骆思恭天天在宫里打皇帝,毫无恭顺之心,可骆秉良是有恭顺之心的。 他奏闻这些事,是避免陛下深居九重,对穷民苦力之艰难,却一概不知,这样片面的看待问题,于国不利。 朱翊钧讲述了赵五六的故事,画舫的生意如火如荼,就是礼崩乐坏的一个具体体现。 光懋说话,是据实奏闻。 “陛下,要不下旨申斥一番?”冯保低声说道,这个画舫,既然被点名批评了,是不是取缔比较好?毕竟天朝颜面很重要,让黎牙实知晓,那岂不是友邦惊诧? 朱翊钧摇头说道:“让孙克毅干吧,这买卖他干着,还给朝廷交税,交完税还肯捐钱给海事学堂,促进海事学的发展,给别人,他们连税都不肯交了。” 这种事本身很难禁止掉,就是朝廷下令禁止,缙绅们就听话不玩了吗?他们只会变成另外一种玩法而已,现在这种局面,已经是各方都能勉强接受的场面了,毕竟朝廷还能看管一二,若是真的变成了地下产业,朝廷连看一眼都难。 有些事儿就像谣言一样,越禁越厉害。 “那么该怎么解决呢?”朱翊钧看着光懋询问他的想法,光懋负责反对,这种现象,究竟该如何处置,他根本没有办法,连圣人都没有办法,更遑论他这个都给事中了。 其实张居正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部分的人心沦丧,在张居正看来,是可以承受的。 想做事却又怕挨骂,就做不成事儿。 朱翊钧笑着说道:“至此,我们发现,一些个政令,在推行的时候,它本身就不是完美的,并不能面面俱到,可能它不是最好的,但是它是最适合当下环境的政令。” “事后去看这个政令的时候,我们也需要考虑当时的世势再去论断,而不是以当下的世势去评断当时的政令。” “显然,一条鞭法不是无所不能的,考成法也是同样的道理,它不完美,但它在眼下,是最合适的。” “今天就到这里吧。” 朱翊钧出面回应了一条鞭法的若干问题,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次议题的辩论。 朱翊钧允许批评新政,反对新政,找到新政的种种弊端,而后去改良,但是他不允许胡言乱语,陈友仁被皇帝亲诛,还是带来了积极的影响,至少这些个笔正们,决计不敢胡言乱语。 皇帝他真的杀人。 而回宫的路上,朱翊钧研究一条鞭法,光懋提到了将银、力二差与户口、盐钞合并于地,田亩就是税基,收银子是一条鞭法的表象,而这个力役、盐钞入田亩,才是其核心内容。 翻译翻译其实就是摊丁入亩。 万历皇帝在晚年是否怀念过他的老师,是否后悔过废掉新政,已然不得而知,但是大明在万历十二年,新政被全面废止之后,便是大厦将倾,再无人做那擎天柱了。张公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九章 至此,已是科学 变法,变得好是个君主立宪制的俘虏,是宪纲的的傀儡。 变法,变得不好就是路易十六的下场,断头台为你设立。 变法,一个对于皇帝而言,出力不讨好的活儿,所以朝臣们多少都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支持张居正变法,军事、政治、文化、经济都要受到最广泛的冲击,在这轮冲击之下,皇帝便不能再维持他凌驾于所有阶级之上的超然地位。 祖宗之法不可变,翻译翻译就是:老朱江山永流传。 小皇帝的皇位来自于嘉靖,而嘉靖皇帝要感谢祖坟冒青烟,武宗皇帝无后。 旁系侥幸得了皇位,现在还整天跟着张居正一起胡闹? 尤其是张居正的变法最应该反对。 法度当然可以改,祖宗成法也可以变,但是变法的第一要务就是团结占据了统治地位的人,无论是战争还是政令,大明的兴衰,都是由肉食者们发动决策的,而代价总是最广大的百姓,或者说一个个的统计数字。 百姓是没有能力发出自己声音的,诚然,他们发出自己声音的时候,是那么的震耳欲聋,是那么的撼天动地,让天地变色,让社稷倾覆,但那需要一无所有、需要走投无路、需要失去一切的枷锁,发出自己的呐喊之后,得到的不过是新的一群肉食者,站在百姓的头上,继续作威作福。 而肉食者们掌握了一切的话语权,他们甚至可以将总是在挣扎着温饱的百姓,完全塑造成一种短视、刻薄、贪婪、狡猾的模样,通过教育的独占和对知识的解释权,占领所有的风力舆论,最后进一步的掌握一切的权力。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道尽了这个根本逻辑,这是社会运行的基本逻辑。 但是张居正的变法,却在团结最底层的百姓,穷民苦力,所有的新政,都在苛责肉食者,在苛责占据了统治地位的官僚,陛下为何要支持这种变法? 这是朝臣们的疑虑,的确是为了大明再兴,但是大明眼下财税正在逐渐变得健康,做到这里,就可以了,差不多得了,皇帝应该开始自己骄奢淫逸的生活了。 就像嘉靖皇帝那样,克终极难,从头到尾,不忘记自己为何而出发,坚持到底,需要大毅力,也需要大勇气,还需要强横的武力甚至说暴力。 而暴力就是火药、钢铁、银币、理论和人心。 鞑清唯一算得上明君的雍正,雍正在位的新法,几乎照搬了张居正的所有新法,吏治、财税等等,等到雍正一死,乾隆皇帝登基当天就把摊丁入亩给废掉了,这还不算完,乾隆更是搞出了议罪银的制度,让鞑清的吏治,如同泥石流一样,一泻而下,再无转好的可能。 而雍正的新法,有目标,有纲领,有制度,有能臣干吏,而且做的很成功,可是他一死,也免不了人亡政息的下场。 在朝臣们和天下士林缙绅们看来,正确的变法应该是做大蛋糕,在分配的时候,九成九分给肉食者们,剩下的一分,分给穷民苦力的同时,让穷民苦力感恩戴德,这才是维护统治和正确的变法。 朱翊钧的确在做蛋糕,但他也在利用缙绅的贪婪,把他们埋在猪圈里的银子都拿出来,这是开人矿。 是朱翊钧不分蛋糕给肉食者吗? 松江孙克毅、孙克弘兄弟二人有话要说,蒲城王崇古有话要说,陛下是肯分这个蛋糕给肉食者的,甚至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指望肉食者们吃饱饱后,给穷民苦力一口汤喝。 孙克毅的确在吃饱饱后,给海事学堂捐了很多钱,而王崇古正还听从大把头的意见,搞出了水空调,防止洗羊毛的工场温度太高热死人,只要给穷民苦力一口汤喝,朱翊钧甚至会觉得肉食者们也不那么的面目可憎。 只要做个人,在皇帝这里,他就是个人。 但要是不做人,皇帝就会化身成不可名状的怪物,不让他做人。 朱翊钧支持张居正的变法,是有一整套的新的逻辑在内,在一次次的讲筵中,朱翊钧和张居正充分确定了这个逻辑的可行性,也如同张居正所言,这条路太难了,道阻且长。 摊丁入亩这件事不好做,但是必须要做,这是在释放劳动力,困于劳役的大明百姓,根本没办法入工场做工,因为他们需要定期服劳役,来完成乡部和地方的摊派。 只有将百姓从劳役和私役中释放出来,大明的生产力才能进一步的增长。 朱翊钧发现,张居正的新政,总是如此的环环相扣,草蛇灰线一样,拥有着清楚的脉络,他对于国家之制,有着清晰而明确的规划。 这就是没人能斗得过他的原因。 无敌的原因很简单,他在用道政斗,而其他的臣子,用的都术。 “陛下,今日的格物报半月刊已经送来了。”张宏将一份刚刚印好的报刊送来过来,半月一次的格物报,是皇家格物院的期刊,上面刊登了很多常人已经难以看懂,而且离普通人略显得遥远的东西。 “皇叔这第一份杂报,就是向复古派宣战了。”朱翊钧拿过了半月刊,看完之后,如此评价。 最近朝中吵的很凶,关于为什么压水机只能压出三丈以内的水,对此,以格物院为代表一众能人异士们认为是大气压强的缘故,而以翰林院为首的翰林们,则表示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必探寻。 而朱载堉在这份杂报上,详细的刊登了大气压强的原理,但是并没有得到翰林院翰林的认同。 朱载堉让翰林们,在三月十五日,到格物院来,朱载堉要证明气压的存在。 而朱载堉用到了一个人,一个山人,山人也就是隐士、能人异士。 是一个名叫黄子复的山人,黄子复是一名偃师,就是傀儡师,或者说叫傀儡戏的百艺艺人,他发明的一种奉茶美人,在一个箱子里的木偶,奉茶美人,用机关运动,就像是生人一样,手捧茶壶从箱子里出来,给客人使用,而后缓缓返回。 这种奉茶木美人的动力其实是木箱上的水箱,摁下开关水顺流而下驱动机关,至于回去,类似于汽车倒挡,美人手中的木盘其实是个杠杆,茶壶空了之后,杠杆的另外一段下落,齿轮卡位,实现倒转,美人自己就倒回去了。 就是四个圆柱形齿轮。 中国是有齿轮的,从先秦时候的青铜齿轮实物,到元时《农书》和过些年才会刊行的《天工开物》中,都有各种齿轮装置,其中有传动齿轮,也有棘轮,还有横轴竖轴转换齿轮,在农业和水利中,被广泛引用,而黄子复就是这么一个善于利用齿轮的偃师。 这东西后来传到了倭国,在倭国被叫做絡繰、奉茶童子。 万历三年,黄子复是由谭纶举荐入朝,经过了朱载堉的考校之后,入格物院,负责巧物的制造,谭纶和黄子复相识还要追溯到当年的平倭之战,黄子复是谭纶半个军械幕僚,后来谭纶到京堂做官,而谭纶的儿子跑去偷偷玩这个奉茶美人,却被两条能活动的木蛇给吓退了。 谭纶没有用神神鬼鬼的说法忽悠朱翊钧,而是让黄子复讲明白其中的道理。 黄子复有一双巧手,而且和朱载堉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朱载堉收藏了一架古琴残片,两个人商量着修复了古琴,声音轻越、冠绝一时。 黄子复精通乐理,和朱载堉的关系十分融洽,机械发明者往往有着惊人的音乐天赋,比如发明了航海钟的约翰·哈里森,就是一名出色的音乐家。 而这一次黄子复发明了很多的奇物,格物院专门为他的发明创造,召开了一个格物会,邀请翰林院的翰林们,见证大气的奇迹。 朱翊钧对这个格物会非常感兴趣,让张宏要了一份请帖,前往格物院。 三月十五,阳光明媚,小皇帝换了身常服,带着一长串的尾巴,前往格物院,他之所以要前往,是要做一个裁判。 他清楚的知道,格物院的想法是对的,这是一场贱儒们必输的辩论,贱儒们的诡辩,显得那么的虚弱,因为这儒家从不涉及到的地方,万物无穷之理的奥妙,当不能崇古的时候,找不到儒家先贤们的论述时,他们显得那么的无力和窘迫。 格物院不同,格物院从设立之初,就是在离经叛道。 朱翊钧的车驾在格物院门前,稳稳的停住,朱载堉带着格物院的一众奇人,拜见了陛下。 格物院迫切的需要皇帝的支持,他们只掌握了真理,而以翰林院翰林们为代表的复古派们,掌握了除真理外的一切。 就是互相攻讦,格物院一个当官的都没有,天然劣势。 但是格物院有靠山,大明最大的靠山,大明唯一的一片天,大明皇帝。 大明皇帝对格物院的支持是毫无保留的。 朱翊钧看到了张嗣文和焦竑,眉头紧皱了起来,对着身边的张居正问道:“先生,不让家里的孩子走仕途吗?这怎么到了格物院来?” 辛辛苦苦考中了进士,跑到格物院来,当什么算学博士! “回陛下,他喜欢算学,从政的话,有臣这个父亲在朝,总是少不得闲言碎语,还是不要入仕途的好,他也不是那块料儿,这官场,就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了。”张居正笑着说道。 张居正知道自己儿子,没有做官的天赋。 做官要能忍,他儿子张嗣文,不能忍,甚至是有些执拗,这是官场大忌。 为了老爹的名声,张嗣文做官也是不视事儿的官儿,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派遣,还不如到格物院来,研读算学来的巧妙。 再说了,这官场是什么好地方吗?尔虞我诈,彼此倾轧。 张嗣文本人还是那种非常执拗的犟驴,入了官场,就只有死的不明不白这一个下场,这和陛下是否庇护无关,张嗣文入了官场,真的会被玩死,还连累张居正这个父亲。 王崇古的儿子王谦,就不是那样的,王谦那种人天生适合官场,心狠手辣、心思歹毒。 朱翊钧看向了黄子复,这一次的格物大会,黄子复就是主人公,此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驼背,一双手十分的修长,是一双巧手。 “你就是黄子复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回皇爷爷的话,草民就是黄子复。”黄子复一听陛下询问,立刻就跪下回话,站在他面前的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格物院最大的资助方,虽然看起来格外的和善。 “起来起来,以后称臣,既然是格物院的博士,那就不用称草民了,以后奏对,不用跪礼。”朱翊钧不是很喜欢人跪,这也是一个特权,有功于大明的臣工,在奏对的时候,都不用跪奏。 “谢陛下隆恩。”黄子复诚惶诚恐的说道。 “带朕去看看吧。”朱翊钧走进了格物院的大门。 阳春已至,万物复苏,春风如同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纤纤玉手,裁剪着柳叶,随着风袅袅依依的起舞,柳树成荫,漫天的柳絮在空中飘飞着。 春姑娘又裁剪出了杏花、桃花,精心的点缀着这些花骨朵,白如雪,红如脂,将春天装点的万紫千红。 朱翊钧穿过了正门的小广场,走过了树荫,踩着柳絮走进了天一楼内。 “不是在一楼,而是在三楼吗?”朱翊钧疑惑的问着冯保。 冯保神秘兮兮的说道:“确实是在三楼,因为在三楼才能看得见。” 翰林院的翰林们也在接驾,当皇帝落座之后,格物会正式开始了。 而黄子复带着助手,开始忙活。 “首先,是民报刊登的压水机,为了清楚这一原理,我们将玻璃制作了一台压水机,好看清楚,水流动的痕迹。”黄子复最先演示的还是压水机,不过是玻璃制作的。 黄子复开始演示,随着他的抽动,水开始在管子内不断的上升,最终填满了压水机的腔室,开始出水,出水是一抽一抽的,不是连续的。 黄子复的演示清晰而明确,自流水压水机,不代表着它不用做功,也不是永动机,需要不停的抽动,才能源源不断的出水,这是很神奇的一幕,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水面升高,而且不落下? 这是大气压强的力量。 黄子复继续说道:“民报的压水机只有一个腔室,而我们将它横起来,改造成两个腔室,这样活塞在往复的时候,两头可以抽取空气或者水。” 这一次黄子复拿出的是一个往复式的抽水机,黄子复握着柄,开始摇动飞轮,飞轮带动了曲柄,曲柄带动活塞,而两个腔室都有入水口和出水口,活塞往复,带动着两个进水口和出水口的阀门,交替打开,将效率直接提升了一倍。 而这次的出水变成了连续的。 孙继皋猛地站了起来,盯着那个完全玻璃制作而成,内部的结构清晰而明朗,确实是一个生民好物,而且只要有个动力,就能源源不断的抽水,这个动力,可以是人力,畜力,也可以是火力。 关键是黄子复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生产工具的改变,可以把效率提高。 这就是技术进步,带来的恐怖效应,对欲速则不达、对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这些儒家根深蒂固的道理,产生了极强的冲击。 而孙继皋面对这铁一般的事实,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博士,真的是一双巧手。”朱翊钧看着这东西忍不住的赞叹道。 黄子复俯首说道:“谢陛下盛赞。” 朱翊钧、朱载堉、黄子复、程大位等人,都看向了翰林院的翰林们,一个个面色惨白,是更加高效,还是复古守旧,不肯做出任何改变呢? 黄子复和朱载堉拿来了玻璃管,这个玻璃管大约三尺长,而另外一个玻璃器皿里放满了水银。 朱载堉在玻璃管中,导入了足量的水银,而后用手摁住了玻璃管,将其深入了水银之中,而后松开手,水银下降了一段后,停止了下滑,水银的高度为二尺二寸八分。 在玻璃管的上端,有一个很明显的空腔,那个空腔里,显然不是空气,而是什么都没有。 “我们发现,这个水银高度和玻璃管的粗细无关。”朱载堉拿出了一根更粗了一些的管子,再次开始了实验,水银高度仍然是二尺二寸八分。 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按照一般的认定, “后来,我们实验了水,我们之前已经发现了压水机,无论如何都压不出超过了三丈的水,我们制作了一个超过了三丈高的管子,就在窗外。”朱载堉示意所有人看向窗外。 一个玻璃管出现在了阁楼之外,为了试验专门建了一个三丈高的高台,试验的方法是相同的,一根高三丈的玻璃管,里面装满了水,扣在水中,玻璃管的顶端出现了空腔。 在阁楼内,看不清楚,但是走到了凭栏的位置,就能很明确的看明白了,水里放着墨水,方便观察。 “水高三丈一尺,也就是说,超过了三丈一尺,想要用压水机压水,就是绝无可能之事了。”朱载堉解释说道,示意翰林院的翰林们,可以前往观察了,这个高台上,镶嵌着一根木尺,上面有高度。 孙继皋带着翰林们,左看右看,看了许久。 “为什么水银高二尺二寸八分,而水高三丈一尺?这是因为什么?!”孙继皋仍然不敢置信,抛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格物院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就是在耍花招,欺君大罪。 “因为水银重,而水轻,水银比水重了大约13.6倍,所以,水比水银高了13.6倍,这个比重随着温度而变化,噢,对了,我们设计了内径一尺乘一尺乘一尺的玻璃器,里面填满了水银称重,而后将水银排干净后,倒入水称重。”朱载堉拍了拍手,没有出现五百个刀斧手要小皇帝的狗命。 两个助手,把玻璃器拿了上来。 真空真实存在,大气压也真实存在,而且确定可以把水托举三丈一尺高。 “如果大气真的有压力,而且能把水托举三丈高,为什么我们人,不会被压死?!”孙继皋立刻察觉到了问题的关键,如果大气真的有一种能够托举水的力,那人为什么没被压成饼? 朱载堉想了想示意助手拿来了一根提酒器,他将提酒器插到木桶里,摁住了上面的气孔,提出水面后,松开了手指,提酒器中空管内的水再次落回桶内。 “明白了吗?”朱载堉看着孙继皋问道。 孙继皋呆呆的摇了摇头,恼羞成怒的说道:“回答我的问题!” 格物院有个焦竑焦状元,翰林院有个孙继皋,都是状元,但是差距还是非常明显的。 朱载堉想了想说道:“孙状元,你呼吸一下。” “啊?啊…”孙继皋满脸迷茫,真的呼吸了一下,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体内也有空气。 朱翊钧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儿,那就是格物院跟翰林院的斗争,他这个裁判要做的事很简单,是给一个公平的斗争环境,那么格物院真的可以爆杀翰林院一群弱鸡。 “所以说,为了证明大气压的存在,我们准备了一个很新奇的试验。”朱载堉俯首说道:“还请陛下移步天一楼外。” “好。”朱翊钧点头,向着天一楼外而去,等待着朱载堉的进一步动作。 “这是两个铜半球,左半球和右半球,上面有浸了油的皮革作为垫衬,我们将两个半球合上,然后将水从左半球注入。”朱载堉介绍着实验步骤。 左半球和右半球合上之后,朱载堉用螺丝将两个半球紧密的拧在了一起,而后开始注水。 左半球是进入口,而右半球上,连接着一个长近四丈的铜管,注水注到冒出的时候,朱载堉合上了铜球上的阀门,而后拧动了几下密封阀,将球完全密封了起来。 在四名壮汉的拉动下,铜球逐渐被吊起在一个水池之上,而朱载堉放开了铜管底部的阀门,随后在高台上的人,将铜球上的阀门合上,而后拧紧了上面的密封阀。 铜球被放了下来,底部的铜管被卸下,而后朱载堉指着地上的铜球说道:“如果不存在大气压,那么我把固定铜球的螺丝拧掉,两个半球应该很容易分开。” “孙状元,同意吗?” “是!”孙继皋沉默了片刻,咬着牙说道。 朱载堉动都不动,看着孙继皋笑着问道:“反之呢?” “反之则存在!”孙继皋虽然不想回答,但他还是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毕竟陛下看着他。 “然也。”朱载堉就是要孙继皋亲口说出这句话,省的他再寻麻烦。 朱载堉开始拧动铜球上的螺丝,所有的螺丝卸掉,两个半球还是牢牢的扣在一起。 “孙状元试试看能不能拉开?”朱载堉看着孙继皋说道。 孙继皋带着翰林,用了浑身的解数,仍然没能把铜球拉开,孙继皋呆滞的看着那两个半球,满头雾水,难不成这真的是万物无穷之理? 他宁愿相信这世界有神鬼,也不相信这东西是人类能够破解的。 朱载堉又拍了拍手,示意把御马监的马匹拉来,左右共十多匹马,在这些马用尽了力气的情况下,两个半球,终于被马匹拉开。 至此,已是科学。 孙继皋跑到了半球旁边看了许久,才终于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大气压强真的存在,一众翰林院的翰林们面如土灰,不得不承认,格物院真的有东西。 朱翊钧本来以为到这里已经结束,可朱载堉开口说道:“陛下,其实这个球里,并不是真空,里面还有东西。” “还有东西?”朱翊钧一愣,疑惑的问道。 “陛下且随臣来。”朱载堉带着皇帝回到了太一楼内,将一杯水放在了盘子上,而后,将一个玻璃罩在了盘子上,盘子的边缘,由皮革和油料负责密封。 朱载堉叫来了三个缇骑,将一个单程往复式压水机拿了过来。 而后三个缇骑开始拉动活塞,开始抽取器皿中的空气,仅仅几下后,水开始沸腾了起来。 “所以,其实刚才的铜球里,是有蒸汽的,并不是真空。”朱载堉解释自己为何要如此抽真空,因为他在倒扣的试验中,发现,水银面和水面,都会发生剧烈的沸腾。 这证明,水银和水面之上的空腔内,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有大量的水蒸气存在。 所以刚才的试验里,铜球内只是一个低真空的环境,而不是真空。 理想状态下,用往复式的抽气机能够抽出里面的空气,但也是理想状态,想要得到完全的真空,是根本没办法做到的。 “这就是臣所有的发现了。”朱载堉将玻璃罩的阀门打开,俯首说道。 “皇叔已经解开了朕许多的疑惑。”朱翊钧对朱载堉的研究做出了肯定,朱载堉带着格物院,一脚踹开了科学大门,开始对无穷万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展开了研究并且做出了总结。 科学,是通过实践,认识、归纳、总结,建立一套可以解释万物发展规律,并且经得起检验的有序的知识系统,系统性的进行深入研究。 这就是科学。 而朱载堉打开了科学大门,带着大明走进了科学的世界。 或许以后,人们会批评张居正、会批评他朱翊钧,但是对朱载堉,只有赞誉。 虽然朱载堉今日的成就,都是在小皇帝的全力支持下进行的,但是人们还是会赞叹朱载堉的聪明和对人类发展做出的卓越贡献。 山人黄子复,擅巧思,制为木偶,运动以机,无异生人。尝刻美女,手捧茶囊(茶壶),自能移步供客。客举觞啜茗,即立以待;橐返于觞,即转其身,仍内向而入。谭二华开府北徼,往依馆谷。暂辞他往,扃其寓室,戒毋擅启。谭之子欲搜其器,以究其术。启门方进,辄有二蛇从榻下趋而相向,惧反不进。谭二华就是谭纶的号。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章 祥瑞新解 格物院的异人们,完成了对贱儒们的进攻,获得了一场在科学领域的大胜,黄子复的巧手加上格物院众人的巧思设计出了能够直观观察万物发展规律的科学仪器,在皇帝做裁判,不偏不倚的情况下,格物院大胜,实属意料之中。 关于这次的格物会,格物报、民报、邸报等等,都用长篇累牍刊登了专题报道,对大气压进行了全面的阐述。 往复式抽水机并不能解决一个大明需要从二十多丈的地下抽水的难题,因为需要持续不断的动力,大明仍然需要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进,而且在大笔资金的悬赏之下,进度是极快的。 用金银激励科学进步,是一种很常见的事儿。 在十八世纪,当时只能确定纬度,而不能确定经度的航海十分危险,甚至威胁到了英格兰的海洋霸权,这给英格兰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而精密机械准确计时的时钟,就成了英格兰的当务之急。 康熙五十三年,英格兰设立了经度奖,发2万英镑,当时的英镑,是一磅纯度九二五的白银,大约等同于大明的12两,也就是说,为精准确定经度,英格兰拿出了24万两白银进行了悬赏。 而钟表匠约翰·哈里森,发明了精确计时的钟表,而围绕着《经度奖》和《经度法案》这个奖项和法律运作的机构,最终成为了英格兰研究理事会、英格兰技术战略委员会,而且奖项和法律,极大的促进了英格兰皇家学会的快速发展,最终一举获得了世界科技中心的地位。 而朱翊钧从自己的内帑里拿出了五十万两白银,奖励科学进步。 不烧煤就要烧钱,总得烧一样,才可能有结果,往往大多数情况,两者都要烧。 在有功小皇帝真的恩赏的情况下,对于各种抽水机的发明,开始层出不穷的出现,这是有利的一面,不利的一面也逐渐展现了出来,事物的发展似乎逃脱不了矛盾说的框架,一件事总是一体两面的展现出他的矛盾性来。 有一部分的工匠,试图制造出一种不用消耗火力、水力、畜力,能够带动飞轮转动的装置来,这种装置就叫永动机来。 而且这种风尚,一下子席卷了整个坊间。 各种各样古怪的永动机出现在了皇帝的案前,只不过大多数都是玩具,比如一个拥有十六根螺旋线构建而成的圆环,就摆在预案之上,每一根螺旋线上都有一个实心的小铜球。 永动机,一种追求不劳而获的机械思维。 “有付出才有收获,就像是在田里耕种,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愿意好好管的当然收获多,不愿意好好管,撒一把种子看天吃饭,收获自然少,这种不劳而获,终究是缘木求鱼,没有结果。”朱翊钧拨动着自己面前的圆环。 因为鲛油这种顶级的润滑油的存在,只需要轻轻拨动,就可以转上很久很久,朱翊钧因为比较忙,甚至观察不到停的时候,为了让摩擦力进一步减小,每一个小铜球挫的都是极其软润,而且也过了一层鲛油。 国姓正茂在吕宋,又捕获了一条鲸鱼,这次送入京师不少,殷正茂之所以如此感恩,是因为五桅过洋船在吕宋的地位愈发重要。 西拔牙的殖民者不是没有反扑,甚至战争进行中,在某些凶险的时候,差点被西拔牙的殖民者反攻拿下马尼拉,而五桅过洋船的存在,让西班牙的殖民者吃尽了苦头,甚至是定胜的军械。 西班牙的船,在面对五桅过洋船的时候,只有绝望。 而大明皇帝在吕宋部署的五桅过洋船,是不收任何费用的。 大明和吕宋总督区,是像大明和云南的关系一样,吕宋是大明的一个四方之地,而不是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羁縻之地,这就是皇帝释放出来的信号,而殷正茂的心中只有感恩,所以有点好东西,都送京师来,给陛下玩。 送往皇叔府中的那些个泰西女子,就是殷正茂基于这样的背景下,送到京师的,皇帝收不收无所谓,他殷正茂送不送很重要。 朱翊钧没有阻拦这种风力舆论,捣鼓出来的各种永动机或许永远不可能永动,但是在设计永动机时,总是无可避免的考虑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必须要减少运动过程中的能量损耗。 朱翊钧哼着小曲回到了西苑宝岐司,看着手中的一本奏疏,最终朱批了。 三月十七日,朱翊钧签发了一份政令:各藩宗庶只许奏请名粮,其男女婚资,不得概请,著为令。 这是自万历二年,郡王以下各谋生路之后,又一份对郡王之上的政令,就是只给定好的俸禄,男女要结婚,皇帝不再给钱了,并且成为常例。 这份政令很伤亲亲之谊,朱翊钧把殷正茂送来的泰西女子送到了皇叔朱载堉的床头,算是表示自己还有亲亲之谊。 朱翊钧看着手中的一本奏疏有些奇怪的问道:“张大伴,昨日,内帑太监崔敏是不是又问外廷要银子了?” “从光禄寺要十万,从国帑要十万,一共二十万两。”张宏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因何缘由?”朱翊钧合上了农书问道:“宫里不是很有钱吗?内帑空了吗?” “宫里有钱是有钱,但是问外廷要是问外廷要,这不矛盾,最近内帑最大的支出,就是这火力提水之事,内帑太监认为不应该全由内帑支出,所以才问外廷要这笔银子。”张宏解释道。 内帑有钱是内帑有钱,但是这火力提水,又不是陛下自己能用,国朝都要用到的大事,怎么就由皇帝的小金库完全独立支出? 太监作为皇帝的爪牙,就要为维护陛下权力和外廷撕咬,无论要的到要不到,都要做出姿态来。 这就是太监存在的意义,陛下的仁恕是陛下的仁恕,太监也要干自己的活儿,凭什么你国帑干看着,一分钱不拿,成果却要享受? 敢白拿皇帝的东西,简直是无法无天。 “嗯,那就要一下吧。”朱翊钧首肯了这种要钱的行为,格物院又不是一无是处,建立之后成果很多,只肯享福,却不肯付出,内帑太监自然不满。 大明皇帝又问国帑要钱了。 次日清晨开始的廷议,第一件事议论的就是此事,皇帝问国帑要钱。 “这笔钱应该给的。”王国光代表户部首先表态,就那一个往复式抽水机,就足够大明吃很久了,这玩意儿要用多少银子来使用? 王国光继续陈述自己给钱的理由,开口说道:“江西巡抚潘季驯、漕运总督吴桂芳、巡按直隶御史孙成名、辽东巡按侯于赵等人上贺表,盛赞此乃大明嘉瑞,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潘季驯在江西屯田,漕运总督吴桂芳和南直隶巡按在凤阳等地屯田,辽东巡按侯于赵在彰武屯田,对制作简单的往复式抽水机高度评价,并且每人上了一份贺表,恭贺大明得此祥瑞,大利大明。 张居正补充道:“今早,内阁收到了两广总督凌云翼的贺表,也是盛赞压水机,而且也附了一份井下压水机使用方法,诸位也看一看。” 超过了三丈的井,就将压水机或者说往复式水泵,向下到离水面低于三丈的位置,将水压到压水机中,然后不停的抽动,抽出水面。 而两广的工匠们制作了一种球形的止逆阀,水进入上行管道不会回流,这样一来,就可以提水了。 球形止逆阀的设计,非常简单,水上行时,小球被顶到一侧,等到水不再上行,就落回卡位上,挡住水的回流,实现抽水。 如此一件好物,内帑单独出钱,就显得不合适了。 张居正也认为可以给钱,这笔支出现在看到了回报,那就更加可以堂而皇之了,张居正开口说道:“朝中有人反对,户科都给事中光懋,就上奏反驳了几句。” “他说,国家用财有制,一应上供取之内府,若光禄寺银两专以应膳馐祭飨廪饩之费,而太仓所储则以供军国九边,非可滥费也。今光禄月费万金,仅足待三年之用,太仓岁入才足供岁出矣,仓卒有警其何以支请?捐上供无昭陛下俭德。” “这种反对是陈词滥调的泄泄沓沓,大抵可以理解为,站在言官的立场上,不反对一下,就不像是言官了,毕竟事涉户部,他后面一句话才是重点,光懋说:机械鼎革大利兴邦,臣尝言:照武功五等功专设奖惩,所发金银恩赐,内府外廷共担。” 朱翊钧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儿,侯于赵和光懋在言事儿的时候,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出于伪装,都要把那一套复古之说,按出来叨叨两句,而后再继续言事儿。 “好好好!”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光懋所言极好,朕也不缺这二十万两银子,如此内府外廷共担,则为宫府一体,设立奖惩,自然极好。” 一套奖惩的制度的确立,远大于二十万两的价值。 稽税房的骆秉良多抄家几次,就抄回来了,实在不行,再抬一抬这精纺毛呢的价格,开人性银矿加大力度,权豪的银子,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实在不行,可以榨一榨。 而一套面向工匠,面向技术进步的奖惩的制度的确立,是很有必要的。 最终廷议的结果是,户部拿出二十五万两银给内帑,算是补足了火力提水的专题奖赏,而后又确定了祥瑞的机制。 若是切实解决火力提水的问题,则以一等祥瑞论断,围绕着这个课题的重大突破,则以二等祥瑞论断,关于评奖,则由朱载堉督领,由格物院共研判断。 五等祥瑞,是大明皇帝和朝廷给出的技术进步奖项。 “潞王加冠仪注,命题由英国公张溶持戒掌冠,我和次辅、礼部尚书宣敕戒。”张居正说到了潞王加冠礼。 朱翊钧一听有热闹看,笑着问道:“需要朕做什么吗?” “陛下,长兄如父,应该规劝其走正道。”张居正俯首说道,说起潞王,张居正和朝臣们就是面色复杂,潞王朱翊镠才是一个天生贵人的模样。 潞王朱翊镠十岁了,嚣张跋扈、铺张浪费、奢侈无度,十岁的年纪闹出了许多的乱子来,李太后还专门下懿旨,让大臣们好生教导。 李太后想不明白,明明张居正把小皇帝教的那么好,结果其他的老师教朱翊镠,却教成了这样。 李太后认为是老师的问题,从七岁开始就学之后,到现在还没读完启蒙读物,李太后又不想麻烦张居正,毕竟作为元辅、作为帝师,张居正很忙,这给朱翊镠请老师就成了大问题。 作为当下实质性的太子,在皇帝没有子嗣时的第一继承人,潞王是极其不合格的。 这也和李太后的纵容有关,而且关系很大。 潞王朱翊镠犯错是没有任何惩罚的,这和皇帝是有区别的。 皇帝若是犯错,还要到太庙去诵读一下罪己札记,但是朱翊镠犯错,甚至连训斥都不会有,所以,朱翊镠的性格越来越乖张,乖张到要拿到廷议上来说的地步。 七岁看小,十岁看老,这朱翊镠大抵是要度过自己荒诞的一生了,做事毫无定性,动辄打骂下人,枣佐石下腹。弓弦虐仆,这都是朱翊镠干出来的事儿。 朱翊镠给下人赏赐糕点,内夹杂石块,宫婢吃的时候崩到了牙口,朱翊镠就乐的不行,结果这件事被李太后知道了,李太后没有怪罪朱翊镠,是将伺候朱翊镠的宫婢处置了一番,说这些宫婢在蛊惑潞王朱翊镠。 朱翊镠让宫婢们用柳条互相抽打,谁叫出声音来,就继续打,叫不出来就换人,朱翊镠在旁边看的不停的乐呵,这件事被皇帝给知晓了,朱翊钧专门去跟李太后分说此事。 李太后仍然有回护之意,最终朱翊镠虽然不这么折腾人了,但是依旧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 所以,朱翊镠的不成器,是李太后纵容所致,而张居正的意思是,长兄如父,皇帝陛下应该管教好朱翊镠,不让他长成歪瓜裂枣。 “好。”朱翊钧点头,自己万一有个好歹,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个模样,的确不是个事儿。 张居正确定了潞王冠礼的一切章程之后,开始讨论殿试,会试通过,还要通过皇帝的殿试,才算是彻底成为进士,张居正、王崇古以儿子殿试回避读卷,殿试需要首辅、次辅、六部尚书读卷,而张嗣文和王谦,都要参加殿试。 朱翊钧没有准许,国朝重典,秉公进贤不必回避就是了。 这两个典礼的廷议占据了绝大部分的时间,结束了廷议讲筵之后,朱翊钧去了慈宁宫,这初一十五都要过来见礼,不是初一十五,朱翊钧也可以过来见太后。 “你下来!”李太后非常愤怒的喊声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朱翊钧停下了脚步,李太后应该在生气,他这会儿过去,怕是很容易殃及池鱼,还是溜走为妙。 “陛下驾到!”在皇帝还在犹豫的时候,开路的小黄门已经喊出声来,这就不得不进去了。 朱翊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进了慈宁宫内,看着面前这一幕,面色惊讶无比,潞王朱翊镠缩在墙角里,如果是地上的墙角也就罢了,朱翊镠抻着手臂和双腿,缩在顶上的墙角。 这一幕,实在是过于怪异。 “见过母亲,娘亲。”朱翊钧见礼,看着朱翊镠惊讶无比的说道:“母亲,这弟弟怎么上去的?” “就你看到的那样,镠儿打碎了一个花瓶,妹妹生气,他就嗖的一声窜到了屋顶的墙角去了。”陈太后乐呵呵的说道。 潞王朱翊镠的逃跑路径,不同寻常,别人是往外跑,他是抻着胳膊腿,手脚并用在墙角爬到房顶的角里了。 “下来。”朱翊钧看着朱翊镠平静的说道。 朱翊镠不怕李太后陈太后,他也不怕朝臣,唯独怕这个哥哥,他亲眼看到过自己哥哥被骆思恭打的一瘸一拐,一言不发,没有处罚骆思恭还奖赏了他。 这太狠了。 朱翊镠年纪小,但是清楚的知道,什么人是绝对不能惹的,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对自己极其狠辣的狠人,如果不听话,必然会挨揍。 “我我我,下不去。”朱翊镠颤颤巍巍的说道。 上去容易下来难。 张宏在这一幕出现的时候,就去寻了一个木梯,朱翊钧上了木梯,将朱翊镠接了下来。 “跟朕过来。”朱翊钧丢下了一句话,对着朱翊镠冷冰冰的说道。 朱翊镠一看哥哥生气,嗷一声哭了起来,跑到了李太后身后,大声的说道:“我不去,不去。” 李太后护着朱翊镠说道:“就是一个花瓶而已,娘亲生气,是生他上房的气,要是摔到了如何是好,下来就是了。” “过来。”朱翊钧没有理会李太后,而是看着朱翊镠眼神变得更加冷厉了几分。 李太后归政,代表着这个家是朱翊钧当家,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是朱翊镠眼看着要长歪了,那就必须要出手干预了。 “娘!”朱翊镠又缩了缩,完全躲到了李太后的身后。 朱翊钧看向了李太后,李太后斟酌了一番,还是把朱翊镠给拽了出来,递给了朱翊钧。 朱翊镠敢跟李太后撒泼,是万万不敢跟朱翊钧撒泼的,眼里擒着泪儿,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朱翊钧走了。 朱翊钧将朱翊镠带到了武功房,开口说道:“潞王,今天起,伱随朕习武。” “我…学!”朱翊镠其实想喊的是不想学,但话到嘴边就变了样。 朱翊钧没有教训,也没唠叨,只是让朱翊镠跟着自己习武,对于潞王而言,拉筋就像是要杀了他一样,但是他只能咬着牙练下去。 “来对练。”朱翊钧给了朱翊镠一把木刀,自己也拿了一把木刀,他要进行每日的日常,对练。 之前皇帝对练的对象是骆思恭,而今天骆思恭看热闹,和皇帝对练的目标成了潞王。 跟皇帝对练的压力极大,骆思恭自己知道,少年组天下第一高手的功力。 朱翊钧开始出手,下手毫不留情,拍了朱翊镠一下,朱翊镠直接惨叫一声,丢掉了手中的木刀,抱着胳膊痛苦的哀嚎了起来。 “疼不疼?”朱翊钧走了过去,看着朱翊镠面无表情的问道。 “疼,疼疼,哥!真的疼。”朱翊镠声嘶力竭的捂着胳膊哀嚎着,真的很疼,这一下直接给拍肿了。 “你要记得今日的疼,朕今日只是打了你,若是你长大了,薄待宫婢,让潞王府的宫婢一刀结果了你,朕就少了个弟弟,你不要把朕逼到要杀了你的地步,明白了吗?”朱翊钧对朱翊镠说的很是明白。 如果有一天,朱翊镠成为了大明再起的阻碍,那朱翊钧会毫不犹豫的对他动手。 “知道了,知道了。”朱翊镠这一下痛的额头的筋都是一抽一抽的,他这才知道,平日里自己哥哥是多么辛苦,他同样知道,哥哥并没有用出全力,也就三分力不到的样子。 这要是全力抽实了,怕是这条胳膊都要废掉。 “我就是看着好玩,哥我以后不会了。”朱翊镠知道亲哥在生什么气,还是他让宫婢互相抽打的那件事,不是今天打碎花瓶。 花瓶碎就碎了,可是他让宫婢互相抽打忍痛,皇帝生了很大的气,甚至和李太后发生了争吵。 朱翊钧慢慢蹲下,把潞王从地上拉了起来,十分郑重的说道:“弟弟啊,你很聪明,若是能想明白,是会想明白这个道理,那些宫婢都是你身边的近侍,他们要是心生怨恨,再被有心人蛊惑一二,必然能要了你的命。刺王杀驾和宫中大火,你已经记事了。” “若是你想不明白,怨恨于朕,那你便怨恨吧。” 朱翊镠能想明白,因为上次的事情之后,他亲哥亲自下旨,把他身边所有的宫婢都赶出了宫,理由虽然是蛊惑潞王,但其实是怕那些个宫婢怀恨在心,和外廷勾结,真的对他动手。 朱翊镠是很聪明的人,而且李太后也跟他解释过。 朱翊镠就知道会有这顿打,果然没躲过去,还是被揍了。 “跟朕过来。” 一日的习武课程结束之后,朱翊钧带着朱翊镠来到了西苑宝岐司,让他跟着种地。 又到了种植薯苗的时间,朱翊钧带着朱翊镠一点点的讲解如何种地。 朱翊镠很浪费,不是说吃不完剩下,而是一种完全无意识的浪费,而且李太后、朱翊钧能提供给他这样的物质基础,所以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浪费。 朱翊镠甚至会认为,米粱是从米行的货柜上长出来的。 “哥,我们为什么要种地啊?哥是皇帝,我是潞王,我们都是天生的贵人。”朱翊镠感觉自己快要累瘫了,靠在椅背上,颇为疑惑的问道。 在朱翊镠心里,他哥确实是个榜样,五年如一日,每天过的日子,跟山里的苦行僧一样,每天都要吃一个光饼,那玩意儿硬的硌牙,朱翊镠只吃了一次,再也不打算吃了。 朱翊钧盥洗了一番,准备前往京营,看着朱翊镠累的不成样子,便问道:“我们为何是天生的贵人呢?是祖宗余荫,但祖宗余荫已经快要耗尽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你也慢慢长大了,现在是个小大人了,父亲走得早,娘亲管不住你,凭什么,我们就是天生的贵人?就像是那永动机一样,不肯付出,只肯索取,那便是镜中花、水中月。” “你好好想想,朕去京营了。” 朱翊钧对朱翊镠的教育,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身体力行,以自己的行动告诉朱翊镠,这天下没有那么多的无缘无故,也没那么多的理所当然,祖宗的余荫顶多到五代之后,就会变得稀薄。 第二个方面,则是劳动教育。 思想出问题,多数都是不劳动导致的,米行的货柜上不会凭白无故的长出米粱来,但是长在深宫里,很容易认为商行的货柜会自己长出商品来。 万历五年三月,仕林主流的风尚,仍然是聚焦于非物质生产,更加准确的是袖手谈心性,那谁来进行物质生产? 朱翊钧认为这都是不劳动导致的思想问题,踏踏实实的辛苦奔波,就知道了生活的艰难和苦楚。 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办法来让朱翊镠成才,朱翊镠不成才,他这个皇帝也无可奈何了。 朱翊钧离宫去京营的时候,居然碰到了陈太后的銮驾,似乎是在等他。 “见过母亲。”朱翊钧微微欠身算是见礼,隆庆皇帝的正宫是陈太后,虽然陈太后因为劝谏隆庆皇帝节俭,被隆庆皇帝厌恶,但按照礼法,朱翊钧还是要称呼其为母亲。 “妹妹这么纵容包庇潞王,也是有思量的。”陈太后挥了挥手,让旁人离得远一些,才低声说道。 陈太后思虑再三,又继续更进一步的解释道:“一山不容二虎,潞王荒唐点,也就没人动什么歪心思了。”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一章 正奇相生,变化无穷 “不管他有没有出息,荒唐与否,有些人就是会起一些别样的心思出来,那还不如教好一点,谁输谁赢,都是大明赢了。”朱翊钧也直接回答了陈太后的问题。 他不同意将潞王朱翊镠故意往歪了培养,在政治斗争中,朱翊镠本人并不重要,他潞王的身份才重要,培养朱翊镠成才,是利大于弊,即便是朱翊镠外任做了藩王,他的贤能,也是大明的幸运。 郑王世子朱载堉在朝任事,就是这个道理。 退一万步讲,朱翊镠真的撅了皇帝的皇位,朱翊镠成才,朱翊钧输了,但大明赢了。 “皇帝说了算。”陈太后没有过多的反驳,而是点头也认同了皇帝的说法。 陈太后一直认为小皇帝是真龙在世,尤其是刺王杀驾案后,性情大变,放弃了过去的懒散模样之后,就更加令人放心了。 真龙在世,哪怕是朱翊镠真的有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问题。 如果潞王真的要跟皇帝争夺皇位,陈太后并不看好潞王,藩王造反这种事,哪有那么容易的。 “皇帝和王丫头相处的如何?”陈太后问起了王夭灼,这是大婚选秀女中的一环,对于这件事,皇帝太过于放手了,根本不闻不问。 相对的,可能是年纪还不到的原因,陛下对牛的兴趣,都比对女人的兴趣要大。 前几天,宝岐司举行了一次牛的择优,为了培育耕牛。 皇帝还亲自跑去看了半天,和徐贞明学习如何去相牛,还专门从天一楼取了《相牛经》去学习如何相牛,就是看牛的好坏,牛旋、牙口、摸寿、试步、考车及试犁等等,皇帝还专门到了牛墟(牛市),去实践了几次,挑选出来的种牛,用于繁衍耕牛。 “很好。”朱翊钧再次肯定的说道,王夭灼作为枕边人,朱翊钧还是很放心的。 “那就不耽误皇帝了。”陈太后得到了皇帝的口谕,确定了王夭灼作为侍寝三人之一,就选择了离开。 陈太后其实误会朱翊钧了,朱翊钧不是对女人没兴趣,是对豆芽菜,没啥兴趣。 陈太后、李太后下旨,选的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那肯定都是豆芽菜,都是些素菜。 朱翊钧去了京营,即便是有些晚了,但京营的军卒们,还是看到了皇帝的大驾玉辂,龙旗大纛飘扬在武英楼中。 皇帝到京营,武英楼都会升龙旗大纛,告诉京营将校们,陛下来了。 京营的军兵们看到了龙旗大纛,就会很安心,只要陛下还过来,那代表着朝中风力还是振武。 狗杂碎的北虏和倭寇,在振武的大明朝,全都得死! 朱翊钧和戚继光试验了他新研发的炮车,不得不说,这炮车相当的方便,但是大明铸炮,质量还是有点差,即便在当下世界已经处于遥遥领先的水平,但是戚继光认为还是不够强。 “这在野外,比的不是射程、威力,而是稳定,所以,眼下还是双层套炮好用一些,铁范水冷过芯铸炮,还是不如双层火炮。”戚继光解释着他为何推崇在野外使用更加稳定的内为百锻钢锻造炮芯,外铸铁包裹的双层炮, 而对于新铸炮法,他认为还是用在城里比较好。 野外的稳定性大于性能,这就是戚继光的理由。 朱翊钧和戚继光聊了很久,踩着夕阳回到了皇宫之中,他就是去京营转转,没别的事儿,看似没用,但是只要去,就完全足够了,军兵知道,那个人就是给他们发饷发粮的皇帝就行了。 辛苦是略微有些辛苦。 朱翊钧没有回宝岐司,而是到了文华殿,江西闹了蝗灾,内阁催得急,潘季驯在江西做巡抚,闹出了民乱。 既是天灾,也是人祸。 天灾是今年江西多府闹了蝗灾,去年江西暖冬,直接导致了江西的蝗虫过境,可谓是赤地千里,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太半。 朱翊钧这才知道,江西也闹蝗灾,而且蝗灾这种事,既然带了个灾,就不是养些鸭子就能制服的,蝗灾一平尺就有三五百只的蝗虫,这得养多少鸭子,才能防得住这等规模的大灾? 国朝向治的最大表现,就是岁不能灾,就是自然灾害不会对百姓造成过于严重的危害。 而蝗灾出现后,潘季驯立刻下令开仓放粮,按照大明常平仓的规模,按理说不该闹出民乱来。 可人祸总是如此不出所料的发生了。 大明的事儿,不能按道理来,潘季驯开仓放粮,开了仓,结果粮没放出去,因为常平仓里根本没有粮,账面上是有粮的,可实际上没有,很快,就发展成了火龙烧仓。 潘季驯立刻写信给福建、浙江、两广、湖广总督借粮,而且上书朝廷。 朝廷需要决策,民乱是剿还是抚? 张居正的意见是抚,因为民乱只会越剿越多,越剿越大。 抚恤赈济的钱粮由何而来? 由朝廷自然要调度送粮,同时也要地方权豪缙绅们配合。 而且,潘季驯已经在做了。 理解凌云翼、认可凌云翼、成为凌云翼。 但凡是火龙烧仓的掌粮官一律被收押,不交代粮食去处,那就送入京师徐行提问论斩。 在短短三天蝗虫肆虐之后,潘季驯直接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凌云翼,潘季驯已经下令各府缙绅权豪纳捐,田多多纳,田少少纳,以田亩计算摊派,找理由不肯纳,那潘季驯就直接破门灭户的找粮食。 缙绅权豪们不肯纳捐,还要趁机兼并,那就不能怪他潘季驯翻脸不认人了。 江西闹出了民乱,他潘季驯人头不保,那临死前,带走几个垫背的权豪缙绅,就显得非常合理。 闹蝗灾少粮,还是得四方调运救济。 张居正已经下令调度,请皇帝朱批的主要是一份明旨,这份旨意是下给江西权豪缙绅的,也是下给百姓的,旨意的主要内容总结而言,就是苦一苦权豪缙绅,骂名他张居正来担。 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和圣旨,就是准许了潘季驯在江西的赈抚之事。 朝廷将赈济分包给了江西的巡抚,潘季驯就有了事权,而且是很大尺度上的自由裁量权,只要潘季驯办好了,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朱翊钧又给潘季驯写了封书信,让他随意施为,朝廷只看结果,程序和结果,往往是一对矛盾,而朱翊钧问潘季驯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先生有些奇怪。”朱翊钧将批奏好的奏疏和圣旨递给了冯保,让小黄门传到文渊阁内。 朱翊钧有些疑惑的说道:“当初殷正茂在两广,那可是有便宜行事之权,为何不给潘季驯此权?” 好像除了殷正茂,张居正没给过任何巡抚便宜行事之责权,不是好像,也确实如此。 蝗灾、火龙烧仓,整个江西乱成了一锅粥,但是朝廷还是不肯给潘季驯生杀予夺的大权吗? “之所以给国姓爷便宜行事之权,是因为戚帅在隆庆二年入京,当时,本来戚帅要前往两广平倭,结果戚帅入了京,这便闹得时间更久,所以,只能给国姓爷便宜行事了。”冯保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戚继光在福建平倭,本来要继续南下到两广,结果一纸调令把他调入京师训练蓟州、永平、山海关三镇之兵,如此调令是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所致。 等同于说,朝廷用两广的混乱换到了京师的安定,因为戚继光只有一个。 战机稍纵即逝,在隆庆五年,殷正茂到两广赴任的时候,两广局势已经糜烂,甚至不得请俞大猷前往,一直到万历二年,电白港之战后,才算是把倭寇肃清。 冯保的意思是,江西的局势完全没有糜烂到当初两广那么危急,不必再多给事权了。 “如此。”朱翊钧了然,怪不得张居正对殷正茂那般的忌惮,生怕殷正茂搞出个藩镇出来,若是殷正茂真的在两广搞藩镇,张居正罪责难逃。 很多事都是两难,就一个戚继光,要么去两广平倭,要么到京畿,防守土蛮汗入寇。 “凌云翼在江西做过巡抚,想来,江西缙绅们,应该会懂事的。”朱翊钧笑着说道。 江西缙绅已经习惯了凌云翼,说不定还觉得潘季驯儒雅随和。 凌云翼好杀人,可不是在两广闹出来的恶名,是他在各地做巡抚的恶名,朱翊钧很喜欢凌云翼,张居正就不是很喜欢凌云翼。 “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发生吗?”朱翊钧询问着冯保,有没有乐子可以看。 “今天王谦写了个有趣的文章,发在了全晋杂报上,闹出了不小的乱子。”冯保面色复杂的说道。 “哦?拿来看看。”朱翊钧好奇的说道,他看完了之后,还是有些疑惑的地方,眉头稍蹙。 冯保和张宏对视了一眼,张居正保护陛下保护的太好了,对于人心的险恶,还是了解的不够深,那么作为近侍、大珰,冯保和张宏,就有必要让陛下了解清楚王谦到底在写些什么。 “近来流行这《西游记平话》,这王谦呢,就化用西游记,讽刺官场贪腐横行之事,他是王少保家里的儿子,耳闻目睹就见得多了,所以写了这么一篇讽刺的文章来。”冯保交代了下王谦的写作背景。 张宏俯首说道:“这第一话说的是:天蓬帅天兵少马,耳报神巧献良方。” “却说这天蓬元帅姓卞名庄,乃是北斗破军星的星官,主杀伐,为北极四圣之首,四头八臂,领神兵三十六万众,上辅玉帝、下临泉渊,赫赫威名,也有了烦恼,这三十六万神兵,少了七万天马,为这事焦头烂额,便欲前往天庭找玉帝分说。” “这耳报神一听,对卞帅说道:寻那玉帝老儿也无用,就是给送那玉帝神女三千,玉帝答应了下来,弼马温不给马,那就是不给。” 冯保接着说道:“耳报神的意思是:县官不如现管,若是投错了门路,就是上面有人,这事儿,办不成就还是办不成,就是找了玉帝,玉帝满口答应了下来,那具体经手的还是弼马温,弼马温要是不想干,随便找个由头,搪塞一下,这玉帝也没有办法。” 张宏见陛下听明白了,便端着手继续说道:“这卞帅一听,只觉有理,便去寻了弼马温,这时的弼马温正是那被招安的孙行者,孙行者谁人不知?出了名的犟脾气,这一听天蓬要马,直接说,不给不给。” “这天蓬元帅碰了一鼻子的灰,耳报神便又献一计:这行者犟脾气则需要绕指柔,这得找人游说,叫上卷帘大将、玉龙三太子、那西天佛门佛祖座下大弟子金蝉,一起吃个酒,这事儿就好办了。” 冯保解释道:“耳报神的意思是:行者看似油盐不进,但是最讲仗义,要想行者这类的官吏做事,那就得先成为兄弟,这卷帘大将是行者在天界的朋友,蟠桃会时,卷帘大将还为行者不能参加蟠桃会鸣不平,告诉了行者。而这玉龙三太子是行者在人间的朋友,而这佛门大弟子金蝉,则是行者老师菩提老祖的门人。” “这说的就是三类人,一类是同气相生,运之相连的同僚,一类是旧时的好友,一类则是同师座下。” “为什么天蓬不找孙行者在人间结拜兄弟牛魔王呢?因为牛魔王是妖,而玉龙三太子则是西海龙王敖闰三儿子。” 朱翊钧看着手中的杂报,再看看冯保张宏,了然的点了点头,这王谦不愧是个读书人啊,这阴阳怪气的水平,着实是高,三两句话,故事简短精炼,却道尽了贪腐的根源。 张宏负责讲故事,冯保负责解读,倒是把这故事给陛下讲明白了。 张宏吐了口浊气:“这天蓬觉得耳报神所言有理,便请了这些人一起吃酒,这菜过三巡,酒过五味,这便称兄道弟了起来,这话赶着话,孙行者就拍着胸脯保证,七万天马,明日送到。” “这时候,耳报神就对天蓬说:这个时候得表示表示。天蓬一惊,思虑再三,问道:如何表示为好?” “天蓬元帅自有疑虑,这刚称兄道弟,直接表示伤了兄弟情谊,不表示,孙行者这答应的好好的,转头觉得看不到好处,转头反悔如何是好?” “这耳报神也没多言,自去安排,这酒也喝了,饭也吃了,耳报神就千里传音到了白骨精那儿,没过多久,白骨精就带着一群妖精入了席,场面更加热络起来。” “白骨精带了一群妖怪献舞,这一群妖怪里却有一个人,这女子年三十,大家闺秀、名门出身,家道中落,夫君早丧、留下一女儿相依为命,这女子才跟了白骨精干起了这皮肉生意。” “果不其然,第二天,这天马就到了。” “朕就是疑惑这里,这耳报神带了一个女子入席,到底是何故?”朱翊钧立刻问道,这一段是他最疑惑的地方。 冯保满是无奈的说道:“这一群妖怪里唯一的这女子,就是耳报神安排的诚意。” “啥意思?”朱翊钧仍然不解。 “这女子是送给金蝉子的,金蝉子就得意这一款,金蝉子是大善人,看不得苦。”冯保重重的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王谦讽刺的是有些个朝中的明公,就喜欢这种款的,苦难女子。 肉食者食人,那也不是饥不择食,谁都要吃,尤其是混到了金蝉子这种地位的人,佛祖的弟子,这个时候,就会挑嘴了,而这种受尽了人间苦难,流落风尘之人,就成了金蝉子这类人最可口之物。 浑浊世界的良家。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说道:“朕明白了,这女子是耳报神的诚意,送给金蝉子,而不是送给孙行者的,不伤兄弟情义,又表达了诚意,投其所好,事办妥了,孙行者得意之物,必然送到,而这玉龙三太子、卷帘大将不过是陪坐而已。” “如此,如此。” 张宏见陛下明白,才开口说道:“次日,这天蓬元帅果然得到了七万匹良驹,天蓬元帅大喜过望,但是给孙行者的回礼,却是犯了难,实在是不知道该给什么。” “耳报神则道:莫忧莫忧,不必回礼,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就送几个仙女便是。” “天蓬闻言,便送了几个仙女,了结了此事。” 朱翊钧看着冯保极为疑惑的说道:“为何不必回礼?” 冯保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不必回礼,这便是人情往来,这初入天庭的弼马温孙行者,有的是官司要找天蓬元帅帮忙,这次给了天蓬元帅面子,下次,天蓬元帅必然要给行者面子,这面子,都是相互给的,你给了我,我给了你,大家便都有了面子。” “一来二去,大家就成了兄弟,而不是称兄道弟了。” “至于耳报神说的几个仙女,就是额外的情谊,日后这孙行者见了天蓬元帅,那自然是满面春风。” 朱翊钧点头,略显怅然的说道:“朕完全听明白了。” 这个短小精悍的西游记新编,一个小小的故事,讲明白了几件事。 送礼送给谁?经手主管之人,找玉帝是没有用的,因为玉帝只管星君,管不到具体的人;送礼该怎么送?得找亲朋故旧走关系,直接拿钱甩过去,只会惹恼对方;送礼的分寸,要投其所好,也要恰到好处。 就像是金蝉子这样四处化缘不出头、见到女子就心软的主儿,就得找金蝉子得意的款儿,这就是投其所好,而恰到好处,就是不轻不重,太轻了得罪人,太重了,又显得生分。 王谦的讽刺短篇,字字珠玑。 而此时的王谦跪在正厅,王崇古罚他下跪,这篇短文里面的内容,王崇古越看越是心惊胆战,他这个好大儿这一篇,怎么看都是在讽刺他王崇古! “长本事了是吧,把咱们家的事儿,编排成故事,你要讲给谁听?你爹我的确是个贪官污吏,但那时候谁人不贪?!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就成了那个天蓬元帅了!”王崇古握着一个马鞭,气到发抖。 王崇古越看越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天蓬,而那个耳报神就是自己的师爷,这天蓬元帅缺马,怎么看都是当初他贿赂高拱的把戏! “你还写了多少?”王崇古不舍得打,他儿子这次考中了进士,给祖宗争光,但是不打又不解气。 王谦知道自己亲爹的力道,他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写了一百回。” “多少?!” “一百回。”王谦老实回答。 “气煞我也!”王崇古的鞭子用力的抽下,却打在了桌子上,他还是有些不舍得打儿子,这儿子是个独苗不提,还这么有出息,已经是进士了,打不得了,孩子大了不由爹。 “为什么要写这些?”王崇古有气无力的问道。 “孩儿想去都察院。”王谦再拜说道:“父亲,孩儿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全都是折腾人的本事,去都察院折腾人,最为合适,海瑞要反贪,他是一把神剑,但是只有正道,没有奇术,便独木难支,孩儿折腾人还是有些天分的。” “正奇相生,变化无穷。” “呼。”王崇古吐了口气一愣,歪着头看着王谦,面色愈发的古怪,嘴角抽动了下说道:“你要去反贪?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孩儿没别的选择。”王谦大声的说道:“孩儿会做些买卖,但是这毛呢厂的买卖眼看着越做越大,而且还会更大,再占着,陛下不要我们的人头,元辅先生也要取我们人头一用了。” “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反贪得罪人,对咱们家而言,却最为安全。” “起来吧。”王崇古挥了挥手,坐在了太师椅上,面色古怪的说道:“儿呀,你也大了,可想好了,哪怕去翰林院做个清贵文书,去格物院做个格物博士,也比去都察院打滚强啊。” “想好了。”王谦十分确定的说道。 王谦喜欢算学,他其实也想去格物院做博士,他很羡慕但是他和张嗣文、焦竑不同,他们家是在张四维谋逆大案中,唯一逃出生天的一家,只能在支持皇帝这一条路走到底,根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王谦最擅长的是蛊惑人心和心狠手辣,做御史,确实合适。 “也行吧。”王崇古挥了挥手说道:“我去全楚会馆一趟,你去请下吏部尚书万士和。” “请吏部尚书万士和?”王谦有些疑惑的问道,要去全楚会馆,为何要请万士和一同前往? “你不是能编故事吗!你自己悟啊!别让老子给你讲啊!编排你爹,你真的能干的出来!呸!”王崇古一听就是一阵恼火。 王崇古很气,给王谦讨官位,这个过程还会被王谦编成章回体的本,发到全晋杂报上被人指指点点,他不气才怪,关键是作为老子,他不得不这么做,这才是最气的。 “带我一起去吧。”王谦想要收集素材,自然要去看。 王崇古用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独生子,甩了甩袖子,立刻离开,王谦无奈去寻万士和。 王崇古去请万士和的逻辑很简单,因为所有的廷臣,只有万士和和海瑞完全是陛下的人,其余人都不是,都有自己的派别,而万士和是一个无党派奉旨骑墙的人物,而正是有了这种人物,才让做事,有人见证。 之所以不叫海瑞,是这种脏事,叫海瑞做见证,那是羞辱,海瑞可以事从权宜,但是罪恶在眼皮底子进行,那海瑞断不能坐视不管。 王崇古来到全楚会馆的时候,带了一点山西的土特产,山西小米,山西小米粥这东西最是养胃,而张居正的肠胃不好,还喜欢吃辣,皇帝每次到全楚会馆蹭饭,都要特别叮嘱游七,不许给先生吃辣。 自从小皇帝到全楚会馆蹭饭之后,张居正就再也吃不到辣了,味如嚼蜡。 王崇古和万士和来到全楚会馆的时候,看到张居正在哼哧哼哧的种薯苗,又到了薯苗下地的季节,张居正每年都要亲自种一下,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告诉孩子们,货架上真的长不出米粱来,当风力舆论完全集中在了非物质生产时,谁来进行物质生产? “元辅真的是好雅兴。”王崇古面色如常的拍了一句马屁,求人办事,自然要说好话,张居正的爱好的确是格外奇怪,别人是琴棋书画,他是刨地制作淀粉。 张居正拍了拍手说道:“今岁,西洋来的棕榈油到港二十五万斤、鱼油到港三十二万斤,来自琉球和吕宋,内廷花了不少钱,把鱼油和棕榈油买下,用船,拉到了天津卫,日后这东征饼,就不难吃了。” 戚继光不喜欢光饼这个称呼,而是喜欢东征饼,这军粮是军民共同发明,虽然和他关系密切,但他还是喜欢叫这个东征饼,陛下每天都要嚼一个光饼,算是和军兵同甘共苦之举,这饼终于不再难吃了。 这年头的光饼最大的问题是硬,没油水,但是现在,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了。 王崇古和张居正客套了一番今日白天月光皎洁之后,王崇古讲明了来意,开口说道:“犬子的文章,倒是让人见笑了。” “王谦讲得很好,虽然是借着西游记平话新编的名义,但是在说什么,我们都清楚。”张居正面色更是复杂,王谦骂王崇古,何尝不是骂张居正呢? 张居正一直不喜欢反贪,他是个追求效率的人,一管就死,一放就乱的吏治现状,也没有反贪的余地和空间,但是随着新政在陛下的鼎力支持下,终于有了反贪的可能。 这也是张居正一直被人诟病的一点,他拿别人银子。 “犬子想去都察院,还得请元辅行个方便才是。”王崇古把话讲明白,葛守礼已经老了,眼下都察院海瑞当家,去都察院就是去反贪去了。 “王谦倒是蛮适合反贪的,他最擅长琢磨人心。”张居正有些好奇的问道:“他准备从哪里入手?” 王崇古是真的不想说,但他还是无奈的低声回答道:“外室、妾室入手。” “嗯?”万士和猛地瞪大眼睛,看着王崇古,叹为观止的说道:“令郎真的是…聪颖。”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陛下比王谦还坏! “让王谦去格物院吧。”张居正并不认为王谦是个坏人。 在政治倾轧中,为了保证自己活命用的手段而已,政斗和战场一样,赢家通吃。 如果是张四维一把火把皇宫给点了,把皇帝给烧死了,李太后下懿旨让潞王登基,而后让张四维入阁,张居正的下场不会比张四维好到哪里去。 在一个零和博弈,斗争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而且王谦为了自保,对张四维下的那些手段,缺少证据,王谦的手脚实在是太干净了。 让王谦去到格物院,这孩子就不用继续做坏人了,谁天生想当坏人?这个年纪中了进士,哪个不是一腔热忱,要将这蝇营狗苟的肮脏朝廷,变成朗朗乾坤? 但是这走着走着,人就慢慢的变了。 “能去吗?”王崇古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到格物院里,做个算学博士,远离倾轧。 “当然,会试之前,陛下就说过了,王谦是个聪明人,而且对算学很有兴趣,即便是不去格物院,也可以去毛呢官厂做个大把头,把做生意的门道摸清楚。”张居正十分明确的告知了王崇古,大明皇帝真的这么说,也这么做。 只要王崇古还是聚敛兴利的臣子,朱翊钧没有理由对王崇古动手。 “陛下确实这么说过。”万士和喝了口茶,看着王崇古非常明确的告知。 这不是张居正在耍手段,这矫诏之罪,那可是谶纬的谋反,陛下说的话,是不能随意曲解,更不能随意更张的。 万士和听到了,陛下确实有回护之意。 大家都是这官场上斗了半辈子,斗到了文华殿上的廷臣,其实都非常清楚,官场是天下最大的名利场,在这个名利场里,就是强如张居正,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比如前前礼部尚书陆树声,就是张居正看走了眼。 王崇古沉默了下来,春风吹过了玻璃窗,将茶烟吹散,而王崇古却释然的笑了笑,摇头说道:“儿大不由爹了,他有自己的主意,哪怕是我把他送到了格物院或者官厂,他志不在此,怕是还要想方设法的到都察院去。” “投不了全晋会馆、全楚会馆,他可以去找海瑞,把自己那套外室反贪兜售一二,海瑞必然会提举他,拦不住的。” 朝堂之上,连张居正都不能一手遮天,既然王谦打定了主意要走这条路,那便让他走走试试,撞得满头是包,就知道改悔了,王谦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即便是王谦出了什么意外,王崇古也不会绝后。 “那就依大司寇所言。”张居正点头,略显有些疑惑的说道:“这个外室反贪,到底是怎么个做法呢?” 王崇古笑着说道:“这城里走街串巷,消息最灵通的便是这三姑八婆,尼姑、道姑、卦姑、媒人婆、接生婆、挽面婆、舂米婆、洗衫婆、担担婆、食奶婆、姑仔婆,这走街串巷的,从她们手里就能找到这外室所在。” 此言一出,连张居正都喝了口茶,他似乎误会了,王谦可能真的是那种天生适合官场,坏到流脓的那种人,这是人能想出来的思路吗? 这三姑八婆,只要是外室,都要接触到,这稍微问两句,那基本八九不离十了。 这外室反贪,最难找的就是找到这个外室,很多京堂朝官养外室,那都是事发了,要么被正室给知道了,要么是外室生了儿子,不甘心这么不明不白,哪怕是让孩子做个庶出,也要登堂入室。 但王谦,真的是个读书人,坏的心肝脾胃都是黑的。 万士和听完,呆滞的说道:“令郎,果然在此道很有天赋啊。” 此子颇有酷吏之资! 当酷吏那也是要天赋的,若是没点天赋,当酷吏是要被人玩死的,显然王谦这个家伙,有酷吏之资。 “三姑八婆的嘴最是碎碎念了,但是也不太好让人开口吧。”张居正提出了自己的疑虑,这三姑八婆就是知道,那对紧要人物,必然是三缄其口,怎么可能轻易透露出去呢? “三姑八婆招人嫌,三教九流下九流,她们奔波是为了什么?为了生计,为了钱。她们最怕的是什么?卷到这朝堂的斗争里,死的不明不白,若是有个机会,说出去秘密,就可以直接远走高飞,很多人都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王崇古面色复杂的解释了如何让三姑八婆开口。 他见过儿子的手段,白银开路反而是下乘手段,最多还是利用人心,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王谦在收买那些张四维的佣奴时,总是能够精准的将其收买。 张居正没有继续问下去了,因为只要找到外室,那接下来要做什么,不言而喻了,京堂百官们,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让外室把持那些个买卖,自己清清白白,这些个外室,大抵就是个账房的存在。 有些不方便直接送钱,打听到了道儿,就送珍奇给这外室,这看似是绕了一个圈,但其实并没有绕圈。 这都是心知肚明的玩法了,真的要收钱办事的时候,这进京办事的外官、经纪、买办、掮客们,才能知道这外室究竟是何人,而且能搭上这条线了。 找到外室,等于抓到了这个京堂官的命。 “等殿试之后,就让他走马上任吧。”张居正选择了妥协,让王谦闯一闯就是,他思虑了半天说道:“大司寇啊,让王谦一定注意安全,把人给彻底惹恼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知道的,但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自求多福吧。”王崇古长长的吐了口浊气,他作为老爹能做的就只能做到这里了,日后的事儿,就只能看王谦本人的造化了。 三日后,是大明朝的殿试,朱翊钧已经进行过了一次殿试,到了这个环节,比的不是才学,而是写的字好看与否。 写的字好看,陛下一眼看中了,就能点个状元。 殿试其实只点前三甲,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位,除非说有那种比较特殊的例子,才会额外下调名次,一般都以会试名次为准。 比如永乐十九年,会试第一的于谦,在朱棣刚刚乔迁新居的时候,以策伤时,用策论,指责文皇帝在坐稳皇帝这些年的一些错误决定,包括了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天下疲惫等等,这也是事实。 文皇帝朱棣打了一辈子仗,面对于谦的指责,最后也是将其下调了名次,没舍得杀于谦。 这次殿试的地方,在文华殿,朱翊钧和明公们都跟学子们见了面,而后,皇帝便带着明公们离开了,这些人未来可期,但是他们的未来,还很远。 朱翊钧在殿试之后,专门召见了焦竑、冯梦祯、张嗣文、王谦四人,焦竑是状元,冯梦祯是榜眼,张嗣文是第二甲第一名,但是这个第一名就是个荣誉,因为要授其格物博士,便不会馆选为庶吉士。 张嗣文因为张居正的缘故,不能入仕,而焦竑则是比较厌倦官场的尔虞我诈,也自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干脆也和张嗣文一道入了格物院。 “得亏今年进士因为吕宋之事,多点了十五人,否则怕是连馆选庶吉士都凑不齐了。”朱翊钧尊重张嗣文和焦竑的选择,他也不指望张嗣文和焦竑能在算学上有什么大出息,只是希望他们能踏踏实实的研究算学,哪怕是清丈有他们微薄的功劳,都不枉费朱翊钧设立这格物院了。 “臣谢陛下圣恩。”焦竑和张嗣文能卷到这个地步,自然是聪明人,陛下的意思是准了他们去格物院了。 朱翊钧看着冯梦祯,点头说道:“冯梦祯是吧,到翰林院做了编修后,多读些书,尤其是算学。还有矛盾说,不得不读。” “臣遵旨。”冯梦祯明显察觉到了陛下似乎不是很喜欢他。 朱翊钧不喜欢冯梦祯的原因,是冯梦祯这个人有狂名,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狂,本事没朱载堉大,还敢自称狂生,朱翊钧自然不喜欢。 万历五年正月,此人和沈懋学、屠隆在环采阁喝的酩酊大醉,肆意文章,纵酒悲歌,感慨朝堂昏暗,朝中权臣当国,有北辰移位之虞,冯保奏闻之后,朱翊钧还以为冯保这个奸宦,在攻讦士林,他派了缇帅赵梦祐前往,还找到了三人的手书。 这三人写的文章,就在环采阁挂着。 朱翊钧不喜欢冯梦祯,他和万历二年的状元孙继皋,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朕和王谦说说话。”朱翊钧大手一挥,把人撵走了,冯梦祯要是真的读书,读算学,读矛盾说,能够触碰到这个朝廷的顶层,改变自己的想法,哪还有得救,不知者不罪,冯梦祯那篇文章,更多的是书生意气。 如果读了矛盾说,还是要当贱儒,耻辱的只会是冯梦祯本人。 “王谦啊,要不去格物院做个格物博士吧。”朱翊钧看着王谦语重心长的说道:“这官场,吃人不吐骨头,大司寇就你这一个儿子,咱万一没护住,你出了什么意外,咱怎么跟大司寇说?” “这官场,龙潭虎穴,张四维你还没看到吗?” 朱翊钧仍然给了王谦选择的机会。 王谦入官场,会被骂,王崇古一定会代替严嵩的位置成为奸臣,而王谦就会成为严世藩,这是毫无意外会发生的事儿,王崇古聚敛兴利,王谦聪颖却心狠手辣。 作为皇帝,朱翊钧其实不想太过苛求王谦,王崇古的毛呢官厂的水墙空调只要还没拆,王崇古就不是个奸臣,这朝中狗斗,交给老头子们便是。 “陛下,臣已经在局中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是格物博士,不是臣。”王谦俯首说道,他听出来了,陛下有回护之意,但是他其实已经上路了。 张四维中毒、张四维家宅大火、张四维关键证据,王谦都发挥了作用,他已经在局中,入局后,就没有选择。 王谦也不后悔,不那么做,他们老王家就给张四维陪葬了,张四维的问题是,造反无胆,做事无能,打又打不过戚继光,造反又不敢,也没人会跟着他反,那张四维不死谁死? 皇宫大火,小皇帝甚至没有把戚帅直接召回京师来,而是等到了戚帅把大宁卫完全占据,班师回朝才开始清算。 这是陛下完全占据了主动权。 “说的也是,已经入局了。”朱翊钧了然的点了点头,他笑着说道:“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不是?” “朕听说了,你要从外室开始反贪,朕倒是有个主意,也不知道对不对,王卿听听,参谋一二。” “王卿,你说这外室,她最多的是什么?最缺的是什么啊?” 王谦一愣,思索了片刻,眼前一亮,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件大不敬的事,陛下好像和他是一丘之貉? 不确定,可以再看看。 “百官外室,最多的就是银子了,最缺的是陪伴。”王谦试探性的回答道。 “除了银子,最多的就是寂寞了,最缺的是玩乐。”朱翊钧补充回答了下。 王谦和朱翊钧立刻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知我者,陛下也! 知朕者,王谦也! 他们两个人的答案,其实是一个答案,这外室手里攥着大把大把不属于她的银子,而且这银子多数都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都是凭白得来的,不劳而获。 她们握着银子,却枯坐闺阁之中。 这外室的老爷,别说一个月能去一次,就是半年能去一次,就算不错了,毕竟老爷也要注意风力舆论的影响,一旦被御史给听到了风声,那立刻就是一顿弹劾。 所以,银子多的同时还很寂寞,这就是利用的点儿,无论是泰西还是大明,其实对金钱这个东西,都认为是蛊惑人心之物,迷惑人的心智。 因为手里的银子一旦多了,就会产生一种,无所不有的错觉,因为银子可以买到这天下绝大多数的东西,而且这种想法,在多数情况下,都是符合世间运行的基本逻辑。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爱卿,以为应该用什么手段?”朱翊钧笑着问道。 王谦试探性的回答道:“精纺毛呢,抄家只能倾家荡产,骗可以负债累累。”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其实可以用粉面小生,这衣色大类女妆、口脂面药、挂妇人饰物、会写唱段、会讨人欢心,这类戏班子里的粉面小生,用来排遣寂寞,最是适宜。” 王谦惊讶的抬起头,他听完陛下所言,顿时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陛下比他还要坏!他已经得出了结论,大家都是一丘之貉! 陛下是那种坏到流脓的大坏人,同样王谦也清楚的知道,陛下是那种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陛下去京营、去官厂,和那些穷民苦力能聊到一起,和工匠们能聊到一起,和农户也能聊到一起,唯独和鱼肉百姓的缙绅贱儒们,聊不到一起。 这似乎有点矛盾,也应征了矛盾说,矛盾即对立和统一,普遍存在。 “臣来安排!”陛下的主意,不能说是高明,只能说缺德。 “爱卿啊,你对先生的仁恕之道如何理解?”朱翊钧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仁恕之道也是要分人的,如果对国朝有用,则仁爱有加,如果对国朝无用,甚至有害,再三规劝之后,仍然不改,那就是该死之人,需要清理,这天下恶人极多,臣不信我爱你,你爱我,人人爱他,他爱人人的大同世界,臣只相信…”王谦说到这里,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失言了,停下了自己的回答。 “说啊。”朱翊钧没听到关键的一句,非常不满的说道。 “臣再说就是教唆陛下为恶了,此乃大逆之罪。”王谦还是不肯说,君君臣臣,作为臣子,责难陈善规劝陛下仁恕才是臣子的本分,鼓吹暴力,他这番言论,要是被元辅知道了,怕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张居正把自己一生的努力、新政、和大明的兴亡,完全寄托在了陛下的身上,干别的事儿,张居正还看王崇古的面子,教坏小皇帝,张居正真的会发怒,张居正很久没有生过气了,但是不代表王谦不知道张居正生气的可怕。 当初晋党势大,做了一些僭越的举动,杨博致仕,王崇古差那么一点就被直接斩杀了,最后因为西北有点烂摊子收拾,王崇古回到西北,快马加鞭的把惹得麻烦和窟窿堵上,才平息了张居正的怒火。 回到西北重新做督抚的王崇古,那段时间,掉头发都是按缕掉的,王谦亲眼见过,父亲夜不能寐,惆怅无奈的模样。 朱翊钧笑着说道:“咱知道你想说什么,咱和你想法一样咧,天底下啊,恶人太多了,恶人,还要恶人磨。” “行了,先生不会生气的,去吧去吧,明天到都察院走马上任。”朱翊钧笑容满面的挥手,示意王谦可以离开了,说是说,做是做,朱翊钧也要看王谦是不是纸上谈兵之流,只会说不会做的那种。 “臣告退。”王谦总觉得不知道哪里投来一束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他打了个哆嗦,赶忙离开了。 张居正从一个屏风里走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那王谦摇唇鼓舌,其言不可信。” “先生,恶人还需恶人磨,不对吗?稽税房骆秉良不搞催命符,江南的税,收不起来。”朱翊钧却摇头说道,这是他和张居正的政见分歧。 这种分歧并不是路线分歧,而是一种激进和过于激进的分歧,朱翊钧想跑快点,张居正想要稳当一点。 皇帝和元辅那要是一点矛盾没有,那就不是君臣了,但是因为政见分歧,导致了间隙越来越大,最后反目成仇,那就是缺少经验了,被人钻了空子。 “先生,忍让是一种美德吗?朕以为不是,朕说张四维丑,就是嫌弃他,不让他入朝来做侍读、试讲,朝臣们就知道朕不喜欢张四维的僭越,那朕杀了张四维和他同党728人,天下臣工就知道了,朕真的会生气,而且有能力生气。” “忍让,不是一种美德,你不说不做,忍一时,风不平浪不静,退一步,海不阔天不空。”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大抵如此,臣教陛下,也是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因为不还以颜色,还道是你怕了,就更加得寸进尺了。” 作为帝师,张居正不是个大儒,他讲人和人的相处,讲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忍让只会换来更多的耻辱。 “朕要是发了疯,大明才会正常些,明确的告知他们,碰这条线,就会死,次数多了,自然就不敢碰了,先生以为呢?”朱翊钧再问。 张居正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说道:“死不悔改,那是该死,但是还是要教诲的,陛下常言:事不过三,理应如此。” “朕谨记先生教诲。”朱翊钧和张居正在这个分歧上达成了共识,不是忍让,而是事不过三,仁至义尽。 朱翊钧说出那句张四维丑,不能侍读的时候,就十分明确的表达了自己不肯忍让的态度,那么事不过三,就是一个很好的习惯。 朱翊钧对王谦承诺过,张居正不会生气。 张居正果然没有生气。 “先生以为朕和王谦商量的外室反贪之法,如何?”朱翊钧问起了政务。 “陛下,这些都是宫婢们教陛下的吗?即便是没有教,也是耳闻目染。”张居正眉头锁成了大疙瘩,陛下这也太坏了,王谦已经够坏了,陛下比王谦还坏! “张居正,你少血口喷人!我们怎么教陛下这些了?!”冯保的脸色涨红,愤怒无比的说道:“宫婢没教这些,你是帝师,要是教这些诡诈手段,那也是先生教的!” 冯保可不敢担这个骂名,这么大的罪名,还是你这个帝国元辅扛起来比较合适,他冯保、张宏何德何能?给陛下讲点笑话趣事,逗陛下开心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张居正脸上的疑虑更重,貌似、好像、也许,真的是自己教的? 张居正其实担心小皇帝深居九重,把人想的太好了,少了猜忌和防范之心,他现在在能回护,他不在了,日后陛下肯定会吃亏上当,在讲筵的时候,尤其讲人性,张居正的讲筵,甚至有些人之初性本恶的导向,陛下长成这个模样,应该是他的错。 “臣有罪。”张居正甩了甩袖子,作势欲跪请罪。 “先生免礼,非先生之故,朕还记得王景龙啊,拿着长短两把刀闯到朕面前的那一刻,要怪就怪张四维吧,把那等歹人送到朕的面前,还要行刺朕,先生就是整天跟朕说,天下还是好人多,朕也不能信不是?”朱翊钧示意张居正不用请罪,要怪就怪张四维。 是张四维把小皇帝弄成了这个模样,万事谨慎小心,出手狠毒而绝不留情。 张四维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陛下和王谦的法子,是极好的,也是很有效的。”张居正评价了一番皇帝和王谦商量的毒计,最后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张居正评价一个政令的时候,会以效率为先。 “那就好。”朱翊钧满脸阳光灿烂的笑容,丝毫没有刚才的歹毒模样了。 万历五年四月初二,四月份大朝会的前一天,已经入职十多天的监察御史王谦,直接点了一颗大雷,弹劾翰林院编修孙继皋。 孙继皋为人十分狡猾,虽然皇帝对他很不满,但是明面上,孙继皋的确没有触犯纲宪事类,无法处置。 而王谦在入职十多天后,就直接把孙继皋给举办了,罪名是:科场舞弊。 万历五年的会试,孙继皋明面上只收了一点束脩,但其实背地里聚敛了超过十七万两白银,他收这么多钱,其实就是明确的知道了考题。 对外,孙继皋作为万历二年的状元,对于猜测题目,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其实他是买通了看管贡院的校尉,把考题偷偷送了出去。 连带顾宪成在内,一共十五名中式进士,涉及其中。 朱翊钧连夜召见了元辅、次辅、都察院两位总宪葛守礼、海瑞、总裁申时行,让缇帅赵梦祐将所有同考官控制了起来,他要一查到底。 科场舞弊案,自古就不稀奇,这是鲤鱼跃龙门的契机。 四月初三大朝会,要查办孙继皋的却变成了海瑞,而不是王谦。 这是一种保护,王谦的办案手法不太光彩,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恐有弹劾,所以海瑞这把神剑,拿着王谦查获的证据,开始对孙继皋穷追猛打了起来。 大朝会开始之前,朱翊钧询问了一下精纺毛呢的价格,两个月的时间,一尺布已经从十一两银子,涨到了十三两,而且最近十多天的时间,狂涨了二两银子,显然是有了大笔的银子注入。 这些银子,都是攥着大量银子的外室们入场了。 一场饕餮盛宴,正在徐徐拉开。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见礼。 朱翊钧手虚伸出说道:“免礼,宣孙继皋入殿。”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明版的解放奴隶宣言 朱翊钧对王谦的执行力感到惊讶,直接就奔着孙继皋去了,而且还做成了案例,这个案子相当的典型。 孙继皋不仅被举办了,而且,他的银子还被掏空了,这就不得不说孙继皋的外室买精纺毛呢的事了。 寻找外室的过程自然不必多言,谁掌控了京师的三姑六婆,谁就掌握了外室的名单,这是王谦的核心技术,而王谦对三姑六婆的掌控,用的手段无外乎威逼利诱,而这次,王谦瞄准了六婆中的稳婆。 王谦之所以将三姑六婆的圈定到稳婆,也就是接生婆这个职业,是为了筛选外室,但凡是能给老爷生下一儿半女的外室,必然是老爷的心头好、掌中宝,所以才让外室生下孩子来。 京堂的老爷绝大多数都是进士出身,从鲤鱼跃龙门之后,这身份便高贵了起来,多少人对他笑脸相迎,多少人对他阿谀奉承?缺少外室这一个献媚之人?所以占据了主动权的一定是老爷。 那能生下孩子的外室,在老爷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这外室生孩子,老爷可以冒着天大的干系,一旦被科道言官给抓到了,决计不可能善了。 王谦的招数,其实并不稀奇,就是一个剥皮见骨之术罢了,找的是外室的麻烦,打的还是老虎。 “孙继皋啊,你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一步。”朱翊钧看着跪在地上的孙继皋,嗤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些嘲弄,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孙继皋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但还是被王谦抓住了破绽把他给办了。 “万历三年四月起,你一共聚敛了二十四万五千两银,这次科场舞弊,你直接收了十七万两,你这个状元,做的不亏啊。”朱翊钧手里握着一个账本,人证物证书证俱在,铁证如山,容不得孙继皋抵赖。 “罪臣该死,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孙继皋没有狡辩,因为在天牢里,赵梦祐已经把朝廷查到了的物证给孙继皋看了一遍。 朱翊钧摇头说道:“其实范应期和王家屏二人,在万历二年也收钱了,但是他们没办事,你但凡是只收钱,不办事,也落不到这个地步,明白吗?” 万历二年会试时候,大明还没有开始反贪,那么范应期、王家屏二人,只收银子不办事,就算不上是科举舞弊,这种拜师礼,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范应期和王家屏断然不会退钱的。 朱翊钧想起那两位的嘴脸,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站着把钱贪了这种事,真的是尽显读书人的本色。 但是孙继皋该死就该死在,他不仅办事,而且非常尽心竭力,多大的胆子,敢从贡院往外送考题?这次中了进士的十五人,就是孙继皋的功劳。 “既然把你提领到了文华殿,你那些个脏事,你认罪了,也要昭告天下的。”朱翊钧拿出了卷宗说道:“今次,就来给你好好掰扯一下,有劳缇帅了。” “臣遵旨。”赵梦祐走了出来,开口说道:“昨日,都察院、吏部、刑部出驾贴,请陛下朱批下印,查办孙继皋科场舞弊案,昨日将一应物证、人证、书证,呈送御览,都察院、吏部、刑部、大理寺无异议,现在进行公示。” “红珊瑚七株,浙江仁和学子夏应辙赠,作价四千五百两白银。” 赵梦祐让人抬上来了一颗红珊瑚,七株成林,为凤凰巢,也就是说,只有凑足了七棵珊瑚才能引来凤凰,等重超过了黄金,即便是阔绰如同皇帝,红珊瑚这种东西,也都是拿来做成首饰佩戴,而不是如此奢侈的将七株做一个盆景观赏。 到了鞑清,对珊瑚,尤其是红珊瑚的追捧超过了历代,皇帝挂的珊瑚朝珠、后妃领饰、朝冠、百官的顶戴上的顶珠,都是红珊瑚做的。 “赤金链一百二十七条,江西吉安学子杨茂等人所赠,作价一万六千二百五十六两。”赵梦祐又让人抬上了两口箱子,里面放满了赤金链。 “是铜吗?”朱翊钧一听是赤金链,这大铜链子,怎么这么贵? “是足金,纯正的金,早在西汉时,宗亲都准备酬金,就是纯度极高的黄金作为祭祖之物,多数以金饼为样,金饼大多数中间凹陷,是为了分量丝毫不差。”张居正听小皇帝询问,立刻站了出来解答问题。 皇帝本人节俭,对于奢靡之物,不太了解,还以为赵梦祐搬出来的赤金,是大明当下语境下的黄铜。 青铜、黄铜刚烧出来的时候,和黄金的颜色很接近了。 “是朕没有见识了。”朱翊钧听闻张居正解释,才恍然,这怪张居正,张居正在铸钱事上,总是用赤金代指黄铜,这奢靡之物上没见识,也是张居正平素教导不讲这玩意儿。 西汉时金饼的纯度在99%,这是有实物的,而这几条金链子,纯度显然超过了99%,这代表着大明强悍的冶炼技术,黄金提纯,那可是个技术活。 “紫英蝉十二只,作价,无价。”赵梦祐又拿出了一套蝉来,让朝臣们共同见证。 “朕知道紫英就是紫菜,可以和海带一起防止大脖子病,但是海带在山东等冷海种植,而紫菜要在浙江等海域种植,紫英甩秀汤,朕很喜欢喝。”朱翊钧看着那十二对蝉,满是感慨的说道。 紫英甩秀汤就是紫菜蛋花汤,蛋花甩进去做成的。 张居正俯首说道:“紫英是一种硬玉,比玉还要硬。” “这东西从何而来?”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臣不知…”张居正陷入了知识盲区,他对玉石奢靡之物,其实研究不深。 “从缅甸宣慰司而来,是少见的上等好物,腹地罕见,市面无价。”赵梦祐解释了一下,这十二只蝉的来源赵梦祐还在追查,但可以肯定,是从缅甸过来的硬玉。 “陛下不可。”赵梦祐看皇帝要伸手要拿那几只蝉,观赏一下,缇帅从来没有如此慌张,甚至咆哮文华殿,阻止陛下触碰那些东西。 赵梦祐面色焦急的和张宏耳语了几声,张宏瞪大了眼才知道这东西的用途。 “孙继皋外室赵巧娘,自渎之物。”张宏小心的解释了这东西的来源,他的声音很低,只有皇帝能够听到。 朱翊钧眨了眨眼,猛地缩手,还退了一下,这么奢侈的玩意儿,居然是用上面的花纹自渎的? “咱大明的读书人啊,在玩乐这件事上,总是能给朕开开眼,厉害啊。”朱翊钧让张宏端走这玩意儿。 赵梦祐只是没有公开此物用途,但是朝臣们都不糊涂,赵梦祐那么慌张,甚至不惜违背纠仪官仪礼,不让陛下碰那十二只蝉,即便是已经洗干净了,但还是晦气。 朝臣们议论纷纷,反应各异,有人在吃瓜,有人在惊呼奢靡,有的人则看起来有些心虚,大抵是看着孙继皋,像是在照镜子,孙继皋玩的这些东西,相当一部分的朝臣,显然玩过。 他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东西,大抵是个紫色的翡翠。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赶紧拿下去,同时他也奇怪,这十二只蝉到底是怎么玩儿的,是都塞进去,还是前后各六个?应当是前后都塞,毕竟孙继皋。 “白玉盘三片,无锡顾氏顾宪成赠,作价,三万五千两白银。”赵梦祐又拿出了三个白玉盘,这东西是个正经东西,价值很高,朱翊钧拿起来看了半天,判断其没有使用价值,只有交换价值。 朱翊钧就跟好奇宝宝一样,看着赵梦祐呈送的各种奇物,朱翊钧还真的没见过这些东西,跟刚入城的乡巴佬一样,十分好奇。 前些年,内帑穷的当裤子,没什么宝物,这两年有钱了,皇帝又不喜欢这种东西,张居正还天天劝节俭,宫里自然没有采买什么奇珍异宝,骆秉良抄家的奇货,都在南衙扑卖掉了,也怪不得大明皇帝没见识。 朱翊钧啧啧称奇,这里面他就认识一件,龙涎香,这东西他亲眼见到过,还是殷正茂在吕宋捕鲸搞到了一块大的,送到了皇宫里。 鲛油本来是长明灯之物,可是陛下把鲛油都拿去当润滑油,润滑机械了,鲛油便不能再当灯油了。 作为皇帝,他要是奢侈,那是臣子们不可想象的奢靡,但他要是不肯奢侈,也可以过得很是清贫。 “都是些无用之物,就没点有趣的,孙继皋啊,你为什么没有田契呢,有个几万亩田,大明百姓又能多出来万余百姓不用颠沛流离了。”朱翊钧看完了所有的物证,除了奇珍异宝金银之外,居然没有太多的田契。 孙继皋知道皇帝、元辅在清丈,自然不敢侵吞田亩,这些东西的价值很高,也很保值,等到朝中不再清丈还田,再慢慢的变现买地才是正途。 孙继皋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审时度势,知道眼下不能兼并田亩,会被张居正摁在地上摩擦。 但是他又不是那么的聪明,不知道贪墨,科场舞弊,会被大明神剑海瑞给斩杀,或许孙继皋这类的人,其实从心底里瞧不起海瑞这样的清廉臣子,瞧不起,自然就会有轻敌。 而孙继皋的判断是对的,海瑞这把神剑,在反贪这件事上,手段的确不多,可是王谦手段层出不穷,这不,一下子就把孙继皋给抬到了文华殿来当众羞辱了起来。 对于朱翊钧而言,这些玩意儿入了内帑也是放着落灰,弄到皇庄去卖掉便是。 孙继皋面如考妣的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缇骑们掘地三尺的本事,真的很厉害,把他藏起来的财货,全部都起了出来,还拿到了文华殿上,公之于众。 他不仅要死,而且要屈辱的死掉。 他的故事会编成话本、戏文、,最后被人唾骂千年。 “海总宪,给孙继皋在朝阳门外的快活碑林,立一道高高的碑,把他犯的事儿写清楚,省的日后有人说朕薄凉寡恩,苛责士子。”朱翊钧对着海瑞说道。 话本、戏文、还是其次,这个朝阳门外的快活碑林,才是皇帝杀人诛心之地,死之后,还要无数次被人谈起,每科举人入京、外官回京,都要来到快活碑林去。 以顾宪成为代表的一大堆给孙继皋送礼的无耻文人,一律被革除了功名,其子孙宗族五代,不得科举。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惩罚,再重点,那就是宗族永世不得恩科。 大明就有这么一家,被太祖高皇帝亲自下旨,永世不得参加恩科,那便是泉州蒲氏。 南宋末年,忽必烈兵临南宋都城临安(杭州),南宋皇帝太后投降,而这个时候,宋朝仍然有大量宗室在泉州逗留,而被南宋朝廷倚重的泉州蒲氏,选择了投降胡元,大肆屠没南宋宗室,成为了忽必烈手里的一把刀。 南宋朝廷对不起南北百姓,但是绝对没有对不起泉州蒲氏。 朱元璋登基之后,特别下旨,禁绝蒲氏科举,昌盛了两百余年的泉州蒲氏,彻底烟消云散,其宗族弟子,皆改姓逃亡。 朱翊钧对科举舞弊的学子,进行了顶格的处理,五代不得科举,意味着,这十五人家中,将会断绝将近百年的时间,获得权力的机会,那他们家的弟子,只能托名改姓到旁人家中,无论是谁接受这种改名,都要承担朝廷问责的压力。 大明对于科举舞弊的处置,可以参考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 科场舞弊历代都不少有,弘治八年,南衙举人龙霓,替都察院总宪金泽之子金逵代考,相继考中了举人进士,民间多讥讽其:有钱使得鬼推磨,无学却使人顶缸;寄与南京言路者,好排阊阖说弹章。 最后这件事还是到了正德年间,武宗皇帝和这个金逵奏对,发现这个家伙,口不择言,不能任事,这一追查就把替考的人给找了出来,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把金逵的功名褫夺,流放边关了。 在万历四十四年,其实也发生了一次离奇的科场舞弊案,一个名叫沈同和的文盲考中了会元,最后的处置也只是把沈同和和替考之人革除了功名,流放边关。 孙继皋的行为太恶劣了,别人整个替考也就完了,他直接搞泄题,他要死,共谋之人要流放,功名要革除,宗族也躲不过去。 “陛下饶命啊。”孙继皋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请罪,头都要磕破了。 朱翊钧玩味的看着孙继皋问道:“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朕给你个立功的机会。” 朱翊钧很好奇,孙继皋到底哪来的胆子,瞧不起他这个小皇帝很正常,但是瞧不起张居正,这得多蠢才能觉得能躲得过张居正的处置?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恩科,会试录用进士,恰好比历年多了15个,申时行、吕调阳,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显然张居正收到了什么风声,也一直在调查,只不过是王谦的动作更快,赶在了张居正的前面。 朱翊钧给了孙继皋一个机会,立功的机会,小皇帝坏就坏在这里,这个立功的机会,可不见得能让孙继皋活命,但是听起来,像是只要交待清楚,就可以活。 孙继皋罕见的挣扎了一下,仍然是不停的磕头,求皇帝饶命。 “拉下去吧。”朱翊钧知道,孙继皋不会交待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就是交待什么,若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那孙继皋就是罪加一等的攀咬。 孙继皋没有证据,他咬不到任何人。 朝廷做事有法度,但是有些人做事就不是那样温和了。 孙继皋被缇骑们拖走了,他仍然在大声的求饶,但是没有人为他说话,科场舞弊对于大明所有人而言,都是不能接受的,这是个龙门,不是谁家的私门。 今天是大朝会,朱翊钧的手摸向了奏疏,臣子们猛地打了个颤儿,陛下每次大朝会摸奏疏,大多数都是在骂人,而且骂的不带脏字,骂的很难听。 “漕运总督吴桂芳回京叙事,宣来觐见。”朱翊钧笑着对冯保说道。 “宣,漕运总督,吴桂芳。”冯保吊着嗓子,大声的喊道。 吴桂芳是挂都御史京堂官职,前往地方巡抚,他的官衔是京堂官,但是他的派遣是漕运总督,所以,他仍然是外官的范畴,而这次吴桂芳回京,正好碰到了大朝会,朱翊钧特意宣见一番。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吴桂芳十分恭顺的行礼。 “爱卿平身。”朱翊钧的笑容很阳光,丝毫不像是刚才对孙继皋穷追猛打的样子,似乎那个样子不是他一样,大明影帝朱翊钧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 吴桂芳详细的奏禀了海运漕粮之后,大运河的漕运诸事。 吴桂芳的意见是:五年内,将漕粮运送的重担,交给海漕,将河槽的运力释放出来,沟通南北商货,海船太贵了,而河船的运力大也安全,运漕粮的四个月释放出来的运力,将会让大运河焕发生机。 而吴桂芳提到了一个朝中其实很少有人提及的点,那就是漕帮的危害。 这条运河之上,盘踞着一批以漕帮为号的帮派,他们占据了码头,分成了五个派系,而这个五个派系,和各种民间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河漕不在,这些漕帮的财源就彻底断了。 运河不运粮也要运其他的货物,这漕帮不还是这样趴在河船上吸血吗? 在朝廷的眼中的确如此,所以张居正在主持海漕之事的时候,并未谈及这个。 吴桂芳则在奏疏中,详细的阐述了其中的基本逻辑,这些漕帮,他们的财源一共有两个,一个是粮船过境的时候,从粮船上谋利,老鼠粮,就是给他们的粮;第二个则是势要豪右。 更加明确的说:这些个漕帮全都是大户人家豢养的狗,一旦失去了粮船之利,这些漕帮养了那么多人,吃不到嘴里,就会咬到主人,那么要漕帮死的就不只是朝廷,还有势要豪右。 那么整饬运河沿线河寇之事,就变的顺理成章了起来。 张居正,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他对漕帮这个生态位的生存并不是非常了解。 吴桂芳汇报运河诸务,是他回京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则是屯田。 “这屯田六议,吴爱卿好好讲讲?”朱翊钧对吴桂芳的屯田令很是好奇。 吴桂芳思索了片刻俯首说道:“第一,则是定分辖,各州府县界限不明,权责不明,出了事就是互相推诿,朝中近来丈量田亩,也在勘测地理,臣以为,清丈、屯田第一要务是清楚权责,找谁问责。” “第二,则是请拨各府州县属预备仓谷,以裕开垦之资,打井取水,也是要把井打出来,屯田垦荒,穷民苦力无以为继,垦荒则必有投入。” 朱翊钧听闻,略显无奈的说道:“江西最近闹了蝗灾,潘巡抚上奏,第一件事是请斩掌粮官,各府州县预备仓谷,空空如也,甚至闹出了火龙烧仓的情景。” 吴桂芳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潘季驯这个老好人,在江西直接变成了凌云翼,不是没有原因的。 吴桂芳俯首说道:“所以要定分辖,这各省道常平仓左布政负责,仓谷缺失,则左布政失察;各府预备仓谷空仓,则各知府担责;各州县仓空,则各州县知县担责。” “吴爱卿所言事,朕听明白了,爱卿继续说。”朱翊钧真的听明白了这两件事的联系,原来吴桂芳所言,是环环相扣的。 翻译翻译就是粮仓一把手负责制。 大抵就是:你辖区内的粮仓出了事,朝廷调度赈济,调不出粮来就掉脑袋。 黄清表示要给钱粮度过垦荒田亩低产量期,侯于赵说要给路费,吴桂芳说要给开垦之资,这就是成本,朱翊钧跟张居正不止一次提到过,一个政令,如果不谈成本,那就要立刻反对,谈了成本,那才值得一看。 毫无疑问,吴桂芳的奏疏是一本值得一看的奏疏。 吴桂芳再次俯首说道:“第三,则是仿国初法,以府州判县簿为治农官,专治农事,其未设农官者,即以管粮官兼之,各衙门不得差委本官,不许营求别用,岁终考核三年、六年、九年课最者升级。” “治农官、管粮官,宜熟读《农说》,而且要在回朝述职时,至宝岐司考校。” 《农说》是宝岐司司正徐贞明,长期汇编历代农书并且结合实践的一本农业刊物,治农官、掌粮官却不懂粮、不懂种地,他治什么农?掌什么粮? 而且考成三六九三年,吏员升转官身。 “好!”朱翊钧眼神越发明亮,笑意越发浓烈。 吴桂芳突然甩了甩袖子,郑重其事的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第四,则是召集流民给田,开垦无力者,官给牛种,次年还官三稔。纳役原主归认,不许告争。” “就是说召集了流民让他们垦荒,耕种不力的人,治农官要给耕牛和种子,三年还清牛的钱,至于流民原主,自认倒霉,不得告官争抢。” 吴桂芳此言一出,群臣皆是议论纷纷,彼此都掩饰不住的震惊。 大明的失地农户、城中游坠,是缙绅的奴隶,而吴桂芳此言,就是说,召集流民给田耕种,原主不得告争,就是恢复失地农户、城中游坠的民户身份。 一份大明版的解放奴隶宣言。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冯保见状立刻甩了甩拂尘,而纠仪官们,立刻顿挫手中钩镰枪,拉长了音调,齐声说道:“肃静。” 朱翊钧等朝臣们安静下来,才开口问道:“吴爱卿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知之,臣老矣。”吴桂芳再叩首,他是正德年十八年出生,现在已经五十六岁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臣以为甚善。”张居正听闻立刻表态,对吴桂芳的谏言表示赞同。吴桂芳入京后已经去全楚会馆和张居正商量过了,张居正的态度就是要做,必须要做。 “臣以为此条,民之所向。”王崇古立刻站了出来,表示了赞同,多少凶案,都是因为这种强人身依附的奴隶关系造成的?作为刑部尚书,虽然王崇古总是不务正业,但刑部的事儿,的确归他管。 葛守礼看着王崇古,笑容满面,晋党在他走后,决计不会出现太多的纰漏了,至少王崇古会审时度势,张居正活着的时候,王崇古决计不会跟张居正作对。 至于张居正之后?那么远的事儿,谁又能看的清楚? “吴爱卿免礼。”朱翊钧示意吴桂芳平身奏对,这本奏疏到这里,才仅仅第四条罢了,他同意吴桂芳所言,并且决定把这本屯田奏疏,真正的执行下去。 吴桂芳却抗旨不尊,仍在地上跪着说道:“第五,则是荒芜田地,则无主之地,各从所便,听民告认。” 吴桂芳知道自己的发言容易引起误会,俯首说道:“荒芜田亩,不再有主不是他老刘家、老李家、老赵家、老王家的私产,听民告认,则是谁种着荒田,则谁是田主。”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啊。”朱翊钧听完之后,由衷的说了一句。 吴桂芳不是张党,他只是走到了现在,仍然没忘记自己当初拼命考中进士的本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多少人,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自己为何出发? 吴桂芳没忘。 他的这本奏疏,可谓是击中了权豪缙绅们这个阶级的根本利益,生产资料的田产和生产工具的百姓。 张居正的清丈、还田、屯耕,是缓解大明主要矛盾的政令,而吴桂芳的奏疏,是清丈还田令的延续和补充说明。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送出去的,要亲手拿回来才行 大明的读书人,是一个很复杂的群体,当你想夸奖他的时候,可以用读书人来夸奖,当想骂的时候,同样可以用读书人来夸奖。 孙继皋作为状元郎,是读书人的佼佼者,公然干扰大明为国选士,科举的公平与公正,在干涉之前,连元辅都知道了有人在作妖,而吴桂芳作为读书人,则忧国忧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本屯田疏,是一篇雄文。 其中后面两条总纲,充斥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愚蠢。 美利坚的林肯,宣布废除奴隶制,是因为战场上的被动,为了军事需要而不得不如此宣布,南北战争打完后,林肯就被刺杀,死在了福特剧院内。 林肯的废奴宣言,其实已经非常温和了,但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他还是死在了刺客手中。 美利坚那片土地,一直到2013年,密西西比州才彻底废除了奴隶制度,也是一个漫长的斗争过程。 漕运总督吴桂芳的这本奏疏,则更像是一种追求大同世界的奏疏,因为大明并没有爆发出激烈的民乱,需要朝廷做出决策。 大明朝廷的政令通常都是被动性的,这也符合肉食者鄙的基本特征,大多数朝廷的政令都是还没摁下一个葫芦,就又起了一个瓢,而且政令对于缓和社会矛盾,都有强烈的滞后性,通常政令到达地方的时候,地方自己已经斗出了一个结果。 而吴桂芳的奏疏,则是主动性的,主动去缓解社会矛盾,通常情况下,会被缙绅们视为一种闲的没事、没事找事,政治的智慧应该是:只要能用就不要动,能不做就不做,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朱翊钧对吴桂芳的奏疏是高度认同的,但是要执行起来,难度很大,但同样,吴桂芳的奏疏,前三条的意义仍然非常重大。 吴桂芳的提议很好,但是从一个提议到一个政令,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浙江道监察御史邢玠来了没?”朱翊钧又摸出了一本奏疏,开口问道。 “宣浙江道监察御史邢玠。”冯保一甩拂尘,贾三近因为失朝被罢官后,就很少有朝臣们失朝了,所以皇帝要找谁,就不用找缇帅去拿人了。 邢玠从殿外走了进来,恭敬见礼后说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起来回话。”朱翊钧则满是玩味儿的看着手中的奏疏说道:“俺答汗上奏请都督金印,好前往西宁青海寺,会番僧设醮,尔上奏来反对。” “其一曰:膳食堡劫掠边民未了,此时施恩则北虏轻视我中国。” 俺答汗也不是一直在板升城待着,他也是个活物会活动,最近他打算去西宁的青海寺见僧人,他前往西宁会见番僧的身份则是大明的顺义王,所以要请都督金印,而且请开大马茶市。 朝中有人赞同有人反对,邢玠持坚决反对的态度。 第一条是朱翊钧和谭纶留手之事,这件事大明和俺答汗还在吵,而且注定没什么结果,劫掠膳食堡边民的家伙,是俺答汗的弟弟,俺答汗是不可能交出来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其二曰:茶市不可开,金印不可与,在宣大,宜委曲解喻以止其来;在甘肃,宜励兵秣马,以防其来;阻无已之,求严内外之限。” 邢玠再拜俯首说道:“陛下,臣之所以反对,就是怕他联合西北诸多番僧入寇甘肃,宣大打了二十多年,已经打的千疮百孔,一片烂泥,若是甘肃打烂了,大明恐有倾覆之危,臣诚恳陛下明鉴,不被俺答汗一时恭敬所蒙蔽。” “北虏亡我之心不死。” 万历四年十二月,朱翊钧按照惯例,见的外官是陕西总督石茂华。 石茂华对皇帝说:不复套,三边一旦遭遇连年大旱,恐怕大明有倾覆之祸,因为陕西少粮多兵,连年大旱,必然是民乱四起;而邢玠也是说大明恐怕因为俺答汗从甘肃进攻,进而导致大明倾覆。 连年旱灾和兵祸,两个的危害是相同的,战争的破坏是巨大的,西北因为失去了河套,脆弱不堪的农业,会被彻底击毁。 邢玠站起身来,端着手继续说道:“俺答汗因为戚帅在朝失去了对宣大和京畿进攻的勇气,但是他在西宁和西北番人联合从甘肃方向进攻,直入大明腹地,臣不疑西北军兵之忠勇,然以汤克宽之勇武,依旧丧于敌手,臣恳请慎重。” 大明边军打不过北虏,这是个事实。 在戚继光手里被吊起来左右暴揍,毫无还手之力、侄子被俘虏的董狐狸,还能杀了大明密云总兵汤克宽,甘肃等地脆弱不堪的边方,在冲击中,恐怕会出现极大的纰漏,陕西、山西、河南都在胡虏铁蹄之下。 而大明稍微振奋的财用,也会因为战争再次陷入国用大亏的地步,银子反而是其次,重要的是粮草。 “那爱卿以为朝廷应该怎么应对俺答汗请命?”朱翊钧看着邢玠问道。 “或建佛寺移番僧于俺答本巢,以杜其后;或多间谍恤熟番,以察情分党,而预其防。”邢玠也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俺答汗不要去西宁,让番僧去俺答汗的本巢板升城去,这样一来,就杜绝了俺答汗和西番联合攻打甘肃的可能。 俺答汗要和西番联合入寇,就要去西宁表达诚意,那必然要途径大明的河西走廊,所以他要请金印方便过关。 正因为河西走廊在大明的手中,所以,俺答汗和西北诸戎无法形成合力,若是朝廷给金印,恐怕会出麻烦。 邢玠代表的是一部分臣工,不是他个人的想法。 “爱卿所言在理,俺答汗近来恭顺,尤其是膳食堡事,很容易造成一种边方修睦的错觉,爱卿所虑,更为周全。”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说道:“先生以为呢?” “陛下英明。”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 朝臣们多少有点失望,皇帝还没有大婚,张居正还没有归政,怎么皇帝现在的决策,张居正不是赞同就是英明,还有没有一点元辅帝师当朝太傅的风范了? 看看历代那些个权臣都是怎么做的! 这些个朝臣大抵是想看到皇帝和元辅起了矛盾和冲突,闹得不可开交才会开心。 君臣失和,于大明而言大不利,但是对于百官而言,就多了浑水摸鱼的机会,朝中需要一杆明确反对皇帝的大旗,无论这个大旗是李太后、陈太后还是潞王,亦或者是张居正来扛,都无所谓,只要有人扛起来,就可以彼此倾轧。 党锢之祸,亡国之兆。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略显疑惑的说道:“先生最近朝议只歌功颂德了,隆庆议和、西北封贡,由先生和大司寇主持,今日真就不给金印、不放俺答汗通关了吗?先生乃是太傅帝师,有责难陈善之职。” 张居正闭目沉思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当初是打不过,送出去的,要亲手拿回来才是。” 张居正是个眦睚必报的人,嘉靖二十六年张居正成为了进士,馆选庶吉士后,成为了大明进士,仅仅三年后,俺答入寇,张居正是入寇的亲历者,在极度羞愤之下,张居正选择了上陈六事疏,怒骂嘉靖皇帝克终之难。 当初送出去的,要亲手拿回来才甘心。 张居正再俯首说道:“俺答汗借道之事,臣不赞成,西北三边武备远不如宣大京畿,俺答汗此番欲往西宁,实则贼心不死,俺答汗是大明封的顺义王,他的金国是大明的金国,若他不想做大明的顺义王,不想做大明的金国,就打的他俯首称臣便是。” “陛下,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张居正此言一出,王崇古立刻面如土色,而后稍加思虑后,面色恢复了正常,而后又升起了一些担心,随后这些担心又放下,电光火石之间,王崇古的面色数变,最终还是安心。 王崇古被张居正的改口吓到了,元辅之前是坚定的议和派,现在立刻就翻脸不认人,变成了坚定的主战派,那议和的王崇古,是不是已经榨干了最后一丝使用价值,而后弃之不用? 而后王崇古稍加思虑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不用依靠俺答汗封贡之事,继续维持自己的地位了,他现在最大的依仗是毛呢官厂和西山煤局的窑民,只要把这些人安定好了,他就是任事之臣。 而后升起的一股担心,则是对国朝的忧虑,打仗这种事,稍有不慎就是国家倾覆。 儒家长期以来讲兵凶战危,事实也是如此,无论是胜还是败,大明都要消耗国力,折腾百姓,走向穷兵黩武的时间,只需要几年的功夫,大明就会陷入极度的危险之中。 王崇古最后的担心放下,是他看到了大明朝臣,就大明现状,穷兵黩武? 连振武的戚继光都要因为汤克宽轻敌冒进,差点陷入了一种打胜仗也要被处罚的地步,穷兵黩武,太瞧得起大明了。 张居正和陛下看的不清楚,王崇古其实很清楚。 眼下大明能够放心振武,自然是大明眼下已经到了不振武就要亡国的地步,也是因为戚继光是京营总兵,换个人,别说皇帝不放心,连王崇古都不放心。 戚继光是可以受委屈的,而且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变过,戚继光刚刚打败董狐狸,俘虏了董狐狸的侄子,入京领赏,却被京营百户刁难,戚继光选择的是放过。 南戚北李,把李成梁放到京营的位置,王崇古都害怕李成梁搞出什么大乱子来。 看李如松就知道了,李如松入京遴选将官,因为看到了兵部尚书谭纶,以文官节制过深,试斩之后,立刻就要走。 张居正若是死了,大明皇帝把戚继光调到边方去,戚继光也只会叹一口气,心灰意冷的赴任。 李成梁不会,李成梁会想方设法的弛防徇敌,会想方设法的养寇自重来自保,这就是差别。 朱翊钧眉头一皱而后舒展开来说道:“先生,荣辱之事,日后再议,今日就说俺答请金印前往西宁之事。” 张居正立刻回答道:“臣以为不给他金印,不准他去为宜,他若是真的想去,就让他绕道关外吧。” “如此,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钧做出了决议。 朱翊钧又拿出了几本奏疏,开始了骂人,桌上的奏疏不停的减少,到了最后,剩下一本奏疏。 “山西道监察御史崔应麒来了没?”朱翊钧宣了最后一个挨骂的御史,山西道监察御史崔应麒。 崔应麒在奏疏中为孙继皋求情,主要说的是处罚实在是太狠了,顶格处置之中,五代后人都不得科举,这个处罚实在是太过于狠厉了。 崔应麒的奏疏还是那老一套的内容,就是劝仁恕。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崔应麒入殿之后,面色凝重的见礼。 “免礼,既然上了奏疏、也来参加朝会,那就讲一讲你的想法吧。”朱翊钧看着崔应麒开口说道。 “臣遵旨。”崔应麒站起身来,甩了甩下摆,挺拔自己的身体,端着一只手说道:“臣为孙继皋求情,非孙继皋不该死,其罪十恶不赦,臣为学子求情。” “崔应麒,你可知,满朝文武,只有尔一人上奏求情?”朱翊钧满是玩味的问道,这件事有趣就有趣在这里,孙继皋案,只有崔应麒上奏说这件事。 其他人都是避之不及。 所以朱翊钧倒是想看看,崔应麒到底是为了求一些不为强权的名声,还是真的觉得是他的想法是对的。 “臣知之。”崔应麒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知道只有他一个人上奏,其他人都是噤若寒蝉,不敢言此事,但凡是孙继皋不是科场舞弊,为孙继皋说情的就会层出不穷,单纯的贪腐问题,朱翊钧也不会如此处置。 崔应麒思索再三,俯首说道:“陛下有迪哲,迪,蹈也,哲,智也。能实行所知,乃英明睿哲仁主,太傅有辅弼匡扶之功。” “天下之事,知之非难,行之为难,稼穑乃小人之依,人君既知之,则必为之经营措处,陛下深居九重崇高之位,察见民情之隐,于稼穑艰难之事,不徒明足以知之,又能兢业于身心,惕励于政事,亦治民祗惧,则国嘉靖而殷邦,民不侮鳏寡,下咸和万民,陛下是实能蹈迪其明哲,天下之幸运也。” 迪哲,蹈行圣明,出自《尚书·无逸篇》,是复古派对君王一个极高的评价。 崔应麒为孙继皋求情,先拿出了那马屁大法,把皇帝拍晕,再继续求情,可是朱翊钧却是面色如常,甚至流露出了一些个烦躁。 坏,根本拍不晕。 鲜花锦簇下面是毒蛇潜伏期间,朱翊钧对马屁向来不是很喜欢。 崔应麒无奈继续说道:“盖人主既有仁心,当行仁政。故问人之寒则衣之,问人之饥则食之,然后民被其泽。不然,则是知其饥寒,不与衣食,民何赖焉!这迪哲二字,乃人主当思之而行。” “臣唯请陛下宽仁,孙继皋死不足惜,但是其学子也是一时糊涂,惩其罪孽,何故牵连广众?前人犯错,其五代何罪之有,如此降罪?” “律法本就应该无罪不罚,其父母为害,其子孙本就是父母犯罪的受害人,朝廷如此加罪,不教而诛是为虐,未生而罪亦为虐。” 崔应麒完整的叙述了他的逻辑,朱翊钧打量着崔应麒,这家伙隆庆五年进士,而后在翰林院呆了很久,才在万历四年做了监察御史,崔应麒这个样子,不太像是收了贿赂,这种事受贿就办,不是在雷区蹦迪的行径? “崔应麒,你应该外出做官。”朱翊钧却没有正面回答崔应麒的问题,他笑着说道:“父母锒铛入狱,子女生活立刻困苦,而且周围之人对于这家,自然避之不及,科场舞弊,按照弘治年间舞弊旧例,杀孙继皋、剥夺功名流边,似乎足够了。” “崔应麒啊,你知道为何满朝文武都对这件事一言不发?” 朱翊钧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朝中上奏言此事者,只有崔应麒一人,问他知道不知道为何这般,突出了一个皇帝和臣子各说各话。 “生怕惹祸上身。”崔应麒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不不不,朕告诉你为什么。”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平静的说道:“每三年一次科举,从洪武开科,到万历五年,大明这二百多年的时间里,平均一下,每年不过九十六个进士,三年不过三百人。” “这块肉,就这么点,这十五家少吃一口,其他人就能多吃一口,你明白了吗?” “满朝文武,不是怕惹祸上身,你隆庆五年中了进士,伏阙的事儿见得少了?他们那时候怎么不怕朕让缇帅拿了他们的脑袋?朝天阙,朕就见过两次了呢,为了功名利禄这个东西,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过是能捞到好处,所以大家都是默默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只有你,说这样不对。” “你说朕虐,那冷眼旁观看着这些事发生,甚至是推波助澜的衮衮诸公,是不是一样的虐呢?” 崔应麒眼睛猛地瞪大,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陛下,朝臣一片哗然,却不敢议论,只是惊恐不已。 张居正拳头立刻攥紧了,陛下这个年纪,怎么把人心看的这么通透? 大明国事糜烂,让小皇帝成长的过程中见到了太多的丑恶,所以才会用如此恶意来猜度朝臣。 而且,陛下猜对了。 朱翊钧看着崔应麒惊骇的眼神,继续说道:“崔应麒,你应该去地方履任,到时候,就不会觉得虐了。” “科举,为国取士,至今两百余载,多少双眼睛盯着?孙继皋、顾宪成动什么不好,非要动科举这块肥肉呢?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他非要把锅砸了吃独食,那就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科举确实不公平,老师、笔墨纸砚、书籍等等的不公平,但是天下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儿啊,南北中三榜的出现,还不是为了让那些偏远的比如琼州、比如贵州、云南的学子也有一点可能?考卷又要糊名,又要誊抄,还要十八房交叉审定,总裁裁决,不就是为了能够稍微公平一些吗?” “本就已经很不公平的科举了,他孙继皋,他们这些输贿的学子,又是何德何能,让这个科举变得更不公平?” “以你为例,你本来能够考中,结果因为朝中舞弊成风,却名落孙山,你是何等反应?” “那顾宪成,在东华门黄榜前,公然咆哮当朝首辅、太傅,不是他不怕,是他完全不能接受,差点失心疯了。” “你上了岸,不能把泡在水里的学子踹下去。” “臣…臣…臣有罪。”崔应麒不是个很执拗的人,他已经很尽力了,陛下已经解释了这么多,再纠缠,那就是不恭顺了,本来为孙继皋案涉案之家游说,已经很不恭顺了。 “很多你觉得奇怪,但是却始终遵循的制度,大抵是这样的,它不完美,它错漏百出,但已经是能拿出最好的办法了。”朱翊钧略显无奈的摇了摇头。 崔应麒是要外出做官了,去地方做个知县,就懂了这人间的恶。 万士和看着群臣的表情,今天这场大朝会对于大明朝臣们而言,又是受难日,屈辱的一天,心底那点肮脏的小心思被陛下看穿,陛下还说了出来。 万士和思虑再三俯首说道:“陛下,大明眼下吏治虽然不算清明,科举舞弊蔚然成风,但也不算太差。” “正统四年,永乐十九年探花郎裴纶做主考官,科举已经不是舞弊了,比之卖官鬻爵还要可憎,裴纶的女婿祝全禄,希望做主考总裁的岳丈能帮忙一二,结果裴纶坚决不肯容私。” “裴纶因为不肯徇私,他不拿,别人不能都不能拿,很快就被逼的致仕还乡,回到老家监利县,修县志去了,而裴纶的女婿祝全禄也跟裴纶女儿和离,落得个人财位三空。” “直到景泰元年,才起故官至山东为左布政。” 万士和必须要给大明的朝臣们找补点面子回来,而且他还真的找了回来。 都是主少国疑,都是少年天子,都是辅臣当国,都是科场舞弊案,正统年间的结果是不愿意看到大明乌烟瘴气的裴纶被迫致仕,到了万历年间,则是孙继皋被斩首、舞弊者被褫夺功名、所有舞弊者的宗族,五代不得入仕。 五代不得入仕,家族仍然能够延续,也就比当年秦始皇弱点,秦始皇也才是奋六世之余烈。 万士和的找补是非常及时的,群臣们的面子一下子就回来了,的确,科场舞弊的确是个糟心事,但是和前代一比,那就有说法了,正统年间是继承了仁宣之治,乱成了那个模样,到了万历年间,继承的可是东南倭患、北虏两次入寇,岌岌可危的大明朝。 同样是科场舞弊,结果完全不同。 这面子,不就回来了?群臣们立刻挺起了胸膛。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也是摇头,万士和这种人朝堂确实得有一个,他给皇帝找补的同时,也给群臣找补。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一甩拂尘,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大朝会。 王崇古下了朝,让刑部司务去米面行去财货,这是他昨天订购的,要送往毛呢官厂,给匠人们发点开工礼。 大明的官厂现在全年不歇,但之前羊毛供应不畅,也会有冬春停工,四月开工的时候,开弓礼就这么定了下来,祭的是嫘祖,乞求嫘祖保佑,一切顺顺利利。 实现全年不歇其实很难,去年为了囤积足够的羊毛,甚至还从土蛮汗的手里收了一茬,当然皇帝这是在挑拨离间,专门挑拨土蛮汗和俺答汗之间的仇怨,土蛮汗卖给大明价格虽然低,但是大明信誉好,至少真的给钱。 而春天到了,新的一批羊毛,昨日到了官厂仓库,这是新羊毛,也算是开工了。 四月初三,就是毛呢官厂的开工日。 而今年,王崇古给每个匠人,准备一袋面,一袋米,一袋一百二十斤,准备两壶油,这两壶油一壶五升,在毛呢厂的匠人人人有份,甚至连之前在厂里出事的匠人家中也有,这也是抚恤的一部分。 王崇古是为了让匠人们玩命干活而已。 王崇古其实本来打算发钱了事,但是又想到了王国光改边军银两为实物,想了想还是把银子买成了米面,当天发完,也省的找麻烦。 想贪这实物,就要倒一趟手,这米面袋、油壶上都盖了章,实物拿去换钱,还得换。 不换袋子油壶,就敢拿出去卖,所有经手的人,但凡是一个人把这事儿说出去,传到了风闻言事的言官耳朵里,那就是个大事。 但是倒一手,就多一些人知道,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就得多一些人分钱。 刘七娘所在的永升毛呢厂和永定毛呢厂,都是归王崇古管,也领到了这些米面油,而她去养济院领养了个闺女,可以多领了一袋小米。 家里有孩子的早已经登记造册,可以多领一袋小米,一袋小米是二十斤,正宗的山西小米,只给家里有十五岁以下孩子的匠人。 这山西小米不走公家的账,走的是王崇古自家的账,和松江画舫船主孙克毅一样,每年分那么多钱,王崇古拿着都有点不踏实。 刘七娘倒是想领个儿子养,但是四肢健全、没有畸形的男孩,本就没几个,也轮不到她。 王崇古先去了羊毛仓储,他偶尔会抽出一袋,查看袋上封条落的半截章,然后检查里面的毛呢,连续抽检到了中午,作为永定毛呢厂的督办,王崇古对这批货,非常满意。 “这是什么?”王崇古看到了一条很细很细的线,挂在半空中,毛纺的细线,连接着一个个铜铃铛。 “刘三刀,就领了陛下三等功赏牌的那个木匠捣鼓出来的,防火用的,这毛纺不经烧,但凡是哪里起了火,整个库房的铃铛都会响起来。”刑部司务赶忙说道。 王崇古眼前一亮点头说道:“好想法!” 北虏能不能灭大明?在万历初年,的确有这个可能,毕竟京畿被俺答汗和土蛮汗两次劫掠,京畿流亡者众,再配合上晋党的内鬼,不是有戚继光在北方,大明在万历初年灭亡也不是没有可能。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推荐一本书:《两界:从关公像睁眼开始》 《两界:从关公像睁眼开始》 简介:拥有穿越两界能力的黄淮看着这一方世界中无数凡俗百姓靠着供奉各类神像,信仰铸神对抗妖魔邪祟。 一个数百人的村落靠着供奉籍籍无名的虎头人身神便可勉力自保,一个家族靠着宗祠供奉祖先便可庇佑家族传承百载不灭。 这一刻,黄淮心动了,他这要是将自家世界那些承载无数民心愿力,香火信仰的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普陀山南海观世音像、武当真武大帝像、山西运城关帝像乃至三皇五帝、玉皇大天尊、三清道祖等众多神佛像给搬来这一方世界,这方世界怕是得炸锅吧! 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 《朕真的不务正业》推荐一本书:《两界:从关公像睁眼开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五章 矫矫虎臣,腹心干城 王崇古对刘三刀的这个创造和发明十分欣喜,这毛呢厂防火可是重中之重,刘三刀的这个方法,虽然不能防患于未然,但是铜铃响起时,能够及时控制火情,可以避免很多的损失。 王崇古喜出望外,还专门见了一下刘三刀,询问刘三刀是否想去格物院,刘三刀觉得自己一个木匠出身,大字不识一箩筐,去格物院不是闹笑话? 格物院不看出身,识字不多,只要肯学就是,刘三刀有巧思,还有一双巧手,王崇古给刘三刀表功请陛下圣恩,让刘三刀入格物院为宜。 永定毛呢厂不只是一个刘三刀,而是有成千数百个刘三刀,他们都是工匠,他们要解决生产中的问题,就要集思广益,就要改良生产工具以期许获得更多的劳动报酬和产品。 尤其是产品。 “儿啊,你这次做的很好。”王崇古带着王谦走过了一个个的工场,点检了即将放货的毛料之后,对着身边的王谦,颇为赞许的说起了朝中之事。 孙继皋这个人,可是攻讦王崇古的主力,复古派最讨厌的就是聚敛兴利的王崇古了。 王谦的功劳廷臣们看得到、元辅看得到,最重要的是,陛下看得到。海瑞不是个贪功的人,之所以由他发动对孙继皋总攻,完全是因为王谦现在实力仍然不够强横,无法面对复古派的反击和报复。 在官场上,实力究竟是什么?是经过一件件具体的事儿,不断的渗透自己的影响力,获得一批志同道合、同志、同行、同乐的之人,进而影响朝局。 这就是实力,王谦一个初出茅庐的御史,显然,还没有实力面对狂风暴雨,所以托庇在了海瑞的名下。 海瑞太正,王谦太奇。 但这次,孙继皋的案子,王谦办得就很好,远远超过了王崇古的预料。 “父亲,可曾贪腐?”王谦摸了摸下巴,略显疑惑的问道。 王崇古直接暴走了,面色通红的指着门外,怒不可遏的大声喊道:“滚!立刻给老子滚!” “不要让老子看到你,否则打断你的腿!刚办了点事,尾巴就翘上天了,盯上你爹了是吧?你这个监察御史的七品官,还是你爹我,卖了老脸,到全楚会馆求来的!” “滚!!!” 王谦这反贪反魔怔了,连他老爹都盯上了。 “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王谦立刻意识到了不对,王崇古这怎么看都有点做贼心虚的嫌疑。 这日后要是三姑六婆们告诉王谦,他还有一大堆同父异母的兄弟,那岂不是要把反贪这把利刃,真的砍到自己的老爹头上? “我这是做贼心虚?我这是恨不得没生你这个儿子!我没做贼,心虚个屁!”王崇古气的破口大骂。 这也是反贪总是虎头蛇尾的症结所在。 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执行反贪的那把剑,砸的是所有人的锅,自己还不能吃,这不是损人不利己的行径吗? 大家都是一个阶级,都是陛下的臣子,都是大明的青天大老爷,你要反贪,这反着反着,就反到了自己的旧故、同门师兄弟、亲朋身上,你是动手不动手? 王崇古吐了口浊气,告诉自己不生气,自己的好大儿王谦,还没打算借他人头一用,加官进爵,王谦就是在提醒王崇古,不要学了张四维,把全家的命都搭进去。 王崇古十分认真的说道:“自从陛下筹建了快活碑林之后,你爹我从来没收过一厘钱!陛下给的太多了,拿着都心不安。” 王崇古要钱的话,陛下已经给的太多了,他要权的话,陛下让他入阁,他百般推诿,至于人脉,官场这个零和博弈的斗兽场里,人脉有时候并不可靠,反而可能是个累赘和祸根。 所以,王崇古并不打算收钱,他是大明的明公,已经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仅次于陛下、元辅的肉食者了。 王谦这才笑着说道:“那就好。” 王谦看着偌大的毛呢厂,由衷的佩服自己的老爹,他那些手段,全都是阴谋诡计,上不了大雅之堂,但是老爹能在狂风骤雨中屹立不倒,其根基便是这毛呢官厂和西山煤局。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父亲,孩儿有几个疑问,为何父亲的永定毛呢厂,就能做成,旁人的毛呢厂,无论怎么试,别说赔钱了,连织造都弄不了,也就是给官厂打下手,洗洗羊毛纺纱而已?前段时间,廷议说是因为有贱儒做不成,那现在呢?商贾们重用的掌柜也做不成,是何道理?” 王崇古端着手,摇头说道:“可不是我藏私,因为大明的势要豪右、缙绅豪强们,仍然不肯承认劳动赋予了价值,而供需决定了价格,将价值和价格混为一谈,进而否定劳动价值论。” “怎么可能做得成呢?” “毛呢是匠人们洗出来的、是纺工们纺出来的、是织娘们织出来的,是染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染出来的,不是从货架上长出来,不肯承认景泰年间丘濬提出了的劳动价值论,毛呢厂砸多少钱进去,都是死胡同。” “更加明确的说,出了手工工场,可以无视劳动价值论,但是在这手工工场里,则必须要重视。” 毛呢官厂织染布料中,有一种专供皇宫使用的纱,步骤极其繁琐,将薯莨打碎放在竹箩内后用棉布包裹积压,榨出薯莨水,而后将布料放入侵染而后晒干,再次浸薯莨水,煮沸,晒干,如此反复浸晒洒封煮,就这一道工序就需要十五天的时间。 而后是将河塘的淤泥挖出来,加水放在竹箩上用棉布过滤掉杂质,混成泥浆,涂抹在纱上,阴干泥浆后,用水冲洗,进而得到一种深黑色,再次封莨水,最后晒干。 这就是手工染布工场的制作流程,如此繁琐且麻烦,如果匠人们不肯费心做事,那便做不出来布匹,就卖不出去货,赚不到钱。 没有货物、就没有利润,没有利润,就不能生存。 势要豪右的商贾们,他们早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极尽所能对下朘剥的他们,如何能做得成毛呢厂呢? 让他们体恤小民,还不是母猪梦上树靠谱。 王谦能够理解他老爹说的问题,只是他有些疑惑的问道:“父亲,势要豪右为何死活不肯承认劳动赋予价值,而只讲供需?” 王崇古思虑了片刻回答道:“儿呀,劳动和供需,其实讨论的根本问题是:财富是什么?它的根源是什么?丘濬认为是劳动,而大明的贱儒们认定了是供需。” “只有认定了供需,才能维持他们现在的权势和地位,才能心安理得的继续对下朘剥,鱼肉百姓,因为已经跟奴隶没什么区别的失地佃户、游坠百姓,在供需论之中,不会有任何的作用,这就是原因。” “一旦承认了劳动价值论,就必然要面对一个可怕的问题,势要豪右们到底为何是势要豪右?他们如何维持如此优渥的生活?凭什么对百姓们予取予夺?” “这一切的答案就是朘剥,这就是在要他们的命,挖他们的根,他们当然打心底不承认、也不能承认这个事实。” 王谦呆愣住了,他终于理解为何劳动价值论和供需论能在各大杂报上,吵成这样。 这是道路的争执。 因为一旦承认了劳动价值论,就代表着承认了三六九等是建立在朘剥的基础上,虽然肉食者们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可是,劳动价值论就一定是对的吗?”王谦呆滞的问道。 王崇古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他认定劳动价值论,所以他提调官厂生产积极性,他十分确切的说道:“我是官厂督办,我认为劳动价值论是对的,还是回到那个问题,财富是什么?财富不是钱,财富不是债,财富也不是埋在猪圈里的白银,钱只有在流通的时候,它才是财富,当它不能充当等价物的时候,它就什么都不是。” “钱在流通的时候才是财富,那么用钱交换到的是什么?是工场里源源不断生产出的商品。” “商品才是财富。” “泰西眼下面临着物价腾飞的噩梦,所以费利佩二世大费周章的、不远万里的也要把白银运到大明来,因为泰西的白银已经堰塞了,如果倾斜而下,恐怕费利佩二世的脑袋要被拧下来了。” “只有白银、货币,而没有商品的恶果,就是眼下泰西的窘境,这暴露出泰西的真正问题在于对生产商品的乏力。” “唯有流通起来的商品,才是财富。” 王谦思索再三,俯首说道:“父亲所言有理,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儿呀,你说商贾逐利,那逐这个利,到底是个什么利呢?”王崇古面露思考,面色凝重的说道:“追逐的这个利,其实就是劳动创造价值和劳动报酬之间的差距,追逐的就是这个利。” “劳动赋予价值和劳动报酬之间的差距,就是在生产过程中的朘剥。” “承认劳动价值论,就要承认劳动价值和劳动报酬之间的差距,就要承认朘剥的存在,就等同于承认了自己是不道德的那一方,所以,劳动价值论,不能承认。” 王崇古不清楚自己讲的内容,王谦能不能听懂,但是没关系,只要暂且记下来,等到日后经历了一些事,自然就明白了。 “你下一个目标是谁?”王崇古略显好奇的问道。 王谦十分坚定的说道:“这个不能说。” “我是你爹!”王崇古气急。 “那也不能说。”王谦仍然十分坚定,脚底抹油,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了。 俺答汗没有请到金印,就需要绕行塞外,前往西宁,绕行塞外,俺答汗必须要防范西番戎狄们的袭扰,而且路途太过于遥远了,所以俺答汗想派了三娘子入京朝贡,和京城的老爷们,商量一下,能不能宽容一二。 而大明方面甚至没放三娘子入关,这件事朝廷已经有了明旨,不得更易,真的想请番僧,就自己在老巢设坛做法,把人叫过来谈。 大明并不清楚俺答汗的想法,大明皇帝只在乎大明的利益,哪怕俺答汗去西宁,真的是为了信仰,大明也不会放行。 大明朝廷不太清楚的是,这次朝廷不给都督金印,在北虏中造成了一种怀疑,俺答汗帐下的万户们,开始普遍怀疑,俺答汗是否还被大明朝廷所认可?战火再燃,不是万户们想要看到的局面,而主和的三娘子,在这轮交锋之中,获得了一大笔的政治资本。 这种政治资本,有朝一日,真的需要站队的时候,三娘子就会获得大量的认可,进而左右整个漠南的走向。 四月四日早晨,晨光微亮,大明皇帝神色慌张的向着解刳院跑去,他的鞋子还穿错了,两只不是一双鞋,如此的不庄重,不符合李太后对大明皇帝的教育。 朱翊钧带着一大长串的尾巴,来到了解刳院内,喘着粗气说道:“冯保,你去问问…大司马的情况。” 昨日四更天的时候,谭纶忽然痰疾发作,被紧急送往了解刳院,朱翊钧收到消息的时候,是五更天,甚至没顾上洗漱,就冲到了解刳院询问情况。 到了地方,朱翊钧反而有些怯,让冯保去询问。 谭纶波澜壮阔的一生,是中举后被授官南京兵部郎中,在南京备倭,倭寇到南衙时候,南衙承平日久,居然无一人敢去迎战,谭纶自募五百壮士,将其击退,谭纶升官,全是因为战功,哪里有倭寇,他就前往哪里。 在做台州知府的时候,募死士拒敌,谭纶亲率守卒千人,三战三捷,击退倭寇,台州六虎因此一战成名。 在做浙江按察副使的时候,倭寇侵扰海门,无人有余力前往驰援,谭纶率军昼夜驰三百里援护,破倭寇于太平,设计让倭寇陷入了泥泞的沼泽之中,将其尽数全歼。 矫矫虎臣,腹心干城。 虽然现在谭纶打不动了,但是只要谭纶还是大司马,大明就可以继续振武。 而现在谭纶被抬进了解刳院里,两位大医官陈实功和李时珍为其诊治,朱翊钧一直盯着房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在这个时候,朱翊钧的脑海中闪现了很多的念头,他甚至有一种人为的错觉。 杀了谭纶,京营振武就要多几分波澜,杀了谭纶,大明振武之风就失去了擎天柱。 贱儒们完全有理由杀掉这个尚武、激进的兵部尚书,而且他们恐怕真的会这么做,朱翊钧的拳头不自觉的握紧了,满眼通红的盯着房门。 贱儒连皇宫都敢放火,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吗? 不应该,谭纶不应该有事。 朱翊钧做了那么多,万历元年刺王杀驾后,朱翊钧建了解刳院至今,解刳的案犯超过了百余人,而以李时珍和陈实功迅猛精进的医术,精心调理之下,谭纶怎么会病的如此严重? 而且这些年来,朱翊钧从来不让谭纶上阵,大宁卫根本就是踏青去了,连青龙堡和杏林堡都没让谭纶去查看。 在原来的历史上,谭纶是因为积劳成疾,京营戎政废弛久已,谭纶为振奋京营条议,而后主持振奋京营之事,在振奋京营这件事上,谭纶呕心沥血,极为劳累。 但是现在,振奋京营是由小皇帝亲自操持。 所以谭纶不应该现在有事,若是今天谭纶有事,那大明的贱儒们,需要承担皇帝的滔天怒火。 “起开起开,耽误了上朝,你们谁担得起责任?万历元年,我在朝日坛咳嗽,都被揪着弹劾,差点就滚蛋回家了,你们拦着我干什么?廷议要开始了,迟到了谁去堵那些个言官的嘴?”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房门内响起,房门猛地打开。 谭纶最先看到的是神色紧张、匆匆忙忙的大珰冯保和张宏,越过了两个人的身影,谭纶看到了小皇帝的身影,一时间有点呆愣。 “啊,呀,这怎么惊扰陛下了?”谭纶赶忙上前,作势欲跪。 朱翊钧立刻上前,扶住了谭纶,赶快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扶起了谭纶,摸到了真人,确定了谭纶是真的还活着,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谭纶就是在万历五年四月初三夜里,痰疾发作去世,年仅五十八岁,而这次,谭纶生龙活虎的从病房里走了出来,中气十足。 “大司马为国奔波,积劳成疾,就歇两…五…歇十天吧。”朱翊钧决定给谭纶放个假,让他歇一歇,五十八岁,对于养尊处优、医疗条件优渥的谭纶而言,还是很年轻了。 “十天?就咳嗽了下,十天?!”谭纶眼睛瞪大,连连摆手说道:“陛下也瞧见了,根本不用歇,是府上的侍从,小题大做而已。” “那也是朕让他们小题大做的。”朱翊钧的语气十分坚定:“说十天就十天,一分一秒都不能少!” 谭纶还要争辩,朱翊钧一甩袖子说道:“这是圣旨,大司马不遵旨,朕就告诉太傅,大司马违抗圣命!” 朱翊钧还没盥洗,他还要去御门听政,也没有多说,带着一大串尾巴,匆匆回宫去了。 谭纶站在原地,这凭白捞到了十天的假,本来就很闲的他,这还不得闲出病来?小皇帝也真是的,天天拿张居正四处压人。 谭纶这个大司马做的清闲,是因为兵部现在有几个人是谭纶的左膀右臂。 兵部左侍郎梁梦龙,是两次随戚帅征战的总督军务,也是张居正的门生,而兵部右侍郎是刘应节,也是擅长戎政之人,是张党之列,在张居正死后,被张四维等一众逆獠钦定的张党。 而阅视鼎建的阅视侍郎、宣大督抚吴百朋,更是和戚继光抵背杀敌的战友,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生死之交。 京营都是陛下亲自在过问,所以,谭纶这个大司马当的,是有些清闲的,这一次放了十天的假,真的有点太多了。 朱翊钧蓬头垢面,脸也没洗,头也没梳,脚上的鞋子还穿错了,就为了看谭纶有事没事,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京堂百官们,必然要思虑一个问题,真的对谭纶动手,会掀起怎么样的滔天巨浪来? 要知道,小皇帝和张居正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薄凉寡恩,眦睚必报。 京堂百官,由衷的庆幸,谭纶挺了过来,虽然病重到要修养十余日的地步,但是还是挺过来了。 谭纶挺过来了,代表朝臣少被折腾几轮,实在是被折腾怕了。 这也是信息差,谭纶的身体情况是个机密的事儿,所以,谭纶休沐十日,被百官们普遍看成了病重所致,前去探病的络绎不绝,都是祝福谭纶: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总之,就是祝福谭纶一定要健康,谭纶要是不健康,恐怕京官们要倒血霉。 谭纶在全浙会馆见到了回京复命的吴百朋,这次回京吴百朋需要朝廷的明旨,为了三件事。 第一个就是俺答汗的都督金印,第二个是三娘子入朝商议,第三个则是王崇古西北安置那十九万失地佣户之事。 “大司寇在西北素有贤名,人人感念其恩德,重农桑垦荒田,兴水利安小民,办公学饬学政,倡孝悌劝民风,戒争斗禁偷盗,西北打了二十五年,打的千疮百孔,终于有振奋之意了。”吴百朋在王崇古回京后,到西北深入调查研究了王崇古安置小民,给出的答案是大司寇有生民之功。 万历元年,吴百朋以大同总兵马芳贿赂京官躲避长城鼎建阅视,张居正趁机穷追猛打,把王崇古赶出了朝堂,让他回宣大堵窟窿去,吴百朋和王崇古的关系经过这件事,已经势如水火。 但是吴百朋两次为王崇古西北安民之功上奏,可见王崇古从京堂回到宣大后,真的在认真堵窟窿了。 王崇古当然知道悔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直接被张居正给打死了,他再不改悔,那是在找死,打又打不过戚继光,只好做个聚敛兴利的臣子求活了。 张四维之所以不知悔改,是因为付出代价的始终是杨博、王崇古,而不是他张四维,张四维第一次直面恐惧,就拉着728人跟着他一起陪葬了。 “大司寇果然是做事的人啊。”谭纶在吴百朋的奏疏上书押,算是认可了吴百朋这本奏疏所言的内容。 吴百朋在嘉靖二十七年去江西永丰做县令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走访调研了。 亲自去看看,亲自听一听百姓怎么说,是吴百朋的做事风格,几十年如一日,他是知行合一,十分重视实践。 “吴督抚的意思是,让三娘子入朝来?”谭纶眉头紧皱的说道。 吴百朋点头说道:“想要去西宁的是俺答汗,不想让俺答汗去西宁的是三娘子,也是大明,不给俺答汗金印,答应三娘子入朝,草原会进一步的割裂,俺答汗比土蛮汗要厉害,否则土蛮汗就不会远迁辽东了。” “分化,激化他们的矛盾,进而削弱他们的实力,以元辅和陛下心性,迟早要复套,复套就必然和俺答汗打一仗,俺答汗越虚弱,对大明则越有利。” 吴百朋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理由,俺答汗是名义上的大当家,而三娘子是实际上的大当家,两个人之间的矛盾,随着大明国势变得愈加激烈了起来,作为主和派的三娘子,大明还是要怀柔,但是对于入寇的俺答汗,则要威罚。 里挑外撅,可不是朱翊钧的专属被动技能,是大明读书人的被动技能。 谭纶认真思忖后,十分赞同的说道:“我的意思也是准三娘子入京朝贡,主要是考虑大明今岁仍然要对土蛮汗用兵,大明眼下军力,仍然不足以两线作战,很容易就会顾头不顾腚,还是稳一稳西北方向。” “俺答汗呢?俺答汗去西宁,真的是为了番僧?” 吴百朋摇头说道:“不是,据深入虏营的夜不收探报,恐怕没那么简单,俺答汗这次借道,有壮志宏愿,怕是要联系西北戎狄联合入寇甘肃等地。” “所以,不给俺答汗金印,不让他借道。” 吴百朋作为边方督抚,他的表态,对于廷议有着很大的参考价值,也会影响到大明的决策。 吴百朋支持不给俺答汗金印、反对不让三娘子入朝,声援了王崇古,王崇古现在在言官嘴里,就是个人人嫌弃的聚敛兴利的小人,和严嵩待遇已经几无差别了。 “俺答汗贼心不死啊。”谭纶面色凝重的说道:“俺答汗和土蛮汗有没有和解的可能?三娘子一直在为此事奔波。” “断无可能。”吴百朋十分确切的说道:“左右两翼和解,俺答汗和土蛮汗必须得死一个,而且还得是一方击败手刃贼酋,方有可能和解,不过那时候也不是和解了,是征伐了。” 吴百朋十分肯定,左右两翼和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俺答汗和土蛮汗是谁被谁杀死的关系。 “大明若是再和俺答汗冲突起来,吴督抚以为有几成胜算?”战争贩子谭纶,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六章 捣巢灭倭长策疏 “眼下打起来,大明必输,打赢了,也是输。”吴百朋回答了谭纶的问题。 谭纶问,大明和俺答汗发生冲突,大明有几成的胜算,而吴百朋给的答案是大明很难赢,打赢了也是输,大明输,北虏输,这就是个双输的局面。 之前那二十五年的冲突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在剧烈冲突之后,才有了隆庆议和,俺答封贡。 吴百朋和谭纶详细的沟通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吴百朋根据过往的经验指出,北虏强就强在会逃跑,所以生生不息,强就强在不知其踪,强就强在往草原沙漠里一钻,凭借着天时地利,压根就找不到、杀不干净,如同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 出现这种情况,就是机动能力的差距,强如明成祖文皇帝,五次北伐,后面三次,战果寥寥,因为北虏发现,只要不跟大明军正面接触,远遁之后,大明根本奈何不了他们。而俺答汗、土蛮汗在和大明交易的时候,根本不卖战马和种马,就是为了维持这种战略机动能力的领先。 出塞作战,大明收获太少,付出太多,只要开战,就是必输无疑。 “朝中有精算之风。”吴百朋阐述自己第二个理由,他十分痛惜的说道:“在精算之风下,朝廷相继丢掉了交趾、大宁卫、奴儿干都司、河套,得亏京师在北衙,要是在南衙,怕是连咱们脚下的地,都要精算出去。” 吴百朋可不是开玩笑,从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大明朝南迁的风力舆论就没有断过,在正统十四年,土木堡天变之后,徐有贞为首的南迁派,就主张迁回南衙,躲避瓦剌锋芒。 吴百朋十分明确的说道:“如此普遍存在的精算之风,其实也是有些道理的,且不论奴儿干都司这个羁縻之地,就以河套而言,朝廷要是不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河套也不过是片草场而已,同样,大明北伐,征战所得之土,也不过是羁縻之地,其产不得入腹地,大明军力无法投入草原,必然不能持久。” “所以,要有路。” 打回来做什么?都是些负收益的地区,拿回来也是吃朝廷的财政,朝廷穷的叮当响,哪有银子、哪有粮食支援塞外新占领土?打下来的土地,全都是需要扶贫的地方,自然得不到广泛的支持。 大宁卫有一座桃吐山,桃吐山的白土,可以有效的漂洗羊毛,让羊毛脱脂,祛除异味的同时,更加光泽洁白,易于染色,这大宁卫才算是被广泛认同下来。 但是再接着打,需要理由,需要收益,一年连三尺水都降不了,怎么耕种,怎么维持长久的占领?靠腹地供养,腹地真的没有意见吗?就算腹地的所有人为了国朝大计,可以输血,但问题是,腹地现在也是矛盾重重,并无余力供养。 修路需要征召劳役,而劳役需要给人粮食,胡元野蛮的治理黄河的历史教训,历历在目。 开发一个很可能赔钱的地方,对于没有完整财税体系、四处都是避税缙绅的大明而言,还是太难了一些。 “听说近来,还有些人在鼓噪风力,要裁撤松江、福建、广州市舶司的都饷馆。”吴百朋说起这个就是一阵的头疼不已,都饷馆百值抽六,都要被反对,而且反对的声浪很大,对于朝廷又要官营丝绸又要收税的行为,无数的喉舌,在鼓噪着这些风力。 谭纶摇头说道:“不必理会,聒噪而已。” 因为光懋那封奏疏,朝廷现在开始筹备着前往琉球,帮助琉球王平倭,这次的平倭是为了大明白银流入能够少一些中间商赚差价,在如此情况下,革除都饷馆,拿什么养水师?没有水师拿什么来保卫海路畅通无阻?没有水师,拿什么来保障大明海疆的安全? 所以谭纶的评价是聒噪。 其实不仅仅是都饷馆,清丈、还田、屯耕、稽税房等等,反对声也是此起彼伏,认为朝廷在苛责鱼肉缙绅,恐酿大患。 “说回对草原用兵。”吴百朋眉头紧蹙的说道:“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西北胡汉混居导致西北多间谍细作。” 吴百朋人在宣大做督抚,自然知道当地的情况,和俺答汗偷偷摸摸走私交易的,只有张四维和他的同党吗?并不尽然。 晋商不仅仅只有张四维,还有王崇古,还有杨博,还有许许多多的晋商,和西北胡虏走私贸易,张四维的出现绝非偶然。 和过去失败原因相同,大明对俺答汗动武的结果就是:俺答汗跟开了天眼一样,知道大明军卒的一举一动,出现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就是胡汉混居的社会背景。 这也是吴百朋主张和三娘子等议和派修睦的主要原因,扩大官方贸易,走私贸易才能大幅度的减少,才更加容易打击。 谭纶和吴百朋聊了很久,才结束了这次的见面。 吴百朋又去见过了张居正,最后在文华殿上被皇帝召见奏对,吴百朋得到了明旨,才打算回到宣府去。 朱翊钧赞同了吴百朋的提议,仍然拒绝俺答汗请金印,让三娘子入京来朝贡,扩大边贸的各种主张。 万历五年四月十三日,大明的廷议开始了,缺席了十天廷议的谭纶终于回到了文华殿上,气色都好了很多,群臣见礼之后落座,准备廷议。 “大司马的病好了?”万士和关切谭纶的身体健康。 谭纶多少有点无奈的说道:“我没病。” “没病歇了十天?”万士和立刻回答道。 “好吧,我有病,养好了。”谭纶放弃了争吵。 整个京堂都认为谭纶病了,而且病的很重,很多朝臣都前往谭纶府邸探病,既然大家说他病了,那他就承认就是了。 这没病为什么要歇十天? “大司马,定要小心看顾好自己的身体。”朱翊钧对谭纶发出了关切。 “谢陛下关怀怜爱。”谭纶赶忙俯首谢恩,大明天子多薄凉寡恩,小皇帝蓬头垢面穿错鞋到解刳院的情景,实在是让谭纶百感交集,陛下虽然暴戾爱杀人,但还是很爱护臣子的。 “三娘子后日入朝,仍由鸿胪寺卿陈学会接洽事宜。”张居正翻出了第一本奏疏,看着马自强,交代着任务,三娘子入朝之前批准,传到了西北,三娘子入朝动作很快,后天就该到了。 “三娘子带了些美人,一律送于皇叔。”朱翊钧做出了补充的交待。 三娘子入朝,专门带了草原的海拉尔,也就是草原明珠,共计十三人,带这些海拉尔的目的,自然是共襄皇帝大婚选秀盛举,宗主国大婚,藩属国不意思意思那还是藩属国? 大明皇帝不会收,但是三娘子得带,这样一来入京便有了正经的理由。 “臣遵旨。”马自强俯首领命。 谁说陛下苛责宗室,没有亲亲之谊,郑王世子朱载堉第一个不服,眼下朱载堉仍然不是德王,不是原来德王府不肯让出这个德字,是朱载堉他亲爹还活着,等到朱载堉的父亲去世,才会封王。 所以朱载堉的府邸就是德王府,但是朱载堉没有德王的封号。 就像是沐王府的爵位其实是黔国公,但是大家都习惯叫沐王府一样,无名有实,一应礼仪,皆以亲王待遇。 “大司马不在这十多日,兵部诸事一切正常,尤其是筹措军粮、军备,供大明所需,而户部准备在八月前,征调七万失地佃户为力役,随军前往大宁卫,运送粮草、军备、开挖沟渠、架桥等工兵营造之事。”张居正和谭纶交代了下他不在这十多天,朝廷的动作。 这是早就定好的国策,柔西北,伐东北,仍然要把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防止土蛮汗和建奴成为军事同盟的可能。 大明这台战争机器再次开始转动,筹备军粮、军械已经进行了四个月的时间,要一直筹备到秋高气爽的九月,九月大明京营将会再次前往大宁卫,依旧是过去无赖的打法,等下雪。 战争不会是突然开始的,一定是有预兆的。 大明仍然要对土蛮汗进攻,首先拒绝了土蛮汗再次进行互市的请求,上一次的羊毛互市大获成功,土蛮汗想再接再厉,和大明继续互市,结果被拒绝,这是经济上的封锁,也是对目标不再表达善意。 大明让三娘子进京,不仅仅要安抚俺答汗没有获得金印的不满,也是和三娘子沟通,安定西北。 对目标不再善意、外交协调防止两线作战,这是政治层面。 而在军事层面,筹备军粮、军械,征调力役运送粮草之大宁卫、京营的斥候、墩台远侯奔赴前线,探察敌情,下令让密云、永平、山海关小心防守、京营和三镇开始协调、李成梁筹措准备前往彰武。 在社会层面,大明的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开始出京宣谕,例如近期不得前往大宁卫、修缮城墙、阅视军备,防止大明军可能出现的前线兵败大溃败后带来的京畿震动,这是公开的行动,不公开的行动则有清点成丁、筹措准备募集客兵、粮草转运、查捕间谍等等。 大明要动武这种事,根本瞒不住,所以,所以大宁总兵王如龙,已经完全进入了战时状态,防止土蛮汗狗急跳墙,这也是李成梁前往彰武的原因。 这一切准备工作,都是张居正主持下进行的,在有张居正在朝的时候,朱翊钧这个皇帝说要有光,那么廷议批准后就有了光,他这个皇帝说要攻伐全宁卫,把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经过廷议批准后,大明这台战争机器就开始了转动。 朱翊钧又想起了当初李成梁要出抚顺关荡平古勒寨,生擒逆酋王杲之战,那是大明时隔多年的出塞的战争,而张居正给李成梁准备了戚继光的京营、陈大成等三镇军两个预备役,云集山海关,作为后援掠阵,防止生变。 张居正主持军务之事,总是这样准备极其充足,也令人安心。 李成梁在张居正死前,一直是大明的忠骨良臣,但之后,李成梁就开始尾大不掉,弛防徇敌来保证自己的地位了,这固然是李成梁这个家伙不为人臣,也跟朝中风力转向有很大的关系。 张居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布置,朱翊钧一句话没说,不停的奋笔疾书做着笔记,若是有不懂的就标记出来,等到廷议之后的讲筵再细细询问,朱翊钧这是在抄作业,学习如何处理国事。 “至于东征倭国之事。”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容臣缓思定策。” “先生不赞同进攻倭国吗?”朱翊钧奇怪的问道,上次,户科都给事中光懋专门上奏说反对一条鞭法,举出了一个理由是大明贫银,银路也不在大明的掌控之中,依仗大明不丰饶之物进行新政,必然会出现纰漏。 而后光懋在问答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个攻打倭国的结论,当时张居正基于大明必须自己掌控银路的立场,赞同了光懋的说法。 张居正摇头说道:“陛下,攻打倭国,恐怕要数十年之久,短期内很难成行。” 大明的风力舆论有一种可怕的精算风气,同样还有一种功利的风气,短期内不能见到成效,就会被广泛反对,进而政令偃旗息鼓不再被人提及,基于这种功利风气之下,一些长策,很难推行。 说什么千秋大业,千秋之后,你我他都不在了,谈什么日后。 但是攻伐倭国这事,真的急不得,急功近利的下场,就是不能成行。 朱元璋在洪武年间定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的祖宗成法,大明不攻占倭国,一劳永逸的解决倭患问题,似乎是受限于祖宗成法,但是这个祖宗成法,早在永乐初年,就被破坏了。 英国公张辅荡平安南,建立交趾十三司,将交趾郡县化,安南国也是十五不征之国,明成祖文皇帝不还是打了吗? 其实早在嘉靖年间,倭患四起时候,就有朝臣提出了各种的方法,想要进攻倭国的本土,一劳永逸。 倭寇的核心力量是倭寇,虽然羽翼是大明的亡命之徒,雇佣他们的人是江南地面的势要豪右。 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曾经上奏过,雇佣佛郎机人,攻灭倭国,嘉靖三十九年,嘉靖皇帝准了他们俩的奏疏,结果没有了下文,佛郎机人为什么要给大明拼命?浑水摸鱼捞好处,才符合他们的利益。 这两个家伙收受贿赂,割让领土,最后被腾出手的殷正茂给驱逐了,两个人贪腐事被殷正茂弹劾,最后以失土罪名论斩。 在万历十九年,是风云激荡的一年,自诩天下人丰臣秀吉写信给朝鲜国王李昖,要求朝鲜国王脱离大明的藩属,向倭国朝贡,以倭国马首是瞻,而朝鲜国王拒绝,引发了第一次倭国侵略朝鲜。 同样在这一年,大明开始搜集关于倭国的诸多情报,比如万历十九年四月,福建海商陈申奏闻:倭奴造船挑兵,倾国入寇,七月,浙江巡抚常居敬和福建巡抚赵参鲁再奏东南倭患,而大明开始快速备倭。 万历皇帝那时候已经开始摆烂,但是备倭这件事,万历皇帝还是多次亲自下旨,严旨督促,并且令臣工万民上奏言备倭之策,两广总督刘继文就上奏说:仍将倭奴入犯情节晓喻粤夷倭贼,令其擒斩关白入献,重加赏赉,尤消患安邦之一策也。 关白意思是奏闻,就是倭国的宰相,这个词来自于《汉书霍光传》,说的是当时天下大事都先告诉霍光,再告诉皇帝,等同于大明首辅、当国。 而天下人,则是天之下第一人,织田信长是第一任,丰臣秀吉是第二任。 两广总督刘继文的意思是:谁能杀了丰臣秀吉进献朝廷,就重重有赏,万历皇帝准许了这个奏议,而后各地都开始奏闻杀死了丰臣秀吉,弄的朝廷焦头烂额,连陕西都奏闻有神人梦斩丰臣秀吉。 仇俊卿死之岁,闻平秀吉将入寇,犹愤发,贻书浙抚,请如汉横海楼船故事,张中国威,观者状之,这个仇俊卿是个缙绅,听闻倭患,留下遗书给浙江巡抚,说一定要造能横渡大洋的楼船,彰显国威。 当时还有谕结暹罗、琉球等国合兵抄击倭国,共同伐倭东征的闹剧。 这处闹剧之中,还有个妄男子程鹏,先骗浙江巡抚、再骗兵部尚书,最后骗了万历皇帝,这个程鹏忽悠兵部尚书石星,说自己对暹罗十分熟悉,可以作为使者前往,骗了万历皇帝十几万两银子后便出海了,出海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大明在第一次援朝之后,就开始了筹备灭倭,而且制定了极为周详的计划和时间表,比如下旨给了朝鲜,让朝鲜准备随大明出战朝鲜以人不习下洋事拒绝了朝廷的命令。 暹罗太远,琉球那时已经被倭国全面入寇,最终灭倭之举,在精算的风力下,终究不能成行。 万历皇帝是非常想要灭倭的,他一个摆烂大王,对诸事都漠不关心,但对灭倭之事,总是亲力亲为,可当时大明国力已经开始衰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做成了。 “几十年就就几十年吧,朕吃好喝好,争取活到那个时候。”朱翊钧开了句不太好笑的玩笑话,继续说道:“先生有何奇策,细细道来?” 张居正站起身来,来到了职官书屏面前说道:“臣以为灭倭之事,急不得,急不得的原因有几点:其一,大明水师已一百五十余年未曾远渡重洋,当下的水师战力仍然不足;其二,我大明舟车劳顿至倭国乃是疲兵,而倭寇以逸待劳;其三,倭国九百万口,兵甲二十万有余,需多少强兵可灭倭?仍需振武。” “此为急不得。” “若是要灭倭,臣有长策,还请陛下圣裁。” “先生请讲。”朱翊钧十分认同张居正的灭倭急不得的说法,嘉靖年间闹倭患,万历年间两次入朝作战,都是打的倭寇,若是好打,历史上好大喜功的万历皇帝就做了。 “臣有《捣巢扫穴灭倭长策疏》。”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 朱翊钧看完之后,让张宏誊抄一份,放到文华殿偏殿的第四个橱窗兵学之中,后人不会,可以照着抄就是了。 张居正这个灭倭长策,在朱翊钧这个坏到流脓和王谦一丘之貉的皇帝眼里,也有点恶毒了。 “大明不知倭国岛情,水文地理一概不知,如何灭倭?”张居正端着手说道:“倭国多闽广两省之人,可以策应,周旋,询问岛情。” “臣请命,准许商舶前往倭国,搜集情报,以供灭倭使用,准许大明商贾在倭国设立各种商行,分头派人赴倭国各地,地理测绘,山川河流,沿岸兵力部署等,既可掩人耳目,也可供调查费用。” 朱翊钧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商贾做间谍细作,探查倭国大小之事,他眉头紧皱的说道:“此事不宜张扬,只需一人细心整理送至京堂,但是这人选,朕着实犯难。” “松江孙氏孙克毅,累受国恩,此事交给孙克毅可行。”张居正既然开口,那自然有人选,而且还选到了一个松江首富孙克毅,孙克毅这个首富,可是凭借朝廷政令大风,让孙克毅做这个脏活,最为合适。 而且孙克毅还是个海商。 孙克毅乐意不乐意?他的根基在大明,他不乐意也得乐意,而且张居正专门去信询问过松江巡抚汪道昆,孙克毅这个人,是愿意为大明效力的,而且是真心实意的,不是畏惧朝廷威罚。 当年倭寇入寇松江府,不是海防同知罗拱辰救援迅速,恐怕孙克毅等不到徐阶倒霉的那一天,就已经全家死于倭寇手中。 灭倭,在大明具有广泛的民意基础,这可不是朝廷的一厢情愿,东南沿海遭受倭寇袭扰数十年,家家有血债,户户有死仇。 两广的势要豪右、缙绅巨富们,殷正茂说要银子平倭荡寇,虽然一万个不情愿,还是接受了纳捐,把钱拿了出来,刀子放在他们脖子上,只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平倭的确得帮帮场子,否则平不了倭寇,倭寇真的杀你全家。 “嗯,如此,先生接着说。”朱翊钧眼前一亮,张居正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既然皇帝说要灭倭,他就会悉心筹备,而不是让陛下的政令如同那镜花水月,一纸空文。 张居正看着堪舆图继续说道:“如此至少十余年的时间,那这十余年的时间,难不成就这样空耗着吗?当然不是。” “倭奴贼酋织田信长,背道逆天,虐用其众,闻各岛愤怨已非一日,各岛大名联合围困贼酋已经数次,然皆不能成行,联合倭国反对织田家的势力,利用他们之间的内部矛盾,是个不错的主意。” 里挑外撅是读书人的本能,被动技能,张居正当然会利用内部矛盾分而化之,逐个击破的道理。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探查敌情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不仅仅要厉兵秣马,还要不断的在倭国内部扶持各种一揆,也就是民乱的各种魁首,让倭国自顾不暇。”张居正的里挑外撅,可不仅仅在顶层建筑,还有地基。 一揆是倭国的起义,活不下去就造反,倭人也是如此,那么扶持各种魁首,小事化大,大事倍之,就是张居正这个策略的肮脏之处,而且要放大各种矛盾,放大的手段张居正手里一大把,毕竟大明读书人最擅长的就是扩大化了。 王崇古掏出了一块方巾,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想到当初自己是张居正的政敌,就没由来的出了一脑门的汗。 张居正这个玩法,别说倭国了,就是大明都得玩死,跟张居正做政敌,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朱翊钧思虑了片刻,眼前一亮说道:“好好好,先生请接着说。” “这十余年时间里,除了里挑外撅之外,则是培养亲慕友人,倭国近九百万口,要是杀哪怕把大明东征军卒的刀都砍完了,也都要卷刃,所以这些个友人,以夷制夷为宜。”张居正补充道:“这些个亲慕友人,在大明攻伐之前、之中、之后,都能发挥作用。” “攻伐之前,可以为我大明商贾探闻提供便利情报,攻伐之中,可以为我大明提供倭奴贼情,清楚其动向,在之后,则可以以夷制夷,用倭人治理倭人。” “亲慕友人。”朱翊钧摇了摇头,张居正这说的太好听了,其实就是培养倭奸。 此时的倭国,仰慕大明的倭人,可不在少数,这又和大明商贾在倭国活动,相得益彰,张居正的灭倭计划,突出了一个谋而后定,突出了一个环环相扣。 张居正其实也是长期实践总结出来的,这些个招数,都不算稀奇,诡诈就诡诈在,这些招数要统统要用在倭国的身上。 “倭国倭人矮小,自古便泛舟至大明度种,期许长高,但是倭国船小力弱不抗风浪,则准许倭女入明度种,但是来了,便不能回去了。”张居正的声音有点低,他也知道,自己作为当国首辅,太傅帝师,当着皇帝的面儿,教小皇帝这种招数,实在是有点太歹毒了。 张居正这最后的毒计,就是人口买卖,而且是专项的女子买卖。 倭国度种由来已久,但是倭国船很难到大明,把女人都拉到大明来,一来缓解大明男女数量不平衡,二来则是给倭国换个种。 只要朝廷默许,大明逐利的商贾们,怕是要倭国的女子掏空才肯罢休。 倭国连倭人都不存在了,那还有倭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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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他们失去了一切,但是获得了自由 张居正的方法十分的毒辣,他的奏疏里写了很多具体的手段,只是张居正没有说出来。 张居正的行为绝对称不上善良,他也从来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但是廷臣们并没有反对,能让倭国难受一分就是一分。 大明和倭国之间,是血海深仇,是解不开的死结。 对于灭倭之事,张居正是认真的不是糊弄皇帝,而是通过各种政令,来一步步的推动决策,最最可怕的是,哪怕是张居正的这些毒计被公之于众,被人尽皆知,也不影响这些毒计的推行,能够助力大明灭倭。 因为这些毒计,就是无法阻拦的阳谋。 而第一条政令则是准许商舶前往倭国贩卖往来。 这一条政令同样可以让人理解为:这是大明朝更进一步的开海。 张居正也不会因此变成什么通倭的权奸,因为大明的商贾前往倭国贩运倭银,不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买卖了,已经经过了百余年的斗争,张居正本人不会被打到通倭一列,是因为他在解决大明一个根深蒂固的矛盾和问题,倭患。 倭患的成因十分的复杂,但总体跟开海和禁海有关,禁海并不能禁止海贸,反而让海贸成为私门专利。 比如,眼下倭国的吹灰法,就是大明传过去的。 而泰西使用的汞齐法,效率更高,但对劳动者危害更大。 大明这边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了汞能消化金银成泥,用汞可以捕收粗粒矿石中的游离金银,形成汞齐也就是汞合金,但是汞为巨毒之物,西班牙的殖民者大量使用汞齐法提炼金银,是因为他们有大量廉价的奴隶可以使用。 吹灰法则是利用银铅互溶的特性,得到银铅合金,通入空气,让铅氧化,得到粗制的银。 大明的商贾们常年前往倭国贩卖倭银,还要绕道到琉球,在通关文牒中不能出现任何的倭国字眼,这一次朝廷进一步开海,放开了禁令,就不用再绕道了,海商们只会赚的更多。 海商在海上做买卖,过一道关就是脱一层皮。 “我们培养倭国的亲慕友人,这番开海,大明岂不是要多很多的通倭贼人了?”马自强发出了自己的疑惑,他不太赞同这条政令,倭国人少,大明人多,通倭贼人的绝对数量,一定会大于亲慕大明的友人。 这会给大明造成很多的困扰。 到时候,通倭贼人大喊,大明倭国一家亲,那岂不是贻笑四方? 万士和则嗤笑一声说道:“就是不开海,他们就不通倭了吗?” “也是。”马自强眉头一皱,随后舒展开来,万士和现在太擅长一句话结束争论了,就是不准许大明商贾前往倭国贩售,亲倭通倭之人,也不会少,因为倭国的白银产量稳定,数量最多。 商贾逐利,总是往银子最多的地方扎堆,闽浙淮在倭的人数可不算少,比如之前的大海寇汪直。 张居正颇为惊讶的看了一眼万士和,万士和刚做礼部尚书的时候,那可真的是游走在死亡的边缘,现在已然有了几分朝中常青树的模样,这对风向的转变,实在是敏锐至极。 “前南京吏部尚书王本固上奏言事,听闻吕宋总督帐下有海寇林阿凤等人,请命诛杀。”张居正翻出了一本奏疏来。 王本固,历任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历事三朝,德高望重。 “他去过吕宋吗?他知道吕宋的情况吗?殷部堂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吕宋打造的固若金汤,他一句话,朕就要下旨杀了林阿凤?殷部堂要用,朕说不让?吕宋远在海外,起不臣之心,大明危哉。”朱翊钧立刻表示了自己反对这条奏疏。 这本奏疏张居正专门面呈,跟小皇帝说过其中的细节。 王本固在做浙江巡抚的时候,曾经和胡宗宪关于处置海寇汪直一事,起过矛盾和冲突。 但是最后浙江巡抚王本固大获全胜,将汪直逮捕,最后斩首在杭州,至此倭患愈演愈烈。 胡宗宪主张剿抚并用,招安汪直,利用汪直强大的海外势力,剿灭海盗; 而王本固嫉恶如仇,觉得海寇就是海寇,汪直妄言助大明平定倭患,不过是为了借朝廷威望,以壮自己声势而已。 汪直在被朝廷招安之前,在萨摩洲僭越称王僭号曰宋,自称曰徽王,萨摩藩三十六岛,皆在汪直的控制之下。 胡宗宪亲自写信让汪直入明,汪直入明十分的繁琐和复杂,汪直的船到了宁波岑港外,仍然犹豫不前,在胡宗宪的劝说下,汪直才肯下船。 但是胡宗宪最后没有保住汪直,王本固代表着朝中根深蒂固的复古派,斩杀了汪直,群龙无首的倭寇开始袭扰东南。 王本固要杀汪直带着对小人的固执和偏见,即便是汪直从来没有一次勾引倭寇侵扰海疆,甚至还有多次在胡宗宪手下,帮助大明水师平定倭寇的举动,但是王本固觉得汪直这种小人,首鼠两端,在通倭必死的大环境下,汪直被斩首了。 王本固认为汪直小人有射利之心,违海禁下海,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为寇,僭号宋僭越自立为王,该死。 汪直被捕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死了,即便是释放了汪直,谁能保证汪直不怀恨在心,不会勾结倭寇侵扰大明海疆? 当听说殷正茂在吕宋重用林阿凤的时候,王本固上奏朝廷,请求斩杀逆獠。 汪直为什么必须死? 因为汪直的主张伤害到了大明东南沿海走私商贾的切身利益。 汪直主张朝廷放弃不合时宜的海禁政策、使海上贸易合法化、设立海关都饷馆收取关税、浙江、福建设立市舶司,并且恢复日本的朝贡贸易关系。 这严重伤害到了走私商贾垄断海贸之利,所以汪直必须死。 在隆庆二年,大明设立了月港市舶司,汪直死后多年,海贸合法化,终于在扭扭捏捏中缓缓展开。 “那林阿凤人在吕宋,说杀就能杀?他王本固还以为是当年他杀汪直的时候吗?”万士和得到了风向,立刻开口附和的说道:“陛下为了保证大明和吕宋的关系,甚至不惜赐国姓,这种诏书到了吕宋,不就成了祸患的根源吗?” 杀林阿凤的诏书,一旦到了吕宋,杀还是不杀都是问题。 杀的话,林阿凤手下那六七千人的招安的海寇,就会变成吕宋的内乱,甚至波及大明海疆。 不杀的话,违抗朝廷明旨,那是和大明决裂,完全依靠大明才能实现统治的总督府,立刻就会被泰西的红毛番给打的满地找牙,倾覆就在一瞬间。 万士和说这是祸患的根源,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因为动乱一定会发生。 林阿凤又不是不听话,被招安后,也是兢兢业业,而殷正茂对林阿凤的节制也是十分有效的,林阿凤手下的庶弁将,基层军官全都是殷正茂、张元勋、邓子龙带领的客兵充任。 “万太宰这话说的在理。”谭纶对万士和的说法很是认同。 谭纶、戚继光、俞大猷作为当年的抗倭名将,清楚的知道,万士和这话是基于历史教训而言,当年王本固擅自逮捕汪直,酿成了什么样的祸患。 汪直的海寇一家独大,盘踞在萨摩州,彻底堵死了倭国对大明海疆的影响力,汪直一死,倭寇就像是出笼的恶犬一样。 因为汪直的死,代表着大明彻底失去了对海疆的控制。 海瑞带着一些玩味的表情说道:“这俗话说得好,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坊间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金花银,这话是说,再清廉的知府,做三年也能捞十万金花银。” “这王本固官至吏部尚书,素有廉洁之美名,倒是可以查一查,是不是真的清廉。” 海瑞直接把王本固当成了反贪指标来看待了,因为他觉得这本奏疏上的没有道理,吕宋远在万里之外,王本固是怎么搞清楚吕宋的情况,并且上奏言事儿? 杨博致仕归乡后,对朝中之事不闻不问,朝廷再次知道杨博消息,还是杨博病逝家中。 葛守礼摇头说道:“这要是查出什么来,也办不了不是?” 大明之前不反贪,既往不咎是一条政治默认的规则,王本固就是贪得再多,也不能查办不是? 海瑞则是笑着说道:“他为什么可以上书言事?因为他是正二品致仕的缙绅,他为何要上这本杀林阿凤的奏疏,这总是可以查一查。” “如此。”葛守礼了然。 什么时候既往可以追究?当他不收手依旧收钱办事的时候,过去的旧账就要拉清单处置了。 张居正继续主持廷议,这一次是任命使者前往琉球,封尚久为王,助琉球国王平倭。 尚久不是王世子,朝廷不想册封,拖了五年之久,但现在问题是,大明鞭长莫及,利用助琉球平倭之事,扩大大明在琉球的影响力,才是正途。 三娘子入京了,这是她第三次朝贡,在会同馆驿下榻之后,她休息了一日,就迫不及待的请见了鸿胪寺卿陈学会。 “妹妹的事儿,给陈冬卿惹了不少的麻烦。”互相见礼之后,三娘子首先道歉,她把妹妹送给陈学会是为了建立一个沟通的渠道,为自己入朝做筹备。 这也是张四维兵行险着的原因之一,因为羊毛生意兹事体大,大明金国方面已经不满足跟西北晋党沟通,而是想要跟朝廷直接沟通,这个妹妹其实和当初俺答汗的孙子逃入大明是一样的,都是在制造沟通渠道。 但是三娘子这个妹妹逃回去了,搞得陈学会非常被动。 “她一个妇道人家,朝廷倾轧激烈,她怕了也是正常的。”陈学会端坐,笑着说道。 三娘子的妹妹是陈学会的外室,现在是陈学会的妾室,所以三娘子和陈学会是姻亲的关系,陈学会本来打算避嫌,三娘子作为大明册封的忠顺夫人也有资格直接面对礼部尚书马自强。 可是张居正在廷议里,仍然让陈学会去接待,这就是一种保护。 “陈冬卿,乃是大丈夫也。”三娘子由衷的说道。 陈学会有些疑惑的看着三娘子,这一句显得没头没尾。 三娘子十分郑重的说道:“我还以为妹妹命不久矣,直到昨日妹妹到会同馆驿寻我,所以才说陈冬卿是大丈夫。” 三娘子对自己妹妹回到大明持有悲观的态度,她把妹妹送回京师,其实已经做好了自己妹妹死于非命查无此人的准备,大明读书人之狠辣,三娘子见识过很多次,为了争权夺利,为了权力的倾轧,什么做不出来? 三娘子的妹妹已经成为了陈学会继续升转的阻力,那么为了消除阻力,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忠顺夫人谬赞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入了我的家门,自然是归我看顾。”陈学会这才明白,感情自己在这位大姨子心里,就是这种杀人灭口的小人。 三娘子妹妹逃跑的事,最后被朝廷定性为回乡省亲,回来之后,他的问题就不是那么严重了。 因为朝廷的风力舆论,现在还是集中在了王崇古这个族党叛徒的身上,特别是王崇古要因功入阁了,王崇古更加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了,陈学会的问题,倒是没人关注了。 毕竟人带着孩子,回来了。 若是三娘子的妹妹不回来,或者回不来,陈学会才是麻烦缠身。 陈学会不由的想起了汪道昆,汪道昆在松江府主持清丈之事,惹了一身骚,某日汪道昆早上醒来,忽然看到了身边多了个女人,很快这件事就被御史听闻,汪道昆被弹劾强淫民妇,最后这件事的处置是汪道昆纳了这个民妇为妾。 汪道昆也没拿这个妾室如何,在清丈斗争结束之后,这妾室也活的好好的。 大明的读书人是阴毒的、是心狠手辣的,这不是三娘子的刻板印象,而是实情。 “俺答汗请金印之事,朝廷绝不可能准许。”陈学会和三娘子叙旧之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 “大明朝廷不准,俺答汗还是要去的。”三娘子十分肯定的说道:“这是他第四次前往西宁了,嘉靖三十七年、三十八年、隆庆二年,俺答汗多次从河套南下,相继击破了亦不剌部、卜儿孩部等,大明朝廷想拦,是拦不住的。” 俺答汗四次征伐青海、两次攻伐瓦剌,武功赫赫,如果不是河西走廊在中间拦了那么一下,青海、河套会连为一体,成为大明西北的心腹大患。 “这就是大明不给金印的缘故,河西走廊是大明的河西走廊。”陈学会十分坦然的说道:“俺答汗是很厉害,用你们草原的话说,长生天的光辉重新照耀到了西宁。” “如果给了俺答汗都督金印,那河西走廊就是俺答汗任意进入的通道了。” 陈学会当然知道俺答汗很强,对瓦剌、对西宁诸戎狄、对大明,都是屡战屡胜,战争的胜利,让俺答汗的凝聚力极强,但是随着俺答汗的腿疾愈加严重,他的个人威信急速衰弱,才让三娘子有了可乘之机。 “俺答汗是要信佛了吗?”陈学会忽然开口问道。 “是。”三娘子面色骤变,但还是回答道。 信佛,对大明而言是个好事,草原人一旦信佛,就会失去进攻能力,比如北宋的心腹之患辽国,就是信佛之后,变成了佛国,失去了进攻的能力,和北宋互相比烂。 “草原信奉长生天,成吉思汗直译为:赖长生天之力而为汗者,天神选定为汗,俺答汗作为黄金家族,岂不是背弃了祖宗?”陈学会满是笑意的说道。 “俺答汗是草原的叛徒。”三娘子终究是无奈的说道。 俺答汗在信佛这件事上非常执着,这代表着俺答汗不仅背弃了草原的神,还背弃了祖宗,三娘子也反对,但是固执的俺答汗一意孤行。 朝廷不给金印,俺答汗要去西宁,朝廷给金印,俺答汗还是要去西宁。 三娘子不甘心的说道:“朝廷给了俺答汗金印,对朝廷也有好处,大明在经略东北,那么西北就要安稳一些,俺答汗顺利去了西宁,对大明在东北的经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廷议已经有了决议,不会更易。”陈学会十分明确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真是可惜。”三娘子只好接受了朝廷这个决定,因为朝廷已经形成了决议,哪怕发现错了,也会一路走到底。 大明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的圣旨是金口玉言,可在万历初年,大明廷议结果的效力,甚至超过了皇帝的圣旨,一旦廷议通过,那就代表着大明的最高意志,即便是错也会坚决执行下去。 这也是张居正被万历皇帝清算的理由之一,张居正实质性的威胁到了皇权。 高拱的倒台是因为他想要敲掉司礼监,威胁到了皇权,张居正死后被万历皇帝清算,也是因为张居正威胁到了皇权。 “这次扩大边贸之事,廷议已经准许了吗?”三娘子笑着问道。 “忠顺夫人消息灵通,即便是在板升,比我得到的消息的速度还要快。”陈学会确定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在之前,大明御前会议结束后,朝臣们还没收到明确的消息,在草原的俺答汗就已经知道廷议在讨论什么了,而且俺答汗知道的朝臣们还要确切。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改变了,三娘子收到的消息是陈学会让他的妾室传递给三娘子的。 “朝廷要什么?”三娘子眉头紧蹙的问道。 “马匹。”陈学会笑着回答道:“确切的说是战马和种马。” “那不可能的。”三娘子斩钉截铁的说道,战马和种马,涉及到了北虏的生存之本,机动能力。 陈学会却站了起来,笑着说道:“俺答汗不卖没关系,我们问土蛮汗买就是了。” “陈冬卿留步!”三娘子大惊失色的说道:“大明近来有戎事,不就是要打土蛮汗吗?” “打仗也可以做生意啊,不耽误的。”陈学会离开了三娘子的房间,没有任何的留恋,三娘子别说朝见陛下了,这次入京,恐怕很难有什么收获了。 朝廷扩大的边贸是买良驹和种马,俺答汗不卖,大明就问土蛮汗买。 陈学会没有离开会同馆驿,而是在找到了泰西使者黎牙实。 “早上的时候听到喜鹊在枝头欢快的鸣啼,就知道有贵客上门,陈冬卿的到访,真的是让我格外的惊讶还有欣喜。”黎牙实笑容满面,他在大明这几年,养尊处优,生活安定,眼看着富态了几分。 黎牙实是费利佩二世任命的菲律宾总督、特使,可是这个总督不在棉兰老岛,而是在大明的京师。 黎牙实已经习惯了京城安逸的生活,对在海上与风暴、巨浪、土著搏杀的日子,已经变得陌生和恐惧了起来。 大明无所不有,而且对黎牙实还算客气,如果让黎牙实选择回到泰西,还是留在大明,黎牙实一定会反复犹豫。 这里对他而言就像是天堂。 亲慕友人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你已经学会大明读书人客套话了。”陈学会示意黎牙实就坐。 二人客套了一番之后,陈学会试探性的问道:“泰西人是怎么心安理得的贩卖奴隶的?” “污蔑!这是污蔑!我们什么时候贩卖奴隶了?我们是他们的引航者,带领他们走出愚昧、落后的生活,让他们获得了新世界,重新活着,自由的活着!”黎牙实一听这话,就直接破了防,十分大声的争辩道。 “对对对,我就是来学这个的!”陈学会一听,十分惊喜的说道:“就是这样。” 黎牙实一听人直接傻了,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对于人丁买卖,陈学会必须要跟泰西人取取经,他们的在这方面,总是那么的领先。 张居正的诡计就有开放倭国女子度种,但是不让倭国女子回倭国这样一个禁令,就是任何一个倭国女子都可以把自己卖给大明商贾,进而以婚嫁的名义,嫁给大明人。 赎身的钱名曰彩礼。 陈学会把自己的来意说明。 黎牙实听完之后,连连点头说道:“这不是很好了吗?不存在人丁买卖的事,哪里有人丁买卖?只不过是倭国生活太过于艰难,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嫁到大明,这不是很好的故事吗?” “大明在遮羞这件事上,和泰西的功力,已经不相伯仲了。” “还是有所欠缺的。”陈学会面色凝重的说道:“那要是消灭其道统,扫荡其巢穴,应当如何遮羞呢?” 黎牙实思索了片刻,回答道:“一个有限的、封闭的、愚昧的、黑暗的、沉重的宇宙被无限的、开放的、文明的、完美的、秩序的宇宙所代替。” “击碎了天空和天国后,告诉他们,他们获得了自由。” 陈学会恍然大悟的说道:“哦,如此,他们失去了一切,但是获得了自由,好好好!这方面,果然泰西才是宗师级的人物啊。” 自由是一种话术,失去了一切却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这个自由可以是公平、正义、平等等等,就看怎么去包装和描述了。 “你这是在夸奖还是谩骂呢?”黎牙实已经入京好几年,已经能够分辨好赖话了,很显然,陈学会在骂人。 陈学会,真的学得会,泰西这些个话术、叙事风格,是个不错的路数。 大明册封琉球国王尚永的诏书由海防巡检送到了松江府,大明皇帝任命松江巡抚汪道昆为正使、操江提督萧崇业为副使,陈璘为平倭将军,前往琉球册封了琉球国王,帮助琉球国王平倭。 这次册封的船队,可不仅仅一艘封舟,随行的五桅过洋船共有十三艘、三桅夹板巨舰三十六艘、四百料战座船七十二艘,军兵将校共计三万余人,客兵三千余的水师,前往琉球。 这几乎是松江府能够动用的全部力量,而浙江福建沿海共计八府之地,也将提供四百料战座船共计百余艘,云集松江、宁波市舶司,等待着信鸽的消息,随时准备策应大军。 四月份,正是信风最适宜之时,只需要三天的时间,就可以赶到松江府,而且这段时间也是海上风暴最少的时间。 四月十七日,汪道昆、萧崇业、陈璘在新港的观潮楼齐聚,准备明日海航之事。 “陛下的意思是,这次去琉球平倭,但是也不平倭。”汪道昆开始解读圣旨。 萧崇业疑惑的说道:“什么叫平倭又不平倭呢?” “如平。”汪道昆十分确信的说道。 来不来?如来;平不平?如平。 “陛下的意思是武装巡游为主,绕琉球转一圈,就直接回到松江府市舶司来。”陈璘看萧崇业一头雾水的模样才解释了陛下的圣意。 此番出海,只是武装巡游,而不是真正的作战,究其原因,其实还是大明要扩大在琉球的影响力。 琉球国王急于摆脱倭国对他们的控制,那么见识到大明强横的水师力量之后,琉球国王会付出更多的代价,来请到大明的天兵天将。 大明的条件再苛刻,也没有倭寇的条件苛刻。 给不给月票?如给?!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八章 我们的选择没有错(为白银盟主“暖阳1314”贺!) 倭寇不是人,说倭寇有小礼而无大义那真的是抬举倭寇了,倭寇根本就不是人,他们做人做事,都是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这就是倭寇。 诚然将政治外交庸俗化、将国家人格化,是一种幼稚的行为。 朱翊钧和张居正反复讨论矛盾说,作为矛盾说的联合著作人,他会辩证性的看待问题,可即便是以辩证的角度去看问题,最后只会得到一个倭寇不是人的基本结论。 倭寇畏惧强权,而对德行没有任何的认同,就像是阴影里的毒蛇,随时等待着时机,窜出来咬上大明那么一口,如果咬得动,就恶狠狠的咬下一块血肉,吞进肚子里,咬不下来,就在阴影里不停的舔舐着伤口,继续静静的等待着时机。 小礼根本没有,事后的鞠躬和道歉,算不上礼。 所以,对于倭寇而言,戚继光的那个做法,就是根治的办法,只有杀死所有看到的倭寇,才能解决问题。 如果费利佩二世知道朱翊钧的想法,一定会深表赞同,只有死掉的英国佬,才是好的英国佬。 松江巡抚汪道昆、操江提督萧崇业、松江总兵陈璘等人聚在一起,要执行朝廷的政令,武装巡游,目的是让琉球王府彻底倒向大明,大明只让琉球当走狗,而倭国要琉球的命。 汪道昆看着圣旨,看着元辅的信,发现元辅对倭寇的手段,真的是心狠手辣。 “军务安排上,陈总兵全权负责,册封之事则是交给我和萧提督,但是元辅的手段,还是得商贾来实现,孙克毅来了没?”汪道昆疑惑的问道。 “现在孙克毅尾巴翘上天了。”萧崇业略有些不满的说道。 今天在观潮楼会见之事,早就订好了,结果孙克毅一个商贾,非但没有早到,反而是迟到了这么久,萧崇业不满是有理由的。 “估计是什么事儿耽误了。”陈璘对孙克毅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孙克毅在赶来的路上,他的哥哥孙克弘不同意孙克毅当朝廷对倭的刽子手,给大明当刀子的下场是很凄惨的。 汪直投效到胡宗宪门下的时间很早,帮大明平定倭患海寇,占领萨摩州三十六岛,防止倭寇对大明海疆的渗透,汪直在没有任何实质性罪名的情况下,被浙抚王本固给逮捕,陈情疏里说的再好听,汪直还是死了。 给大明当刀的下场这么凄惨,孙克毅收到书信,又要给大明当刀,下场会是什么样的? 孙克弘在跟徐阶的冲突中,腿被打断了,至今站不起来,所以家里的事儿都归了孙克毅去打理,但是不代表孙克弘在他们老孙家说话不算数。 孙克弘反对,所以孙克毅来的晚了些。 孙克毅跟孙克弘说了很久,但是最终都没能说服孙克弘,孙克毅坚持要去,孙克弘自然要阻拦,孙克弘的阻拦是十分有效的,但是孙克毅毕竟当了这么些年的家主,最终还是离开了家,选择了完全投献朝廷。 “诸位明公,来晚了,海涵,海涵。”孙克毅入门就是一阵点头哈腰,按照大明的规矩,孙克毅要跪言,就是跪着说话,毕竟坐在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可陛下喜欢海瑞,觉得海瑞的那个海笔架的外号,有骨鲠之气,张居正曾经说过,矫枉必过正,这大明就不兴跪礼了,所以孙克毅只能点头哈腰的赔礼道歉。 “孙商总真的是好大的排场,让松江巡抚、操江提督、总兵等孙商总来。”萧崇业的话十分的不客气。 以往的时候,这些个商贾求爷爷告奶奶,银子不知道使多少,都不见得能见得到松江巡抚,能见到巡抚的司务,那还是得关系足够硬才是。 这可是堂堂的封疆大吏,二品大员,结果孙克毅却让汪道昆等着。 汪道昆正准备训诫一二,他目光一凝,看到了孙克毅肩膀上的衣服破了,手腕处擦破的伤痕,血迹还没擦干净,眉头紧蹙的说道:“有人拦着孙商总不成?” “家兄不太乐意,就把我锁在了家里,我这翻墙头出来,摔了下胳膊,不碍事。”孙克毅选择了实话实说,说假话就要一万个假话去圆,还不如实话实说。 汪道昆稍微思忖了片刻,满是笑意的说道:“嗯,令兄有顾虑,也是正常的,你能来,我很高兴,坐坐坐。” 汪道昆可以理解孙克弘的顾虑,因为事涉倭寇,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无形的大手在操弄着朝堂一样,从浙江巡抚朱纨平倭被逼到自杀明志、再到汪直被王本固逮捕斩首、再到戚继光打胜仗还要被朝廷问责戴罪立功、再到俞大猷不受重用、再到胡宗宪瘐死天牢、再到胡宗宪的幕僚树倒猢狲散,诸多幕僚不问世事。 换成汪道昆,他也有顾虑,换成任何人,都要情不自禁的问一句,真的要尽心竭力的当大明的狗,为大明鞠躬尽瘁吗? 给大明朝廷当狗,投降大明朝廷和皇帝的结局,往往不那么美妙,背叛了自己阶级,背叛自己立场,最后在风向转变的时候,既会被本来的肉食者所排斥,也会被新的肉食者所厌恶。 背叛阶级的个人,付出的代价是极为昂贵和沉重的。 求荣得辱的危害,在瘸腿的孙克弘拼命阻拦这件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其实给不了你任何保证。”汪道昆看着孙克毅说道:“你如果想走,现在可以走。” “抚台说笑了,我已经到了。”孙克毅不是如来,而是真的来了。 他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当初选择站队清丈的时候,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孙克毅要给自己的家里蒙受的冤屈报仇,朝廷收拾徐阶,孙克毅那时候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且陛下也给了保证。”孙克毅面色古怪的说道。 上次画舫到了天津卫,孙克毅以为自己天怒人怨的买卖,会被陛下雷霆击碎,结果陛下也就是让他不要强迫,画出了明确的红线,画舫生意,只要不涉及强迫,皇帝就不会管的那么宽。 上画舫,在整个南衙烟花世界里,也是相当高端的存在,不是你想上画舫,就能上画舫的,画舫就那么几条,能容纳的神女就那么几个,也是需要竞争上岗的,强迫是不可能强迫的,太跌份了,只能筛选优中选优,才能被顶流继续追捧。 “去倭国贩…婚介之事,孙商总计划的如何了?”汪道昆好悬直接把婚介之事的本质说出来,哪怕是包装个跨洋婚介的遮羞布,也好过直接说是买卖,婚介过来是有一定的人权的,奴隶是没有任何人权可言的。 “有了计划。”孙克毅抖了抖袖子,摸出了本奏疏,作为举人的孙克毅可以签书公事,可以对朝廷政令指手画脚,可以回禀,而孙克毅关于跨国婚介,做出了周详的安排。 “嗯,很是详尽。”汪道昆手抖了一下,才把奏疏递了回去,他权当没看过这本奏疏,这肮脏的买卖,跟他没关系,跟朝廷没关系,跟张居正、陛下一厘钱的关系都没有,都是孙克毅惹得祸。 整个流程非常的完善。 整个过程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倭国购买,第二个部分是海上运输,第三个部分是大明培养。 购买这个部分的条件非常严格,首先是六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其次是雏儿,价格根据样貌分出了三六九等来,人牙子们买卖是要严格把关,任何高于十五岁、或者说不是雏儿都会归到娼妓之流,这根本就是在刨根。 在和当地的倭国大名打好关系之后,就以养济院的名义,开设各种善堂,专门收养女娃,个人、集体都可以卖到养济院来,只要没有畸形,都可以作价。 而海上运输,从倭国到大明直航,在十五天到四个月的时间不等,十五天是五桅过洋船,四个月是转道琉球或者朝鲜,上船之后,就已经是大明人了,根据姿色不同,会直接分仓,到了大明会送进各种善堂培养其琴棋书画等等。 孙克毅坦然直言,这些都是大明已经用烂的招数了。 在各个府县,有各种各样的善堂,名字千奇百怪,但是这些善堂,其实就是专门用来购买女娃,培养扬州瘦马,或者介绍人婚配。 有些女娃小时候是美人胚子,长大了却长相不够周正,但是这些也会教她们算数,嫁到别人家里,也能打打算盘持家,这是一个大明十分成熟的产业链,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而孙克毅只是将这些招数,用在了倭国的身上。 扬州瘦马的产业链,和高丽姬、倭国花魁、安南采珠女这四大产业链,一个比一个完善。 孙克毅十分平静的说道:“其实大明有很多的善堂,比喻育婴堂、传善堂、福佑堂之类的善堂,都是普遍存在的,这些善堂平日里是买卖,到了这灾年,就开设粥棚,这开粥棚必然是那些个大善人才能开设的。” “这些个灾民无依无靠,只能靠粥棚的施舍,而且这粥棚的粥也有诀窍,最开始的时候,是灾民力气最大的时候,这个时候粥棚的粥,绝对不能稀,等到这些个灾民心头那个忐忑劲儿过去了,这粥棚的粥会越来越稀,这力气就越来越小,就好方便施为了。” “这个时候呢,你用粥要他田契、房契、儿女,都是轻而易举了。” 萧崇业嘴角抽动了一下不可思议的说道:“为什么不直接等到灾民饿死,好白拿呢?凭白施粥是何等的道理?浪费米粮吗?” 孙克毅笑而不语,萧崇业不喜欢他,觉得他孙克毅是个商贾小人,他的话,萧崇业会下意识的反对,他明明说的是实情,但是萧崇业会下意识的反驳。 松江巡抚汪道昆,看着萧崇业解释道:“孙商总其实刚才说了,善堂是要大善人才能开的,因为有利可图,为什么要施粥?因为这些灾民其实还有些口粮,在灾情开始的时候,是灾民力气最大的时候,不施粥,这些灾民可真的要破门灭户的,所以必须要要施粥。” 萧崇业这才恍然,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原来是这样,善堂原来是这样的善堂。” “什么狗屁的善堂!”陈璘猛地拍桌而起,这善堂,他没看出一点善来。 “潘季驯为何要在江西杀人啊,我算是看明白了。”汪道昆再次庆幸,自己在松江府,因为漕粮、海运等情况,松江府已经慢慢变成了除南衙之外,最富庶之地,富庶就代表着抗灾能力强,生活在现在的松江府的松江人,多少难以理解江西因为蝗虫杀的人头滚滚之事。 “为何要杀人呢?”萧崇业仍然有些不懂。 萧崇业部分赞成新法,他赞同考成法、赞同糊名草榜底册填名、赞同清丈、赞同还田、赞同开海、赞同整饬学政、赞同六册一账、赞同强兵,他甚至赞同科举中添加算学一科,几乎所有的新政,他都赞同。 萧崇业唯一不赞同的就是朝中掀起的一股风力,可以鱼肉缙绅,不可以鱼肉小民。 孙克毅就是缙绅,他干的就不错,画舫生意虽然缺德,但孙克毅对画舫上的姑娘、佣奴都还不错,而且还捐银子给海事学堂,捐钱给松江市舶司在海上建了灯塔。 潘季驯一个好好先生,怎么到了这江西,就跟那凌云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一个蝗灾,潘季驯就开始杀人。 “开设粥棚的粮,一部分是大明常平仓里的粮。”汪道昆嗤笑一声摇头说道:“你说,你若是潘季驯…” 萧崇业瞬间就想明白了,他猛地拍桌而起,极其愤怒的喊道:“太过分了,简直是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萧崇业站起来走了两圈,仍然大声的喊道。 萧崇业是松江造船厂筹建的时候,才离开了京堂,到松江府任事,而且多数时间,萧崇业都在造船厂里,对世间的恶见识的并不多。 萧崇业想明白了,张居正为何要刻意制造鱼肉缙绅,善待小民的风力舆论。 “兼并啊,就是这么兼并来的。”汪道昆看着观潮楼外百舸竟流,无数满载着货物的船只,在新港内进进出出,看到这番景象,谁人不感慨大明的富庶? 富庶的苏松是大明,常年闹饥荒的陕西、山西也是大明,文化鼎盛到都用汉字的是大明,蝗灾闹到人相食的也是大明。 这都是大明。 汪道昆最佩服张居正的就是张居正捣鼓出来的矛盾说,这东西作为经常,可以解释大明既昌盛又败坏的现状。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苏松的百姓,是无法理解西北百姓的饥饿,深居九重天之上的大明皇帝,不能理解大明百姓的疾苦。 这就是大明新政最大的隐忧,大明皇帝并不清楚,新政到底要做什么,新政要给百姓套上一层一层的枷锁,诸如衣服、鞋子、房舍、孩子这些枷锁,让他们不会因为一无所有,顾虑重重,不会参加民乱,去颠覆大明朝廷。 能消灭大明朝廷的从来不是四夷、不是藩王、不是权豪、不是缙绅,而是那些衣衫褴褛、米缸里没有一粒米的穷民苦力。 大明的新政真的能贯彻下去,其实是在维护大明皇帝的统治。 “我这是说还是不说呢?只是讲了一个善堂,萧总督就这个模样,若是我要讲其他的事儿,那岂不是今天不能活着走出这观潮楼了?”孙克毅讲善堂,只是想说,大明在这一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并不需要再探索。 但是这刚起了个头,萧崇业就直接破防了,咬牙切齿的,恨不得吃了谁的模样。 “抚台,这还讲不讲?”孙克毅看向了汪道昆,寻求巡抚的意见。 “额,你接着说吧。”汪道昆其实很想说,别说了,别说了,但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不能说的。 孙克毅继续解释这自己这本奏疏里的内容,全都是大明的成熟经验,只不过是产业链向外转移而已,他这次注意力度,没有讲的那么明白和清楚了,但是萧崇业已经能听明白了。 而在培养亲慕友人这一块,孙克毅也有很多已经十分成熟的方案,当年汪直在萨摩州敢自立为国,甚至僭越称王,是因为倭国其实还在大明的影响范围之下,仰慕大明天朝上国的倭人,不是少数。 如何培养亲慕友人,对于商贾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点上,朝廷廷臣和朝臣们,多少有点低估了大明此时的影响力。 大明在整个已知的世界里,就是文明的象征,因为倭国的官方通行的文字是汉文,这一点在朝鲜、倭国、琉球、安南、暹罗等地,都是如此,汉文汉话是唯一正宗的文字和语言。 倭国一直要到明治维新时代,才开始慢慢使用假名;而朝鲜则是要到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才开始慢慢废除汉字。 去汉化给倭国和朝鲜都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因为他们的历史书全都是用汉字写的,废掉了汉字,等于数典忘祖。 亲慕友人根本不用培养,因为有太多太多的精神大明人了。 “我其实很不明白,为何大明要坚持海禁,明明永乐年间就已经破禁了。”孙克毅谈到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大明在永乐年间的海禁政策已经被破坏殆尽了。 七下西洋是官船官贸,不代表民间就没有任何的贸易往来,相反,就连明太祖的女婿都参与到了海贸之中。 “这不是坚持不下去,才有了月港,又有了松江市舶司吗?”汪道昆摇头说道:“海禁本意防倭。” “海禁保护可能是倭寇,而不是大明。”孙克毅面色凝重的说道:“只要大明水师能够维持在现在这个规模和水平,大明的商贾,就会利用商品优势,将倭国的财富掠夺一空,足够把倭国搅得天翻地覆了。” “当然必须是大明水师可以耀武扬威,就以我家经商而言,大明海商赚的最多的时候,就是大明水师强盛之时,再之后不过是在别人的屠刀下讨饭吃罢了。” 在大明还有皇帝、有朝廷,苛责鱼肉小民,很可能引来天怒,但是在倭国作恶多端,就完全没有那个担忧了,唯一的谴责就是来自于良心。 但是商贾显然是没有良心的,尤其是有实力去海贸的商贾。 “大明现在很好,真的很好。”孙克毅留下了一句话,提前离开了,关于他要做的部分他已经完全阐述完毕,剩下的就是干活了。 孙克毅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将亲自前往倭国。 孙克毅站在新港的栈道旁,看着新港十二条栈道,看着港口泊位上那些高耸的桅杆,由衷的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明现在真的很好很好,他真的希望,大明能一直这么好下去。 扬州,早在吴王夫差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最早的扬州——邗城,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运河的开通,扬州就成为了大运河和长江的重要贸易枢纽和漕运枢纽。 扬州交通便利、靠近两淮盐场,因而也成为盐业集散地,大量商人来扬州换取盐引,经商缴纳船钞税,不少来自山西、陕西、徽州盐商来扬定居,商贾的云集,也造成了独树一帜的重商风气,比如扬州瘦马这种产物应运而生。 当时扬州的旧城离大运河比较远,扬州知府朱裒决定筹建新城,结果这新城刚建好,就被洪水给倒灌了,百姓怨声载道,刚刚乔迁新城的百姓,直接被泡在了洪水之中,究其原因,是河堤没有筑好。 朱裒还在为新城的问题发愁,倭寇入寇,朱裒带着军兵抵抗,最后战死在了扬州沙口村王家巷。 现在的三边巡抚,以前的浚县县令石茂华,紧急赴任扬州,开始整饬新城,筑堤修渠,通过壕沟和水道与运河相连,既解决了运河倒灌也解决了扬州防务之事。 石茂华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俺答请金印,在西北三边巡抚的石茂华也是反对者。 大明很多的政令都是如此,想要解决一个问题,却往往引发更恶劣的后果,但是大明新政执行已经五年有余,张居正主持新政,都是徐徐图之,先试一试,能行就推广,不能行就想办法解决问题后,再试点。 以清丈为例,万历五年四月末,大明清丈的范围,仍然不包括两广、四川、陕西、山西、北直隶、山东、辽东等地,现在人地矛盾比较集中的地方试点,先从松江府开始,再到应天府,再到南衙十四府,再到人地矛盾集中的诸多省份。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政治智慧,因为做了不见得能做好,甚至引发更恶劣的后果。 孙克毅准备登船,他点检好了自己的行李箱,最后留恋的看了一眼松江府市舶司,他即将离开生他、养他的故土,前往倭国,执行皇帝的圣旨,为灭倭做前期准备的工作。 他不后悔,即便是此行,死在了倭国,耳朵被塞进了耳冢里做为战利品被炫耀,他也不后悔。 孙克毅的船是十三艘三桅夹板舰,五百料,上面装满了来自大明的货物,当然还有各种火铳、火炮、强弩、甲胄,全都是违禁品,他还有三艘战座船,军兵共计六百人,都是浪里白条的好汉,船上一共有九名海防巡检,有三名海防同知,一名水师把总麻锦。 麻锦和他哥哥麻贵是大同府参将,在马芳被吴百朋举办之后,麻锦和麻贵被解职押入京师徐行提问,麻贵后来作为马芳的嫡系,出任了京营参将,而麻锦被降三级,送到了松江府担任把总。 三艘战座船,隶属于大明松江水师,这一切的违禁之物,全都是皇帝给孙克毅的家当。 “陛下这个人真的是,不差饿兵啊。”一个两鬓斑白,但是精神头极好的老人,站在船头,吹着海风,颇为欣慰的说道。 “先生,海风凉,入舱去吧。”孙克毅赶忙凑了上去,以弟子礼见礼。 此人名叫徐渭,乃是胡宗宪的幕僚,胡宗宪瘐死之后,徐渭在天牢之中,整整被关了七年,在隆庆皇帝龙驭上宾之后,终于在万历元年,得以释放。 徐渭曾经教过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也曾经到过宣府,见到过三娘子,最后到了松江府,被孙克毅奉为了座上宾,徐渭被关押了七年,家财早已经在牢狱之灾中耗尽,天牢里的狱卒,那口袋是老鼠精的无底洞,欲壑难填。 对于朝廷他也是心灰意冷,被释放之后,也曾接触过何心隐、曾光之流。 徐渭不屑何曾之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 徐渭得亏是个读书人,否则他必然会是个反贼,他对朝廷不屑一顾,尤其是胡宗宪死后,徐渭对朝廷更加厌恶,哪怕是皇帝为胡宗宪平反,收拾了徐阶,徐渭依旧对朝廷心存不满,在他看来,缙绅们自然是无恶不作,可是朝廷的明公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恶贯满盈? 谁都不比谁干净,五十步何必笑百步? 徐渭生性放浪、不喜欢礼教,但是再放浪的人,也要遵守生活的基本规则,他没钱了… 宣大督抚吴兑、大同巡抚方逢时,曾经邀请他前往宣府做文书,徐渭答应了下来,还没动身,吴兑和方逢时就以张四维同党的罪名被皇帝给斩首示众了,连带着同党全都被杀。 徐渭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朝廷缉捕他的海捕文书,他知道自己侥幸躲过了一劫。 而孙克毅聘他做老师已经三年之久,孙克毅接触徐渭,那也是因为大家有共同的仇人徐阶,一来二去,孙克毅被徐渭的才学所折服,便交了束脩,认了老师。 那时的徐渭,需要忍饥月下徘徊,孙克毅交束脩厚待,让徐渭的生活好了不少,徐渭这几年也没少出谋划策,孙克毅在徐渭的帮助下,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 “先生,弟子有一事不明,先生对朝廷多有怨怼之心,为何这次却同意我投献朝廷,甚至亲自前往倭国呢?汪直前例不远。”孙克毅带着疑虑问道,他最终跟哥哥孙克弘闹翻,甚至不惜翻墙,也是徐渭的主张。 是什么,让向来反对朝廷,对明公不屑一顾的徐渭,对孙克毅投献朝廷皇帝的举动赞同? 希望的火苗一旦熄灭,再想燃起,千难万难,但是徐渭支持孙克毅完全投献皇帝。 徐渭看着孙克毅打趣的说道:“你现在问是不是有点太迟了,这都上船了,悔之晚矣。” “先生教我。”孙克毅不打迷糊眼,他其实也很犹豫,徐渭让他做,他便做了,甚至给海事堂捐银子,换到了一个簪缨之家的牌额,也是徐渭的主意。 徐渭不再敷衍,眼中精光闪动,确切的回答道:“我不信张居正,张居正和这天底下的读书人没什么两样,在我看来,严嵩、徐阶、高拱、张四维和张居正不过是一样的人,都是为了窃据权柄,贪图高位而已。” “我信陛下。” “更明确地说,陛下给殷正茂赐了国姓,就是我让你去倭国建功立业的所有原因。” “陛下有功真的赏,有过真的罚,操国柄,唯赏罚分明耳。” 赐国姓,不是张居正能办得到的,张居正一开口,那就是在李太后的心口上撒盐,李太后不疯才怪,所以给殷正茂赐国姓这事,定然是陛下主持。 那就有了保障。 徐渭不在朝中,也从来没有参加过廷议,更不知道不是张居正打算为胡宗宪平反正名,才放了他,否则徐渭哪来的机会在船上大言不惭的说:张居正和张四维一丘之貉? 朱翊钧在这里,一定会说徐渭在放狗屁,然后拿出自己的戚家腰刀,物理教训徐渭一顿才会罢休。 哪怕是徐渭说朱翊钧的好话,朱翊钧也不赞同徐渭说张居正的坏话。 “我们的选择会有错吗?”孙克毅仍然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徐渭十分坚定的说道:“我们的选择没有错。” 感谢“暖阳1314”的白银盟打赏,万分感谢!感谢支持。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九章 倭国叛徒,献土以求苟安 徐渭对朝廷的失望,还不是对皇帝的不满,而是对大明内阁的不满。 他不明白,朱纨为什么会被逼到自杀的地步,他不明白胡宗宪为何被逼到瘐死天牢的地步,他更不明白倭患明明已经导致大明生灵涂炭、千疮百孔,而京堂却在互相倾轧,对灭倭之事,毫无兴趣。 徐渭亲身经历了胡宗宪瘐死之事,徐阶要杀胡宗宪,若真的是让道爷点头,徐阶也没必要做的那么难看,让人瘐死牢狱之中了。 徐渭对大明皇帝没什么不满,在嘉靖二十一年,一直到现在,大明的皇帝都是个泥塑的神像,管事的是内阁。 “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张居正,皆短视之辈也。”徐渭对孙克毅十分肯定的说道。 “元辅先生也是短视之辈吗?”孙克毅略微有些不认同。 在他看来,张居正实在是太厉害了。 “我在辽东吃过一种饭,叫做乱炖,不拘泥于形制,不拘泥于味道,弄到什么就都炖到一个锅里去。”徐渭吐了口浊气,说起了从前。 他觉得张居正是个厨子,而且是个厨艺不算太好的厨子。 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在东南主持的平倭之事,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浙江、福建的倭患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东南倭患,终于有了宁日。 同一年五月,胡宗宪的后台,严嵩因为严世藩问裕王府索贿被罢官,胡宗宪的局势立刻岌岌可危了起来。 胡宗宪同年被南京给事中陆凤仪以十大罪状弹劾,在这场风波之中,胡宗宪被革罢了一切职务,嘉靖皇帝宽宥其罪名,令其回家闲住了。 那一年,胡宗宪解散了自己的所有幕僚,徐渭到辽东就是去找工作去了,那时候遇到了李成梁,做了李如松的老师,吃到了乱炖这道菜。 “现在张居正的新政,就是一锅乱炖,没有一个清晰的脉络,更没有什么长远的规划,就像是为了填饱肚子做的乱炖一样。”徐渭如此评价张居正的新政。 原大同参将、现在松江水师把总的麻锦,听到徐渭如此说张居正的新政,立刻握紧了拳头,气呼呼的说道:“你这措大,不懂就不懂,胡言乱语什么!” “我是个粗人,虽然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我知道,你说的不对!” “就是乱炖怎么了?就这锅菜,旁人能烧的出来吗?饿极了,连土都能吃,更何况美味!就你们这些措大,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意,吃个饭还那么多的讲究!” 徐渭看着这位把总,眨了眨眼,大同参将麻锦是被张居正的党羽吴百朋,以宣大长城鼎建案给举办的,而现在吴百朋是宣大督抚。 麻锦流落到松江做把总,就是张居正将麻锦从天庭打落凡间的,结果麻锦居然百般回护张居正,这可真的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是在海上,麻锦就这么怕张居正,怕到在海上也不敢说坏话,甚至要维护张居正的地步? 麻锦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他就只知道,张居正重视武夫,武夫打仗,张居正费劲了周折筹措粮草,而不是指望前线用意志和忠诚打败敌人。 在麻锦的世界观里,这就是好人,自己的确被张居正给打了一顿,但是那是西北局面糜烂,宣大长城鼎建四处漏风的前提下。 跟战场上一样,被正面击退的麻锦,并没有太多的怨言,站在他个人的角度,他的确吃亏了,但是站在军卒的角度,张居正当国,已经是大明少有的振武局面了。 张四维纵火烧宫的谋逆大案中,马芳、麻贵、麻锦这些出身西北,依托于族党的武将,并没有被视为同党一体捉拿,这是振武大背景下的一种宽宥。 徐渭说张居正不是个好厨子,麻锦当然要反驳,这些个措大,总是这样,对好人要求太多,对坏人却太过于宽恕。 “你口中的好人张居正,还不是个措大?而且是个措大中的措大,他考中了进士,是措大里的佼佼者。”徐渭看着麻锦满是笑意的说道。 “我说不过你!反正你是措大,张先生不是。”麻锦直接麻了,这读书人说话,咬文嚼字的,辩论起来角度刁钻至极,他的手摸到了戚家腰刀的刀柄,准备用武夫的方式解决问题了。 “把总消消气消消气,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啊,都领了圣命的!”孙克毅一看麻锦准备动武,立刻出来劝架。 “这是在海上。”麻锦把刀拔出了三分来,吵不赢还打不赢吗! 孙克毅见状赶忙大声的说道:“把总,我们都有圣命在身!” “哼!”麻锦这才把刀放了回去。 孙克毅看着徐渭,试探性的说道:“我曾听闻,陛下似乎挺喜欢乱炖的,去京营犒赏,总是把各种肉食、土豆、番薯、时蔬炖到一起,陛下曾言:此物极其美味,送于先生品尝。” 这是皇帝的原话,但凡是寻摸到了好用的、好吃的,都给张居正送去。 “你平日在我门下就学,我来问你,如果我说,倭国狼子野心,必图我中华广袤,你信与不信?”徐渭站在甲板上,任由海风吹拂,看着身边的孙克毅,十分平静的说道。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北方酷寒之日,极南已经入夏蝉鸣,大明广袤无垠,而倭国战乱频频,各种大名彼此乱战,民不聊生。 说到倭国,京堂的朝臣们,态度都很复杂和矛盾。 一方面,对倭国极其鄙视,认为其沐猴而冠,非人哉,一方面对倭寇在东南沿海造成的破坏咬牙切齿;一方面觉得倭国不足为虑,不过癣疥之疾,是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小毛病,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倭寇对大明的确有威胁性。 这种复杂的认知,导致京堂对倭国实在是太过于轻视了。 徐渭对孙克毅说,倭国必然举国攻明,在京堂百官听到之后,只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说徐渭在危言耸听。 而长期在胡宗宪手下做幕僚,对倭人知之甚详的他,确切的知道,倭国在日后必然成为大明心腹之患,因为倭国自应仁之乱后的战国格局、百年的动乱,正在慢慢平息。 “我信。”孙克毅十分郑重的说道:“我不止一次看到了倭国的商贾,他们的眼神里,全都是贪婪,倭国的商贾全都拉去斩首,没有冤案,全都是间谍细作。” 孙克毅相信徐渭的话,并且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他和徐渭看待问题的方式不同,他对矛盾说,用矛盾去分析、去预测日后之事,不太擅长,但是他长期跟倭国的商贾接触,这些该死的倭国商贾,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间谍细作。 而派出商贾做间谍细作,一般都是大战的前兆。 孙克毅太明白倭人眼中的那个贪婪的眼神了,那种渴望已经根植于骨髓之中。 “你和我所行之道略有不同,但是殊途同归也。”徐渭看着麻锦说道:“这就是我说张居正就是个厨艺不佳的厨子的缘故,他短视就短视在没有看到倭国的危害。” “在他心里,西北虏情远比东南倭患更加重要,所以在两广倭患尚未平定之时,就把戚继光调回了京师,守着京师那些个大老爷们的安危更重要,北衙的百姓是百姓,我东南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若非戚继光北上,两广的倭患,闹不到后来的阵仗,殷正茂用了四年时间才借着俞帅的威风,平定两广倭患。” “他矛盾说里,讲轻重缓急,在他眼里,京堂的大老爷就是比东南颠沛流离的百姓重要,所以我说他短视,就是说他没有看到倭寇的危害!” “若不是为了白银,在他眼里,倭人不足为虑耳,他也不会动心起念的去灭倭,他明明有能力、有办法去做这件事,他只是觉得不重要,所以不去做而已。” “那那那…”麻锦嘴笨,他吵不过徐渭,宣大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战争,兵祸之下,千疮百孔,而他到了松江府,也能处处看到倭患肆虐的伤疤。 隆庆二年,戚帅北上,对于北方而言,的确是个好消息,但是对于期盼着戚继光继续前往两广平倭的两广百姓而言,这何尝不是一个残忍的消息? “戚帅就只有一个,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分成两个人吧,后来两广平倭的时候,元辅也派了俞帅,最后不是平定了吗?问题,都是一个一个解决的。”麻锦不知道如何给张居正分辨,只能强行争辩了一句。 麻锦越想越恼火,十分不满的说道:“你这措大,若是你当国,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戚继光继续向两广平倭,还是北上主持京畿戎政,这两难的选择,你如何抉择?” 徐渭两手一摊,嗤笑一声说道:“我又不是厨子,我连乱炖都不会做,问我干什么,我连举人都考不中,离那文华殿,有十万八千里之远,你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 “我又不是首辅,不是太傅帝师,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更没什么两全之策,他是太傅帝师,他是堂堂馆选庶吉士,他是内阁首辅,他就得想办法,而且他必须得有办法,谁让他是太傅咧?” 麻锦直接傻眼了,呆呆的看着徐渭,这措大,就该扔进水里喂鱼,他大声嚷道:“你也没有好办法,你何必喋喋不休!” 徐渭理所当然的指着自己说道:“你不知道这就是读书人的嘴脸吗?明明没什么本事,非要愤世嫉俗,非要对有本事的人指指点点,非要对自己不懂之事泄泄沓沓,这就是读书人啊。” “太不要脸了!”麻锦又要拔刀。 徐渭退了两步,他有点功夫在身,但是和这等悍将相比,他的实力可以忽略不计,他连连摆手说道:“陛下不就是看中了我等这个不要脸的劲儿,才派我们前往倭国吗?如果去倭国还要脸面、礼义廉耻,那做什么事儿呢?” “啊?”麻锦愣愣的看着徐渭,这个读书人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他们这趟去倭国,就是去里挑外撅,去贩…跨洋婚介、培养倭国精神大明人的,这要是要脸,奉行礼义廉耻那一套,似乎做不成这些恶事。 “太无耻了。”麻锦收回了刀,由衷的说道。 徐渭几近恬不知耻的说道:“感谢夸奖。” 麻锦五味杂陈的看着徐渭,他现在确定了,徐渭可能是个疯子,可能灭倭,是徐渭这一辈子的执念,也是仅剩下的执念,他这次出海,胡宗宪死后,他在牢里住了这七年,忧惧发狂,自杀过九次,出狱后生活变得潦倒。 徐渭继续说道:“我说张居正是个厨艺不精的厨子,第二个原因,是张居正这个人太要脸了,张居正是个好人,但是他就不该当好人的,他不仅不能当好人,还得做大坏人,做那种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大坏人、大魔王!” “徐阶怎么对严嵩、严世藩的?怎么对胡宗宪的?张居正在朝堂倾轧中,还保有一丝仁义,这就是他最大的错处,他的新政,是没有任何回头路的,走的是绝路,却不肯用决绝的手段。” 徐渭、孙克毅、麻锦带着近千余军兵出海,不是毫无准备的,此时倭国就是自号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所统治,而织田信长也无愧于他第六天魔王的称号,对倭国佛门天台宗、一向一揆等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 佛门在倭国影响极大,比如没有继承了天皇位的宗室子嗣,就要出家礼佛,而各大庙宇,产业丰厚,为了守护庙产,甚至会组建僧兵,而后聚集起来,不受任何人的命令,割据一方,鱼肉地方。 万历五年五月初,孙克毅带领的船舶来到了长崎。 隆庆四年,肥前国大村氏家督大村纯忠开长崎港,和葡萄牙人展开了海贸事宜,大村纯忠是个景教徒,这是得益于倭国战乱频频,没人约束的前提下,导致了景教在倭国非常的盛行。 生活已经很痛苦了,需要一些慰藉。 而在西海道九州岛肥前国传教的人正是弗朗西斯科·桑德,就是之前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在倭国的贸易和传教是双轨进行的,也就是所谓的:白银和灵魂同样重要。 弗朗西斯科面对殷正茂的大力出奇迹、一力降十会毫无办法,在马尼拉被大明俘虏,至今仍然关押在了马尼拉的监狱里。 而佛朗西斯科的至交好友,托雷斯神父,仍在长崎传教,主持倭国和泰西的贸易,有时也会写信给在京畿的特使黎牙实,请黎牙实帮忙搭救佛朗西斯科。 黎牙实作为费利佩二世的特使,他其实有权力调动在西班牙在远东地区所有的力量,来夺回马尼拉,但是黎牙实整天坐在京城里跟陈学会吵架,对于夺回马尼拉并不在意。 费利佩二世对马尼拉同样不在意,费利佩二世更注重贸易,黎牙实知道费利佩二世更重视什么,所以,对于托雷斯神父的请求,黎牙实表示无能为力。 吕宋、马尼拉,在黎牙实看来,就是一道保险,大明和西班牙远洋贸易的保险栓。 马尼拉在大明的手中,大明就不必担心,大明漫长的海岸线上全都是红毛番、黑番、倭寇、亡命之徒组成的海寇;而马尼拉在大明手里,对泰西的费利佩二世而言,就是远在天边不知道在哪儿的一小块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羁縻领地,换来了大明开海和通商,只要吕宋还在,大明就不会出于军事顾虑,而再次关闭开海的大门。 从葡萄牙王室特使火者亚三、宫廷药剂师托梅·皮列士到访大明之后,葡萄牙一直在思索如何打开大明这道大门,火者亚三、托梅皮列士甚至混到了明武宗的身边,请求明武宗开放海洋贸易。 但是始终未能得到有效的结果。 泰西来的商贾,其实和孙克毅一样,很难理解朝廷禁海的决定,禁海,肥的是私门,禁海,导致所有出海的商贾全都是海寇,因为下海就是违禁,大明的海贸因为禁海,变成了一种没有任何规则可言的零和博弈,任何的零和博弈里,就只有内耗。 孙克毅想不明白大明的禁海令,只肥私门、滋生倭患海寇的禁令,为何一直到隆庆二年才有了月港开关,就像徐渭不理解一辈子都在平倭荡寇的胡宗宪为何要死一样。 固然胡宗宪是严嵩的朋党,但严嵩当国二十年,胡宗宪想要平倭,不做严嵩的朋党,又该怎么平倭呢? 大明就是这样,很多本该如此的事儿,但从来不是如此。 孙克毅的商船到港了,三桅的夹板巨舰本来就是卡瑞克帆船改造而来,将软帆改为了硬帆,将船舱改为了水密舱,并没有进行更多的改良。 但是它悬挂的旗帜,引起了肥前国大村氏家督大村纯忠的惊骇,大村纯忠不确信的多看了几眼,最终肯定了这十三条夹板舰上挂着的旗帜,就是大明的七星旗。 得亏大村纯忠还有点见识,认识汉文,也读些史书,当年室町幕府被大明朝廷册封的时候,大明的天使船队,就是挂着七星旗到港的。 尤其是看到了那三条战座船,大村纯忠更加确信了,这就是大明的官船。 战座船是大明水师的战舰,倭国的船小,在战座船面前就是个小舢板,一碰就碎,倭国对于这种船极其畏惧也很了解,但是他们没有能力制造这种船舶。 大村纯忠立刻派遣了使者前往接驳,而后大船开始靠港。 孙克毅、徐渭、麻锦三人,刚刚走下栈桥,就看到了一个头顶没有头发、两鬓有头发,脑后扎着个辫子的人跪在地上,这种发型叫做月代头,而他穿着一身胴衣,肩膀是紫色的有壶垂纹、下摆是绿色的有矢袄纹,就是箭矢的尾部印花,而中间白色布料有桐叶纹。 三人刚刚站定,跪在地上的人,就膝行前行到了三人面前,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大礼。 “大明天朝上国天使前来,未能远迎,还请恕罪。”膝行请罪的人,正是肥前国大村氏家督大村纯忠。 孙克毅、徐渭和麻锦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做了十几种预案,但是唯独没有,见面就磕头的这种预案。 大村纯忠就是个日子人,他可能是个虔诚的信徒,但绝对不是个好的家督,在战乱频发的安土桃山时代,大村纯忠这个家督,表现算不上优异,甚至是窝囊,经常受到欺负。 在来之前,孙克毅已经做好了充分的调查,至少对于长崎,孙克毅十分的了解。 比如大村纯忠最近一直在活动的一件事,就是把长崎和附近的茂木等地,进献给教会,大村纯忠之所以想把长崎献出去,主要是他发现自己快守不住了,献土以求苟安。 因为争夺海贸之利很多,比如被长崎抢走南蛮贸易的松浦氏,比如长崎附近信仰佛教的西乡家家督,西乡纯尧、深堀纯贤等等,这些人可不是嫉妒,甚至常常派兵来攻打长崎。 就在大明大船到港的前一天晚上,大村纯忠被人刺杀,差点就死了。 海贸利厚,为了活着,大村纯忠打算把长崎以及茂木,献给泰西教会,借助泰西教会的力量保住领地。 而泰西罗马教廷巡察使,神父亚历山德罗·瓦利格纳诺,则一直迟迟不肯答应大村纯忠的请求,因为大村纯忠把土地献了出去,还想要税收。 孙克毅在来之前,就知道大村纯忠是个怂包,万万没料到,一下船,这人就纳头就拜。 大村纯忠也有话说,大明平倭平到了倭国来,他不怕才怪! 孙克毅是个商人、徐渭是个读书人,可是那麻锦带领的可是三艘战座船横戈在海上,那些扛着钩镰枪,背着弓箭、火铳,挎着腰刀的可是六百客兵。 就这六百客兵,就足够要他们大村纯忠的命了。 他大村纯忠就是个馁弱之辈,哪里用得着六百客兵来平定?哪有这等福分被大明客兵伺候? 大村纯忠很清楚大明客兵的威力,毕竟跑去入寇大明、被击退逃回来的倭寇,无时无刻不在渲染着大明客兵的强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行如雷电等等如同神佛的特征,让大村纯忠如何不恐惧? 那明晃晃的铁浑甲,稍加估算就有两百多副。 就是大明皇帝到大村纯忠面前,大声的说,这不是天兵天将,大村纯忠也不信,这对于大村纯忠而言,不是天兵天将又是什么!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不是来平倭,是来做什么的? 难不成是来长崎做买卖的吗? 大明军兵身上的铁浑甲,真的刀枪不入,这玩意儿可不是泰西的白口铁板甲,而是朝廷打造的浑然一体的钢浑甲。 要客观描述这些钢浑甲的性能,可以如此形容:这些钢甲,和大明皇帝穿的钢甲,除了纹饰不同,并无任何的区别。 这是经过了大明皇帝亲自鉴定和使用的钢浑甲。 所以徐渭才说,大明皇帝真的不差饿兵,钢浑甲手一挥就发了两百二十副,生怕大明军兵出去受了欺负。 “嗯,尔略有恭顺。”孙克毅听着那十分不熟练的汉话,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肯定了大村纯忠是有些恭顺之心的,可以培养为精明人事。 徐渭在微眯着眼打量着长崎周围的环境,这里作为大明在倭国施加影响力的跳板,十分的合适。 他们这次来,一共消耗了七天的时间,按照大明现在船只的速度,从松江市舶司到长崎只需要三天的时间,只是路上遇到了罗盘失效的情况,舟师用了几天时间,重新寻找方向。 而从长崎传递消息到天津卫,只需要两天一夜的时间。 徐渭看到了罗马教廷巡察使瓦利格纳诺,泰西的面孔十分容易辨认,而这个巡察使,用怀疑、审视、甚至如临大敌的目光,盯着徐渭等一行人。 徐渭对着那个巡察使忽然露出一个带着几分阴险的笑容。 他们想要在长崎立足,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这个巡察使就是阻力之一。 大村纯忠款待了大明来使,在得知来使真的是来做生意的时候,他有些惊疑不定。 做生意要带六百客兵吗?那尾张大傻瓜织田信长起家的时候,只有七百家奴,现在不也是建安土城,自诩天下人了吗? “真的只是来做生意的吗?”大村纯忠有些不确信的问道。 “也不尽然。”孙克毅打了个马虎眼,笑着问道:“听说家督最近遇到了许多的麻烦?海贸利厚,争利者众,有些麻烦,也是很正常的。” “确实遇到了些麻烦。”大村纯忠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的把最近遇到的麻烦详细说明,长崎的海贸,对于大村纯忠而言,就像是小孩子抱着金锭在闹市,怀璧有罪。 大村纯忠有些焦头烂额。 “已经到了要献土的地步,也不奇怪。”孙克毅平静的问道:“要帮忙吗?” “恳请天朝怜悯。”大村纯忠十分确切的回答道,他本来就献土以求苟安,献给谁不是献?献给大明,大明至少是礼仪之邦。 “恐怕不行,听说你已经皈依了景教,还是找你的天父帮忙吧。”孙克毅一脸惆怅的说道:“你要是能改信就好了。” “改信的话是信佛吗?”大村纯忠疑惑的问道,对于他而言改信不是什么难事,他之前还礼佛,不也是皈依到了天主教? “不不不,改信真武大帝。”孙克毅十分确切的说道。 大明皇帝宣称自己是真武大帝转世,其实改信真武大帝,就是信大明皇帝。 “念什么经?”大村纯忠眉头紧皱的问道。 徐渭开口说道:“真武经。” 大村纯忠献土给罗马教廷可不是我胡编乱造,海贸利厚,大村纯忠受不住,直接把长崎给献出去了。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章 火烧长崎 在万历五年这个时间,所有的海商都是间谍,跨过大洋的贸易,充满了各种可怕的风险,正是这种可怕的风险,导致利益最大化,成为了海商们的共同认知。 而征服和杀戮是当下海贸的最大的主旋律。 要征服某地,就必然要探明此地的水文地理、矿产资源,否则一片贫瘠的土地,或者投入大于付出的土地,是没有人愿意征服的。 而要征服某地,必然会产生大规模的杀戮,进而瓦解抵抗本地的抵抗意志,让本地臣服于自己的意志。 要征服、要杀戮,就要探明情报,而探明情报本身,就是间谍细作的行径。 肥前国大村氏家督大村纯忠,清楚的知道大明来的海商到倭国绝非做生意那么简单,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眼下面临的是不寻求外力的帮助,就要死了,这就是大村纯忠将长崎献给罗马教廷的缘故。 大村纯忠并没有立刻表示自己会改信,但是罗马教廷巡察使的态度,让大村纯忠十分的苦恼。 大村纯忠献出长崎和茂木的目的是为了苟安,但是教廷巡察使并不想把长崎的关税给大村纯忠,双方多次商议,都是不欢而散。 而这次,大村纯忠有了新的选择,大明。 徐渭和大村纯忠聊得很愉快,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但是他做足了愿意帮忙的表态,而大村纯忠志得意满的离开了。 徐渭看着大村纯忠离开的背影,略微有些感慨,对于大明在倭国的开拓而言,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让通事去和教会的人聊一下。”徐渭对着孙克毅笑着说道。 “啊?”孙克毅呆愣的看着徐渭,刚才还跟大村纯忠相谈甚欢的徐渭,立刻就找上了教会。 大村纯忠甚至希望大明和教会发生冲突,这样一来,他的利益才能最大限度的得到保证,而大明向来是极为霸道的,甚至火并、武力驱逐之事,也有可能会发生。 大村纯忠是很希望看到大明和教会发生冲突的。 孙克毅也认为大明会和教会发生冲突,因为这是有先例的。 永平十六年,班超带着三十六人的使团前往鄯善国,也就是楼兰,商量共抗匈奴之事。 鄯善国王十分热情的接待了大汉的使团,但是没过多久,鄯善国王就变的冷淡了起来,班超发觉是匈奴的使者也到了。 班超知道迟则生变,先下手为强,杀掉了匈奴的使团,鄯善国王不得不投靠了大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典故,就是由这件事而诞生。 孙克毅还以为这次要跟教会发生冲突,毕竟大家都看上了长崎这个地方。 “长崎的确是大村纯忠的手里,但他守不住,就不是主人,利益分配之事,我们不应该找大村纯忠商量,而是找那个教会的巡按使沟通,去吧。”徐渭解释了下自己找教会的目的。 长崎究竟鹿死谁手,跟大村纯忠没有瓜葛,他就是那个签字的人而已。 匈奴和现在的罗马教廷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彼时匈奴随时都能南下,是大汉的心腹大患,是有灭亡大汉的可能,是生存的根本矛盾。 而罗马的教皇、西班牙的国王想要在远东投放超过万人的兵力,都是无能为力的天方夜谭,大明和泰西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利益之争,还没有激化到生死之间。 离得实在是太远了。 大家都是来发财的,都是来建功立业的,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弄的生死相向。 很快,孙克毅就请到了罗马巡察使来到馆驿见面会谈。 “你请我来的目的,是为了劝说我们离开长崎吗?如果是这样,我们没有谈论的必要。”教会巡察使开门见山,态度十分的强硬。 大明是个极其骄傲的国家,这种骄傲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这个国家历史悠久、文化崇高、幅员广大、物产丰富,这个国家的人民勤劳而且坚韧,温文有礼,这个国家拥有庞大的军队和忠诚的战士,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以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姿势,俯视所有所有人。 此时的大明仍然有自称天朝上国的资格,在国力上,没有任何人能跟大明匹敌。 “我们在长崎一共有五十九位传教士,其中司铎二十八人,我们拥有超过万余人的信徒!如果你觉得凭借着你那些勇猛的战士,就能让我们屈服,那就那样做吧!” “主照耀着我们!”巡察使用一种十分激烈的语气,如同宣战一样。 咬人的狗不叫,声音越大说明这位巡察使就越是心虚,那些个板甲骑士的军容,还是让巡察使不由自主的问自己:若是真的起了冲突,他的信徒真的能保护教区的利益吗? 徐渭侧耳倾听着通事的翻译,而后笑着说道:“没有必要搞得那么剑拔弩张,我们就一定是仇人吗?为什么不能成为朋友呢?” “嗯?朋友吗?”巡察使发现自己可能理解错了这次见面的目的和意图,导致自己像个小丑一样的咆哮。 大明什么时候,可以商量了? 徐渭笑着说道:“我不喜欢跟倭人合作,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就像你们不会跟英格兰人合作一样。” 巡察使立刻明确的意识到了面前这位大明读书人的担忧。 在泰西,英格兰人是个岛国,被欧罗巴大陆上的所有人所厌恶,因为英格兰人整天四处拱火,比如尼德兰地区,就有英格兰人在背后支持,搞的费利佩二世焦头烂额,而西班牙的手工工场最集中地方,陷入了动乱之中。 很显然,大明看待倭人,就像是欧罗巴大陆上的国家看待英格兰一样。 和他们合作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非常抱歉,我没有在了解到这次谈话的目的,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巡察使略带一些歉意的说道。 徐渭示意巡察使就坐后,开口说道:“我们来谈一下长崎港的问题吧。” “大村纯忠想要长期关税的底气,就在于你们在这里、在长崎,没有足够的军事力量,来保护你们教区的财富,所以必须要依靠你们的信徒,而你们的信徒是倭人,如果不答应大村纯忠的话,很难保全教区的财富,但是答应的话,关税又太过于昂贵了。” “而我们天宝隆商行,可以提供保护。” “条件是什么?你们商行难道无缘无故的提供保护吗?”巡察使眉头紧蹙的问道。 “我们要设立都饷馆,一切的防务和稽税,都由我们商行负责。”徐渭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巡察使听闻了这样的话,终究是摇头,他摇头说道:“都是要关税,我们为何不跟大村纯忠合作,长崎应该是大村纯忠的领土。” 徐渭笑着说道:“看来巡察使还不了解,大明的都饷馆的税率是百值抽六,是抽分税。” “如果这样说话,那长崎就是大明的领土。”巡察使眉头一皱,回忆了片刻,似乎大明都饷馆的税赋一直是如此,大明非常的固执,这个行商的税率,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那就继续好了。”徐渭脸上的笑容十分的淳朴而安详,像极了那些在信徒忏悔时,神父露出的笑容。 而对面的神父则是一脸坦然的说道:“合作愉快。” 在教廷的神父巡察使离开之后,孙克毅面色古怪的问道:“先生,你和巡察使似乎忘记讨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如何逼迫大村纯忠献土,现在他在待价而沽。” “我们讨论过了。”徐渭颇为确信的说道。 “把总,先生和巡察使讨论了吗?”孙克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麻锦问道。 麻锦摇头,他们的对话其实很简短,绝对没有讨论如何夺取长崎。 “我让他继续就好了,一些个脏事,不太适合大明的客兵去做,否则客兵就会从组织严明、要救黔首的大明军,变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兵匪了。”徐渭没有说太明白,但是他不想大明客兵的手上,沾有太多的肮脏的血。 戚继光建立客兵的纲领是:上报天子,下救黔首。 这是一种很稀缺的纲领,再大的利益,也不能动摇这个纲领。 让客兵办脏事,是一种亵渎,而且非常的危险,客兵这种暴力的化身,不能蜕变成无道德、无拘束的匪徒,真的有那一天,第一个死的一定是他徐渭。 这是戚继光在面圣的时候,最先提到的军队最重要的东西,组织度。 组织度是围绕一个纲领而建立的制度和体系,组织度的损失,是对军队军纪的最大破坏。 而徐渭等人踏足的地方,是一个习惯了下克上的地方,把训练有素的客兵变成不顾一切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是嫌自己命长。 如果朱翊钧在这里一定会对徐渭的想法非常认同。 倭国是个非常擅长下克上的地方,他们的基本政治逻辑,就是层层架空,幕府将军、太阁、关白、太政大臣,都是架空的天皇,而管领又十分擅长架空幕府将军,而在地方,令制国的大名们,又会被各家家督层层架空。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本能寺之战中,被下克上的织田信长。 万历十年,织田信长十分信任的心腹家臣明智光秀,在本能寺发动了政变,杀死了织田信长和他的长子,结束倭国自应仁之乱百余年动荡的织田信长,就这样被自己信任的家臣所杀死。 这种下克上的风气,一直到了后世仍非常的明显。 比如就有倭国匠人,手搓双管铁炮,曰安倍切,孤身一人一骑讨倭国太阁、一击毙命,安倍直接心花怒放。 在山上彻也身上印证了倭国的工匠精神、应征了倭国的水管真的能当枪管的武德、印证了一骑讨的勇敢、应征了下克上、印证了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在山上彻也刺杀这件事上,这些精神全都得到了应验。 孙克毅和麻锦很快就明白了,徐渭和巡察使真的谈过了,而且也达成了协议,因为一场波及整个长崎的大火,开始在山林之间蔓延。 这场大火来的突然,来的迅速,很快就席卷了整个长崎,火舌舔舐着倭人的木屋,无数人为了自保,纷纷跳入了海水之中,再没有了踪迹。 大火在长崎这个海港烧了整整一夜,山林、木屋、船舶、闸口、栈桥等等,全都被烧的一干二净,无数的人或者在火海中被烧成了焦炭、或者跳入了水中葬身大海。 火烧长崎,人间炼狱。 这把火谁放的?自然是为大村纯忠洗礼的教父和教会的巡察使了。 徐渭带着孙克毅、麻锦和数十名松江客兵,走上了街头,大火结束了,本来有些繁华的长崎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一样的场景,四处都是火灾之后的恐怖景象,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烤肉香气。 大火是在午夜时分点燃的,很多人在睡梦中感觉到了炙热,在被火烧醒的时候,再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神平等的怜爱众人?”徐渭站在街头,看着泾渭分明的两个长崎,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 一面是被大火烧的什么都不剩的残垣断壁,而另外一部分则是教会控制下的教区,毫发无伤,而徐渭等人下榻的会馆,就在教区之内。 泰西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坏。 徐渭让巡察使继续,是因为徐渭从情报上,看出了一些诡异的地方来,大村纯忠被人欺负,其实多数都来自于给他洗礼的教父,包括差点要了大村纯忠命的刺杀。 教父显然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为了逼迫大村纯忠彻底投降,直接选择了放火,逼迫大村纯忠投降,不要再奢求献土之后的税赋了。 孙克毅和麻锦,他们看到了那座教堂屹立不倒,因为火势并没有向教区蔓延,在港口上,那些泰西来的帆船完好无损,甚至连停留在港口的两座战座船都安然无恙。 水火无情,但这显然是故意纵火。 “他们做的这么明显,教区完好无损,但是教区之外,完全被烧毁了,这…不会出问题吗?”坏事做尽的孙克毅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泰西人要索要灵魂的缘故,这也是我认为陛下英明无比的缘故,陛下严格禁止景教在大明的传教请求,当初黎牙实、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都要求在大明传教,但是被大明皇帝给拒绝了。”徐渭想了想,更进一步的解释道:“在很多时候,天灾会被宗教渲染为天人示警,是对肉食者的警告。” “而宗教很擅长把天灾的仇恨、不满与恐惧,转移到某些肉食者的身上。” 徐渭很清楚泰西教会,或者说大多数宗教的传播路径,当初倭患频频的东南,这种幺蛾子事层出不穷,制造危害,而后以慈悲的形象出现,进而蛊惑人心的招数。 徐渭见过太多太多次了。 “那不是巡察使吗?他在做什么?”孙克毅看前面人群聚集,惊疑不定的问道。 徐渭平静的说道:“他在超度亡魂。” 慈祥的神父在一对已经被烧死的母子面前,十分虔诚的念着经文,甚至连流下了两滴眼泪,为这样的不幸感到悲痛的同时,也对烧成了炭黑色的母子表示怜悯。 显然大火来的时候,母亲为了保护孩子,将孩子抱在了自己的身下,母亲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而孩子还保留全尸,孩子并没有逃过一劫,死在了大火之中。 昨天火烧到后半夜的时候,仍然没有任何人救火,似乎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下了一场雨,阻止了火灾的持续蔓延。 神父在祷告,而他周围的信徒难掩悲伤之情,痛哭流涕。 而一种不满的情绪在哭泣声中被酝酿,那是对大村纯忠的不满,因为大村纯忠不能守护长崎。 大村纯忠必须要做些什么,或者镇压,或者安抚,大村纯忠又是个怂包,镇压无能,只能安抚,而将长崎交给某个放心的势力就变成了大村纯忠必须要走的路,显而易见,教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大村纯忠在夜里找到了馆驿,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见到了大明来的众人。 “尊贵的天朝上国的使者,请您大发慈悲,救一救我吧。”大村纯忠不停的磕头,他意识到了危急正在接近,所以他寻找大明来的强横军兵,寻求帮助。 “你知道你的不幸来自于哪里吗?”徐渭有条不紊的放下了茶盏,看着大村纯忠问道。 “泰西来的巡察使神父亚历山德罗·瓦利格纳诺。”大村纯忠再拜,咬着后槽牙说道:“我献上了我的信仰,允许他们在我的领地内传教,我打算把长崎完全交给教会,我甚至跟神父谈好了条件,等到神父回到罗马时候,派出使者前往泰西,朝拜圣地。” “我如此的虔诚,却换来了这样的屈辱。” 大村纯忠真的打算派出使者前往罗马朝圣,而且也和神父达成了契约,在神父完成教区巡察任务,回罗马复命的时候,派遣使者前往。 万历十年,出访欧洲的天正遣欧使团,就是大村纯忠极力促成,也是倭国到访泰西的第一支使团。 徐渭听闻,点头说道:“你还不算愚蠢。” “我其实很想知道你为何不去跪在你的神父面前忏悔你的过错,而是跑过来对着我磕头,这是为何?”徐渭有些好奇的问道。 孙克毅和麻锦也是如此的疑惑,他们这些大明人,才更像是卑鄙的外乡人,刚到长崎,就放了大火烧山烧毁了港口,烧毁了居城,哪怕不是大明人做的,大村纯忠应该更加信任他的神父才对,他们这些卑鄙的外乡人,不是最好的罪人吗? 毕竟,徐渭这也才是第二次见到大村纯忠罢了。 “大明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大村纯忠再拜,用力的说道。 大村纯忠从来不会怀疑大明人,因为大明人做不出来这等事,大明普遍存在着一种高道德,这在竞争之中,是一种劣势,而这种高道德劣势,就是大村纯忠不怀疑是大明人所为的根本原因。 “我很讨厌道德。”徐渭嘴角抽动了下,他真的很讨厌道德,他不喜欢张居正的第二原因,就是张居正是个好人,对皇帝、对京堂、对势要豪右、对大明穷民苦力而言,张居正都是个好人。 徐渭不喜欢张居正的原因,是徐阶逼迫胡宗宪瘐死的时候,张居正仍然是徐阶的同党,是徐阶的学生,张居正没有阻拦自己的老师加害对国有功之臣,坐看胡宗宪瘐死,求荣得辱。 张居正那么厉害,他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能像救戚继光一样,救一下胡宗宪呢? 张居正就像是大明的救世主一样,即便是徐渭也希望张居正能够降下公平和公正来,而张居正的恩泽没有照到徐渭,所以徐渭对张居正心生怨恨。 就像张居正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第一次谈到了缙绅对大明的消极作用那样,善待小民,给予小民的公平和公正。 为什么张居正那么吝啬,不肯给胡宗宪一些公平和公正呢?那时候胡宗宪连官身、功名都被褫夺了,政治性死亡的无害人物。 这是典型的大明人的思维模式,诚恳的期盼着有一个力挽狂澜的明主,让苦难的生活,能够喘上一口气,哪怕是那么一口。 而这种思维方式,真的能够得到回应。 仅仅大明就先有于谦救了大明的社稷,又有张居正不顾一切的想要为大明续命。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这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的忠良,大抵就是高道德劣势带来的最大好处。 徐渭真的不喜欢道德,但大村纯忠说的有道理。 “那么家督打算如何?”徐渭笑着问道。 大村纯忠再拜,大声的说道:“我会改信,我会把长崎和茂木这两个地方,献给贵使,如果做不到,这些天兵天将,要我的命易如反掌,我只有一个卑微的请求,杀掉那些为恶的恶魔吧!” “很意外,你居然会用成语。”徐渭的关注点很怪,这个大村纯忠居然会成语,徐渭好奇的问道:“你知道这个成语的意思,你知道他的出处吗?” 大村纯忠完全跟不上徐渭的思路,他在献土以求苟安,徐渭为何盯着他会用成语这件事,他呆滞的说道:“我不知道。” 徐渭解释道:“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曰:以齐王,由反手也。同篇又曰: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最少在汉代时,易如反掌这个成语就被总结了出来。” “你既然如此诚心,那么就答应你了。” “谢过天使!”大村纯忠连续磕了好几个头,他跪在地上,尽量让自己俯首帖耳,却用力的抬头,用一种古怪的姿势问道:“天使,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能在馆驿待几天吗?我怕我出去会死。” “原来你知道你在与虎谋皮?你求于我,就不怕与虎谋皮吗?”徐渭一愣,看着大村纯忠带着玩味的表情问道。 大村纯忠并不蠢,他只是怂,他很精明,他知道泰西人的可怕。 泰西人是大老虎,大明就不吃人吗? “大明要的再多,也没有泰西人的胃口大。”大村纯忠是真的这么想的。 他想破了脑袋,大明顶多就是要吞并整个倭国,让倭国变成大明的一个省道,这对倭国是恶事吗?这对倭国是大好事! 能做大明的狗是一种荣幸,总比跑来跑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野狗要强得多。 “那你就在馆驿住下吧,顶多两三日就有了结果。”徐渭摆了摆手,让大村纯忠退下来了。 而孙克毅终于看明白了徐渭的图谋,坏事是泰西人做的,美誉由大明人拿到,这就是既要又要,既要长崎这个港口、这个跳板,也要在此地的民心和统治基础。 徐渭和教会巡察使的沟通,不过是为了激化矛盾而已。 “先生,从一开始就知道教会要放火吗?”孙克毅有些拿不准的问道。 “不,我不知道,我没料想到他们那么坏。”徐渭摆了摆手说道:“跟他们一比,我就像是圣人一样啊,这些泰西人真是该死,逼着我做惩奸除恶的善人!” “我明明是来做恶人的!简直是太可恶了。” “持中啊,你要记住,任何的谋划,都是根据形势变化而决定,这是因势而定。” 孙克毅的字是持中,徐渭才这样叫他,他答应神父可以提供武力保护是真的,他答应大村纯忠要为长崎大火中丧生的人报仇也是真的。 只不过是形势发生了变化,决定发生了改变而已。 “学生明白了。”孙克毅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麻副爷,接下来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跟大村纯忠沟通好,把教会那五十九名传教士统统抓起来便是,不要杀了,抓起来,一点点的抖搂他们的罪行。”徐渭并不打算直接把人杀了,而是把人抓起来,将他们的罪行一点点的展现出来。 “嗯。”麻锦点头,带着一众钢浑甲军兵准备去清理教区。 抓捕传教士,可是大村氏家督大村纯忠的请求。 历史上,大村纯忠献土以求苟安,派出天正使团访问欧洲之前,的确有一场大火,当然所有的文献里记载,都是说意外,到底是不是意外,小吾觉得不是意外,这些传教士飘摇过海,就是到长崎,传播爱与和平的吗?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一章 张居正丁忧归政,王崇古忧惧逃亡 中原王朝的历史上,有过灭佛的运动,对于如何消除宗教的影响,有着一套成熟的流程化操作和经验,或者这种经验,这套经验,可以总结为世俗化。 一个将凡人灵魂从神灵处赎回,让灵魂只属于自己的世俗化,大明这套经验最重要的依据就是实用思维,类似于李成梁在辽东求雪,肯下雪,你是龙王爷,不肯下雪,你就是个泥塑的神像,看李总兵炸不炸你就完事了。 而灵魂赎回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捣毁长崎教会和那座屹立不倒的教堂。 而罗马教廷的巡察使,那名神父也在通缉的名单之上。 而徐渭将这一切都写成了书信,让随行的海防巡检,驾驶着飞翼帆船,送往京师。 所有的海防巡检本身就是一名舟师,能够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找到回家的路,这些浪里白条,已经不是第一次跑这条航线了。 墩台远侯夜不收,海防巡检海上飞。 徐渭就是抱怨张居正罢了,他其实知道,以之前大明朝的状态,大明根本不可能完成灭倭的举动. 远洋作战需要的前提条件有很多,就以船为例,现在大明使用的海船主要以飞翼帆船、战座船、三桅的夹板舰和五桅的过洋船,除了战座船是原来大明就可以建造的之外,其他的都是当今陛下花费了无数的白银堆积出来的东西。 张居正就是看穿了倭国的狼子野心,就是预估到了倭国内部矛盾逐渐平稳之后,会举国攻明,又能如何呢? 朝堂中的争斗、君臣之间的离心离德、从悬崖滚落的国势,已经让这位不世人杰,焦头烂额了。 张居正在徐渭或者说在希冀大明再兴的臣民眼里,就像是那些个愚昧百姓心目中的无所不能的神,总是寄希望于张居正能够做的更多一些。 孙克毅拿出了自己的老本行来,他弄了一条画舫,准备遴选一些个倭国的娼妓,让倭国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各家家督、各令制国大名、以及幕府那帮将军,见识下顶级奢侈和享受。 孙克毅在团结肉食者,因为这些肉食者决定了倭国大多数人的命运。 飞翼帆船的航线很有趣,会先到济州岛。 济州岛到大明的针路图,在之前济州人进贡,济州人漂洋过海连话都不会说来到了大明,朝见了大明皇帝,进贡了方物之后,皇帝十分大方的派遣船只,将这些济州人送回了济州岛。 自那之后,济州岛上就多了一个海防巡检司,这个巡检司大明已经照会了朝鲜,目的是用于防倭。 从济州岛出发后到达朝鲜的仁川港,从仁川港补给后,再次出发前往旅顺等地。 仁川港距离朝鲜的都城汉城很近,而朝鲜王对于仁川水马驿的落成是非常赞同的,过往朝鲜国王向大明皇帝问安,走陆路的话,要走数月之久,而走海路,只要一天就可以了。 针路图的针,指的是罗盘上的那根针,到了哪个地标性的地区后,向某个方向转向,针路图就海路图,谁拥有了海路图,谁就拥有了这条海路。 三日后,朱翊钧收到了徐渭的书信。 大明南衙到北衙的水马驿需要十五天,而八百里加急的急报也需要十天左右,而现在,从长崎发往大明、从大明发往长崎的海驿路,只需要短短的两天就能到天津卫,从天津卫到北衙,只需要一天时间。 在信息的距离上,现在长崎距离政治中心的距离,仅仅只有三天的时间。 “徐渭这个措大!”朱翊钧看完了书信,骂骂咧咧,说徐渭是个措大,因为麻锦把徐渭给告了,说徐渭不尊重元辅先生,并且把徐渭诋毁元辅先生那些话,一个字不差的发回了京师。 “站着说话不腰疼,压根不知道先生面临什么样的局面,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再往下,先生不是做不到,是不能做罢了。”朱翊钧对着张宏十分明确的说道。 张居正很难,朱翊钧亲眼看到了张居正的难处,一个两百岁的朝廷需要变法,这变法中受到的阻力,绝非想象中的那么轻松,朱翊钧只要不在张居正的雷区蹦迪,就能为所欲为的根本原因,就是朝中有个张居正。 朱翊钧这可不是胡说。 嘉靖皇帝的投降,就是典型的例子. 二龙不相见,是嘉靖朝默认的规矩,因为之前二龙相见的两任太子,哀冲太子、庄敬太子,尤其是庄敬太子的死,让嘉靖皇帝不得不接受二龙不相见,父子不能见面的诡异设定。 如果二龙继续见面的结果,大抵是裕王都可能因为这种谶纬给咒死,画小人扎针是咒不死人的,但是下毒可以。 二龙不相见,争夺的大约是第一继承人的培养权。 张居正作为太傅,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全力,来保证万历皇帝健康长大,来保证大明皇权不会进一步的丧失了。 历史上的张居正更难,因为小皇帝不喜欢张居正,没有皇权支持的张居正可谓是举步维艰。 朱翊钧不是历史上那个万历皇帝,他感谢张居正在主少国疑的这段时间,做的一切,历代执掌大权的臣子和皇帝,走到善终的仅仅诸葛亮和刘禅而已。 至于徐渭到底要跟倭人合作,还是要跟泰西教会合作,朱翊钧也不在乎,徐渭、孙克毅、麻锦前往长崎,只是前往寻找一个落脚点,无论和谁合作,只要能够落地生根,那大明后续的搜集情报的工作,才能照例展开。 朱翊钧提笔回信,在书信里,朱翊钧十分不满徐渭对张居正的态度,那是帝师。 同时也给了他们最大的事权,在长崎便宜行事便是,至于徐渭会不会自立为王,再搞个僭号宋、僭越徽王之类的事儿,朱翊钧也不在乎。 只要白银能够更加流畅的流入大明,他们在倭国搞出什么幺蛾子事,都是为大明立功。 给予充分的事权,就是希望他们能发挥出商人和读书人的本色来,可劲儿的折腾。 “陛下,先生的父亲病重了。”张宏面色凝重的说道。 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一个落魄书生,和徐渭一样,屡试不中,如果不是张居正,张文明这种落榜学子,大明比比皆是,张文明既没有什么才气、也没有什么名望,更无浮财,即便是某天死去,也不过是在黄土地上,多一个坟包而已。 正因为张文明的儿子是张居正,所以张文明的病重,才显得格外的举世瞩目。 因为张文明去世,大明首辅、太傅帝师张居正按照大明的规矩,就要丁忧致仕了,帝国的掌舵人更易,牵动的是整个帝国。 朱翊钧已经用尽了一切的手段,为夺情做了准备,但是张居正本人的意愿却希望可以丁忧。 张文明病重之后,帝国元辅悲痛不已,请了长期的病假,守在父亲的身边,伺候左右,但是这份孝心依旧留不住张文明流逝的生命力。 “解刳院那边没有什么办法吗?”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这代表着他内心略微有些犹豫,甚至是烦躁。 张宏面色为难的说道:“张老先生岁数实在是太大了,七十有三了,解刳院是大医官,张老先生是命数已尽,五脏俱衰,药石难医了。” “朕知道了。”朱翊钧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情况。 此时京师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全楚会馆,等待着那个行将朽木的老人,离开人世,那么一场波及整个大明朝的政局变动,围绕着元辅之位的倾轧,就会如火如荼的展开。 万历五年五月十三日,张文明撒手人寰,在全楚会馆逝世。 已经消失了十多天的张居正,上奏请求致仕,送父亲魂归故里,落叶归根,丁忧守孝,这篇奏疏显然是极其悲痛之下写成的,字里行间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伤,而且十分简短。 臣一闻讣音,五内崩裂,臣不忠不孝,祸延臣父,哀毁昏迷,不能措词,惟有痛哭泣血而已,乞父归丧,丁忧以尽孝,臣不胜激切哀感之至。 一封简短的致仕奏疏,里面是决绝和断然。 小皇帝已经长大了,羽翼算不上丰满,但是小皇帝自身是个弘毅之人,已经足够的强大了,而且还有戚继光在侧,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小皇帝敬爱师长,专门以召见耆老为名,将张文明夫妇留在京师久住,已经对张居正极好了。 张居正打算归政了。 即便是没有大婚,归政的时间也到了。 朱翊钧亲笔写了一份圣旨,令司礼监禀笔太监李佑恭,送往张居正的全楚会馆。 李佑恭是内书房卷出来的宦官,他带着圣旨来到了全楚会馆,全楚会馆一片缟素,这里已经设了灵堂,而全楚会馆府中,也有了几架马车,游七正带着人收拾着府中之物,张居正致仕的奏疏,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打算离开了。 全楚会馆是在京楚人筹资所建,张居正这是打算把全楚会馆这个私宅,还给楚党了,就像杨博走的时候,把全晋会馆交给了葛守礼一样。 人一旦失去了权势,连鬼都不会上门。 张居正在朝中数十年,见多了朝廷的倾轧,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就跟高拱一样,这辈子便不可能再回来了,继任的元辅,无论如何都不会忍受张居正的复出再起,甚至各种事情都会发生。 但是张居正仍然打算离开,因为悲痛交加之下,他已经不能正常履行自己的职责了,元辅是廷议的主持者,他已经缺席了十多天,不能正常主持廷议的他,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文华殿了。 “圣旨到,太傅接旨。”李佑恭吊着嗓子大声的说道,等到张居正被游七搀扶着走出了全楚会馆跪迎接旨的时候,李佑恭才大声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今览辅臣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而去,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自理!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 “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钦此。” 朱翊钧亲笔手书的圣旨,核心内容就两个字,夺情,国朝在先生手里逐渐太平起来,这就是臣子最大的忠诚,先生的父亲英灵在上,知道先生为国朝做出的贡献必然欢欣鼓舞,应该以国事为先,以朕为念,抑制哀情,早日任事。 这封圣旨,虽然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夺情,但是已经把态度表明。 “臣谨叩头祗领讫。”张居正其实预料到了小皇帝要夺情,一时间也只能暂时把圣旨接下来。 “太后懿旨到,太傅接旨。”另外一个慈庆宫管事太监张仲举打开懿旨说道:“惊闻太傅之父弃世而去,悲痛难忍,太傅悲情可想而知,万望太傅节哀,早日整理,国势稍振仍有隐忧,新政方兴亦有诡危,皇帝尚且幼冲,切责太傅为天下计。” “特赐: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样碎香二十斤,蜡烛一百对,麻布五十匹,以资丧葬所用。” 懿旨是李太后和陈太后一起发的,内容是明明白白的夺情,而且用国势、新政、天下来进行了道德绑架,用词是切责,出自论语,意思为严厉责备,急切求索。 虽然廷议没有停摆,但是朝中的局势立刻变得恢诡谲怪起来,李太后和陈太后,不管张居正如何悲伤,要求他立刻回到朝堂,继续主持大局。 宫里夺情起复,不准张居正丁忧守孝的意志,更加坚决。 “臣谨叩头祗领讫。”张居正再叩首,眉头紧皱起来,按照他的估计,朝中的局势不应该到如此地步才是。 父亲病了,他做了很多的安排,这才十余日,能出什么乱子? “先生,陛下有口谕。”司礼监禀笔太监李佑恭让左右避让,和张居正小声耳语了起来。 陛下的口谕才是关键,但是冯保作为宫里的老祖宗,在全楚会馆门前,大庭广众之下,跟张居正耳语,有联袂架空皇帝、恋权的嫌疑,所以朱翊钧才让李佑恭前来。 而李佑恭将口谕清楚明确的传递给了张居正。 “先生,朝中出了不少的乱子,朕幼冲德凉,若是先生再不还朝,恐有天变,新政危矣。”李佑恭把皇帝的口谕和说这话的原因,说的很清楚。 真就出了乱子,张居正的张党已经开始被弹劾了。 梁梦龙、刘应节、殷正茂、凌云翼、潘季驯、李乐、王希元、张楚城等等,都在弹劾的名录之上,而且声势越来越大,甚至连谭纶、王国光、万士和都在名单之上。 古怪的是,王崇古这次却幸免于难,没人弹劾王崇古,反而有一种以王崇古为核心重新组建内阁的风力舆论在酝酿。 太监们走后,张居正面色凝重的对儿子张嗣文说道:“我入宫一趟。” 张居正匆匆进宫面圣,朱翊钧在宝岐司召见了张居正。 “这里是私宅,先生悲痛难忍,多日劳累,坐下说话,坐下说话,张宏,看杯茶。”朱翊钧示意张居正坐下说话,张居正肉眼可见的老了几分,这是劳累所致,解刳院的大医官已经看过了,是过度悲伤导致。 张居正一直在病榻之前,自然是心力交瘁,等到张居正的注意力转移,调理数日,不会有什么隐忧。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打量了一下这个宝岐司广寒殿,这还是他第一次来,他发现这里和全楚会馆的格局完全一样,显然朱翊钧很喜欢这种风格,广寒殿塌了重建,完全是按照全楚会馆建成的。 朱翊钧这么做,除了喜欢这种风格之外,还是因为安全,高墙深宅。 “先生,自古七十古来稀,先生之父已经七十有三了,是喜丧,先生节哀。”朱翊钧宽慰着张居正。 张居正有些惊异的说道:“陛下口谕,朝中出了乱子,是什么乱子?” “王崇古。”朱翊钧言简意赅的说道:“先生也有预料,先生请假之后,对新政、对新政任事之臣的攻讦如影随形,这种弹劾本无大事,但这两年一直被弹劾的王崇古,却没有人再弹劾。” “朕担忧,到底是不是王崇古在别有用心的主持此事。” “大司寇那本安置流氓疏上奏之后,他安能有退路可言?”张居正则不认为是王崇古在里面干坏事,因为那本五万言的安置流氓疏,就是王崇古的投名状,投名状都纳了,他没有再横跳回去的可能了。 朱翊钧眉头紧锁的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朕这不是担心吗?人心隔肚皮,毕竟朕杀了他的外甥,他若是对先生和朕怀恨在心,那也不意外。” 张居正刚要说话,门外一个小黄门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跑的太急了,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在了地上,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小黄门才惊恐万分的说道:“今日廷议之后,大司寇如常前往了永定毛呢厂,在永定毛呢厂留下一本致仕奏疏,就挂印而去了!” “嗯?”朱翊钧呆滞的看着小黄门,王崇古这个反应,实在是让朱翊钧始料未及。 “监察御史王谦呢?”张居正立刻问道。 “一道跑了!”小黄门呈送了致仕奏疏。 父子俩是一道去的永定毛呢厂,奏疏是早就写好的,张居正父亲一离世,两个人立刻就带着一些家当离开,往老家蒲城方向而去,而且是快马配驿。 朱翊钧看向了缇帅赵梦祐说道:“劳烦缇帅,把二人给抓回来,朕还没批复奏疏,他们就跑,是何道理?朕的皇宫、朕的佛塔、朕的讲武学堂、西山煤局、永定、永升毛呢厂谁来督办?” “他怎么能跑呢?!” 朱翊钧其实知道王崇古跑的动机,为了活命。 朝中的复古派显然是打算把他这个王崇古竖起来当崇古、反对新政的大旗。 王崇古,不崇古叫什么王崇古? 而且王崇古入阁之事,已经提举了好多次,王崇古最大的问题是他真的能扛起这杆大旗,但是他不想抗,思前想后,基于求生欲,王崇古做了个离谱的决定,带着儿子,跑回老家去。 王崇古就一个儿子,跑的时候,那两辆马车,轻装简从,说走就走。 王崇古要跑,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个局面,张居正是否致仕,他王崇古真的做那个反对帝师的人,就是死路一条,皇帝怕是要杀他九族了,但是不跑,复古派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把他架上火堆。 王崇古敢跑,是他摸准了小皇帝的脉,小皇帝这个人的确薄凉寡恩,暴戾无常,杀心很重,但是对于有功于国朝之人,皇帝总是能够网开一面,比如之前,张翰没有获得皇帝御赐的鹤氅,王崇古就捞到了一件。 所以,王崇古知道,只要自己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跑回了老家蒲城,那陛下也不会追魂夺魄。 王崇古也读矛盾说,陛下那个暴戾的面孔之下,是宅心仁厚,只要做个人,在陛下这里就是个人。 朱翊钧可以理解王崇古的这个决定,但是不代表他赞同、认可这种行为,留下一封致仕奏疏,挂印而去,想都不要想。 赵梦祐领命而去,王崇古就是跑的再快,也快不过缇骑,赵梦祐有这个信心,要是连这都做不到,还做什么朝廷的鹰犬。 “看来不是大司寇。”朱翊钧反倒是颇为欣慰的说道,王崇古这个逃跑的举动,就注定了他被抓回来,也是个戴罪之身,戴罪之身怎么入阁?不能入阁,便不能扛旗。 王崇古是真的聪明人,在强烈的求生欲下,这种破局的事,都能想出来。 “陛下,肉食者之间存在着普遍的默契,他们不需要联袂奔走,就是同气连枝,所以这次的攻讦新政,不见得有什么主持之人,只是察觉到了风向,才一起上奏。”张居正见不是王崇古,也是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多少有些欣慰。 他仍然在教小皇帝,肉食者之间的默契,不需要通过联袂奔走就能实现,这是普遍的默契性,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儿,这也是皇帝日后亲政后面临的最大困难,新政,需要先喂饱这些人,才能将德被万民,穷民苦力才能沐浴皇恩浩荡。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先生讲过,就像是水流要通过沟渠流到田亩之中,不能直接从源头凭空流到田间地头,先生也看到了,朕这个年纪,人情不通,志向未立,先生怎么可以忍心弃朕而去,弃门下而去,弃天下百姓而去呢?” “陛下的法子也挺好的。”张居正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话。 他清楚的知道,他离开之后,皇帝会大开杀戒,但是他也无能为力,送父亲落叶归根,是作为人子的基本义务,大明还有陛下主持局面。 哪怕是王崇古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陛下也会毫不留情的把王崇古肃清掉,陛下从来都是个果决的人。 “陛下,臣之前就说过,这朝廷其实不怕错误的决定,就怕反复,哪怕是错了,一错到底,贯彻到底,也未尝就一定错,但是反反复复,最是忌讳,人心会在反复之间离散,再想聚在一起,难如登天。”张居正之前就跟小皇帝交代过这个坚持到底的逻辑。 朝廷不怕错,怕的是根本路线上发生转变,只要路线是对的,有些小错误,并不会引起巨大的恶劣后果。 “先生是不打算回来了吗?”朱翊钧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张居正,语气虽然平静,但有些不满的问道。 “回不来了。”张居正知道这次致仕后,便再无起复的可能,脸上的笑容带着许多的欣慰,他笑着说道:“陛下,臣终归是要走的,陛下终归是要亲政的,早晚而已。” “哼!”朱翊钧一拍桌子,不再多说,直接就走了,这是小皇帝第一次这么没有礼貌的直接离开。 张居正看着陛下愤怒离场,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的笑意,陛下已经慢慢长大了,他这个元辅在某些时候,已经成为了阻碍,就这样退了也好,自古权臣有几个能全身而归的?借着丁忧致仕,远离朝堂,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国势、新政、天下,陛下都能很好的处置,皇帝的叛逆期也快要到了,若是自己再待下去必然是人厌狗嫌,不如就这样离开的好。 他已经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在主少国疑的时候,撑住了朝堂,他教育好了皇帝,皇帝已经具备了明君的气象,同样他也主持了新政,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都开了一个好头。 陛下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大明再次屹立于世界之巅,只是时间问题,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没有任何未了心愿的他,真的打算离开了。 他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俯首帖耳的说道:“臣,告退。” 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 张先生的软肋 朱翊钧站在一个书屏之前,这个屏风是张居正留下的礼物,类似于职官书屏,但是张居正并没有完成这面书屏。 因为皇叔朱载堉主持的四海绘测正在快速进行,国子监度数堂、旁通堂、明理堂的学子们都快把算盘珠子打冒烟了,所以这地图变得越来越精准,朱翊钧面前的这块书屏上,和职官书屏一样,拥有一张巨大的天下堪舆图。 在堪舆图上,标注的是旱灾。 张居正主持修大明会典,将嘉靖二十九年以来的旱灾和影响范围,分成每一年,都标注在了堪舆图之上,颜色的深浅,代表了旱灾的严重程度,而另外一片书屏上,则是标注着嘉靖二十九年以来的所有民乱。 如果将两类图重合在一起,就会发现,这两幅图旱灾影响范围和民乱的影响范围几乎是一模一样。 张居正在请假之前,借着这份堪舆图,将民乱重新定义为了打食。 之所以说这幅图还没有完成,是因为张居正还没有完全重新定义,他打算把历来的蝗灾、旱灾、地震等等,都画成这样的图,来解释民乱发生的基本逻辑。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民乱和天灾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关系,没人具体研究过,但是张居正凭借着自己强悍的信息搜集能力和当国时的强横权力,完成这个综述。 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 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 在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解读中,张居正将民定义为了百姓,而不是缙绅。 朱翊钧的腰上挂着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在文华殿职官书屏底册的钥匙,是考成法的草榜糊名,底册点名那个底册的钥匙,代表着天下百官的任免权力。 张居正入阁是兼任吏部尚书,而具体的部堂是万士和,张居正的考成法,并没有把百官的升转和任命,从吏部剥离,归于内阁,而是归于了文华殿,归于了皇帝本人。 而朱翊钧的手边有一本户部的六册一账,主要内容是各地清丈的数据,主要集中在京畿、河南、南直隶十四府、浙江、福建和江西,清丈还田垦荒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而且很快就要触及山东,而复古派为代表的缙绅们最大的不满就是因为朝廷在清丈。 土地,到底是谁的?是皇帝的?是朝廷的?是缙绅的?还是天下老百姓的? 清丈还田后的土地,禁止流转买卖,所有的田契,都不允许任何的买卖行为,就是当下大明朝的田制。 按照张居正的规划,这些清丈、垦荒授予百姓的田亩不得买卖,只是权宜之计,因为田亩的流转,一定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如何增加土地的收入,让百姓留在田亩上,才是大明朝应该做的事儿。 农户并不应该应该贫穷,这种不贫穷是建立在朝廷的税赋不那么严苛,地方没有摊派、巧立名目那么多的苛捐杂税的基础上,作为拥有生产资料的农户,却变得越来越贫穷,是不符合基本规律的,所以,如何增加农户的收入,也在张居正的规划之中。 而在九月份,大明京营将会从京师再次出发前往大宁卫,将土蛮汗赶出辽东,是大明的长策规划,是复套的基础,强兵振武,是张居正富国强兵中的重要一环,而戚继光、李成梁、张元勋等人,也用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来回报张居正稍给武将事权的恩德。 大明正在欣欣向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着自己的生机,这就是万历初年的大明朝。 朱翊钧认为,眼下的朝廷离开了张居正,这一切的一切很有可能戛然而止,他这个嘴上没毛连胡子都没长的小皇帝,如果不能再狐假虎威,真的能够震慑住那些个魑魅魍魉? 就一个清丈还田,地方那些个胆大包天的官僚缙绅商贾三位一体的家伙,就会教小皇帝做人。 朝廷但凡是苛责鱼肉权豪缙绅,缙绅权豪就会百倍千倍的把这些苛责用到百姓的身上,这是必然发生的事儿。 “先生事儿都没做完,大业未成,就打算离朝,哼,没门!”朱翊钧气呼呼的甩了甩手,看着张居正留下的这一大堆未尽之事。 “张宏,你去传旨。”朱翊钧这次下了明旨夺情。 张宏拿着圣旨来到了全楚会馆,也没有等张居正出门,而是直接进了内院宣旨。 “陛下手书。” “元辅受朕皇考付托,辅朕幼冲,安定社稷,朕深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着不必具辞,着礼部官近日前往西山择穴安葬。” “先生为朕帝师国之元辅,功在社稷,先生之父恤恩,委宜从厚。着照例与祭葬,仍加祭五坛,各差官前去祭葬,以示优眷。” “钦此。” 这封圣旨,不仅仅是不准张居正致仕,而且是不准落叶归根,不准张文明魂归故里,让张文明葬在西山。 这是朱翊钧早就谋划好的一张牌,从以见耆老名义,把张文明拉到京师来,就是打算好了,官葬西山,断了张居正回乡的理由,官葬西山。 张居正接下了圣旨后,再上奏请致仕离朝,即便是葬在西山,也可以结庐西山为父守孝。 朱翊钧看到这份奏疏后,再次下旨,这次加祭九坛,仍然不准丁忧,这次朱翊钧拿出来的牌是金革无避,眼下大明要在辽东动兵,你张居正作为朝堂庙算之人,这马上就要打仗了,你好意思临阵脱逃? 泗水伯、国姓正茂在吕宋,宁远伯李成梁在辽东恐有尾大不掉之嫌,徐渭、孙克毅在长崎,大明四处动武,你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主持这一切,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了? 金革无避,这是丁忧制度中的情况,有战事,而且这战事还是你谋划的,你却要离开,这让皇帝找谁继续? 张居正再上奏疏,谭纶在朝,金革之事,不会出什么乱子。 朱翊钧收到这封奏疏之后,气的拍桌子,张居正这次的再乞守制疏,说的还挺有道理,谭纶身体在变好,戎政处置向来没什么错漏,只要谭纶还在,李成梁也不敢怎么样,一切会如常。 皇帝再下诏书夺情,这次朱翊钧打出的牌是先帝,核心内容则为:父制当守,君父尤重,以肩负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 先帝可是对你张居正有知遇之恩,张居正从裕王府成为帝国的首辅,全都是先帝的恩荣,父制当然重要,君父的命令就不重要了吗? 张居正反驳的理由,又是有理有据十分的充沛: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顾臣思之,臣今犬马之齿才五十有三,古人五十始服官政,而本朝服制止于二十七个月,计臣制满之日亦五十六岁耳。 张居正的意思是,他才五十三,守孝二十七个月,才五十六,回朝还能继续给皇帝效命。 朱翊钧发现了,张居正真的擅辩,这话说的根本没有什么破绽。 哪怕是朱翊钧和张居正都很清楚,继任者不可能让出元辅的位置还给他张居正,这一走,决计不可能回来,但是张居正作为个读书人,还是很不要脸的说,自己很年轻,还能回来。 朱翊钧拍着手中的奏疏,眉头紧蹙的寻思着自己的牌,他打出去一张感情牌:先生平日所言,朕无一不从,今日此事,却望先生从朕,毋得再有所陈,七七之期犹以为远。 张居正的奏疏再入宫送到了朱翊钧面前,打出的也是一张感情牌: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岁,素婴多病。致臣母意,嘱臣早归。 张居正的父母都在,张文明的去世,让张居正的母亲悲痛至极,张居正的意思是,他的母亲希望他可以回乡去。 朱翊钧见过老太太,老太太虽然老了,但不糊涂,国事和家事哪个重要,老太太绝不会因为是田野之人,而枉顾国朝大事。 “先生有先生的立场。”张宏劝陛下不要太生气,这早晚都要归政,这是个好时机,张居正不想当明摄宗,所以执意离去。 历史上的张居正要当明摄宗,是因为他一走,新政就维持不下去了; 现在他执意要走,就是知道,自己走了,新政还会继续。 在不同的历史背景和环境下,张居正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即便是原来历史线里的张居正,也从来没有威胁过万历皇帝的皇权和位置,这在权臣之中,是极为罕见的。 以致于后世为张居正寻找的罪名是约束皇帝太严、生活作风有问题等等,但凡是张居正有一点问题,就会被扣上一个不忠的罪名,将张居正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这种公私混淆的罪名,是在公罪上实在是挑不出多少毛病的情况下,只能将私情扣在张居正的脑门子上,张居正人都死了,如何分辨? 朱翊钧正在寻思怎么继续挽留的时候,缇帅赵梦祐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走进了宝岐司,已经顺利的将王崇古父子给抓回来,送进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好生照看。 的确是好生照看,因为赵梦祐很清楚,陛下还要用王崇古。 王崇古这次的出逃,只是表明自己的决心,就是不做这个官,他也不愿意站到皇权的对立面上。 张居正的所有新政,都有陛下的鼎力支持,张居正那些新政,哪一项不是靡费极重?就振武一事,陛下整天从内帑拨银子振武,那可是真金白银的鼎力支持。 反对张居正,反对张居正的新政,不是反对皇帝是什么? 所以王崇古就是不做这个官,也不要成为皇帝的敌人,成为张居正的敌人已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儿,成为皇帝的敌人,太过于愚蠢。 王崇古在文华殿里,清楚的知道小皇帝的厉害。 “缇帅,将这份名单上的京堂官员,全数缉拿归案,送于北镇抚司,牢房不够的话,就送到刑部大牢。”朱翊钧从袖子里抖出了一封名单来。 这份名单上,是一串冗长的人名。 赵梦祐拿到名单的时候,手都在抖,就这份名单,就有数十人之多,从六部的侍郎、郎中,到都察院的佥都御史、监察御史,到六科的都给事中、给事中,全都包含,而且还要逮捕家眷。 北镇抚司的大牢的确不够用,得刑部大牢一起关押。 陛下这是打算好了,下重手整肃朝堂了,名单上这些人,是最近在攻讦张党的科道言官。 最上面划去了王崇古的名字,显而易见,最开始的时候,皇帝甚至把王崇古列为了目标,虽然现在王崇古已经在天牢里了,都是逮捕,但是逮捕的罪名不同,结果会完全不同。 王崇古真的太擅长自保了。 在朝中掀起了对新政的反对声浪时,朱翊钧第一时间怀疑是王崇古,这就是朱翊钧,他对外臣信任很少很少,哪怕是对王崇古恩荣有加,那也不代表朱翊钧信任他。 “臣遵旨!”赵梦祐接过了名单,立刻准确前往拿人,他怕人手不够,将连陛下的陪练,那些个勋卫都征调到了一起,一起去拿人。 朝堂必然大地震。 朱翊钧不跟张居正磨牙了,张居正这伶牙俐齿的劲儿,朱翊钧又辩不过他,他换了个打法,他不再劝,让京堂百官去劝。 也让朝臣们多少清楚点,张居正在朝中的调和作用,不是张居正居中调和,朱翊钧这个下手不知道轻重的小孩子,怕是早就把整个大明霍霍的不成样子了。 朱翊钧又让司礼监禀笔太监李佑恭觐见,将一份手书的圣旨递给了李佑恭,令其前往南衙,传旨骆思恭的父亲稽税千户骆秉良。 自圣旨到时,骆秉良升转为稽税指挥使,掌南京镇抚司,仿巡检司旧例,允招稽税干吏若干,稽税干吏不问出身,不问来路,催证税票完税后,可得税金的两成半为抽成恩赏。 稽税房自圣旨到时,改制为稽税院,暂不设掌院事。 朱翊钧食言了,按照当初朱翊钧跟张居正的约定,稽税院的掌院事,是由文官充任,这样一来,就是稽税指挥使、督税太监、掌院事,三方节制的局面,而现在皇帝下旨对稽税院进行改制,唯独不设掌院事,摆明了稽税之事和外廷不再有瓜葛。 让天下缙绅去劝,朱翊钧不再劝张居正了。 朱翊钧倒是要看看,大明的肉食者会做出何等的反应。 稽税房、解刳院朝臣们、缙绅们默认了是张居正筹建,但是现在这两条政令一出,大抵可以看出真正的目的了。 万士和闻讯之后,直接在礼部衙门跳了起来,冲出了礼部衙门,挨个拜访了朝中的明公,在傍晚的时候,响应皇帝的圣旨,万士和攒了个局,把几位明公叫到一起,一起来劝张居正留下。 万士和很清楚,张居正在,百官还能喘口气,张居正不在,群臣怕是只能去九泉之下喘气了。 万士和请的人浙党党魁谭纶、晋党党魁葛守礼,清流魁首海瑞,次辅吕调阳。 其实万士和怀疑过,是不是次辅吕调阳在背后主持倒张风力舆论,所以试探的邀请吕调阳劝说张居正留下,试试吕调阳的意思。 万士和并没有邀请到吕调阳,因为吕调阳人已经到了全楚会馆。 吕调阳在文华殿,比万士和收到消息快得多,而且吕调阳是铁杆张党,所以当皇帝要拿攻讦张党众人的言官时,吕调阳立刻赶到了全楚会馆,劝张居正留下。 “元辅,你看你还在京师呢,太傅之职还没卸任,陛下就已经开始拿人了,先生还是在朝中的好,他们攻讦的都是先生的门下,陛下要坚持新政,必然要对他们下死手,先生一走,这满朝文武,谁敢为这些言官仗义执言呢?”吕调阳对张居正执意离去十分的不解。 如果是做戏,陛下都下了那么多道诏书,这戏已经做足了,差不多可以收场了。 攻讦张居正门下还是第一步,其实这些复古派们真正想要攻讦的还是张居正和他的新政,陛下要么从善如流随了复古派的意思,清算张党,要么只能用这种血腥和残暴的手段去强迫朝中臣子不要再议论。 这几日复古派们还没反应过来,若是攻讦张居正夺情之事,违背父子大伦之类的话,皇帝怕是要再启用夷三族了,皇帝下得去手,张四维等二十四位进士以及七百多名同党家眷被满门族诛,就在不远之前。 万士和、谭纶、葛守礼、海瑞、吕调阳来全楚会馆除了吊唁,就是劝张居正不要离任。 张居正则是摇头说道:“我意已绝,不必再言。” “朝中风力舆论无需担忧,之前杨廷和丁忧归乡,彼时之大明和今日之大明已有大不同。”万士和给出了承诺,谁敢喋喋不休,就让他永远闭嘴,这是皇帝的意志,而且已经在做了。 风力舆论这块,万士和有信心摆平,事实上,当下攻讦,还没有人攻击到张居正的头上,大多数都在攻讦张居正的门下,试试皇帝的态度,这试试就逝世,皇帝直接下令缇骑和内番拿人去了,这几日,连那些个茶馆都感受到了气氛紧张,闭门谢客。 一场恐怖的风暴正在酝酿,皇帝抓人的态度表达的非常明显,敢反对新政就去死,要用残忍且最根本的方式,不顾矛盾的猛烈激化的恶果,来进行铁血压制了。 皇帝从来没掩饰过,他是个残暴的人。 张居正却对万士和正色的说道:“陛下终归是要长大成人,我张居正一生,何惧他人指斥?不过继续留任,对不起自己罢了,不忠,陛下已壮,再留任那就是束缚陛下手脚,是不忠;不守父子大伦,父亲落叶不能归根,枉为人子,为不孝。” “该走了。” 葛守礼一拍桌子,十分愤怒的说道:“张居正!你你你,不能活的太独了,你就这么一走了之,成全自己忠孝,却枉顾门下、朝堂、百官、天下黎民,执意离去,究竟为何故?太自私了!” “先生真的走,天牢那些人,全都要被斩首示众了!” 谭纶也是十分确信的说道:“元辅啊,平素我最是激进,但是我也知道有些事过犹不及,还是留下的好留下的好,留下一切还在正轨上,不留下,怕是要跑偏了。” “一片基业,忍付东流?” “陛下会做的更好。”张居正将茶盏带着底座拿起,这意思是就是端茶送客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唉!”万士和一甩袖子,和其他明公一道离开。 万士和站在全楚会馆门前,有些迷茫,他想了想向着北镇抚司而去,他打算去天牢里见见王崇古。 眼下还能劝张居正留下的明公,就剩下王崇古了。 王崇古在天牢的雅间住着,说其是牢房,其实就是锁上门的院子,家具一应俱全,说是羁押,不过是软禁,陛下还没下旨褫夺王崇古从一品太子少保的职位,这就是天牢里的大爷。 王崇古哼着小曲在赏月,王谦坐在另一边,给父亲烧着水壶,赏月喝茶,倒是清闲的很。 “儿啊,你这一招出逃计,妙啊!既洗脱了嫌疑,又弄了个戴罪之身,这便不能入阁,就是这缇骑跑的太快,咱们抄小路还是被抓到了。”王崇古对王谦制定的出逃计划非常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逃到老家。 王谦也十分无奈的说道:“朝廷这帮鹰犬的狗鼻子也太灵了些,咱们走的可是紫荆关倒头沟那条小路,还是被抓了,唉。” 这次若是出逃成功,父子二人将会失去全部的权势,但也不用整日在朝堂上提心吊胆的活下去。 “咱们在人家地头上,说话小声点,隔墙有耳!”王崇古面色严肃的训诫着王谦。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在人家缇骑的地头上,说人家是鹰犬、狗鼻子,这缇帅听见了,还不得给你过一遍五毒之刑,尝尝这缇骑的手段?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都不懂! “王御史所言无错,我缇骑自太祖高皇帝创建以来,就是陛下的鹰犬,就是陛下的走狗,若是陛下不肯用我们这些走狗,我们还有什么用呢?”一个洪亮的声音推门而入,缇帅赵梦祐带着万士和来了。 陛下早就料到了万士和要找王崇古,甚至给了王崇古出天牢去全楚会馆的权限。 赵梦祐作为缇帅清楚的知道镇抚司这个衙门,其实自从陆炳死后,就再也不复过去的荣光了,嘉靖皇帝奶哥哥陆炳的死,就是大明锦衣卫的落山,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缇骑再也没被重视过。 直到陛下被刺王杀驾,大明皇帝再次舞刀弄枪,还弄了十个陪练勋卫在身边,缇骑才有了喘息之机。 所以旁人说缇骑是陛下的鹰犬走狗,在缇骑们听到也不会认为是羞辱,因为对于缇骑而言,最可怕的就是连鹰犬和走狗都做不得,见到谁都跪,谁说话递纸条,都得听着,受着,甚至跑去给宫里太监当干儿子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现在只跪陛下,听差陛下即可。 要重用缇骑,皇帝就得辛苦点,因为北镇抚司六百缇骑是从锦衣卫中遴选,而锦衣卫从京营锐卒遴选,保证了京营的忠诚,才能保证缇骑完全听命于皇帝。 陛下为了京畿军事力量的忠诚,可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明明没什么武道天分,硬生生把自己的习武进度,追平了天生将种的地步。 这就是张居正放心离朝的根本原因,陛下是个弘毅之人。 万士和看着王崇古坐在树下赏月,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甩着袖子坐到一旁,气呼呼的说道:“大司寇还有心喝茶,朝廷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搁这儿附庸风雅?蚊子没咬死你吗?” “有驱蚊香。”王谦笑着解释道。 “你这儿子说话这么毒,他这么说话,你没打死他吗?”万士和听闻气急,看着王崇古,不敢置信的说道。 王崇古两手一摊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二位都是耳目聪慧之人,这七天,陛下夺情,元辅固辞的戏份,想来是知之甚详,支个招,这元辅真的走了,通惠河畔又要多数百人的孤魂野鬼了。”万士和说起了正事。 张居正一走,关在天牢里那几十位怕是要人头落地。 这是路线的选择,和暴虐无关,就是要用这些人头祭旗,表达自己坚持新政的决心,唯有如此凶残的手段,才能彻底断了那些蠢货的念想。 但是这样一来,矛盾会立刻升级到不可调和,结果是血流成河?是尸山血海。 “大宗伯啊,元辅先生最在乎什么?”王崇古笑眯眯的问道。 万士和一愣,疑惑的问道:“在乎什么?” “看似是国朝,看似是天下,其实是陛下啊。”王崇古靠在特制的太师椅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说道:“张居正这个人把所有都寄托在了陛下的身上。” “那个刺王杀驾的王景龙还在解刳院,大宗伯去解刳院提领这个人犯,到全楚会馆去,提醒一下张先生,没了他的陛下,会面临怎么样的风风雨雨。” “张先生,自然就留下了。” 王景龙还没死,是因为实验素材就那么些,所以死去活来这么多次,还在解刳院里好好的活着,当然也就是活着罢了,其实早就被死去活来给折磨疯了,解刳院,就是地狱在人间。 万士和只要把王景龙带到张居正面前,张居正就会断绝成全自己忠孝的念想。 王崇古清楚的知道张居正的软肋,就是陛下,甚至不需要制造什么危机。 有读者问:小皇帝为何要杀人啊?因为不杀人无法表明自己坚持新政的决心,会给复古派留下奢望的空间,所以只要张居正走,立刻就是人头落地。路线问题是没有缓和的原地的。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三章 陛下总是一如既往的有办法 朱翊钧的稽税院,不设立掌院事,并没有超出张居正的预料,言官被抓,也没超过张居正的预料之外。 甚至稽税院在成立之初,不设立掌院事,对张居正而言,对于他的新政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就以大明眼下的官场生态而言,掌稽税院事,最有可能成为稽税院发展的绊脚石。 大明新政的阻力,一言以蔽之,就是数千年以来的封建根基,根深蒂固。 需要用更加激进的手段去进一步的梳理,而张居正本人和他所在位置和立场,决定他不能更进一步,他不是做不到,是不能做,再往下就涉及到了摄政的问题了。 朱翊钧不介意,但是朝臣们都很介意张居正威震主上这件事。 万士和听从王崇古的建议,前往了解刳院提领了王景龙。 王景龙已经不知人事了,就是还活着,但是完全没有了意识,按照陈实功和李时珍的说法,就是某次用药不当,导致了王景龙脑萎缩,而且是重度。 而且陈实功和李时珍已经清楚的知道,血压过高会影响到脑功能,甚至造成各种脑部疾病,比如之前谭纶因为甲不离身奔波了七日,突然出现了面瘫的征兆,就是因为多日劳累的高血压导致。 解刳院是直接打开王景龙的脑袋,观察到的现象。 当然把王景龙抬走到张居正的府邸,告诉小皇帝要面对的危险,还是做得到的。 万士和信心十足的到了全楚会馆,见到了张居正,把王景龙抬到了元辅的面前,其意不言而喻。 小皇帝现在还太小了,自己的班底还没培养完全,甚至连宫里的红盔将军、宫廷戍卫,都不是陛下的心腹,张居正如果不在朝中,如何能行? “还活着呢?”张居正再见到王景龙也是格外的意外,他以为王景龙已经死了。 其实王景龙这样,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元辅啊,留下吧,至少让陛下到了加冠的年龄,二十岁。陛下幼冲,你怎么忍心就这么让陛下这么小的年纪,面对这么多的风浪?再出一次事,恐有大祸。”万士和苦口婆心的说道。 台阶已经铺好了,皇帝下旨,百官请命挽留,张居正只需要点头,连风力舆论都不用顾忌,甚至,只要他留下,张居正立刻会成为百官心中的圣人。 因为张居正留下,那抓到了天牢里的言官和他们的家眷就可以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了。 张居正还在,对张党的攻讦不过是提意见;张居正不在,就是矛盾升级为路线之争。 张居正留下,这些言官就会给张居正歌功颂德,因为朝臣清楚的明白了张居正劝仁恕的意义,史书也会说,皇帝幼冲少不更事,性情多戾爱杀人,太傅勉劝止,天下承平。 一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张居正点头了。 张居正却摇头说道:“陛下,已经有足够的能力面对这些风雨了,你没发现吗?之前的见外使,我只会说陛下英明,近来大朝会、朝会我也只会说陛下英明,最近连在文华殿,我也会说陛下英明。” “陛下啊,完全有足够的能力为大明的百姓,遮风挡雨了。” 张居正仍然不肯,万士和人都傻了,他已经用尽了手段,结果却是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这张居正为何这么的固执! “陛下,睿哲渐成。”张居正示意万士和抬走王景龙便是。 万士和一步三回头,还没走出正厅,又急走了几步,走到了张居正面前,低声急切的说道:“先生!陛下如此倚仗先生,先生如此一走了之,若是陛下心中对先生决绝离去,有了怨怼。” “新政、国势、天下,先生都不在乎吗!” “皇帝心里一旦拧了疙瘩,谁能捋平它!” “先生为成全自己名声,就如此不顾江山社稷之安危吗!” 万士和太清楚了,张居正一走,大明振奋的国事,就会出现很多的不确定性,帝国的太傅元辅的离任,就是会影响到大明的国运。 张居正却满是笑意的说道:“不会,陛下不会因私废公,更不会胡闹,陛下啊,比我还希望大明再起,正因为我知道陛下不会,所以我才能放心离开。” “哼!哼哼!!”万士和一甩袖子,气呼呼的走了。 万士和去了西苑的宝岐司,朝见了陛下,将其中诸事详细说明,一字不差,生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朱翊钧的反应,比万士和想的好的多,至少没有生气,少年天子沉稳气,国之大幸也。 “大宗伯,你知道先生为什么执意离去吗?”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平静的问道。 “臣诚不知,臣僭越,元辅所行之事,决不能退,他只要离开了京堂,离开了文华殿,那些个恨得他咬牙切齿的官吏,会把他撕成粉碎啊,陛下,怎么样也要留下元辅啊。”万士和十分清楚张居正离开权力中心的下场,那就是万劫不复。 除非皇帝护着他,但是皇帝下了数道圣旨挽留夺情,张居正固辞,搞得皇帝非常没有面子的同时,皇帝心里会怎么看待这段时间的师生关系,如何看待张党,如何看待新政? 朱翊钧站起身来,走到了宝岐司广寒殿的殿门前,伸出了手,雨落在了他的手心里,他满是感慨的说道:“他在试图证明一件事,证明一个没有了他张居正依旧可以再兴的大明。” “这是他必须要证明的,否则,所有的新政一旦离开了他,就不能正常运转了,那就代表着新政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无法获得更进一步的认同。” “这就是先生的目的。” “臣愚钝。”万士和可以理解,但是他不赞同,张居正执意辞行,这种行为,在政治中,非常的幼稚! 是的,就是幼稚,人失去了权势,连鬼都不会上门,这就是世态炎凉。 张居正等同于说把所有的赌注,全都压在了小皇帝一人的身上,小皇帝年仅十五岁,稚嫩的肩膀,能扛得住吗? 张居正本身就是一个浪漫理想主义的践行人,他相信皇帝,就像皇帝在万历元年刺王杀驾后,惶恐不安,完全相信他张居正一样。 这种相信,何其珍贵。 “陛下,这可如何是好?”万士和已经计穷,张居正执拗起来,谁能左右他的决定?他是把所有的招数都穷尽了,但是完全没有效果。 “不急,朕还有办法。”朱翊钧看着万士和,露出了一个淡定的笑容,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圣旨,递给了万士和,让万士和先看看他的应对之策。 万士和越看眼睛瞪的越大,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的大声喊道:“啊呀呀,陛下英明!果然,还是陛下有办法啊。” 难道,陛下真的是天才? 能把手中的权力,运用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不是天才是什么? 在所有人都找不到对策的时候,陛下一甩袖子,就是一个办法,而且这办法确实有用。 如果说之前,万士和是万事和的和事佬,是奉旨骑墙、两面三刀的墙头草,那现在他就是铁杆的皇党,陛下总是如此一如既往的有办法,而且另辟蹊径,令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另辟蹊径。 朱翊钧露出了一丝笑容,甩了甩袖子说道:“冯大伴、张大伴,摆驾全楚会馆,朕去给先生送行。” 朱翊钧将早就写好的圣旨,递给了冯保,让冯保先行一步去宣旨,他准备准备随后就到,他同意了张居正致仕,同意了张居正丁忧,换了一种法子,让张居正继续发挥他的作用。 想跑?哼,没门,在老朱家做官,不给他榨干净最后一丝光和最后一点热,就像退休躲清闲,想都不要想! 冯保带着一大堆的尾巴,来到了全楚会馆,等待张居正出门接旨之后,才吊着嗓子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明命,为天下君,进退予夺,朕实主之,岂臣下所敢自擅?元辅张居正受皇考顾命,辅朕幼冲,摅忠宣猷,弼成化理,以其身任社稷之重,岂容一日去朕左右?” “然,言者人子大论,朕夺情于太傅为欺世盗名之事,诋先生为不孝矣,斥先生为贪位矣,詈先生为禽兽矣。此无下之大辱也!” “先生精忠为国的心,天地祖宗知道,圣母与朕心知道。那群奸小人乘机排挤,自有祖宗的法度处治他,先生不必介怀。” “先生固辞朕为天下留先生而不得,勉为其难应允一二。” “今以先生真忠大义,明达吏事,法令宽平,任人惟贤,不分卑贱,挽天倾地覆之功,封先生为宜城伯,岁禄八百石,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张居正猛地抬头,人都蒙了…皇帝这是出的什么招?准了致仕,却给了爵位? 张居正一脸懵逼的接过了圣旨,一头雾水的看清楚了所有的字,的确是给他封伯了,他现在就两条路,要么同意封伯,要么同意夺情起复。 皇帝给了他个好玩的选择。 大明的官吏其实追求的是世袭罔替的权力,这种世袭罔替是以缙绅的形式来实现的,但是大明还有一种世袭罔替的世袭官,那便是封爵。 “陛下说了,先生要么不走留任,要么走了领了这爵位,否则就这么不清不楚的走了,陛下都无法保证先生还能回来,这样先生有超品的宜城伯在身,哪怕是没有世券,也是终身享禄,陛下也好护先生周全。”冯保甩了甩拂尘,笑着问道:“先生,如何应对?” “臣叩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明白了皇帝的担心,只能谢恩领旨了。 他之前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领正一品俸,那是万历二年全楚会馆开馆,让楚地学子投靠时候,朱翊钧为了表示师生情谊的加赐,后来升转为正一品的太傅,领的是伯爵俸,这本就是加赐,张居正为此多次推辞,但是最后都拗不过皇帝。 万历四年定实俸,不再折钞,给银币之后,这伯爵俸,就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俸禄不折钞后,就是朝廷举起反贪大棒的那一天,给足了俸禄,再贪,皇帝自然要用大明神剑将其斩杀。 冯保点头说道:“那就是了,陛下先前就令礼部在西山择了陵寝,先生之父卧寝之地已经选好,至于结庐守孝,则大可不必,陛下已经令人前往就近修了宜城伯府,先生等到七七之期,就可以前往了。” “哦,对了,陛下还说了,先生既然是国之勋贵,这丁忧期间,虽然不办差,但是还要听政,责令司礼监将每日奏疏送至宜城伯府,后日取回,先生仍贴浮票。” 既然领了国家的爵位,就不能不做事,白白领俸禄。 那么不办事,也要听政,每天的奏疏送到西山宜城伯府,若是张居正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都可以说。 “这不合乎礼制。”张居正听闻呆滞的说道。 冯保面色不悦,带有一些不满的说道:“先生已经违逆了圣意,执意丁忧,陛下已经勉为其难了,先生还要抗旨,这不是让陛下很难做吗?陛下的圣旨一再违背,天下仕林怕是要说先生威震主上了,还是不要再让陛下为难的好。” “咱家是个奴仆,但还是要说两句公道话,陛下已经仁至义尽,先生还是不要再推辞了。” 冯保这话意思很明确,你张居正再推辞,难不成陛下把皇位让给你张居正,你才乐意? 张居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皇帝已经妥协了一些,若是他再固执,真的是在威震主上,他想要离开,就是不想威震主上。 “谢大珰提醒。”张居正十分诚恳的说道。 “嗯,这就对了嘛。”冯保露出了笑容,他和张居正是政治同盟,对于张居正的离朝,其实他自己就很担心,这数日时间,他真的是,看谁都像是要撅了他自己要当老祖宗的贼。 陛下这办法,张居正看似离开了权力的中心,但其实仍然还对朝局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兜这么一个圈里,就是智慧,二十七个月之后,张居正要回来,还能以伯爵入朝参政,那时候张居正已经从主少国疑时把持全部权力的当国首辅,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陛下的辅弼臣子。 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极好的结果,对于冯保也是如此。 “陛下仍有口谕,陛下说:朕年纪尚幼,亲政主持国政,难免有疏漏之处,朝廷大臣恐有蒙蔽,不肯责难陈善,还望先生人在西山,多加匡正,以图大明再兴。”冯保说出了陛下最后的口谕。 陛下自己其实也有点担心,自己万一把这天下折腾的快散架了,难不成跑去江陵搬救兵?江陵那么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把张居正这尊大佛供在西山,就能镇压气运,局面真的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就去西山请无所不能的张居正出山救一救,也算是一份兜底。 “陛下驾到!”小黄门们举着华盖,来到了全楚会馆之前。 所有人见礼,而朱翊钧并没有下车,而是让张居正上车。 之前张居正不能上车,是因为他是权臣,是首辅、是当国,现在他那么多的头衔也就剩下一个宜城伯了,作为武勋,帝国的合伙人,此时的张居正已经可以和陛下同乘一架了。 车上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还有一个人,迁安伯戚继光。 “拜见陛下。”张居正上车再次见礼,朱翊钧示意张居正就坐,不必拘礼。 “陛下,这宜城伯之事,是不是有待商榷?”张居正迫不及待的说道,他还是想推辞,封了爵,一切都符合礼法了,但是这爵位非武功不得擅封。 “先生教过朕,这国事唯有赏罚分明,先生真当朕封先生伯爵,是权宜之计?”朱翊钧摇头,十分认真的说道:“先生,且听朕细细道来。” “若是没有先生,戚帅还在山东登州卫做指挥佥事,若不是先生一力回护,维护戚帅周全,戚帅安能展布一腔热血,平倭荡寇?” “不能。” “俞帅郁郁不得志半生,打了胜仗也要责罚,打平了就得戴罪立功,朱纨、胡宗宪旧例,历历在目。” “戚帅以为呢?” 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若不是张先生回护,嘉靖三十七年,给事中罗嘉宾等人,弹劾臣故意放走岑港的倭寇,有通倭的嫌疑。臣那会儿就死了,哪还有以后,甚至今日陪驾陛下左右。” 戚继光感谢张居正,不是张居正的提携,他根本混不到这个局面。 “这就是了,一旦有了虏情,这个贱儒就是百般遮掩,礼送出境,但是戚帅稍微有些作战不力,就会反应迅速,真是该死。”朱翊钧对戚继光当初的冤屈很了解,就是岑港的倭寇逃窜到台州肆虐,戚继光还在追击,就被言官论死。 戚继光是长着三头六臂,还是会踩筋斗云?这平倭,似乎戚继光一到,倭国就集体切腹了一样。 张居正不止一次给朱翊钧讲过,肉食者鄙,大明官员期望短期见效的政令,没有远谋眼光,尤其是在攻略倭国之事上,张居正给出的时间是二十年,这是贱儒们完全不能接受的。 朱翊钧年龄小,他能等得起。 朱翊钧十分确切的说道:“再说殷正茂,不是先生力排众议,将国姓爷送到两广平倭,说不定这倭患还无法平息。” “再说李成梁,若非先生在朝,宁远伯那个混不吝,怕是早就跟朝廷离心离德,尾大不掉,养寇自重,训弛防徇敌了,他也是个人,他得自保啊。” “京营振武,大司马画策,先生主持,万历以来的军功,哪一卷没有先生大名?先生始终说不肯贪天之功,实乃有先生之功。” “国家大事,唯有赏罚分明,若有功不赏,朕何以治天下邪?” “陛下英明。”张居正被皇帝说服了,实在是有理有据,这是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做事有章法有根据,绝不是袖手谈心性。 “先生致仕丁忧二十七个月也挺好的,让天下也感受下没有先生在是什么模样。”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张居正之后,也再无张居正。 永乐、宣德年间,郑和自己都想不到,无敌于寰宇之下的大明水师,仅仅过了四年,船只就完全烂在了港口之中,静静的腐烂。 张居正也绝不会料到,他死后仅仅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大明从中兴的路上滚落,自此之后,再无任何生机可言。 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正好,让张居正歇几年,养养身子,把身子骨养的硬朗些,也让大明知道,没有了张屠夫,吃带毛猪的感觉。 “陛下,咱们这是去哪儿?”张居正看着车外,有些疑惑的问道。 “朝阳门。”朱翊钧言简意赅的说道。 朝阳门外有通惠河,这是大明的粮道,生命补给线,大明的通惠河是大明朝局昏暗清明的晴雨表,这又是一种奇怪的合理量化标准。 每当朝廷清明的时候,通惠河就会畅通无阻,京师中那些个权豪,不敢沾染粮道的买卖。 但一旦朝堂昏暗,这通惠河上遍地都是黑眚,就是一种水鬼,阻拦通惠河上的漕船,穷民苦力只能从通州把粮拉到朝阳门来,价格会涨到一个常人难以接受的地步。 而此时的通惠河畅通无阻,毕竟通惠河沿岸,挂着728个阴结虏人的人头,而朝阳门外,还有片快活碑林,上面都是贪官污吏的墓志铭。 朱翊钧来到了朝阳门的五凤楼上,站在凭栏处,指着平地漕船。 “那个光膀子的穷民苦力名字叫赵六,是隆庆四年,陕西大旱逃难入京之人,自此就在这朝阳门外住下了,城墙外是草市,就是穷民苦力聚集的地方。”朱翊钧指着人群中一个十分高大的男子说道。 “万历三年,见陛下的那个百姓?”张居正想起来了,陛下认识赵六,还是张居正复祖宗成法,让皇帝见外官、县丞、耆老、百姓,这个赵六,就是万历三年觐见的人。 “嗯。”朱翊钧点头说道:“朕让缇骑打探清楚了他的生活。” “他是苦力,在朝阳门外从漕船上搬粮为生,若是没有漕船,也会到永定河畔,搬运白土和毛料,他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家里的老三,今年两岁了,前日急病,不治夭折,他昨日就上工了。” “那一袋米一百五十斤,你看他,从船上扛下来,放到岸边的车里,一次堆放四袋,推到朝阳门外各大米行的粮仓里。” “一趟五文,一天下来能有一百文,就是一钱银子,这个活儿,一个月上不满,一个月有一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张居正看向了赵六。 赵六看起来十分的瘦弱,一个平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大户人家才讲的规矩,他倒是蓄着胡子,头发很短,这是为了干活,五月的天已经热了起来,已经背了三趟的赵六汗流浃背,汗汇聚在古铜色的背上,顺流而下。 赵六坐在树荫下的石块上,找到了自己的水壶,仰着头,将水完全灌进了肚子,喝完之后,擦了擦嘴,露出了一个很阳光的笑容,对他来说,有活干,能赚到钱,自己的婆娘、孩子,就不用饿肚子了。 赵六的肩膀上,放着一块麻布,他下腰肩膀顶住了漕粮上的粮袋,就那么一顶,一袋粮食就扛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百五十斤的粮食将赵六的肩膀压弯,但他还是咬着牙,踩过了踏板,将粮袋放到了推车上。 “前段时间,大司寇跟朕说,那白土从大宁卫运来,有的袋子都破了,工匠们捣鼓出了一种麻袋里套麻纸的手法,这力夫扛白土,就不会弄的灰头土脸的,而且在永定毛呢厂干活,还给续水,就他们手里的那个陶水壶,就是大司寇发给赵六的。”朱翊钧对着张居正说着。 赵六很喜欢去永定毛呢厂干活,因为他第一次去的时候,永定毛呢厂给发一个搪瓷水壶,还给白开水,而且推料的车,是免费提供的,只要不刻意用坏,就不会被为难。 而在漕粮船上卸货,推料的车得从车行租,而且也没水。 赵六打算搬到永定河畔去,但是最近官厂附近的房舍价格涨得很高,他只能再攒点钱。 前天,小儿子死了,赵六只是用席子将老三卷了卷,趁着夜色埋到了山脚下,山是大善人的山,只能偷偷埋,若是不偷偷埋,只能扔到死老孩子沟去。 赵六抹了泪,只能继续干活,他只要停一天,家里就得断炊,他还想搬家到官厂附近去。 朱翊钧看着赵六,满是笑容的说道:“大司寇说先生最在乎的是朕,朕不这么以为。” “以朕看,先生最爱的还是天下百姓,当年先生挂印而去,游山玩水三年有余,最后还是留下一句,天下困于兼并,回到了朝堂之上,一头扎进了这个肮脏的名利场内,沉沉浮浮数十年。” 焦竑不喜欢官场,哪怕是得罪了孙继皋,不能参加会试,他也要骂孙继皋。 张居正其实也不喜欢,高中第二甲第九名,馆选庶吉士,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张居正挂印而去,他也厌倦,但是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他厌恶的地方。 “先生,要歇就歇一段时间,但是不为了朕,也为了这天下苍生,歇够了,就回朝任事。”朱翊钧对张居正真的很宽容,和他对其他臣子完全不同。 这自然是张居正这三个字已经和新政合二为一,必须做出的政治姿态,二来,的确是师生情谊。 “陛下,那些被捕的言官,真的要杀吗?”张居正还是为那些喋喋不休的言官说了一句情。 朱翊钧点头说道:“先生移居西山之日,朕就在这通惠河畔,要了他们的狗命!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朕没把他们族诛,还是先生劝朕仁恕。” “在通惠河畔斩首?”张居正敏锐的把握到了重点,斩首不是午门,而是在通惠河畔。 这通惠河畔被杀的人,全都是阴结虏人。 “嗯,他们的罪名不仅仅是反对新政,还有通倭。”朱翊钧十分确切的说道。 “那的确该死。”张居正这才松了口气说道。 为什么反对张居正新政?因为开海损害了某些人的利益,这些人真的这么胆大包天?浙抚朱纨被自杀,胡宗宪瘐死。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