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暮》 战败 春日的早晨,宫中早已人声鼎沸,御花园里桃花初开,池塘水面微微荡漾,似也不知这宫中风云变幻。 李祯安端坐龙椅,目光深沉,神情略显疲惫。 年轻时的精力旺盛和治国理政的决心,似乎在岁月的推移下逐渐消逝,眼中所见的已不再是山河社稷,而是一众权臣环绕,时刻挑战着他手中的铁权。 宰辅苏明谕身着深紫官袍,袖口绣着金线云纹,腰间的玉带雕刻精致,垂饰间隐隐闪光。他垂手而立,言辞恭敬,面容却隐隐透着几分机锋。 “陛下,西北边疆连年用兵,虽敌酋拓跋赫骁勇,然与我大梁军势相比,不过乌合之众。萧怀业将军执掌十万之众,军威甚盛,连年凯旋,诚可贺也。” 苏明谕顿了顿,微微俯身,声音低缓,“然臣斗胆直言,萧家自先祖震岳公镇守西北起,累世功勋,府第门庭若市,兵强马壮。尤其怀业将军朋党林立,其势已压过朝堂诸公,实在非我皇家之福。” 皇帝微微皱眉,手中端起一盏茶,目光游移,似在沉思。 苏明谕继续道:“臣观如今边疆局势虽多动荡,却并无全局之危。反观京中,若纵容武臣擅权,恐有尾大不掉之患。萧家虽是大梁肱骨,然边疆稳则削势易,倘若坐视其势愈盛,恐非国之长久之策。” 李祯安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语中带笑道:“萧家立国有功,震岳公血洒沙场,怀业又屡立战功,朕岂能因忌功臣而忘其忠心?” 苏明谕面色未改,抬眼望向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圣明,臣不敢妄议,然天道平衡,江河虽有盛时,亦需疏导。” 皇帝没有立即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金銮殿内百官云集,朝服玉佩发出清脆之声。 朝中有萧家亲近的盟友大臣,尚书左丞李承烈正色道:“陛下,西北军情告急,萧将军虽勇,但敌军来势汹汹,据闻已动用精锐部队,连日鏖战。臣以为,若不速调河州、兰州、岷州兵马援助,只恐失了良机。”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便有一些大臣点头附和。 苏明谕缓缓走出班列,躬身施礼,语气谦和,话中却锋芒毕露:“陛下,左丞大人未免言过其实。萧将军麾下十万精锐,久经沙场,与区区蛮族小国交战,不足为惧。何必轻动三州兵马?臣以为,此举有三不妥。” 他微顿,继续道:“其一,三州兵马驻守要地,若轻易调动,若再有他敌窥伺,局势恐难控制。 其二,兵马调动需时数日,若行程延误,战机已过,届时徒耗粮草,无济于事。 其三,据探报来看,敌军战力有限,与其大动干戈,不如令萧将军固守待援,诱敌深入,再遣小股精兵迂回截击,既可保存实力,又能一举歼灭敌军。” 兵部尚书程谦立于班列之中,冷笑一声,回道:“右相素来以文治国,莫非不知兵者乃国之大事,岂能因小利而失大局?” 他目光转向苏明谕,语气犀利:“倘若西北前线崩溃,失的不只是三州防线,而是整个关陇。到那时,岂非贻误战机,悔之晚矣? 至于兵马调动耗时,诚然如此,但正因如此,才需尽快部署。若按右相之策固守待援,恐怕援军未至,我军便已疲敝不堪,岂不成了坐以待毙?” 侍中白宗儒听罢,出列反驳道:“程尚书所言颇为有理,但也言过其实。若不为缓急之事,贸然调兵,反而可能引发其他地方的动乱。 难道朝堂上所关心的,仅仅是家族之间的姻亲关系与私利吗?还是整个国家的大计?” 程谦正欲反驳,白宗儒不疾不徐,抬手一揖:“此事关乎国家,程尚书只着眼当前,未必是长远之计。” 两人话锋渐锐,眼见朝堂气氛逐渐紧张,皇帝抬手,沉声说道:“好了,朕自有分寸,此事暂且押后再议。” 百官一齐躬身,齐呼万岁,朝会便在这场未竟的争执中草草收场。 散朝后,白宗儒与苏明谕同行。 白宗儒低声笑道:“萧怀业虽勇,但后勤乃军中大患。西北粮草,若有些许变数,他那十万大军恐难支撑。” 苏明谕目光深邃,微微一笑:“白兄所言极是。为国分忧,实乃我等臣子的本分。” 苍茫大地,黄沙漫卷,天际隐隐泛着赤红,宛如血染。 萧怀业率十万大军自潼关出征以来,沿途连战连捷,敌军主帅拓跋赫屡屡败退,险些失了根基。梁军中士气高涨,旌旗猎猎,刀枪映日,所到之处敌军无不闻风丧胆。 然不料,战局突生变数。 拓跋赫军中,有一谋士名唤阿史那洵,出身草原部族,自幼习得兵法奇谋,深谙用兵之道。他察觉正面交锋不敌,便劝拓跋赫暂退避其锋芒,并另辟蹊径。 他手指地图,笑而不语,终向拓跋赫献上一计:“将军不妨放弃与萧军争锋于战场,改道于山河。取南河之地,毁渡口、断水井,使大梁军粮草不济,兵马自乱。” 南河本是西北平原的重要水源,水道纵横交错,滋养沿途无数村落。阿史那洵派出精兵夜袭南河,占据要地后迅速命人封堵大梁大军可能利用的所有渡口,并以毒药毁掉沿途水井。 为防大梁军队绕道攻取,他又派出千余骑兵分守高坡与水源口,将一条通往南河的小溪作为唯一供水之处,并重兵把守。 当萧怀业率军抵近南河时,眼前景象已非昔日熟悉的河谷:清澈的河水被木石拦断,河床干涸龟裂,沿途水井更是被填埋毒死,村民逃散,空余死寂。西北烈日灼灼,黄沙滚滚,萧军水囊早已干涸,军中一片哀叹。 萧怀业立于黑岩山高坡,银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战袍猎猎作响。 他俯视远方敌营,心中一片沉沉。 副将策马而来,面露焦急:“将军,探马来报,拓跋赫已占据下南河要地,断我军水源。原本储存的几口水井,如今早已枯涸,根本不足以支撑十万大军。” 萧怀业沉思片刻,目光坚定如铁,沉声道:“敌军仗着地利,以图扰我军心。命将士掘井取水,不可因一时困境乱了阵脚。传令军中,务必坚守,等待时机反击!” 然而数日过去,军中井掘数十,却无一滴清水涌出。烈日灼灼,兵士们口干舌燥,衣衫尽湿。炊烟渐稀,粮草因后方运输不济而发霉变质,不少人食后腹痛不已。 军中士气渐渐低落,甚至有小股兵卒私下议论:“我等要困死此地不成?” 营地内隐隐有骚动之声,萧怀业亲巡营帐,见到兵士枯槁面容,心中如刀割般痛。 他拍着一名士兵的肩膀,朗声道:“汝等皆是大梁勇士,若能守住此地,待反击之时,我定请天子重赏!休得生惧,乱了心神!” 一番激励之言稍稍安抚了军心,但士兵心中对局势的不安并未消散。 月光如水,洒在沉寂的军营中。大帐之内灯火通明,众将围坐沙盘之前,各个神情凝重。 “敌军似早知我军布置,计策未施便被识破,甚至水源早已断绝。若无内奸,断不至此!”一名将领愤然拍案。 另一人随声附和:“粮草变质,援军迟迟不至,敌军处处占尽先机,我军却节节受困。将军,此局再拖下去,只怕士卒尽皆饿死渴死!” 萧怀业眉头紧锁,环视众将,忽地起身,语气铿锵:“诸君不必忧虑!困境虽险,但胜败未分。 明日我亲率轻骑,直取敌粮道,以断敌粮草。大军则坚守此地,待援军到来,我军必可合围歼敌!” 诸将闻言虽心怀忧虑,但见萧怀业决意已下,纷纷拱手领命。 月色微明,五百轻骑悄然出营,披星戴月向敌军粮道疾驰。萧怀业身披黑色披风,骑乘枣红战马,手持长刀,目光如炬。敌军未料到萧军尚有如此锐气,顿时大乱。 萧怀业带领骑兵连破三处营地,眼见敌军粮仓近在咫尺。 然而,刚一踏入关隘,萧怀业心中便升起不安之感。 四周林木间忽然传来密集的号角声,埋伏的敌军步弓手齐齐现身,万箭如雨而下。阿史那洵亲率步军,用火油泼洒于地,再以火箭引燃,烈焰顿时封住退路。 萧怀业扬刀高呼:“尔等随我冲破包围,切勿自乱阵脚!”他纵马挥刀,身先士卒,斩敌数十人。 萧军轻骑虽悍勇,却寡不敌众,终因被围死地而损失惨重。 阿史那洵冷眼看着混乱的战局,抬手令重骑围上,将萧怀业的座骑拦截于火焰间。 萧怀业战至最后,身中数箭,终被擒住。他仰天怒喝:“阿史那洵!小人行此卑劣之计,待我军卷土重来,必灭尔辈!” 拓跋赫闻讯赶来,见萧怀业遍体鳞伤,却毫无惧意,不禁冷笑:“萧将军何必逞口舌之快?你今日落入我手,便是天命。” 萧怀业冷笑反击:“若非以毒井断水,伏兵袭击,我军岂会落败?胜之不武,算何英雄!” 拓跋赫闻言未怒,挥手命人将萧怀业押往敌营重地。营帐外,风沙依旧如刀,似在述说这场厮杀中的无数壮烈与悲凉。 京师传讯,朝堂哗然。 消息传至渭南军营时,晨钟初响。大营内整饬有序,将士操练如常。 一骑快马破风而来,直奔中军大帐,将一封急报呈至萧允弘案前。信中寥寥数语,却如刀锋般割裂平静:“西北大军溃败,萧怀业将军下落不明。” 萧允弘怔然片刻,随即拨开案上的沙盘,召集亲卫,半日路程急驰至镇国公府。 踏入府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愁云惨淡,仆从低声啜泣,管家迎上前来,满面泪痕,颤声道:“世子,老爷率军征战,音讯全无。边疆急报传回,说是我军溃败,老爷与将士或遭敌军俘虏……”话未尽,已哽咽难言。 萧允弘抑下心中翻涌的悲痛,沉声询问府中近况。 祖母陆清韵虽镇定自若,语气却少有地带了几分急切:“允弘,朝中风声日紧,有人推脱援军延迟之责,更有传言暗示此战败非偶然。你速入宫请旨,查明内情!” 他领命而出,策马疾行,风声在耳边呼啸。 道路两旁的景物飞速掠过,他却陷入了纷乱的思绪。 “朕不忍你涉险。” 一年前皇帝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脑海中。去岁年末,萧怀业统领大军出战西北,萧允弘原也在随行之列。 戎马多年,他对战阵谋划早已驾轻就熟,乃此次平乱的重要助力。然就在出征前夕,皇帝忽降圣旨,将他调至华州任折冲都尉,驻守渭南,专责京畿防务。 萧允弘清楚,京畿安泰,民生静好,根本无须重兵驻守,这道圣旨不过是以护卫为名,行掣肘之实。 当他被召至宫中面圣时,皇帝面带亲切之色,语气沉缓而温情:“允弘,朕始终记得你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她若在天有灵,定不愿你总是身处刀剑无眼的险地。留你守卫京畿,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她。” 他不动声色地行礼领命,心中早已明白,看似殷切的关怀背后不过是森冷的算计。 他母亲李元蓉虽为惠昭长公主,却因早逝未能给萧家留下更多政治上的筹码,而他作为镇国公府的继承人,若继续在战场崭露头角,势必让萧家再度受瞩,皇帝怎能容许? 调任渭南,名为京畿屏障,实则是将他置于无关紧要之地,斩断父子同心的战机。 如今西北溃败,父亲下落不明,数万将士血洒疆场,他胸中既愧且恨。若那时得以随军同行,是否能以一己之力,助父绝处逢生? 一切都已来不及。 他回过神时,马蹄声碎,宫门已近。纵使心中滔天风浪,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痛楚,面上已恢复冷峻与从容。 萧允弘整理衣冠,步入朝堂,未至殿内,激烈的争辩声便已传入耳中。朝臣分列两侧,支持萧家的官员纷纷上奏,质问战事为何未能得到及时援助。 李承烈面色铁青,怒火中烧,直指苏明谕道:“若非君之诡辩阻调兵马,萧将军岂会至此!萧家十万大军困于边疆,援军却未见踪影,难道不该问责于君?” 苏明谕闻言,面色平静如常,眉峰微挑,语气却锋锐隐现:“此言差矣。援军是否到达,岂能仅凭一人之力决定?至于战事失利,又岂是某些人口中那般简单,随意推卸即可?” 他一番话语平淡无波,却掷地有声。李承烈被他一时噎住,稍作调整后反唇相讥:“你这番轻描淡写,莫非心中另有打算?若当初援军迅速到位,怎会让萧家陷入如此绝境!” 此言一出,朝堂霎时鸦雀无声,殿中气氛凝滞如冰。白宗儒缓缓起身,声音平静而清晰,犹如一柄隐匿锋芒的利刃:“自边疆战事起,数次获胜,本应我军气吞万里。 然敌军却能先知我军布局,暗设疑阵。而我军内部粮草迟滞,士气低落,甚至出现败事之因。战败,非敌之强,而是我军自有隐疾。 边疆本可守稳,但萧将军未能妥善调度兵力,困于黑岩山,确有审时度势不周之嫌。” 此话如寒风入殿,令人不寒而栗。程谦霍然起身,目光如剑,厉声道:“白宗儒!你竟敢污蔑萧将军!若非你亦一力阻挠援军,萧将军何至于此?” 白宗儒从容淡然,似全然未被激怒,拱手缓缓道:“程尚书切莫动怒,鄙人所言,唯在探讨真相。若不加以检讨,恐难以避免重蹈覆辙。”他语气不疾不徐,却掩不住言辞中的冷意。 殿中一片静默,唯有心头的怒火在萧允弘胸膛燃烧。 他的目光沉冷如刀,眼前浮现的却是父亲的身影。萧怀业一生征战沙场,为国效命,忠心耿耿,竟因这般局势,被轻贱至此。 在压抑的沉默中,他缓缓步出班列,俯身一拜,声音沉稳而有力:“父亲萧怀业,乃萧家三代忠烈之人,为国效命,从未有二心。今次一战,败局背后必有隐情。朝堂言辞四起,却多有不实,甚至偏颇。微臣萧允弘,必当还我父亲清白!” 说罢,未待皇帝回应,他躬身再拜,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朝堂,步伐如铁,声音清晰而有力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堂之中。 晚春 三月三,上巳佳节,春风和煦,花气袭人。长安城内,无论王公贵胄,抑或平头百姓,皆纷纷出城踏青,祓禊于水边,或携酒宴饮,或漫步郊野,欢声笑语洒满郊外田畴。 苏婉与叶忻然约了一干官家小姐,结伴同游。姑娘们皆梳云髻,着浅色罗衫,或佩香囊,或执绢扇,轻纱拂面,举步间如花团锦簇。 她们拾翠于山间,采摘杜鹃花,用以制作花煎,又取林间嫩叶煮制花茶,与乌米饭一道分而享之,席地而坐,互赠香草与花枝,笑语盈盈,好不热闹。 春日草色翠如滴,桃花新绽,枝头娇蕊似火。叶忻然一见这光景,早已欢喜得不得了,忙拉了苏婉的手笑道:“你瞧这山间春色,今日若能赋诗题句,才不辜负了这美景。” 说着,便俯身从林间摘了几枝迎春花,将一朵簪于发间,回头笑问苏婉:“姐姐,你瞧,这花可衬得我愈发貌美否?” 苏婉但笑不语,径自将一束桃花递与她,道:“迎春虽好,怎及妹妹貌美天成?”叶忻然听了这话,便扑哧一笑,手执桃花拂了她面颊一下:“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竟也学会奉承了!”二人正自笑闹,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清越的吟诵声。 循声望去,只见清溪环绕的水滩上,文案整齐排开,十数位青年文士正坐于溪畔,浅酌低吟。那席上设了流水觞,取一觞置于溪水之中,任其随流漂下,若停于谁的案前,便须将杯中酒饮尽,且赋诗一首,若不能者罚酒三杯。席上已有数人接连赋诗,或咏风月,或颂春景,皆是字字珠玑,引来众人喝彩不已。 叶忻然目光一转,忽然指着人群中的一位青年笑道:“姐姐,你看那人,可认得?” 苏婉顺目望去,只见一身青衫的白玄风正举杯而饮。青年面如冠玉,目光潇洒中透着一分傲然。他的一首七言律诗甫一吟毕,便引得众人连声喝彩。 苏婉点了点头,淡然道:“是白公子,偶然在父亲席上见过几次。” 叶忻然见苏婉神色淡淡,便凑近低声笑道:“你怎这般不动声色?我听闻,他父亲与你阿爹一向交好,京中处处传闻两家已有结亲之意。说不定日后你便是白夫人了!” 苏婉听言,只是淡淡一笑:“家中长辈所议,我从未听闻。况且白公子虽才学不凡,我与他也并无深交,何来仰慕之心?若家中果有定论,我自当遵从。” 叶忻然却摇了摇头,似不甚赞同:“我道不然。嫁人之事,岂能全凭长辈安排?若非心悦,又如何长久?依我说,女子当嫁所爱之人,方不负此生。” 苏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忽然,从席间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忻然!婉妹妹!”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席上的叶浩然正朝她们挥手。他一袭湖蓝色长袍,眉眼间自有几分爽朗之气,笑容清隽,与文士们高谈阔论之间仍不忘留意她们。 叶忻然掩唇轻笑,低声对苏婉道:“哥哥大概是看我们笑得太欢,怕我们闹出什么笑话了。”她抬手朝叶浩然回了个笑,嗔道:“哥哥,你倒是过来呀!” 叶浩然却无奈地摇了摇头,远远答道:“我这边脱不开身,只能远远看着你们了,莫要胡闹!”说罢,便被身旁的人拉去继续赋诗。 叶忻然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促狭地对苏婉笑道:“你道哥哥为何每次见到你,必是这样殷勤?我看啊,他心里对你可不像对旁人一般。” 苏婉闻言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道:“忻然,你又在取笑了。我与他不过是幼时相识,多几分情谊,你再明白不过。” 叶忻然却偏偏不肯放过,掩着嘴偷笑:“姐姐,你不动心,可他对你却是十分上心呢。我倒是替他不值,这几年多少次念叨着你。” 苏婉抿唇一笑,眸中似有些无奈:“忻然,莫要乱说了。感情之事,强求不得,你兄长这样出众,自能遇得合适的人。” 二人继续拾翠赏花,叶忻然话语间虽仍带着调侃,却也未再多提。远处的流水觞内,酒杯缓缓漂下,诗酒唱和声与欢笑声交织,萦绕在春日的暖阳之中。 待日暮西沉,二人各自打道回府,踏入府门,春风的暖意已散,厅堂内一派沉静。 苏婉本欲回闺房,却听得丫鬟迎夏轻声道:“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说是有话要讲。”苏婉微微一怔,虽觉奇怪,却未多言,提步向书房走去。 书房内,苏明谕正端坐于案后,案上堆着一摞文书,唯有几枚压纸石按住了散乱的卷宗。 见苏婉进来,他抬眼一瞥,露出几分难得的笑意,开口道:“婉儿,你今年已及笄,该论婚嫁了。这几日,白府屡屡派人登门,白玄风才学风流,与我苏家门第甚是相配。我与白公议定,这桩婚事甚好。” 苏婉听了,不由得一愣,未料父亲竟径直道明婚事,心头隐隐感到一股不快,便试探道:“父亲大人所议,女儿却从未听闻。不知白家之意,是否已定?” 苏明谕笑道:“早已定了。白玄风青年有为,家风严正,与你正是良配。” 苏婉心头一颤,只觉眼前的父亲陌生了几分,沉吟片刻,才缓缓道:“父亲大人如此厚爱女儿,女儿本该感念。但婚姻大事,岂能不问儿女之意便定下?婉儿与白家公子仅数面之缘,并无情谊,何谈相配?” 苏明谕闻言,眉头轻轻一皱,却仍和颜悦色道:“儿女婚嫁,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来讲究这些小儿女私情?为父为你择佳婿,已是深思熟虑,岂容你随意推辞?” 苏婉听了,心头愈发不平,平日里虽对父亲敬畏有加,此刻却再难按捺情绪,语气中已多了几分激烈:“父亲所言,未免太过武断!女儿尚未曾言愿嫁,父亲怎能擅自应允?况且,婉儿尚不知白家公子为人如何,如何能谈终身相托?” 苏明谕一听,面色顿时沉了几分,冷声道:“住口!你自幼聪慧,岂不明白,女子出嫁讲究的是家门相称、家世和睦?白家如何,难道为父会害你不成?莫要学那些村野之妇,只知儿女情长,误了家族大事。” 苏婉气极,胸口起伏,平日温婉的面容此刻亦难掩怒意:“女儿并非不明父亲苦心,但终身大事,却是女儿一生所系,难道不该有自己的一分决断?若一切皆由父母定夺,又何来我的意思?” 苏明谕听她执意反驳,面色愈发冷峻,怒道:“女子本弱,谈什么决断!为父所行,皆是为你前程着想,你却如此不知好歹,难道还要置父母威严于不顾?!” 父女二人争执良久,终是不欢而散。 苏婉回至闺房,只觉心绪难平,反复想着方才的争论,愈发感到委屈与愤怒。自幼便被约束于礼法之下,如今连婚事也不得自主,她不禁问自己,这一生究竟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家族所囚? 翌日,正是日头微暖时分,白府媒婆果然带着礼帖登门拜访。苏府上下忙作一团,管家接过礼帖,连忙禀报苏明谕。 苏明谕见之,眉目舒展,欢欢喜喜地迎出门去,与媒婆寒暄几句,便请至厅内坐下议事。 苏婉得知此事,立于窗前,远远望见一袭喜红衣衫的媒婆缓步入府,只觉胸中怒意翻涌,纤指紧紧攥住帕子,竟一时无语凝噎。 迎夏见状,低声劝道:“小姐莫急,或许还有回转之机。”苏婉却冷冷一笑,喃喃自语道:“父亲心意已决,何来回转?莫非我这一生,竟要像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不成?” 庭院内欢声笑语,厅堂中商议正欢。只有苏婉一人站在那扇半掩的窗后,面如秋霜,眼中却泛起一层冷冷的光。 逃婚 朝堂上清晨奏事,百官如常参见天子,礼毕后各自退至班列,依例有条不紊地开始奏对。李祯安端坐御座,眸光深沉而不露锋芒,听着众臣一一奏事。 直至最后一桩小事了结,朝堂渐有散意,忽闻皇帝缓缓开口,语调漫不经心,却语意奇重:“朕近日听闻,苏右相膝下有一女,名唤婉儿,生得貌美才秀,才德俱佳。不知右相,是否已替她择好良婿?” 话音未落,苏明谕心头一震,虽面色如常,额上却已隐隐见汗,连忙躬身答道:“回陛下,小女不才,素来贤淑。近日微臣正与白尚书议定亲事,两家意已相合,想必不日便可成婚。” 李祯安闻言,眉头微微一挑,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转冷几分:“哦?朕倒听闻,苏白两家素来交好,如今还要以姻亲加深,看来朕对右相的关爱,倒显得多余了。” 此话一出,满殿顿时静谧,气氛如坠冰霜。苏明谕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再次拜伏:“陛下误会了,微臣并无此意。只是小女与白家公子素来熟识,情投意合,确有成婚之意……” “情投意合?”李祯安低低重复,声音中添了几分揶揄,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是小孩儿心性罢了,右相未免太过当真。” 此时,白宗儒忽然出列,俯身作揖,语调平和,却隐隐带着几分推脱之意:“犬子与苏小姐虽有往来,不过泛泛之交,岂能当作儿女之情?臣以为,婚姻之事当由圣上为右相家女择佳婿。” 白宗儒此言一出,苏明谕心头如坠冰窟,白家竟毫无预兆地退缩,显然看透了圣意。苏明谕虽恨得牙痒,却不敢多言,只能默然无声。 李祯安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忽而轻拍御案,朗声道:“既如此,朕便为右相择一良缘。依朕看来,苏家女才貌双全,正与萧世子相配。萧家忠烈世家,允弘又是年轻俊杰,想来他们二人必能结为良缘。”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众臣屏息,目光纷纷转向班列中的萧允弘。他神色一凛,心中震惊不已,万未料到皇帝的用意竟波及到自己。 一时之间,他沉思片刻,走出班列,长揖到底,沉声道:“陛下,臣不敢当!家父生死未卜,边疆战事未平,臣如今肩负家中责任,无暇顾及婚娶之事,还望陛下垂怜,容臣谢绝此恩典。” 李祯安闻言,微微眯起眼,脸上的笑容不减,语气却透着隐隐的寒意:“允弘啊,朕知你忠孝双全,但正因如此,才想为你成全一门佳事。你祖父在你这个年纪,家室早已齐备。何况,边疆战事再难,也总要有家人为你分忧解劳。” 李祯安话至此处,顿了一顿,似是有意观察殿中反应,目光一扫而过,却见群臣皆低眉敛目,无人应和。 他转而再道:“苏家女才貌双绝,你萧家世代忠烈,这等佳话,岂不更显忠孝两全?允弘,你可要深思啊。” 萧允弘闻言,心中恶寒顿生。他低头作揖,不再言辞,却面色沉沉,神情冷峻。 他心知皇帝此举用意深远,表面为结良缘,实则是对苏白两家有所警告,同时以此牵制萧家,一箭三雕。 殿中沉寂一片,唯有李祯安的笑声回荡,众臣虽无一人出声,却都暗自揣测圣意,思量其中深意。 苏明谕满腹忧思,离朝后不曾在外稍作停留,便急匆匆回到府中。 谁料才跨入府门,便见一个面色惨白的仆从跌跌撞撞跑来,跪倒在他面前,带着哭腔喊道:“老爷!小姐不见了!” 此言如晴天霹雳,苏明谕大惊失色,怒喝道:“何时之事?为何不早报?” 那仆从连连叩首,声音颤抖:“奴才也不知何时出走的!小姐说是出门散心,奴才本想着不过一时兴起,岂知人至今未归,连踪迹也寻不到!” 苏明谕听罢,眼前一阵昏眩,差点站立不住,扶着门框喘息片刻,方勉强稳住心神,脸上却是怒不可遏:“混账!此刻逃出府去,岂不是明摆着抗旨!若此事传扬出去,我苏家便休矣!”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匆匆赶来搀扶,却被他挥手挡开。 他咬牙深思片刻,厉声吩咐:“此事暂且不得外扬!若有旁人问起,便说小姐偶染风寒,闭门修养,不得打扰!另外,加派人手,城内城外、各个路口全力搜寻,务必将小姐寻回!切记动作要隐秘,不得惊动他人!” 众仆慌忙领命散去。苏明谕此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颓然坐下,冷汗涔涔而下。 他深知此事凶险非常,今日圣上亲定指婚,满朝文武皆在场。若苏婉的失踪被视作抗旨之举,不仅她自身难逃惩罚,连带苏府上下也要遭祸! 正此时,林玉柔匆匆赶至,见状心头更惊,厉声问道:“婉儿到底怎了?” 苏明谕挥手让仆人退下,复又长叹一声,将事情原委说与她听。 林玉柔听罢,不由大怒,泪涌而出:“苏明谕!你总是一意孤行,与白府的婚事,何曾问过婉儿的心思!她年纪尚小,又是个女子,你竟逼得她走投无路!” “我逼她?”苏明谕拍案而起,怒指着林玉柔,“你可知今日陛下亲口赐婚,满朝皆闻!她一出走,旁人只会以为她抗旨,你可知这等罪名会连累多少人?她是被你惯坏了!” “我惯坏的?”林玉柔亦不示弱,厉声回击,“她虽是女儿身,却并非无主见!你竟然连与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如今弄到这个地步,你却把责任全推给她!” 夫妻争吵愈演愈烈,直至林玉柔一甩袖袍,泪眼含恨离去。苏明谕怔怔站立,心头却是一片荒乱。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京郊外的一家小旅店中,一位身着青衫、头戴斗笠的少年孤身坐在角落,面前摆了一碗清粥和几样小菜。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苏婉。 她望着桌前的饭菜,轻轻叹了口气,虽已饥肠辘辘,却并无胃口。 她未曾料到,自己的出逃竟然如此顺利,只凭几件随身衣物和一笔银两,便能趁夜色混出京城,直奔北方。目的地是外祖母家所在的杏川镇,那里偏远清静,与京师往来不甚频繁,是她暂避风头的理想去处。 然而,此刻身处客栈的她,心头却非全然安稳。饭食未动半分,她兀自出神,想起母亲林玉柔的音容笑貌,心中不免一阵酸涩。 母亲虽性情温柔,却素来身体不佳。此次自己出走,母亲该是如何焦急担忧?想到这里,苏婉不禁暗暗责备自己,眼角已泛起泪光。 她抬袖轻拭眼角,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父亲母亲虽忧心,终究不会苦寻太久。待局势稍稳,我便能归去,自当请罪。” 天色将明,苏府上下却依旧灯火通明。苏明谕一夜未眠,站在书房窗前,双目空洞。苏明谕眉头紧锁,心中渐生不安。他明白,苏婉不过一介女子,纵使聪慧机敏,终归涉世未深。若在遇上歹人,后果不堪设想。 一名心腹仆人匆匆而入,低声道:“老爷,城南叶府今日遣人送来问候之礼,说是打听小姐病情。” 苏明谕闻言,心头一紧。他握紧拳头,冷冷道:“回信时一律照旧说辞,称小姐风寒未愈,不便见客。切记不得露出任何破绽!” 然而他心底也明白,这隐瞒终究难长久,若此事惊动宫中,他不敢想象后果。苏明谕轻轻阖目,沉声自语:“婉儿,你莫要再乱了,父亲还能护得住你。” 另一边,苏婉装作男子的行径尚算顺利。她谨记自己女儿家的身份,行路间不敢多言多语,尽量避免引人注目。天亮之后,她换了条不甚显眼的路继续北行,一路未歇,只在午间于林间草地稍作停留。 她将随身带的食物拿出充饥,边用衣袖拂去沾在身上的尘土,边沉思着自己的前路。 正思索间,忽听得前方隐隐有马蹄声传来。苏婉一惊,忙起身望去,只见两名骑马的男子飞驰而来,身形高大,衣着粗布但不失利索,看似是江湖中人。 他们勒住缰绳在不远处停下,目光向苏婉扫来,语带调笑:“小兄弟一个人赶路,可是不怕贼寇么?” 苏婉暗自心惊,却强作镇定,抱拳低声道:“二位兄台好意,在下不过乡间书生,正奔亲戚处,身上并无值钱物件。” 那两人互望一眼,笑得更甚,其中一人咧嘴道:“没值钱物件?身上这包袱却是鼓得很呐!”另一人附和:“咱哥俩不过借点路费,兄弟何必紧张?” 话音刚落,那二人已从马上跃下,步步逼近。苏婉暗自后退,心知此刻决不可露出破绽,更不能表现出女子身份。她低声喝道:“两位莫要胡来!我虽是书生,却也有刀剑自护!” 两人闻言一愣,却见苏婉手探入包袱中摸索,似真要拔出什么兵器。 二人尚未来得及反应,远处忽传来一声低沉的马嘶,旋即一道低哑却凌厉的声音远远传来:“两位好生悠闲,连路过的书生也不放过?” 苏婉一惊,抬眼望去,只见林间缓缓走出一匹黑色骏马,马上端坐一人,身着乌色劲装,腰间佩刀,眼神冷冽,正是个硬朗的男子。 那两人见来者气势不凡,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挤出一抹假笑,试探着问:“这位兄台可是有事要教我们?” 那骑马男子冷冷一笑,手按住刀柄,语气淡漠:“教不敢当,不过林中多行不义之事,总要有人扫扫路。” 此言如冷风过耳,那两人立即面色铁青,悻悻抱拳:“多谢兄台提醒,今日便不与这位书生计较了。”说罢,便灰溜溜转身离去。 苏婉心中一松,却强作镇定,低头作揖道:“多谢恩公解围,在下铭感五内!” 那男子打量了她几眼,未答话,旋即一抖缰绳,策马缓缓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她望着远去的黑马,不觉自语道:“此番逃离,恐怕非是易事……” 浮萍 苏婉走到那更为繁华的县镇,四处都是人声鼎沸,街道两旁的茶楼酒肆林立,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中透着一片热闹。她本想在此稍作歇息,却无意间听到了路边茶铺里传来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苏右相的千金被皇上赐婚给萧世子了,这可是天大的事儿!” “是啊,这赐婚的旨意传下,京里已是议论纷纷。说那苏小姐才貌双全,倒也与萧家世子般配得很……” “这般说倒也不假,可萧家如今境况艰难,这门亲事未必全是好意。你们没听说吗,这指婚怕是另有深意……” 每一句都像重锤落在苏婉心上。她的脚步猛然停住,浑身如坠冰窟。人声渐渐远去,她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脑中一片混乱。 她无法抑制地想到,这件事若传到外界,她的出走会被如何解读?抗旨不遵,这是多大的罪名!整个苏家会因此蒙受难以估量的后果,而阿娘那柔弱的身躯是否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咬紧牙关,强忍住心头的悲戚与绝望,快速擦去泪水,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必须尽快回到京城,阻止一切可能的变故! 可是,她的脚步却迟疑片刻,回京又能如何?她的命运仿佛一叶浮萍,父亲想用他的权力替她定下婚姻,而皇帝更大的权力却轻而易举地否定了他的意志,甚至彻底粉碎了苏婉的抗争。原来,自己所有的挣扎都如蝼蚁般渺小。 悲从中来,既然她的命运不过是权力的博弈场,那她的意志又有何用? 待苏婉振作起来,便四处打听最快回京的途径。有人提议乘船顺流而下,也有人说雇车南下更快,但苏婉听得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 正徘徊间,一声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姑娘若急于回京,此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她猛地回头,竟是那救过自己的男子。他身披轻便的深青短褐,腰间佩剑,牵着一匹健壮的栗色骏马,立在街边,神色从容。他似乎早已料到她会犹豫不决,言语间透着一股不可置疑的笃定。 苏婉怔住了,半晌才开口:“为何如此帮助于我?” 男子微微一笑道:“我看姑娘并非寻常人家女眷,此事多半牵连甚大。既然碰巧遇上,权当是仗义相助。” 苏婉看着那马匹高昂的头颅,心中一阵恍惚,终是轻轻点头:“多谢公子。” 男子目送她翻身上马,动作虽稍显生疏,但却流露出一种从未展露过的果敢与干练。他轻声道:“此马脚力甚佳,可日夜兼程。姑娘上路之前,需多加小心,莫惹闲人耳目。” 苏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了谢,策马扬鞭,绝尘而去。风从耳边掠过,她却觉得每一步马蹄声都像敲打在心间,回京之路虽快,心中的茫然与悲凉却越发浓重。 苏婉一路疾驰,虽未曾停歇,但心中始终忐忑不安。眼见着京城的城墙遥遥在望,她勒马驻足,抬头望着那巍峨的城门,心头百般滋味交织。 她换下粗布外袍,稍稍整理衣裙,遮掩了一路奔波的风尘气息,这才低头匆匆入城。 入得城中,正值日暮,街上行人渐少,只有一些赶着归家的路人和挑灯的摊贩。苏婉不愿引人注目,特意挑了条僻静小巷行走,想绕过喧闹的街市回府。 却不料刚转入巷中,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苏婉微微一顿,正要侧身避让,便见一名身着绯色广袖裙的少女迎面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长的婢女。 少女走近时,不经意间与苏婉打了个照面,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露出几分讶然。苏婉虽穿着简朴,但眉目清秀,容貌明艳,风尘仆仆的模样也难掩风姿。 “这位姐姐,可是迷了路?”少女忽然出声,语气和善,亦带着几分随意的探询。 苏婉心中一紧,不愿多生事端,垂眸敛去眼中的警觉,低头道:“多谢姑娘关心,方才行错了路,现下正要回转。” 说罢匆匆加快了步伐。待转过巷口,回头再看时,那对主仆早已消失在暮色中。 苏婉回到苏府门前时,朱漆大门紧闭,门前无人守候,冷冷清清。她心下一沉,匆忙上前叩门。 不多时,一名老仆急匆匆地打开门,一看是她,竟愣在原地,随即面露惊喜之色,颤声道:“小姐!可算回来了!可急煞老爷夫人了!”一边说着,一边赶忙将她迎进府中。 苏婉匆匆跨过门槛,便见门房的几个小厮也围了上来,神情间皆有喜色,似乎松了一口气。她顾不得应答,直问:“阿娘可好?家中可安然无事?” 老仆一边带路,一边低声道:“夫人着实急坏了,为小姐哭了一日一夜,如今卧病在床。老爷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正逼着下人搜遍城中……”话未说完,苏婉已快步奔向内宅,心中焦急如焚。 一到内院,便听到母亲房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她推门而入,只见林氏靠在榻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神情憔悴不堪。林氏见女儿回来,先是一愣,而后再顾不得病体,猛地坐起身来,几步奔向苏婉,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婉儿,你这是去哪儿了?为何这般不辞而别!”林氏语气中尽是哽咽,话语未尽,泪水已如雨下。母亲语中未责怪她的离去,只是担忧她的去向与安危。 苏婉一时间心中酸楚难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明白,自己的出走虽然是为了反抗父亲,却无异于在这风口浪尖上给整个苏家添了天大的麻烦。 阿娘,是女儿不好,叫您担心了……”苏婉轻轻扶着母亲,声音里满是歉意与自责。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待苏婉回头,苏明谕已沉着脸走进屋来。他看到苏婉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原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怒气却迅速涌了上来。 “苏婉!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苏明谕厉声道,“在这紧要关头,你竟敢擅自离家!若非府里人尽力瞒住,恐怕整个京城都会传遍你抗旨出逃的事!到时候你要如何自处?苏家又如何自处?” 苏婉抬起头,直视父亲,眼中带着愧疚,却也有一丝不容退让的倔强:“父亲,可曾想过女儿为何要离家?您一意要将女儿许配于白家,未曾问过我的意愿,皇帝一道圣旨,又将我指给萧允弘,这便是女儿的一生么?” 苏明谕被她这番话刺得一时语塞,脸色青白交替,片刻后冷笑一声:“你不满父命也便罢了,难道连圣旨也要抗拒不成?你可知道,你这一趟出走,若稍有风吹草动,便是满门皆罪!” 林氏急忙插身在两人之间,焦急地劝解:“老爷,婉儿刚刚回来,您就别再训她了!她也是一时糊涂,这才……” “阿娘!”苏婉轻轻握住母亲的手,眼神坚定,“女儿知道自己错了,但父亲何曾站在女儿角度考虑过一星半点!我的命运便微如尘芥,不过是听人差遣罢了!” 苏明谕听罢,脸色越发难看,胸口起伏不定。片刻后,他猛地挥袖,冷冷甩下一句:“好!既然你如此硬气,便看你能撑到几时!”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屋中顿时一片死寂,只剩下林氏怜惜地轻抚着苏婉的肩膀,低声叹息:“婉儿,你又何苦呢……” 苏婉抬起头,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中带着隐隐的决然:“阿娘,女儿只是想守住自己的尊严……” 萧允弘驻足一片略显萧索的庭院中,手中长剑慢慢滑动,雪亮的刃上映着晚霞的余光。他在练剑,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无论内心如何起伏,总能在这一招一式中寻得片刻平静。 不远处,亲随赵晟匆匆而来,抱拳道:“将军,苏家小姐已于昨日回京,平安无事。” 萧允弘手中剑微微一顿,眉头略皱,旋即收剑入鞘,沉声问:可有旁人察觉她离京之事?” 赵晟答道:“小姐扮作寻常民女,入城后直接回了苏府。苏府上下对此事极力掩饰,府中只言小姐因病未曾露面,外界尚未有异样风声传出。” 萧允弘略一颔首,目光沉了沉:“她独自出走,是因不满婚事还是另有其他缘由?” 赵晟斟酌片刻,小心说道:“属下打探得知,苏小姐似对与白府的婚事心存不满,而此次赐婚,更是将她逼至无路可退,才有了出走之举。” 听闻此言,萧允弘抬手按了按眉心,喟然一叹:“果然如此。”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天际,余晖渐散,暮色四合,目光却深邃而冷静。 赵晟不敢多言,正欲退出,却听萧允弘接着道:“将她的动向留意着,尤其是有无与外人私通的迹象。” 赵晟闻言一愣,旋即会意,立刻拱手应下:“属下明白,必当密切留意,不露半分风声。” 萧允弘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婚期 三月芳菲未尽,郊外桃杏成林,柳条垂地。叶忻然早早备了马车,邀苏婉同去赏花。两人至此一片开满杏花的山坡,杏花初开,粉白相间,风过时花瓣簌簌而落,彷若霞云飘散。 “姐姐,你说这杏花,竟比去年开得更艳些。”叶忻然折下一枝,轻轻嗅了嗅,又笑道,“倒像极了人家说的天赐佳人,越是无人惊扰,越发清秀动人。” 苏婉掩唇一笑,似是随意答道:“或许是今年雨水调和,便得几分好光景。花也如人,遇得天时地利,自然愈见芳姿。” 叶忻然听她答得漫不经心,忍不住促狭一笑:“姐姐这些日子病着,可让我好不担心。怎的那日上巳节我才打趣你与白公子,后脚便听闻圣上赐婚的消息,当真天命难测。” 她似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苏婉,掩唇轻笑道:“姐姐,你可知我兄长,自从听闻你被赐婚的消息后,可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呢!” 苏婉眉间微蹙,轻轻摇头笑道:“忻然,又取笑我了。你哥哥乃翩翩君子,何至于如此?” 叶忻然却不肯放过,笑意愈浓,捧着那枝杏花笑道:“姐姐有所不知,那日圣旨下后,哥哥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成日念什么‘一朝天命定,芳华托他人’,连饭也不吃,诗也念不通顺。今日本还想着随我一同来见你,被父母硬是勒令在家,不许踏出院门半步。母亲说得有理:‘人家苏家姑娘都被赐婚了,你还想怎样?’” 苏婉心中微微一动,却不露声色,只是低头看着脚下落英满地,半晌才轻声道:“令兄才华横溢,自有他人知其珍贵。婉儿不过萍水之交,又何敢承他如此挂念。圣上金口玉言,岂是我辈所能揣测的?只盼家中父母得遂心愿,便也足矣。” 叶忻然听她这般答话,心中隐隐觉得别扭,却又不好再问,便低头拨弄手中的杏花枝,随口劝道:“姐姐自幼聪慧贤淑,才貌双全,便是天家良配也不为过,何必多虑?指婚虽是无奈,但说不定将来……” 正欲再宽慰几句,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爽朗却带着几分轻佻的笑声:“哎呀,什么天家良配,我瞧苏小姐这天仙模样,倒更适合做个多情佳人,哪需困于这些礼法之间?”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行人自花树间缓缓走来,为首一人锦衣华服,头戴玉冠,身形颀长,容貌俊朗,眉目间带着几分放荡不羁,正是三皇子李衍。 此人历来德行有亏,举止放浪,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絮其中之徒,京中多数官家小姐都是避之不及。 苏婉柳眉微蹙,站定不语,叶忻然却早已变了脸色,急忙挡在她身侧,盈盈一礼道:“三皇子吉祥,不知殿下今日也来游赏,恐饶了殿下雅兴,还请恕罪。” 李衍摆摆手,神态懒散地笑道:“叶小姐不必多礼,本王不过随意走走,未料竟能在此遇见苏小姐,当真缘分不浅。”他说着,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苏婉身上,眼中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轻浮之意。 苏婉面色清冷,微微一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殿下盛情,小女不敢当。今日不过与友人赏花,不曾料想惊扰殿下清兴,还请见谅。” 李衍不以为意,笑得越发轻佻:“苏小姐这般清冷模样,倒叫本王更生几分敬意。可惜啊,如今圣上已赐婚,小姐这天仙似的模样,怕是要折煞在那粗鄙之人手中了。” 此言一出,苏婉面色微沉,叶忻然却已怒气上涌,正欲回怼,却被苏婉轻轻拉住。 苏婉上前一步,冷冷看着李衍,语气中寒意尽显:“殿下金枝玉叶,何以屡屡放言羞人?臣女身份卑微,不敢高攀皇亲贵胄,今受圣上恩典,只盼谨遵教诲安分守己。若殿下尚有余暇,倒不如去为皇上分忧,莫要让人以为皇家竟出此轻薄之徒。” 她此言如冰霜夹雪,字字刺骨,李衍面上讪讪,虽想再讥讽几句,却被苏婉清冷的目光压得哑口无言。周围侍从见状,不敢多言,只能低头装作未闻。 苏婉不再理他,转身对叶忻然道:“花已赏罢,时辰不早,该回府了。”说罢,便与叶忻然一道转身离去,只留下李衍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咬牙低声道:“苏婉,倒要看看你能清高到几时!” 日子一天天过去,四月的婚期渐渐临近。苏府内外,忙碌声此起彼伏,仆人们早早将各项嫁妆准备妥当,婚礼的布置也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 林玉柔亲自掌管这些事务,细致入微地安排着每一项细节。且特别为苏婉添了京中几间商铺与京郊的一处宅子。虽是嫁入萧家,但女子终究是与家中父母的命运紧紧相连。 “婉儿,这些珠钗你可喜欢?都是母亲特意挑的,配你的容颜再好不过。”林玉柔拿起一对精巧的金银花钗,轻轻放在苏婉的手心。 苏婉低头看着那些首饰,这份嫁妆的丰盛让她有些感到沉重,她没有多说,只是浅浅一笑:“母亲心意,婉儿自然喜欢。”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然成定局,父亲再三叮嘱她,所有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婚礼的繁琐也并不需要她过多操心。她的日子就像这些日渐加重的嫁妆一样,愈发无法回头。 这几日,苏婉常常和母亲一起坐在庭院里,林玉柔会教她如何管理府中事务,如何分配家中各项开支,如何处置家中的一些琐事。 苏婉心思细腻,学得很快。她知道,母亲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未来能过得更好。 夜色如水,月华清明。 苏婉倚窗而坐,目光游离在远方院落的桂树间。忽听门扉轻响,随即是一阵熟悉的步履声。 林玉柔手持一盏青瓷小灯走进房中,低声唤道:“婉儿,时候不早了,你还不歇息,明日便要远行了。” 苏婉闻声回首,忙起身迎上,扶着母亲在榻前坐下,口中轻唤:“阿娘。” 林玉柔坐于女儿床侧,手中一块绣帕轻拭眼角,虽神情和蔼,眉宇间却难掩忧色。烛光跳跃间,映得她目光越发深沉。 “明日一去,便是萧家的人了。”林玉柔轻声道,声音似叹似哽。“咱家虽不比萧家富贵显赫,却教你礼数周全、行事端方。朝堂之事与你无干,可家中勾心斗角,实难避免。为今之计,唯有谨言慎行,庇护自身,方为长久之计。” 她顿了顿,抬手将一本小书递到苏婉面前,“这是你姑母当年留给我的册子,我今交与你,内中诸事,乃为妻之道。记住,夫为妻纲,顺为先,敬为要。” 苏婉垂目接过册子,封面刻着“避火图”三字。她心头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轻声道:“母亲放心,女儿省得。” 林玉柔又抚着她的手叮咛:“婉儿,婚后不得任性,更不得与人争高下。萧家以军功显赫,男子之间行事爽直,未必晓得女子心思。你须以柔克刚,凡事求个圆满。”言毕,眼圈微红,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 苏婉见母亲如此,不由心生感慨,却笑道:“娘亲放心,女儿虽未必能深得夫君欢心,却也不会做那惹人嫌的妇人。况且明日将是我人生的大日子,我又何须忧愁?”说罢,故作轻松地抬头一笑。 林玉柔见状,也只得抹了抹眼角,强挤出一丝笑意。 大婚(一) 天色微曦,薄薄的晨雾笼罩庭院,玉堂中却已灯烛通明。一群仆妇忙忙碌碌,有的整备嫁妆,有的准备仪式,声浪虽小,却也充满了紧张的气息。 喜婆捧着新妆盒,将各式珠翠玉钗一一摆开,鬓边的贴金凤钗映得满室金辉。 厅堂内,萧允弘一袭玄红婚服昂首步入,衣摆绣有瑞兽隐纹,行步间似有霞光随身,金光流转间,将这喜服也穿出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苏明谕与林玉柔早已端坐上首,身后陪坐数位家中亲族。萧允弘整衣肃立,虽行礼周到,语气却颇有些冷淡:“萧某承蒙大人垂爱,赐女为妻。日后定当妥善相待,不辱苏家的教养。” 苏明谕微微一笑,抚须道:“贤婿乃国之栋梁,我苏家此番高攀了。”话虽谦逊,眼中却隐约有几分得意:“你既身负家国重任,也盼你与小女互敬互爱,。” 萧允弘垂眸拱手,冷冷道:“萧某虽不才,保家卫国乃分内之事,至于家中和睦,亦不敢相违。只是苏大人,萧家已为社稷劳苦多年,前路亦盼无忧。” 苏明谕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敛眉不语,心叹此人言辞犀利,竟难以辩驳,却不显于色,转而端茶起身道:“来,饮此一盏,便算我家小女托付与你。” 萧允弘接过茶盏,饮尽后拱手道:“岳丈抬爱了。”声音低沉,虽合礼数,却带着丝丝疏冷之意,仿佛不愿过多周旋。 闺房内,苏婉端坐梳妆台前,藏冬轻轻为她描眉,一旁迎夏笑着道:“姑娘天生丽质,只消略略妆点,便教世间人都看痴了。” 藏冬轻嗔道:“你这张嘴,倒似抹了蜜一般。” 迎夏回嘴:“可不是,咱们这嫁妆也是十足的齐全,到时候让萧家那边瞧瞧咱们苏家的体面!” 正说话间,外头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一阵唱喏声:“喜气催妆,请新娘速速下堂!” 随即有一个清亮的男声高唱催妆诗:“醉扶红袖听娇声,月下霜花入凤城。锦被初展和鸣曲,从此同心到百龄。” 歌声未尽,苏婉已露出几分笑意,藏冬忍不住掩嘴轻笑:“姑娘,可不知外头唱得多热闹,这催妆的人都替姑爷着急了。” “他急与不急,与我何干?”苏婉低声调侃,眉宇间却流露出一抹笑意。 语罢又听一首,“花开并蒂鸳鸯戏,今朝共赴凤凰台。红妆玉面君须记,执手从容百世来。” 日近午时,苏婉终于在千呼万唤中缓缓步出闺房,仪态端庄。她头戴凤冠,冠上点缀金钗与珠玉,流苏步摇轻颤,发出细微叮咚之声,宛如和鸣。 玄青连裳点缀金线凤穿牡丹纹,袖口宽大,垂落如流水般轻盈,素纱中单透出衣襟上的宝相花纹。 腰间蔽膝以青缎为底,正中绣有祥云与瑞兽图案,边缘缀金丝滚边,足下青色鞋履点缀金线云,裙摆随着步伐微微摆动,仿若莲瓣随风轻曳。 宾客间不乏低语交谈声:“不亏是苏家女儿,这婚服的锦缎纹样,怕是用的上贡江南的百花锦。”另有妇人附和:“曾听人赞誉苏女有洛神风姿,温婉而不失端庄,如今一见,果真不假。” 苏府正厅内,朱漆大梁高悬,厅堂正中铺着暗红的锦绣地毯,苏婉跪于父母面前,行三跪九叩礼。 林玉柔柔声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苏明谕站在一旁,声音低沉:“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苏婉微微俯身,低声应了句:“谨记父母教诲。”言毕,夫妻二人一齐退后。 林玉柔看着女儿在众人簇拥下登上彩车,心中不舍。 车外,萧允弘已翻身上马,扬鞭策马,绕府三匝,随行的迎亲队伍吹奏起悠扬的迎亲曲,喜气洒满整条街巷。 夕阳西沉,烛影摇红,喜乐悠扬,铜钲鼓声回荡在绛色帷幔下。 镇国公府,宾客齐聚一堂,厅内红绸高挂,案上燃着五色香烛,祖先牌位供奉其间,香烟袅袅,气氛庄重中透着喜庆。 正堂高座上,萧允弘的祖母陆清韵端坐太师椅,虽年逾六旬,却仪态端方。萧允弘母亲早逝,父亲生死未卜,这高堂自然由她代劳。 萧允弘立于堂侧,红衣加身,腰佩金玉,面容冷峻,眉目间虽无笑意,难掩英武之姿。 宾客中有人低声议论:“萧将军今日也难得见这般慎重模样。”另有人附和:“此番佳人入怀,想来心中也并非毫无波澜。” 正此时,礼官高声唱道:“新娘到——” 苏婉被礼仪嬷嬷扶至厅前,她手执团扇,身形窈窕,举止端庄,裙摆如水波般荡漾。 藏冬贴耳低语:“姑娘步伐缓些,寓意步步高升。”苏婉微微点头,脚步更显稳重,心中却早已笼上一丝恍惚。 随后苏婉被礼仪嬷嬷扶引至萧允弘身旁,二人并肩前行。 礼官唱:“新人行三拜礼——一拜天地!” 二人并肩立于神案前,萧允弘肃穆拱手,动作干脆利落。苏婉微微屈身,姿态依旧端方。 “二拜高堂!”苏婉隔着团扇看不清上座人的神情,只觉那目光带着一丝探究。陆氏虽和蔼带笑,眼中始终带着一抹审慎。 “夫妻对拜!”苏婉先对萧允弘一福,尽显恭敬,萧允弘随即低头还礼,动作利落。 “礼成——送入洞房!” 礼成之后,苏婉被送入洞房。她端坐在床榻一侧,持扇的双臂酸胀不已,低垂的睫毛掩去些许疲惫,只期这繁冗的礼仪快些结束。 心中又忽地忐忑,觉得自己的一生正被无形的红线牵引着,成亲前竟连夫君的面都未见过,不知其模样,若是个俊俏可人的,便是喜怒皆宜。若相貌平平,凭他如何英武神勇才智过人,也见了心烦。 正思索间,萧允弘推门而入,苏婉身形一顿,抬高因疲惫下沉的双臂。 礼仪嬷嬷立刻朝萧允弘迎了上去,脸上堆着笑:“请新郎作诗却扇。” 萧允弘略显敷衍地念道:“青春今夜正芳新,红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萧允弘念过诗句,伸手轻揭纨扇。 苏婉听他用冷淡生硬的语气,像是学堂被罚读的孩童,不禁轻轻嗤笑着放下纨扇。 霎时间,掩映于轻纱后的容颜徐徐显现。 只见苏婉面若凝脂,鹅蛋脸微扬,弯月眉衬着杏眼含情带笑,巧鼻挺秀,樱唇点朱,两腮因羞怯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如春日桃花般盈然。 花冠金钗摇曳,愈显眉目间既有闺阁少女的柔婉,又隐隐透出从容不迫的气韵。 萧允弘不由一怔,手中握着的纨扇稍滞。随即他敛下眉目,面上冷淡如旧。 随后的合髻礼上,萧允弘在嬷嬷的指点下,从苏婉头侧剪下一缕青丝,与自己的发丝一同交予她保存。 苏婉用丝帕将两缕发妥帖包裹,郑重收起,似是珍而重之,却无过分期待。 萧允弘淡淡开口:“你且更衣,与我向宾客露面谢礼。”语气中透出几分刻意的疏离。 “夫君先去吧,妾身随后就来。”苏婉柔声回答。 大婚(二) 前厅婚宴正酣,玉杯琼觞间泛着琥珀色的酒光,耳边是络绎不绝的祝贺声与丝竹管弦的喜乐,萧允弘正与来参宴的萧家部下畅饮。 席间,一抹风姿卓然的身影举杯而立,一开口便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只听白玄风唇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朗声道:“此酒当浮三大白,此情何以慰王孙?今有佳人入萧门,愿将笑语共欢陈。莫道今朝双飞燕,试看明日何处还。”句末稍作停顿,唇角轻扬。 此言一出,堂中气氛一时微滞,众人目光皆将目光转向萧允弘。 还不待他开口,只听一道悠扬不失气魄的女声从垂花门传来:“兰亭旧集言兴废,须看盛衰几千年。幸而身随良枝立,不负青裳玉带缘。” 平静的语调中透着几分清冷,既婉转回应,又不失锋芒。 苏婉从连廊前来时,远远听到白玄风挑衅的语句,心中稍有错愕,不曾想竟是个不要脸面的,闹到镇国公府来。 袖中十指轻握,冷汗沁湿了锦帕,面上却镇定自如,一步步迈得从容。 堂上宾客屏息,皆被其容仪所摄。 只见苏婉身着一袭水红色襦裙,外罩轻纱大袖衫,裙裾微曳间,金丝莲纹隐约其间。一朵嵌有金翠的花冠饰在髻上,与鬓边点点珍珠缀饰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杏眼微抬,脸若芙蓉,颊染春霞,神色间竟无半分怯意。其从容仪态与迎夏、藏冬左右肃立相得益彰,令人难移目光。 白玄风见她步入席间,眸光一亮,却又再度挑衅,似不肯作罢:“在下常听人言:‘入得权门深似海’,不知苏家姑娘可有这般觉悟?” 苏婉轻展笑靥,巧笑道:“白公子谬赞了,妾身不过区区女子,岂敢妄谈觉悟二字。只知嫁夫随夫,自当共赴风雨。又何来‘海之深’此言,即便当真如此,有幸入萧门,妾身甘之如饴。” 此言如春风化雪,堂中一片低低赞叹之声。白玄风听言大笑:“不愧为右相之女,巧舌如簧。” 萧允弘眸光微敛,默然注视这场交锋,手中玉杯轻轻转动,似全然未被挑衅所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苏婉身上,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此时,喜乐再次响起,苏婉举杯环视堂中宾客,盈盈一拜:“今承诸位厚爱,愿与诸君同乐,共庆此盛。”言罢,浅酌一口,将杯中酒尽数饮下,动作间落落大方。 这一举止顿时赢得满堂喝彩,堂中气氛回暖。 萧家军中一位年长的亲信将领随即起身举杯,向苏婉遥遥一敬,朗声道:“请夫人受我等这一杯!不曾想夫人竟是个如此聪慧果决之人。方才那番言语交锋,换了我们这些粗人,只怕要被堵得哑口无言。” 此言一出,其他将士纷纷随声附和,豪爽笑声贯穿堂中。 有人手持酒杯起身高喊:“为夫人贺!”随即一饮而尽。 苏婉轻笑颔首,复又举杯还礼,柔声道:“各位抬爱了,萧府上下,家国安危,皆仰赖诸君鼎力,今日欢宴,不胜感激。” 语调虽轻,却清晰传入每人耳中,满堂之人无不暗自点头。即便先前心存疑虑的几名偏将,也都在这番敬酒后生出几分佩服之意。 欢声笑语中,宾客各自言谈酬酢,苏婉得以稍作喘息,环顾四周,目光不期然地触及萧允弘。 看他面色淡然,始终端坐一旁,未有多言。 偏偏此刻,他的目光正穿越觥筹交错的人群,悄然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接,苏婉略一停顿,唇角微扬,他并未言语,只微微颔首。堂中乐声轻缓,映得两人隔席对望,如远山秋水般寂静。 苏婉见气氛已然融洽,悄然起身,借口稍作歇息离开前厅。 一袭水红襦裙随步而动,裙摆扫过朱红廊柱,映得灯火斑斓。府内红绸高悬,灯笼错落,将四方映照得一片喜庆。 庭院间花团锦簇,侍从与仆役穿梭其中,皆忙着张罗各类事宜。风中都还夹杂着前厅传来的隐隐欢笑声。 镇国公府西南角的耦院,素来是最幽静的所在。 月色洒下,映得青石小径微微泛光,细碎的金桂花瓣散落其中,幽香阵阵。四周假山环绕,曲折的小桥通向一方莲池。 池面微澜,月影斑驳。岸旁垂柳低垂,风过之处,枝叶沙沙轻语。 苏婉顺着石径缓步而行,步入耦院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也挂了几盏红灯,院门两旁贴着喜联,但与前厅相比,显得格外静谧冷清。寂静的庭院中,海棠树的枝影摇曳,月光洒下薄薄一层银辉。 偶有微风吹过,红绸轻轻摆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苏婉心中竟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怅然。 “小姐,夜凉,还是先回去歇着吧。”迎夏低声劝道。 苏婉低声道:“无妨,我只是想走走。今夜……怕是睡不安稳。”语毕,她轻叹一声,转身推开了雕花的木门,迈入房中。 大婚(三) 庭中已是夜深,清风拂过,海棠花香犹存。苏婉已卸去浓妆,素面朝天,长发仅松松挽在脑后,身着浅白中衣,正对着梳妆台,用清水净手时,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世子爷回来了!”迎夏轻声提醒,匆匆上前开门。门扉缓开,萧允弘的身影立在门外,微醺的酒气伴着他的脚步而入。他面上泛着细碎的浅红,眼神清冷而微微带着醉意。 苏婉放下手巾,起身迎上前去,声音平静:“夫君回来了。想是宾客多劝酒,我已吩咐下人备了醒酒汤,稍后端来便是。”说着,她上前欲替他解下外袍。 “无须如此。”萧允弘微微侧身避开,将外袍披在一旁的架上,语气淡然,透着几分疏离,醉眼乜斜道:“我来此只为离席找个由头罢了。” 夜色如水,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一缕银白从窗中洒落。苏婉从灯下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只见他剑眉入鬓,丹凤双眸,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虽不含笑,却自有威仪流露。 肤色微黝,却非粗野,反添一分历经风霜的刚毅之态。更不似文士般俊美温雅,身长八尺有余,肩背宽阔如山立在苏婉面前,叫人不由自主生出几份畏心。 苏婉心中暗自思忖:“虽是个长得好看的,可说话怎如此不讲理。” 萧允弘目光落在苏婉身上,继续道:“不过,今日多谢你为我解了白玄风的难题。” 苏婉一愣,旋即微微一笑:“妾身为夫君分忧,自是应尽之事,又何必道谢?” 萧允弘目光一凛,声音低沉:“你说是分忧,但实则意在何处?你出逃的那夜,可曾想过这桩婚事关乎多少人的命运?你与三皇子赏杏时的举动,莫非也是寻常?” 苏婉闻言,脸色骤变,指尖发凉:“夫君此言何意?” “赵晟亲眼所见。”萧允弘语带讥讽,“你与三皇子言笑晏晏,他对你目不转睛,甚至出口轻薄。你敢说毫不知情?” 苏婉一时语塞,强自平静道:“妾身与好友结伴踏青,途中遇三皇子,但绝无非分之意。至于三皇子轻浮言辞,妾身从未应和,何来过错?” “绝无非分之意?”萧允弘冷笑,“一介庶民女子,竟敢对皇亲回言锋锐,是胆大还是心有所托?若非如此,你为何屡次三番抗婚,甚至逃离京城?” 苏婉咬唇,眼中怒意浮现:“妾身离家,只为反抗他人对自己命运的安排,绝无意与旁人勾结!” 两人一时无言,屋内静得只闻窗外风声。片刻后,萧允弘冷不丁开口,语气中含着探询与几分不信:“那你可知你父亲所为?” 苏婉面色一变,抬头看向他:“夫君何出此言?” “苏明谕掌权多年,世人皆知他与朝中几位权臣暗中勾结,屡屡针对我萧家。此番圣上赐婚,苏家嫡女许我为妻,究竟有何用意?”萧允弘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凌厉。 苏婉愕然,抿唇片刻,方才开口,语气中透着无奈:“妾身对家父的事一无所知,嫁入萧门,只想相夫教子,不料竟被疑有他意……” “你当真一无所知?”萧允弘目光如炬,步步紧逼。 苏婉深吸一口气,直视他的目光:“皇恩浩荡,妾身从未敢怨。既入萧家,便当尽妇道,其他的,妾身不想,也无能为力。” “尽妇道?说得倒好听。苏明谕有何种手段谋划,你真能一点不知?你不过寥寥数语便可收买人心,你们苏家人向来擅长做戏,今日怕也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萧允弘冷笑,眉宇阴骘,眸中寒光乍现,大手忽握上苏婉白皙的脖颈。未料到他有如此动作,苏婉被迫仰头,心中大惊,不觉咬住了唇,指尖轻轻掐进了掌心,生怕萧允弘将自己掐死在新婚之夜。 “你真以为几句柔弱言辞,就能掩盖苏家的狼子野心?你父亲在朝中推波助澜,使我父帅含恨战败,如今生死不明,现下却派你来作这桥梁,果真用心良苦。” 言语间,萧允弘指腹持续发力,嵌入细嫩的白肉中。 苏婉只觉两侧钝痛,呼吸虽无阻,两侧的肌肤已泛起红痕。 心中亦涌上一股委屈和愤怒,声音微微颤抖却依然平静:“夫君若果真如此不信,何不去问皇帝他老人家赐婚的本意?何必对妾身如此诘问?妾身心中坦荡,桥梁也好、筹码也罢,妾身并未得知。” 萧允弘冷哼,目光如刀,闻言松开她:“是么?但愿如此。”他甩袖转身,大步迈出房门,步伐虽显几分醉意,却仍带着咄咄的凌厉。 门扉“砰”地一声轻响,院内重归寂静,唯有风拂柳叶,似诉未尽的心事。 苏婉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片刻后,屋内的门轻响,迎夏与藏冬急匆匆进来。她们看到苏婉脖颈上的红痕尚未消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心疼之情。 “小姐!”迎夏愕然,急忙走上前,眼中满是心疼与担忧,“您这是……”藏冬也紧随其后,眉头紧皱。 苏婉轻轻晃了晃头,强忍住情绪的波动,淡淡一笑:“无妨,你俩不必担心,只是些许误会罢了。” “误会?”迎夏听得不解,转向藏冬,后者轻声道:“奴婢去寻大夫来看看。”说罢就要离开。 “不必了。”苏婉微微摆手:“过一阵子便会好。” 藏冬小心地开口:“小姐,今夜世子未曾留下,府中的人定会说三道四。”她眼中露出焦虑,似乎已经开始为苏婉未来的处境担忧。 迎夏眼圈微红,打抱不平说道:“这般冷落也太过分了……若是传出去,别人会笑话的。” 苏婉闻言,只是轻轻一叹:“别人笑与不笑,关我何事?赐婚乃圣意,婚姻本非我所愿,更无从奢求什么情分。你们不必替我忧心,也都累了一天安心睡去吧。” 藏冬与迎夏见状,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便共同默默地退了出去。 外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夜空中升起几缕焰火,将前厅照得一片辉煌,然这盛景与耦院却似隔了天堑。 新房内,龙凤喜烛微微跳动,映得屋中几分暖意,苏婉抬眸望向庭院中的海棠花,心头不由得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楚。 她抬头看向窗外,月色清冷,寂寞如霜。心头微微一阵酸楚,却终究将情绪压下,只轻声叹了一句:“真是无妄之灾。情分自难强求,倒不如就此淡然处之。” 敬茶 天光微明,晨曦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室内,柔和的光影映在锦绣罗帐之上。苏婉在不甚安稳的睡眠中醒来,昨夜的争执依然在心头萦绕,眉宇间藏着一抹淡淡的疲倦。 迎夏端着盥洗盆进来,轻声唤道:“小姐,时辰尚早,您昨夜未曾好睡,可要再歇一会儿?” 苏婉却已坐起身来,眉目间透着几分倔强:“无妨,今日需早些起身,莫要失了礼数。” 迎夏听着心疼,又不敢多言,轻轻将盥洗盆放置妥当。 片刻后,藏冬捧着一套衣裳进来,见苏婉已在梳妆台前坐定,便笑着道:“小姐,这套是昨儿您特意挑下来的,说是颜色淡雅,适合今儿的场合。” 苏婉正整理鬓发,听她仍唤“小姐”,微微顿了顿,转过身认真看向二人道:“你们二人自小伴我长大,唤我小姐惯了,往后外人面前须得改口。若有人听去,仍唤我小姐,只怕叫人议论。” 迎夏与藏冬一怔,立刻明白她的用意,连忙齐声应道:“是,夫人。”二人脸上还有几分不舍,好似苏婉真就换了个人。 梳妆台前,迎夏为她细细描眉梳发,乌黑的长发挽成同心髻,轻缀银丝镶珠步摇,淡雅中透着端庄。 妆容并不浓艳,略施粉黛,映得肌肤如玉,唇瓣点染一抹浅桃色,愈显清丽。身着浅色瑬金挑线牡丹纹夹裙,内搭件烟青绣兰花圆领上衣,既不失新婚喜庆,又添几分端方仪态。 苏婉步出耦院时,院中晨风送来阵阵花香,空气中夹杂着一丝微凉。 她迈步往前厅行去,方行至半路,远远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廊下,背影修长挺拔。萧允弘身着墨青锦袍,腰系金纹玉带,气宇轩昂,眉目间却有几分冷峻。 他似是刻意等候,又似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 二人目光短暂交汇,谁也未曾先开口。 苏婉想到昨夜的争执,心中余怒未平,直接从他身旁走过,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萧允弘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情绪莫辨,却未出声,只默默跟上。 一路翠竹掩映,曲径通幽,两旁假山玲珑,芳草萋萋,唯见二人步履匆匆,对这沿途的佳景皆无暇顾及。 到得前厅,早有丫鬟通报。 前厅宽敞而庄重,正中一幅万壑松风图尤为醒目,气势磅礴的青绿山水间,桌椅皆覆锦缎坐垫,正座后的屏风绘有百鸟朝凤图,工笔细腻色彩鲜妍。 紫檀木案几上的瓷瓶中,插满兰草与桃枝,地面铺着雕花地毯,与厅中的陈设相得益彰。 陆清韵已端坐在主座上,她身着暗红锦缎长袍,发髻高绾,神态慈和而端庄。众人分立于两旁,厅中香炉袅袅,烟气萦绕,添了几分端庄雅致的氛围。 她见二人行礼时一齐上前叩拜,便抬手笑道:“新妇初来,今后便是一家人,何必多这许多规矩。” 苏婉依礼跪下,端起手边托盘中的茶盏,双手奉上。清香氤氲间,柔声道:“孙媳苏婉,敬祖母安康。” 萧允弘紧随其后,同样执礼恭敬。 “好,好。”她放下茶盏,拉过苏婉的手轻轻拍了拍:“我这孙媳妇果然知书识礼,模样也是端庄秀美。允弘有福了,你们夫妻二人今后和顺,是咱们萧家的福气。” 苏婉听罢微微低头,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心中却无波澜。 萧允弘垂眸而立,神色如常,只应了一声“是”。 陆清韵自是心中有数。昨夜萧允弘未宿耦院的事,府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她耳边也不免听闻。 面上并未流露分毫,只当不知。她随即转开话题,语气和缓道:“婉儿,你刚进门,还有许多事需适应,今后便不必日日来请安了,省去些麻烦。” 苏婉微微一笑,垂眸应道:“祖母体恤,婉儿铭感于心,日后便遵从祖母的意思,不每日叨扰了。”语气恭顺温和,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如此也好,正好省去许多烦琐之事。 敬茶礼毕,陆清韵唤过堂中站立的众位女眷,指着身旁一位端庄妇人对苏婉说道:“婉儿,这位是你二伯母柳氏。” 苏婉忙上前行礼,唤了一声“二婶”。 柳氏年约四旬,容貌不算出众,透着一股温和敦厚之气。她闻言微微一笑,起身向苏婉颔首,语中夸赞:“早听说新妇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苏婉连忙回以一礼,恭敬说道:“婉儿多谢伯母厚爱,日后尚需多向长辈请教。”几句客套话下来,气氛尚算融洽。 陆氏随后转向另一位年轻女子,唤道:“允慈媳妇,你也来过来。” 苏婉定睛看去,程舒仪立于众人间,一身藕荷色织锦长裙,衬得身形愈发纤瘦。 她面容素净,肌肤如玉,五官清丽端正,眉眼间自有一股淡然的书卷气。虽非惊艳之貌,却有难以忽视的从容与大方。 苏婉上前盈盈行礼:“婉儿见过姊姊。” 程舒仪辈分上是弟妹,苏婉念她年长几岁,又先嫁入萧家,唤一声“姊姊”倒显恭敬周全。 程舒仪一笑,柔声回应:“嫂嫂多礼了,快请起。你这声姊姊我怎敢当,昨日嫂嫂当众言辞凛然,竟将那白玄风说得哑口无言,连我都心生佩服。 如今你来了,家中再多一人分忧,我心中甚是欣喜。” 苏婉对这话倒有些意外,浅笑道:“姊姊过誉了,我不过是护着自家颜面,并无什么可称道的。” 陆清韵抚了抚腕上的玉镯,目光在程舒仪与苏婉之间流转,笑意中带了几分深意:“舒仪进门这几年,允慈多在扶风郡当值,家中繁琐之事,多亏她悉心操持,我这做祖母的,也难免心疼。婉儿初来,不妨多随舒仪学学。这家业越大,事越繁,若能尽快熟悉,也是为允弘分忧。” 苏婉听得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微微颔首答道:“祖母教诲得当,姊姊贤德有才,婉儿深感敬佩。我初来乍到,一切不敢妄为。姊姊素来贤惠,婉儿自当多多请教。” 苏婉话虽谦和,却并未直接应下陆氏的言外之意,反倒巧妙地将程舒仪推到正位上。 陆清韵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略带几分不悦,这苏家女倒是伶俐,言辞应对颇有章法。 听罢,她将目光转向堂中一位身着绛紫色长裙的少女,唤道:“云澜,怎么不见你向新嫂嫂行礼?” 苏婉顺声望去,见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裙角以银丝织就缠枝花纹,肩披同色纱衫,眉间点缀一抹胭脂红,颇有几分灵秀之气。 苏婉心中微动,似在哪处见过这少女,或因眉眼间与萧允弘有几分相似罢。 萧云澜面上隐有骄矜之色,透着几分不屑,低眉敛目,轻轻施了一礼,淡声道:“云澜见过嫂嫂。”语气冷淡,目光未曾正视苏婉。 苏婉不露声色,温声道:“妹妹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萧云澜却未接话,只低头退回原位。 陆清韵心中略觉不悦,淡淡笑着说道:“云澜年纪尚小,性子不免稚拙,你莫要计较。” 苏婉含笑应道:“祖母说笑了,云澜妹妹年少灵慧,自是可爱。” 萧云澜听了这话,嘴角微微一勾,却未开口,低头拨弄着衣角的流苏。 陆清韵微微抬手,笑道:“堂中多坐久了,不如趁着天朗气清,去玉兰苑走走。舒仪,你且带个头,府中的规制与布置,婉儿也好趁此时机一并熟悉。” 柳氏随声附和:“今年的玉兰花开得正好,白如初雪,香气宜人,正可一赏。” 众人纷纷起身应诺。苏婉随即也起身施礼:“多谢祖母关心” 苏婉与程舒仪并肩而行,与几位女眷闲聊说笑,步履款款,自始至终未曾朝萧允弘的方向看上一眼,甚至连辞别的意思都无。 萧允弘一旁冷眼看着,心中本无指望她与自己亲近,然而见她连敷衍的模样都不愿装,眉宇间不由得暗凝几分,心想:“倒真是有骨气。” 待厅中众人散去,只剩萧允弘与陆清韵,原本轻松的气氛立时凝重几分。 陆清韵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案上,抬眼看向萧允弘,脸上慈爱的笑容已然敛去,语气不缓不急,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允弘,昨夜之事,你自觉妥当否?” 萧允弘面上不动声色,双手垂在身侧,身形笔直,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祖母教训得是,昨夜孙儿行事鲁莽,失了体统。” “哼,知晓就好!”陆清韵目光微冷,“府中人多嘴杂,稍有风吹草动便能传遍四方。你是萧家长孙,镇国公府的继承人,若让外人以为我萧家有失礼数,叫皇上听去,后果你可曾想过?” 萧允弘低眉垂目,语气恭敬:“祖母息怒,孙儿知错了,日后定当注意,不会再失礼。” 陆清韵见他态度恭顺,语气略微缓和,叹道:“允弘,你自幼倔强,祖母不求你一夕之间变了性情。 如今大婚已成,苏婉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虽是苏家女,终不过一介女流,岂能真掌控什么大局? 你心里如何想并不紧要,也不求你对她真存多少情分,该如何相处,尽可随你。 但外人眼中,你们便是恩爱夫妻。待日后时局安定,寻个由头与她和离便是,我萧家有的是办法善后。” 萧允弘沉默片刻,点头道:“孙儿明白了。” “明白便好,”陆清韵语气一缓,“我知你心中惦念着你父亲,但再难,也需冷静克制,别被一时意气伤了大局。祖母年事已高,许多事未必能帮你,你自去悟吧。” 萧允弘垂首躬身,语气平稳:“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陆清韵看着他俊朗而坚毅的面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挥手道:“下去吧。” 萧允弘再次行礼,这才转身离去,又想起方才苏婉的不屑与冷漠,既然她也不愿配合,那便正好,各行其是便是。 同衾 众女眷循着玉兰苑的小径前行,庭院中假山嶙峋,流水潺潺,花木扶疏。两旁栽种的玉兰树高大繁茂,枝头开满如雪的花朵,香气馥郁而清雅。 小桥流水间,几尾金鳞锦鲤在清澈池水中游动,偶尔跃出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众人渐渐散开,沿着园中石板小径漫步。 苏婉与程舒仪并肩而行,正细细听她讲述园中布局,忽觉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苏婉闻声转身,见萧云澜懒懒地倚在一旁的花树下,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嫂嫂真有闲情逸致,这玉兰苑我走过不知多少遍,如今倒像是什么稀罕宝地似的。” 苏婉微微一笑:“妹妹说笑了,我是初来,府中每一处景致皆觉新鲜。” 萧云澜听了,冷冷一哼:“嫂嫂果然善言辞,怪不得能得圣上亲赐婚事。将来分担府中事宜,倒还要感谢苏家为我镇国公府栽培人才。” 这话已是明目张胆的嘲讽,苏婉却当作不知深意,答道:“妹妹说得不错,我既嫁入萧家,自当尽心尽力。” 萧云澜见状,唇边笑意加深,继续说道:“说来也巧,我这人记性好,在城中小巷遇过一位姑娘。那姑娘虽衣衫朴素,模样与嫂嫂颇有几分相似。不过后来听说那几日嫂嫂称病在家,也不知是不是凑巧。” 苏婉一怔,忽然忆起什么,终是明白为何先前见到萧云澜便觉似曾相识。 她脑海中浮现出当日回京,那条幽深小巷,眉眼灵秀,目带好奇的少女,不正是眼前这位萧家小姐? 心下一凛,不动声色,淡淡答道:“妹妹定是看错了,世上相似的人甚多。” 萧云澜微挑眉梢,轻哼一声:“或许是我看错了吧。不过京中,嫂嫂这样的美人,可真是不多见。” 程舒仪见气氛僵滞,忙上前打圆场,笑道:“云澜最爱美人,如今家中添了这么个美人心中自然欣喜,竟都不肯放过嫂嫂。” 萧云澜听罢,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扭头朝另一处花丛走去 程舒仪摇头轻叹,拉着苏婉低声道:“云澜性子顽劣,嫂嫂千万别放在心上。” 苏婉微笑答道:“姊姊放心,我晓得她年纪尚小。”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随众人游赏玉兰苑。花香氤氲中,苏婉眉眼间浮现一丝冷意,心中提防起这个骄纵的萧云澜来。 黄昏时分,苏婉游园归来,步入耦院时,夜色已经降临。她用过晚饭,稍事梳洗,便倚在院中赏月。 夜风轻柔,月光如水,将院中花影映得清幽静谧。 苏婉心绪仍有些不平。回想白日之事,萧云澜不怀好意地提起那日的偶遇,虽未明言,却足以让她心生疑虑,下午她尽力掩饰,如今回想,难免心生忐忑。 正当她心绪稍稍放松之际,耳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望去,竟是萧允弘走了进来。 他一身常服,鬓发低束,眉宇间神色淡淡,显得沉静。苏婉有些意外,片刻后还是站起身,屈膝行礼,低声道:“夫君回来得早。” 萧允弘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却未多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气氛一时有些僵冷。 她默默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轻声道:“夫君先饮口茶暖暖身。” 萧允弘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眉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苏婉面上,开口道:“昨夜,是我有失妥当,叫你受委屈。” 苏婉一怔,抬眸望向他,见他神色认真,语气仍带清冷,却并非敷衍之辞。 她心中顿时浮起些许复杂的情绪,沉吟片刻,方才低声说道:“夫君愿开口,已是妾身之幸。” 萧允弘看她神色一派恭顺的样子,眉间微蹙,却也未多说什么。 见他今晚并无离开的意思,苏婉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夫君是要宿在这里?” 他抬眸扫了她一眼,淡淡应道:“嗯。” 苏婉心中五味杂陈,抿唇点了点头,唤了迎夏和藏冬送来热水与寝衣,安排他沐浴。 说罢,她自顾自便取了一本话本,坐在一旁翻看,眼神却不时飘向屏风后隐隐绰绰的身影。 屏风后传来水声,萧允弘脱去外衫,修长结实的肩背与匀称的腰腹线条暴露在升腾的雾气中,肌理若隐若现,每一寸肌肤都流露出无可挑剔的完美,似乎还带着一抹湿润的光泽。 苏婉原本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她一手扶着书页,耳根悄然染上了红意,心中暗自腹诽:“肌骨如此,却不知摸起来……” 她猛然惊觉自己的念头,飞快垂下眼帘,假装专注地看书。可目光再度落在书页上时,竟发现眼前的文字变得模糊,心中的念头怎么也驱散不了。 不多时,萧允弘换上中衣走出屏风,长发披散在肩头,身姿挺拔,整个人比平日少了肃杀,多了一丝柔和。他瞥了苏婉一眼,见她盯着手中的书页发呆,唇边泛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明日便归宁,需早些歇息。”他似随口说道。 苏婉听得这话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放下手中的书,暗自掩去面上的不自在,轻声应道:“是妾身疏忽,竟忘了此事。” 萧允弘替她将书放回书架,随即上了床榻,占了里侧的位置。 苏婉见状,迟疑片刻,低声说道:“夫君可否……换个位置?妾身自小认床,外侧总是睡不安稳。” 萧允弘偏头看了她一眼,目中似有些许不耐,还是默默挪动了身子,将里侧让了出来:“随你。” 苏婉暗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躺上床榻,与他背对而卧。床帐轻垂,室内烛光渐渐暗下。她心中思绪万千,终究抵不过困意,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萧允弘听着身侧传来的轻浅呼吸声,转头看着苏婉睡熟的模样。 月光透过窗纱落在她的眉眼间,柔和的光线轻覆在她的肌肤上,如同洒了一层薄霜,愈发显得莹白剔透,鼻梁秀挺,唇瓣微启,唇色不染而自有嫣然,白日里的疏离与锋芒,此刻全然隐去,只余恬静。 他的指尖微动,终究没有伸手,只是抿唇收回视线,阖眼静静躺下。 归宁 晨光微熹,苏婉从睡梦中醒来,转头望向身侧,却发现萧允弘已不在,心中略有些怔然。 正出神间,迎夏走入内室,端着净面热水,笑盈盈地说道:“夫人起得正是时候,将军一早便去了校场,许是习惯了每日晨练,不愿耽搁。” 今日是归宁之日,礼数自当隆重。 迎夏从妆奁中挑出一套朱砂红绣金丝团花的衣裙,裙摆绵延,行走时如同霞光铺地。外披一件对襟窄袖长襦,领口以细密的珠线点缀,愈显端庄大方。 头上梳坠马髻,以金凤钗作簪,左右饰珠花点翠,耳垂悬一对赤玉耳珰,衬得她面如芙蕖初露,娇艳而不失端庄。 院外传来脚步声,萧允弘步入庭中,他晨练后刚沐浴换衣,一身墨青色圆领袍,腰束窄幅锦带,佩戴一块白玉腰佩,行步间显得风姿凛然。 萧允弘见苏婉装束妥帖,点头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两人并肩出了耦院,上了马车,沿途无言。 正午时分,苏家大门前人影攒动。苏明谕早同林玉柔,及一众亲族站在门口相迎。见马车停下,苏明谕率先迎上前,满面笑容道:“允弘贤婿,劳累一路,总算到了。” 苏婉由迎夏扶下车,站在萧允弘身旁,微微福身,淡笑道:“劳父亲母亲久等” 林氏一把拉过苏婉,细细端详了她一番,见她眉眼淡然,衣饰端庄,唇角挂着一丝安心的笑:“都好都好,快里边请罢。” 席间觥筹交错,苏家远亲近邻都来贺喜,席上亲族不住夸赞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苏婉与萧允弘虽并未表现出多亲密,但也礼数周全,偶有应答,倒也不露破绽。 宴毕后,林氏便拉了苏婉回内室闲话。她笑吟吟地问道:“这两日相处如何?新婚夜可好?” 苏婉闻言顿时有些语塞,眼神闪躲,低头沉默不语。 林氏眉头轻轻一蹙,语气严肃:“可是两人还未……” 苏婉被问得面颊通红,只好将前一夜两人争执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最后低声道:“……是我理亏,不该顶撞将军。” 林氏听罢,轻叹了一声,拍拍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夫妻之道贵在相谐,既已成婚,便不可拘于芥蒂。至于房中之事,更是不可或缺,早些圆房,才能断旁人的风言风语。” 苏婉羞红着脸低声应下,心中却仍有些复杂。 苏明谕的书房内檀香袅袅,窗外微风拂动,枝影摇曳,难掩室内暗涌的剑拔弩张。 萧允弘迈步入内,未及坐下,便冷笑一声,开口道:“苏大人倒也辛苦,处处煞费苦心。援军迟缓、粮草调换,屡屡刁难,倒叫我父帅一军陷入绝境。如今战败边疆不安,百姓流离失所,不知大人以为,这样的局势,对您有何益处?” 苏明谕正端坐案后,神色自若,他不急不缓地放下手中笔,抬眼看向萧允弘,语气带着戏谑:“贤婿说话如此直率,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了。 可我不过一介臣子,受命行事,世子却将诸般罪责悉数归于我身上,这话岂非有失公允?” 萧允弘闻言,眼中寒意更盛:“纵然你巧舌如簧,颠倒是非,也难掩这些卑鄙手段。” 苏明谕闻言却无丝毫慌乱,反而微微一笑,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放下后淡然道:“世子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以为,这些事本官会畏惧? 粮草之事,是实是虚,且不论到底是否我的责任,便算是真有证据,又能如何? 朝中许多决策,又岂是臣等能一力定夺,老夫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再者,即便如此,终究不足以在短短数日内改变整个战局。” 萧允弘语目光微凝,盯着苏明谕那张城府深沉的脸,心中一阵翻涌。 苏明谕所言虽充满推脱与敷衍,但有些话,却似一根刺般扎进他的思绪。纵是断粮、无援,父帅亦有过险中求胜的战绩,岂能如此不堪?战场之上的巨变,必有更深的隐情。 苏明谕今日的态度看似滴水不漏,但他的推辞与暗示萧允弘亦有察觉。他不过皇帝的走狗,却刻意引导他将视线转向其它方向。是欲盖弥彰,还是故意挑拨,抑或……其中确有蹊跷。 萧允弘眼神一寒,手握成拳,眼中多了一抹轻蔑之意,他缓缓站起身,片刻后道:“苏大人好一番推卸之辞,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只可惜,无论如何遮掩,这等为私利罔顾将士性命、边地安危的行径,满口仁义道德,却一腔私欲横流,令人作呕。” 萧允弘一落,未待苏明谕回应,已拂袖而去,留下书房内的檀香未散,书案后的苏明谕神色复杂。 内寂静片刻,苏明谕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薄汗。他轻轻一叹,低声自语:“萧允弘,你又能知道多少?” 接近黄昏时,萧允弘与苏婉辞别苏家,乘车返回镇国公府。一路上,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归宁之后,日子过得平淡且紧凑。陆氏虽免了晨昏定省的礼数,但新妇的职责一桩也落不下。早上稍事梳洗便需去正院与女眷们说话寒暄,偶有族中长辈来访,更需她陪着周全。 程舒仪时常过来,语气温和,却不失条理地教她打理府中事宜。府中账册、人手安排、节庆祭礼等杂事繁多,苏婉忙得团团转,偶有闲暇,便回耦院整理自己的嫁妆。苏家陪嫁之物数量众多,单是确认件数和账目便耗去了不少时间。 苏婉每日困乏至极,往往一头栽入床榻,刚想起母亲交代的圆房之事,便已昏昏然睡去。她心中也偶有惴惴,奈何每日事务繁杂,稍一分神便将此事抛至脑后。 萧允弘却是另一副光景。他每日清晨便离府而去,身影利落如风,言语却寥寥。 苏婉问迎夏,他去往何处,迎夏也不甚知晓。只道“世子自幼便习惯晨练,或许是练武罢了”。苏婉听罢未再追问,心中知他忙碌自己的事情。 两人虽同住一院,晚上萧允弘回得极迟,常带着一身寒露与疲惫。苏婉唤迎夏烧水备浴,自己却早早歇下了。两人一床而眠,夜色如水,言语却稀少,倒像是彼此客套的陌生人。 时间转瞬来到成婚的第九日,萧允弘的婚假已满,当日天刚蒙蒙亮,苏婉便被丫鬟迎春唤醒,说是世子要回渭南军营当值。 萧允弘已换上一身黑底红纹的绢甲,胸前刻绘飞龙纹饰,腰佩长刀,目光如炬,即刻便要启程返回渭南军营。 苏婉在府门送行,她穿一身月白衫裙,外罩轻纱披帛,眉目间隐有一丝倦意。 萧允弘见她等在门前,脚步略一顿,目光稍稍柔和。他走上前,微微颔首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苏婉抬头看他,神色平淡中透出踌躇,终是低声道:“夫君军务繁忙,保重身子。” 萧允弘点头,却未多言。他翻身上马,勒马回眸看了她一眼,似欲开口,终究只一拱手:“府中诸事辛苦。” 苏婉垂眸回礼,抬起头时,他已策马而去,身影渐隐于晨雾中。她望着那背影消失许久,才慢慢转身回到院中。 待到回屋,迎春递上热茶,苏婉才缓缓坐下,盯着杯中氤氲的雾气发了一会儿呆。 她忽然意识到,从成婚至今,这萧家世子竟似从未真正踏入过她的生活,眼下人已离去,似也未在她心中留下多少涟漪。她轻轻叹了口气,抿一口茶,将思绪重新投向了眼下琐碎的事务。 疑云 渭南军营中,风沙漫卷,山川寂静如画,唯有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自从边疆传来父亲战败的消息,萧允弘的心中便如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营地里的士兵行走间脚步迟缓,低头不语,沉寂的气氛仿佛无形的锁链,将每个人牢牢束缚。 在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萧允弘便派出亲信,冒险深入边疆,搜寻战败后的幸存将士。 历经数月辗转,才从边陲偏远之地找回几名萧军亲信。归来时,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伤痕累累,甚至有人染病未愈。 这日午后,阳光刺目,营地中的灰尘被卷起,映得天光浑浊。 萧允弘缓步走入一处小帐,帐中数名幸存的萧军亲信齐齐起身,挺直了脊背,双膝跪地,满面愧疚,口中只说:“未能护将军周全,罪当万死!” 萧允弘站在帐内,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几名将士皆垂首而立,目光复杂,既有愧疚又带着不安。 沉默片刻,他终是开口,声音压低,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黑岩山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敌军如何能精准设伏,你们可曾察觉异样?你们所见的一切,不得隐瞒。” 一名年长的中年将士缓缓抬起头,他面容憔悴,双眼布满血丝,眉头紧锁,嗓音沙哑低沉:“世子,那日敌军伏兵藏于水源附近,兵力远超我军,而我军水源断绝,粮草变质,士气低迷。 我们一开始试图拼死突围,但敌人似乎早已洞悉我们的意图,重重设伏。 将军带领轻骑突袭敌营,本以为能以迅雷之势杀出血路,谁料尚未接近,敌军竟已布下天罗地网,将军……未能突围而出。”说到此处,他低下头,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愧疚与痛楚。 萧允弘的眉峰微蹙,目光如刀般锐利:“敌军为何能提前得知我们的行动?可有人泄露了情报?” 那将士沉默片刻,咬紧牙关,低声道:“属下不敢妄断,但此战敌军动作异常迅速,伏兵的位置更是恰到好处……末将实在怀疑,军中或有内鬼。”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蕴藏着难以启齿的痛楚。 此言如巨石落入湖面,激起萧允弘心中的滔天巨浪。他蓦地收回目光,踱步至木椅边坐下,手掌攥紧扶手,骨节微微发白。 “军中可有可疑之人?”萧允弘发问。 那将士低下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苦涩地摇了摇头:“困于黑岩山时,军中人心惶惶,士气崩溃,人人自危。即便真有可疑之人,也难留下痕迹。” 萧允弘听罢,沉默许久,眼中光芒如被风沙掩去,暗沉而深邃。他缓缓站起身,铠甲在微光中映出冷冽的寒光。 他将目光投向跪地的几名将士,见他们或垂首不语,或咬牙强忍,胸中压抑着不可名状的酸涩。 他缓步上前,躬身将年长的中年将士搀扶起,低声道:“诸位皆是我萧军铁骨铮铮之士,能历经万死归来,便是天命眷顾,且在此安心疗伤。我定会追寻真相,令生者得安抚,为父帅与数万将士申明公道。若真有奸佞作祟,我必亲手揪出,将其人头祭于英灵之前。” 帐中将士闻言,皆是热泪盈眶,齐齐叩首。 萧允弘不再多言,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转身掀开帐帘,站在风沙之中,目光遥遥望向西北的方向。 他遣亲卫探寻战败余迹之时,亦着意密查那敌军谋士阿史那洵之底细。此人名号,初闻只觉寻常,然细究之下,却如浮冰一角。 据所获零散情报,阿史那洵本草原部族中人,少时辗转于诸部之间,以商贾之身游走四方,曾频繁往来于边陲重镇,与诸多商队交往甚密。 更有传言,此人性情隐忍深沉,素来精于计算,其所行所谋皆深藏不露。有人言其在边疆经商时,常以货物为掩,暗通边境情报,其踪迹宛如一叶轻舟,虽浮于波涛,却难觅航迹。 数年前,阿史那洵曾以商贸之名,与京中数家商铺有过频繁往来,这些商铺表面经营茶叶、丝绸、瓷器之类,实则有多笔账目疑与边陲军粮调度相关。尤有甚者,那些账簿中记载的时间,竟与数次梁军粮草损失的时日不谋而合。 更令人疑忌者,黑岩山一战,敌军设伏之地极为巧妙,伏兵藏于水源,截断萧军退路,且动作迅疾,竟恰军士气低迷、粮草劣质之时。此等周密部署,若无细致入微的情报支持,断难如此精确。 萧允弘暗思,若果真如情报所示,此人手段通天,不止能搅动边陲风云,亦远涉梁境,或已编织起一张无形的情报罗网,此网极可能牵连朝中权贵,局势愈发扑朔难测。 高台之上,西北风掀起旌旗,猎猎作响,山峦肃立,沉默依旧。 芍药 自萧允弘离开京城后,苏婉的日子过得平静,但打理内宅依旧丝毫不敢懈怠。 某日程姝仪带来消息,邀她随府中女眷一同赴礼部尚书府上的赏花宴。这是苏婉自成婚以来,首次以萧家长媳的身份出席京中权贵的社交场合,自然十分看重。 她特意令迎夏藏冬挑了一袭鹅黄对襟长裙,外罩纱罗薄裾,上绣暗金牡丹纹,腰间系一条浅粉宫绦,垂下缀着几枚翠玉流苏,行走间玉声轻响,宛若流风拂铃。 上挽双鬟望仙髻,钗环迭置,耳畔点缀一对赤金流珠耳坠,妆容清雅,眉心一点粉色花钿,衬得面如芙蓉。 程舒仪一见她,不由赞道:“今日这一身,教那些贵女如何不艳羡。” 是日,天光晴朗,尚书府庭院之中芍药为主景,花丛间错落点缀假山流水。初夏的芍药盛放,花朵丰盈如锦绣,粉白相间,层层迭迭,微风拂过,花香馥郁而不腻。 一座小桥横跨园中清溪,流水潺潺,桥下游鱼成群。仆从往来穿梭,款待宾客,衣饰鲜明,礼仪周到。 院中设了几张高台,四处皆是华盖凉亭,亭中多有贵族妇人和小姐落座,彼此寒暄,满目珠翠华服。 苏婉随程姝仪入席,环顾间竟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禁喜上眉梢:“忻然!”她立起身来轻呼。 叶忻然正与几位小姐说笑,闻声回头,亦惊喜万分:“姐姐!”她提着裙摆快步上前,拉住苏婉的手,目光中尽是亲切之情,“总算见着了!这许多日不见,竟叫人好生挂念!” 苏婉见她一如往昔,心中亦感安慰,低声笑道:“别来无恙,听说你前些时日在家中生了些小病,可好了?” 叶忻然笑着摆手:“小病不足挂齿!倒是你,新婚后可还安好?”话未完,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忻然,站在这里挡着路作甚?” 两人回首,只见叶浩然正从人群中走来,目光落在苏婉身上时微微一怔,旋即带着久违的笑意,拱手道:“婉妹妹,别来无恙。” 苏婉听他如此亲昵的称呼心下一怔,还是欠身回礼,语气平和:“多谢叶公子关心,一切安好。” 措辞不免疏远,叶浩然听言一愣,正欲回话,程姝仪已唤苏婉入席。 院中男客与女眷分席而坐,女宾这一侧设了一个花台,满台芍药摇曳,花香袭人。宴会主人笑言,此次赏花宴特设雅集,请众贵女以芍药为题,赋诗作画以增雅兴。 众人闻言,纷纷称好。仆人捧来一只锦盒,内置题签,抽签定人。待众人拈签后,主人朗声道:“这第一签抽中的是叶小姐。”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便转向叶忻然。她微怔,随即苦着脸摇了摇手:“我只会胡诌几句,如何能当此首选?这第一出,还是让旁人献才吧!” 众人哄笑起来,席中一位熟识的小姐便促狭道:“叶小姐素来机敏伶俐,如今不过小小一题,怎的就怕了?” 叶忻然被众人推搡着站起身,满面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道:“既如此,我便献丑了。不过,诗才若不及诸位,望莫笑我。”她执笔沉思,旋即写下一句: “花开五色灼芳华,最爱芍药映春霞。” 写罢,她停住了,咬着笔端迟迟未能续下,旁人见状不禁笑出声来。 叶忻然干脆将笔放下,向四周作揖,满脸无辜道:“这花儿虽好,我才思却贫,实在续不下去,还请各位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不学无术之人吧!” 席中众人顿时笑作一团,有人开玩笑道:“叶小姐倒也坦率,索性不如去作画吧,画得不好总不至于少两句诗。” 叶忻然闻言,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如此佳会,诗画俱失,忻然今日丢脸丢到家了。” 她的一番“自谦”,惹得席间笑声不绝。宴会主人也忍俊不禁,摆手笑道:“叶小姐的才情另在别处,既然如此,便让下一位来罢。” 接着,轮到几位其他贵女献艺,有的挥笔画出芍药怒放,有的吟咏赞花,都引得席间宾客喝彩连连,气氛愈发热闹。 这时,主持人又开口道:“下一签,请萧世子夫人赐教。” 苏婉听得此言,虽早有准备,仍心头微微一紧。她从容起身,执笔略作停顿,便在纸上落下数句,朗声吟道: “玉阶雨后芍药新,浓妆淡抹总宜人。 却恨园中春意短,几回梦里叹花陈。” 一诗吟罢,随即掌声四起,纷纷赞道:“果然才女!此诗意境优美,真乃雅绝。” 苏婉微微一笑,向众人略一颔首,复又坐下。 程姝仪在旁低声笑道:“好一首芍药赋,教旁人如何能不自愧?” 人群之中却传来一声冷笑,声音透着讥讽:“苏女才情果真了得。只可惜花好易谢,身在萧府,怕是春意也短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绛紫色花缎长裙的女子,腰间以紫金丝带束紧,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发髻高绾,斜插金玉步摇,眼尾略施朱红,妩媚中带着凌厉。正是太子太傅之女吴月珊。 她双目轻扫苏婉,语带不屑:“嫁入父亲政敌之家,倒也罢了,听闻大婚之夜夫君竟未留宿,这日子如何过得,可真叫人叹息呢。” 席间瞬时寂然,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苏婉眉心微蹙,正要开口,程姝仪已从容而起,语气平静却锋芒暗藏:“夫人如此关心萧家家事,莫非是羡慕得紧? 我家世子性情冷静,不喜张扬,但与婉儿情深意笃,倒是每日必从渭南书信一封,寸心不离。 不知吴小姐的夫君是否也能如此体贴?听闻某秘书郎日日流连烟花巷陌,怕是家中冷清,教人唏嘘。” 程姝仪此言如锋刃直指,吴月珊脸上霎时变了颜色,欲反驳却难开口。 宴会主人见状,忙笑言转圜:“几位何必因小事动气。园中武场新设蹴鞠之戏,诸位可愿一观?” 众人忙应和,席间气氛随之缓和。 移步之间,苏婉轻声对程舒仪道:“多谢姊姊方才替我解围,婉儿心中感激不尽。不过书信之事我怎不知?” 程舒仪微微一笑,听出她调笑之意,打趣道:“你呀,怎还明知故问?”说罢两人同笑起来,苏婉心中因程舒仪的护短而生出暖意。 萧云澜却悄悄落后几步,见吴月珊正站在花廊一侧,脸色仍不大好看,萧云澜便提起裙摆,施施然走了过去。 “吴姐姐怎独自在此,可是方才的事扰了心绪?”萧云澜语气轻柔,眉眼带笑,显得亲近而无害。 吴月珊见是她,勉强笑了笑,语气中仍有不忿:“不过是闲言碎语,萧家却如此强势,倒叫我见识了门风严谨。” 萧云澜掩唇一笑,语气漫不经心:“姐姐说笑了,家事繁多,少不得手段硬些。况且……”她顿了顿,目光看向远处的苏婉,似有深意地一笑,“嫂嫂素来伶牙俐齿,姐姐吃了亏,也是难免的。” 吴月珊冷哼一声,眼中掠过一丝不屑:“她不过仗着身份,我瞧她也不是什么得宠之人,偏要在外摆出一副贤妻的模样。” 萧云澜抿唇笑了笑,语气中似有劝慰:“吴姐姐何必与她置气?若非皇帝金口玉言,依着我父兄的性子,原也不会轻易接纳这样的人。” 这话正合吴月珊心意,便收敛了些怒意,低声附和道:“正是如此。看来妹妹也是明白人。” 萧云澜却没再接话,只敛眉一笑,仿佛点到为止般,转身施施然走开,留下一脸思索的吴月珊立在原地。 萧云澜走远后,抬手轻轻理了理鬓角,眉梢微挑,眼底却掠过一抹玩味之色。 做戏 众人步入武场,场中设有宽阔的草地,四周搭起了数座绣帷帐篷,帐下铺了锦垫矮案,点心果脯摆列整齐,伺候的仆人井然有序。 草场中央立着一只绣有五色花纹的蹴鞠球,几名年轻男子正兴致盎然地表演脚法,引得四周宾客拍手叫好。 近来京中蹴鞠正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争相效仿。无论男女,都乐于一展身手,或观战助兴,或亲自参与,各得其乐。 仆从将宾客引至各自家族帐下安坐,苏婉与程舒仪一同入席,位置恰与叶家帐篷相邻。 刚刚落座,便见叶浩然走了过来,拱手行礼,面带些许愁容:“婉妹妹,怎得与我这般生分了,不知近来可好?” 苏婉见状,微微起身回礼,目光微垂,隐隐透着疏离。 叶浩然却并未在意,继续道:“前些日子听闻你病了一场,我原还想着登门探望,无奈家中诸事繁杂,未能如愿。今日得见,方才放心。” 他话语间带着关切,神色坦然,却不免让旁人觉出亲近之意。 未等苏婉作答,叶忻然便从一旁走来,笑嘻嘻地挽住苏婉的手,半开玩笑道:“哥哥,你这般关心我姐姐,难不成要烦得她坐不安稳了不成?她如今是萧家人,还是莫要太惦记的好。” 叶浩然微愣,随即收敛了笑意,退后半步,不再多言。 叶忻然见此,拉了拉苏婉的袖子:“姐姐,别理他,我们去蹴鞠吧!听说这场武场上还有几位技艺极佳的女子,我们也去试试?” 苏婉笑着摇头:“你去便好,我不善这些,还是坐在这里看着更舒适些。”她说罢,重新落座,拿起一盘果子,轻轻剥开一颗熟透的枇杷,神情自得。 程舒仪见状,略带调侃地笑道:“倒真是识趣的主儿,旁人来此都要争个热闹,你倒乐得自在。” 苏婉莞尔一笑:“姊姊有所不知,我自小便不爱动弹,能偷闲一时便偷得半日清静。”说着,捻起一颗枇杷递给程舒仪,两人不由低声笑谈起来。 忽闻身后传来低沉熟悉的声音:“夫人倒是自在。” 听闻此声,苏婉一惊,猛然回头,竟见萧允弘负手而立,丹凤眼微微敛着看她。 他一身群青圆领窄袖袍服,腰间暗纹绢带紧束,佩一柄长剑,显得身形愈发挺拔。 苏婉方才轻松惬意的神情瞬间敛去,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忙起身施礼:“将军怎么来了?不是在渭南驻守吗?” 萧允弘并未答话,只细细打量她一番。 目光自耳边赤金坠子滑至腰间翠玉流苏,再到她捻着一颗枇杷的纤细手指,最后停在她的面容上,眉目间是他平日未曾见过的轻快与娇憨,不由得心头一滞。 方才进府便听闻苏婉被人讥讽之事,心中便生出许多歉意,可当他步入武场,却见她正与叶浩然低声交谈,神态亲近,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竟让他胸腔中瞬时充斥着说不出的怒意。 那股情绪如藤蔓一般疯长,既是不悦,又夹杂着几分不愿承认的在意,如今站在她面前,明知她并无甚过错,可无名怒火却仍压在心头。 他沉着声音道:“今日的诗作可惊艳众人了?” 苏婉见他语气微冷,不禁微微一愣:“将军此话何意?诗不过随口而作,谈不上什么惊艳。” 他见苏婉脸上浮现出不解与无辜的神情,更添了无从发作的烦闷:“无事,随口问问罢了。” 程舒仪在一旁向苏婉解释道,原是今日旬休,萧允弘这才得以回京,尚书府赏花宴不过是个顺路的由头。 苏婉初时未察,待想明白时,在他面前坐立不安。她暗怪自己迟钝——不是官员休假,这尚书府又怎会轻易摆宴款待?他既然能来,必是今日无须理军中事务。 苏婉方才还自在地饮茶吃果,如今却只觉拘束,连手中的果核都不知该如何处置。偏他一来便言辞有刺,似是对她有所不满,却又不明说,教人无端生出懊恼。 萧允弘见她如此模样,竟又多了些许烦闷,以为是他阻断了她与情郎幽会,语气微冷道:“怎么我一来夫人便生不快,今日宴会还不称心夫人心意?” 苏婉抬眸望他一眼,听得他话中夹枪带棍,心中委屈,低声道:“妾身不知夫君今日归京,未能恭迎。适才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夫君见谅。” 程舒仪见两人这般模样,嘴角噙笑,端起茶盏掩了掩唇,轻轻调侃道:“世子好雅兴,难得得闲,竟也来尚书府参宴。 两位这般并肩而坐,不知今日园中诸人,目光是盯着球多些,还是盯着你们多些呢。” 苏婉闻言,脸上浮起一抹薄红,不由暗中瞪了程舒仪一眼,却听萧允弘不急不缓道:“左右他们爱看便看,倒是无妨。” 话虽淡然,眼角却染着不明的笑意。他转头看向苏婉,目光沉了沉,忽地挨着她坐下,顺势伸手搂住她,他一手稳稳环着她的纤腰,盈盈一握,触感柔软。 苏婉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僵,又转头瞪他,见他面上波澜不惊,只附身压低了声音说道:“人多眼杂,你我夫妻,还是别叫旁人有话可说为好。” 苏婉气得直咬牙,低声讥讽道:“人前倒要摆出这般做派来,真是辛苦将军了。” 她垂下眼睫,强忍怒意,感到萧允弘环在腰间的臂膀有意收得更紧,连一旁的程舒仪都忍不住掩面轻笑。 萧允弘听着她冷嘲热讽,侧目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叶浩然。那人虽端坐案前,手中执盏,但眼角余光却似不经意地落在他们这一侧。 萧允弘眼神微眯,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加重,似是要将人牢牢扣在怀中。 苏婉只觉腰间越发勒紧,虽未至疼痛,却难免有些不适。她侧身稍稍躲开,用极低的声音嗔道:“你倒是放些力气!做样子便罢了,怎地真要把人弄伤?” 萧允弘听言,神色如常,手却缓了力道。 他目光沉沉扫过四周,似是若无其事地将苏婉重新扶正,低声道:“是你自个坐不安稳,怎能怨我?” 程舒仪见状,更觉好笑,掩着唇笑道:“看来世子和婉儿的感情倒真是好得紧,旁人瞧着都要羡慕了。” 她话中调侃之意分明,却语气柔和,倒教苏婉不好再发作。 苏婉抿了抿唇,心中虽恼,却只能勉强维持脸上的从容。眼角余光瞥见叶浩然端坐如常,但面色较之方才似乎略显苍白,心中不免又添复杂。 萧允弘却似全然不觉她的纠结,低头凑近,声音压得极低:“看样子,你倒不愿叫我靠近?” 苏婉深吸一口气,轻声反问:“将军若能自便,我岂敢阻拦?”她话里含着冷意,却被旁人笑声掩去,未曾引人注意。 场上彩球翻飞,阵阵呼喝声中,似乎这对夫妻的争锋相对,也不过是一场春日小戏罢了。 天色渐晚,蹴鞠场上的喧闹渐渐平息,尚书府设于庭中的晚宴也已准备妥当。 庭院之中,芍药花开正盛,灯笼星罗棋布,将四下映得如昼。彩灯缀于花间,与五色芍药交相辉映,光影浮动中宛若人间仙境。仆从们端着盘盏穿梭其间,步履轻盈,举止从容。 男宾席中,丝竹悠扬,席间笑语晏晏,觥筹交错。 萧允弘端坐席间,眉目冷峻,手中玉盏不过轻晃,未曾沾唇,虽偶尔举杯相应,却始终未与他人多言。 忽一声轻佻的笑声传来:“萧世子今日也有闲情逸致?真叫人意外。”白玄风身着青衣衬得风度翩翩,目光透着些许轻蔑。 他端着一盏酒,径直走到萧允弘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道:“渭南防线固若金汤,世子倒能放心得很。” 萧允弘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淡声道:“白公子既关心渭南,何不去问问令尊,这潼关之外,可有令公子操心的地方?” 白玄风听言,随即嗤笑一声,抬手抿了一口酒,轻声道:“我不过闲聊几句,世子何必这般认真?” 周围宾客隐隐察觉到两人间的针锋相对,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 正是众说纷纭之时,又是一道慵懒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二位今日这番剑拔弩张的模样,倒比那蹴鞠还叫人看得有趣。” 一人缓步而来,身着紫金长袍,步履从容,腰间悬着一块雕龙玉佩,正是四皇子李珏。 他一手执盏,一手轻摇衣袖,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萧世子与白公子唇枪舌剑,本王远远便听闻,莫非这盛宴,是特为二位的争斗所设不成?” 他扫了两人一眼,径自坐下,目光直接投向萧允弘:“萧世子既然得了空,倒该向父皇好好请罪,毕竟有人参你治军不严,想必圣上还未能彻底释怀。” 萧允弘抬眼看向李珏,神色未变,只淡声回道:“殿下说笑了。渭南兵备如何,圣上御览天下,自然明辨虚实,岂需允弘多言?” 李珏闻言大笑,端起酒盏遥遥一举:“世子果然深得父皇器重,本王不过闲言调侃,世子便要当真。如此刚直,果真令人敬畏!” 席间众人见状,纷纷附和笑谈,气氛渐渐恢复热闹。 唯有白玄风冷眼旁观,仿佛仍不甘心受了这等轻视。李珏却未再多言,只对萧允弘举杯示意。 萧允弘眼中寒意稍散,微微勾唇,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醉酒( ̄3 ̄) 女宾的宴席设在东廊之侧,皆用雕花低几置于锦垫之上,四周铺陈织锦毯,周围芍药花丛簇拥,雅致非常。 苏婉与叶程相邻而坐,案上珍馐美馔陈列,玉碟珊瑚盏间,蜜饯细软,琼脂如玉,令人口齿生香。 一旁置有果酿,每盏都用碧玉杯盛装,酒色澄澈,醇香扑鼻。 席间玩起了行酒令。起初苏婉只端坐一旁静观,偶尔以浅笑回应,然众人兴致正浓,互相笑闹之间推杯换盏,叶忻然几番拉她入局,她才举盏入席。 苏婉起初还小心克制,饮得不多,只觉果酿清甜无比,入口香气馥郁,待酒令环环而进,众人一时斗趣,不知不觉间,苏婉便多饮了几杯,方觉微微醉意上涌。 叶忻然见她面颊晕红,眼波微漾,不由笑道:“姐姐可是醉了?果酿虽淡,也禁不得多饮。” 苏婉低声笑道:“不过略觉头昏,并无大碍。”说罢,又有人行酒令至她处,苏婉不愿扫兴,只得勉力应对,未免又多饮了几杯。 酒意渐浓,苏婉脸颊染上一抹桃红,双眸水润,笑声里多了些许懒散。 程舒仪见状,掩口笑道:“婉儿,莫要贪杯,小心醉倒,叫我们扶都扶不动。” 苏婉含笑摇头,语气中略带娇嗔:“姊姊当我酒量浅了不成?这一点酒,如何醉得了我?” 然而不消多久,果酿的酒劲缓缓涌上,苏婉已然靠在一旁的扶榻上不再作声,眼中雾气氤氲,似醒似醉。 今日与萧府众女眷同行,迎夏与藏冬未在身旁,叶忻然与程婉仪只得扶住她,边轻声唤着,边半扶半劝地将她引出前厅。 两人笑中带着无奈,叶忻然嗔道:“早知如此,姐姐该少饮几杯才好,如今倒教我们扶得手酸!” 方到庭门外,恰逢男眷散席,叶浩然正从廊下行来,见状便快步上前,满是担忧之色道:“婉妹妹这是怎么了?” 叶忻然见状,扬手拦住他,没好气道:“好哥哥,你莫管闲事。姐姐不过是多饮了些酒,歇歇便好,不劳你费心!” 叶浩然似未听见,仍欲上前搀扶,然而未及动手,另一道身影已然大步而来。 “苏婉?”众人转头,竟见萧允弘不知何时已立在一旁,眉头微皱,目光紧紧落在苏婉身上。 程婉仪忙道:“婉儿贪杯多饮,稍稍醉了,现下不大清醒。” 萧允弘闻言,神色微缓,却并未多言,径直上前,将苏婉从两人手中接过,动作利落地将她打横抱起。 怀中的苏婉因醉意微微挣动,嘴里模糊地喃喃几句,却不曾睁眼,头却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他肩上。 “多谢两位。”萧允弘沉声道,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徒留三人面面相觑。 马车在尚书府门外等候多时,萧允弘抱着苏婉步伐稳健,走至车旁,吩咐仆从掀开车帘。 他原欲将她放在车内软座上,却见她醉得双目半合,身子微微倾斜,方一放手便东倒西歪,竟难以坐稳。他皱了皱眉,干脆重新将她抱至怀中,靠在自己胸前,以免她再度歪倒。 车轮缓缓碾过石路,远离喧嚣的宴席。车厢内安静下来,只有车毂声与外头的虫鸣交织。 萧允弘低头看着怀中的苏婉,脸颊因醉酒而晕染一层浅红,长睫半垂,唇瓣微启,呼吸轻缓,似梦中仍带着笑意。 她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软软地挨着,呼吸绵长,竟显得前所未有的乖顺。 他看着她,脑海中又浮现宴席上她与叶浩然亲近交谈的场景,方才那声“婉妹妹”至今盘旋耳际,教他心中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烦闷,低声问道:“今日怎如此开心?可是见到你那情夫了?” 此言本是无心,倒是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 话音方落,怀中的苏婉似是听到了,眼皮动了动,口齿含糊地嘟囔道:“什么情夫……” 萧允弘闻言一愣,竟不知为何心中更添烦躁,又有些按捺不住。 他俯身靠近,故意低声追问:“既不是你的情夫,那他一口一个‘婉妹妹’叫得如此亲热。他是哥哥,那我又是谁?” 他本以为苏婉半醉之中不会应答,谁知她眼睫动了动,缓缓吐出两个音节:“夫……君。” 声音软糯而低,听在耳中竟教人心头一震。 萧允弘微微俯身,语气却不自觉柔和了些:“既唤我夫君,为何不见你挂念半分?倒与旁人谈笑甚欢。” 苏婉却像没听清他的问话似的,眉心轻轻一蹙,仿佛下意识地答道:“哪有…新婚夜掐着我脖子,还甩脸离去的夫君……”说罢,似是将这份委屈借着醉意尽数吐露,语气带着埋怨。 萧允弘闻言,只觉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般,既是懊悔,又觉难安。 他沉默片刻,脑海中回想起成婚当夜的情景,自己一时失控,竟做出那等举动。 如今想来,苏婉不过是个年方及笄的女儿家,又怎会知晓父兄间的谋算?自己那般行径,确实过了。 思及此,萧允弘垂眸,他低声喃喃:“是我错怪你了。” 这些日子萧允弘在渭南驻守,赵晟每隔两日送来她的动向,她不是在府中与亲眷来往,就是与程舒仪打理府内事务,偶尔出门不过是采买物件,行事端庄守礼。 他虽然对三皇子之事稍有介怀,也知其素来名声不佳,喜好轻浮,京中多少贵女因与他稍有瓜葛而声名受损。他不信苏婉会与那样的人纠缠,却又无法完全释怀,心中始终存着疑虑。 至于她对旁人的态度,他今日也看得分明,无甚特殊。 醉后的她褪去了白日的端庄与小心翼翼,眉目间尽是无辜的柔软。 他伸手轻轻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苏婉便不自觉往他怀中蹭了蹭,寻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她这一动,衣襟松散,半截酥胸露出,莹白如玉,在月光下晃了萧允弘的目光。他身子一僵,喉间微微滚动,目光直直盯着怀中人,片刻后移开,却不知该往何处看。 苏婉身上醉香袭人,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胸口微微起伏,竟教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他生平初次体会到“温香软玉在怀”是什么滋味。平日对她的冷言相向,此刻竟不知怎地全然消散,只觉燥欲难当,心中竟生出慌乱。 车厢外,月光洒在山间小路,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却抵不过车厢内愈发升腾的温度。 目光再移到她微启的双唇,唇色嫣然如桃花初绽。萧允弘一时情难自禁,喉间滚了滚,理智与情感仿佛交战,却终究没能战胜那一瞬间的冲动。 他低下头,靠近她,呼吸几乎与她交迭。 “婉婉……”他低声唤她,像是在梦中自语,声音中夹杂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隐忍与渴求,大手仍紧紧搂着她的腰,那处柔软透过手掌传来微妙的触感。 苏婉抬眼看他,眼神仍是迷离未清,但那一瞬间,她的眸光如水,映出他的脸。 仿佛被这一眼打破了最后的坚持,终究缓缓俯身,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轻轻而后舔舐起柔软的唇瓣,尝到口中还带着果酒的清香。 苏婉没有推开,反而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襟,像是沉溺在他的气息中无法自拔。 “婉婉,”他声音低哑:“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苏婉闭着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像是对他的话毫不在意。 萧允弘轻叹一声,仿佛被她这一举动彻底俘虏。他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另一手缓缓扶住她的腰,巧舌中钻进又湿又热的口中,两人的唇瓣便紧贴缠绵着。 萧允弘肆无忌惮地索取起来,热吻的水渍声在狭小的车厢中回荡着,苏婉被迫使着仰起雪白的脖颈,下意识迎合着他的吻。 萧允弘还想渴望攫掠更多,一面亲着,一面探上衣襟,令两团莹白簌地跳出束缚。大掌渴盼着揉捏起来,沉迷于这惊人的柔软,又用两指轻捻顶端的红梅。 他不知觉间已放过苏婉的双唇,头沉得更低,忘情地吸吮起嫩乳。体内的血液的炙热都奔涌至两跨之间,那物什已硬得发疼。 苏婉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迷离的眸光落在他脸上,像是感知到什么般轻声嘟囔:“夫君,你做什么……” 萧允弘这才离了她的丰盈,喉间紧了紧,面上却故作平静,声音低沉道:“什么也没做。你醉了,好好歇着。” 苏婉似信非信,闭上眼睛继续靠在他怀里,嘴角仍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