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序言 中国古代,自从有史书这种东西开始,无论是官方修正史,还是非官方修野史,编撰史书者,无一不是社会精英,无一不是以笔为鞭,以史为镜。 史官们满满的都是自豪感,以至于有司马迁之辈修史之人,书毁人不毁,失败再从头。 当时的人或许不觉,而千年之后,人们才知道这些史官们的厉害。 前朝的事情,几乎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帝王管现在,他们管千古! 可是现在,时代变了。 一个学富五车的历史系大学教授,他的知识传播受众人数,远不如一个稍有名气的历史网文写手。 至于社会影响力,那就更不如了。 哪怕那个网文写手是在胡说八道,把编造当成正史,但只要故事写得好,就必然有人吹捧。 听的人多了,传的人多了,胡说便成为了“正史”,真正的历史,反而没人去关心应该是什么面貌了。 从这個角度看,每一个历史网文的作者,都可以当英雄,也可以做奸贼。可以是弘扬历史精华的使者,也可以是历史虚无主义的帮凶。传播的可以是低俗的乐子,也可以是深度的历史脉络。 我深感惶恐,惴惴不安。 又怕书写得太深没人看,又怕书太过娱乐化写成了乐子。 历史小说的逻辑,和历史的逻辑,有些时候是重合的,但很多时候,则是矛盾的,甚至是你死我活的。 两者常常无法调和,必须选一个。 大家公认的坏人,居然情有可原,那怎么可以呢? 大家公认的好人,私生活居然如此糜烂,那又怎么行呢? 安史之乱中胡人就应该是反派,怎么能让造反的铁杆都是汉人呢? 反正最后错的都是那些脸谱化的坏人,好像没了安禄山,唐朝就会千秋万代,再也不会有契丹蒙古崛起一般。 不会有太多的人问:为什么会这样。 推动历史前进的是民,单个穿越者,无法改变大势。哪怕一时得势,历史的强大惯性,会让它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小说里面需要的是英雄与反派,唯独不需要在意的,就是历史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不无讽刺的说“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可大部分的书里面,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人民。 于是我陷入了矛盾之中。 一方面我要生活,不可能为爱发电,单纯写我自己想写的。 另外一方面,我不可能写出让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的文章。 历史小说的套路,如果不写套皮都市文,如果不去给统治者当舔狗,那么必然要造反,要争权夺利。 屠龙勇士变成恶龙,或者先变成恶龙,再来杀另外一只恶龙。 左手一个烂苹果,右手一个烂苹果,我究竟应该表达怎样的世界观? 还是说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 穿越者空降古代,改变政局容易,改变历史生态却很难,大家捏着鼻子看书,也就罢了,不可深究,不能细想。 细想,全身都会战栗。 世家不可能被消灭,生产力也不能被拔高,皇权也不可能下乡。现在绝大多数的历史小说,全都是在胡编啊,没有哪个是经得起史实拷问的!站出来挨打,一个个全部都会遍体鳞伤。 能与民休息,带来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就已经到了极限。更多的,还是请系统帮忙吧,凡人是做不到的,哪怕你带着百度去古代,哪怕全知全能也一样。 在规划这本书的时候,曾经好几次,我都想跪着去赚钱,去写李渊怎么玩转隋末,去写李家怎么父辞子笑。我知道很多读者买账,很多读者喜欢这些调调。 我捏着鼻子写,有人肯掏钱看,我的钱包会很润,会让我和我的家人过得很好,这样……其实也不错。 不过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安史之乱,是中国古代史的分界线,甚至是中华文明史的分界线。其大势的变化,一直影响至今,能稍稍挖掘一些深层次的内容,并广而告之,都足以让我含笑九泉。 那时候,我就做到了很多历史系教授都没做到的事情,确实可以拿来吹一吹。 钱没有了,还可以再赚。如果理想没有了,那就真的变成了一条咸鱼了。 一个人的时间与精力是有限的,可以写的书,也是有限的。或许某一天写着写着,我就再也写不出让我自己满意的文字了,那时候便是写手生涯的终结。生命是生生不息的,但具体到每个人,却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这本书,将挖掘盛唐时深层次的一些东西,献给你们。 让大家都知道: 其实长安是大唐的明珠,但大唐不仅仅是长安。无数的城池没有坊也没有市,更不是四四方方,却依然活力依旧。 其实盛唐的衰亡早已注定,无论有没有安禄山,甚至一道天雷把那些叛军将领全都带走,该发生的事情依旧会发生。 其实唐诗的盛世美好都是世家子弟的,普通人家依旧过着越来越差的日子,开元末年就已经有乱世之相。 其实正是有安史之乱,才让中国的核心基本盘稳固,使得各地深度融合,彼此不可分离。福祸相依,没有这场动乱,历史后续会如何难以预料。 其实中国封建时代后期河北幽州的分裂都是定局,东汉以后就埋下了祸根,安史之乱后,唐庭就在有意的主动放弃河北。 其实太宗在制度建设方面乏善可陈,给子孙后代留下了无数后患,开元时期众多贤相都是在修修补补吃老本摸鱼,只有背负骂名的李林甫才是国之柱石,真正有能力延迟盛唐的崩溃。 其实中晚唐节度使大多数都是忠君爱国,反倒是李唐皇室不当人的比比皆是,过河拆桥数不胜数。 其实安史之乱后衰弱的只有唐庭,真正的社会变革,反倒是如火如荼,经济文化齐头并进。 其实大唐灭亡了不可惜,盛世破灭了也不可惜,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后人自有后人福,人总要朝前看。 你以为的大唐是真的,还是我告诉你的是真的?其实我也不确定,甚至不排除这本书大概率扑街。 我只是想从这个“千古未有之大变局”的巨浪中,掏一瓢水,看看水清水浊,闻一闻水香水臭。 请各位看官们,跟随着我的笔尖,来到那大唐盛世的顶点: 开元二十四年! 埋在唐朝盛世下的深水炸弹:租庸调制度 【小说正文有一些历史深度,文字虽然很浅显,但里面会有一点点阅读门槛。对背景知识一知半解,很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争论。因此在正式连载前,先提供一些经过作者提炼思考过的背景介绍,仅为一家之言】 租庸调制,唐时实行的赋税制度,以征收谷物、布匹或者为政府服役为主,是以均田制的推行为基础的赋役制度。此制规定,凡是均田人户,不论其家授田是多少,均按丁交纳定额的赋税并服一定的徭役。 租庸调制的内容是:每丁每年要向国家交纳粟二石,称做租;交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称做调;服徭役二十天,闰年加二日,是为正役,国家若不需要其服役,则每丁可按每天交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标准,交足二十天的数额以代役,这称做庸,总体而言,“纳绢代役即为庸”,也叫“输庸代役”。国家若需要其服役,每丁服役二十天外,若加役十五天,免其调,加役三十天,则租调全免。通常正役不得超过五十日。若出现水旱等严重自然灾害,农作物损失十分之四以上免租,损失十分之六以上免调,损失十分之七以上,赋役全免。制度不夺农时,合理解决就业问题,是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之上的制度。 租庸调的初衷,就是“有田即有租,有户即有调,有丁即有庸”。 以上是租庸调的主要内容,也是唐朝安史之乱前,采用的主要田税制度。此法最先出自曹操,后又被很多朝代采用,到唐朝时逐渐完善。 表面上看,租庸调制度,只是一项寻常的土地政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后世学者对于租庸调制度的研究,这项制度,已经变成了中古与近代(日本学者提出的)的标志性分界线。 西汉建立到安史之乱前的中国历史称为中古,之后到北宋前称为过渡期,之后到清末称之为近代,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是很细致,很贴近于历史的真正脉络。当然,历史螺旋上升,其中不乏反复,不必多言。 历史的真实,它的变革与稳固,有时候往往不在于一个政权的更替,而在于它基层社会结构的变化趋势,以及各区域的经济联系。如果觉得这句话没有问题,那么可以继续往下看,如果觉得这句话不对,那么剩下的内容已经不必再看下去,纯属浪费时间而已。 租庸调制度,是脱胎于“均田制”的副产品,然而这個副产品本身太过于刚硬,以至于反而阻碍了均田制的再实施。自安史之乱后,租庸调制度已经走进历史的墙角,不再被后世朝代启用。与之配套的府兵制,也一同灰飞烟灭。 租庸调制度的好处就不说了,这是封建帝国的开国神器,稳固基本盘的王道。不过福祸相依的是,前期用租庸调制度有多爽,后期付出的代价就有多惨,以至于到安史之乱后,这项制度已经完全推行不下去,自我解体了。 租庸调对于当时唐朝政权的巨大害处,有以下几条,几乎每一条都无解。 第一,租庸调在实行的时候,分为课户与免课户。免课户就是皇亲国戚,上流统治阶级,高级官僚,这些人形成了关系网,可以说密布在全国各地,免税土地面积惊人! 本身就带有土地兼并性质的世家与权贵,再套上刻意放纵土地兼并的租庸调制度,承平百年日积月累之下,免税田就达到了数量骇人听闻的地步。 有人说封建社会都这鸟样,确实如此。但是,作为统治阶级的国家机器,为了维持统治,就必然要另辟蹊径的搞钱,不然就是死。租庸调制度没有提早被废除,是唐朝走向衰亡的重要催化剂。 租庸调制度这种“祖宗家法”,可以说是导致安史之乱发生的深层次原因之一,起码比安禄山的分量重了几百倍,虽然这个制度不是唯一的元凶。 第二,租庸调除了本身有免课户外,在设立初期,漏洞就极多。这项制度的弊病,被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给掩盖了,失去了最佳的革新时机。等中唐改革进入深水区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首先,租庸调提出的时间,是在初唐,当时地多人少,根本就不用担心田不够分。因此租庸调的标准,都是以五十亩田为尺度来制定的。可问题是,到中唐时,普通自耕农平均连十亩地都没有了,交租的标准,依然是如开国时那样。 朝廷以为轻松的税收,已经变成了自耕农无法承担的大山。你手里没有田,但在官府账册上,你可以有五十亩,你也必须交出与之匹配的赋税! 这时候,农民有几个选择:1、造反2、把土地交给世家大户,让大户与本地官僚勾结,把你的账册取消,从此你变成黑户,脱离了官府的掌控,成为了世家与大户的家奴与佃户。 造反风险太大,还是世家大户温暖的怀抱比较妥帖。 你看,都不需要有什么天灾,光一条税收政策,就能把自耕农逼得删除账号上私服。 其次,租庸调制度,赋税是以“丁”为单位的,那么家里没有“丁”怎么办?没有丁就可以少交税啊!男人女装起来多么妖娆啊。 根据敦煌出土的唐代账册与实物表明,当地就出过好几个妇女比例占90%以上女人村。 还有,租庸调的“户”,并未规定户口大小。一百人为一户的事情也是有的,本地大族又无法免课的话,那就多户合并成一户,将需要缴纳的赋税压缩到极限。 而以上这些,都是基操,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骚操作。如果说封建时代土地兼并确实无法避免,那么租庸调的长期存在而不废除,就是统治阶级拼命维护自身利益拒绝改革的最好证明。 在上本书中我就说过,陈郡谢氏的谢道韫风流无双,貌美多才,但谢家却是在持续吃人,吃相也很不客气。 那是一个人吃人的年代,在看到上层社会风花雪月的时候,下层人过着怎样的日子,难道不值得去瞟一眼么? 最后,租庸调制度建立在严密的户籍账册之上,但以古代那个死亡率,每年更新账册只怕都来不及,更何况官府的执行效率,能五年更新一次,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哪里有那么多人力每年去清查? 绝户的人,田亩收不收?亏空谁来补?地方官员要不要政绩? 这些问题,租庸调制度被地方官僚诟病,时常见于史书。 第三,租庸调制度需要交实物,也就是粮食,布匹。这里头非常粗放,弊病重生。 不同地方,所产粮食,如果用来交易,价格是很不一样的。更不要说,很多布匹属于特产,与普通的布价值相差极大! 粮食要交什么粮? 布匹要交什么布? 如果自耕农的布不好,为什么还要让小农自产,而不选择更好更快的生产方式? 这里头的弊病一言难尽,唐以后租庸调被淘汰,不是偶然的。没有人再看得上它,也不是偶然的。 第四,就算租庸调制度没有以上的所有问题,它还有一条隐性的,埋藏很深的,影响时代极为深远的弊端。 租庸调制度,将人直接分为了“地主”与“佃户”(准佃户)两种,扼杀了其他的可能性。 换言之,伱是免课户,那么只要你活得够久家里有人才,那么你迟早就是地主。如果你不是免课户,那么十有八九,会变成佃户,天灾人祸你没法每次都躲得过。 在租庸调制度下,自耕农的情况是不稳定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变成佃户。 假如有人不想当地主,也不想当佃户,那么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就不提什么上升通道了,就直接说有什么路可以走。去寺庙里面,那也是佃户啊!在唐代,不事生产的和尚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 有,下九流职业等那个人着在,一旦进去,祸及子孙,没有战乱的话很难翻身。 你有田,就必须要交粮食,就必须要织布,就必须要服徭役。这项制度,将人死死的锁在了田亩里面,将普通人的出路,死死的限制在了本地。 天然的小农经济,天然的限制了消费,天然的抑制了工商业的发展,天然的限制了普通人的出路。 以此为囚牢,各地各行其是,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区块,死气沉沉。 而货币税收,是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大趋势,一直延续至今,还没有听说哪个国家可以逆天而行,不收货币税去收实物税的。 取消租庸调,是历史的大势。唐庭对抗安史叛军,有机会赢,但它对抗这个大势,赢不了,一丝机会也没有。 该废除的租庸调不废除,导致开元时期,全国的租庸调税收就开始每况愈下了。唐庭采用了种种办法敛财,那是正文里面会说的内容,我就不在这里剧透了。但是自开元末年的时候,唐庭就已经入不敷出,国家机器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安禄山倒下去,会有千千万万个安禄山站起来。连弊病重生的租庸调都不废除,又怎么能坐得稳江山? 各位看官们,你们觉得安史之乱,只是安禄山和唐玄宗的锅么? 第1章 我还是个孩子啊! “头好痛啊。”躺在床上的方重勇悠悠转醒,茅草扎着他的背,脑子里多了很多驳杂的记忆,让他感觉恍如隔世。 那些隐约的记忆告诉他,这里是唐朝的夔州州府,就在长江边上! 前世跟朋友一起撸串后,喝多了回去的时候在河边走不慎落水。 原以为会淹死在湖里,没想到醒来便是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还躺在床上。 他的身体很明显是个少年,或许七八岁,或许六七岁,谁知道呢。 整个房间幽暗狭窄,连窗户也没有。房顶看上去只是铺了一层油瓦。此时正值晌午,阳光从油瓦的缝隙中透出,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印记。 方重勇不愿去想如果下雨这里会不会漏水…… 总之,还活着的感觉真好。 “郎君,你终于醒了啊!” 床边一個瘦弱的童子兴奋的叫喊了一声,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很显然不是女孩。 “今年是哪一年?” 方重勇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陶碗,猛喝了一口水。他实在是口渴得很,感觉浑身上下都在呼唤着甘甜清水的滋润。 “噗!” 不等那童子回答,一股直冲脑门的土腥气,让他直接将口中的水喷出,喷到身边那童子一脸! “这水的味道,怎么如此……怪异?” 方重勇忍不住责备对方问道。 “怪吗?” 那童子居然将陶碗接过去,喝了一口。如刀的眉毛一挑,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打量着方重勇道:“不怪呀,还是那个味!” 方重勇感觉对方的脑子似乎异于常人,以至于无法有效沟通,他轻轻摆了摆手,下床站起身。 在几乎是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方重勇疑惑问那童子道:“我父亲呢?” “哎呀!想起来了,阿郎给郎君留了两封信,让郎君坐官船尽快动身前往长安。” 那童子从怀里掏出两封信,还特意强调了一句:“信封上没有留字的那一封郎君可以看,另一封留了字的,是要交给中书的。阿郎离开前特意嘱咐过。” 感觉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方重勇疑惑问道:“哪个中书?” “张九龄张相公。” 那童子平淡的说出了让方重勇炸裂的信息。 方重勇:“……” 张九龄都有,那这开元年间就不作假了。 他在心中暗暗腹诽,苍天在上,就他这小身板,也能参与到如此风浪漩涡之中么? 方重勇无语凝噎,他现在就是个孩子啊! “中书是什么官职你知道么?” 方重勇不得不仔细问问这里头的关节,他甚至来不及去看信。 “总揽中书省,一省之长,位高权重。” 床边童子不以为然的说道,很是随意。 方重勇十分疑惑,以对方的年纪,又是家奴,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信息。 特别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口气,怎么可以这样轻佻? 方重勇凝神打量着对方,这童子身上满是谜团,让他心中各种猜测。 方重勇拆开父亲留下的信,只见质地潦草的纸上,写着苍劲透纸背的文字: “吾平生三大恨: 一恨朝堂诸公尸位素餐,吾经天纬地之才无以施展。 二恨贤妻早亡,孤苦飘零半生。 三恨不肖子蠢笨如猪犬,不堪雕琢。 苦也!苦也!苦也! 恨也!恨也!恨也! 不如归去,不肖子勿念。” 信写到这里就没有了,方重勇额头上一根青筋暴起,狠狠的将信纸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手掌都疼得让他想哭! 槽点太多,以至于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这是什么渣爹啊!直接把儿子抛弃了? 尊老爱幼呢?不是说什么“怜子如何不丈夫”吗? 丢儿子你丢长安也可以啊!丢在夔州这鬼地方,离长安上千里路,一个半大孩子怎么去长安? 方重勇心头火起,直接将那封“不能拆开”的信也拆开了! “郎君,不可啊!” 身边的童子惊呼道,来不及去阻止方重勇了。 “哼,我自有主张,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方重勇这才想起来,他好像还没问对方叫什么。 “奴叫方来鹊,来去的来,喜鹊的鹊。” 方来鹊有些委屈的低声答道,自家少主居然连他这个唯一的家生子都不记得了。 方重勇这时候没工夫搭理方来鹊的小情绪,因为他已经被这封“密信”中的内容给震惊了! 这是一封荡气回肠的……告密信。 信上,方重勇的老爹方有德,向他“真正的”的上司,也就是张九龄,汇报了一件大事。 经方有德查证,剑南节度使王昱,接受南诏国主的贿赂,使得唐军在蜀地南面边镇按兵不动,坐视南诏吞并其他五诏,严重损害了唐庭的利益。 而剑南节度副使、团练使章仇兼琼,则是利用这个机会,煽动边镇将士哗变,顺便请求左相李林甫,为他提供一些便利,比如说军费支持。 为了支援章仇兼琼,又不被朝堂诸公掣肘,李林甫就指使他的党羽,夔州刺史郑叔清,挪用了夔州长江关税的巨额财帛,命人水路入川后,将其秘密交割给了章仇兼琼麾下的边军。 王昱一介文人不通军务,对此竟然毫不知情。 随后拿到赏赐的唐军发威,在边镇与南诏军发生冲突,大胜南诏军主力! 然后唐军在当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犯下了很多罪行。 方有德认为,借此机会,李林甫可能会在朝中酝酿查办王昱,让章仇兼琼转正为剑南节度使!并在剑南边军中大肆安插自己人。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运作一下,可以一举将王昱、章仇兼琼、郑叔清、李林甫一干人等全都搞下来!请张九龄速速行动,迟恐生变。 很明显,张九龄是李林甫的政敌,用体质内的手段搞死政敌,这些都是基操。 房间的光线有些阴暗,方重勇面无表情的将信纸一张一张放到油灯上烧掉,丝毫不顾身边的方来鹊张大了嘴巴想叫嚷又无法出声。 “郎君,信烧了,我们就不能回长安了呀!” 方来鹊的声音打着颤,不知道要怎么劝方重勇。 “烧了这封信,才能活命。信我,这件事不要说出去。” 方重勇一脸郑重看着稚气未脱的方来鹊。 两个半大“孩子”,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一个是强装镇定,另一个则是被吓傻了。 李林甫、王昱、章仇兼琼、郑叔清……各个都是大佬。就连其中“段位”最低的夔州刺史郑叔清,要捏死方重勇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方重勇那渣爹方有德,他怎么有勇气,要“单挑”这么多大佬? 难道方有德认为一个半大孩子,人家就不搜身么?就可以瞒天过海,辗转千里去长安送“举报信”? 这人什么脑子,什么智商,什么情商啊! 方重勇在心中把那位渣爹从头到脚都骂了一顿,摊上这么个蠢货,这一世的日子,恐怕真就不好过了。 “郑叔清,郑叔清是个怎样的人呢?” 方重勇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道。 什么张九龄啊,什么李林甫啊,什么章仇兼琼啊,都是天高皇帝远,搞不到自己头上。唯独夔州刺史郑叔清,只怕此刻就在夔州城内,要办他一个童子,也就分分钟的事情!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用在此刻再贴切不过。 方重勇心中很是疑惑,他爹方有德也不知道是什么官职,如此查案,夔州刺史郑叔清岂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对方又岂会不做任何防备? “郑叔清,投靠李林甫为爪牙。早年为夔州刺史,天宝末年为侍御史,掌管度支,卖官鬻爵。其人不知忠义,唯利是图,不如猪犬耳。” 方来鹊平静又没有感情的鸭嗓音,在方重勇耳边炸响! 后者像是看到一条五米长的大蟒蛇在面前蠕动一样,吓得连连退后几步,到床边才一屁股坐下来,惊魂不定的看着方来鹊! 开元年间的人,居然知道天宝年间的事!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么? “你伱你!你是何方神圣?” 方重勇惊恐的指着方来鹊询问道。 “郎君,奴是来鹊啊!奴生下来就在方家,奴的父亲跟着阿郎(方有德),改姓方。奴自幼就跟着郎君,生下来就姓方。” 方来鹊摸了摸脑袋,一脸无辜的说道。他总觉得自家“少主”,好像自从落水醒来后就换了个人一样。 “你刚才说了什么?” 方重勇稍稍镇定下来,一把抓住方来鹊的胳膊,小声问道。 “奴刚才说话了吗?” 方来鹊莫名其妙的看着方重勇,似乎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呆滞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真是装的,那只能说是影帝转世,无懈可击。 “郑叔清是谁?” 方重勇继续追问,心中稍安。 “阿郎以前跟奴说过,是夔州的刺史,本地最大的官啊。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方来鹊还是不懂方重勇想问什么。 他心中很奇怪,郑叔清是谁,方重勇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现在住的就是官舍,夔州地方官员家属才有资格住的屋子。方有德不仅跟郑叔清打过交道,而且关系非常差,势同水火。 “还有呢?” 方重勇死死盯着方来鹊问道,那双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没了啊。” 方来鹊摊开双手,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罢了。” 方重勇摆了摆手,这家生子又是从小玩到大的,看样子也不像是个会说谎的,只是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刚才绝对不是幻听! 咕咕咕……关键时刻,方重勇的肚子叫了起来。 “有吃的么?我饿了。” 方重勇一屁股坐到高脚凳上,身体软趴趴的滑到桌案上。这具孩童的身体非常的虚,也不知道平日里是吃什么的。 “有有有,奴做了饭食。” 方来鹊屁颠屁颠的出了屋子,很快折返回来,端上来一碗有三条细长白色小鱼的鱼汤,一碗看起来类似泡菜的东西,还有一碗全是碎叶子与不知名杂粮混合的“饭”,似乎就是主食。 方来鹊脸上就差没写“快来夸我”了,方重勇带着期盼,夹了一筷子鱼肉送到嘴里,脸上表情微变。 鱼肉又淡又腥,气味直冲脑门,让他错愣了片刻。 天可怜见,两世为人的他,从未吃过如此难吃的鱼! 这么腥的鱼,只能喂猫吧!猫都不吃! “这……” 看着方来鹊期盼的表情,方重勇把骂娘的话咽下肚,又用筷子夹了一团“饭”,送到嘴里。 青涩又质朴的土腥气味充实着口腔,久久不散。粗粝的口感一言难尽,像是在咀嚼沙子,又让人喘不过气来。 勉强吞咽下去,就好像锯子在喉咙处反复拉扯,食物到哪里,哪里就疼痛难忍……这神秘主粮的味道只能说鬼神敬畏。 “饭食做得不错,下次别做了,还是我来吧。”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 这童子做的饭,他已经不做指望了。 “阿郎说,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没有主人服侍奴仆的道理,郎君又怎么能自己下厨呢?” 方来鹊义正言辞的说道,那稚嫩的脸上带着坚毅,让方重勇忍不住想给他一拳。 吃都吃了,也尝尝那个泡菜什么味道吧。 方重勇已经不抱任何期待,将一根叫不出名字的碎菜叶子送到嘴里。 酸爽,带着些许甘甜,还有一点咸味,瞬间将他嘴里的土腥气驱散! “这个菜好!是真的好!” 方重勇忍不住夸赞道。 “哦。” 方来鹊勉强应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垮塌下来,苦着脸不说话。 “你这是在做什么?” 方重勇疑惑问道。被夸奖了还苦着脸,难道喜欢被虐? “这菹菜是夔州城内凤仙楼做的,我去找他们要来的。” 方来鹊深受打击,有气无力的说道。 你竟然还可以赊账! 方重勇大惊。 谁家的钱都不是浪水打来的,方来鹊这家奴去城中酒肆讨要菹菜,别人脑子要是没被门夹住的话,谁会给他赊账啊! “你一个黄口小儿,谁会听你的啊。” 方重勇又吃了一口菹菜,随口问道,其他那两样东西他是动都懒得动一筷子了。 “奴也是不知道,但是阿郎离开后,奴去夔州城内各酒肆,只要报出阿郎监察御史的身份,好像就可以不花钱随便拿东西了呢。” 方来鹊若无其事的感慨说道。 我爹情商这么低,竟然是人惧鬼怕的监察御史? 方重勇有点搞不懂他那个“渣爹”是靠什么爬上去的。 是直接给权贵当狗,还是科举考上以后再给权贵当狗? 方重勇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不过从现在他和方来鹊的处境看,显然他爹方有德的情况也不太妙。 吃了几口菹菜,方重勇躺在床上,体会着背后又冷又硬的枯干茅草,脑子里盘算着茫茫前路应该如何走下去,才能不被这个时代所吞没。 至于长安,别想那么多了,反正十几年后都是安禄山的菜,还不如夔州安全呢。 等天色渐渐暗下里的时候,忽然听到屋子外面锣鼓声大作! 砰! 单薄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官舍的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人,四处都是明晃晃的火把。几个穿着黑衣的小吏,手里拿着烧火棍,一溜烟冲进了屋子。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绯色官袍,头戴幞头,脚穿乌皮六合靴,腰间鱼袋的中年官员,正不怀好意的眯着眼睛四处打量。 唯独不看方重勇他们。 “搜,一定要把罪证搜出来!” 那绯袍官员一声怒吼,把方重勇和方来鹊当做透明人。小吏们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寻找,终于在桌案上找到了方有德写的那封“三大恨”。除此以外,就连根毛也搜不到了。 那封要人老命的举报信,早已化为灰烬,神仙都认不出来了。 搜了小半个时辰,一无所获的众人,都看着那位绯袍官员,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方有德身为监察御史,竟然伙同盗匪,盗取夔州江关税款!如今畏罪潜逃! 来人啊,将犯人家属带回牢狱,慢慢审问!” 绯袍官员自始至终都不愿意看方重勇一眼,全程都在“自说自话”,像是在表演给谁看一样。 方重勇就这样看着对方自顾自的指鹿为马,同样是一言不发。 多说无益,在这位刺史大人图穷匕见之前,还是乖乖闭嘴的好。 第2章 我,神童,打钱! 方来鹊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但是方重勇并没有被关到监牢里,而是被带到了一个高低落差很明显的“四合院”! 夔州城依山傍水,低矮处便是长江渡口,商贸繁荣。它雄踞瞿塘峡口,形势险要,历来是川东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城后莲花山,五座山峦相并列,其麓伸向江边,形似一朵倒放着的莲花。莲池在两山之间的中央,刺史郑叔清的别院就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风景如何,但方重勇猜测,这里便是夔州最好的地段,没有之一。 至于为什么他知道这个绯袍官员是郑叔清,其实老爹方有德的那封信中已经阐明了利害。 稍微想想就能知道。 但凡做贼的,必然会心虚,方重勇明白,郑叔清出手才是符合人性与逻辑的事情。 穿过前堂与中堂来到后堂书房,方重勇这才发现这里与自己所居住的简陋官舍天差地别。档次差了何止万里。 只不过庭中两株参天古树,枝繁叶茂,此时在黑暗中却显得有些獠牙狰狞。 方重勇不太担心自己会被搞死,如果郑叔清想整他和方来鹊,多的是办法,犯不着这么大阵仗来演一出戏。 二人于书房桌案两侧对坐后,郑叔清就眯着眼睛打量着方重勇,却始终不说话。他不吭声,方重勇亦是不说话,等待对方先开口。 “你可知,你父大祸临头了,还会连累家小!” 郑叔清沉声说道,语气肃然。 如果不是听方来鹊说郑叔清与方有德势成水火关系很差,这话方重勇说不定真信了。但看了那封信后,方重勇现在如同在玩梭哈的时候,知道对方底牌是什么一般,心中完全不慌。 “你父临走前,是不是交代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看到方重勇不说话,郑叔清继续诈唬问道。 “郑使君,某应该无事,只是某猜想,使君才是大祸临头的那一位。” 方重勇平静说道,与郑叔清对视,毫不怯场。 之前他就猜测郑叔清会有大麻烦,但并不是方有德信中说的那些废话! 挪用夔州江关关税,支援边镇节度使用兵,这种事情其实是可大可小的! 因为关税并不是一定要送回长安,历年来都不乏关税就近使用的例子。哪里近,哪里急,哪里就会优先使用。 比如说在岭南大庾岭设的关隘,收的关税基本上都是布匹与铜钱,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运回长安!肯定是经过朝廷中枢批准后,就近使用,比如说广州。 郑叔清敢挪用关税,那是因为有李林甫在中枢可以为他批公文。只要是有公文,那么非法的事情也变成合法了。李林甫既是运动员也是裁判员,他稳操胜券!告状告到李隆基那边,也不会有什么下文。 方重勇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是前世见过不少猪在跑,走位那是相当风骚。 所以说如果只是挪用关税给节度使这件事,郑叔清根本不必惊慌,用“事急从权”四个字就能糊弄过去。 方有德说的那些这啊那啊的“罪证”,全都是灰色地带的潜规则!等到安史之乱后,各地还未设立藩镇的关隘,商税关税都会被临近的节度使给瓜分了! 只要有藩镇,就必然会一直出现类似情况。 当然了,现在藩镇刚刚设立没多少年,这么玩还是有点犯忌讳,方重勇吃不准其中的“尺度”在哪里。夔州就是重庆的门户,关税送四川使用,当然比送去长安要来得划算。 这個原则只要不是故意指鹿为马,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 “呵呵,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郑叔清脸上露出冷笑,心中却是暗暗吃惊。 方有德这愣子是怎么生出这种儿子来的? “既然大言不惭,那某便不再说了。要杀要剐,请使君随意处断。”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说道。 “唉!” 郑叔清长叹一声,虽然知道方重勇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但是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真的非常不好。 “算了,反正你也命不久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魂归地下后,去怨你父就行了。” 郑叔清死死盯着方重勇的脸,而后者非但没显示出害怕,反而像是想笑的样子。 “反正是要死了,使君有话但讲无妨。” 方重勇双手合十,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郑叔清肯跟自己废话,必然是有所求的,不妨听听再说。 “伱父是监察御史,就是……反正,他就是来查我的,这个也不是什么秘密。我现在只是想把罪责都推到你父身上,但是……” 郑叔清对着方重勇摊摊手,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是病急乱投医,可胡乱攀咬也是要讲基本逻辑的。他就是发现自己乱搞的逻辑很幼稚,只怕会让李隆基最后动杀心,所以才想在方重勇身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开突破口。 有橘麻麦皮,他现在不知道当浆不当浆。 “使君,你可以相信我,帮你渡过难关。” 方重勇再次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这不是他认贼作父,而是对方已经动了杀心。没有谁会在乎自己要不要碾死一只蚂蚁!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除非那只蚂蚁非常牛逼。 “就你?也配帮我渡过难关?你凭什么呀?” 郑叔清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脸上的冷笑都快扑到方重勇身上了。 众人都传言方有德之子痴愚,所以他走到哪里都要把儿子带着。没想到……这位不仅痴愚,而且还挺自恋的。 “因为我是神童。” 方重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那张未长开的稚嫩小脸一本正经!完全不认为自己在说什么荒谬的事情。 “哦,神童啊,我大唐的神童,就算没有一千,八百也是有的,你是哪一路的神童啊?” 郑叔清语气轻蔑,不以为然的反问道,他现在只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瓜娃子几巴掌。 “那不重要,使君只要知道我是神童就好,神童便是能人所不能。” 方重勇开启了复读机模式,脸上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是不是神童无所谓,他只是想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要不然,只怕是很难走出这间别院了。 “神童?可以呀!刘宴当年也是神童,九岁就能给天子写颂文。你是神童,那写首诗来瞧瞧,看能不能登大雅之堂啊?” 郑叔清满脸不屑。 大唐会写诗的少年郎不是没有,但能写出华盖诗篇的人,就凤毛麟角了。况且诗歌本身其实是有套路与“创作方法”的,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命题作文”。 唐代诗人多,除了文化氛围外,更是因为小时候上学的课程,老师都会教他们怎么写诗,用什么套路写诗! 听闻这方有德之子因为愚笨,没有上过一天学堂,要是能作诗,那绝对当得起“神童”二字。少时无师自通,那不是神童是什么? 只是,这一位配得上“神童”二字么?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方重勇用童音“创作”出了一首五言绝句。 郑叔清立刻就感觉一股豪气扑面而来!有如实质! 这踏马!真是神童啊! “这……” 他立刻站起身来,不敢再小觑方重勇!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首诗不仅大气豪放,而且隐约表达了对方“宁愿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词简志大,朗朗上口很是不俗。 “剑南战事吃紧,我便调用夔州江关府库,支援前线……这也是左相(李林甫)的意思。你父迂腐,又怎么知道什么叫国事为重呢!” 郑叔清又规规矩矩的坐下,轻叹了一声说道。 “如此说来,郑使君确实当得起国之干城四个字,只是……恐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吧?” 方重勇呵呵笑道。 李隆基会关心这点小事么?或许表面上会,或许会将郑叔清贬官。 但用不了多久,郑叔清就会再次起复,甚至升官入主中枢也未可知。原因很简单,大唐是李隆基的,郑叔清虽然做事不合法,但却是在为国家做事,在给李隆基做事。 开元时期的藩镇,那可不是唐末的藩镇啊!朝廷对其有着绝对的掌控! 这点濛濛细雨一般的错误,根本不值得上心,毕竟,那税款又不是郑叔清拿给自己用的!只要不是勾结太子另立新君,任何事对于李隆基来说都是小事! “郎君确实年少有智慧。” 郑叔清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问题就出在后面。章仇兼琼事前允诺过,若是夺取了南诏的部分土地,则劫掠地方,用以偿还部分江关关税。如此一来,夔州这边账面上也说得过去!” 听到这话,方重勇忍不住微微点头。李林甫这一招确实厉害,先借钱给章仇兼琼,然后让他带兵在边镇四处抢劫,得来的财货用来还钱,最后两清! 国家的事情办了,自家的事情也办了,还拉拢了党羽,排除了异己。 方重勇都想大声鼓掌给李林甫叫好了! “可是!章仇兼琼派人送钱的队伍,在夔州附近被人给劫了!就在我眼皮底下!” 郑叔清激动的猛拍桌案!气得脖子青筋暴起,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挪不挪用江关关税,都是小问题,肉烂了在锅里。可是税款被人劫了,那就是大事了! 这件事如此隐秘,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是谁出了问题? 章仇兼琼那边,还是郑叔清这边? 运输财货的漕船是在夔州附近被劫的,谁问题更大,还用说么? 数目庞大的江关关税没了,账目对不上,郑叔清要如何跟李林甫解释,要如何跟李隆基解释?这件违规的事情,最终都是藏不住的! 所以郑叔清就想了个歪招,只要把责任推给监察御史方有德就可以了,监察御史查到这件事,起了贪念,勾结山匪水匪劫漕船,好像也……嗯,听起来是有点侮辱智商。 方有德查案失踪,很有可能已经死于溺水。夔州这边的居民不少人以船为家,每年被淹死的人不知凡几,也真不差方有德一个。若不是这样,方有德走了一个多月,何不回来找他儿子呢? 不过郑叔清觉得,李隆基听到这个解释以后,应该会认为他是在欺君。 这件事就很难圆回来了。 “郑使君,某有个问题不明白。我父并非夔州本地人,与使君一样,居住长安多年。监察御史身边又无多少随员,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在如此机密的情况下劫掠漕船呢?” 方重勇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郑叔清问道。 “可是你父死了啊!死人不会说话,出了事就应该把责任推给死人,你是神童,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郑叔清被方重勇的问题搞得破防,对着方重勇咆哮道,完全失去了刺史该有的仪态! 哑然失笑,方重勇有点明白为什么郑叔清要杀他跟方来鹊了。 死无对证四个字,足矣。 郑叔清未必有多少阴谋诡计,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落水的人总要挣扎一下,郑叔清明白,那些用来填关税窟窿的财货丢失,他绝对难逃一死,不如死前疯狂一把,说不定就把棋局盘活了呢? 方有德这么久不出现,也没听说到了长安活动,估计,是真的死了。 书房内忽然陷入尴尬的沉默,方重勇发现,对方虽然摊牌了,但这一手牌,他……好像接不住! “呃,郑使君,某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截留的关税税款,有……多少呢?” 方重勇试探性的问道。 要是太多了,他估计就走不出这个院子了。郑叔清要完蛋,肯定不介意多拖着几个倒霉蛋先死,大家在黄泉路上一起走,倒也不孤单寂寞。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那是三十万贯啊!你懂个屁!” 郑叔清彻底失态,语音中带着野兽一般的嘶吼。当初他鬼迷心窍的参与到李林甫的安排之中,本指望事成后可以回归长安在中枢任职,没想到会出这么个事情。 “原来只有三十万贯啊。” 方重勇松了口气。 要是几百万贯以上,那估计真要被这座“钱山”给压死。但若是只三十万贯,还可以考虑运作一下。 三十万贯的铜钱很重无法有效运输? 那确实,可是谁规定关税就必须得是铜钱的? 此时的一两黄金,也就是37.7克,就可以折算十贯钱!三十万贯若是在发运前都换成黄金,会很占地方,很不方便运输么? 方重勇脑中已经有了一个构想,只是他需要时间好好谋划一下。 “你这……人怎么如此自大,三十万贯都不当回事。就算把你给卖了,又能卖多少钱?” 郑叔清不满的抱怨了一句,方重勇有自信当然不是坏事,可光有自信又顶什么用? “郑使君,其实某认为,朝堂诸公不会在乎夔州关税是不是被挪用到边镇了,也不会在乎剑南军劫掠南诏这件事。钱上面没有写名字,只要是能捞到钱,把窟窿补上,这盘棋就活了。” 方重勇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郑叔清一愣,那种感觉就好像迷雾中忽然看见一道亮光一般! 对啊,只要是钱,管他是边镇抢来的,还是自己想办法补上的呢? “如果郎君能想出办法把钱补上……我便带你去长安,送你入学堂,科举考取功名!这件事解决了,我便与你家没有仇怨,我们之间也没有你死我活的冲突。 你有没有办法呢?夔州这里……富户不多。” 郑叔清压低声音问道,最后还不忘提醒了一句。 很显然,他当初想过在夔州本地杀几头猪去补窟窿的,只是不知为何最后没有成行。 “给我三天,三天之内,必有答复。” 方重勇斩钉截铁的说道。 第3章 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既然达成了妥协,那方重勇自然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前世父母曾教育他,将来一定要当一个“有用”的人,这一刻魔幻般带着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方重勇被请入专门的茶室,一位身着轻纱的貌美侍女来煮茶,手法娴熟,面带恬静笑容。 四周用可以折叠的木制屏风围了起来,屏风上的杜鹃花与百灵鸟,画得活灵活现,像是要从画中跑出来一般,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是来自长安的奢华味道!郑叔清连到夔州上任,都带着这幅珍贵的屏风。 白瓷质地的茶釜在茶炉上煎煮着,茶釡上一条条浅色细小的裂纹,又是洁白又是神秘。 然后再点上质地优良的木炭,带着熏香气味。三只脚的铜制茶架托着茶釡,有种说不出来的高贵典雅。旁边两个小巧的白玉茶杯,装在莲花镶嵌金边的银碟子里,毫不掩饰的张扬与浮夸。 侍女那纤柔而白皙的小手将茶饼掰碎,轻轻放入茶釜之中,其形其态,令人赏心悦目。 方重勇看得沉迷,一直到对方在茶釡中加入雪白的……盐为止。 煮茶加盐? 这一幕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郑叔清以为方重勇是被茶具的奢华所震慑了,不无得意的介绍说道:“此茶乃夔州贡茶香山。香山茶产于佘香山,茶条紧、顺、直,正面露苗,银绿与翠绿皆有,内部香气浓郁持久,滋味鲜甜。 佘香山在夔州府城东南三十里,不是很远,更绝的是山上有山泉,水质甘甜清冽,与江水云泥之别。 这茶水便是来自香山之泉,香山泉水煮香山香茶,果真是妙不可言。 本官这里还有剑南蒙顶石花、东川神泉、陕州碧涧、常州义兴紫笋等好茶。若是夔州本地贡茶不合你口味,换换其他州郡的贡茶,也很有趣,哈哈哈哈哈哈。” 郑叔清摸着自己下颚的长须笑道,差点把方重勇恶心得吐血。 对于这样的炫富,方重勇无言以对,因为对方说得太自然了,跟前世某个土豪说自己住個酒店都要花十几万一样。 不过想想他也释然了,以郑刺史的家世而言,用什么碗喝什么茶,那都是从小都耳濡目染的,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 哪怕观看低俗艳舞,舞姬不连续跳一两个时辰,他都懒得去看的。 寻常人一辈子吃不上的豪华大餐,在这些人眼中,甚至很可能都是不能入口的猪食。 人与人生而不同,你的终点或许连他人的起点都达不到,人生的意义,莫非只在于曾经来过么? 本想怼一句“朱门酒肉臭”的方重勇,忍住了没有爆粗口。 人在屋檐下,低调不寒碜。 不一会,茶煎好了,郑叔清亲自给方重勇倒茶,摆了摆手,茶室内的几个侍女都悄然退出,将房门带上关好。 “说吧,随便怎么说,说什么,都行。” 郑叔清淡然说道,已经收起脸上的笑容。 “郑使君,无论如何,巨额关税财帛,只可能从夔州本地搜刮而来,可能对使君名声不利……” 客套完了,也是该入正题了,方重勇有些迟疑的说道。 哪知道郑叔清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这等废话就不必再说了,不从夔州本地捞钱,如何能弥补亏空?显然只有这一个办法。本官想知道的是,如何将三十万贯的亏空补齐。” 他的耐心有限,时间也很有限! “某见夔州风物,有诗一首曰: 白帝城头春草生, 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 北人莫上动乡情。 使君,可在夔州开盐课,有白盐山,便不怕收不上来盐税。” 方重勇言之凿凿的说道。 白盐山在夔州城东,有这座盐井,还怕没有盐么?手里有盐,还怕搞不到钱么? 听到这话,郑叔清一愣,他完全没料到,方重勇居然连如此常识性的问题都不知道。 郑叔清无奈叹息道:“汝之才,只在于诗,莫要小觑天下人。岂不闻夔州小儿常言:白盐山上无盐巴? 夔州不仅没有盐山,甚至百姓吃盐还多半靠吴地(江南)输入。再说了,就算旁边的白盐山全是盐堆成的,盐税乃中枢之策,岂能由我等地方官吏自行决定? 就算要收,也轮不到我们来收啊!所谓神童,也就这点能耐么?” 郑叔清不怀好意的看着方重勇,深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神童有很多种,看得出来方重勇作诗是一把好手,但会不会搞钱,还真要两说。 夔州的盐政复杂到一言难尽,居然有进口、有出口、还作为物流集散地运往他处,这三种状态同时存在,想从中捞钱那是千难万难,牵一发而动全身。 “请使君带我去账房一探究竟,若是不看本地进项,某也是无能为力啊。” 方重勇拱手恳求道。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点低估郑叔清了。 “茶不喝么?茶叶倒是不贵,只是香山泉水乃官府管辖,平常人喝不到的。” 郑叔清揶揄,暗示方重勇土鳖。 方重勇连忙喝了一大口本地香山贡茶,一点也没感觉不好意思。 香茶入口,味道甘甜,盐的加入反而增强了茶的回甘与鲜甜,非常奈斯。不得不说,虽然古代对于人体内循环的知识很欠缺,不知道盐吃多了要得大病,但对于美味的追求倒是孜孜不倦,花样层出不穷。 加了盐的茶好喝,却不能多喝,这茶叶以后可以搞几斤尝尝,加盐就不必了。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道,脸上波澜不惊。 至于唐人煮茶加盐其实是为了去苦味,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也行,既然到这一步了,那你便随我走一趟吧。” 郑叔清面上有些犹疑,却还是微微点头没有拒绝。 府衙账房里的那些私密,倒不是说完全不能对人说,只是对于方重勇这种前任监察御史的儿子来说,不是很合适。 目前的形势已经很紧张,李林甫的亲笔信昨日才送到郑叔清手里,竟然让他明年上元节以前,必须把夔州江关关税的事情搞定。 那可是三十万贯,不是三十贯或者三百贯啊! 李林甫完全不管上次郑叔清在信中如何哀求辩解,态度非常强硬,也不提追凶找回税款的事情!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白:不管郑叔清是去偷也好,去横征暴敛也罢,甚至让本地府兵假扮水匪劫掠商船都行!只要把钱搞定就行,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而且不会再有方有德之流的御史前来夔州捣乱了,希望郑叔清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作为李林甫的党羽,郑叔清很清楚对方的脾气。如果李林甫完全不给“机会”,那说明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可以讨价还价。可是既然对方已经开口了,那么现在到明年上元节之前还有大半年时间,若是真补不上亏空了,李林甫的手段可不是吃素的! 机会给你了,你把握不住,那就别管我下手无情清理门户了! 李林甫最善于在“体制内”,利用规则把同僚或者下属玩死。 相比于李林甫的凌厉手腕,郑叔清觉得方重勇这个黄口小儿不足为惧。 在两个随从的护卫下,郑叔清领着方重勇出了官邸,直接从北门进入夔州府城,来到府衙的账房。只见柜子上摆着一叠又一叠的夔州户籍,账册,地图,来往公文。 都分门别类的摆好了,并不如想象中的杂乱无章。 这不由得又让方重勇高看郑叔清一眼,哪怕是尸位素餐的官员,恐怕也未必如自己所想那样无能,日常事务还是可以处理好的。 抱着一叠账册来到桌案前,逐页逐页的查阅,方重勇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账做得太好了,而且没有欠缴的!要知道,农民,尤其是均田制的自耕农,其家中财货的出入很有季节性与规律性。经常会因为天灾人祸而拖欠租庸调。 再加上唐朝的租庸调标准,都是以开国时田亩充沛时的普通人家为标准的。经历过百年发展,土地兼并极为严重,普通人家缴税拖欠是常事,租庸调不可能收得如此齐整。 毕竟,盛唐不玩“包税制”,每一户只要不是黑户口,租庸调都是会被收到官府手中的。 本地大户对付百姓可能下黑手,官府可不敢随便这么玩,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 “慢慢看,看不完明天继续,也不急于这一两日。” 郑叔清打了个哈欠说道。 黄口小儿,看得出什么来呢?郑叔清觉得自己可能还要给对方解释一番才行。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个账册,看起来怪怪的,很像是……假的。” 方重勇将手中的账册放下,一脸苦笑说道,看着郑叔清不说话了。 咦? 郑叔清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稚嫩少年! 府衙里厮混多年的老吏,想看出账册的猫腻自然不难。但一个黄口小儿看出来,而且是翻了几页就看出来了,那就不太简单了。 “何以见得啊?” 郑叔清捏了捏自己的胡子询问道。 他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也等于是默认了,只是希望方重勇告知原因。 “世间百态,生老病死有定数,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家都会有难办的时候。使君的账册,交税的人太多,所缴租庸调又比寻常要多,岂能无事?” 方重勇一眼就看出这账册中税收的平均数多了。 唐代贞观年间就定下规矩,每丁每年缴纳“租”栗二石,“调”随乡土所产,每年缴纳绢(或绫、拖)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 眼下这标准,明显多于定数的十分之一以上,但每一乡都缴纳得十分齐整,未有拖欠。 方重勇前世都有那么多老赖偷税漏税的,这里怎么可能没有!按时交齐不说,还比定额多收,当人家是傻子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夔州多少人多少户,朝堂诸公清楚么?知道多了人还是少了人么?有谁去查验户口,多久查一次知道么?” 郑叔清摸着长须,得意洋洋的询问道。 方重勇无语,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套路! “告诉伱吧,朝廷根本不知道,也不指望知道,更不可能每年都派人来核实。朝廷的人,只会问一下,今年的赋税收上来没有,跟去年比如何。 如果比去年多,那么考评自然不会差,谁会去在意,这些账册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现在我以蜀地边镇不稳需要军需为由,在账面多收了一成,将来有天灾人祸,还有下降的空间,你懂个屁。 告诉你,本官实际收税只收了九成,将来还可以往上提!” 郑叔清得意洋洋的炫耀道。 他不算是个老硬币,但绝对是个老官僚,对朝廷里的套路很熟悉。郑叔清实际少收,账面多收,这一来一去就有两成的浮动,足够他应付各种突发情况了。 至于为什么可以如此,那是因为整个账册就是个黑盒,朝廷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所以……这些全都是假的咯?” 方重勇面色平静问道,他早就看出猫腻来了,只是希望郑叔清能确认。 “那些你不用知道,你只要想办法帮本官捞钱就行了。” 郑叔清卖了个关子说道,内心的志得意满已经写在脸上。 随即二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使君,其实吧,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 方重勇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夔州挨着长江,水运发达,铜钱容易搞到手。使君可以在夔州收铜钱为租庸调,然后秋收时用府库里的钱购买荆襄与江南的粮食,并鼓励用铜钱赎买徭役。 而荆襄与江南粮价低,秋收后各地大户都要售出陈粮。 若是官府大规模采买,则必定底价抛售。如此一来一去,只怕可以省下不少财货。使君用这些粮食为租,再拿铜钱去蜀地购买蜀锦,运到洛阳换取普通的绢帛为调。 至于庸,全部收铜钱,以开辟山田的名义让罪囚参与,又剩下一笔钱。 多管齐下,如此一来,财货不就慢慢来了么?” 方重勇双手拢袖,十分正式的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 呵呵,搞钱嘛,这还不简单。参考前世养老金入市盈利的办法,官府参与垄断买卖,那还不赚得盆满钵满? 方重勇对此非常自信。 然而他看到郑叔清一脸鄙夷的盯着自己,那表情似乎极为轻蔑。 “神童果然就这点小聪明啊!” 郑叔清忍不住唏嘘感慨道,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使君怎么说?” 方重勇满是不解询问道,他不觉得自己的办法有什么不好的,毕竟自己前世都用烂了。这是积累了千年的智慧。 “不知道应该称赞你有李相(李林甫)之能呢,还是应该骂你不自量力的好。” 郑叔清长叹一声道:“夔州地少人多,从很早开始,租庸调就形同虚设,官府账册造假成风。我初到夔州时,便想改变这种状况,但一段时间后本官发现,是我错得厉害。” 原来还有这档事,方重勇微微点头道:“愿闻其详。” “夔州乃蜀地与荆襄咽喉,扼守长江。除了是兵家必争之地外,亦是商贾驻留,囤积货物的转运之地,这便是朝廷在夔州设立夔门江关的原因之一。” 方重勇继续点头,等待下文。 “此处之民,以船为家,贩货运货捕鱼,所得之财,胜过耕田数倍。民风浮躁,以钱为命,寡廉鲜耻。为搏大钱而不惜性命者比比皆是。就算有田,也多半种麻以编制昂贵的麻布,此乃夔州特产,畅销蜀地。 这样的百姓,又怎么可能老老实实交租,又怎么可能安心种田。同样是一尺布,他们去买蜀地运来的布匹,比自己辛辛苦苦编制特产麻布交租要划算得多,这些人又怎么可能执行官府的税令? 再者,夔州还特产白猿,猛虎,乌鬼等物,难道让这些山民去山中抓老虎抵徭役么?” 郑叔清无可奈何的说道,满肚子苦水,如今却要跟一个少年郎倾诉,也真是难为他了。更别提还要跟监察御史方有德这种顽固不化之辈周旋,那种读死书拿着死命令去办事的二货,表面上清廉如水,连儿子都只有一个仆人,吃不好穿不好的。 可他的危害性,一点都不比大贪巨贪要小。若是让方有德来治理夔州,想必夔州百姓会冲击府衙把那位给打死! “所以,使君是让夔州百姓交钱,然后用这些钱官方出面集中采买蜀地的布匹,荆襄的粮秣?” 方重勇一脸震惊问道。 “不然呢,你以为如何?此乃李相之策,你这个黄口小儿也能想到,心里有几分得意吧。” 郑叔清没好气的说道。 方重勇一点都不得意,心中满是苦涩而已。 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找到近路,反而变成了一个小丑。 又一条快车道被堵死了。 第4章 人生就像是洋葱 夔州府城依山傍水,各类屋舍鳞次栉比,依次向上延续。南面城墙在靠近江面的堤岸处,而府衙则在山丘的最顶上,并修建有瞭望阁楼。 站在阁楼上向下看,从城墙外的江堤渡口,到高处随处可见的酒肆酒楼商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府衙后面就是北门,可以直通莲花池,也就是夔州刺史的官邸。 城内巨大的高低落差,让这里没有长安的四四方方,没有大城巨城的坊市分明,更没有林林总总的防御堡垒,甚至连固定的集市也没有,反而因此充满了活力与生机,以及浓厚到畸形的商业气息。 行人与车船来往不绝,运货的挑夫更是比比皆是。 江堤上的渡口,规模极大,鱼贯而入的船队不少,沿岸都停了好几排的大小船只,漕工们将船上的货物卸下,城内的挑夫们在排队等候挑货入城。 更是有不少渔夫船夫,用特制的方形小灶在船上生火造饭。 甚至可以这么说,整座夔州城,就是一座巨型的集市! 带着呼吸,带着活力。 方重勇在阁楼上看着这幅人间胜景,心中颇有些感慨。 “守着一座金山,居然还在叫穷,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方重勇轻叹了一声说道。 郑叔清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在方有德眼里,或许这位是个实打实的大贪官,但是在方重勇看来,封建时代,这种地方官僚已经是难得遇到了。 任何人,都超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 不过真正厉害的,是他背后的李林甫!夔州的种种治理之策皆是李林甫背后授意。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一夜没合眼,询问了郑叔清一晚上的夔州民情,他脑子里猛然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关税被劫,时间都过去一個月了,很难想象,盛唐时的朝廷中枢,会不处置郑叔清丢失夔州江关关税的事情!更别提挪用关税是在半年以前了! 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不仅李林甫知道,甚至可以判断李隆基也一定知道。 然而事到如今,郑叔清依旧是稳稳当当的做着夔州刺史,没有谁将其拿下!那么这就可以说明,此事在朝廷默许的范围以内,甚至还可能“根本不算个事”! 方重勇心中有一个猜想,却又不敢确定。因为那实在是太过于狂妄而离奇,超出了人们所能想象的极限。但种种迹象,又不断的指向那个猜想,让他心中无比的焦躁。 方来鹊作为人质被郑叔清扣下,三天之内,方重勇必须想出办法捞钱……他很明白,能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自己老爹方有德是监察御史,郑叔清才肯配合,如果自己只是个普通平民,只怕现在已经惨遭毒手。 一方大员,掌管一州之军政民政,谁肯听一个无官职在身的黄口小儿摆布? 没撕破脸之前,郑叔清可以给方有德一个面子,这就是官场规矩。 “咚!咚!咚!” “咚!咚!咚!” 城内忽然鼓声大作! “僚人烧山了!” “僚人烧山了!” “僚人烧山了!” 府衙里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道。 随着这一声声的叫嚷,似乎心有所感一般,城内原本还在四处闲逛的行人,有条不紊的进入距离自己最近的酒肆酒楼,挑夫们则是奔向渡口。 本来还热闹非凡的街面,顷刻之间空空荡荡的,各类商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关门大吉了。 “原来你还在这里,倒是让我一阵好找。” 身后传来郑叔清的声音,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方重勇转过身对他说道:“某观夔州府城百业兴旺,补足关税款项不难。某已经有想法,只是还需要时间考证一番。” 听到这话,郑叔清大喜,也顾不得上下尊卑,拽着方重勇的胳膊兴奋说道:“来来来,随本官一同去看好戏,僚人作乱,看吾等杀之!” 僚人作乱? 方重勇一愣,他很怀疑,因为他读书少,郑刺史把他当傻子在骗!刚才看到城内居民与游客从容的避入屋内,就知道这样的事情三天两头就会发生。郑叔清大概是以为随便搞搞就能刷军功? 这里不是岭南也不是安南啊!这是蜀地与荆襄之间的咽喉,汉儿生息的核心之地! 扯什么僚人作乱,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郑使君,虚报战功可是大罪。朝廷以前不追究,只当是儿戏一般,也不代表会一直不追究。” 方重勇毫不客气的怼了一句。 有话直说的爽快,会让郑叔清放下戒备,不至于说在事成之后来一句“此子硬币非常,断不可留”。 果不其然,郑叔清面上恼怒一闪而过,随即讪讪解释道:“夔州城东巫山县的东阳府(府兵军府)精兵,不听本刺史调遣。唯有城中团结兵可堪大用。僚人作乱时有发生,本府守土之功还是有的。” 言外之意,僚人经常搞事,但其实也搞不出来什么事情来,我只是去刷刷存在感,功劳没有,苦劳还是有的吧。 “使君,在夔州,只要是与财帛无关的政绩,全都可以忽略不计,使君何以舍大求小?” 方重勇一脸无奈的看着郑叔清询问道,他都看出来的事情,郑叔清居然看不出来,难道朝廷不知道夔州根本就没什么“兵祸”吗?没有军功还去硬刷,简直脑子被门夹了。 “为官之道,岂是你这等黄口小儿懂的,还不住口!” 被人一语揭穿,郑叔清面色不虞呵斥道,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神童是神童,口无遮拦也是不忌讳,根本不足为虑。等到了长安,此子可以被自己随意拿捏。 方重勇轻叹一声,听人劝,吃饱饭,这位郑刺史,脑瓜子确实不太行的样子。昨夜他就已经了解到了,这夔州的情况,简直离了个大谱!他跟郑叔清彻夜详谈,把这里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夔州多山少田不说,那些临近山泉的数百顷水田,所种植的“红莲稻”,居然全都是皇家贡品,一粒米都不留给本地!直接由朝廷指派的官员负责日常管理与收割装运,根本不过夔州刺史郑叔清的手。 这位郑刺史也很想知道红莲稻是什么滋味,以前在长安时,某次听一个宗室子弟说,吃完红莲稻米做的饭后,盛饭的碗中都有香气,弥久不散! 多么奢华的享受啊! 当然了,红莲稻这种妖艳货不提也就罢了。只是大唐现在实行的是“租庸调”制度,每户交多少粮,交多少布都是有定数的! 夔州府的普通百姓连田都没有,或者不足数,那么拿什么交租? 朝廷又没有规定没田的人就可以不交租了,只要朝廷“账册”上说你有田,那你就必须有田! 至于实际上有没有,那不重要,起码那不是朝廷中枢需要关心的问题! 可是夔州本地人看起来似乎活得还挺滋润的样子,因为这里普通人日常都是吃鱼吃山货,另外靠蜀地与荆襄的粮食供应补充粮食缺口。不产米而府库有米,商业化到了极致! 简单概括,夔州就是第一产业刀耕火种,第二产业平平无奇,第三产业畸形繁荣。 除了红莲稻,这里所产稻米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毫无竞争力,黯然的退出了舞台。但凡有点路子的人,都不愿意去种地! 所以方重勇才认为,只要不打仗,夔州官府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捞钱! 谁会捞钱,谁能给朝廷提供足够的钱,谁就是好官!要是能提供更多的钱,那就是才能卓越,可以入长安入中枢。 郑叔清以为搞个“守土有功”就能交差,那真是中二少年欢乐多。 昨夜郑叔清还亲口承认了一个“秘密”,也就是他爹方有德要去朝廷告状的一个内容: 夔州府里关于钱粮的账册,全踏马是假的!而且假得离大谱。 本地租庸调根本收不上来,账册里的那些名册,全都是编造的!很多甚至连人头都对不上,只是总数能对上! 夔州不能机械呆板的实行朝廷的税收政策,如果硬来,就会官逼民反! 以往每一年,都是本地人用赚来的钱,在夔州府城购买荆襄与蜀地运来的粮食布匹,交给官府以为租庸调!这也是夔州商业繁荣的重要原因之一。 夔州水产虽然发达,却没有保鲜技术,只能自己吃,卖不出什么价格来。由此产生的效果,便是城中餐饮业极为兴旺,为来往蜀地的旅客提供了足够的肉食。 至于本地产的特色麻布,那是要送去蜀地与荆襄换大钱的,本地人谁会去花时间,傻乎乎织普通的布匹去交给朝廷啊! 夔州特产麻布,宽松透气,体感舒适,特别适合在湿热的蜀地与江南穿着。事实上,郑叔清的官袍也是用这种麻布制成,而非如其他地方用绢帛官袍。 夔州府的账册是假的,交出来的税收却是真的,所以一直没有出过事!也就是说,郑叔清,包括他的上一任,上上一任刺史,都是在用错误的手段做正确的事情,而朝廷考核,只看结果! 无论是真实的租庸调,还是居民拿钱买货换来的“租庸调”,这些财货不会写名字,不会写得来途径。 造成这种现象的,真的只是当权者么?是谁搂着实施了百年的租庸调不放? 方重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郑叔清得李林甫的指示,则是更近一步,只收铜钱与黄金,然后用这些钱,向蜀地与荆襄的商人大批量采购布匹与粮食,最后通过长江和运河运到别处交差。 夔州水运繁荣,商贾众多,本地人搞铜钱甚至金银都很容易,不存在征收钱财困难的问题。 官府出面大量采购,花更少的钱,买更多的东西,批发总比零售单价低,这个也是古今无二的道理。至于那些多出来的钱去哪里了,这是一个秘密,不要多问,不要多说,不要多提! 那些都是官僚阶层的“合法收入”,凭本事赚的钱,就算有人告到李隆基那里,也告不赢!当然,李林甫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自己就拿大头! 官府出面“赚差价”,得到的“利钱”归谁,这一直是个灰色地带。同类行为在这个时代,某种程度上说,是合法的。 为了争取政绩,郑叔清收税,实际上甚至只收朝廷定额的九成,以换取名声官声!方重勇认为,在夔州百姓眼里,或许这位郑刺史才是好人,自诩清廉的老爹方有德才是坏人。 将来郑叔清在夔州混到了民望,向朝廷展示了他“理财”的能力,那么顺理成章的进入中枢,在李林甫的庇护下大展宏图,也是可以预料的。 世间的善恶,有时候真的好复杂啊! 方重勇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 不过,郑叔清真要飞上枝头,那也得搞定夔州这边关税的烂摊子才行。 无论在什么时代,假造账册之类的操作都是非法操作!夔州府的秘密要是被“揭开”,郑叔清不死也要脱层皮,很多事情,是能做不能说的! 所以,这位郑刺史也被李林甫拿捏得死死的! 心里碎碎念想着杂事,方重勇被郑叔清带到北门,就看到一队轻装的步卒迎面而来。脚上套着六合靴,身上穿着黑色缺胯袍,腰间佩刀,手持擘张弩,身后背着箭壶,每人都是五十只箭。 方重勇扫了一眼,每一行五人,共十列,整整五十人。这是唐军一队弩手的标配,只是身上没有铠甲看起来有点寒碜了。 团结兵嘛,不算大唐军籍的士兵,不能离开州郡,做完从军任务还得回家耕田,军中无军饷只管饭,有这装备气势就很了不得了,方重勇也理解他们的处境。 等了半天,也就这五十人,外加一个领头的将军,方重勇一时间有些错愣。 这么少的人,是打算把僚人当纸糊的么? “郑使君,僚人趁着山火凶猛,正是互相仇杀的时刻。我们不若现在城墙上作壁上观,等待僚人杀累了以后,再出手调停为上计。” 那位个头魁梧的将军上前来对郑叔清拱手请示道。 “善,你全权指挥。” 郑叔清很是公事公办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那魁梧将军便将士卒都带上了城墙,众人看到远处山火越烧越旺,表情各不相同。除了方重勇有些疑惑外,其他的人都是作轻松模样,谁也没把这件事太当回事。 “这一位,可是武状元出身呢。” 郑叔清在方重勇耳边低声说道,指了指那位武将的背影说道,带着揶揄跟嘲讽。一天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位方重勇神童挺有意思,挺对自己胃口的。 “他叫郭子仪?” 方重勇大惊,他记得郭子仪就是武举出身,还是当年的武状元! “郭子仪?” 郑叔清一愣,随即摆了摆手冷笑道:“什么郭子仪啊,他叫杨若虚,得罪了李相,还被发配到夔州了。” 夔州这个地方怎么说呢,若是民政官员,则很容易升迁,乃是地方官僚的福地。 因为这里既有江关可以捞关税,又是商埠可以捞商税,还没有战乱没有军事上的支出。如此一来,又怎么可能无法完成朝廷定下的指标呢? 郑叔清被安排来这里,就说明他是李林甫的亲信,捞到了肥缺。 但是对于武将来说,夔州简直人憎鬼厌! 这里没有战争,甚至连民乱也没有!但凡有抱负的将领来这里,只能在城头上看着山清水秀,等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慢慢流逝而一无所成。 好男儿建功立业,就应该去西域,去吐蕃!再不济也要去打契丹,去新罗百济! 李林甫将杨若虚发配到夔州,还真是个在体质内把人玩死的经典案例。 第5章 兴师问罪 夔州城以北更远的地方,全都是山,路都看不到几条。如今方重勇站在夯土垒起来的北城墙上,就能看到远处深绿色的山峦火势凶猛!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这一波僚人作乱,不知道要烧毁多少山林。 方重勇忍不住低声询问身边的郑叔清道:“郑使君,僚人这么闹,府城不管他们吗?” “此乃僚人内部事务,我等帮忙,只能越帮越乱。” 郑叔清轻叹一声说道,很多事情,三言两语是跟方重勇说不明白的。 僚人类似山越之民,三五成群散居没有组织,也没有酋长一类的人物统属。 蜀地与大西南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夔州只是沿江的夔州府城和东面的巫山县城是汉民的,更远更靠近山区的地方,则是僚人的聚居地。 汉民与僚人虽然时常有矛盾,但因为夔州府城是商埠,为僚人提供了很多生存机会,因此双方的关系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融合比较深,并无互相攻伐。倒是合作比较多,经常有商贾雇佣僚人为向导或者奴仆,在船上讨生活。 若是有僚人在城中闹事,则是由郑叔清代表官府出面解决,其实也多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谓大事,都是僚人与僚人之间的! 正在这时,有几个僚人,面色黝黑,头上戴着青色头巾,穿着对襟短衫与长裤,手舞足蹈向城门紧闭的夔州城头大声喊叫,隐约是像“救命”二字,只是语音怪异。明摆着是要郑叔清下令打开城门,让他们入城避难。 方重勇还来不及说话,这些人身后的追兵就到了,十多个手持刀斧的僚人,与这些逃命的僚人衣着别无二致,上来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几个僚人几乎毫无反抗之力,被砍死后,尸体就被追杀的人拖着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血痕。不一会,除了地上那些暗红的印迹外,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城头的郑叔清、杨若虚等人,全都面无表情,十分淡然的看着这场残酷又血腥的仇杀,没有说一句话。 “既然杀了人,山火也要熄灭了吧。” 很久之后,郑叔清轻声对方重勇说道。似乎是印证他的话一般,远处的山火果然小了许多。 看到方重勇似乎还有疑虑的样子,郑叔清解释道:“僚人解决问题,从来都是杀上门去,父死儿不怪,宛若禽兽。此等暴行其实城内团结兵可以阻止,只是,另外一件事,却又是阻止不了的。” “请使君示下。” 方重勇虚心求教道,郑刺史在这夔州当官当得可以啊,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小瞧别人的执政水平了。 “僚人烧山,便是在烧畲。火过之后,有畲田,来年便在畲田上耕种。待地无肥力后,再换别处烧畲。烧山时往往祭祀求雨,杀仇家以祭天……官府如何能制止这样的事情?” 郑叔清一脸无奈说道。 夔州汉民都不怎么种地了,可是僚人并无粮食布帛与商贾交易,他们还是保持着原始的刀耕火种。这样的情况下,种出来的粮食,其收成与质量,可想而知。 这些东西在夔州商埠是完全没有市场竞争力的,往来客商也都是见过市面的人,不可能买僚人地里产出的东西去别处卖,而僚人与商贾交易之物,另有乾坤。 郑叔清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一個黄口小儿说这些事情。 “僚人动辄杀仇家灭门,目无法纪……” 方重勇喃喃自语的说道,心中百感交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人如果没有礼义廉耻来约束,没有法律条规来约束,那确实会如此刻城外的那些僚人一般。 而僚人到了夔州城老老实实的,也不是因为他们想要如此喜欢如此,而是唐朝官府强势,夔州商埠富庶,他们只能依靠这里讨生活。 世道把人变成野兽,又把“野兽”变成人,不外如是。 正在这时,郑叔清的亲随走过来,用极为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使君,东阳府的王将军来了,似乎有兴师问罪之意,如今正在府衙门口等候,还带了不少府兵前来壮声势。” 听到这话,郑叔清的脸垮下来,无奈叹了口气。他对杨若虚喊道:“随本官入府衙,让这些团结兵都散了吧。” 现在确实没什么事情了,杨若虚对手下人交代了几句,小心翼翼的跟在郑叔清后面,面色很是紧张。倒是让方重勇看得不明不白。 “你也一起吧,反正来都来了。” 郑叔清心里很不爽,怀疑那一位是不是来确认方重勇还活着的。从方有德这个人古板的性格看,不可能把儿子丢夔州而不做任何布置。姓王的这厮来得太巧,很难说不是方有德的事前布置。 那厮肯定是去长安告状去了! 一想起方有德,郑叔清就恨得牙痒。 没错,方有德的个人操守是很令人敬佩的,但是这个人,食古不化不知道变通。 他只坚持自己的道理,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死活,满口都是“为国尽忠,死而后已”这样的话。 为了告状,亲儿子说丢就丢,这股狠劲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郑叔清丝毫不怀疑,如果李隆基让方有德杀自己的亲儿子,那一位一定下得去手。 一行人来到破破烂烂的府衙,大堂内都能闻到一股木头因为潮湿而腐烂的味道。方重勇微微皱眉,他已然明白,郑叔清为了自己过得舒服,才住在莲花池别院内,根本不住无钱修缮的府衙。 他们这样世家出身的官吏,衣食住行无不奢华到极致,也根本不指望朝廷那点俸禄过生活。当官,是为了保证持续的利益输送,为他们本家所在的地盘保驾护航。 至于地方官不修府衙县衙也很好理解,如果修了,那岂不说明官府很有钱? 那到时候如果要赈灾,地方官府不出钱不行的吧? 有钱修衙门没钱赈灾?那还怎么好意思找本地大户摊派? 正当方重勇浮想联翩之时,他已经看到某个身材魁梧,穿着明光铠的将军,领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府兵列对于大堂前了。 这些府兵腰间左侧一柄横刀,右边挂着两个短柄斧头,背后箭壶与角弓。身上扎甲、批膊、胸前的小圆护、铆接盔,包括前开襟的盔甲。用武装到了牙齿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军容齐整,装备齐整,气势逼人! 府衙大堂对他们来说好似无物一般。 对比一下杨若虚麾下那五十弩手,这些府兵才算是真正的杀人机器。 “郑刺史!夔州僚人烧山,你几次都坐视其残杀,无视我大唐威严!今日听闻僚人烧山又彼此攻伐,某特意领麾下儿郎前来助阵,你何故擅离职守?” 这位身材魁梧的王姓将军指着郑叔清破口大骂道,一件件高帽子往对方身上扣。 “王忠嗣!你就是因为妄议蜀地军事,才会被贬到东阳府投闲置散!你还当这里是吐蕃么!本官还没有追究你擅闯府衙之罪!” 打人不打脸,揭人莫揭短。郑叔清也不是好惹的,一语道破王忠嗣如今的处境: 投闲置散! 郑叔清不必跟王忠嗣客气,因为王忠嗣是忠王李嗣升(即后来的李亨)的好友,而李林甫保的是寿王李琩! 王忠嗣以前在边境对阵吐蕃,屡建奇功,很得李隆基信任,但是……他现在已经因为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被贬官。 当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明面上,他被贬官是因为“妄议朝政”。 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剑南节度使王昱身上。 王忠嗣在吐蕃边境的时候,写奏折回来点评过王昱与剑南军,说王昱在蜀地的边镇之策“不善”。因此被王昱的义兄皇甫惟明诬陷,说他“有异志”。 于是也不知道李隆基是怎么想的,便将王忠嗣一撸到底贬为东阳府左果毅。这鬼地方不仅离长安特别远,甚至还在剑南节度使的辐射范围以内。夔州的钱粮,很多都是调拨给了剑南军。 李隆基这一闷棍打得不可谓不狠。 那么左果毅这个官是个怎样的官呢?左果毅乃是折冲都尉副职,专门负责训练府兵,管理折冲府,甚至可以决定谁家的崽能当府兵,谁家的崽不能! 权力大不大? 嗯,曾经很大,非常牛逼,乃是普通人从军后向上爬的重要阶梯之一。唐代不少将领在成名前,都有去军府担任佐官的经历。 但是现在怎么样? 现在基本上就等于不是官,与平民只有一线之隔!直白点说就是啥也不是!屁用都没有! 王忠嗣那东阳府左果毅的权职远不如夔州刺史郑叔清! 王忠嗣之所以可以站在这里跟郑叔清叫板,是因为他曾经是李隆基身边的红人,特意培养的将领,又与李亨交情莫逆。 他厉害只是因为他是王忠嗣,和他的“圣眷”,而不是什么左果毅的官职。 唐代中期的军府,虽然还没撤销,但基本上已经和名存实亡差不了多少了。百姓皆以入军府从军为大患,逃脱服役者比比皆是,军府内的军官与爵位,也完全不值一提。 将其拿到社会上去比对,都是减分项不是加分项,媒婆看了都要皱眉,宁可不说那一茬。 世道变了,如今也早就不是贞观年间,当府兵光荣,家中不愁嫁娶的年代了。 这个训练府兵的据点,就在夔州府城东边不远的巫山县城外一里地。不仅又破又小,而且夔州本身就是商埠,又没什么战事,再加上均田制如今早就名存实亡,哪里有什么府兵可以征调? 现在府衙大堂内的十多个全副武装的精锐,就是王忠嗣的全部“家当”了,一个没剩下,全都被拉出来镇场子。 曾经的府兵有多荣耀,如今的府兵就有多落魄。 但是王忠嗣有雄心,他要争军功,以此回到长安,再次进入李隆基的视线!他要向李隆基证明,无论他在哪里,都是忠臣良将。 方重勇看了看面无表情,似乎生无可恋的杨若虚,心中暗想:这一位或许早就看透了人生,在夔州府城里混吃等死,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而王忠嗣是刚刚到夔州没多久,不知道“行情”。他迟早会明白,在夔州这里当武官,除非天下大乱,否则无论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什么名堂来。 方重勇不由得将其与刚刚入行的清倌人进行对比,脑子里出现被老鸨训练怎么接客的场景…… 那心理落差确实比较大吧? 身材魁梧的王忠嗣与娇滴滴的清倌人,怎么比对怎么违和,但他们身上竟然有些雷同的遭遇,方重勇一想到这一茬,就忍不住想放声大笑,最后竟然真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呵,呵呵……” 这一下不仅是王忠嗣和他身后的府兵,就连郑叔清也一脸诧异的看着方重勇。 郑叔清实在是想不到,方重勇作为方有德独子,竟然嘲讽他父亲方有德的老友。 我嘲讽王忠嗣,那是因为我是李林甫的人,与王忠嗣不可能尿一个壶里面;伱嘲讽王忠嗣是图个什么呢? 郑叔清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逆子么? 因为方重勇那怪异的笑声,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反而陷入到一种不知道要如何打破僵局的尴尬之中。 “王将军,看到僚人厮杀,我心有所感,有一首诗想送给你。若是王将军觉得还不错,不如将府兵带回东阳府如何?这僚人厮杀也结束了,山火是他们放的,他们自然会去灭,何必王将军徒耗军力呢?”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王忠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你说便是了。” 王忠嗣仔细打量着方重勇,那张略有些红黑的风霜脸上波澜不惊,也并未说明自己的真实来意。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一首诗说完,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思之中,杨若虚更是饱含深意的看着方重勇,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到没人说话,方重勇一脸尴尬的解释道:“夔州僚人散居又无统属,若将其绞杀,则会遁入深林难以寻找,待府兵退去,他们又会前来挑衅,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我虽年少,却也知道恩威并施,以法为牢的道理。夔州僚人多有在城中为仆从者,亦是不乏向导船夫之辈。一味用强,可能会适得其反。僚人之陋习,一时半会难以更正,稍加控制即可,没必要大动干戈。” 方重勇快速将所有的话说完,只见王忠嗣与郑叔清依旧是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说话,也没有人去打断他们的思绪。 本来,这次僚人闹出来的事情就是江湖恩怨,是因为夔州这里实在是没有战功可以捞取,才让王忠嗣与郑叔清等人都跃跃欲试,最好是把这些江湖恩怨变成“民变”,甚至是“叛乱”,那样的话,功劳不就来了么? 但若是出事的地方在夔州,郑叔清免不了一个“激起民乱”的责任。比较起那点极有可能功过相抵的战功,还是捞钱比较重要。因此他也不能由着王忠嗣胡来。 国家承平日久,不能去边镇的那些将领,有什么办法升迁呢? 答案已经没有寻常路子给他们走了!于是在没有问题的地方制造一点问题,就是那些有上进心的将领们可以选择的路。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世道的问题,国家的问题,朝堂的问题。 “郑刺史,你好自为之吧。” 王忠嗣冷哼一声,转身便走。稍稍来晚了一两个时辰,如今插手已经来不及,只能看看以后还有没有什么机会了。 他带着十多个府兵鱼贯而出离开了府衙大堂,盔甲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让这里留下的人一个个都心里发毛。 “你可随王忠嗣而去,本刺史不拦着你。他与你父还有些交情。” 郑叔清十分傲娇的转过身去,背对着方重勇。 “使君说笑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某还是懂的。” 方重勇讪笑道。 跑?还能往哪里跑? 要是按史书说的,李林甫还能当二十年宰相,难道他从现在开始躲起来,躲二十年再出来陪安禄山玩玩? 郑叔清试探的水平实在是太过拙劣。 方重勇都懒得骂他了。 “嗯,孺子可教也。” 郑叔清转过身面带微笑点点头,对方重勇的知情识趣感觉非常满意。 第6章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再次见到方来鹊的时候,这一位“家生子”,还在之前的那间官舍里面呼呼大睡,好像一点都不为方重勇担心。待对方醒来后,一见面,这家伙就兴高采烈的说道:“奴就知道郎君不会有事的。” “这你都知道?” 方重勇拿起黑乎乎的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但想想之前喝水时的怪味,瞬间没了心情,只能将水杯放下。 “那当然知道啊。连奴在这里都可以有人送饭送水,安然无恙,郎君又怎么会有事呢?” 方来鹊一点上下尊卑都没有,跳脱的性子完全改不了。 方重勇始终接不上他的脑回路,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别一大堆废话,我正烦着呢。” 方重勇总觉得之前王忠嗣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而且对方应该也不是因为那首诗退去的,只是他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忠嗣……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一样啊,他到底是谁呢?” 方重勇在简陋的卧房内来回踱步,低着头沉思着,自言自语问道。 “王忠嗣,大唐战神,天宝年间为四镇节度使,骁勇无畏,赤胆忠心,平生无一败绩,乃国之栋梁也。” 方来鹊的鸭嗓子再次响起,不带有一丝感情,与平日里说话时的语气判若两人! 方重勇猛的一抬头,却见方来鹊目光呆滞,一副走神的模样,跟刚才别无二致。 “咄咄怪事。” 方重勇围着方来鹊转了两圈,对方如同地球会自转一般,方重勇转到哪里,他就面朝着哪里。 “你能不能不要转?” 方重勇没好气的反问道。 “好的,郎君。” 方来鹊停下不转了,方重勇很是怀疑,别人口中都骂自己以前是“痴儿”,只怕真正的痴儿是方来鹊……大概。 也可能他们两人都是。 “走,去街上转转。” 方重勇拍了拍方来鹊的肩膀说道。 房间里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他们离开后就不会再回来了,马上就会住到夔州最豪华的莲花池别院内。 当然了,这并不是郑叔清发善心见不惯方重勇等人吃不好住不好,而是他害怕方重勇趁机跑路了。 高情商:与夔州刺史为邻。 低情商:被软禁。 身无长物的方重勇破罐子破摔,选择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二人来到街上,却见商铺已然开门营业,完全不受之前僚人烧山的影响。 三层楼高的“凤仙楼”,就矗立在不远处,看上去很豪华,装修也很考究。 几人合抱的柱子为撑,翠绿色的琉璃为瓦,朱红色的墙将其围住三面,雕栏玉彻不足以形容其奢华。 除了招待来往客商,方重勇想不到这种酒楼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他有点明白那夔州江关那三十万贯的关税是怎么收上来的了。 夔州本地人不见得有多少钱,有钱的都是来往其间的文人墨客与商贾。 一看到方重勇他们过来了,一个胖乎乎的伙计,连忙走过来热情招呼道:“这不是生当作人杰的方郎君嘛,里面请里面请,今日所有用度都算本店的,一概全免。” 听到这话,方重勇一度以为自己变成了“赵公子”。 “这么快就有人知道了?” 方重勇惊讶问道。 “瞧您说的,夔州府城就这么大地方,从长安来的人就那么些,太阳底下哪里有新鲜事呢?” 那胖伙计笑着说道。 方重勇在酒楼大堂内闲逛,就看到墙上挂了很多木板,不少文人墨客到此写诗,将其留在木板上。如果写得好,直接挂在墙上以供后人观赏,若是写得不好,虽然没资格“挂墙”,但也可以抵偿一顿酒钱。 抬眼望去,唐代诗人顾况的竹枝词赫然在列。 “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 竹枝词,本是一种诗体,最初取自巴、渝一带民歌。传言春秋巴国的军队一边打仗一边唱歌,后来本地乡民用以庆祝丰年,载歌载舞。再后来演变成写各地风土民情的诗,以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而闻名。 顾况现在应该还没参加科举,没想到居然也跑夔州来旅游,还留下了诗句。 真是让人技痒啊! “把我那首生当作人杰也题上去挂着吧。” 方重勇厚颜无耻的对那个胖伙计说道。 吩咐上几個特色菜,落座后方重勇便招呼那伙计问话道:“夔州有什么特产呢?” “那当然是这个。” 伙计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说道:“夔州麻布不逊蜀锦,蜀中第一。” 夔州麻布也叫苎布,或夏布,这是夔州手工业的拳头产品,没有之一。 “还有没有?” 方重勇心中烦躁,他当然知道夔州有麻布远销畅销各地,但这一块的生意,市场已经饱和,官府无法上下其手。 不要小看这些来往客商,他们的背后,极有可能都有站着一个或者几个世家或者皇族。夔州只是原产地,长安洛阳才是销金窟。麻布的销售渠道,并不被原产地所掌控。 这些都不是方重勇惹得起的存在。 前世商业上的那些道理,如今依旧可以作为参考。掌握不了销售渠道,就掌握不了定价权。 “呃,若是郎君要问夔州还有什么。山间的猛虎,白猿,河边的乌鬼(鸬鹚)都是。” 这位胖胖的伙计显然不愿意多说什么,有些敷衍的询问道,不想再被方重勇“白嫖”的心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这年头商业机密又不是啥新鲜事了,不花钱就想打听一些“有意思”的消息,无异于缘木求鱼。 方重勇秒懂,敷衍了几句。 这家酒楼呈上的“蒸袁家梨”“嘉庆李”“浑羊没忽”等,全都是长安赫赫有名的菜肴。 方有德古板,但是酒楼的掌柜可一点也不古板,伺候方重勇伺候得非常上心。 “嗯嗯,郎君你怎么不吃呀。” 看着方重勇一动不动,拿着筷子没停手的方来鹊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真的很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主都没吃,你这个仆怎么还吃上了?” 方重勇没好气的反问道。 “因为我要给郎君试毒啊。” 方来鹊大言不惭的说道,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行了行了,吃完了记得打包。” 不一会,方来鹊提着个木盒跟在方重勇身后,里头装的都是没吃完的剩菜。 二人出了夔州城来到江边,就看到许多农妇在江岸边的田间劳作,很多人后颈处长起了大瘤子一样的包,大的甚至有婴儿头颅那么大,看着甚是骇人! 两世为人,方重勇没见过这么多长大瘤子的病人在一起的。 他连忙拦住身边要往夔州府城城门方向而去的一位年轻旅客,询问道:“这些妇人,后颈处何以如此?” “还能为什么,喝江水喝多了呗。蜀中江水不能饮,饮多了要长瘿瘤,白天水气蒸腾,瘴气多了人也会得病,小郎君可是刚到夔州么?” 那人疑惑的反问道。 想起自己刚醒时饮水的怪味,以及郑叔清煮茶时的得意,方重勇明白了,在夔州,喝什么水,就代表了什么阶层! 从醒来时喝江水,到后面喝“农夫山泉”,他已经实现了阶层的跃迁。 虽然依旧很虚。 “请问尊驾,江水如此可怖,那我若是要喝水怎么办?” 方重勇虚心求教道。 那人哈哈大笑道:“小郎君真是客气了。夔州府城内有二十四口武侯井,乃是当年诸葛丞相白帝城接受托孤时,于夔州府城内开凿的,至今仍在。 只是被官府管辖,要收点小钱。夔州府城百姓多半都是饮用井水。 若是郎君认识什么权贵人物,也可以引山间泉水直接入宅,岂不美哉?到时候可否租一间陋室给在下?” 那人看方重勇一副小大人模样,忍不住揶揄道。 “山泉还可以引入宅?” 方重勇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这你就不懂了吧。早年就有富人在山顶泉水中用粗竹管引流数里地,直通城内。泉水甘甜,不仅可以直接饮用,煮茶更是滋味美妙,这蜀江水,饮不得,饮不得啊!” 这位青年是个话痨,话匣子打开后就没完没了。 待他说完,方重勇笑道:“我如今便在这夔州府城居住,敢问尊驾名号?” 一口气能说出这么多事情来的人,肯定不是山野小民啊,这点眼力,方重勇还是有的。 “不才不才,在下顾况,有缘再见!” 那人摆摆手潇洒告辞,转身大步离开。 “顾况……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方重勇觉得自己脑子越来越差了,总是有些事情又记得又记不得一般。 “郎君郎君!顾况不就是凤仙楼里面那个写竹枝词挂墙上的?” 方来鹊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了。 嗯,写竹枝词那个,倒是个很热情爽利的人。 见识到了民生艰难,方重勇顿时对郑叔清只实收九成的租庸调肃然起敬。或许就他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心思,就能让很多底层的人苟延残喘几天。 上天都有好生之德,人岂能没有? 郑刺史糊涂归糊涂,也不乏人性之恶,但办大事还是很靠谱的,方重勇决定扶他一程,保送他回长安中枢。 一脸失望的来到莲花池官邸,进入中堂之后就看到郑叔清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副很是焦虑的模样。 “使君何以如热锅蚂蚁一般?” 方重勇很是直率的问道。 “来来来,我与你有要事商议!” 郑叔清如同做贼一般,将方重勇拉到后堂的书房里。 二人落座,他就将一封公函递给方重勇看。 “朝廷要派特使来夔州?” 方重勇一脸惊讶问道。 “对,公文是从归州(秭归)发来的,说朝廷的使者已经从归州出发前来夔州,让本官接待。可是连随员几人,坐什么船都不知道!让本官如何是好? 伱说,他会不会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 郑叔清急得上火,又从高脚凳上站起身来回踱步。 看到方重勇一脸思索不说话,郑叔清急切询问道:“你不是说已经有良策了么?说说看,有什么办法?” “请使君派一个深谙夔州生计之道的人与我同行,这两日在夔州府四处逛逛。时间到了,某自然会给使君一个满意的答复。” 听到方重勇这么说,郑叔清心中稍安,无奈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本官这便去安排,你明日早些起来吧。时间不多了,切莫迟疑!” …… 第二天一大早,方重勇就被郑叔清叫到了府衙,同时被叫来的,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麻衣的小吏。除了脸上有道刀疤,衣服稍显破旧寒酸外,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何成炯!你今日开始就跟着这位小郎君,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到了没有!” 郑叔清对着这位叫何成炯的汉子呵斥道,态度很是恶劣,与对方重勇的态度判若两人。 那汉子听到夔州刺史的话并未有什么不满,只是恭敬行礼道:“属下领命。” 他又转身对方重勇行礼道:“在下夔州不良帅,请郎君示下,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不良人?不良帅? 会不会武功啊,会不会飞啊?有没有龙泉宝剑?认不认识袁天罡? 方重勇心中很多疑问,面上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微微点头道:“跟着我便是,这就走吧。” 二人出了府衙,今日方重勇让方来鹊在莲花池官邸跟着里面的厨子学做菜,说不定以后用得上。所以此刻他身后没有那个小尾巴。 来到夔州大街上,今日依旧是人满为患,繁荣得不太正常,不太真实。 方重勇看着何成炯询问道:“夔州府,除了麻布以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么?” 不良人并不是唐朝官府编制里的人,类比一下,比较像是方重勇前世的协警,但地位更低。接了官府的案子后,如果不良人三天不能破案,就要遭受鞭刑,背上要挨鞭子。 真是老惨了。 但也有史料暗示,这只是不良人表面上的工作,实际上他们有替皇室监督各地的职责。具体如何,方重勇就不太清楚了。 “回郎君,麻布等物,商路已经被各路富商所垄断。而夔州的瓜果,如柚、橙等物,又卖不出什么价钱来,郎君想吃的话,鄙人可以安排人去采摘。 至于白猿、虎豹之类的,想来郎君也不会要……” 何成炯说了半天也不肯说到点子上,方重勇不耐烦的驳斥道:“我父乃山南东道监察御史,本来我还想长大以后干一番事业,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想提携你一番,没想到啊。” 方重勇欲言又止。 何成炯连忙说道:“郎君莫急,鄙人正是说到了关键的地方。夔州拿得出手的东西,一个是酒,一个是船。” 他眼中精光一闪,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模样。 “好,那就带我去看看再说。” 第7章 远方来客 何成炯带着方重勇来到夔州府城外,只见府城西边的岸边都是一个又一个的船坞!用遮天蔽日形容也不为过,不少船工都在船坞内劳作,而且还能看到很多已经做了一小半的木船,正在铺设龙骨。 郑叔清是对的,夔州商埠手工业很有特色,也雇佣了很多人手。 “不错,有什么可以说道的么?” 方重勇平淡问道,保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上位者威严。 从郑叔清那里他就学到了,该端着架子的时候,就必须得端着架子。如果你软弱了,对方就会反客为主。要是那样,你还怎么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呢? “回郎君,夔州造船,大有可为,一艘大船起码可以卖五百贯。如果官府采买,价格还可以再高一点,哪怕多两百贯也不怕。” 何成炯不动声色的说道。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道:“你果然很懂啊。” “岂敢岂敢,能帮上郎君的忙就最好了。” 何成炯诚惶诚恐的说道。 “带路,去酿酒的地方。” 方重勇转身便走! “郎君请随我来。” 何成炯很是识趣的继续在前面引路。 夔州的酒其实很出名,之所以没有被郑叔清提起,是因为再怎么有名的酒,其实运到长安以后,也就那样了。 长安的酒水竞争有多厉害,那可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总之全国的好东西都在那边。郑叔清在长安潇洒惯了,自然看不上夔州本地美酒。 入城后,二人来到一家酿酒的酒坊,醉人的米酒香气扑面而来。 “这里酿造的是夔州名酒巫峡酒,并非最上等的酒。但与嫩叶浸泡后,会带着清香,也叫竹叶青。它的优点是酿造时间短,冬酿春熟。” 何成炯如数家珍的介绍道。方重勇搞不懂,一个不良帅怎么能懂这么多杂学,难道是因为懂得多所以方便侦缉么? “走吧,长安的那些使君相公们,嘴巴刁得很。竹叶青,他们未必看得上。” 方重勇冷哼一声说道,似乎是对何成炯带他来这里观摩感觉不满。 “郎君,这里已经是夔州府城最好的酒坊了……” 何成炯委屈的抱怨了一句。 “听你这么说,似乎夔州府城没有,而夔州其他地方反倒是有……我这么认为没错吧?” 方重勇盯着何成炯的眼睛询问道。 “对,不过那個地方,在夔州府城以西的云阳县,不在府城以内。” 何成炯老老实实的答道。 “哎呀哎呀,这酿酒的作坊,可真是简陋。但这酒香清醇……甚是不赖,想来这巫峡春,还可以期待一下。” 一个略带些许轻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方重勇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细麻袍子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样子,身上衣物看上去一尘不染,手里拿着一把蒲扇,长相优雅而俊朗。 除了那把蒲扇外,身上啥配饰也没有。 起码比郑叔清长得帅多了。 他的声音也很有磁性,令人顿生好感。 “尊驾也是来买酒的么?” 方重勇疑惑问道。 那人瞟了何成炯一眼,这位不良帅对着方重勇拱手行礼,随即转身离开了。 他是来给方重勇当向导的,并没有保护对方安全的义务,反倒是听到不该听的话,会有杀身之祸! “相请不如偶遇,某想请小郎君一起喝个茶,不知道小郎君愿不愿意赏脸呢?” 这位年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重勇有些疑惑,唐代的人都是这样自来熟么? “阁下是……” “某叫韦青,梨园子弟。” 韦青挺起胸膛,傲然说道,带着一股自豪。 一个吹拉弹唱的家伙都这么神气了? 方重勇一脸错愣,他又不是不知道梨园是干啥的,不就是李隆基组织的一个“艺术团”嘛。全国一流的艺人都在里面训练和表演,像是李龟年什么的就是其中成员之一。 梨园子弟在长安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经常出入于权贵之家,唐诗中多有记载。 “那就凤仙楼一叙吧。”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 此刻他在心里抱怨,自己还是个孩子,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多事情啊! …… 凤仙楼的一个隔间内,方重勇与韦青看着气喘吁吁的郑叔清哑然失笑。 没想到他们在酒楼里坐了还没一炷香的时间,刺史大人就匆匆赶来。不得不说,不良帅何成炯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一看到方重勇要跟人私密谈话,连忙去通报给郑叔清。 官场上的这份警觉心,真是令人叹服。 “郑使君,别来无恙否?” 韦青对着郑叔清行了一礼,面带微笑问道。 “如果知道是你来,我就不必这么着急了,唉!” 郑叔清苦笑着长叹一声,韦青跟他都是一个圈子的人,韦青出自京兆韦氏,不过走的却是梨园的路子,乃是得李隆基信任的人。韦青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李隆基绕过了宰相,派他过来传达自己的意志。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教唱歌的艺术家,会出现在夔州了。结合归州送来的公文,现在郑叔清便可以确定,那个朝廷的使者就是韦青。 “郑使君,某告诉你一件好消息,王昱已经被革职查办,并回京述职。章仇兼琼接任剑南节度使。伱挪用关税支援剑南军的事情,朝廷已经批复下来,不算是私自挪用,还给你记了一功。” 听到这话,郑叔清面色沉重的微微点头,他在等韦青说那个“但是”。 “圣人(唐朝武周后天子经常以圣人代称)说,郑使君有功于社稷。” “微臣谢过陛下隆恩……” 郑叔清激动得就要跟韦青行大礼,却又见对方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坐好,自己的话还没说完。 “圣人问你,那三十万贯的税款,你有没有困难。如果实在是难以补齐,可以酌情减十万贯。” 韦青那不带感情的话语,在郑叔清耳边炸响! 他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当然了,现在还没有这个成语。 减……还是不减?郑叔清刚要说话,就听到方重勇开口说道: “郑使君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关税丢了就要想办法补齐税款,岂有减少的道理?如果这里减了,那国家其他方面的用度岂不是也要跟着一起减?那少了的十万贯谁来出呢?郑使君这边没问题的。” 方重勇说得言之凿凿,然后看着郑叔清问道:“郑使君,您说是吧?” “没错,某就是这么认为的,不用减,完全不用减!” 郑叔清压着心中的怒火说道,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了。 “嗯,如此一来,圣人也安心了。某再替圣人问一句,郑使君还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韦青忍住笑问道。 “微臣哪里敢劳驾圣人……” 郑叔清话还没说完,方重勇又抢着说道:“郑使君需要帮助,不帮就完全顶不住了!” 嗯? 韦青一脸诧异看着方重勇,下意识的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帮助呢?” 李隆基当初交待他的时候也就随口一说,主要还是想知道郑叔清那三十万贯的税款要不要减一点。 “总之就是有点事情,待明日与天使在府衙正式会面时,再说亦是不迟。” 方重勇一边说一边拼命的对郑叔清使眼色,总算是把这位焦躁到爆炸的刺史大人给安抚住了。 “不如韦使君就一同住进莲花池别院内,如何?夔州城中鱼龙混杂,怕污了你的眼睛。” 郑叔清讪讪说道。 韦青摇了摇蒲扇,站起身对郑叔清行了一礼,随即笑道:“虽然你我是老相识,也要避嫌,我住驿站就可以了,明日自会来府衙拜访的,告辞。” 说完,干净利落的离开了,就剩下郑叔清和方重勇二人大眼瞪小眼。 “你你你你你……你真是要把我给气死!” 郑叔清扼腕叹息,只恨自己之前怎么没把方重勇给掐死呢! “郑使君,某已经,成竹在胸。只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已。这里人多耳杂,不如回府衙商议大事。” 方重勇对着郑叔清行礼说道。 看了看自信满满的方重勇,又看了看韦青离去的方向,郑叔清觉得自己当初留了方重勇一命真是个最错误的选择! “行吧,回府衙。” 他有气无力的说道。 郑叔清已经决定了,要是方重勇拿不出个靠谱的方案,大不了今晚玉石俱焚一起上黄泉路得了。 二人一路沉默回到莲花池别院的书房,带着斜度的长街两旁,都是各类商铺,甚至连卖咸鱼的都有,却依旧没有引起郑叔清的关注。 那三十万贯,已经成为他仕途上的拦路虎,如今天子也知道这件事了,要是处理不好的话……后果难以想象! “说吧,这件事怎么办,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郑叔清今天懒得让侍女给方重勇煮茶了。 “夔州的产出,某今日一样一样的查了,然后掰开来,一个一个跟使君说。” 方重勇毫不见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的灌下,然后发现……居然是蜂蜜水! 他随手从桌案上拿了一张写文案用的大纸铺开,在上面写下“布匹”二字。 “麻布乃夔州特产,织布之人极多,而且已经有成规模的作坊出现了,但是这个都有固定的销售渠道,使君插不上手,没用了。” 方重勇在“布匹”二字后面画了一个x。 郑叔清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方重勇展示自己的口才。 “夔州靠近山林,其中有不少果子,如橘、橙、柚等。这些虽然方便运输,但是不方便保存,更重要的是,卖不出价格来,请人摘采也只会亏本。” 方重勇在纸上写了“瓜果”二字,又将其划掉。 居然还指望卖水果? 郑叔清都要被方重勇给气笑了。 这厮大概是不知道夔州水果到底什么价格吧。就算把果林里的水果全部都摘了,看能不能卖个一千贯?再说了,水果也不会直接掉进箩筐里,还不是需要人力去办这些事! “你不会真就这点能耐吧?” 郑叔清略带嘲讽的反问道。 “夔州的农田是什么状况,使君大概也知道。红莲稻或许还值点钱,只是那些都是天子的,不能动,其他田里的产出,使君也看不上,不提也罢。” 方重勇在纸上写下“米粮”二字,随即将其划去。 “至于鱼类,乃至咸鱼,数量虽然多,却不方便远销长安,卖给周边郡县也卖不出价格来。” 方重勇在纸上写下“鱼虾”二字,最后又将其划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是想怎样?” 郑叔清忍不住咆哮道,他都被方重勇搞得火大要暴怒了! “诶?使君不要发怒嘛,快了,就快到正题了。” 方重勇讪笑道。 “夔州还有不少虎豹、白猿等物,狩猎不易,就算值钱,对于三十万贯来说,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使君可以翻身的东西,不过是船与酒而已。其他的,不值一提” 看他说得郑重,郑叔清也收起脸上的怒容,若有所思的询问道:“船是什么船,酒又是什么酒呢?” 方重勇说得一知半解的,让他心里痒痒又不好直接发问。 万一直接问了,对方说得又很有道理,难免显得自己智商低劣。 “天机不可泄露,有两件事请使君办一下,如果顺利,办齐三十万税款没有任何问题。” 方重勇也收起笑容,那张还没张开的小脸看起来严肃起来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完全没有威严,反而让人想笑。 “哪两件?” 郑叔清沉声询问道。 “第一,今晚请主管红莲稻的官员来莲花池别院吃饭,吃顿好的,让他不醉不归!” 方重勇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所说的事情,却又没有那么正经。 请客吃饭这也叫事? 郑叔清微微点头道:“我与此人只不过认识而已,但请他来吃饭,问题不大。” 他觉得这件事不难办,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刺史作为一州最高行政长官,请直辖中枢的小官吃饭,对方应该还是会给面子的。要不然,地方大佬给你穿小鞋,你又怎么能办得好差事呢? “第二件事,明日清晨,与韦青交涉时,使君大人会因为夜里风大着凉了,不能言语,一切让我代劳,可否?” 第二件事情是装哑巴,好像也不怎么正经。 郑叔清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天机不可泄露。” 方重勇神秘一笑道。 郑叔清想了想,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也只好如此了。 “真的不会有事么?” 郑叔清依旧心里没底,犹疑问道。 “以使君大人卓越的智慧,我一黄口小儿,骗得了你么?” 方重勇理直气壮的反问道。 “那可未必……” 郑叔清心虚答道,虽然嘴上狡辩,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第8章 我就说我是神童吧 郑叔清办事很有效率。负责管理与种植红莲稻的朝廷官员,被他邀请到了莲花池别院。不仅如此,郑叔清还把自己压箱底的美食都拿出来了,看得方重勇一愣一愣的。 他诧异的不仅仅是美食,而是那位红莲稻田的负责人,居然是白天才见过的……顾况! 当时觉得这位顾况老哥随和得很,话还很多,谁知道居然个中枢官员,哪怕是小官,也是直属朝廷的啊! 一样米养百样人,古人诚不我欺。 “顾屯监见笑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饭食。” 郑叔清指了指桌案上丰盛的菜肴,很是客套的说道。 “哪里哪里,郑使君才是客气了,这饭食平日里可不常见呐。” 顾况很是健谈,性格也很温和,他指着碗中的米饭对方重勇介绍道:“方郎君有所不知,这个叫水晶饭,顾名思义,每一粒都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一斗好米当中能不能摘出一碗米饭,都要另说。每一颗都要精挑细选出来,不能马虎。 光这碗饭,起码就要十贯了。” 方重勇端起碗,如同土包子一般看着面前这碗除了好看,几乎与寻常米饭毫无区别的“水晶饭”,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郑叔清才好。 一碗饭一万文!这踏马什么物价啊! 就算按一文钱等于一块钱这么比对,这碗饭也一万块了,什么样的米饭得一万块一碗? 郑叔清的奢侈刷新了方重勇的认知。 “这炙烤羊排虽然制作简单,但是……这羊却是产自河东的羊。光路上运费就很是不菲了,更别提送来以后还要好好养着,要保持羊的状态,这喂养又要花一大笔钱。唉,我都不知道这道菜靡费几何了。河东的羊,闻起来味道就是不同。 少了那股膻腥味,今日有口福了。” 顾况叹息道,也是感慨郑叔清的大手笔。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现在担任红莲稻这片屯田之地的屯监。可是红莲稻能种不能吃,被人举报偷窃红莲稻的话,那可是欺君的大罪。 顾况平日里吃得也很一般,都是些夔州本地特产。 方重勇一脸无奈看着郑叔清,只见这位郑刺史轻轻摆手,一副淡然模样,好像视钱财如粪土一般。 “这个飞刀鲙也很不错,你看刀工好得很,鱼片都是薄如蝉翼一般。我是没有这样的刀工了,非得十年以上练习才行。” 顾况继续对方重勇介绍道。 “要是从洛阳弄来鲤鱼就好了,蜀江中的鱼土气重,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郑叔清很是“矜持”的说道。 请客嘛,吃什么是次要的,和谁吃,面子到了没有,才是主要的! 比如今天,他就很有面子! 方重勇想了想自己来到这個世界吃的第一顿饭,不知不觉自惭形秽起来。 这是来自长安的奢华味道诶! 顾况又将桌案上的其他菜肴一一介绍,哪怕一个简单的菹菜,做工都极为考究。而且品种特别多,三个人吃饭,桌上足足有十二道菜! “郑使君今日盛宴邀约,莫非是想某分一些红莲稻给你么?” 酒过三巡后,顾况打着酒嗝询问道,彼此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言语中有揶揄之意。 “顾屯监说笑了,红莲稻乃贡品,全部要交给天子使用的。若是没有天子赏赐,我等怎能私分红莲稻?” 郑叔清摆了摆手,直接否认了顾况的猜测,见方重勇不动声色微微点头,他继续说道:“你我同在夔州府城为官,也应该亲近亲近才是。今日之宴,只谈风月,不谈公务,更不谈什么红莲稻。” 郑叔清十分豪气的说道。 “尊驾是爽快人,此番美意,在下就却之不恭啦。” 顾况放下戒备,开始胡吃海喝起来,饮酒到半夜,已然醉的不省人事,躺在书房的榻上休息。 郑叔清睁开迷蒙的眼睛,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方重勇说道:“事情办好了,你可以开始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好说好说,这首诗,请使君用左手誊抄一下即可。” 诗? 郑叔清一时间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他虽然“酒精考验”,但毕竟也喝了不少,脑子比不上平日清醒。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郑叔清看到纸上写着的这首七言绝句,顿时酒醒了大半,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这……那个……这个……” 他一时间语无伦次,吓得话都说不清了。 “顾屯监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不得朝廷重用。日积月累,他心中不平,酒后写下一首诗抱怨自身的不公。但他深知此乃反诗,于是用不是自己的笔迹诈写。” 方重勇看着郑叔清,一字一句的询问道:“使君觉得,等顾屯监醒了以后,我们是不是应该跟他好好谈谈呢?” “谈什么?” 郑叔清大脑当机,下意识的接话问道。 “当然是谈红莲稻的事情啊,不然还能谈什么?” 方重勇微微一笑说道:“顾屯监只要上书一封,说红莲稻被僚人山火烧毁了不少,今年产量,只有往年的五成,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郑叔清吓得全身发抖,他强作镇定问道:“那他岂不是会被罢官?” “红莲稻的种植,也需要经验,换个人,说不定把地种坏了呢?如果某再把这首诗放出去,恐怕长安的天子与那些相公们,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方重勇又掏出另外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标题是“途遇顾屯监躬耕于红莲稻田感怀”。 整首诗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啊,我路过红莲稻的时候,看到顾况在农田里栽种红莲稻,有感而发如下,巴拉巴拉。 郑叔清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方重勇,喃喃自语一般道:“你还真是神童啊!” “不然呢,郑使君还没感觉出来么?” 方重勇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很妖孽了,郑叔清居然接纳起来一点都不感觉违和。 “但是伱要红莲稻做什么呢?拿去卖?卖给谁呢?” 郑叔清还是没理解方重勇的脑回路。 你说把这些红莲稻给卖了吧,确实可以卖不少钱。但是,指望一碗饭十贯钱这样的,根本不可能!几百顷地的红莲稻,也卖不上十万贯。 因为所有的交易,都是私底下进行的,不能公开爆出来说,被压价是必然。 “天机不可泄露,提前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过今日使君大人这顿饭真没有白瞎,只要顾况接受我的提议,那么这件事几乎就做成了一大半。” 听到方重勇这么说,郑叔清张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叹了一声。 这小子写反诗一套一套的,他真是方有德的儿子么? 郑叔清依稀记得,方有德是李隆基潜龙时的亲信,一直很低调不显山露水的,以死忠愚忠而闻名于权贵圈子。 他儿子写反诗倒是写得好有文采啊! 不会是方有德的夫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跟别人生了孩子吧? 这一刻,郑叔清的内心是凌乱的。 …… 顾况宿醉醒来,感觉头痛欲裂。不得不说,郑叔清请客这酒的后劲真大。 他一醒来,就看到郑叔清和方有德二人在打量着自己,眼神中饱含深意。 “顾屯监,唉,你怎么能……至少不应该呀!” 方重勇痛心疾首的说道。 “我怎么了?” 顾况一脸懵逼,刚刚酒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唉,顾屯监啊,就算你对朝堂诸公不满,也不该在醉酒后写这样的东西啊,你……你怎么就!” 郑叔清加入了方重勇的行列,二人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神态。 “我到底怎么了?” 顾况直觉上认为事情有点不妙。 方重勇直接将那篇“满城尽带黄金甲”递给对方。 还有点迷糊的顾况,顿时就不困了,或者说被吓醒了! 作为一个诗人,甚至是还写出了名篇的诗人,他如何会不知道这首诗是影射什么?要是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这不是我的笔迹啊。” 顾况并不笨,很快察觉出来事情的蹊跷。 “确实不是顾屯监的笔迹,但……它绝对可以是顾屯监写的。当然了,也可以只是个误会而已。” 方重勇死死咬住“误会”二字。 感情埋伏在这里呢,顾况昨夜就觉得郑叔清请自己吃饭是冲着红莲稻来的。他本是豁达之人,无奈叹息道:“可以可以,就当我成了蠢驴。秋收后我送你们几石红莲稻,可以了吧,毕竟昨晚那一顿,郑刺史也是煞费苦心了。” 顾况一边自嘲,一边暗讽郑叔清手段下作。 “不,顾屯监不必给我们红莲稻,你只需要给朝廷写一份公文,告诉他们,今年的红莲稻有一半损毁了,如此而已。不能直接给天子,要走朝廷的官驿,层层递送即可。 至于可能会多出来不少,完全无所谓,那些是送不到天子手中的。当然了,你要是愿意自己截留也行。” 方重勇对顾况提出了一个很是奇怪的要求。 顾况可以把红莲稻全部交出,但是公函里面,必须写他只收到一半稻谷,另外一半被山火损毁了,具体数目以收到为准。红莲稻送到长安以后,会有人让红莲稻的真实数量,跟顾况公函里面的数量对得上的。 多出来的,没人会问顾况为什么要乱写,只会把多余的黑掉,自己吃或者转卖。最后送到李隆基手里的,就跟顾况公文里的数量一样! 而这么多人在红莲稻这条线上下其手,他们又怎么可能会问责顾况的失误呢? 到时候事情闹大,查一下不是要揪出一堆人来?谁屁股下面是干净的呢? “你这个要求倒是怪异,也行吧。” 顾况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他没有把红莲稻送出去,那就是没有失职,方重勇的要求,没有踩过他的底线。 “这首诗,夔州府会张贴出来广而告之,顾屯监功劳没有,苦劳还是有的。” 郑叔清将那首“锄禾日当午”递给顾况说道。 “明白了,使君也是逼不得已吧。” 顾况看完那首诗后,感慨的询问道,他已经原谅了面前两个人套路他的事情。 “顾屯监不必多问,职责所在不得已而为之。” 郑叔清满怀歉意说道。 顾况微微点头,对着郑叔清拱手行礼,随即干净利落的告辞离开。 等他走后,郑叔清看重方重勇无奈询问道:“马上要去跟韦青见面,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呢?” “自有妙计,提前说了就不灵了。” 方重勇继续卖关子,不肯将计划全盘托出。 “你要是本官的儿子,早就被我打死了。” 郑叔清叹息道。 “要不,现在认个义父也不迟?” 方重勇揶揄道, 郑叔清失笑摇头,他家里那几个儿女,还真找不到一个能比得过方重勇的。 二人一同来到凤仙楼的某个隔间,就看到身形飘逸,穿着不俗的韦青已经坐在桌案前的高脚凳上,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一见到方重勇和郑叔清,连忙招呼他们过来坐。 “今日郑使君偶感风寒不能言语,一切由在下代劳,这一点,郑使君可以点头以示意。” 方重勇对郑叔清使了个眼色说道。 刺史大人连忙点头,又用食指点了点方重勇的胳膊,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那就接着昨日的事情说,郑使君是想要朝廷提供什么帮助呢?” 韦青微笑问道,说的是郑使君,看着的却是方重勇。 “我们想要夔门江关的全权管辖权!” 方重勇斩钉截铁的说道。 韦青一愣,郑叔清本就掌控着夔州江关,只是这个全权管辖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已经给了的权力,又怎么能重复再给? “何为全权管辖?” 韦青迷惑不解的问道,他虽然读过不少书,但本质上还是一个音乐家歌唱家。 “就是夔州江关是什么规矩,郑刺史可以一言而决,就这样。” 方重勇若无其事的说道。 “朝廷自有税法……” 韦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说简单点吧,以后夔州江关的规矩,郑使君来定,等凑齐了那三十万税款后,郑使君应该就会前往长安述职了。到时候夔州江关的规矩,朝廷觉得好用,可以延续,觉得不好用,随时都能改。” 方重勇言简意赅的描述了一番。 韦青恍然大悟,原来方重勇是要改江关税率啊,这确实也是应有之意,李隆基在出发前,还特意嘱咐过,为了凑钱,可以稍稍提高一下税率。 “如此也好,虽然是个很离谱的要求,但某可以在这里先应承下来。” 韦青微微点头说道。 “那便谢过天使了。” 方重勇恭敬说道。 似乎是担心郑叔清胡来,韦青强调道:“如果你们改关税税率,也不是不可,只是应该谨慎行事。” “放心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胡来的。这一点,郑使君可以对天发誓。” 方重勇大言不惭的替郑叔清大包大揽下来。 第9章 朝堂风云 顾况很守信,写了一封公文,盖上了屯监的公章以及自己的私人印信,说自己守护农田不利,僚人烧山的时候将其烧掉了一半,现在补种已然来不及了,请中枢责罚。 并将其交给郑叔清过目,二人唏嘘客套了一番后,顾况这才告辞离开。 然后他又“顺路”给方重勇留了一张字条,约在城外江边见面。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按理说,方重勇其实是可以不搭理顾况的。 不过看到老实人被坑,方重勇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只身前往城外江边长亭,就看到一身粗布袍子的顾况早已在那里等候了。江风吹乱他不怎么打理的头发,显得有点狼狈。 “小郎君人小心不小,一下子就把我给坑惨了啊。” 顾况邀请方重勇坐下,一脸苦笑道。 “顾大家……” “当不起啊,小郎君才是神童,那一首生当作人杰振聋发聩。” 顾况很是客气的说道,显然余怒未消。 “顾兄台,其实吧,这封公文虽然看上去你损失很大,但实际上,则很有可能因此入长安为京官,因祸得福。更不要说被追究责任了。” 方重勇神秘一笑说道。 “唉,谢你吉言,中枢不把我革职查办就要烧香拜佛了。” 顾况一脸生无可恋,估计朝廷的调令下来之前,他都会吃不好睡不好。 “顾兄台,你想啊,以前你让装船运走的红莲稻,难道一点都没少,全都送到皇宫的府库了么?天子吃得了那么多?” 方重勇问了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那倒也不是。” 顾况讪笑道,他虽然是老实人,可这里头的道道,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他不敢对贡品伸手,不代表别人也不敢。 长安的达官贵人那么多,要么有钱的,要么有权的,想吃点地方特产,那叫事么?如果皇帝不赏赐,难道就让这些珍贵的红莲稻直接烂在府库么? 显然是不可能的! 哪怕是从前,红莲稻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损失掉,送到李隆基手里的,能有发运时的一半,就是某些人吃相好看了! 顾况很奇怪,为什么方重勇年纪轻轻,却对长安官场的那些道道很了解。 “顾兄台写那一份公文,无形中就给许多人打了掩护。 这些人得了顾兄的好处,又怎么会特意打击报复呢?所以此事不但没有什么危险,而且顾兄台还很可能因此获得提拔。 毕竟,在夔州看管田地,与在长安看管田地,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那些人也不介意顾兄台这样知情识趣的人离自己近一点,不是么?” 看顾况似乎听进去话了,方重勇开始详细解释此举为什么完全不会有事。 顾况把红莲稻全部交出去,但是“货单”上只写五成的量,那么另外五成,就变成了朝廷监视范围以外的货物,换言之,将会堂而皇之的被“漂没”。李隆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如何,极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或者叫没时间关注这点小事。 因为往年,也会“漂没”,但是过程可能有点曲折,比如说某些人会上报漕船沉了一艘,船上的红莲稻也被漂没了。 长安的那些达官贵人得了顾况的好,肯定会投桃报李,帮忙遮掩。要不然,下次谁还会主动“孝敬”他们呢? “某原以为朝堂朗朗乾坤,朝政清明,没想到其中居然有这么多关节。” 听完方重勇的解释后,顾况长叹一声,已经有辞官回家耕读的意思。 “顾兄要是能去长安,见识一番长安风物,也是不枉此生,何苦出此颓丧之言呢?” 方重勇安慰他道。 顾况不答,只是摇头叹息,起身告辞离去。 他离开了,方重勇一人看着江流上一艘接一艘,鱼贯而入通过夔门江关的漕船,又眺望对岸雄奇的白帝城,顿时感觉头脑分外清明。 这段时间纷繁复杂的诸多事件,让他目不暇接。不过现在他已经把其中的种种怪异给理顺了。 “非丞相在梦中,只有郑使君在梦中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道,他已经看破了迷局,但并不打算跟郑叔清和盘托出。 “方有德,字全忠,天子潜龙时旧人。有一独子方重勇,自幼痴愚,口不能言。 吾今日观之,古人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诚不我欺。你神童之名,不但正如郑叔清所说那样,而且犹有过之。” 方重勇身后传来韦青那声线独特的嗓音。 “天使谬赞了,当不起,当不起啊。” 方重勇起身对着韦青行了一礼说道。 “嗯,你不是一般人,所以我想跟伱聊聊朝堂的事情。毕竟,当年你父,提携过我。” 韦青一脸感慨的说道,整理了一下身上一尘不染的袍子,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朝堂的事?怎讲?” 方重勇装作一脸迷惑询问道。 韦青侧过头,双目眺望远处碧绿的江水,很有些感慨的说道:“开元二十一年,关中大旱,长安缺粮甚多。次年三月圣人携百官入洛阳就食。返回长安后,圣人大怒,以为颜面扫地,遂命裴耀卿整顿黄河与江淮漕运。 三年之期已到,裴相公政绩斐然,但是……” 很多话,怕就怕“但是”二字。 方重勇听郑叔清说过这事,裴耀卿虽然把黄河漕运整顿了,却又卡住了江淮漕运,导致运费暴涨。除了长安得了粮食外,两淮与江南的百姓与官吏都叫苦不迭。 当然了,对于朝廷相公们来说,李隆基满意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我想,裴相公,应该是将江淮的米粮布匹等物,截留在黄河中游孟津等地建立常平仓,以抑平长安粮价,稳定民生了。”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种结局,用屁股去猜都能猜到。 听到这话,韦青哑然失笑道:“你已经不是一般的神童,而是国之祥瑞了。你说得不错,裴相公下令沿黄河建置河阴仓、集津仓、三门仓,征集天下租粮,由孟津溯河西上,三年时间便积存粮米七百万石,省下运费三十万缗。 并将这笔钱款充作官府的和市费用。” 所谓和市,就是与边镇外族交易所开的市集,可以理解为国家进口准备金。 也就是说,裴耀卿将这些钱公用了,而不是交到了李隆基的小金库。 方重勇心中暗想,如果他是李隆基,一定是脸上笑嘻嘻,嘴里喊爱卿,心里麻麦皮。 当皇帝难道是为了造福天下人? 或许有这样的皇帝,但绝大多数想当皇帝的人,无论有没有当上皇帝,他最终的想法一定是更好的享受生活! 看到方重勇一直不说话,韦青微微皱眉道,继续说道: “剑南节度使王昱,乃是裴耀卿举荐。如今王昱因为南诏之事被罢官,裴相公被牵连,已经被罢相,担任刑部尚书。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则是……你不用我说那么直白吧。” “我明白,明白。不该说的话,不去说。” 方重勇点了点头,等待韦青的下文。 他又不认识裴耀卿,也没有什么利益相关的地方,相信韦青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你父这次秘密返回了长安,并入宫见了圣人。他干了一件与裴相公当年一样的事情,然后嘱托我如果有机会,就带你回长安。当然了,我并不推荐你现在就回长安。 现在长安的局面,有些诡谲,你乃是天子近臣之子,很容易卷入漩涡。” 韦青有些无奈的说道。 “有的人啊,你对他好,他不见得能记住;你对他哪点不好,他能记一辈子。” 方重勇忍不住哼哼了一句。 “我只当你是在抱怨你父亲。” 韦青微微皱眉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悦。 正是因为有李隆基,他们这些梨园子弟,才能出入长安的上流社会。所以很多话方重勇可以说,他们是绝对不能说的。 韦青当然听得出来,方重勇就是在抱怨李隆基刻薄寡恩,只记仇不记恩。方有德干的那件事,韦青也是很佩服的。只是李隆基一定不会高兴就是了。 从这一点看,方重勇似乎也没说错什么。 “如今,李相负责整顿漕运,你是不是真有把握处理好夔州江关的事情?如果没有的话,我现在带你回长安,你还能全身而退。要是最后事情办不好,郑叔清肯定倒霉,你也落不到好的!” 韦青忍不住提点道。方重勇与郑叔清非亲非故的,实在是没有必要跟着这艘船一起沉下去。 “夔州三十万贯的关税,已经有眉目了,天使可以回去禀告圣人,明年上元节前,肯定可以办妥。” 方重勇自信满满的说道。 “还有……罢了,等你什么时候到长安再说吧。” 话不投机,方重勇油盐不进,完全不打算跟着自己回长安,韦青无奈叹了口气。 方有德是希望方重勇能入皇宫,在禁军中谋一个差事的,没想到对方这么有“逆子”的潜质,看来是没打算按方有德安排的步子走了。 至于读书考科举,以之前方重勇那痴愚的模样,是那块料么? “你去吧,我今日便返回长安述职,还想再看看这夔州的山水再出发。” 韦青颇有些感慨的说道,让方重勇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一位一直在那悲春伤秋的,是干啥呢? 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开。郑叔清的事情,方重勇目前才做了一半,能不能成其实要两说,他现在不过是打脸充胖子而已。 等方重勇走后,韦青这才站起身,眺望江对岸的白帝城,回想起当初他无意中在梨园内看到的那一幕。 …… “全忠,这一趟辛苦你了。” 梨园内一处不起眼的凉亭里,穿着赭黄龙袍,头戴通天冠,五十出头却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大唐天子的李隆基,将一個又瘦又高,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礼,身着唐军黑色军服的中年人扶了起来。 这个中年人,就是方重勇那个渣爹方有德。 “臣不知道圣人想的事情,但是圣人吩咐的事情,臣一定会办好。” 听到方有德这话,李隆基满意的点了点头,二人在梨园内漫步。 “夔州政务,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很是随意的询问道。 “回圣人,夔州上下沆瀣一气,把夔门江关搞得乌烟瘴气,租庸调形同虚设,欺上瞒下……” 方有德还想要再说,却见李隆基摆了摆手。 这些话不是他想听的。 郑叔清去了之后,夔州送来的租庸调比以前多了不少,这就够了。至于那些细节,他不关心,也关心不过来。 “剑南军那边的事情,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沉声问道。 “王昱收取南诏国主贿赂,贻误军机该杀;章仇兼琼煽动哗变,虽有战功,但仍不足以抵其罪,亦是该杀。” 方有德十分确定的说道。 “罢了,监察御史这个职务,也是为难你了。好不容易回长安,这次就好好歇歇吧。” 李隆基怅然说道,似乎是有心事。 “微臣有件事,想禀告圣人。” 方有德目光坚定,拱手对李隆基行礼道。 “说吧,你是潜龙时的旧臣,朕心里有数。” 李隆基微微点头说道。 “契丹频频犯境,幽州局势不稳。节度使并无财权,士卒整训急需军饷,微臣便将章仇兼琼送来的三十万税款,转交给了幽州藩镇,以供军需,专款专用。免得那帮丘八在河北横征暴敛。” 听到这话,本来还波澜不惊的李隆基,顿时脸上阴云密布! “方有德!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挪用朕的钱!” 李隆基转身看着方有德,对其怒目而视! 方有德连忙单膝跪下道: “微臣心中,只有圣人。圣人乃国家之主,富有四海,为国做事即是为圣人做事。微臣知道,那三十万贯的税款,是用来办明年上元节大酺,以及赏赐十王宅诸皇子的。 但微臣以为,边镇国事为重,其余不值一提。 在微臣心中,只有圣人一人为主,其他皇子怎么想,微臣不在乎,微臣永远不会投靠他们,也不怕得罪他们。” 听完这番话,李隆基面色稍缓道:“你是为了国家,可朕丢了脸面,朕的脸面,难道不重要吗?” “这个……微臣顾不上了。” 方有德讪讪说道,明显有些心虚。 “罢了,礼部有个侍郎的空缺,你就去礼部为官,不要到处跑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说道。 无欲则刚,方有德这样的人,心中信念极为强烈,忠心到了迂腐的程度,李隆基也拿他没办法。 忠心到这样程度的走狗,主人连下刀子都舍不得。 “河北人心不稳,此番张守珪得微臣雪中送炭之恩,幽州诸多兵将亦是如此,必定疏于防范。请圣人将微臣贬斥到幽州军中,微臣要当圣人藏在暗处的一把刀,以备不时之需。” 方有德突然跪在地上,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何至于此……你是不相信朕的能力吗?” 李隆基将方有德扶起,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幽幽长叹。 第10章 玩一票大的 晚上回到莲花池别院,郑叔清又让貌美侍女煮茶,可惜方重勇累得都快睡着了,耷拉着脸坐在高脚凳上打盹。 郑叔清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侍女离开。 “今日你到处闲逛的,有没有想出办法呢?” 他很有些不耐烦,三十万贯的压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他和方重勇一样也很累,只不过是心累。 “办法肯定是有的,而且我是两条腿走路啊。” 方重勇一边揉眼睛,一边略有些不耐烦的说道。郑叔清太啰嗦了,而且一点都不淡定,不就三十万贯么? 安史之乱开始以后,朝廷在长安富人当中随便搞捐款,连没搞成的时候都不止这个数! “这不废话么,谁又不是两条腿走路呢?” 郑叔清一脸鄙夷的看着方重勇,没好气的反问道,也懒得顾忌自身形象,言语很是粗鄙。 他总觉得,方重勇行事飘忽,完全拿捏不住! “行了行了,我说还不行嘛。” 方重勇一边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叹息说道:“有两个办法双管齐下,不过呢,暂时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用而已。” “那你还不说?” 郑叔清眼睛一亮,恨不得拍案而起了。 “简单啊,我看到夔州船坞不少,从事修船造船的人也挺多的。打听了一下,蜀地的船只,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夔州。我们卖船就行了,基本上可以凑足三十万贯。” 方重勇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卖船?你有没有打听过船只的价格呢?你是当我不知道夔州这里船只是什么价么?你在把本刺史当傻子么!” 郑叔清一边拍着桌案一边吼叫道,已经怒不可遏。 “没有没有,我琢磨着吧,一艘卖個一千贯,也就卖三百艘而已了。夔州地处要害,难道半年三百艘都卖不到么?”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说道,那意思好像就是在说卖几斤肉一般。 不过也是,唐代扬州等地一个县一年就产大船三百余艘!这玩意说起来只要原料齐全,造起来很快的。 而夔州是蜀地的造船中心,历史悠久技术实力雄厚,有很多世代从事造船的工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下来一天两艘船而已。 方重勇觉得不过洒洒水。 “夔州这里,两三百贯的船,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更大的,根本就没办法过夔门!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啊!” 郑叔清对着方重勇咆哮道,那唾沫星子都要喷到他脸上了。 大唐造船业极为发达,别说是一百贯了,长江下游的宽阔江面上,有的大船可以容纳三千人以上,上面甚至还能种菜,一千贯只能造个寂寞而已! 但是,这跟夔州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那些大船完全没法开过来,吃水太深,容易在三峡搁浅。郑叔清说的问题是一个常识性问题,不过方重勇有自己的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使君,我们说这船一艘要一千贯,那就得一千贯。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我们提供的不是船,而是过夔门的资格。 好多船,有的大了,容易搁浅;有的又小了,又容易倾覆。这些船过了夔门,很容易在湍急的江流中出事,最后堵塞航道,难道不危险么? 航道堵塞,影响的是所有人。我们现在站出来定一下规矩,多重的船,什么样的船型比较稳妥可以过。 我们是拿自己的信誉出来做担保,收他们几百贯,发一个通关许可,这很过分么?” 方重勇说得理直气壮,倒是把郑叔清说得愣住了。 “呃,如果这样,那我们直接发通关文书不就好了?” 郑叔清小声询问道,感觉方重勇是多此一举。既然已经决定玩一票大的,又何必束手束脚呢? 唐代风气开放,地方官员亦是不缺铤而走险之辈。 “使君,如果我们只开具通关文书收钱,会被人向朝廷告发,说我们强行索贿!我们毕竟没有拿到朝廷的公文,现在只是上面不禁而已,并没有说我们收通关文书的钱是合律令的。 但是我们现在是在卖船,不对,我们是建议那些通关的商贾们,在夔州购买本地符合要求的船,我们又没有拿一文钱,这便是公事。 至于那些夔州沿岸负责造船的商贾,将来自愿捐一些钱出来给府衙做善事,我们也不好意思不收,对不对?” 方重勇言之凿凿的说道,非常自信。 因为要保证航道安全,所以只能通过“标准”的漕船,这是对航道的畅通负责,对行船之人的人身安全负责,逻辑上没问题。 因为标准的漕船只有本地才有,所以商贾们只能去本地购买“标准船”,标准船出事了,那就是夔州官府这边的问题,是官府在做担保,这个逻辑也没有问题。 因为造船的商贾对府衙表示感激,所以他们自愿出来捐赠财帛给官府,这个逻辑同样没有问题。 因为朝廷需要用钱,所以郑叔清把这些钱,送到长安或者听朝廷指令运到某个地方,这个逻辑就更没有问题了。 至于夔州本地的标准漕船价格惊人,那就跟夔州府衙没有任何关系了,都是商业行为,买卖自由。 不买,您可以在夔州继续看风景嘛,又没人逼迫您通关。 弯弯绕绕的说了一大通,方重勇达成了逻辑闭环。 郑叔清被震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很久之后,他才有些疑惑的询问道:“这样做,该不会激起民变吧?” “不会,造这么多船,本地百姓忙都忙不过来,数钱都数到手软了,谁还会闹事呢。帮着使君看护城池还差不多,谁闹事就是跟全城百姓为敌。” “朝廷的相公们,只怕要很多年后,才能体会到使君这么做的苦心。使君的做法,将来一定会有很多人理解的。统一漕船的标准,使其整齐划一,可以最大限度保证行船的安全。只要是一样的船,按照规则行船,就不会倾覆也不会搁浅。 使君以为如何?” 方重勇侃侃而谈说道,鞭辟入里,就好像真的有这样伟光正与高大上一样。 郑叔清心中稍安,微微点头询问道:“那万一是朝廷的漕船呢?过夔州江关的朝廷漕船,还挺多的呢。我们也要强制他们换船么?” 方重勇:“……” 这位郑刺史想得实在是太多了。吃一吃商贾们的红利就可以了,难道还想把这一套操作用到朝廷身上? “使君,还有件事。” 方重勇面色一正说道:“请使君写一份公函,让东阳府的府兵,到时候前来夔州府助阵。商船上不乏手持刀剑棍棒的奴仆武士,万一强行冲关,我们得有人能镇得住场面。杨若虚那五十弩手只怕会被人轻视了。 要是关键时刻镇不住场子,让某些船只逃逸了,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明日我便到夔州城外众多船坞去打听适合过江关的船型,挑一个最好的,过硬的出来,必不会耽误使君的好事。” 听到这话,郑叔清脸上有些纠结。如果可以,他实在是不想兵行险着。但目前好像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谁知道方重勇另外一个“馊点子”行不行呢? 搞不好还不如这个呢! “也好,伱来安排吧,需要什么帮助就尽管说,已经没有退路了,唉!” …… 唐朝开元年间,内河航运就极为发达。 为保障航运业的持续发展,加强水运管理,朝廷设立了自上而下完备的水运事务管理和执法机构,从立法到执行到监察,可谓是三位一体! 其中尚书省工部所属的“水部”,负责水流与舟楫航运的立法与行政审查。 而直属于尚书省的独立机关“都水监”,是尚书省六部以外中央一级的专门水运管理机关,负责监督巡视水流、河堤、航运与津梁工作,而且大部分的监督与行政管理的任务也由都水监执行。 中央派出的“水陆转运使司”或“诸道转运使司”,则是负责协调二者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监视官府漕运是否运行顺畅。 但这些机构里面,有一个盲区,没有,或者说故意没有确定下来。 那便是河道的关税,由谁来收取的问题。不同的州郡情况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令方重勇感觉诧异的是,大唐境内收河道关税,居然多半是所在地方州郡来办这件事。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如果是由水部与都水监来管这些事,则很容易跟地方州郡的民政产生严重冲突。而且中央直属,不可能派遣很多人去外放做事。 举个例子,顾况是看管数百顷红莲稻田的屯监,整个夔州,就他一个人是中央直辖官员,其他人在田里劳作,都是佃户而已!根本就没有朝廷编制的!包括那些管理农田的小吏也是一样。 再比如说夔州,如果由中央直属机构收关税,哪怕人员没有问题,也会极大削弱本地财力。 因为夔州府除了关税是最大头外,实在是没有多少其他进项了,关税的总额远远高于地方所收取的租庸调!也比商税多了几乎一个数量级! 到时候这些关卡会不会喧宾夺主呢?会不会造成地方财政的混乱呢?会不会被地方官府所抵制和掣肘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肯定避免不了。朝廷的选择也很现实,怎么好管怎么管。 不把收河道关税的事情算上的话,这是一套完整的水运管理制度,而且还将水运管理提到法律的高度,全面实行以安全为主题的水运管理。 有些已经精细到跟方重勇前世差不多的程度。 比如说船家在开航前或航行中,必须随时对船只进行安全检查,保证船体密不渗水。如有渗水,应及时排除,避免造成航行事故,确保船只维持良好的适航状态。 再比如说,舟船停泊后,必须设置标识,以便来往船只及旅客识别。船只和竹筏在航行途中,要相互避让,在急流和险滩处如上下两船会遇,上水船要主动避让下水船,尤其是险滩激流显著的长江更要严格执行,避免抢行发生事故。 如果没有遵守上述规定,船家将会受到“笞五十”的处罚。 所有的规定都异常详细。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唐朝中枢的策略是很好的,安排也不是不巧妙,只是……人手好像不太够,制定的政策,无法真正落实到位。河道内船只倾覆与沉没的现象依然频繁出现,比比皆是。 因为负责执行“水务”的都水监,全国总共带编制的官员加在一起,也不到四百人,确切的说,是362人。 就这,还包括了部门头头,主簿文员这样的角色,真正能下基层干事的就更少了。 可大唐偌大的领土中,河道又何止百条!如果只指望这些人做事,处理那些繁杂的事务,那么哪怕他们从天亮忙到天黑,不睡觉不吃饭也干不完! 因此,河段所在的地方州郡,就承担起了“协助”管理河道的任务。换言之,都水监根本不下基层,只是定期听取地方州郡的“汇报”。 都水监的人,都是部署在关键节点城池,在那里办公。比如说江陵、扬州、洛阳这样的大城。 具体到夔州这里,就根本没有都水监的官员在管理,都是“全权委托”给了夔州府衙。谁让府城就在夔州江关旁边呢,郑叔清不吭声,谁敢把手伸过来管? 负责缉私、拦截江面船只的任务,都是杨若虚和他麾下那些团结兵在“兼任”,除了杨若虚挂着军职外,其他人都是“临时工”,而且这种活计辛苦不说,也没什么油水可捞,平日里经常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只要没有船只冲关逃税,大船倾覆阻塞航道,他们一般不会出动。 这天一大早,杨若虚就在夔州城外渡口张贴告示,让手下的人敲锣打鼓,然后封锁了夔州江关!不许任何船只通过! 张贴告示的木板上,贴着一张大纸,上面写着: 朝廷新规,为保证水道安全,避免船只倾覆或者搁浅,只有指定船型与指定运载量的船只可以通关! 详情请去府衙门前询问! 若是有人强行闯关,则以盗匪论处。 看到这个告示,跑船的客商全都傻眼了。夔州商埠确实是可以囤积货物,但不能说总在这里呆着吧,要是不能按时通关,后果说大不大,说小那是真不小。 陆陆续续有客商前往府衙,却发现府衙门前已经堆满了人。 府衙外的墙上贴着好多告示,一堆人挤在那里看,好多后来的人根本就挤不进去。 “蜀江水流湍急,船只容易倾覆,更容易搁浅阻塞航道。朝廷新政,自即日起,通过江关的漕船,必须统一规制,由夔州江关颁发统一的通关证书。一船一证,无证者不得过关。” “急送货物过关者,每一艘船,须质押五百贯,若下次通关定制新船,则可凭通关许可,将质押款项赎回。若一年之内不再通关,则到期后来夔州府衙将其赎回。 或可将船上货物全部卸下,空船过关,货物以漂没论处。也可先将货物卸船,待新船造好后换船过关。” “夔州府城周边有船坞可造船,为保证先来后到秩序井然,须先到府衙办理过关文书,并领取号牌,再以此文书与号牌,去船坞定制标准漕船。船坞则按顺序造船,违者府衙将取缔其营造资格。若有商贾私自造船再来申请通关文书,则本府不予下发。” “本关设立红名制度,强行通关者,在夔州城内作奸犯科者,私自造船或伪造过关文书企图蒙混过关者,一经查实,永久取消过关资格。” 这哪里是新规啊,这是红果果的强买强卖啊! “狗官横征暴敛,我们去开船,跟他们拼了。我就不信他们拦得住所有人!” 一个穿着绿色锦袍的壮汉,举起一只手高声喊道。忽然,远处射来一箭,直接将他的喉咙射穿! “还有敢闹事的,他就是榜样!” 身材魁梧,一身皮甲的王忠嗣从府衙门内走出,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拿着角弓没有放下。身后十几个身披重甲的府兵,列阵待敌。 第11章 李隆基的烦恼 王忠嗣带着十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府兵出场后,瞬间就把那些围观群众给镇住了。众商贾和他们的随从开始慢慢散去,夔州江关改制的消息开始在城中发酵,眼看大乱将起的夔州府城,又逐渐归于平静。 走南闯北的商贾,缺少眼力劲的凤毛麟角,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短期内无法更改。 假如说只是城中的团结兵出来整顿秩序,那么江关的改制,很可能还只是夔州刺史郑叔清一人“突发奇想”。 但如果披甲的府兵也来镇场子,背后的意义一定不同寻常。因为军府与地方州府,本质上是互相独立,互不统属的。夔州府衙可以调动团结兵,却无法直接调动府兵。 于是财大气粗的商贾,直接选择办理通关文书,拿号牌,去夔州本地的船坞定制“标准船”,将原有的旧船停在岸边渡口,等待着情况的变化。 也有很多商贾不信邪,直接缴纳了五百贯的“保证金”,离开夔州。这些商贾背后都有世家或者宗室子弟作为后台,他们就不信郑叔清可以只手遮天。现在交的五百贯,到时候夔州府衙要连本带利吐出来! 还有很多小商贾互相串联,打听彼此的最终目的地,选择凑钱“拼船”,几家一起买一艘大的“标准船”,过了江关之后再来决定利益分配。 情况并不如郑叔清之前预料的那样天翻地覆,绝大多数商贾,还是选择暂时偃旗息鼓认怂,至于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后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错,郑叔清的要求看上去很离谱,但与商贾们所获得的利润相比,也就那么回事了。三峡这一段长江高低落差不小,每年都有不少船只倾覆沉没。夔州江关这边的要求,倒也不完全是无理取闹,胡乱摊派。 统一漕船,便可以统一关税标准,更是方便恒定货物重量,对商贾也好,对于夔州江关的税吏也好,都是简化了流程。 换船,再贵也就一锤子买卖,关税并没有涨。 货物两百斤以下,依旧是不收税;两百斤以上,按比例收税,跟之前没有太大区别。 要说变化,也不是没有,现在还谈不上好坏,只是比从前更加精细。 新颁布的税令要求,没超过标准吃水线的,按整船收取关税,无论有没有装满,哪怕是空船也一样。 超过吃水线的,按刻度收费,这个刻度是刻在标准船船舷上的,实际上就是算货物重量,与曹冲称象的道理一样。 不收货税的小船,船上货重不能超过两百斤,旅客人数,包括船夫在内,不能超过五人,按人头收税。 也就是说,以后能过夔州江关的船,就三种。 第一种是朝廷管辖与运营的官船与漕船,这种一直都不收税,可以直接过。 第二种是载重极小的私人舟船,基本上没有载货功能,按人头收税。 第三种是商贾运货的标准漕船,关税按货物重量收,不收人头税。但定税时,船员包括旅客,必须全员在船上。 其他的船,一律不许过夔州江关,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强行闯关就是水匪。 一时之间,消息从夔州府城迅速发散,数不清的信件,如同雪片一般飞向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一场新的博弈,正在酝酿之中。 …… “来来来,喝茶喝茶。试试这个义兴阳羡茶。” 刚刚入夜,莲花池别院的书房内,郑叔清亲自给方重勇煮茶,手法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操作。 那张略微显老的长脸上,如同长了花一般。 “一日就收上来五万贯,这钱真是跟长了翅膀一样,都堆在府库我还怕被人给偷了。要是有这速度,这個月便能交差了。啧啧,你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郑叔清一边掰茶饼,一边兴奋的询问道。 不服不行,方有德家这逆子真是恐怖如斯! “郑使君,你这手艺不太行啊,还是你家侍女煮的茶比较好。” 方重勇一脸自得的揶揄道。 “无妨无妨,这就换掉。” 郑叔清一点都不介意对方言语打脸。只要能像这种速度捞钱,方重勇打他左脸,他还可以把右边脸伸过去让对方打。一直打到方重勇心满意足为止。 “来人啊,都撤了,把茶煮好了端过来。” 郑叔清一声令下,几个貌美侍女走过来轻巧的将桌案全部收拾干净了。 “送去长安的公文写了么?” 方重勇正色询问道,一点都不跟郑叔清讲客气。如今两人的关系彻底调转,不知不觉当中,他已经成为主导的那个人。更可怕的是,郑叔清对此居然全盘接受! “写了写了,小郎君请过目。” 郑叔清将他今日写好的公文交给方重勇查看。 只见郑叔清在公文中对朝廷诉苦,说夔州段江流湍急,许多奸诈商贾用大船巨船满载货物,导致船只与江中搁浅,淤塞航道。夔州江关时常需要派人去营救落水人员,打捞堵塞航道的沉船,每年耗费不知凡几,又无法找朝廷报销费用,影响夔州本地民生。 若是能统一漕船,一来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船只因为超重或超规格而倾覆,二来可以减少夔州江关所属官吏的劳力,加快通关的时间,三来便于纠察违禁物品,按图索骥。 希望朝廷可以将正式的批文批复下来。 公文上就只说了这么多,至于必须强制购买夔州产标准漕船,强行过关要缴纳一年以后才能退还的保证金等等,一个字都没有提。 其他两点都好说,第三点,主要是因为办理通关凭证的时候,需要填报船主的信息,这样一旦查出违禁品,便可以迅速查找线索,方便侦缉。 看到该写的内容都写了,方重勇这才将公文递给郑叔清道:“此策也是逼不得已,未必可以持续很久。如果朝廷没有下旨,那么使君便可以借此脱离苦海。若是朝廷下旨,则使君必将被贬斥,而且是要回京述职,或有牢狱之灾。” 方重勇语气沉重的说道。 “如今之计,为之奈何?” 郑叔清问了一句汉高祖刘邦的口头禅。 “先将夔州船商送来的五万贯,连夜送到巫山县,然后让王忠嗣押运这批财帛前往长安,在公文中加这么一句就行了。” 方重勇抛出自己的杀手锏。 沉吟片刻,郑叔清叹息道:“送钱是应该的,只是不能王忠嗣去送。这样吧,我让杨若虚带着亲信押运这批财帛到扬州,走都水监的路子入长安。如今都水监在李相的掌控之下,无碍。 至于这其间夔州无人值守,让王忠嗣调府兵来府城也行。” 郑叔清拒绝了让王忠嗣押运的建议,却也认为赶紧把这五万税款送回长安给李隆基,是大事不能耽搁。 郑叔清可以请王忠嗣来夔州府城看场子,因为这本身就是王忠嗣的义务之一。 唐代军府除了训练府兵外,还有保护所在州县安全(不是日常治安),应付突发军情民情的任务。虽然这种情况不常见,但是却又在章程中写得明明白白。 这就跟隋朝“总管府”制度一样,管理府兵,也负责州郡安全。 然而,若是命王忠嗣押运五万贯财帛,那就是郑叔清的政治立场发生改变,这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错误!王忠嗣日夜思念回长安当然不会拒绝,府兵押送税款,勉强也说得过去,可是李林甫会怎么想,那可就不好说了。 方重勇在政治上还是嫩了点,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郑叔清是官场老油条,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如此也好吧,使君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方重勇喝了一口侍女端上来的茶,不得不说,比夔州本地茶要好喝一些。自己现在是座上宾,待遇节节攀升。 “还有事?还有什么事?” 郑叔清一愣,他都已经打算躺着收钱了,怎么还可能出事呢? “使君,那些商贾,背后都是站着大世家与宗室子弟。使君本身就是出自大家,难道你就没有感觉么?” 听到这话,郑叔清若有所思,面色渐渐冷峻下来。 方重勇说得不错,这些商贾,大部分都是各大世家、勋贵、宗室站在前台的“手套”。 平时需要他们出来赚钱。 关键时刻,需要他们出来顶罪。 高贵的世家老爷,那都是诗书礼传家的,怎么能沾染铜臭呢? 虽然这些世家老爷们不可能从事赚钱有关的贱业,但若是有人为难他赚钱,断了他的财路,那这些人也会站出来搞事情的。 所谓无风不起浪,政治的问题,也未必一定需要政治手段来解决。这方面郑叔清可谓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了。 “你有何良策?难道要我动用家里的关系么?” 郑叔清沉声问道。 他确实可以动用家里的关系去摆平这件事,只是要付出的利益,会大到不可想象,或者说他这辈子都很难翻身了! “四个字,众志成城!” 方重勇站起身,用他那特有的童音,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要如何众志成城呢?” 郑叔清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问道。很难想象,堂堂一州刺史的他,居然被一个黄口小儿牵着鼻子走。 “夔州江关定新规则,过关的漕船大规模换船已经是必然。岸边船坞要不要招人?卸货的渡口需不需要招人?停留夔州的商贾与他们的仆从,要不要吃饭住店?这些营生需不需要人? 有了这么多生计,夔州百姓是会过得更好,还是过得更差?如果有外来人在渡口闹事,那他们是应该站在使君身后撑腰,还是帮着外人破坏夔州府蒸蒸日上的各类营生? 答案不是很明白了么?” 恍惚之间,郑叔清好像看到李林甫在自己面前训话一般。这位刺史喃喃自语道:“借助你父之恩荫,他日伱必为宰相。” ……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内。大唐天子李隆基,正扶着额头,看着大殿内几人合抱的朱红色柱子发呆,国事的纷纷扰扰,家事的喋喋不休,只让他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皇宫。 本来,他宠爱的武惠妃,就一直在吹枕边风,说什么要立寿王李琩为太子。只是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太子叫李瑛,怎么能再立一个太子呢? 更别说李瑛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了。 朝堂也不省心,裴耀卿被换下,李林甫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侍中,三相格局里面,还缺一个宰相。李隆基有心想提拔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回朝担任同中书门下三品,但是遭到了张九龄的激烈反对。 新任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向朝廷上奏,说上一任河西节度使牛仙客政务通达,河西藩镇在他的管理下府库充盈,军备齐整,此人有宰辅之才。希望朝廷可以将其提拔重用。 此时牛仙客已经去朔方担任朔方行军大总管了。 看到崔希逸的上书,李隆基非常大方,直接提出,要调牛仙客回京城,担任六部尚书。其实是想观察一下牛仙客,如果合适,直接顶到相位上去。 但是这个任命,同样遭到张九龄的激烈反对。 张九龄的理由是:牛仙客只是熟悉河西事务,并不一定能胜任宰相。其人是在河西从小吏做起一步步升上来的,他的能力,只能在河西发光发热,一旦到京城就施展不开了。 这是一句实在话,也是政务经验极为丰富的老油条才能说出来的实在话。 李隆基勉强同意了张九龄的建议,但是内心非常恼火。 皇帝,总是希望大权独揽,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轮得到一个臣子整天告诉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要,成何体统! 今日,李隆基在紫宸殿就在考虑,要不要把张九龄换掉,换上来一个听话的,甚至……就让李林甫先单独干一下宰相试试,如果好用的话,那以后就不必每过三四年换一波宰相了。 在李隆基看来,其实跟这些臣子们打交道是很累的。要熟悉这些人的脾气,要善于利用这些人做事,还要能驾驭住这些人不让他们胡搞,不让他们老是做不合自己这个皇帝心意的事情。 “圣人,夔州刺史郑叔清,命人送来了价值五万贯的财货,还有加急公文一份。” 年近五十的高力士轻轻走进紫宸宫,来到李隆基身边低声说道,将手里的公文交给对方。 如今的李隆基已经开始怠政,加急送来的公文,如果是直送宫中,都是高力士先看,觉得有价值,才转交给李隆基。至于走朝廷渠道的公文,则是由三省六部处理后再呈上来。顾况那个红莲稻的公文,已经送来好几天,早就被处理完毕,李隆基都不知道顾况在公文里说了些什么。 “郑叔清确有治理之才,张相公老了。” 看完加急公文,李隆基叹了口气,对高力士说道:“力士,你替朕写一封诏书,派人送去给郑叔清,问问他能不能多帮朕弄点钱。明年上元节,朕想好好庆祝一下。” “圣人请放心。”高力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 第12章 暗流涌动 长安是大唐的销金窟,各地的好东西,都是变着法子往长安送。于是这里的消费水平,比其他大城要高了不止一截,商品货币化的程度高的吓人。 一万贯在别处可以说是天文数字,在长安,那就不一定了。真花起来不要一年就能挥霍完。 而平康坊,则是大唐合法的“红灯区”,销金窟中的销金窟。 它的西北角为皇城所在,每天大唐的各类重要政令便是从这里发出,说不定某些喜欢娱乐的官员下朝之后便会径直去往平康坊。 平康坊的出名不光是因为它是秦楼楚馆的聚集地,风流名士扎堆存在。更是因为这里的夜夜笙歌给无数才子带来了创作灵感,无数唐诗名篇都是在这里写下来的。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故时人称此处为“风流薮泽”之地。 其正北方的邻坊为崇仁坊,此坊是唐代众多等着授官的人,也就是那些通过科举等途径获得当官资格,等待相应官职出现空缺的人。 类似于方重勇前世“候补干部”的聚集地。 按道理说,出入平康坊这里的应该都是文人墨客、歌姬胡女。 但出人意料的是,李林甫的官邸,居然就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堂而皇之的存在,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或许是李林甫深谙“最直白的忠心,便是不遮不掩”,所以李隆基对此不但不介意,反而认为李林甫是“真性情”。 而此时此刻,五十出头,看上去很是文雅的李林甫,则是在自己官邸的一间不起眼的小书房里,查看各种卷宗。身上所穿的袍子,正是从夔州进献而来的细密麻衣。 还有一位四十多岁便满脸沧桑的中年人,穿着不起眼的灰布袍子,伪装成一个落魄文士,在李林甫跟前伺候着。他叫王鉷,与方有德一样,乃是监察御史,只不过是负责京畿地区的监察,权力比当初的方有德大了不少。 他与李林甫相见,也异常低调,出门连锦袍都不敢穿。 “王鉷啊,夔州的事情,正是如火如荼,很多非议。此事你怎么看呢?” 李林甫将卷宗放下,笑眯眯的问道,语气很是亲切热络。 他所指的,就是郑叔清要改制夔州江关,统一漕船规格的事情。如今这件事捅了马蜂窝,由于李林甫现在是管着都水监的,因为很多人都向他施压,要求李林甫妥善解决此事。 夔州江关不通,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蜀地的很多特产,都是沿着长江转运到扬州,然后从扬州走运河到洛阳,再从洛阳转运到长安的。 从路线上说合理么? 一点都不合理,但又是必须的,因为长安才是大唐的首都,皇帝所在的地方。一切的不合理,在这个理由面前,都必须变得合理! 夔州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李隆基到现在居然完全没有吭声,没有说罢免郑叔清的官位,也没有说不管这些事。真要说起来,他的态度就是典型的“已读不回”。 “在下不知,请左相示下。” 王鉷一脸谦虚说道,根本就不敢造次。 “你自诩理财之能满朝无人能出其右,难道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么?” 李林甫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看上去有些渗人。他一边摸着自己的八字胡,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左相,如今很多人私下里议论纷纷,说郑叔清胆大妄为,应该将其罢免,带回长安由大理寺审理……某认为左相也应该壮士断腕,以显示左相的决心。” 王鉷讪笑解释道,却见李林甫不耐烦的摆了摆右手,示意对方闭嘴。 “本相不是问你郑叔清要如何处置,而是问你夔州之策如何?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查办郑叔清,就是在打本相的脸么?你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李林甫已经很有些不悦,甚至习惯性的笑容都收敛起来了。 王鉷知道自己虽然是由亲戚杨慎矜推荐的,但他的后台却不是杨慎矜,而是李林甫。杨慎矜自以为是,对他很无礼,只是表面原因,深层次的原因,便是王鉷知道只有李林甫会来事,杨慎矜不是干大事的料! “属下失言了,失言了……” 王鉷额头上冒出冷汗,虽然李林甫的语气很平淡,他却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回左相,夔州这個事情,在下看不明白啊。” 看到李林甫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王鉷很是诚恳的说道。 “去吧,此事到此为止,御史台不要查了。如果有人施压的话,伱就把话题转到都水监这边,让都水监来查。” 李林甫将卷宗放下,似乎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得王鉷有点迷糊。他之前说了郑叔清不少坏话,希望李林甫能够“断臂求生”,将郑叔清查办后平息此事。但看得出来,李林甫似乎对此并不在意的样子。 王鉷有些不放心。 类似的事情看上去是小事,但任何小事,在大唐的政治环境中都是经不起发酵的。小事不小心就能酝酿出大事。从权术的角度看,王鉷的看法不可谓不精准。 除了他不太了解李隆基的想法以外。 王鉷一脸闷闷不乐的离开了平康坊,他走了以后,李林甫亲自将夔州那边整顿江关,统一漕船规格的内容一字不漏的写成奏章。 他要用这个新得手的武器,引张九龄出手,然后让李隆基对张九龄感到厌恶与疏远,为张九龄最终罢相做准备。 “只要没人干扰,三十万贯,也就一个月的事情吧。” 李林甫忍不住叹息道。 夔州那边实在是太能折腾了,那些制定标准,凭证准入的办法,简直让人击节叫好!他从政多年,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让他眼前一亮的策略了。 很多朝臣认为郑叔清是在无理取闹,只有李林甫看出了其中的巨大利益。夔州那边的经验,其实是可以在运河推而广之的。当然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懒得去做。 李隆基这个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创造一个可以给自己好好享受的国家和都城。其他的,不重要。 李林甫已经把李隆基给看透了! 只是,为什么方有德那种顽固不化之人,能生出这么骨骼特异的神童儿子来呢? 这个问题李林甫没事的时候揣摩了很久都是无解。 “神童么?不知道比之李泌如何?” 很久之后,李林甫看着纸上洋洋洒洒的通关条例,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 对付张九龄,还差最后一击! 先用这份奏疏,给他棺材上先钉上一颗钉子吧。 李林甫不无得意的想道。 …… 长安发生的事情,方重勇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夔州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沿岸的船坞,已经满负荷运作,昼夜不停的开工,还在不断在夔州府城内招人。 一个又一个订单纷至沓来,甚至还有一口气下单十艘漕船的狗大户!那些不能通过江关的商贾也没闲着,他们把货物卸船,在夔州渡口停放。然后从上下游运输造船用的圆木,铁钉等必须品。 漕船普遍采用了钉榫接合技术,对铁料的需求量不小。很多商人暂时无法通关,又不想闲着,便成为了夔州众多船厂的供应商。除了某些心怀不轨的商贾以外,其他商贾很快便从中察觉到了不小的商机。 由此而带来的巨大人口流动,又带动了夔州府城各行各业的兴旺。 夔州城内有人在商议要不要给郑叔清建一座生祠,以表彰其发展夔州事业的功绩。 这天中午,艳阳高照,太阳颇为毒辣。方来鹊给方重勇打着竹伞,二人来到江岸边查看造船进度。如今每天都有漕船交付,江关通行秩序井然,情况远比郑叔清事前估计的要顺利。 “郎君,我们每天去府衙的公食吃饭,会不会不太好啊。” 方来鹊有些迟疑的问道。 “公食”就是官府的食堂,唐代历来都有官员与吏员在办公地点附近吃工作餐的习惯,由各衙门出钱负责自己衙门内人员的伙食,类似方重勇前世的机关食堂。 夔州府衙的公食,不仅不收费,而且伙食还很好! 毕竟,郑叔清有时候也会去吃饭的,要是把这位自幼锦衣玉食的刺史大人给恶心到了,那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有人说闲话?” 方重勇微微皱眉问道,他就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肯定会得罪人。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成为了郑刺史身边的红人,甚至刺史本人都对其毕恭毕敬的,试问那些胥吏又怎么可能不在背后嚼舌根呢?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类似的事情,应该会伴随他一生。 不遭人妒是庸才! 真正想清静,那只能做一条无欲无求的咸鱼。 方来鹊点点头道:“他们都说郎君是妖怪。” “呵呵,那些都是庸人,都是在嫉妒我的才华。” 方重勇冷笑道。 正在这时,他就看到郑叔清在两个仆从的陪同下,喜笑颜开的走了过来。 “使君似乎有喜事啊。” 方重勇微笑行礼问道。 “那可不是有喜事么。” 郑叔清摸了摸自己的长须,随即对着身边两个下仆摆了摆手,让两人离开不要在这里碍事。 “你看这是什么?” 郑叔清将一封厚厚的书信交给方重勇阅览。 “李……圣人是不是太看得起使君了?我们弄到三十万贯已经很不易了,他居然还想多要钱?一下子开口多要十万贯?我们就是铸钱也补不上窟窿啊!” 方重勇差点就把信直接摔地上了! 脸呢!踏马李隆基还要不要脸!狗x的! 方重勇忍不住都要爆粗口了!他为了搞钱,那真是绞尽脑汁了,结果皇帝一开口就是十万贯。 呵呵,别说十万贯了,方重勇连十贯都不想多给! 忽然,他想起李隆基似乎是一位堂而皇之霸占了儿媳,风一样的男子。 呃,既然是这样,那没事了,多要钱应该只是基操而已,就这样吧。 方重勇的道德底线非常灵活,在刀架脖子的情况下,要多低的底线都可以考虑一下。 毕竟,在李隆基眼里,所有的臣子都是飞鹰走狗。找走狗多要点钱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走狗还敢不听话? “使君,圣人需要更多财帛,我现在已经捉襟见肘了,你为什么还喜笑颜开呢?” 方重勇很是无语的问道。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圣人开了这个口,就意味着我们在夔州做的事情,他不介意,甚至还很欣赏!要是把这件事办妥了,那后面升迁的事情,不就是明摆着了么? 当然了,本官以后升官了,你要考科举,那不也轻而易举么?” 郑叔清一脸得意说道。这件事可谓是绝处逢生,当初那三十万贯,对他来说简直是泰山压顶一般!没想到短短十几天,就完全将局面扭转了过来,如今那些“抵押金”外加船商送来的“捐赠”,已经超过十万贯。 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 “使君大人,您还高兴得太早了,暴风骤雨,正在酝酿之中,要早做防备才是啊。” 方重勇无奈叹息道,这位刺史大人真的很有乐观主义情绪。 打牌的时候,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才是钱。半场开香槟的教训,早就不是什么江湖传说了。 “防备?防备什么?本官之前一直担心天子的态度,如今确认了天子的态度,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郑叔清大包大揽的说道。李隆基这个人,越是群臣反对,他越是会坚持。 “使君大人,难道您不觉得,我们挡了很多人的财路么?” 方重勇无可奈何的问道,他怕自己再不说,真要出大事。 “能出什么事?” 郑叔清疑惑问道,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蜀地没什么山匪水匪,但也不是没有亡命之徒吧。我是说假如啊,假如说有一支水匪,趁着我们不备,一家一家的将沿岸的船坞全部烧毁,使君说要怎么办?” 怎么办? 郑叔清还真没想过,城里常备的,只有五十个团结兵啊!沿岸船坞又不是全在夔州府城旁边,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第1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夔州刺史郑叔清,捅了马蜂窝,严重侵害了很多达官贵人的利益。 夔州一地当然不算什么,让他们害怕的是,夔州的通关策略,很可能形成“示范效应”,让别处江关也跟着一起模仿。 各家暗地里操纵的商户,漕船都不少,都私下里进行着大买卖,从粮食布匹,到奴隶贩运,都有他们的份。朝堂上亦是有不少代言人。这些达官贵人们,显然不可能放过郑叔清。 一时间,朝野内外,奏疏如同雪片般送到中书省。 唐代前期政治总体上比较开明,并不堵塞言路,也不实行文字狱。 低级官员层层上报后对皇帝上奏的例子比比皆是,并且还有在关键时刻站队成功并获得越级提拔的案例。 这些疏奏,大体上分为两种意见。 第一种认为,郑叔清胆大妄为,无视朝廷法纪,应该将其撤职查办以儆效尤。待查办之后,再来审理其罪责。夔州江关敛财扰民之策,应该立即废除,以正本清源。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郑叔清确实是要查办,但他颁布的江关“新政”,却是朝廷信誉在背书的。如今已经实行了大半个月有余,难道立即将其废除?这难道不是朝令夕改? 朝廷法度的威严何在? 将来若是推行类似新政,利益受损的人又叫唤了,那是不是也要把新政也废除? 哪怕夔州江关的政令不合理,也要运作个半年再说,看看具体效果如何,得失如何。不能任凭某些人鼓噪一下,就把政令废除。 这个口子开了,比郑叔清现在办的事情还危险百倍。 反正,群情激奋之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将郑叔清撤职查办,押送到长安之后再来定罪。 当然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唐官员那么多,总是不会缺异类的。 在这些喊打喊杀的疏奏当中,就夹着一份“鹤立鸡群”的另类文章。 太子正字(类似于方重勇前世国家图书馆副馆长)刘晏,上书赞扬郑叔清有理财之能,且夔州江关之策,可以套用到扬州到洛阳段的运河漕运上,减少因为漕船规格过大而导致倾覆或搁浅,造成运河航道堵塞的问题。 言外之意,郑叔清不仅不应该查办,而且还要擢升,并且将其经验推而广之。 当然了,刘晏一個中枢小官,整天编撰文书的,也没人在乎他说什么。这封疏奏被淹没在鼓噪声中毫不起眼。 别人都以为李隆基装聋作哑,对这些疏奏看都不会看。 谁知道刘宴的奏章送上去以后,还没过多久,李隆基就下令让中书省拟了一份调令,将刘晏踢出了长安,命其到河东道绛州夏县担任县令。 一时间,众臣们从宰相到跑腿的,都看不懂李隆基这个操作是什么意思。 这究竟是明升暗降呢,还是官员提拔以前外放历练呢?似乎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太子正字虽然没什么实权,却是“清贵”之官,留在中枢很容易被提拔为黄门侍郎一类的官职,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 县令的品级虽然高,却是地方官,这明摆着是明升暗降了。 可唐代提拔重用官员,往往又需要到地方上外放的经历。郑叔清被喊打喊杀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就是京官外放,任期满了就要回长安述职。以目前得知的政绩看,极有可能被提拔为户部员外郎,手握实权。 他上去了,定然就有人上不去,合力把这个人拦在长安外面,这便是朝堂上不能说的秘密。 这天,李隆基在紫宸殿内,召集李林甫与张九龄两位宰相议事,讨论的正是夔州江关擅自改制的事情。紫宸殿并非是正殿,它从前是皇帝与大臣们聊家常说私密话的地方,不需要什么礼制,也不需要穿朝服。 开元二十一年以后,李隆基就很少在正殿含元殿开朝会了,除非是过节庆典,才会偶尔去一下。一般处理朝政,都是在紫宸殿内,这里规矩最少,君臣之间也最随意,比较符合李隆基的喜好。 “夔州之事,关系到蜀地漕运,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李隆基一边捏着自己手上酸胀的虎口,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他昨日打了一下午马球,现在双手虎口都在疼痛。 无论年轻的时候是多么技术娴熟,保养身体又是多么上心,李隆基也不得不承认,岁月不饶人,他早已不复当年之血气了。 “无论郑叔清所作所为是为何,朝廷都不能助长这种气焰。微臣建议,将其押解到长安,由大理寺审讯再行定夺。” 皮肤黝黑,胡须头发已然花白的张九龄,双手拢袖对着李隆基行了一礼说道。 “嗯,那江关之策如何?” 李隆基平淡问道,心里似乎想着别的事情。 “新年休沐之前,各地都要汇报这一年本地民情与收入。那时候,便可以将此策废除。如今很多人已经听从了郑叔清的安排,更换了漕船。若是中枢废除通关新法,只怕那些人亦是心中愤愤不平,难免生出事端。请圣人裁决。” 张九龄亦是有条不紊的说道。 他想得很清楚,这件事已经变成了烂账,如今群情激奋之下,做得越多越错。不如把郑叔清交出来平息争论。人亡政息,郑叔清不在夔州了,争议颇大的夔州江关新政,必然也无法维持。 到时候,让时间把这一出闹剧冲淡即可,朝廷不必做多余的事情。 “哥奴,你怎么说?” 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名,从称呼上就看得出来,如今李林甫已经比张九龄要得李隆基的信任与亲近。 “夔州江关之策,可以在运河河道推而广之,至于郑叔清如何,微臣无法评置,一切由圣人定夺。这是微臣整理的夔州江关新政,请圣人过目。” 李林甫双手将奏疏交给高力士,李隆基让高力士假模假样的阅览了一番。实际上,他们早就知道夔州江关发生了什么,现在的一切都是在走过场。 皇帝虽然富有四海,但可以直接使用的钱,却未必有外人想象那么多。 前几年的时候,李隆基遇到大唐首富王氏兄弟,直言王氏的钱财比他还多,这并不是一句自谦的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诉苦。 国库的钱,要走户部的账目,不是李隆基想怎么用就能怎么用的。 李隆基内库的钱,来自各地的进献的贡品,还有打仗上缴的战利品等等。很多东西并不是钱,不能直接使用,特别是其中不少东西还不好直接脱手变现。 比如说王羲之的墨宝,贵不贵重?那肯定是无价之宝。 但李隆基要是想卖,谁能买得起,谁又真的不怕死敢买? 类似这样的东西,李隆基还有很多,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抱着金饭碗要饭的乞丐。 因此,夔州江关的那四十万贯,或许国库不看在眼里,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就是他今年和明年的零花钱了!国家怎么怎么样,边关怎么怎么样,那又如何? 国家富强了,也得让他这个皇帝感受得到才行啊!边关打了胜仗,他不一定能直观感受到,那股新鲜劲过了就没了,李隆基本人也不可能去边关巡视。 但是手里要是有四十万贯钱,能够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的话,那日子可就滋润了啊! 李隆基觉得,张九龄与满朝大臣喊打喊杀的要把郑叔清给办了,这不是给他这个皇帝添堵么? 把郑叔清办了,谁来给自己捞钱? “力士,你以为夔州江关之策如何?” 李隆基不动声色的暗示道,这是他习惯的套路,让高力士出来代替自己说话。事情成了是自己的,败了是高力士的。 高力士会意,慢条斯理的说道:“时日尚短,难以判断。不如等明年上元节后再议。若是查办郑叔清,难免人亡政息,极为不妥。” 张九龄和李林甫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高力士本身没有什么意见,他的意见就是李隆基的意见! “既然如此,请圣人下诏书,平息朝野争论。” 张九龄对着李隆基行礼说道,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件事,在最近暗流涌动的长安城内,这是一件最不起眼的政务了。如今风暴渐渐在形成,不知道多久会变成狂风暴雨。 张九龄整日忧心忡忡,完全没有精力顾得上夔州的“鸡毛蒜皮”。 李隆基所宠爱的武惠妃,一直在酝酿废掉太子李瑛!而李隆基虽然极为宠爱武惠妃之子李琩,但确实暂时没有废太子的打算。 武惠妃如此动作,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当初那个武媚娘,没错,武媚娘正是这位武惠妃的姑奶奶。太子李瑛也很惧怕武惠妃得手,武氏一贯的优良传统,不说也罢。唐代女子干政层出不穷,从武媚娘开始,后面又有韦氏,太平公主,真是把人神经都搞麻了。 李隆基越是宠爱李琩,就让李瑛等人越是不满与惧怕。 张九龄已经听说了某些宫里的事情,但他作为力保太子李瑛,劝说李隆基不要废太子的“支持者”,也不确定李瑛等人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哥奴,这件事你去办吧。给郑叔清加一个朝议郎的官职。” 李隆基很是随意的说道。 郑叔清给自己送来了五万贯,在他眼里就是好狗……好官。既然是好官,那就要赏。朝议郎正六品上的散官,而夔州是中州,刺史为正四品,给个正六品散官很合适。 “圣人,郑叔清在夔州破坏朝廷法度,给他加官不妥啊。” 张九龄站出来的阻止道。不管夔州的事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给罪魁祸首加官呢? “朕意已决,无须多言。若夔州闹出大乱,朕再治郑叔清的罪即可。” 李隆基一抬手,示意张九龄不要多话。 “微臣这便去办。” 李林甫躬身行礼退下,张九龄无奈也只能跟着退去。待走到宫门前的时候,他气喘吁吁的追上了健步如飞的李林甫,喘着气问道:“左相何不出言劝说圣人?” “我以为郑叔清之策,有利于国,故而不必出言阻止。右相何故有此一说?” 李林甫故作惊讶询问道。 “唉!” 张九龄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林甫眼中寒光闪动。 他又不是没有党羽,数量虽然不多,但其实暗中投靠他的人不少。 这一次,他授意那些人,一起对郑叔清喊打喊杀。这样一来,就好像满朝文武都是张九龄的人! 在李隆基看来,这就像是张九龄在对自己逼宫一样,他能同意处置郑叔清才是真见鬼。 但出乎李林甫预料的是,李隆基居然给郑叔清加散官,这个举动很是不同寻常。李林甫一边朝着平康坊走去,一边忍受着身边嬉闹与喧嚣的杂音。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好诗!为我大唐贺!满饮此杯!” 耳边传来狂放文士的祝酒声,李林甫脸上露出讥诮的表情,却又一闪而过。 这些人,都还活在梦里啊!岂不知现在早已不是开元初年的景况了。 李林甫长出了一口气,他已经察觉到,时代变了。没错,属于他李林甫的时代,要来了! …… 为了应对可能的偷袭,听从方重勇的建议,郑叔清派人在夔州城内散布谣言,说有不法外来商贾勾结水匪山匪,企图烧毁破坏夔州江关沿岸的造船船坞,甚至不排除打劫富庶的夔州府城! 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却又群情激奋。 很快,郑叔清便将城内有头有脸的大户代表请入府衙商议大事,没别的要说,直接承认了有人看不惯夔州本地大捞特捞,想破坏现在安定团结的局面! 该怎么办呢。 众人手足无措之际,郑叔清搬出与方重勇连夜商议好的对策,简单概括,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 每个入府城的外地人,都会被本地人暗中盯梢,一旦有不轨举动,就会有人到府衙禀告。郑叔清将府衙,包括渡口在内,划分了十二个“严控区”;城外的船厂,又划分成了十个彼此离得比较远的“巡逻区”,每一家负责一个区。 每一家大户,负责组织住在周边的商户与民户,盯梢,监视,每日汇报异常情况,有突发状况则需要立即向府衙汇报。 刺史麾下的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参军,分管一摊,有事情分别汇报,最后汇总到郑叔清这里来。当然了,其实还是方重勇亲自操刀,将每日的汇总信息甄别。 他给郑叔清出的主意,就是发动群众,组织群众,让群众参与其中。 城内的团结兵不够用? 那就把整座城的人都变成“团结兵”! 他们不需要千日防贼,只需要防一到两个月就够了。 这个办法得到了本地大户的热烈响应,不断的造船订单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附带的利益,现在有人想搞事情,他们绝对不答应。 方重勇原以为自己的办法可以吓退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没想到才实行三天,府城内就有好几个人通风报信,说有一伙人早上从白帝城出发到夔州府城,晚上又返回白帝城。每天都是这样,行迹非常可疑! 第14章 一只脚上岸(上) 有人要在夔州搞事情!而且还是在李隆基给郑叔清加了个朝议郎的散官的消息传开以后。 凭什么?为什么? 郑叔清有点迷糊,弄不明白那些人的脑回路。他不但免罪了(暂时),还被朝廷加官了,为什么有些人就是没眼色呢? 方重勇和郑叔清商议了一下,决定让王忠嗣与杨若虚带兵主动出击,夜袭白帝城! 这话听起来,表面上看荡气回肠,实际上跟拿着铁棒追耗子差不多,乃是无聊到极点的活计。 唐朝初年,白帝城为军事重镇,担负着从巴蜀出兵征服荆襄的重任。 因为它的位置得天独厚,江对岸就是夔州府城与夔州江关,长江的漕运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 那时候的白帝城,驻军甚多,以这里为据点辐射四方,岸边停泊的水军战船可谓是遮天蔽日。 但是,随着巴蜀的平定,荆襄的平定,江东的平定,大运河的再次疏通。以巴蜀为起点,扬州为终点的长江漕运路线被激活。夔州府城的发展开始加速,将白帝城远远抛在了后面。 因为没有战事,白帝城的驻军早已撤离,空出来的地盘,变成了文人墨客的旅游景点,无数唐代诗人到白帝城游玩驻足打卡,唐诗中出现的频率极高! 试想如果这里是军事重镇,那些吃饱了撑着的诗人,还能潇洒自在的在军营里到处跑,喝酒写诗么? 如今,白帝城已经被废弃,夔州的驻军,转移到了夔州府城以东的巫山县,并且只剩下一个训练府兵的军府。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已经没有将领愿意来白帝城(除了被发配贬官的以外)了,山南东道的最西边,也没有什么战事,反倒是漕运火的一塌糊涂! 从大局上来说,大唐的前进方向,唯有西域而已,这个方向主要敌人只有吐蕃。 防守的方向也有两個,一个是幽州的契丹,室韦等部;另一个就是西南与吐蕃接壤的边境,以及正在崛起的南诏。 大唐边疆诸多藩镇,以西边攻略西域的几个实力最为雄厚,防御契丹人的河北藩镇次之,最弱的就是剑南藩镇。 其余地方,除了长安洛阳外,野战兵力几乎都是处于真空状态! 没人在乎白帝城有没有什么白龙!三国时蜀军在此又是如何的布置防御! 如今浮躁的人心,想的都是怎么好好捞钱过日子。 别说是这里了,就是水运枢纽扬州,也没有成建制的唐军。大唐自有国情在此,精兵位于边镇与都城,其他地方,无须正规军驻守。 反倒是安史之乱后,夔州作为军事重镇崛起,白帝城又重获新生,到南宋时更是大放异彩,承受蒙古大军狂攻而屹立不倒。 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次王忠嗣他们要干的事情,就是去废弃了的白帝城里面剿匪。 至于此番出击会不会杀错人……这个问题郑叔清不想去考虑,方重勇更不愿去考虑。 大唐的规矩,就是只讲实力和话语权,终究还是拳头说话。没有实力又没有话语权,死了也白死。 这天夜里,郑叔清领着武装起来的民夫巡视夔州江岸边的城墙,可以看到城内随处可见五人一队,拿着火把正在巡夜的民夫。 方重勇则是城头眺望对岸白帝城边的火光,心里直打鼓的。 他知道那边在杀人! 方重勇觉得,王忠嗣与杨若虚带兵出击白帝城,估计只是剿匪的强度,应该没有意外的。 这种关键时刻,方重勇还发现他居然一点忙都帮不上,纯粹就是一个废物,能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 这让他感觉沮丧,有种局势脱离掌控的无力感。 “来了!” 方来鹊忍不住叫喊了一声,方重勇转过头瞪着他不悦呵斥道:“什么来了。” “杨将军回来了,在用渔火给我发号令呢?” 方来鹊辩解道。 方重勇一愣,随即想起白天出发前杨若虚跟郑叔清他们约定的暗号。 他自己都没记住,没想到方来鹊居然仅凭描述就能记住。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外如是。 果不其然,郑叔清如释重负的走过来对方重勇说道:“事情办成了,去看看白帝城那边过来的是何方神圣吧。” 不一会,王忠嗣带着杨若虚,一行不到百人,几乎人人手上提着鲜血淋漓的人头,看上去异常可怖。让方重勇想起某些恐怖片中的桥段。 “这些都是死士,打不过我们,最后全都自尽了。此事你们看着处理吧。” 王忠嗣沉声对郑叔清说道,并没什么好脸色。 郑叔清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拱手行礼。 王忠嗣走到方重勇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看着郑叔清说道:“人我先带走了,过两日,派人来巫山县接。错过时间,我就送他回长安了,这是他父亲的要求。” 诶?财神不能走啊! 郑叔清大惊,刚想冲过来抢人,又想到王忠嗣的身份并不好惹,只得暂时作罢。 主要是单挑也打不过。 他忍不住威胁道:“这夔州江关的新政,可都是方小郎君一个人想出来的,要是这边除了什么乱子,还需要他回来处置。王将军不要耽误了圣人的大事!” 郑叔清把“圣人”二字咬的很重。 “你乃夔州刺史,这点小事都不能做主,要听一个黄口小儿的话?” 王忠嗣反问道。 郑叔清无言以对,他确实六神无主。 毕竟,这么妖孽的神童,他之前也没见过啊! 方重勇全程一言不发,他发现,自己好像说什么都是白说。王忠嗣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好似铁钳一般,死死将自己按住,一动都不能动! “王将军是好样的。” 郑叔清抛下一句狠话,带着诸多随从就走了。如今他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威胁方重勇了,对方只要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夔州! “放心,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处理。” 临走前,方重勇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跟着王忠嗣走了。 …… 船舱内,方重勇和王忠嗣对坐,气氛很尴尬,双方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能打破僵局。 王忠嗣本人就是个闷葫芦,不善言辞。 “当年,我与你父曾于长安郊外对饮。我与他握槊,你父输了我二十。” 王忠嗣回忆从前的事情,很有些感慨的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他恰好知道什么是握槊。 这种游戏跟特种五子棋差不多,棋盘分为上下道,每个方向各为12道,汇在一起共24道为棋局。棋子和现在玩的五子棋一样,分为黑白两色,每个颜色各50枚棋子。 游戏开始时,一方掷骰子得出结果,然后从右上方开始走,另一方步骤相同,但需从右下方开始。 具体怎么玩,规则如何,他就不知道了。 “二十贯,你们赌得真大。” 方重勇忍不住吐槽道。 “不不不,不是二十贯,而是二十文,而且你父亲当时连二十文都没有,直接拿出伱的生辰八字,交给我说:不肖子质押给你,以后我有钱再赎回来。直至今日他也没有赎回。” 王忠嗣那张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我踏马就值二十文? 方重勇一脸错愣,他那渣爹得有多么看不起自己啊! 这段时间,过他方某人手的钱都有好几万贯了好吧,要不是嫌累,过他手的钱能有十万贯! 看到方重勇一脸错愣,王忠嗣哈哈大笑道:“也不瞒着你了,从前我听闻你性子痴愚,若是招你为婿,那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害你,对此我颇为疑虑。 既不想失信于人,又不愿意害了你与我家女儿。 现在看来,那些都是传言,你也并非常人。 如今我已经沦落到手下只有十多个府兵的程度,所管辖的军府也形同虚设。 这还不一定是最差的,将来搞不好会更落魄,不排除越混越惨。 看在我与你父多年交情的份上,你愿不愿意做我女婿,帮我分担一下振兴家族的重任呢? 如果办不到的话,好好照顾我女儿,那也可以了吧。” 王忠嗣十分诚恳的说道,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放到方重勇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他女儿的生辰八字! 王忠嗣说得不错,如果他继续落魄下去,那么儿女的嫁娶都会成大问题。哪怕女儿勉强出嫁,也不会嫁给什么好人家。 这也是王忠嗣之前来夔州府城的主要原因之一,他要看看自己的未来女婿,是不是如方有德所说,是一个傻子。 如果是,那将来恐怕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女儿了。 只是现在看来,这么安排好像有点委屈方重勇。如今这位神童名声在外,可不是简单人物啊。 王忠嗣如此放下辈分结交,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王将军请自勉。” 方重勇又将那张红纸推到王忠嗣面前。 这首诗真是……振聋发聩。让王忠嗣的思绪回到了自己第一次出征,对阵吐蕃时的那种一往无前,想起身边的袍泽倒在吐蕃士卒的刀下。 谁又认识他们?谁又记得他们? 天下谁人不识君!他是怎么写出来的! “有点意思,你是想安慰我么?” 王忠嗣勉强笑道,鼻子有点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居然被一个八九岁的孩童给安慰了! “那就谢你吉言吧。” 王忠嗣摆了摆手,装作满不在乎的说道,将那张红纸收了起来。 方有德的这位神童儿子,果然很有主见。联姻的事情,比自己想得复杂。 “王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您会被圣人雪藏?” 方重勇沉声问道。 “罢了,我说过,不提这些了。” 王忠嗣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 其实他到今日也搞不懂,为什么李隆基将他贬官,而且是直接贬到巫山县来!不就是说了一下王昱的边镇之策不对劲么?有什么问题?如今王昱都被革职查办了! 想想这些,王忠嗣也是一肚子火。 “听说,王将军年轻的时候,打仗不要命,几次都是险象环生,圣人很是担忧。” 方重勇没有闭嘴,而是接着说道:“圣人或许只是担忧,怕您折在战场上了,才将您雪藏的呢?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听到这话,王忠嗣陷入沉思,两人都没有继续说话,耳边只有行船的流水声。 “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是……也不重要了。” 王忠嗣心灰意冷的说道。 “若是某这次能回长安,或许能令王将军重回长安也未可知。” 方重勇忽然笑着说道。 “当真?” 王忠嗣一下子站起身,头撞到了船舱的甲板,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回长安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无论怎么形容也不为过!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件事王将军自己去做,千难万难,但我这个童子去做,却又易如反掌。” 方重勇大包大揽的说道。 王忠嗣忽然想把怀里那张红纸强行塞到方重勇手里了! 他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询问道:“当真不想做我女婿?” 王忠嗣的语气带着一丝幽怨,他有点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把事情定下来,非要听方有德说见一面再说。 “王将军,若是我要娶谁,只管自己来办就好,用不着靠着我父亲的遗泽。我要做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办到!” 听到这话,王忠嗣感觉到对方的决绝,微微点了点头。 有本事的人,心气都很高,不可以常理来看待。比如说七岁就能写诗文的神童李泌,就不是个一般人。王忠嗣因为与李亨交好的关系,见过李泌几面,也是为对方的智慧所折服。 所以他这几次才肯捏着鼻子去帮郑叔清。那不是在帮政敌,而是给自己的未来女婿铺路! “你想不想知道,这次夔州税款丢失的事情是怎么来的?” 王忠嗣忽然沉声问道,他本不想对方重勇说,但看对方如此聪慧,说了更加示之以诚。 “王将军请但说无妨。” 方重勇始终不肯叫那一句“叔父”。双方没有交情之前,这么叫会让方重勇很别扭,他不想活在方有德的阴影之下。 “章仇兼琼送来的税款,是你父亲劫走的,我去接应的,但命令,却是……圣人命人转达的。” 王忠嗣告诉了方重勇一个“毫无意义”的秘密。 “郑叔清背着圣人挪用江关关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圣人暗地里收拾一顿是难免的,这些事情,也是情理之中了。”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他早就猜出来了事情的全貌,只是之前还没有证据。 郑叔清挪用关税最后没有被打板子,但是李隆基这个人,刻薄寡恩惯了,只有他整别人,没有别人整他的。挪用关税,就是违反了法度,李隆基又怎么会对郑叔清客气,把章仇兼琼送来的关税劫走,狠狠的拿捏一下,这是应有之意! “好像,你一点都不吃惊,倒是令我有些失望呢。” 王忠嗣哑然失笑道。 方重勇讪笑一声,叹了口气没说话。 他不仅知道税款就是朝廷自己人劫走的,而且还知道,李隆基和李林甫,在夔州有一个更大的局,这个局,是王忠嗣看不出来的,自己也没必要多嘴去说。 方重勇有预感,从这次李隆基多要十万贯的行为来看,这位帝王已经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去关注国事了。 稍稍有点可惜,这个局将来只能摆出来,在郑叔清面前显摆显摆了。 锦衣夜行的痒,谁能懂啊! 此刻方重勇看着面色沉静的王忠嗣,若有所思。 他忽然觉得,王忠嗣其实是一座金山,可以补强自己现在最欠缺的那一块。 谁敢保证,十几年后安史之乱就真的不会来呢? 要不要学点兵法保命? 这个念头出现在方重勇脑子里就挥散不去了。 第15章 一只脚上岸(下) 巫山县地域狭小,它的东北面是长江,西面有乌江,南部则有涪江,县城就位于三江汇聚之地,自古便是渝东咽喉。 到了巫山县后,方重勇终于知道为什么朝廷要把驻军的地方搬迁到这里了。因为比起夔州府城附近船来如梭,无数船只排队等清关,这里江面狭窄,航道单一,显然好控制得多,很容易便能封锁江面。 朝廷收缩简化了西南的防务,自然也会选择最是省钱省力的办法。作为屯兵之地的夔州府城与白帝城,自然因为商埠的繁荣而放弃了绝大部分军事功能。 王忠嗣找方重勇当然不单单为了“招女婿”,而是有件事情很急切,夔州府城人多眼杂,不方便办,只能来到巫山县的东阳府才能办。 巫山县郊外潮湿,植被茂密,多的是蛇虫鼠蚁。王忠嗣命人仿照僚人的建筑习惯,在野外大营树立了很多高脚屋(即干栏式结构),与僚人的居所看上去别无二致。 不得不说,这位将军哪怕是被贬斥,到地方上以后,对军务也是用了心的。 二人爬上一个简陋的高脚屋,里头竹墙上的陈设皆是弓弩刀剑。两人落座之后,王忠嗣将一封从长安送来的书信交给方重勇查看。 趁着方重勇在看信,王忠嗣叹息道:“我被贬东阳府,身边一个幕僚也没有。如今遇到难以抉择的大事,无人可以出谋划策。说来也是悲哀,我顾忌家小,有时候真是羡慕你父亲行事果决,办大事不惜身。” 这封信,是太子李瑛写的。 李瑛给王忠嗣写信,很有些蹊跷。因为后者跟李亨一起长大,关系匪浅,与李瑛却并无多少往来,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而现在李亨帮不上王忠嗣什么忙,甚至被贬东阳府以后,连信也没有写过。 李瑛告诉王忠嗣,他可以想办法让后者顺利回长安,并在宫内担任禁卫统领一类的职务,不知道王忠嗣觉得如何。 并且李瑛还强调说,李亨已经知道此事,也没有表示反对,一切由你自己定夺。 意思是这样,原文写得很客气很热络,基本上那语气是把王忠嗣当做十王宅里的兄弟看待。老实说,当初王忠嗣被养在宫里,确实也是一切待遇跟皇子没有多少区别。 这封信让王忠嗣左右为难。 一方面他在东阳府这里毫无前途,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日夜盼望着回长安。 另外一方面,哪怕政治嗅觉并不怎么样的王忠嗣,也察觉到李瑛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唐朝父辞子笑,弑兄杀弟的剧目真是演得太多太多了,让人不能不往那方面去想。王忠嗣宁可相信方有德儿子的话,也不愿意去轻信李瑛的承诺。 除非形势所迫。 “太子欲反。” 方重勇说出了四个让王忠嗣发抖的字。 “慎言,你虽聪慧,这种事情也不能乱说啊。” 王忠嗣低声惊呼道。 “王将军,这件事不是明摆着么?如果不是要谋反,太子有必要跟一個颇有战功,却被贬斥西南的军中将领说什么?” 方重勇的话让王忠嗣沉默了。很多事情就隔着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以后,也就那么回事,之前他只是刻意不想往那方面去想而已。 “李瑛当了二十年太子,如今的情况,我也从郑叔清那边听到些许传言。圣人宠爱武惠妃,爱屋及乌之下,亦是对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琩极为宠爱。 太子会不会觉得,圣人有废太子的打算呢?” 方重勇沉声问道。 这番话入情入理,如果李隆基真要废太子,王忠嗣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那这封信,如何处置?” 王忠嗣指了指桌案上放着的那封“招揽信”。 “这不过是李瑛投石问路之计而已,说不定,他还给其他人写过。对于李瑛来说,王将军若是回信响应,则是意外之喜;若是不回,也无妨,反正他已经决定走上这条路,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严重,王忠嗣顿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像他这样带兵上阵的将领,面对类似的事情,其实都是在考验自己的短处,那些丰富的战阵经验,半点都发挥不出来。 武惠妃的出身,挑动着皇子们的敏感神经。如果寿王李琩成为太子,将来登基称帝……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想象。 也不能说李瑛是在“刁民害朕”,因为李隆基确实对他很不满! “今年年初,圣人还在洛阳。但不知为何,最后却提前返回长安,没多久我便被贬斥到巫山县。” 王忠嗣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感觉这些事情单独看都没什么,但串联在一起的话,就有些意味深长了。李隆基提前返回长安,是不是察觉到在长安的太子李瑛有什么异动? 方重勇可不敢高估如今的李隆基,这个人的节操都已经掉没了! “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回复为好?” 看到方重勇许久没说话,王忠嗣忍不住询问道。 收到了李瑛的信,有很多种处理办法。 最笨的办法是“已读不回”,当做啥事也没发生过。 表面上看很稳妥,实则这是风险最大的应对方法。“已读不回”,表面王忠嗣看懂了局势,却又想坐视旁观。这种态度,在李隆基眼中,是最恶劣的。甚至与参与其中还要恶劣。 参与其中,只是没脑子。而已读不回属于居心叵测。一个领兵的大将居心叵测,想想都让人汗毛倒竖! “王将军……” 方重勇伸出手,就这样看着王忠嗣。 “你这是何意?” 王忠嗣一脸错愣的问道。 “所谓疏不间亲,圣人于将军有养育之恩;忠王与将军有兄弟之情。我不过同僚之子,俗语有云:疏不间亲。很多话,那也得合适的身份才能说啊。要不然我说的话,将军又如何能信呢?”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 听到这话,王忠嗣大喜,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张红纸,交给方重勇。 “暂时,你可称我为叔父,我称伱为贤侄即可。回长安后,你便住在王家宅院。” 王忠嗣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让方重勇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形信箱。 拆开信,还是老爹方有德的笔迹,字形生硬而有力。 方有德在信上说,他与王忠嗣相交莫逆情同兄弟,现在自己要去幽州干一番大事业,估计不会再回长安了,所以没空照顾方重勇,只能将他寄养在王家,一切听从王忠嗣安排即可。 渣爹一贯的风格,从来不问方重勇行不行好不好,反正都是做完再说。 “叔父,此事非常要紧,绝不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方重勇很自然的改口了称谓说道。 王忠嗣微微点头,这一点他也想到了。 “那要如何应对才好?” “直接回信拒绝,然后在信中痛斥太子应该谨守本分,朝廷自有法度,不是他用来收买人心的筹码。至于这封信,就没有必要专门送去圣人那里了,送去了反而有做贼心虚之嫌。” 方重勇说出来自己的看法。 不回信是居心叵测,把信转给李隆基,则是做贼心虚。唯有就事论事,断然拒绝,方能自证清白。 “言之有理,确实应该如此。” 王忠嗣微微点头。 其实很多事情就是缺得力之人商议处断,所以当事人很容易犯迷糊。只要能找到向来有主意的心腹之人,就很容易作出正确判断。关于如何回复,王忠嗣心中早有想法,方重勇只是确定了他的想法,坚定了他的决心罢了。 “叔父,我想学兵法。” 方重勇双手合十行礼,对着王忠嗣深深一拜恳求道。 “战阵上的那些东西,我自己心里明白,但是无法教你啊。若是我只求应付了事,到时候可能害了你性命。” 王忠嗣有些懊恼的说道。 这个未来女婿是真不错,一来背景是老朋友的儿子,不至于养成白眼狼;二来足智多谋,年纪轻轻就心智沉稳,未来必成大器!要是可以,王忠嗣当然愿意倾囊相授,教习兵法。 可是方重勇哪怕再聪慧,甚至可以出口成诗,他现在也不过是个连骑马都不会的孩童而已啊。 战阵上真正的心得体会,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最多身临其境的时候多多提点一下,战争的能力需要在战争中学习,赵括是不是纸上谈兵另说,但历史上一向不缺只会纸上谈兵的废物。 王忠嗣这是掏心窝子的话,就看方重勇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了。 “明白了,那事不宜迟,侄儿这便回夔州府城吧,那边的事情,关乎到我何时可以回长安。待我回长安后,会运作叔父升迁外放。叔父只有手里握住了兵权,才能自保。不然连李瑛之流,都要对叔父露出獠牙来。” 方重勇一本正经的说道,他的语气神态,让王忠嗣一点都不怀疑这件事究竟能不能办成。 “如此……也好吧。” 王忠嗣微微点头,并不是他着急认女婿,而是现在他闻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政治嗅觉很灵敏的人。 李瑛那封信,更是让他明白,也不是说躲到偏远的地方,就能躲过政治上的明枪暗箭。 方重勇的话,一点都不错。 “我送你回夔州府城吧。” 王忠嗣叹息道,一脸惆怅。 …… “好!好!” 郑叔清看到方重勇才一日就返回了,比见到自家的貌美妾室还兴奋。 他走过来凑到方重勇耳边低声说道:“今日我查了下账目,已经凑齐十五万贯了。很多人都是返回后没有赎回五百贯押金,而是追加了五百贯造船。这个月我们应该就能凑足送回长安的巨款了……” 看到郑叔清如此兴奋,方重勇有气无力的打断道:“使君,我有种不详的预感,你难道没发现,王将军他们一行人在白帝城进展太顺利了么?” 顺利?我大唐天下无敌,剿灭几个盗匪而已,需要大动干戈么?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郑叔清一愣,完全不懂方重勇想说什么。 “要加快进度了,今日把船厂的那些商贾们都叫来,工期加快,多招募人手,一日三轮换不停。” 方重勇急切说道。 他想起自己这一招里面有个巨大的漏洞,不知道朝廷有没有发现。随着李隆基表态支持郑叔清,清关改回原制度暂时是不可能了,但是,不能改制度,并不代表某些人没有别的办法挽回损失。 重置漕船这么大一块蛋糕,怎么能让夔州这边的人单独吃呢? 半个月后,方重勇和郑叔清忙得累死累活,想尽办法加快进度,加快船只更新进度,最后,包括预付款在内,终于凑齐了三十万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朝廷的新政令到了。 府城北面莲花池别院的书房内,郑叔清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手里拿着朝廷的政令文书,几次想抛掷到地上踩两脚,最后还是忍住了。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你说现在要怎么办?” 郑叔清又开始焦躁起来,他这个人一旦焦躁,就喜欢走极端。昨天晚上想了一晚上,今天都在脑阔疼,连假扮盗匪劫掠商船的馊主意都动过心思。 “政令要求我们坚持改制后的清关之策,但是又说夔州地处偏僻,船厂一旦出事,则影响漕运大计。让我们将适合过夔州江关的船型图纸交付给朝廷,每年实行配额制度,让江淮的船坞也能造这样的船,以免恶性竞争最后造出的船不堪使用。 老实说,我觉得这一招还挺合理的。”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后知后觉,他终于知道那伙“贼人”,为什么故意要来白帝城送人头了。 朝廷那边很多大臣也形成了“逻辑闭环”。 因为夔州船坞差点被袭击,所以把能够清关的船只都丢夔州生产,风险很大。 因为船只生产受到威胁,所以蜀地到扬州之间的漕运也受到了威胁。 因为改变或者扩大生产区域,并不影响清关制度,所以在别处生产同类漕船,也是可以接受的。 因为分散生产就分散了风险,所以朝廷应该给夔州下政令,强制其让渡部分船只生产的订单。 计划通!完美! 一切果然如方重勇料想的那样,只要是漏洞,就一定会被人钻空子。能拖延这么久,他估计李隆基肯定在里面发力了。但皇帝的力量也不是无限的,皇帝需要的是有能力,能办事的狗,而不是需要自己一直维护甚至是保护的狗。 现在方重勇和郑叔清二人一只脚已经上岸,另外一只脚还在水里。 剩下的十万贯,也就是李隆基额外要求的钱,怎么弄? 郑叔清给方重勇看了一下朝廷的所谓“配额”,夔州这边今年接的订单早就超标了! 是铤而走险把朝廷的政令当做不存在,还是……另辟蹊径? 又一座似乎不可逾越的大山摆在了方重勇面前。 第16章 两条咸鱼晒江滩 郑叔清终究还是没有胆量直接对抗朝廷的政令。他老老实实的将漕船的图纸交出,虽然夔州依旧在继续接单造船,但由于朝廷派遣了都水监的官员直接进驻夔州监督船只生产,因此那些本应该交给夔州府衙的利润,也直接被都水监的人接手了。 反抗是不能反抗的,都水监那边是李林甫在管,这条路已经彻底堵死了。像什么售卖明年船只额度之类,玩“期船”之类骚操作,全都不能用,不然成不成另说,打李林甫的脸可不是好玩的。 夔州拥有繁荣的造船行业,现在自己却连一文钱都捞不到了,郑叔清可谓是心如刀割。每天看着那么多黄橙橙的铜钱甚至金银等财物从自己眼皮底下经过,那种感觉别提多郁闷了。 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让杨若虚押运了二十五万贯的财货去扬州转运,只留下五万贯打算到时候看看方重勇能不能想什么办法来“翻本”。 看着空空荡荡的府库,想起自己这小半年来励精图治的拼了老命捞钱,郑叔清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登徒浪子夜御十女什么的都没累成他这样。 这天,郑叔清穿着夔州人常穿的对襟麻布短衫和露出脚踝的宽松长裤,头戴斗笠,撇开幕僚与随员,打扮得跟江边渔夫差不多。他一个人来到城外的江滩边上,看着已经基本上恢复正常通行的夔州江关,心中百感交集。 过去大半个月内,每一艘漕船交付,都能让郑叔清感觉天上在下铜板雨,如今看着这些钱山堆成的漕船,撒着欢来往于夔州江关,而且通关的速度比以往反倒加快不少,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捞钱的康庄大道被堵死了,现在还差十万贯没送到长安,手里这五万贯,要如何翻本呢? 把手里的五万贯,变成明年上元节以前的十万贯,从来都没有经营过生意的郑叔清犯难了。生意规模一旦大了,量变会产生质变,生意也就不再是单纯的生意。 维护生意所需要的关系网、门路、保护伞,就像是个深不见底的巢穴一般。你根本不知道这個巢穴里头藏着什么怪物,想短期内将这五万贯翻倍成十万,谈何容易啊! “郑使君好像很悠闲的样子,没有铜臭的烦恼,变得心宽体胖。我昨夜也睡得很香,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 身后传来方重勇稚嫩的童音,气得郑叔清眉毛一挑。 踏马的,没看到老子正烦着嘛! “随你怎么说吧,这次是完了……彻底完蛋了。” 郑叔清此刻如同渔民家已经晒干了的咸鱼一般,彻底放弃治疗了。他很是随意的坐在江边的沙地上,提前感受被罢官后回家赋闲的敞亮与豁达。 捞了这么多,保命大概是无碍了,想到这里,郑叔清面露苦笑。 这位长安城大明宫里的“圣人”,可真不是一般贪心呐。 “使君啊,暴利的行业,是无法持续的,除非有官府的力量介入,以税收的形势进行垄断销售。 你看现在这漕船定制已经变相的成为了一种税收,哪怕各地已经开建新槽船,通关凭证却死死的被官府拽在手里,漕船的价格一点也没降低,多的钱都被各地府衙搜刮走了送往长安了。 我听说现在各地商贾们戏称其为:入漕税。千百年后,使君可就出名了呢,作为第一个收入漕税的刺史,名垂千古。” 方重勇看郑叔清一副放弃治疗的模样,忍不住揶揄道。 “你就少说两句吧,这漕船强制统一标准,到底是谁搞出来的,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 郑叔清懒得跟方重勇这个“罪魁祸首”聊天。 “郑使君不要有怨气嘛。” 方重勇坐到郑叔清旁边,同样眺望着江面,他们二人此刻就像是两条咸鱼一起在江边上晒太阳。 睁着眼是晒,闭着眼还是晒! “郑使君,想不想听一个故事,跟圣人有关的。” 方重勇忽然冷不丁询问道。 郑叔清此刻跟死狗差不多,哼了一声没说话。 “圣人啊,在设立节度使之初,就防着他们叛乱,有各种制度对他们掣肘,并且很多时候,战争所需的粮秣与军饷,并不完全是由本地提供的。一开始呢,这样做倒也问题不大,因为节度使麾下还有很多府兵,经常进行轮换。” 方重勇的话说得不是没道理,但郑叔清搞不懂对方到底想说什么。他只是个精通民政的地方官员而已,说什么节度使,那真是抬举他了。 “所以呢,那又如何?” 郑叔清忍不住询问道。 “圣人认为,如果在边疆屯田,单独供应藩镇之军,其实应该也够军粮了,事实上,军粮这部分,现在已经很少由中枢提供了。 但军饷还是被朝廷死死的捏在手里不肯放松。边镇产出的财帛,相当部分还是需要运回长安,财权并没有完全被节度使所掌控。 比如说剑南军与南诏这次对垒,朝廷按王昱的计划按兵不动,他麾下的兵马就不能乱动,因为没有赏赐,无以成军。 朝廷明面上没有让各地府衙出钱,所以才有章仇兼琼那件事。而且我去查了,其实当时是借着修乐山大佛的名义,将财帛交割的,你们做得很隐秘。” 方重勇慢条斯理的说完这番话后,郑叔清如同弹簧一样站起来,像是猛然被点醒一般! “伱是说,圣人不希望放手财权,又遇到紧急情况不得不用兵,所以才借调夔州关税财帛?” 郑叔清猛然间理清了这条他从未想过的思路!越想越是遍体生寒! “正是如此,而且,通过不知情的王昱,麻痹了南诏。章仇兼琼的行动达成了突然性,郑使君可是真正有功于国的。” 方重勇带着一丝惋惜说道。 全踏马是套路,从一开始就是!李隆基只能说无耻到了极点! “所以,章仇兼琼送来的财帛,也是朝廷的人劫走的,最后送达长安……” 郑叔清被点醒,瞬间就理清了思路。如果幕后黑手是李隆基的话,那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只是……圣人为何还要本官去再筹集一次关税呢?” 郑叔清百思不得其解,胸中一口恶气难出。李隆基既然什么都知道,还这么玩就过分了。 多孝敬了李隆基三十万贯,只要是个人,谁都不会淡定的! “因为使君大人始终是犯了欺君之罪啊,圣人当然要整一整使君出口气了。某敢打赌,如果使君来个上吊自尽未遂被人救下,消息传出去,便可以从容渡过难关。但是,使君的官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道。 郑叔清一屁股坐到沙地上,呆若木鸡。 “某还猜测,其实朝廷现在缺乏一位有才学的支度官,可以给李相打下手,帮他实施细化新制定的理财政策。 圣人,或者李相大概觉得使君可以胜任,所以想考验一下使君捞钱……理财的本事。夔州乃是商埠,租庸调形同虚设,商税不少,关税更是多得吓人。这样就能排除干扰,很容易看出使君的能力如何。 或许圣人与李相都想看看,使君理财的极限在哪里,使君身后若是没有凶猛的债务,只怕很难用尽全力。当然了,这个只是某的猜测罢了。 不过某敢确定,如果使君能把圣人要求的款项补齐,那么回京述职后,使君担任朝廷的支度官,将来甚至位列宰相,应该也为期不远了。” 听完这番话,郑叔清心中只涌起四个字: 恐怖如斯! “其实……” 方重勇还想说什么,见郑叔清疑惑的看着自己,他又把想说的话都咽下去了。毕竟事关自己的老爹方有德,如今回长安的路尚未铺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此番朝廷在夔州试点“货币税收”的意图十分明显,希望自己的老爹方有德能够好好的考察当地民生情况,提供试点的第一手材料。朝廷早就对夔州的情况洞如观火,长期以来的另类缴纳赋税方式,很显然有其可取之处,值得中枢仔细研究并推而广之。 只可惜自己那个顽固不化的老爹方有德根本没想那么多,开口闭口就是本地官僚沆瀣一气什么的,只认为郑叔清之辈是故意破坏朝廷法度。。 朝廷现在应该已经认识到了租庸调的弊端,并且这些与府兵制度的解体有着密切关系,可以在某些关键地方进行货币化税收改革(如扬州等地),以及调整不同地区租庸调的税收比例,优化物资运输路线等等。 但前些年的漕运改革,都收效甚微,从关东运粮到长安,耗费极为不菲,让李隆基怀疑漕运对支撑长安繁荣的重要性。 既然运河不好用,那我就想别的办法吧。 于是很多改革,还没有开始,仅仅只是初步试点,就已然胎死腹中了。 想到这里,方重勇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郑叔清或许是个合格的大唐官僚,或许入京为官也能游刃有余。但跟对方讲这些时代的浪潮,那肯定是严重超纲了。 在社会整体氛围都是“我大唐天下无敌”的情况下,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显然是要变成社会的“非主流”。 正在这时,郑叔清与方重勇看到顾况背着一个包袱,带着简单的行李准备上路,似乎是来寻找他们的。 “郑使君,方小郎君,顾某这就要前往长安述职了。” 顾况脸上忍不住的喜意,又是有些惆怅。 “顾兄,我说你要高升,你看果然就高升了吧。” 方重勇揶揄道。 顾况脸上表情变幻,最后化为长叹一声。 “这官位得来真是……令人羞愧。” 顾况并不认为这件事提起来是多么荣耀,写封信说红莲稻被烧了,居然升官!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 也不知道是那封公文取悦了权贵,还是方重勇那首“锄禾日当午”让某些身居高位的文化人欣赏,反正顾况就是趁着这阵风起来了,现在满长安的人都知道夔州有个老实巴交的小官,在红莲稻的水田里辛苦劳作。 “对了顾兄,如果有人在长安问起你,红莲稻是不是真的被烧了,你就回答,好像是,不太记得了,这种语焉不详的话就行了,不要太实诚。” 方重勇耳提面命的提醒道。 顾况点点头,有些迟疑的说道:“朝廷又派了人来夔州,看管那几百顷红莲稻水田。我想匀一点给你们都不行,实在是抱歉得很。”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顾况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状况。 那份公文递送出去了,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后面送稻米,自然有这条线的“自己人”来接洽,确保每一个环节都能吃到红莲稻的余香,从源头保证稻米的完整性。 要不然,顾况公文里说是一回事,到时候做又是另外一回事,那岂不是要把人给坑死? “那就告辞了,有缘长安再见吧。” 顾况对着郑叔清与方重勇二人深深一拜,随即转身离开,非常干净利落。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理财了?” 郑叔清小声询问道。 现在他心中又涌起了雄心壮志,他要回长安,当支度官!当京官,要掌权! 能不能成,就看方重勇这一锤子买卖了!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方重勇看着顾况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一样说道。 可惜没看过《三国演义》的郑叔清完全弄不明白这个梗到底什么意思。 “现在确实还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们蛰伏一个月,等秋收以后,就有办法了。” “等秋收?为什么要等秋收?” 郑叔清迷惑不解的问道。夔州产粮不多,商埠的粮食消耗多半都是靠着蜀地输入,也有部分是从荆襄那边过来的。 “秋收以后,蜀地与荆襄就有粮食了,而且价格很低。我们拿手里的五万贯,可以买到不少粮食。” 方重勇一脸神秘的说道。 郑叔清摆了摆手道:“大唐这几年,不管什么时候,粮食差价都不高,倒手粮食赚不了几个钱的。” “不是倒卖,我们来酿酒。” 方重勇看着郑叔清的眼睛继续说道:“酿造府城里随处都可以买到的巫峡春。” 春,古时候往往作为酒的后缀名。比如说巫峡春,剑南春这种,都是例子。 “巫峡春……有什么好的?夔州美酒,唯有云安曲米春而已。” 郑叔清微微皱眉,还没搞清楚方重勇的脑回路。 “酒,不是这么喝的;也不是这么卖的。使君到时候就知道了。” 方重勇伸了个懒腰道:“谁说咸鱼就不能翻身的,明年上元节前,我就是要证明一下,哪怕是晒干了的咸鱼,也一样可以翻身!” 第17章 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随着秋收季节的到来,夔州刺史郑叔清脸上也布满了愁容。 俗语说年怕中秋月怕半,秋收一过,就意味着这一年也快到尾声,明年上元节又紧挨着新年,可以说要翻盘,现在已经是最后时刻。 然而郑叔清依旧看不到生机在哪里! 夔州这地方,除了江关以外,就真的没啥鸟事了。所有的经济发展,都是来往客商带来的,本地有田亩的常住人口比例(官府在册),不要说跟方重勇前世相比,就算在此时,也是蜀地倒着数。 “巨无霸”河北清河郡一地,户口数便是夔州的五十倍! 但与之相对的是,夔州因为旅游业的兴旺,无田亩的“客户”人数众多,聚居于府城,也造成了酿酒行业的畸形繁荣。从云阳的曲米春,到府城本地的巫峡春,可以说自古以来就不缺好酒。 宋代范成大有诗云:云安酒浓曲米贱,家家扶得醉人回。说的就是夔州这里的美酒,不仅价格低廉,而且性价比极高。 从这个角度看,郑叔清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夔州美酒,并不符合长安贵人的审美。正因为性价比高,所以在贵族阶层没有市场竞争力,只能作为“地方特色”而闻名。 杜甫当年如果不是落魄到夔州避难,他在长安是碰都不会碰夔州曲米春这一类米酒的。 换言之,夔州酒业虽然兴旺,但除了自家酿一点自己喝,多的卖给酒肆赚些小钱,或者酒坊酿一些招待客商,最多也就这样了。横行本地的土霸王,终究上不了长安的大舞台。 而不能在长安销售的酒,是没有什么商业价值的,其他地方,也有本地的美酒,一样物美价廉,夔州的酒到了除长安、洛阳等地以外的地方,完全没有售卖的可能性。 至于酿酒所需的大量粮食是从哪里来的,那当然是从蜀地而来啊!从来往的客商那里买就很便捷,这就是夔州不产粮却酒业发达的原因之一。 因此,酿酒原料易得,山泉水质好,酒水品质上乘(并非顶尖),是夔州酒业的优势;在长安权贵圈子里名声不显,距离关中路途遥远无法靠数量走下层路线,是夔州酒业的劣势。 而且由于唐代漕运的限制,靠大规模走量来卖酒,是不现实的,也会遭遇抵制。 莲花池别院的书房里,方重勇将这些掰开了给郑叔清分析了一番,府衙已经开始低价收购今年秋收后的新粮,为酿酒准备原料。 只是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酿酒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在长安大卖! “这么说来,夔州的酒,是名气不够咯?” 听完方重勇的分析,郑叔清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一般反问道。 他本身就是从长安来的,出自官宦之家,自然是不缺好东西,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夔州的酒,最大的问题,不是出在味道上,而是出在颜色上!出在逼格上! 在唐代,没有特别颜色的酒,是上不了贵族食谱的!天然就在酒水鄙视链的最底层。 艳红如血的葡萄酒,黄如琥珀的黄醅酒,碧如湖泽的三勒浆,都是各有特色。你要是拿出一壶带着淡淡乳白的米酒上桌,都不好意思跟客人打招呼! 从卖相上看,就逊色了三分!这都还没开始品尝就已经输了! 长安的权贵个性张扬,醉生梦死,追求奢华。夔州本地惠而不费的曲米春、巫峡春,不是他们的菜! “其实吧,光看颜色,夔州酒就已经毫无优势,想短期内声名大噪谈何容易,你怎么想靠酿酒赚钱呢?” 郑叔清忍不住叹息道。粮食买就买了吧,反正脱手不难,到冬天的时候脱手还能小赚一点酒钱。 “除此以外,酿酒原料来得太容易,也会让人觉得品质低劣,上不了大雅之堂。” 他又继续补了一刀。 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哪里都适用。如果酿酒的原料易得(包括水),陈酿的时间又很短,那么自然会被人认为品质一般。现在离明年上元节不过几个月,这几個月的“陈酿”,想去忽悠那些把酒当水喝的长安权贵。 还是有点太天真了! 方重勇之前“关税改制,标定漕船”的套路,确实让郑叔清很惊艳,甚至可以说是“化腐朽为神奇”,但很显然,完全不会饮酒的方重勇,在酒水这一块,很难搞出花样来。 “使君,其实吧,我们可以用红莲稻来酿酒。” 方重勇言之凿凿的说道。 他从夏天开始就一直当咸鱼,每日读书练字,看上去日子过得很是悠闲,但实际上,却一直在收集各种信息,并准备杀手锏! 如今,宝剑出鞘,谁与争锋! “红莲稻酿酒?” 郑叔清一愣,完全没搞明白方重勇的思路。 好吃的稻米,未必适合酿酒,反之亦然。酿酒的材料,有时候跟它本身好不好吃无关。 高粱那么难吃,高粱酒的风味却又完全相反,在酒类中独树一帜,便是这个道理。 红莲稻确实好吃,只不过,酿酒未必适合,而且也没人这么做! 这么珍贵的稻米,属于皇家贡品,李隆基赏赐给谁,谁家才有得吃。就算路途上有“漂没”的部分,拿到“开路稻”的那些人也不敢公开炫耀,更不可能拿红莲稻这么珍贵的贡品来私酿。 又没有需求,又舍不得材料,还有一大堆现成的好酒,长安有红莲稻酿的酒才是真见鬼! “你莫不是在说笑,这红莲稻从何而来?” 郑叔清摊开双手,一脸诧异看着方重勇询问道。 “使君,某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 “顾况那份公文,应该在长安某些人中间,不是什么秘密了吧。” 方重勇忽然提起这一茬,倒是有点出乎郑叔清的意料。 “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人在长安散布消息,说夔州的贡品红莲稻,已经被大量用于酿酒,那么是不是正好跟顾况这份公文对得上呢?” 方重勇微笑说道。 好像,似乎,可能……确实是这样。 郑叔清微微点头,可以查到实证的流言,是很容易发酵的。顾况那封公文并不加密,沿途经过了不少驿站,也经过了不少官员的手,最后才到户部尚书的案头! 这条线上的任何人,都可能将消息散布出去。如果有心人推波助澜的话,那么弄得全长安城人尽皆知,也不是什么难事。 红莲稻因为“山火”被损毁了一半,那么这一半是真的损毁了,还是……仅仅从朝廷的账册上消失了而已,谁知道? 历朝历代,看热闹的人都是喜欢阴谋论的! 拿了“开路稻”的人不会说,更不会出来澄清,而没有拿的人,则会将其当成茶前饭后的谈资!最后,这些红莲稻被用于酿酒,就是流言的最终版本!也掩盖了某些人在沿途“上下其手”的罪行! 所有人都会期待:他喵的,那贵如黄金的红莲稻,酿出来的酒该是何等滋味? 于是,现在夔州确实没有红莲稻用来酿酒,但是可以让长安的权贵们认为,有一批红莲稻被截留在了夔州本地,被用来酿酒了! 只要他们认为有,那没有也是有,知道内情的人不会出来拆穿,更不可能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夔州没有红莲稻,多的都在我口袋里呢。 至于李隆基,他要多拿十万贯,就算知道内情,难道还会去追责帮他赚钱的得力狗腿子? 想明白这一层关系,郑叔清兴奋的搓了搓手问道:“好像是这样,但是……长安贵人们的嘴,可是很难伺候的。寻常巫峡春,难入贵人法眼啊!” “那是自然,不过我这里还有杀招。从现在开始酿造,到明年上元节之前,正好造好。我们把酒运到长安,在长安换钱,直接当做税款交出去!” 方重勇自信满满,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布袋,放到桌案上。他解开布袋的绳索,里面装着一粒一粒红色的米。 “红莲稻!” 郑叔清霍然起身,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将这些红色的粳米拿在手中观摩,仔细查看,却又察觉到了不对劲。 “传言红莲稻,是通透如红玉,这种……不太像。” 郑叔清一边说一边将红色的粳米放回,微微摇头。 “使君认为,如果红莲稻酿酒,应该是什么颜色的?” 方重勇沉声问道。 “色泽红而通透,比葡萄酒色浅,但透亮澄澈……” 郑叔清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满脸陶醉的说道。 你还真是很懂权贵们喜欢的那种调调啊! 方重勇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聊也聊够了,他对郑叔清行了一礼道:“使君这便随某去凤仙楼,某已经布置好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使君回长安之路,便从今日开始发力!” 方重勇十分中二的振臂高呼道。 郑叔清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起身跟在了方重勇身后。二人从府衙北城入内,路上见到了都对着他们亲切行礼。看到这一幕,郑叔清心里还是有些自得的。 来到凤仙楼门外,就看到方来鹊拿着一根鸡腿在啃。方重勇面色一黑,不悦呵斥道:“怎么又吃上了?” “呃,是这样的,凤仙楼的掌柜很热情,给了奴好多吃的……” 方来鹊讪讪说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得方重勇直皱眉的。 “事情办妥了么?” 方重勇虎着脸询问道,只要方来鹊敢说一个不字,他马上就要用家法伺候了! “妥了妥了,凤仙楼的少东家,不远千里从长安赶来了。” 方来鹊凑到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 “好!” 方重勇走过去对郑叔清说道:“已经妥了,请使君入凤仙楼顶楼,商议大事!” 郑叔清看他说得郑重,也是面色沉静的点点头,一行人来到顶楼,就看到有个穿着很是普通,如同农夫一般的年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鄙人王得福见过使君,家父王元宝,在长安经商。” 王元宝? 郑叔清微微愣神,随即很是矜持的点点头,与方重勇一起,坐到了王德福对面。 王元宝是长安首富,也极有可能是大唐首富,以贩运琉璃发家。这一点郑叔清也是有所耳闻。 方重勇凑到郑叔清耳边嘀咕道:“当初我见凤仙楼用琉璃为瓦,就知道他家必定是王元宝为东家。寻常商贾,哪里能去买琉璃瓦盖房子呢?” 用出厂价的砖瓦盖房子,这是人之常情而已。 “今日,某便是想代表使君,聊一聊这红莲春的酒。” 方重勇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方来鹊麻利的将一坛酒的盖子打开,然后给郑叔清与王德福面前的瓷碗中都倒满了酒。 和郑叔清预料的一样,酒色嫣红澄澈,看起来就不是凡品。 “请君品尝!” 方重勇站起身,对二人说道。 这酒闻起来气味香醇,入口却有些微甜,口感柔爽,有淡淡苦味,下肚后又回味悠长。这酒的香气味道都十分独特,郑叔清也不是没喝过好酒的人,但愣是没有一种酒,与这样的酒味道相似。 “这,便是用红莲稻酿制的红莲春。” 方重勇郑重介绍道。 王德福微笑点头,笑容似有深意;郑叔清亦是微笑点头,那是真心实意。 “家父会想办法在长安运作售卖红莲春,在长安结算。其酿制过程,我们不问。敢问郎君想定什么价格?” 长安的酒,其实售价非常固定,并不是一个酒一个价,而是把酒“分类”了。不同档次的酒水,价格也是不同。 寻常百姓家里用的酒,一斗(小斗,两升)百文。 官僚与富人之家用的酒,一斗千文(一贯)。 而权贵阶层宴会用的酒,那价格就不太好说了。也可以是一斗万文,也可以是十万文,全看稀缺程度。 “红莲稻乃贡品,一石米出一斗酒。一斗二十贯,那只是成本!我们卖给贵店,就是一斗二十五贯。其他的,你们愿意卖多贵就可以卖多贵。 红莲春不比一般酒,它不伤身,还可以强身健体,最是适合贵人们喝。这一坛酒就送给少东家了,少东家是见多识广的人,某说得是不是真的,喝完这一坛,自有定论。” “伱们有多少斗?如果不多,某全要了。” 沉思了很久,王德福抬头询问道。 “不多,也就是价值十多万贯的酒吧。明年上元节以前送到长安。” “太多了,这么大数额,某不能做主,要先回长安与父亲先商议一番再说。” 王德福拱手行礼说道。 郑叔清与方重勇对视一眼,方重勇微微摇头,示意郑叔清不要激动,稍安勿躁。 “既然如此,那某与使君便先告辞了。王首富什么时候决定好了,什么时候知会我们便是了。” 方重勇恭敬行礼,随即拉着郑叔清就出了凤仙楼。 第18章 卖的不是酒,是面子 回莲花池别院的路上,郑叔清一言不发,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方重勇脸上倒是很轻松写意,跟在对方身后,同样是一言不发。 二人心照不宣的来到书房,屏退众多仆从后,开始商议有关售卖“红莲春”的大事! “这个酒不是红莲稻酿制的,为什么是红色?” 落座之后,郑叔清就忍不住询问道。 “方家不传之秘而已,称之为红曲酒。与巫峡春的酿造方法别无二致,都是出快酒。但因为有红曲,所以这酒的色泽与风味,也变得完全不同了。 可还能入使君的法眼?” 方重勇打开装着红曲的袋子,递给郑叔清看。 “好!极好!真是……否极泰来!” 郑叔清忍不住击节叫好。 这红莲春确实很妙,但更妙的是方重勇之前的一系列操作! 首先是用反诗套路顾况,让后者把对应的消息用官方渠道泄露出去,提高红莲稻酿酒的权威性。再配合长安首富王元宝暗地里宣传,于是众人就会对所谓红莲稻酿的酒,产生无限期待。 因为这些连环套路,人们自然而然的会以为,红莲稻酿造的曲酒,必然是红色清亮的。 最后,方重勇再隆重推出“红莲春”,暗示这就是用红莲稻酿制的,要不然,为什么会冠名“红莲”二字呢? 再加上这是夔州的酒,而夔州特产贡品红莲稻,其他地方都不种这种稻米,而坊间又有传说,今年红莲稻很多被僚人放火烧山的山火焚毁。 一系列的暗示与明示,就会让人觉得,方重勇和郑叔清是拿红莲稻酿酒,酿出的酒叫红莲春,酒色鲜红透亮! 实际上,方重勇和郑叔清从来没有说过任何关于自己用红莲稻酿酒的事情!也没有说红莲春就是用红莲稻酿制的。 类似手法,郑叔清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他又不得不服! 郑叔清完全可以预料,红莲春一定可以在长安一炮走红。因为只要酒的逼格到位了,那么只要它的味道不是特别怪,以至于被归为“异类好酒”,那么就一定可以在长安庞大的酒水市场里面占据一席之地。 宴席上喝酒的人,喝的从来不是酒,而是人情世故。酒的质量没有压倒性的优势,那么哪一种酒能给自己带来更多面子,哪一种酒就容易出现在酒桌上。 方重勇前世,如果请朋友喝酒,请喝茅台,肯定是跟请喝牛栏山,效果完全不同的。 郑叔清想不到,方重勇如此年轻,居然深谙此道,已经不能用“人不可貌相”来形容了。 方有德家的逆子,真踏马恐怖! 类似红莲春的情况,就好比说有个人姓顾名问,然后出席一个与他无关的重要会议。 会议中主持人询问:“顾问来了没有?” 这個人冒名顶替上台,完成演讲。其实主持人话语中的“顾问”二字,并不是问谁是姓顾名问的人!红莲春不一定是红莲稻酿成的,就好像姓顾名问的人也不一定是顾问身份一样! 方重勇要是对外宣称,之所以起名叫“红莲春”,就是因为此酒色泽如红莲一般,谁又能说这个名字起得不妥? “上元节,必有大酺。若是能让红莲春成为大酺的指定酒水,这一战,就是板上钉钉了。” 方重勇感慨叹息道,在郑叔清他们喝这个酒以前,自己的心都是悬着的。虽然方来鹊说酒的味道不错,但这小子好像吃什么都不挑,说的话完全没什么说服力。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郑叔清疑惑问道,现在方重勇已经是他的救命稻草,这位夔州刺史已经不做他想,方重勇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唯有如此他才能上岸。 “红曲之法,不出数年就会名扬天下,藏是藏不住的。但在使君返回长安之前,此法绝对不可以泄露半点出去。请使君派得力之人参与制作红曲。 有了红曲,酿酒之法倒是寻常,可以让夔州数得上号的酒坊都参与制作。 如今红曲尚为贵重之物,可以趁着消息不畅在长安赚一波大钱。一旦制作红曲之法扩散开来,红曲酒必定飞入寻常百姓之家,请使君不要患得患失。 使君的目的,只在于返回长安而已。” 方重勇怕郑叔清想太多,很是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这位夔州刺史,事情没发生的时候他想得很少,完全没有察觉。等事情发生后,他又想得太多,幺蛾子不断。 就说上次统一漕船标准那事,郑叔清居然把主意打到朝廷的漕船上,还想把对付商贾的那一套用来对付朝廷所属的漕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方重勇真怕郑叔清把红莲春当敛财工具,拽着手里不放。 “是有点可惜,但本官也没想太多。” 郑叔清依依不舍,颇有留恋一般说道,很显然他刚才就想了很多,听完方重勇这番话以后清醒了过来。 “事不宜迟,使君这便安排生产红曲与酿酒吧。这种酒秋酿春熟,正好赶得上时间。” 方重勇的催促声,打断了想入非非的郑叔清,后者还在想怎么攒一点红莲春去送人情。 “明白明白,本官这就去安排。” …… 随着秋收的一天天过去,夔州红莲稻的后续消息,开始慢慢发酵,各种流言在长安城内的酒坊与青楼流传着,一种用红莲稻米酿制的绝世美酒“红莲春”,也逐渐在好酒之人当中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奇。 红莲稻的珍贵,就已经保证了足够的噱头!对于那些平日里吃饭都要吃“水晶饭”的大佬来说,不搞点红莲春来尝尝鲜,对得起自己这张脸么? 对于那些想要攀附权贵的“大唐好青年”们来说,去给贵人们送礼,不提一壶红莲春去登门拜访,那叫给面子么? 越是见不到,就越是期待。越是原料名贵,就越是逼格高超。 听说此酒鲜红如血,又清澈透亮,没有一丝杂质与酸涩。光是在脑中想一想都要觉得醉了。 但除了这款美酒的相关消息在不断传播发酵外,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传闻,也在坊间不停发酵! 时间已然到了深秋,这天兴庆宫的南熏殿内,高力士正在给李隆基洗脚,而后者正坐在高脚凳上看信,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王忠嗣写给太子李瑛的回信,其副本居然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李隆基的手中! “忠嗣不愧是朕养大的,果然深明大义,没有跟着太子那群人鬼混,知道朕的苦心。” 李隆基深深长叹,李唐皇室中同室操戈的老毛病,似乎隔十多年就要爆发一次,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平静过。 “为什么太子他们,就不能学朕与宁王那般兄友弟恭呢?” 他恨恨的拍了拍高脚凳上扶手,怒其不争的呵斥道。当然,也就是对着空气发怒,跟无能狂怒一线之隔。 一年前,李隆基跟太子李瑛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处于决裂状态了。 当初,他潜邸时的宠妃赵丽妃、皇甫德仪与刘才人,分别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因为各种原因,李瑛被封太子。 但后面年轻漂亮嘴巴又乖巧的武惠妃得宠,而三妃相继失宠。 于是李瑛、李瑶与李琚三人常为母亲不得宠而不乐,同仇敌忾之下抱团,私下里闲聊多有怨言。 惠妃之女咸宜公主的驸马杨洄,一直都知道武惠妃野心,就是扶持自己的儿子李琩上位为太子。 于是便暗地里派人每天观察李瑛有何异动,并向惠武惠妃报告。 耐不住寂寞的武惠妃,向李隆基哭诉太子结党营私,想要谋害她们母子。李隆基大怒,想要废太子,但被张九龄以“太子国本,不可轻动”为由劝阻了。 虽然这件事最后以不了了之告终,但李隆基心里想什么,李瑛已经彻底看明白了,也不再抱有奢望。 如今看到李瑛拉拢王忠嗣,又看到王忠嗣在信中严厉呵斥李瑛,严词拒绝结党,李隆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庆幸的是没把王忠嗣养成白眼狼,失望的是李瑛行事越来越张狂,似乎离“玄武门plus”越来越近。李隆基在心痛之余,想起当年自己的兄长,宁王李宪是如何推让太子,如何兄友弟恭。 忍不住对李瑛更加失望与痛恨。 “朕欲废太子,力士以为如何?” 李隆基漫不经心的询问道,这时候高力士已经在给他擦脚了。 等脚盆被宫人搬走,高力士这才躬身行礼道:“此乃天子家事,奴岂能说三道四?” “哼!你倒是谨慎。” 李隆基冷哼一声,没有追问下去。当然了,如果高力士真的说了,他也未必会高兴。高力士能得李隆基深深信任,便是因为对方谨言慎行,不该出头的事情,死也不出头。 “传张九龄、李林甫到紫宸殿。” 李隆基站起身,甩了甩袖子转身便往殿外而去。只剩下高力士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又马上小跑着跟了上去。 …… 张九龄比李林甫和李隆基的年龄大了一圈,又是从小苦读书考科举当的宰相,饱经风霜身体不太好,深夜被叫醒前往大明宫,都是睡眼惺忪,强打精神。 李林甫已经提前从武惠妃那边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知道李隆基大概会问什么样的问题,因此胸有成竹,倒是比张九龄显得淡然许多。 “二位相公都帮朕看看,朕那位逆子,究竟想干什么。” 李隆基一脸怒容的扬了扬手中的信件,不知道是在做戏,又或者真的怒不可遏,总感觉他似乎下一秒就会立刻对他的“好儿子”出手一般。 信件在张九龄与李林甫之间传阅,两人都没有说话。 “圣人,太子乃是国本,不可轻动。” 张九龄将信还给高力士后,依然还是那句话。 其实今日李隆基发作的原因既稀奇又不稀奇。 稀奇的是李瑛居然病急乱投医,给已经投闲置散的王忠嗣写信结党。 不稀奇的是,李隆基与李瑛这对父子已经势成水火,情同仇寇,无法继续共存了。 甚至不能排除一场惊天政变,正在酝酿之中。 张九龄还能说什么呢,换个太子就能天下太平么? 恐怕不见得。 “哥奴,你说,要怎么处置太子为好?” 李隆基也不去看张九龄,而是转过头询问面色淡然的李林甫。 “以微臣之见,此乃圣人之家事,不是外人可以非议的,一切由圣人定夺就好。” 李林甫躬身一拜,耍了个滑头。 “圣人,左相之言微臣不敢苟同。太子为国本,不仅仅是陛下的家事,更是天下事,事关天下人的安危,微臣斗胆说一句:太子不可轻废。” 张九龄的话是老生常谈,不能说有问题。 只是,李隆基心里依然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很憋屈,当得不够爽快! 九五之尊,为什么连废个太子都有人说三道四的? 霍光难道没有废过太子么? 他那时候就不算“动摇国本”了? 李隆基越想越气,轻轻一抬手,示意张九龄和李林甫二人可以走了! 他从来没有对宰相如此无礼过。 无论是开元前期的姚崇、宋璟;还是后面存在感很低的裴光庭与韩休,他都是以礼相待,不曾有过怠慢。 张九龄与李林甫终于还是离开了,二人各怀心事。 且不说忧心忡忡的张九龄,就单说李林甫。他回到平康坊的自家宅院后,便要府里的下人前去通知武惠妃的女婿杨洄来自己府邸议事。 等后者到李林甫的府邸书房与之会面后,李林甫一脸郑重的对杨洄说了四个字,要对方传达给武惠妃。 这四个字便是:愿保寿王! 方重勇不知道的是,开元末年长安城内的政治风暴,已经拉开了序幕,各路演员开始粉墨登场! 第19章 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 方重勇要酿造大量红莲春,优质水源是必须的,泥沙含量高的江水肯定不行,也不能使用城中的井水。要酿好酒,就必须引入大量的山泉,靠人力去挑肯定不行,只能用竹子做成“自来水管”,将其连接起来从山顶引水入城。 无论是煮茶还是酿酒,山泉都是首选。 城中百姓自告奋勇,有人去城外竹林砍伐毛竹,有人去山上勘察地形,选择合适的引水路线,都是积极踊跃参与其中。 这天,夔州府城以北的竹林里,不少城内的樵夫们撒欢一般的砍竹子,每一根都有成人胳膊那么粗。这些人将竹子截断后,又将竹子中心打通放置在一旁。这片竹林已经变成为了一个巨大工地,由于山顶山泉距离府城距离不小,因此所需的竹子数量也是相当惊人。 郑叔清带着方重勇与方来鹊,来到竹林里查看工程进度,皆是对此非常满意。 “酿酒并不需要大动干戈,靠人力挑水足矣。你为何建议要大修泉水管道,引山泉入城呢?这可都是府衙出的钱啊。” 郑叔清迷惑不解的询问道,修管路的“小钱”,还没被这位刺史看在眼里,毕竟他已经见过几十万贯钱那种“大场面”了,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瞎折腾而已。 老实说,他明年的结局不是入长安到中枢担任支度官,就是被罢官回荥阳老家,不可能继续安安稳稳的在夔州呆着当咸鱼。 郑叔清在夔州府城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其实郑叔清并不想修什么引水管路。麻烦,事多,还不会被记入官府考核。为地方做事,只有“文教兴盛”才会被记入考核,其他的做再多也没用。 这就好像数学考试你不能在题目后面写作文一样,写得再好也不可能得分啊! 唐代虽然明面上要求每一州都要新办学校,推荐士子科举,但实际上执行起来,已经完全变了调子,沦为了某种程度的形式主义。 考科举,不去长安周边租房子住,那就是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谁都知道,大唐的科举不糊名,这是肉食者们为了激励家族子弟而搞出来的“鲶鱼”。为什么科举要住在长安附近,只能说懂的都懂,不用把话说那么明白! 既然都是样子货,那这是演给谁看呢?谁又真的会明知道一条路走不通还往死里走呢? 所以在关中之外的很多地方,有财力物力考科举的人,对于走科举路线完全不怎么在意。并不是大唐所有地方的人都很向往科举,风气如此,跟出路狭窄也有关系。 比如说夔州。 夔州这边远离政治中心,自然文教水平不会高到哪里去,本地没出过什么像样的读书人。 本地人对科举不屑一顾,眼睛都在钱中间那个方孔里面!如果做工与经商就可以有出路,那我为什么要去参加科举考进士? 杜甫有诗形容夔州本地民风: 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 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 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 在朝廷眼里,夔州便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除了钱就是钱了!郑叔清也有这样的担忧,不想耗费力气做没有用的事情。 他是在方重勇的苦苦劝说之下,才勉强同意的,不代表本身的积极性有多高。 “使君,您在夔州任上不要紧,倒是给下一任夔州刺史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了郑叔清一句,他从地上捡起半截砍断的毛竹,发现这种竹子确实比较坚固。如果没有山上的动物破坏(比如说老虎),这条管路应该可以使用很久。 “为何我给下一任刺史出了难题?” 郑叔清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的。 “因为使君大人在任上,给圣人搜刮了几十万贯。虽然这其中有些偶然,但圣人一定会想,夔州富庶,是以前小瞧这地方了,将来一定要加大力度搜刮!不说临泽而渔吧,那起码要多下几遍网子,敞开了捞。 可以想象,下一任夔州刺史,一定肩上压力如山。圣人要求他多捞钱,他必然要使出死力气来办。如此一来,这夔州百姓会过得更好还是过得更苦,很难想象么?” 方重勇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郑叔清的脸反问道。 “这……也并非本官可以改变的啊。” 郑叔清喏喏说道,不敢直视方重勇的目光。 “所以说了,使君给夔州这里带来了如此大的祸患,替府城百姓修一修引山泉的管路,让百姓们都能喝到放心水,为本地做一点善事,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方重勇对着郑叔清大声呵斥道。 “受教了。” 郑叔清躬身对着方重勇郑重的行了一礼。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人惊呼道:“大虫!有大虫啊!” 方重勇一愣,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在回忆大虫到底是什么玩意。 古人把所有动物都叫“虫”,天上飞的、地上走的、爬的还是水里游的,都叫“虫”。 哪怕是人也叫虫,比如特别懒的人叫“懒虫”,特别好色的人叫“淫虫”。 老虎叫大虫,蛇叫长虫、鱼叫鳞虫。这里的“大”,是“老大,第一”的意思,形容老虎很厉害。李唐先祖叫李虎,显然唐代要避讳这個字,虎就不能叫虎了,书面语一般称之为“兽”(也有诗直接写虎的)。 民间,一般称呼老虎为“大虫”。 “郎君退后,奴来拖住大虫!” 方来鹊手持斧子自告奋勇的上前,挡在方重勇身前。 夔州刺史郑叔清则是吓得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却又全身不能动弹。 砍毛竹的樵夫们一边叫嚷着一边跑,哪里还顾得上郑叔清他们。一个月工资八百块,撂谁身上也不得拼命啊。 终究还是郑叔清他们到夔州的时间不长,一直顺风顺水便对大自然的凶猛失去了敬畏之心,更别提连本地道路都没摸清的方重勇了。 很多地方的老虎怕人,但夔州是不一样的。夔州老虎是跟僚人混居,甚至就直接做了邻居。在夔州府城之外,老虎对聚居人群习以为常,根本不存在畏惧之说,老虎潜入夔州的乡村民居乃是司空见惯。 本地汉民亦是学习僚人,砍树为栏,围住四院以为屏障防虎患。 在夔州,府城与江堤渡口是一个世界,府城以外的深山,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杜甫有诗描写夔州本地虎患有云:峡开四千里,水合数百源。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 “闪开,看我去给它一个滑铲!” 方重勇一把从方来鹊手里抢过砍毛竹的斧头,双手紧握,眼睛直直的看着远处大几十步远的斑斓猛虎!那只老虎盯着方重勇他们一行人,似乎是在盘算哪一个比较好吃。 毕竟,一只老虎一次也只能吃一个人!吃了别人,也就意味着自己安全了。 郑叔清有点后悔派杨若虚去扬州送税款了,要是老杨在,凭借对方箭无虚发的本事,当打虎英雄肯定很难,但逼退老虎问题不大。 正在这时,苍凉犀角声响起,伴随着鼓声大作! 十几个上身对襟背心,下身只穿短裤的僚人,朝着猛虎直扑而来! 没错,不是猛虎扑人,而是人扑猛虎! 老虎一爪子将某个僚人扇倒,那个人却借着翻滚,卸去了这一击的力道。与他同行的一人,趁着老虎分神,瞬间将手中的弓箭射出,正中猛虎的一支眼睛! 这只老虎疼得吼叫,疯狂在地上打滚! 说时迟那时快,好几个僚人一拥而上,一个人按住老虎的一个部分,将其死死压在地上,其余的人一哄而上,拿着绳索三下五除二便将老虎捆得严严实实的。 这番与老虎搏斗的技巧,别说是方重勇了,就连郑叔清也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般人见到老虎都害怕得不行,这帮僚人却是把老虎当成流浪狗一般收拾。方重勇的“滑铲”暂时用不上了,也捡了一条命,算是虎口脱险。 僚人们看到方重勇这帮人,他们自然是不会不认识郑叔清身上的官袍,热情邀请他们一行人到附近居所去作客。 盛情难却之下,郑叔清派了一个随从回去报信,自己则是领着方重勇与方来鹊跟着这群僚人到了他们的居所。 那是山腰处一个凸出的平地,小半截都悬空了! 僚人用很多粗圆木桩托起了一个巨大的“木制院落”,底下的空间约半个人高,堆积着杂物与生火的木柴。 院落虽然不大,却又是五脏俱全,不仅有体积骇人的超大木头水缸,里面养着许多白色细长的银鱼,而且周围还有好几只脖子上套着绳索的鸬鹚。 对于僚人而言,鸬鹚就跟猎犬一样,是专门训练出来捕鱼的。 不一会,这些僚人端上来了一种环形的饼。看上去跟方重勇前世麻花之类的,上面还有自己熬制的焦糖。 这东西看起来制作很是不易!别说是僚人了,就是汉民来耍,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 “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有曰:柜敉者,蒸裹方七寸准,豉汁煮秫米、生薑、橘皮、胡芹、小蒜、盐、细切熬糁,膏油涂箬,十字裹之,糁在上,复以糁屈牖篡之。这个环形糕,就是柜敉。 本官都忘记了,今日是僚人的大节啊,那只老虎,是用来祭祀的!” 郑叔清恍然大悟说道。 夔州本地僚人,在每年十月一日,都会举行大型祭祀,被僚人称为“兹晨”。这一天,哪怕有再多仇怨也要放下,一起庆祝和祭祀。 听完郑叔清说了这些地方俗事之后,方重勇恍然大悟:难怪人家僚人今天过节出来抓老虎呢,难怪要盛情邀请他们来这里作客了,原因全在这里头。 僚人抓老虎不是因为老虎好欺负,而是他们要过节。柜敉这么复杂的食品做出来也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为了过节庆祝。请方重勇他们一行人来作客,除了郑叔清面子够大外,他们过大节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僚人山中无马,居然以马鞍作为墙上配饰,真是怪哉。” 方重勇忍不住唏嘘感慨道,吃了一口柜敉。一股强烈的“地方风味”充实着口腔,他艰难的吞下去,不肯再碰第二次了。倒是方来鹊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什么食物在他口中都是美味,无法拒绝。 僚人是以大家族为单位,勉强算是部落,一个家族十来口男丁,女多男少。族长前来给郑叔清行礼,并将刚才一箭射瞎老虎的十多岁少年引到郑叔清面前,用生涩的汉话询问郑叔清,还需不需要随从。 方重勇和郑叔清对视一眼,感情这伙僚人就埋伏在这里呢。人家邀请你上门作客,那必然有所求,不会是无的放矢的。 僚人哪怕长期在山林中自给自足,也难免时常出入夔州府城,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认出郑叔清是夔州刺史,更不会有走出大山的想法。不少僚人子弟都跟随路过夔州的客商,担任向导或者护卫,外界的信息或许有滞后性,但却从未断绝过。 “本官要回长安了,将来在中枢衙门为官,也用不到护卫。” 郑叔清沉吟片刻说道。 那位僚人族长明显的脸色黯淡了许多。 “但是这一位。” 郑叔清指了指方重勇说道:“他的父亲乃是朝廷的监察御史,官很大,很需要身边有人使用。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说到这里,他对着方重勇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答应下来。 僚人的随从,跟普通汉民相比固然有很多缺陷,但是,也有一个旁人都比不了的优势:人际关系极为简单! 这里的客商经常请僚人为护卫和向导,就是担心人生地不熟,被心怀不轨者杀人越货!僚人就算想杀人越货,他们也没有渠道可以销赃!僚人圈子里面也很注意这种事情,刻意的避开这些矛盾冲突。 方重勇略微沉吟片刻,心中顿时了然。他现在身无长物,一个半大孩子,实在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给控制住了。方来鹊勇则勇矣,忠心是没问题,但实在是傻得可爱,关键时刻不顶半点用。 离开夔州在即,自己身边确实需要一个人际关系简单的人作为贴身护卫。这位僚人少年也算是有“救命之恩”的,还是收为己用比较好。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以后就跟着我吧,你叫什么名字?” “阿段。” 那位箭术精湛的僚人少年沉声说道。 第20章 鲜血染官袍 方重勇有信心,王德福一定还会回夔州的。 因为,唐朝人喝酒,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日常几乎是无酒不欢! 过节一定要喝,平时也要喝点。高兴的时候要喝,不高兴更要喝! 适合他们口味的酒,就一定不愁销量。这也是方重勇不去搞什么蒸馏酒,搞什么烧刀子的重要原因。度数太高的酒,成本也很高,弄出十几度的曲酒,就已经可以拿出来浪了,没必要搞什么四五十度的那种烧酒。 唐朝人口味偏甜,喜欢甜酒,有时候如果酒不甜,甚至还要加糖(不是白砂糖)。 色泽鲜红清亮,口感柔滑又带着甜味的红曲酒,很容易受到那些达官贵人们的追捧。 盛唐是酒的国度,无酒不欢。 唐朝官方统计的官酿,一年产量约一千万斗。把民间私酿也算上,酒水消耗总量约为五千万斗,只会算少不会算多。 不仅如此,真正的好酒,不仅不缺市场,而且价格高得吓人,无数酒鬼还趋之若鹜,昂贵的酒钱也无法吓阻他们。黄酒本身就属于贵族阶层宴会当中的常客。 因此方重勇非常确信,上好的红曲酒,在此时会有“异军突起”的效果。毕竟此前没人见过嘛。 昂贵的酿造成本(传说红莲稻为原料),上好的口感,新奇而高档次的卖相,注定了红莲春会有很多人愿意捧场! 李白《将进酒》中有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高端酒水哪里会有卖不完的呢?喜欢美酒的人,卖衣服卖马也要去买酒啊! 长安中枢机构光禄寺负责掌管膳食供酒,下设“良酝署”“食官署”之类的部门统筹宫廷和京城官府用酒,也就是所谓的“官酿”。 良酝署“令掌供奉邦国祭祀五齐三酒之事”,遇皇帝祭祀天地,良酝署便带领部下来布置、陈放大量酒器。如果是做官者,便提供“春暴、秋清、酚酿、桑落等酒。” 官酿具体事务都是由“良酝署”和“食官署“负责,二者常年有人手,如良酝署掌管酿酒的有30人,有酿酒手艺负责青铜制酒器的有120人,还有杂工13人。 虽然官酿已经很强大了,但“高手在民间”的道理,唐代也依然适用。各地进献的贡酒当中,有不少都是相当能打的。王元宝一类的豪商,自然也经营着长安城内的酒水生意。 甚至还有不少酒肆酒楼等产业。从各地贩运不同风味的酒水到长安,赚取大量利润。 如果不依靠外力,红莲春再好,也不可能短期内声名大噪,在酒鬼们那里口口相传。因此只能靠豪商私下里“广而告之”,发酵炒作舆论,最后才能“一炮走红”。 这是一场双赢的买卖。 果不其然,还没到新年,王德福又来了,同意收购红莲春,却又提出了三个要求。 第一个,第一批红莲春收一千斗,价格必须降到20贯每斗。以后的价格,根据长安的市场行情调整。不排除会涨,但也有可能下跌,甚至不收了。 一千斗的体积,跟方重勇前世一千瓶两升的可乐差不多,一两艘漕船就能装下,运输的风险也很低。不得不说,王家不愧是长安豪商,将一切都算计得死死的。 如果红莲春不受欢迎,他们也赔不了多少钱,慢慢卖也能回本。 如果红莲春火了,那么他们进货价虽然高,但卖得更贵,同样不会亏! 和这些商人打交道,他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你或许会赚,但他们永远不亏。 方重勇十分敞亮,欣然同意,还签了契书,给王德福吃下了一枚定心丸。 第二个,王德福请了“品酒专家”来夔州,负责核定要交付的成品酒品质如何。在得到首肯后,才能批量进货。 关于这一点,方重勇亦是自信满满,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第三個,王德福希望获得“红莲春”的酿造方法以及酒曲制法。他们原意出高价收购,哪怕十万贯也不是不能商量。 图穷匕首见,这一条大概才是王元宝此番来夔州的真实意图。 方重勇想都没想,直接拒绝。看到他断然拒绝,王德福在失望之余,也是松了口气。 不卖是正常的,因为对酒有信心,知道这是一棵摇钱树,所以不能卖。如果迫不及待的想将酿酒秘方卖出,那才是心里有鬼。 王德福反倒是不敢买了。 想到红莲春不要多久就要出窖,王德福一时间内心亦是患得患失,焦急的在夔州府城等待着。 …… “叔父,来尝尝府城的红莲春如何。” 巫山县外的唐军东阳府大营的某个干栏高脚屋内,方重勇提着一壶昨日刚刚出窖的红莲春酒,就来跟王忠嗣套近乎。 看着年纪不大,却有八百个心眼子的毛脚女婿,王忠嗣无奈一笑,接过酒坛子,撕开封口,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酒不错。” 王忠嗣一口将杯中酒饮下,放下陶制的老瓦盆(民间酒杯的一种,中下层社会常见),回味了一番之后,又倒了一杯。 这回他可不肯一口闷了,而是端起老瓦盆,细细品尝,美美回味,直到喝得一滴都不剩,最后才恋恋不舍的将酒杯放到一旁,深深叹息不止。 “叔父,可是嫌这酒不好?” 方重勇一脸好奇问道,昨日王德福与他请来的“品酒专家”,已经假公济私喝得烂醉如泥,对红莲春的品质那是赞叹不已,说是风味独特,不逊顶尖的官酿美酒。其色其味皆是独树一帜! 要不今日方重勇怎么敢拿到王忠嗣面前献宝呢! “非也,此酒甘醇绵长,乃是一等一的好酒。若是在长安,只怕一斗不下十贯,可以买好几把横刀了。” 不由得想到边关之事,王忠嗣忍不住唏嘘感慨。边关将士,实在是太苦了,很多装备甚至需要自备。至于酒水,别说是红莲春这种档次的,就连最平常的“绿蚁酒”,普通士卒都很难喝到,而且只有等轮换或者打仗的时候才有可能分到酒。 唐代很多人,或许一辈子都没办法知道红莲春这一档次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 毕竟,这些都是贵人们的专利。 “叔父,某大概要回长安了。” 方重勇沉声说道。 红莲春被王德福运走后,货款会由豪商王元宝派人直接送到宫里。夔州这边发运,长安那边直接给现钱,都不过方重勇和郑叔清的手。相信上元节以前,李隆基就会下令调郑叔清回长安述职。 当然了,上任之前肯定是先“闲置”一下,不会立即授官。 但郑叔清入主中枢为度支郎中(简称度支郎),应该问题不大了。 经过郑叔清的“科普”,方重勇已经知道,度支郎乃是尚书省下面度支曹的长官。 唐代的尚书省,是没有尚书令的。因为唐朝第一任尚书令,就是李二凤。他当过的官,其他人怎么可能再当? 李二凤当过皇帝,难道哪个官员也要当皇帝试试? 于是唐代权力最重的尚书令,三省之首的长官,就这样空了下来,由左右仆射一起商议尚书省大事。 两个和尚抬水吃的道理谁都明白,所以说到底,尚书省乃是皇帝可以直接插手政务,安插心仪官员的地方。 这便是唐代自唐太宗开始就有的,一种来源于制度的权力制衡!将行政权碎片化扁平化,用以对抗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二位长官,形成一种动态的决策体系,防止权臣一家独大。 不得不说,如果不考虑皇帝懒政的因素在内的话,这确实是一种行之有效的体系。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方重勇却看到王忠嗣陷入沉默,半天都没说话。 “你回长安,真有把握让我离开东阳府么?” 王忠嗣一脸犹疑,很久才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是他没有信心,而是李隆基越来越喜怒无常,王忠嗣现在真的不知道李隆基到底在想什么。 “叔父似乎有心事啊。” 方重勇给王忠嗣倒了一杯红莲春,他自己则是在一旁干看着。 年纪不大就喝酒,对脑神经有着不可逆的损伤。方重勇可不希望自己的神童人设变成酒鬼人设。 “确实是有心事。圣人……其实对边关的情形不是很了解。” 王忠嗣幽幽一叹,这是在把方重勇当心腹在看待了,要不然,类似的话怎么可能说出口来? 他把方重勇当自己人,不是因为对方是方有德的儿子,而是那句“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如今李隆基的边镇之策,真的走得太远太远了,已经要超过国家可以承受的极限。 王忠嗣开始跟方重勇讲一些他在大唐边关的见闻,其中的内容,让方重勇感觉很是诧异。 在李隆基眼里,边关将士应该是立功心切,奋勇杀敌,以国为家,以袍泽为兄弟的;应该是以我大唐天下无敌最高目标,并以此为激励自己的最强信念! 但在王忠嗣眼里,那些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也会害怕,也会懦弱,也会畏惧。 未婚的思念家乡的青梅竹马。 已婚的思念家中的妻子与父母。 能不能痛殴突厥,能不能吊打吐蕃,实际上对于这些士卒们而言很遥远。但与这些势力的斗争,却又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因为突厥与吐蕃的士兵,正是他们交战的对手! 这就造成了一种错位,战争的胜负有他们的责任与努力,战争的利益却又与他们完全无关。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边关将士渴望轮换回家,还没值宿的想尽办法逃脱兵役。 李隆基或许想把大唐的旗帜插遍西域的每一个地方,可是唐朝边关的大多数人,却未必如他这么想。 他们的愿望,更加卑微,更加真实。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方重勇叹了口气,感受到了王忠嗣身上的那种情绪。 “听闻你父平日里对教导你并不上心,没想到你竟聪慧若此。” 王忠嗣又倒了一杯酒,将其一饮而尽。 “当年在河西,吐蕃赞普大酋在郁标川练兵,我麾下兵将都很畏惧,认为不可力敌,想要返回求援。当时我年轻气盛,并不认为吐蕃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提刀冲入敌阵。 此役,斩首数千,缴获羊马数以万计。我凭军功迁任为左威卫将军、代北都督,封清源县男。可是那一战……我的部下死了好多人,好多跟我情同兄弟! 如果不是我立功心切,他们……本可以不用死。” 王忠嗣一拳砸在竹制的桌案上,老瓦盆都被震得侧翻过去,吓得方重勇浑身一个激灵。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情绪激动,王忠嗣双目赤红的问道:“你会不会认为,我是想拿麾下士卒的命,去染红我身上的官袍,铺就边镇大将的青云路?” “叔父,您喝醉了,不能再喝了。这种话传到圣人耳中不好。” 方重勇略有些惊慌的劝说道。 刚才那些话,可是在明里暗里的抱怨李隆基,传出去的话,很容易形成“王忠嗣被贬后抱怨圣人刻薄寡恩”这样的要命谣言。传到李隆基耳朵里,这位坐镇长安的圣人,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置。 要知道,那位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主啊!看上自己的儿媳妇,说抢也就抢了。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是如此,而且还是宠妃生的儿子,对王忠嗣这样的外人如何,其实用脚趾头也可以想象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为了边关的那点利益,就随意牺牲前线将士的性命,还不让说了!” 王忠嗣激动的用力捶打着桌案,居然将毛竹拼成的桌案捶散架了! “哐当!” 装着红莲春的坛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酒香瞬间就弥漫在这间极为简陋的干栏高脚屋内。也让王忠嗣从悲愤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可惜了美酒。” 王忠嗣也冷静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叔父,俗语有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叔父还知道爱惜边关将士的性命,但朝中不少将领,却并不知道这些,他们都是想踏着白骨往上爬,取悦圣人,成就自己的不世功业。 比较起来,只有叔父成为边关大将,才能尽量减少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么。叔父怎么可以在东阳府自暴自弃呢?” 方重勇耐心劝说道。 “伱说得对。” 王忠嗣居然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这次你回长安,多辛苦一下,尽力而为帮我活动一下吧。我修书一封你带在身上,若是事有不谐,可以找忠王想办法。” 王忠嗣将大手按在方重勇的肩膀殷切说道。 第21章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长安 阿段养了两只鸬鹚,名叫大黑和小黑,经常跟其他僚人养的鸬鹚一起捕鱼。但每一次,他那两只鸬鹚都可以顺利归来,找到自己的主人,并且不吃其他人喂他的鱼。 就如同两只小狗一般,和主人很是亲密。 方重勇在这个不太冷的冬天里,看到阿段的鸬鹚,跟其他僚人养的鸬鹚一起捕鱼,几只鸬鹚竟然合作将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鱼给叼起来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方重勇也不敢相信,一群不同人家养的水鸟,居然也可以使用兵法合作捕猎。 “为什么要给乌鬼脖子上套个环?” 方重勇一行人站在江堤上,他饶有兴致的问阿段道。 “大鱼,不吃,吃小鱼。” 阿段比划了一下解释道。 鸬鹚脖子上都套着环或者绳索,它们就无法完全张大嘴巴,将那些大鱼吃下去。但是因为环还是比较松,所以可以吞咽小鱼。 这个设计的妙处就在于,既不会磨灭鸬鹚捕鱼的积极性,也不会将其养成宠物。换言之,鸬鹚要生活下去,就必须抓鱼,抓到大的上缴,抓到小的截留。 除此以外,主人跟鸬鹚的关系比较类似于宠物,关系也很亲密。鸬鹚飞出去都可以自己回来,而且不会找错地方。 “只能吃小鱼不能吃大鱼,怎么看怎么像是黑心老板在叫喊劳动光荣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鸬鹚捕鱼,让他想起来李隆基麾下的那些忠臣良将,他们何尝又不是没长翅膀又不会下水捕鱼的“鸬鹚”呢? 如今方重勇已经闲下来了,第一批红莲春已经交付,不出意料的在长安引起轰动,一经推出,短短几日便卖断货了。方重勇没想到的是,权贵买酒并不是一斗一斗的买,更别说青楼妓馆也是酒水消费的大户。 李林甫所在的平康坊,就购买了几百斗!几乎占第一批红莲春的三分之一! 第二批红莲春不仅没有降价,反而因为缺货,每一斗涨价十贯。方重勇实在是搞不懂,这些长安的权贵怎么这样有钱,在奢侈品消费这一块,简直就是没有节制,可以用花钱如流水来形容! 出厂价要三万块,体积却只有两升的饮料,那得是什么东西?方重勇前世那個永远都卖不完的82年拉菲算么? 就这个价居然还卖得供不应求!简直离了大谱! 想到这些事情,方重勇就感觉到一种浓厚的荒谬感。 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那个号称“长安风物”一系列衣食住行,都让人觉得这个国家是在烈火烹油,已经离崩溃没有多远了。 其实方重勇不知道的是,权贵之所以称为权贵,那是因为他们不仅有权,而且还可以轻轻松松用权去弄钱,也有产业作为支撑。 他们不仅买奢侈品,也卖奢侈品,大量的钱财都在他们自己那个圈子里面流转,所谓的“亏空”都是不知道内情的人想象出来的。 方重勇以为的挥金如土,其实不过是人家的日常行为。要是真把这些人当做无脑败家之辈,那可就太小瞧他们了。 “乌鬼捕鱼有什么好看的?想吃鱼的话,本刺史别院里多的是,你想吃什么样的都有。” 身后传来郑叔清的声音,这位刺史大人身旁有人打着伞盖,一副气派模样。 第二批红莲春还没交付完毕,但郑叔清已经开始抖起来了,因为王元宝非常豪爽,直接将预付款补齐,一共是十五万贯,刨去成本,刨去送给李隆基的十万贯,还有一万贯的剩余。 王德福说,这些钱存在长安的王氏邸店(银行的雏形,收存款也放高利贷)里面,如果郑叔清想要,随时可以派人来取。方重勇和郑叔清三七开,将其分了。 方重勇得到了三千贯,已经算是一个小富翁。 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没有权力护身的富翁,只是权贵眼中的肥羊而已。 郑叔清捞到了“合法”的七千贯,还完成了李隆基交代的任务,感觉腰杆子都比从前粗了不少。 “使君的调令还没有来么?” 方重勇眺望江面问道。 入秋后到第二年开春,是鸬鹚捕鱼的旺季,现在能看到江面上到处都是这种成群结队捕鱼的鱼鹰,渔夫们甚至可以通过鸬鹚盘旋的区域,判断哪里的鱼儿比较多。 已经没啥鸟事,方重勇也懒得跟郑叔清瞎聊。 “调令还没有来呢,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明年的上元节。” 郑叔清叹息说道,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随从们退下。 “阿段,你跟来鹊,带着大黑小黑回去。” 方重勇对身边的阿段交代了一声。 阿段点点头,对着江边叫喊了一声,两只鸬鹚飞快冲了过来,阿段便带着他们,背着鱼篓跟方来鹊朝府城方向去了。 等闲杂人等都离开后,郑叔清这才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朝廷度支郎的活很不好办,但若是办好了,向前走几步便是宰相。若是本官为度支郎,要如何理财才好?” 郑叔清虚心求教问道。 方重勇哼哼两声,百无聊赖答道:“使君啊,某还是个孩子,这种国家大事还是算了吧。” 还理财呢!踏马劳资又不是卖基金的! 方重勇在心中深深鄙夷郑叔清的虚伪。 “不瞒你说,现在朝廷的财政,已经很是不妙了。若是我为度支郎,没有作出成绩来,将来出了事,必定会被当做替罪羊丢出来。只怕再无起复之日了。” 郑叔清忽然压低声音郑重说道。 方重勇疑惑的看着郑叔清,询问道:“怎么个理财法?” 郑叔清开始跟方重勇讲述唐朝中枢的理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理财这个概念,其实自西汉桑弘羊时期就有。但是,桑弘羊的办法有点简单粗暴,史书上留下的名声很差,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朝廷理财的概念变得宽泛与深入,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朝廷每年的税收是一个定额,或多或少,不可能无限膨胀。这些钱怎么使用,怎么用好,其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并不能单纯用“剥削压迫”四个字概括过去,就不去追究其中的内涵与细节。 朝廷的税收,其实主要包括:粮食、布匹(包括绢帛)、土特产、铜钱等。它们如何来,构成如何,以及它们如何使用,怎么分配,怎么运输,都是大学问,需要朝廷中枢的理财官员统筹管理。 打个比方,岭南的税收,布匹粮食与铜钱,如果转运到长安,那么其中的运费,或许远远超过税收本身,那这一部分应该如何收,又要如何用呢? 所以唐庭收税,远不是简单的将全国的税收都运送到长安,然后再根据需要分配这么简单。 解释了这个概念后,方重勇也不敢再敷衍应付,于是正色问道:“问题在哪呢?” “其实大唐的钱,已经是不够用了。缺很多,多到你不敢想,我不敢说。” 郑叔清面色肃然,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 开元年间财政收入就崩了? 方重勇一愣,没明白郑叔清到底想说什么,按说现在还不至于吧? “漕运所耗资费,不少是靠地方府衙放高利贷,用利钱运营得来的。其本钱来源,乃是官府所属田地,也就是所谓公廨田,与积攒多年的公廨钱放贷得利而来,地方上早已不堪重负了。” 郑叔清叹息说道,他给方重勇解释了一下公廨钱与公廨田的来龙去脉。 隋文帝杨坚为节约政府费用,想出了一个“京官及诸州并给公廨钱,迴易生利,以给公用”的办法。规定发给各级官府一定数额的办公经费作本钱,即所谓公廨钱,用以周转取息,所得息钱作为办公费。 可以理解为官府有存款,交给商人们运作,赚来的利息给官员发工资。虽然隋朝没有存在多少年,但这个制度还是被唐朝的第一个皇帝李渊完完整整的拿来用了。 自武德年间就开始实施,最开始只在长安等大城,后面规模越来越大,作用也越来越大。 曾经,也为贞观之治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到开元年间,公廨钱的利息之用,已经成为补贴财政支出不可或缺的最大助力。 “公廨钱”制度本意在节省政府开支,减轻百姓负担,何以竟会事与感违地困扰百姓呢? 这是因为公廨钱制实行后,官府缺公款无以治事,薄俸禄不能养廉。而一些贪鄙官吏乘机以权谋私,盘剥百姓,用强迫摊派的“抑配”方式举钱生息,年利息率加上劳费、有高达百分之百者。 甚至有“虚立保契,子孙相承为債户”的事情发生。背后官商勾结,使得放贷的公平原则丧失殆尽,老百姓被迫接受超常的剥削。 这并不是简单的地方官府人员贪腐的问题,而是地方财政支出不堪使用,而不得不采取的“另类办法”。 举个例子说,大唐运河沿途州府,都要长时间负责漕运的维持。其间花费的人力物力,并不全是由朝廷中枢负担,甚至大部分都是地方州府承担了。 地方州府的赋税,都交到中枢,或者有财政列编,都是固定款项。中央调拨的运河维护费用不够,地方官府那只能“另辟蹊径”。 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划掉的财帛哪里来呢?答案是公廨钱的利息,换句话说,靠高利贷剥削地方百姓而来。这些沉重的负担,可是不会记录在大唐中枢的税收账册上。 与之并行的,还有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 百姓手中的利益,若是以权夺之,如同猛火急攻,必定反抗剧烈。若是以商夺之,则如同文火慢炖,催之无形。这些都是官府中“不能说的秘密”。 如今郑叔清坦然告知方重勇,算得上推心置腹了。 想想也是,如果让中枢出这些钱,那么李隆基早就破产要去讨饭了! 有事当然要苦一苦百姓,怎么能苦皇帝呢? 开元盛世表面上烈火烹油一般繁华,实则背地里危机四伏。郑叔清所说的,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郑叔清若是当度支郎,外人或许还以为开元时的唐庭财帛满仓坚如磐石。 但郑叔清作为当事人,却不能骗自己,认为自己升官后就可以摸鱼摆烂。 一不小心,真会死人的! “如果迁都洛阳,或许还有办法。不然的话,如此积弊,又岂是我这个黄口小儿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郑叔清真踏马看得起他。 大唐的情况在这里摆着,有现实因素,也有历史因素。所有的措施当中,唯有迁都是动静最小的。可是,就算现在李隆基想迁都,长安城内数以万计的权贵子弟也不肯答应了。 果不其然,郑叔清哀叹道:“陕州黄河中心有一土堆,号为‘米山’。皆是漕运之船在此倾覆后堆积而成,其间白米如珠,却无人能取得到,无奈看着米粮腐烂于河中央。 漕运至长安之米粮,十损其三,为之奈何? 迁都?若是能迁都早就迁都了,何苦等到现在?还不如不说罢。” 本来心中充满了雄心壮志,一想起这些糟心事,郑叔清立马感觉吃了个蟑螂到肚子里,恶心到了极致。 可是,迁都是不可能迁都的,唐朝灭亡了都不能迁都! 长安乃是大唐的精华所在,没有长安就没有大唐。 “使君,使君!朝廷的调令到了!到了!” 郑叔清的属官急急忙忙的跑来,官帽都跑掉了,被他拿在手上。 “……去夔州刺史,回京述职以待用。” 一大堆表彰的废话之后,郑叔清找到了他一直想等的那句话。 “要离开夔州了啊。” 郑叔清将调令递给方重勇查看。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长安,恭喜使君了。” 方重勇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 “你想不想去国子监读书?本官可以保举你入学。” 郑叔清十分郑重的说道。 方重勇想了想自己去长安要办的事情,无奈叹息道:“以后再说,请使君先送我去长安吧。我籍贯亦是在长安,倒是需要使君来为我作保。” “如此也好。”郑叔清微微点头,阔别长安几年,他又要回去了! 第22章 不会搞钱的宰相就是废物 开元二十四年冬,李隆基携中枢百官游览离长安城外一百多里的终南山,命太子监国,侍中李林甫处理外朝一般政务。张九龄、裴耀卿等人都随驾同行。 备受李隆基宠爱的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琩,也在随驾之列,令不少人跌破眼睛。许多心思活络之人,都在揣摩李隆基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隆基一行离开长安没几天,城内就谣言四起,说圣人会在终南山祭天,然后废太子,立李琩为新太子。一时间权贵圈子里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当然了,新年嘛,该过年还是要过,并不会因为废太子的谣言就停下脚步。受影响的只是达官贵人而已,普通升斗小民,哪里会关心谁是太子呢? 这件事对长安城内不同的人,对不同的地方,也有带来了不同的影响。 比如说长安东市主要是出售贵人之物,周边居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里面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 因为废太子谣言的影响,现在东市的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过年不仅没有人头攒动,生意反而比平日里冷清了不少。 但以平民与普通富人为消费主力的长安西市,却丝毫没有受到废太子谣言的影响。西市内采办年货的长安居民来往如梭,可谓是络绎不绝。 甚至连西域客商,都为了在生意的旺季分一杯羹而四面聚拢,劳碌奔波。 长安高度商品化,其他地方特别是乡村需要自备的东西,这里都有卖的。比如说新年庆祝所需的屠苏酒、五辛盘、假花果,胶牙饧之类的必备之物,这里不仅品种繁多,而且还有档次细分。 富人有富人的奢华,穷人有穷人过法,二者泾渭分明,互不干扰,各得其乐。 若是不看大唐别处地方,仅仅将视线聚集于长安,那么现在确实是大唐盛世,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挑剔的。 规整宏伟的城池。 井然肃穆的秩序。 琳琅满目的商品。 便捷安定的生活。 以及多年未有战乱的平和记忆。 长安是大唐的明珠,大唐的象征,这是一座活在史书记忆中的城池,甚至是活在民族的记忆中! 当然了,自家的居所再好,住久了也会腻味。长安虽好,对于李隆基而言,也早已失去了新奇感。此番他携百官去终南山游玩,也算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放年假了。 唐朝还没有“春节”一说。大年初一,唐时叫做“元旦”、“元日”或“元正”。 开元初期,李隆基颁布了《假宁令》:“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也就是说,过年一共休七天,除夕及之前三天,和初一(即元日)、初二、初三,类似方重勇前世的黄金周。 李隆基本身就是个爱玩的,过年去周边大山转转,赏雪祭天,貌似也说得过去。皇帝搞搞团建嘛,并无不可。 就在新年即将到来的前几天,长安大雪,平康坊的李林甫家的宅院正在热火朝天装修改建,准备迎接新年。 平康坊的面积不算小,东西长1022米,南北长约500米,总占地面积约为50万平方米,也就是,将近大半个故宫(故宫占地72万平方米)那么大。 平康坊西北角,是长宁公主府。光这个宅院,就占据了平康坊面积的整整四分之一,其中还有一個蹴鞠场。不过景云年间唐睿宗上位后,长宁公主就已经失势离开长安,将府邸整体打包卖出,分割宅地建新宅院。 现在这里很多房屋居然都被改建成了青楼妓馆。为了方便官员们下朝后“狎妓”,这些青楼的位置都是挨着坊门。客人进来容易,出去亦是容易。 平康坊西南角,是很多朝廷官员的宅院,比如说褚遂良宅、裴光庭宅等等。而且朝廷的进奏院也一直坐落于此没有变动过。 东北角的住户比较庞杂,房屋分得很细。靠西边的是“三曲”,其他是小散户,经常租给一些入长安科举的落魄学子。 这里还有一座寺庙叫阳化寺。 “三曲”乃是娼妓居住地所在,最北面的一曲是贫贱的娼妓,只能做皮肉生意,甚至不敢报出自己的名号。二曲三曲则是长安达官贵人府里的常客,日子过得舒坦不少。 而平康坊的东南角,就是李林甫宅院所在,它与菩提寺共同占据了平康坊四分之一的空间。 换言之,李林甫的府邸确实不比当年的长宁公主府小多少。 扩建是不可能扩建的,官员所能拥有宅院的大小与规模都有定制,再说平康坊里面居住的很多都是贵人,李林甫不可能为了扩建自家的宅院去得罪这些人。 他升了官,修一修宅院,这也是官场老规矩无可厚非,可占了别人的宅子那就明显是捞过界了。 李林甫不仅没有张扬,他甚至还刻意保持了低调。他的宅院,就连外面的院子,包括院墙都不变,只是里面的陈设变了好多。 在李林甫的强烈要求下,工匠们打通了厢房与厢房之间的墙壁,在房间与房间之间造隔间,其中仅能容纳两人个与一张桌子。说是会客吧,地方太小。说是想清静吧,又太过封闭。 倒是有点像是密谋大事的场所。 大唐左相宅院装修居然需要如此折腾,令工匠们都感觉匪夷所思。只是李林甫出手阔绰,又是权势滔天,工程款一次性预付给得很豪爽,这些工匠们也只好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哑巴。 反正,看到了就当没看到,听见了当做没听见,知道了装作忘记了,这样就对了。 院子里在改建,书房里的李林甫却是在会客。 来的客人叫萧炅,李林甫的党羽,之前担任户部官员,李林甫曾经的手下。 为什么要加个“之前”呢? 因为他就在新年的这个节骨眼,被贬官了。 被贬官的原因也很离奇。 身为户部侍郎的萧炅,前不久与中书侍郎严挺之一道前往出席某个官员聚会的活动。其间萧炅大概是闲得无聊,便随手拿了一本《礼记》翻来覆去打发时间。 其实这也是常态,因为唐代中枢官员摸鱼的时间非常多,无聊的杂务应酬也非常多。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萧炅看到尽兴时读了出来,而且还读错了! 当属,书中有一句叫“蒸尝伏腊”,萧炅认了个白字,把腊读成了“猎”字。 如果是方重勇在前世上学的时候办了件这样的蠢事,那肯定无伤大雅,谁敢说自己读书没有读错过字? 可在这个节骨眼,特别是在朝廷官员眼中,读错字就是个大事了。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官场无小事,再小的事情,在某些时刻也足以置人于死地! 因为《礼记》是唐代读书人的必读书目之一,参与学校系统学习时,就必须要学。并且“腊”字也不是什么生僻字、异体字。 萧炅能念成“伏猎”,这已然说明他完全不懂这词是啥意思,简单的说,这人是个混子,是个不知道怎么就混进朝堂里的假读书人! 唐代官场险恶,史书中记载的“好人”,私德也未必高尚。 严挺之这个人就相当不厚道,听出萧炅念错,故意扑哧一声笑出来后,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更阴险的是,他并不当场明说,而是回来后把萧炅的这件囧事当做笑话到处讲,甚至还直接找到了中书令张九龄,说了这样的一句话:省(尚书省)中岂容有“伏猎侍郎”! 张九龄是一个传统的士大夫,本身也不太看得上没有学识的人(理财的能力在这些人眼中不算学识)。因此在张九龄的运作下,没过多久,中枢一纸调令,便将萧炅调到岐州当刺史去了。 现在休沐嘛,萧炅肯定不得去外地赴任,要动身肯定也是上元节以后了。于是他便花重金买了两坛红莲春,提着酒前来找李林甫想办法。 “李相,张九龄那边,有大事!” 萧炅凑过去对李林甫沉声说道。 “张相公哪里有什么大事啊。” 李林甫笑道,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给萧炅倒了一杯红莲春,心中暗暗恼怒,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与张九龄的权斗已经开始,进入不死不休的白热化阶段了。 李林甫认为,张九龄贬斥萧炅可不是因为萧炅念错一个字,而是……他在排除异己!萧炅是李林甫在户部的打手。没有萧炅,李林甫在一定程度上会失去对户部的掌控。 至于是张九龄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挡了路的石头,就要搬开。张九龄不下来,李林甫自己又如何能成为右相呢?反正都是要死斗的,不缺这一茬。 李林甫是靠理财上去的,他要是掌控不了户部,那还理个什么财? “相位空缺,张九龄想把严挺之弄到相位上去!” 看到李林甫不在意的模样,萧炅咬着牙说道,狠狠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踏马的,红莲春真是贵死。可贵人们就喜欢这种调调,便宜的东西,再好他们都看不上,认为沾了会掉身份!萧炅在心里暗骂酿造红莲春的人黑心。 “是么?” 李林甫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中暗暗盘算得失。 三个宰相,张九龄依旧是右相,裴耀卿因为“挪用”了李隆基的“零花钱”,被贬官,宰相的位置空出来了。 张九龄想将与自己私交甚好的严挺之扶上去,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李隆基会如何决断,现在预测,只怕还难说得很。 在李林甫看来,张九龄最大的问题,就没搞懂李隆基到底缺的是什么! 时代变了,如今的李隆基,缺的就是钱! 大唐帝国要运转顺畅,缺的也是钱! 钱!钱!钱! 除了钱以外的事情,那都不叫事! 现在是金钱的时代,早年那些词臣们,以为给皇帝写写文章,写写奏章,就能累步青云,呵呵,只能说读书读傻了!时代早就变了啊! 张九龄能给李隆基搞钱么?如果能,可以搞多少?能比自己搞得更多么? 想到这里,李林甫就自信满满,解决问题的钥匙,就在自己手中。 对于李隆基来说,不会搞钱的宰相,就是废物,随时可以被拿掉! 会搞钱的宰相,才是李隆基今后需要的人。无论是对于国家,还是对于李隆基本人,都是如此。 “此事本相已知晓,你先去岐州上任再说,严挺之的事情,本相会处理的。” 李林甫不置可否,面带笑容对萧炅说道。 萧炅不得不千恩万谢后,又讪讪离去。 等他走后,李林甫这才一边摇晃着银质莲花酒杯,一边凝神思索。 “太子到底想做什么呢?” 李林甫自言自语一般,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长须。张九龄在他眼里不过是冢中枯骨,他现在被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情困扰着。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从夔州出发,意气风发的郑叔清带着心事重重的方重勇,一行人坐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到汉阳城(武汉汉阳区)修整了一天后。又转入汉江北上到襄阳,到这里准备顺着白河继续北上,走武关道入关中。 然而,到了襄阳城外的时候,他们却惊讶的发现:白河结冰,水路不能继续走了! 于是众人只能在襄阳城西不远的汉阴驿下船,此驿是水驿也是陆驿,规模极为宏大,不仅有渡口,驿站内更是有屋舍百余间,迎来送往的人络绎不绝。 光是马厩的规模,就很是壮观,其中驿马大几十头! 方重勇站在汉阴驿外仔细观察,发现驿站里头居然好几个大厅,还有亭台楼阁与花园。并不如想象中“青年旅社”一般的拥挤不堪。整个建筑白墙乌瓦看上去很是气派。 他心中不由得涌出一个疑问:如此规模的驿站,只怕豢养的马匹都不在少数。唐朝中枢难道是狗大户,肯花钱养着这么大的驿站? 不是他疑问多,而是大唐的驿站有一千六百多个!一个驿站若是每年消耗几百贯,那也是几十万贯的花费了!驿站不仅要为来往官员免费提供食宿,而且还要负责传递消息。 屋舍维护、食物酒水、马匹喂养、人员薪酬,哪个不需要花钱?这么大规模一个驿站,一年几百贯打得住头么?大唐只怕经营这些驿站都要被坑穷了! 方重勇完全不能理解。 郑叔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各地驿站,中枢确实是不允许他们接待富商与行人。但你看夔州的瞿塘驿,人来人往的,难道里面住的都是官员么?哪有那么多官员要去蜀地?” 听到这话,方重勇秒懂。 当初看到夔州的瞿塘驿人满为患,他还以为里面住的都是官员呢。现在才知道答案,原来里面住着的人,绝大部分都不是官员,而是有钱有关系网的来往客商。 就是没有官职在身的诗人,也蹭过驿站,混过饭吃。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 封建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很慢很慢,哪怕是夔州这样的西南咽喉之地,一个月又有多少官员会住在这里呢?又有多少官员会频繁的沿着长江来往蜀地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正如唐朝官府不许杀牛吃牛肉一样。禁令是禁令,吃肉是吃肉,二者并行不悖,喜欢吃的人还是会吃! 官府不允许各地驿站接待来往客商,但除了长安洛阳周边的驿站外,哪个驿站不是靠着这种“外快”来维持生计的?朝廷的死命令,始终都不如生计重要。 人穷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跟这些人讲法度有什么用? 如果这一年都没有多少官员经过驿站(这种情况很常见),难道就要把驿站的人全部辞退么?那万一有官员经过要住宿吃饭,该怎么办呢?难道再把辞退的人再重新召回来?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 所以各地驿站“接私活”这样的事情,朝廷中枢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人举报就不管。 下面的驿站也搞得热火朝天,甚至还“外包”,由本地大户来经营! 万物霜天竞自由,人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总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方重勇他们一行人进了汉阴驿,便让驿卒端上来襄阳本地的一些特色菜,像是盘鳝鱼、扇贝、鲫鱼这样的河鲜。 正在这时,他们看到一个穿着落魄的年轻人,正在被驿卒推推搡搡的赶出驿站。那些驿卒一副很不客气的模样,与接待郑叔清他们的谦恭态度截然相反! “那个人是当官的,叫他过来一起喝酒吧。” 方重勇小声对郑叔清建议道。 第23章 无言以对 “谢谢这位君侯,谢谢这位……小郎君。” 那人被郑叔清邀请过来落座之后,连忙道谢。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落魄,似乎赶路了很久一样,身上的衣服都脏得不像话。 “驿站的驿卒虽然也是看人下菜之辈,但也不会如刚才一般驱赶入驻的官吏。你是何人?那些驿卒为何又要驱赶你呢?” 郑叔清一脸疑惑问道,顺便给这人倒了一杯酒。 他们喝的酒,是襄阳这里特产的花雕酒,与红莲春的味道不分仲伯。 但红莲春作为“网红酒”,显然在长安贵人当中名声更响亮,郑叔清与方重勇都带了一些打算回长安赠送亲友。 当然不可能在驿站打开喝。 “唉,我乃是河北沧州景城人士,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帐下做一个小小的孔目官。结果今年从长安上任了一个观察使,看我不顺眼,就抓住我一点小错陷害我。最后我被调到岭南五府经略讨击使帐下继续做孔目官。 这不是害我去死么?岭南那地方都是用来流放官员的!瘴气与毒虫,哪个不是要人老命啊!” 眼前这位年轻人愤愤不平的说道。他的吏员干得好好的,孔目官是可以高升的那种吏员,做得好也不是没有前途。 结果幽州藩镇这边被朝廷空降了一個观察使过来,直接简单粗暴的将他“裁撤”! “所以,你就是因为不肯上路奔赴岭南,故意在襄阳的驿站磨蹭,所以被他们赶人咯?” 方重勇盯着那人的眼睛问道。 “那个……不瞒二位,好像是的。” 这人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他之所以一直从幽州拖到襄阳,每次在驿站都停留到别人赶人才肯走,目的就是为了拖时间不去赴任,等待转机。 一般来说,节度使也是会兼职观察使的职务。但不知为何,这次朝廷居然就硬是空降一个观察使,而且张守珪居然对此毫不介意,还跟那人称兄道弟。 “这狗官,真是好死!本官回长安后一定参他一本。” 郑叔清愤愤不平的说道,忽然想到什么,疑惑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那狗官又叫什么名字?” “唉,君侯就别操那份心了,这狗官是圣人潜龙时的旧臣,深得圣眷。在下严庄,一饭之恩永不相忘,就此别过吧。” 严庄发现好像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交浅言深是大忌。 他正要起身,忽然发现话不多的那位八九岁孩子拉着自己的衣服。 “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这朗朗乾坤之下,难道还讲不出一个理字?官再大,难道还大得过宰相?这位郑使君,在宰相面前都敢仗义执言,有什么不可说的?” 方重勇把郑叔清架在火上烤,对他使了个眼色。 几杯下肚,郑叔清胆子也壮了起来,大包大揽道:“只管说便是了,你一个芝麻大小官,本官随手一挥,免去你身上的麻烦易如反掌。” 郑叔清暗想自己入中枢以后也是自成山头了,招揽些能用的打手爪牙,似乎也是应有之意。 “君侯真是义薄云天!那狗官叫方有德,君侯稍稍打听一下就能打听出来。” 严庄激动说道,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靠山。 郑叔清与方重勇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之意。 “呃,对付他尚不急于一时,先说说伱的事情吧,究竟为什么会被贬官?看看郑使君有没有什么办法拉你一把。” 方重勇面不改色的问道,脚指头在地上都要抠出三室一厅了。 同样的职务,从幽州被调到岭南,这妥妥的贬官了。 “唉,还是喝酒惹的祸。” 严庄无奈叹了口气说道:“方有德刚刚到范阳城,接风宴上所有幕僚都在。我就喝大了,对身边同僚抱怨朝廷对河北压迫太甚!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结果恰好被方有德听到了,说我诽谤朝廷,图谋不轨!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吧,他就要张节镇(张守珪)把我给斩了以儆效尤! 当时好多人劝说,张节镇也说我是喝多了胡说,这才保住我一条小命。 结果可好,没几天我就被打击报复,贬官去岭南!你们说我冤不冤?” 渣爹的手腕很凌厉啊,就是脑子依旧不好使。 方重勇心中吐槽了一番,追问道:“当时你怎么说的来着?” “这……很重要么?” 严庄一愣,没想到郑叔清的儿子(误以为)好奇心这么重! 他这才无奈解释道:“方有德在席间吹嘘裴耀卿整治漕运有功,说什么三年往关中输送了七百万石的粮食,大唐盛世震铄古今。 我就跟同僚说,那些都是河北的民脂民膏,是朝廷往死里打压我们河北人!盛世个屁! 难道不是么? 裴耀卿那七百万石粮草,来自八个州,其中五个在河北,分别是相州、魏州、贝州、德州、沧州,还有两个是紧挨着河北的濮州(濮阳)和郓州。 河北人要是缺粮了,连临近州郡都找不到粮食来买。 这难道不是在搜刮河北,敲骨吸髓?我说得难道有错?方有德那狗官凭什么针对我?” 严庄越说越气,恨不得拍桌子骂娘才好,郑叔清连忙打断道:“慎言,慎言啊。” “抱歉,在下实在是激愤不过……” 严庄惭愧的说道。 方重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严庄现在只是个没有被社会吊打过的年轻人罢了。等他成熟起来以后,自然就会知道,万物运转的背后,自有规律。 “其实,黄河以北的运河永济渠,它离洛阳的距离更近,而且更平缓,便于屯粮运粮。而南面的通济渠,想运输江淮的粮食入关中,颇为不易。至于朝廷会怎么选择,其实一目了然而已。” 方重勇沉声说道。 朝廷的思路很简单,河北这条运河路线,又省运费又可以打压河北地方,持续吸血。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得彻底一些呢? 苦一苦河北百姓,让长安过得更富足,这个买卖可还做得? 方重勇将自己代入到李隆基的身份,他发现,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皇帝,貌似不需要去考虑这样的问题! 人死鸟朝天,世间岂有万岁之人?过好当下,先爽到就赚到了,想以后的事情干啥? 出了事再说! 江淮的粮草运到长安,本身运费就很贵。一石米的运费,到长安后都快要到五十多文钱了。丰年时,长安米价也就这个数。也就是说,按如今的运费来算,送到长安已经翻了一倍,运多少亏多少! 这还不算在陕州那一段黄河,无数在河中倾覆的漕船,所带来的损耗! 这些事情,都是郑叔清在夔州的时候告诉方重勇的。大唐的漕运,事关国运。但长安的位置是无解的,除非迁都洛阳,才能延缓帝国衰老。 否则持续低效率的漕运,迟早会把帝国拖进深渊。 然而对于李隆基来说无所谓,反正,只要长安和关中有爽到就可以了,其他的,他真的顾不上。 儒家的礼义仁信,不也讲究远近亲疏么? 李唐宗室起自关中,与河北毫无渊源。他的支持者们,也多半都是关陇贵族。这些人是“亲”,河北人是“疏”。 站在李隆基的角度,他有必要那么在意河北的人怎么想么? 方重勇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只有一碗饭,却有两个人吃,平分大家都吃不饱,该怎么办,有得选么? “待本官回长安后,让李相考校一下你的学问。若是还算过得去,那便留在长安任职吧。本官修书一封到岭南节度使那边,你不过是芝麻大点小官,想来也没人愿意为难于你。 至于抱怨朝廷的话,你以后也少说为妙。岂不闻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 郑叔清毫不在意的说道。 “谢过郑相公,谢过郑相公!” 严庄对着郑叔清恭敬行礼道,恨不得要磕头跪下了。 “过誉了,现在还不能称相公。你对本官称相公了,让李相如何自处?” 郑叔清板着脸训斥道。 方重勇心中暗想,老郑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毕竟,只有宰相才能被人叫“相公”。老郑升官在即,果然抖起来了。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呐。 “呃,这位小郎君是……” 严庄忽然察觉到,方重勇和郑叔清貌似长得不太像,但自己看着却感觉无比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黄口小儿,何足挂齿。我乃家中独子,以后你叫我方大郎即可。”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道。 严庄微微点头,将疑问藏在心里。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一行人在襄阳休息了一天,补充了些许干粮与酒水,便乘坐驿站提供的马车继续北上。下一站离得很远,乃是邓州的襄县。再往北走就是内乡县,进入武关道直达长安了。 由于水路冰封的耽搁,郑叔清怀疑他们根本来不及在上元节以前返回长安。上元节以后,说不定郑叔清选官的事情会有波折,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所以在官员被免职时,也会及时的补上新职务。 要不然,他的新职务很有可能被那些待选的官员顶替掉。 不过现在朝廷也是多事之秋,裴耀卿被罢相,张九龄与李林甫势成水火。郑叔清的官职定不下来是正常的,要是立马就定下来新官职,那才叫咄咄怪事。 对此,郑叔清整日闷闷不乐。除此以外,他倒是发现严庄这个人很有才华,机智过人,算是意外之喜。 郑叔清与方重勇等人不知道的是,当他们来到长安的时候,这里的局面,跟他们从夔州出发时所预想的,已经完全不同了。 …… 张九龄的府邸在修正坊,这个位置在长安城的东南角,离芙蓉园很近。但跟李林甫不同的是,张九龄为官清廉,宅院也很小,远不如李林甫的宅院气派。 这也跟他出身微寒有关。 本质上说张九龄是一个很传统与保守的儒家士大夫,对长安城内穷奢极欲的氛围很不喜欢。儒家的学者一向都有一种观点:天下的财富是恒定的。 他们对于政务,偏向采用“节流”的办法,来维持财政收支平衡。而“开源”则是“与民争利”,儒家史官对于财务官员办的事情,向来都是严加批判的。 如果统治阶级多用一点,那么百姓就少了一点,所谓“与民争利”的说法便是来自于此。 从这个角度看,张九龄对于李林甫帮李隆基敛财,内心鄙夷,脸上不以为然,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是学术惯性使然。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本科生看不起大专生。 不过此时的张九龄,日子也不像外人想得那么舒坦。他并不在修正坊里等待新年,而是跟着李隆基一起出了长安到终南山“赏雪”。 然而经历过许多风浪的张九龄能够感觉得出来,李隆基这次是要办大事! 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张九龄自己所支持的太子李瑛,正在踏踏实实的准备……谋反。 两年前关中大旱,李隆基东巡洛阳,带着百官到洛阳来“吃饭”。当时的太子李瑛,办了一件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的事情。 当时,李瑛向李隆基十三子李沄(后改名为李璬),借盔甲两千,但是李沄没给。他不但拒绝了,而且还将此事禀告给了李隆基。 在宫廷中久经历练的李隆基,自然知道借盔甲是什么意思。于是将张九龄叫来,询问要不要废太子! 张九龄当时却说,太子乃是国本,不可轻动。他觉得这件事颇有蹊跷,因为李沄只是遥领平卢节度使,那些兵马也好,盔甲也好,都是在河北。他哪里去变两千盔甲呢? 也就是说,李沄告发太子这件事,是确定的。但他是不是诬告,是不是被人授意玩这么一出“以假乱真”,则谁也不说不好。 李沄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轮到他。论年长和羽翼,他远远不及李亨;论母亲受宠的程度,他又远远不如寿王李琩。 因此,李沄极有可能是被人授意,故意去诬告太子李瑛的。或者说,就算李瑛想谋反,也不可能给这么大一个破绽让李沄抓到。 那么背后是谁在指使,其实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对于这些,张九龄连想都不敢去想! “雪景甚美,右相能不能作诗一首以娱情呢?” 李隆基走到张九龄身边,指着远处冰雪覆盖的大山问道。 “微臣心忧国事……实在是不知道要作怎样的诗才好。” 张九龄对着李隆基拱手谦逊说道。 “心忧国事……还是心忧太子呢?” 李隆基冷不丁的问了一句,让张九龄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第24章 上元夜(上) “王维,听说你诗作得不错。看这雄浑的终南山,你可有佳作啊?” 李隆基没有搭理陷入呆滞的张九龄,而是指着眼前白雪皑皑的一座山峰,询问身边某个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的中年文士道。 在方重勇前世的时候,王维是历史上闻名遐迩的大诗人。 但此时,他虽然名满长安洛阳,却仕途不顺,去年以前,都是半赋闲状态。为了重新出仕,不得不写诗给张九龄求官。 王维虽然一表人才,可现在精气神俱无,哪怕跟着天子出巡,也丝毫不见喜悦之情。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王维看着远处的大山,直接吟诵道。 此诗堪称惊艳了时光! 七步成诗?现场创作? 那怎么可能,七步诗还要走七步呢,哪里可能如王维一般脱口而出? 这是张九龄告诉他李隆基要携百官出游终南山后,王维提前两天写好的!他其实根本不想拿出来献给李隆基,可是他身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 很多糟心事,不是他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如果把握不住机会,得罪的可不仅仅是李隆基,还有提携自己的张九龄! “好诗!” 李隆基鼓掌叫好,他这话可是发自内心,一点都不作假。作为天子,他也没有恭维王维的必要。 王维对着李隆基躬身行礼道:“圣人谬赞了。” “确实是好诗,你不必谦逊。” 李隆基感慨的看着王维,心中五味杂陈。 自家妹妹玉真公主很倾心于王维,但是……有缘无份。王维此前之所以会从京官被贬地方,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李隆基想给妹妹出口气。 王维不打招呼就回老家结婚,简直岂有此理! 如今气也出完了,没必要一直揪着不放,连玉真公主都已经不在意这一段,李隆基觉得是该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了。 玉真公主早就已经给某個男人生了两个儿子!也确实没必要揪着王维不放了。 “如今边镇需要人才,不如你就去凉州河西节度幕府,当一个监察御史兼节度判官吧。” 李隆基叹了口气说道,他心中暗想,自家妹妹这段孽缘,就此画上句号吧。 这个任命,很难说是升迁还是贬斥。 正如方重勇的渣爹方有德之前担任监察御史一样,其实这也是朝中有人不喜欢看到他,害怕他以天子近臣的身份发力,将其排挤出朝堂的例子。 去节度使那边当监察御史和节度判官,实际上就是皇帝在藩镇里面安插中央空降的官员,主要目的便是检查账册,看看节度使有没有假公济私。 此职位看似权重,实则不然。有职位与差遣是一回事,能不能发挥作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中央空降的官员不了解地方民情,想贸然插手政务,必将遭到强烈抵制与反弹。 更别提这个人还会被节度使的亲信牢牢掌控日常行踪。 这种活,真不是一个只能写诗的大诗人文学家可以办得好的。说白了,李隆基也知道一定实情,这么做就是让王维去边镇摸一摸鱼,意思意思得了。 开元年间,唐庭中央对于节度使的控制还是非常严密的,军粮虽然已经委托给地方,但兵器、财帛这些依旧是被中枢掌控。这种控制是成体系的,并不会因为一两个中级监察官员的缺位而颠覆。 当然了,说到底王维的才华只在于诗篇,从政并无多少惊才绝艳的丰功伟绩留下,去那边也能混日子。 王维去河西藩镇为官,实际上也可能是李隆基不想再看到他,用“升官外调”的方式将其踢开,顺便把王维的升迁之路也给堵死了。 至于真正原因是什么,那谁知道呢? “谢圣人恩典。” 王维脸上无悲无喜,躬身行礼。看似恭敬,实则疏离。 “张相公,朕的任命,你觉得如何?” 李隆基意味深长的反问张九龄道,当初从洛阳将王维带回长安并任命其为京官,也是张九龄引荐的。 “圣人一言而决,微臣并无异议。” 张九龄躬身行礼道,脸上眉头微微皱起。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又不太说得上来。李隆基的种种言行,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马上就到了上元节了,今年的上元节,要好好的操办一下才行啊。” 李隆基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北衙禁军之一“左右飞骑”的大将军陈玄礼,走过来在李隆基耳边嘀嘀咕咕了一番,随即退到一旁等候差遣。 左右飞骑是李隆基的私人卫队,开元年间,与外朝联系紧密的南衙禁军便已经式微,李隆基当年潜龙旧臣陈玄礼异军突起,权威日重。当初李隆基也询问过方有德愿不愿意担任飞骑的统领,但是方有德却拒绝了。 “回宫。” 李隆基冷冷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来,眼中寒光闪烁。 …… 天子携百官尽兴而来,匆匆而归的终南山之行,成为了一个所有大臣都不敢去笑的笑话。 这种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事情,方重勇与郑叔清一行人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们正在紧赶慢赶的,穿过南阳盆地,向西转入到内乡县,准备走武关道返回长安。 然而当他们来到内乡县城后,却发现这里居然没有驿馆! 要知道,这里是入武关必经之路“商山道”的入口,关于商山道,唐代诗人贾岛有诗形容这里的险峻为“一山未尽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 尽是山路,还高低不平植被茂密!旅行的人每次都是咬着牙走百余里的山路,那滋味可真是谁走谁知道。 因为路不好,没法骑马,也不能用马车,所以官府索性摆烂躺平,连驿站都不设了。走过这百里山路,便是密密麻麻的驿站一直延绵到蓝田! 颇有点鲤鱼跃龙门的意思。 朝廷这架势好像是在说:反正是近道,爱走走,不走滚!想驿站伺候,门都没有! 郑叔清官老爷的矫情病发作,走一百多里山路,万一累病了怎么办? 他可是要入长安掌管朝廷账目的男人啊!朝廷就等着他来拯救了!爬山走路多跌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逃难呢! 于是郑叔清大手一挥,选择直接坐从县城里租来的马车,从南阳北上去东都洛阳,然后绕路个在陕州的水驿上官船,最后跟着官船直接水路去长安。 这也是一条去长安最主要的官道,不仅路平,而且可以一路坐马车。 问题只在于洛阳到长安这一段水路似乎不怎么好走。 可是归心似箭的郑叔清,觉得还是走水路更快些,最多陕州那地方,黄河水流湍急一点,稍稍危险一点……大不了到时候再转陆路嘛。 反正走路是不可能走路的! 结果等他们赶到陕州的以后,没多久黄河凌汛就来了。一行人眼睁睁河水里夹杂着上游奔流而来的碎冰,小的不用说,只是其中比较大的冰块,足以把一般船只给撞得倾覆沉没,死人翻船。 他们又在陕州的驿站耽误了一段时间,郑叔清又在那抱怨当初应该走武关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经过长途跋涉,上元节那天,他们从南阳北上洛阳后又坐马车来到陕州,在县城外的甘棠驿歇息。长时间舟车劳顿,不仅是作为孩童的方重勇与方来鹊,和当官不事生产的郑叔清,就连平日里也要回家耕田的严庄,也是累得半死。 只有习惯在大山里奔跑的阿段,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还闲得发慌。 这一路极为折腾,可是他们又不能不听郑叔清的。 不仅是因为郑叔清是大人,方重勇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有个不能忽视的因素:郑叔清身上有官府的通关文书,以及官员身份证明。 郑叔清在没有回长安述职之前,依旧是名义上的“夔州刺史”。这个身份,在旅行途中,非常好用,可以肆无忌惮享受驿站带来的便利,还不用花钱。 灵魂来自现代的方重勇,自然是什么大场面都见过,感觉无所谓。但严庄这个在基层厮混打滚的小吏,这才算见识到了那些驿站驿卒们在自己面前的“前倨”,以及在郑叔清面前的“后恭”。 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 在大唐,如果你没有权力,那就什么都不是! 这盛世只是某些人的,伱有权力就能跟他们一起玩,没有权力,这盛世就不属于你! 上元节的黄昏,郑叔清一行人来到黄河岸边,一边是身后的驿站开始张灯结彩庆祝佳节,一边是面前的黄河河水封冻,万物寂静,夕阳下二者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好像他们就站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界一般。 除了方来鹊这样的浑人跟不需要思考什么问题的阿段外,郑叔清他们几个都是各怀心事,也没有心思在河边吹着冷风赏月了。 于是众人回到驿站大堂围成一桌,倒上了红莲春,又让驿卒送来烧好的黄河鲤鱼,便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这鲤鱼可是周边农户凿开黄河冰面去抓的,价格不菲。哪怕是驿站内,不给钱也拿不到。陕州离长安不远,这里的驿站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不少,郑叔清的刺史身份没有多好用,没法“白嫖”超过官员定制规格的好菜。 当然,如果是张九龄或者李林甫来了,那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严兄是河北人,听你言语,似乎河北人对朝廷颇有怨言,不知因何而起呢?” 方重勇一边搓着手,一边吃着鲤鱼问道。 这条黄河鲤鱼烧得很有地方风味,粗犷而鲜美,味道有点重,不如郑叔清请客吃“长安菜”那般精致。 只是胜在食材新鲜。 严庄看了一眼郑叔清,这位前刺史大人叹息说道:“不出这间屋子,说了也无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我们不说,天下多的是人会说。” 听到这话,严庄点头道:“武周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营州的契丹部落首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均为赐的汉名),不满武周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对他们的虐待,直接杀掉了赵文翙,率领本部军队打进了河北。 李尽忠以及孙万荣没有想到他们的搏命一击,居然在河北引发了十几万百姓的自发追随,他们的部队很快就从几千人膨胀到了数万人。 在突厥的帮助下,花费了很大代价,武周大军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把这次“入侵”剿灭,连名将王孝杰都战死了。 既然损失这么大,那么武周大军,在剿灭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的“入侵”后,朝廷自然要开始秋后算账。 于是负责“平叛”的武周河内王武懿宗便上奏朝廷,提出把参与李尽忠以及孙万荣,还有“入侵河北”的十几万民众全部杀死。 虽然狄仁杰等人极力阻止,而且朝廷也确实没有这样下令……但是武懿宗并没有手软,河北百姓,死伤无数,凡是被迫从贼的,逃回来都被当做叛逆,直接处决,以至河北很多地方十室九空。 这不过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更早的,就不必提了,数都数不完。” 严庄将酒杯里的红莲春一饮而尽,红着眼睛自嘲说道:“我一个河北寒门子弟,若是没有贵人提携,一辈子也喝不上这红莲春。这等美酒,只有郑使君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方重勇微微点头,看着郑叔清询问道:“这些都是真的?” 郑叔清犹豫片刻,最后长叹一声,微微点头道:“细节或有出入,大体不差吧。” 他是朝廷官员,很多话不能说太明白。事实如何,其实摆在那里,当年经历那件事的人,许多都还活着,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听完严庄的介绍,方重勇感觉,武周时期的营州之乱,看上去就像是安史之乱的“简化版”。 只不过: 那时候土地兼并还没有完全摧毁府兵的根基,朝廷对军队的控制依旧很牢固。 那时候天下除了河北以外,其他地方大体安定,赋税也比较轻,民间积蓄也不少。 那时候长安人口还没有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运河的重要性,也没有今日之迫切。 那时候朝廷军队处置还算得当,没有安史之乱中李隆基那种骚操作。 只是营州之乱,始终带着一股特别浓厚的安史之乱那样的潦草味道,都是河北边镇造反,河北百姓依附,滚雪球一般壮大! 从营州之乱到裴耀卿的七百万石粮食大半出河北,这些事情都是冰山一角而已。河北人对唐庭的恨,深入骨髓,代代相传,一年比一年深重。 河北与朝廷两看相厌,已经是现在最好的结局。而李隆基与朝廷还想着拼命压榨河北,不出事才叫咄咄怪事! “郑使君将来为度支郎,可要少对河北收点税才是啊。” 方重勇无奈苦笑道。 “你是不是傻?度支郎只管朝廷的税款怎么用,那些税款怎么收,又不是我说了算。再说,我现在还不是度支郎呢!你不如当面对圣人去说。” 郑叔清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第一幕总结,顺便求个票 这本书我写得很忐忑,每一章都要查很多资料,还揪出来了很多史书上的明显错误。很多时候我不是不想多更新,是真的写不完,虽然我知道要写什么。 我要保证能把尽量真实的历史大势还原,而不是照抄史书,经常脑阔疼。史料是真的不能囫囵吞枣一样搬来就用。 比如说根据现代史学泰斗严耕望老先生多番考证的结果,夔州人口起码是食货志记载的五倍以上。 很显然史官受限于时代局限,忽略了流动人口对于经济的影响力,对于商品经济的理解也很浅薄。 史书上夔州是不毛之地,人口不过一万户。但严老先生综合其他史料考证,仅府城户口便超过了一万户。 那里是西南除了成都以外有数的大都会,川东在封建时期持续时间很久的经济文化中心。 再比如说开元末期的唐朝财政其实就已然处于崩溃状况,是依靠“拆墙”的模式,通过中央少调拨甚至不调拨款项给地方,让地方多承担财政压力,以此来实现财政的收支平衡。 当时的情况,已经窘迫到有些地方驿站,官府无力经营,不得不被迫转包(强行摊派)给地方大户。然后当地哪个大户接了就会很快倾家荡产,经常有人举家逃亡躲避摊派。 近些年出土史料里面都有详细记载,这些史书是不会直接写出来的。 前十万字,里面或许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是我辛劳很久的成果。 第一幕的剧情半遮半掩,实际上主题就是关于唐庭税收货币化,关于调整租庸调的一个尝试。类似操作,历史上是在李林甫掌控下铺开的,但半途而废了。 由关税的争夺,引出李隆基的穷奢极欲,引出长安位置的偏颇,引出关中与河北的系统性矛盾。 这是第一幕,也是开元末年的历史大势。 我集中说的都是这些历史脉络,而不是什么李隆基杀三子啊,立李亨为新太子啊,李林甫上位赶走张九龄导致朝政堕落啊之类的。 这些都是表象,读者老爷们都知道,我就不想再以这个作为主线背景来写,都是写烂了的。 我要是着重写这個,那就好像是杀了这些人,唐朝就会千秋万代一样。如果按这样写,我一天能更新一万五,根本不会脑阔疼。 上本书,我在写的时候,关注比较多的,是历史的“剧情”,是整个大背景的故事走向。因为上本书很多读者连基本故事背景都不了解。不得已而为之。 而这本书,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我的着眼点,便在于历史的底层脉络。 尽量还原开元天宝年间唐朝真实的社会、经济、政治、人文形态。不仅限于长安城。 研究唐代经济的古代人,常常忽略了一个现代人很容易察觉的问题:他们在算经济账的时候,只算国家总量,而不算经济运转的速度。 只计算钱币的发行量,而不去管它的流通速度与流通领域。 只站在国家层面去查看国家经济是否健康,而不在乎社会基层的稳定度。(我没有借古讽今,不要关联现代谢谢)。 很多时候评判的标准不同,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比如说唐庭在河北的各地府库就是满的,一直都是满的,包括安禄山造反之前都是如此,从来没有说缺军粮之类的事情。 这样就会造成一种社会很稳定很富足的错觉。 但如果以此来说明河北财政状况优秀,民生状况就良好,天宝时期大唐天下无敌,都是边将故意搞事情,才会爆发安史之乱,闹得民不聊生。 那这就是非常错误的观点了。 世界上每个国家为了自己的粮食安全,同样会建立了很多大型粮仓,这些粮仓常常都是满的。 打比方说现在作者我本人就是在唐朝开元时期,而且穷得揭不开锅,没钱吃饭了。那请问我可以去官府的粮仓讨饭吃么?粮仓的工作人员就应该打开粮仓让我吃么? 答案应该不言自明吧? 官府是官府的,民间是民间的。 在“盛世”里面写乱世迹象,这本书我想应该是没有同类作品的,包括我自己写过的两本书。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挑战。 我尽量把故事说得明白,在大势里面讲伏笔讲变化,而不去纠结一些小细节。也尽量不去写一些现代人自以为是的东西,妄图可以逆转劣势的脑残剧情。 这种能不写,就一定不会写。 比如说以为自己口才好,以为自己心细如尘,抓到对手的一点小辫子,就可以去跟李隆基讲道理,跟李林甫去讲条件说服对方如何如何。 让本来被罢官的人可以免于罢官,可以把李林甫身边的那些爪牙玩弄于鼓掌。 以为掌握了一点信息优势,就能翻盘绝境。 这一类的故事,不会出现的书里面,一章都不会写。很多小事,都只是大势的导火索,无论怎么摆弄引信,只要没能力拆炸弹,那么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一点都不能。 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的古代故事,其实都没有那么复杂的套路,因为在信息传递不畅的古代,真的很难演出来。 越复杂的套路,失败的可能性越大。 比如说剧情背景的史实里面,严挺之帮犯人求情,然后被李林甫拖下水。借此,张九龄也被严挺之拖下水,最后被罢相。 整件事复杂么? 干掉了一个大唐名相,一个中书侍郎的大事件,真就这么简单? 很遗憾,真的不复杂,这个事情本身就是如此简单,复杂的是它背后的博弈与选择。 李林甫的人随便查一查就查到了严挺之做过什么,都是用的官府渠道,也没有那么多的私人间谍啊,保密啊,反侦察啊。 更没有什么隐瞒之后被拆穿,然后再反杀,智斗五十回合后如何如何的套路。什么都没有,甚至去找李隆基告状,都是一锤定音。 限于古代的客观条件,也无法实施那么多套路。越是复杂的阴谋,失败的可能性越大。 就算真有,在权力面前,什么也不是。 清代江南“刺马案”也不复杂,陌生人上去一刀就解决了。 唐代藩镇刺杀宰相武元衡案,也是手起刀落,而且朝廷一查就知道是谁派的,这件事在政治上也没有产生谋划者需要的效果。 这些历史上真实发生故事很难看,没有那么多波折,但也没办法,因为这就是事实啊。我不能打着“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幌子胡编乱造一出戏。 我这本书的风格,不可能想出那些天马行空,又幼稚得想扣脚指头的“复杂剧情”。我能写,但不能写在这本书里头。 或许下本书会有吧,谁知道呢。 唐代的官员,可以狎妓,也可以权斗,甚至还可以栽赃陷害耍套路。 但是,他们也是要做事的,要做正经事,要做工作,要政绩。不是说整天想着今天搞这个明天搞那个。 就好像书友群里面有读者说的:为什么现代都市剧里面的人,好像除了整天谈恋爱以外,就什么事情都不做了! 回家了是谈恋爱,工作也是谈恋爱,上学也是谈恋爱,出差也是谈恋爱。其他的东西,全部淡化了,消失了,看不到了,模糊了。 换到历史文里面,这些官员们整天权斗,不谈他们做了什么事情,这不就跟都市剧里面的人只会谈恋爱一样么? 换一个词而已。 不说别的,就说李林甫。 李林甫口蜜腹剑不假,但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处理政务,而不是挖空心思对付政治对手。 为李隆基搞钱是一件很消耗脑力与体力的事情,风险还不小,这位皇帝的胃口是很大的,伺候他不容易。 堂堂宰辅,难道所有精力都在搞死竞争对手上面么?历史书上这么写,可不能想当然就照搬啊。 这里有别于“恋爱脑”的脑子,我姑且称之为“权术脑”。也就是除了争权夺利以外,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这个人注意的。 我很怕那种“权术脑”的故事。 按“权术脑”的故事逻辑去写,主角就应该投靠皇帝,投靠权臣,又拉又踩。然后无视客观规律,夺取军权安史之乱后当节度使,再雄霸一方。 接下来就是剪除对手建国,一步步再创一个新的,不叫大唐的“大唐”。 我没法按我的思路写那样的故事,老实说,类似书我看第一卷就知道结尾写什么。我都看不下去的书,还能写给你们看么? 唐代是没有法治的,也没有地方可以讲道理,讲是非曲直。这些在权贵那里,不重要。权就是法,法就代表着权,跟大鱼吃小鱼一样。 唐代哪里有什么司法?哪里有什么公正可言? 如果写了,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不敢发出来丢人。 主角如果弱小,可以施展的“权术”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在权力面前,所谓的来自现代的技巧,很苍白很无助。 就像是你写了一份慷慨激昂的状纸,人家看都不看,直接扔垃圾桶以后宣判。 就是这么简单直接,而且不加掩饰。 那时候长安有资格指鹿为马的人,并不仅限于李林甫。 人数甚至不低于两位数。 与其想那么多骚操作,主角还不如练一练吉他,看能不能取悦李隆基,从而进入梨园。 以后,自然可以利用梨园子弟的身份做事,赢面或许还更大一些,起码符合当时的政治环境。 不然就别想太多了。 武周时期的营州之变十几万河北人,朝廷不让杀,武懿宗依旧杀了一大堆,没有经过任何手续,事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李隆基杀三子,没有任何刑部官员参与,甚至外朝就根本没有介入,连装点门面步骤都没有,而且牵连甚广。 连指鹿为马都懒得玩,真的说杀也就杀了。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任何技巧都像是蜘蛛在编织蛛网,徒劳而已。 如果权贵想杀你,哪怕你找到了很多证据证明自己无辜,也没有用,那些东西跟纸糊的盾牌没有两样。 要是我无视这些,写那种扣人心弦又根本不可能在当时社会环境中存在的事情,就变成了披着历史的皮写自己妄想的故事。 书或许可以很火,甚至可以很热闹,甚至可以赚得盆满钵满,但我没有规划这样的剧情,也不打算去写类似的。 这本书绝不可能写,下本书看情况。 李林甫搞倒政敌,很多时候就一两句话,外加背后的势力引导。利用大势,去解决掉政敌。 这些手段都是高效,简洁,立竿见影。 我会分析大势,借助类似的手法,来表现该有的冲突,不会更多骚操作了。 第一幕在下一章就会完结,马上要拉开第二幕了,敬请期待吧。 这本书我是尽量用平实的语言,直接易懂的写法来表述我想表达的东西,不会把一坨翔包装得很好看,也不会使用一些故弄玄虚的写法,把一些很无趣也没什么意思的老生常谈讲得神神叨叨。 我上本书的时候就在书友群里面说过,现在这本书不追求成绩,我会按我自己的设想去写。 用时间来给我现在这本书正名,这就是我的期待。 关于人物塑造的一些问题,既然之前有书友问起来了,我就集中解释一下。 第一: 小方是小孩,这是必须的。如果是成年人,那就必须要提前做选择,因为有能力的人是藏不住的。小方如果成年了,那现在是打算给李隆基当狗,还是当下一个安禄山? 当狗,最后绝对死得很惨;不当,或许很快就会死,怎么选? 再说了,现在是开元24年,等到天宝年间炸弹爆炸的时候,小方已经要40岁了,以古代那个人均寿命和医疗条件,他还可以蹦跶多少年? 他这个年龄再去追求什么东西(比如说掀翻李唐),是不是有点“老男孩”的味道?万一七十岁一统天下,你们不觉得悲哀么? 第二: 小方的性格问题,看过我上本书的书友都知道,刘都督的性格,情商都是一流的。如果我想塑造,可以再塑造一个童年版本的“刘都督”。 现在的狂妄人设,是什么意思,要结合小方的名字来看。少时了了,大未必佳,说多了就没意思了,慢慢看书吧。 第三: 为什么要插入老方这个角色,为什么他的性格这么偏激。 老方的原形,就是五代十国的张承业,他是本书的“半个主角”。也是内涵一些历史爽文主角,认为杀掉安史之乱的叛将之后,就可以重铸山河。 我这本书的主题就是:历史是回不去的,盛唐永远不可能再现,只能向前走出新路。妄图重现盛唐,那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必定粉身碎骨。 中唐是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很多积攒百年的问题,是一定会爆发的。 这是中华文明长久以来地理、人文、经济甚至气候因素的综合作用。 至于为什么不可能回到盛唐从前的状态,我书里面会一点点的揭露,现在已经写出来的这十万字,也可以看出很多名堂了吧? 敬请期待第二幕吧,舞台是长安。 今天我酝酿一下剧情,不双更了。 第25章 上元夜(下) 上元节来了!这是属于长安人的节日,不仅全城同乐,从天子到奴仆,而且取消宵禁! 从上元节那天开始,之后连续三天,昼夜不休,活动不停!晚上不关城门,没有禁军巡夜,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长安居民可以到城内自由活动。 长安的上元节,跟唐代别处的上元节是完全不同的。 别处可能挂个花灯,家人在院子里摆上一点好酒好菜就完了,但长安城内的活动非常丰富,堪称是“不夜之城”。 关于长安上元夜的诗句,那是震铄古今,名篇不少。不仅如此,历史上在上元节这天,还出过不少狗血的破事。 唐中宗时期,某个上元夜庆典。 当时的天子李显,在韦后的怂恿下,也参加庆典活动游街。这还不算,当时李显心血来潮,便下令打开宫门,让宫里的宫女也穿着便服跟着一起出来游玩。 李显当时或许在想,这些宫女好不容易能出来一次,应该都对朕感激涕零吧!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超骨感。 一夜过去,等队伍返回大明宫后清点人数时却发现,出行的宫女居然少了三千多人! 于是从此以后,宫中的宫女再也没有在上元节游街的权力了。毕竟,要是再被宫女打脸,哪个皇帝也扛不住这样的羞辱。 今年长安城内普天同庆的上元夜,李隆基在他所居住的兴庆宫勤政楼前,兴致盎然的观看长安城内形形色色的灯火。 百姓百态,万家灯火,这一刻凝聚成了一副盛世美景。 此时的长安,各坊与东西两市的市门都已经打开,游玩的人群,在城内川流不息的奔涌着。唐人热情奔放自信的性格,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远处宫城南面西门安福门的入口处,摆了一盏硕大无比的“灯轮”,上面点了五万盏形形色色的花灯。灯轮外面用锦帛套着,很多地方还挂着晶莹透彻的琉璃,在灯光下璀璨耀眼。 这盏“灯轮”看着就如同一棵参天大树一般,高达数十丈。无论在长安城内哪個角落的人,只要一抬头,都能看到这盏灯轮的轮廓。 灯轮下方歌声嘹亮、舞姿绰约。数百人组成的“踏歌人”队伍,组成了踏歌人的豪华阵容。当初去给方重勇与郑叔清传递消息的韦青,正是其中的领头之人。 踏歌是以脚踏地为节、载歌载舞的群众性娱乐歌舞活动。参加者踏足而舞,联袂而歌,非常热闹。 不过这种节目虽然名为“大众”,但没有领头之人肯定是不行的。 梨园作为大唐艺术精英云集的皇家机构,自然不会缺席上元节这样的全国庆典。李隆基派韦青到这里镇场子,韦青嗓音洪亮而悠长,在其中担任“领唱”的角色。把气氛烘托到了高潮。 踏歌人的节目完毕后,又有数千人的歌姬队伍,在月色灯光中,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拂袖、倾鬟、低头、弯腰、转身,队形不断移动变化,长舞不停。 这些节目让长安城内的百姓看得大声叫好,狂呼过瘾。 灯与月交相辉映,点亮了都城的夜晚。城中亦是有不少绳戏、竿木等杂技,东西两市的商品琳琅满目,游玩的行人光顾其间,讨价还价之音不绝于耳。 郑叔清紧赶慢赶的想回长安,就是想在上元节敞开了玩,没想到他们还是没赶上。 李隆基当然看不到这些灯轮下的表演,但是他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这些东西,都来自方重勇与郑叔清送来的那四十万贯。而这钱是李隆基放下面子要来的。 也就是说,这是他这个皇帝“请客”,让长安城的所有人都爽一把。 如若不然,没有这些钱,官府也请不起歌女,造不起灯轮,买不起酒水。这上元节的庆典,那可就比现在逊色多了。 “力士,你看大唐在朕的治理下蒸蒸日上,这盛景可还如你所愿?” 李隆基志得意满的转过身,指着窗外的灯火,询问身后面色平静一言不发的高力士道。 “圣人千古一帝,功业已不逊太宗皇帝。” 高力士轻声恭维说道。 “哼,那是自然,朕一直以太宗为榜样。朕就是要打下一个大大的天下,让大唐的旗帜插遍每一处。 率土之滨,皆为唐土。” 李隆基背着双手,看着西南边那个硕大无比的灯轮,在夜空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就好似这开元盛世一般,璀璨夺目。 “朕那三个不肖子呢?” 李隆基忽然想到某一茬,眉头一皱,语气十分不悦。 “回圣人,陈玄礼将军亲自带兵将东宫控制起来了。现在太子与鄂王、光王,皆被软禁于东宫内。太子妃之兄薛锈下狱,薛锈已然招供撺掇太子谋反之事,证据确凿。” 高力士不动声色的说道。 李隆基忍不住冷笑,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太子都没有谋反,哪里有什么证据确凿呢? 李隆基不过是想让太子李瑛知道,哪怕关系再铁的亲眷,在威逼利诱之下,也会说出违心之言,做出违心之事。薛锈是李瑛的大舅子,结果还不是审问一下就招供了? 世间视死如归之人,又有多少呢? “将卷宗送到东宫,让朕的那几个不肖子看看。”李隆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见高力士还没走,他疑惑问道:“如何不去传旨?” “圣人还没有说如何处置太子、鄂王、光王三人,奴不敢去传旨。” 高力士恭敬说道。 听到这话,李隆基感觉像是吃了一颗苍蝇那般恶心。 十三皇子李沄告发说太子李瑛借两千副盔甲,这其实是李隆基暗中授意他这么做的。 太子与鄂王、光王有没有真的谋反,李隆基心里也是明白的。这些人想谋反,暗地里也在联络外臣,拉拢外臣,确实是图谋不轨。 但若是谈及实质性的谋反举动,那也实实在在是没有的。 一想到这,李隆基不由得有些心虚。太子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如何想。 因为对李隆基来说,太子有没有谋反不重要,他想不想谋反才是排第一位的。李瑛和其他二王想谋反,那么他们就该死,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至于为什么说太子和二王想谋反,李隆基觉得,他自己认为是这样就可以了,不需要听别人在一旁叽叽歪歪。 比如说那个老是把“太子乃国本”挂在嘴边的张九龄。 其他的那些,就是有没有证人,有没有证据,犯罪的逻辑链条是否清晰,太子是不是被冤枉之类的,全都不重要。 甚至可以不用装点门面搞什么审讯。 “将薛锈处死,卷宗交给太子与二王查看,然后放他们回十王宅,解除禁制。” 李隆基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高力士转身去传旨,稍稍松了口气。这个结局,比他预想的好不少。 然而高力士还没走出勤政楼的房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将薛氏灭门。除了太子与二王及子嗣外,其余十王宅内相干人等,无论主仆家眷,统统杀掉!” 李隆基的命令不含一丝感情,就好像他杀的不是人,而是待宰的猪犬一般。 “喏,奴这便去传旨。” 高力士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的出了勤政楼。等走出去之后,这才感觉到自己心跳恢复了正常。在他印象里,李隆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统统杀掉”这四个字虽然短,但包含的信息量,却是极大。 太子与其他二王的眷属与亲戚,府里的奴仆妃嫔,除了孩子,其余皆是一个不留。 “要换太子了诶。” 高力士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的嘀咕了一声。 贵族们锦衣玉食,贵族们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也会家门被屠灭,无处说理。 皇权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无人可以摆脱。 高力士知道李瑛是“无辜的”,所谓“谋反心证”,跟当年酷吏张汤的“腹诽之罪”雷同。 你说你没有,但我认为你心里有,这便可以了。你说什么我都不想听,我也不需要跟伱讲什么证据。 权力场上无父子,太子是名正言顺可以顶替天子的存在,这就决定了不可能有什么父慈子孝,也决定了太子之路不会一帆风顺,更是证明了与太子离得近的人,极有可能被殃及池鱼。 孰是孰非,谁可一言而决呢?既然决定参与这个游戏,就不要抱怨游戏规则残酷吧! 高力士一边带着宫里的宦官前往东宫,一边感慨的思索。这一波,大概要死不少人了。 权力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这是每个权贵都要回答的问题。 对于某些人来说,如果没有权,那这条命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同的人,恐怕答案也是不一样的吧。 高力士满怀心事的来到东宫,对太子李瑛和二王传旨。 听到自己居然被放过,三位皇子喜极而泣。至于府里其他人要无辜被杀,那不是他们关注的问题。 老婆没了再娶,留着小命在,就一切皆有可能。 李隆基辣手无情,他们又何尝是心怀慈悲之辈? 不过是大鱼吃小鱼一般的权力博弈罢了。 人命?人命算个屁! 高力士面无表情看着相拥而泣的太子与二王,不知为何,觉得他们好像三条狗。 回到勤政楼,高力士便听到房间内传来琴声。进入之后,李隆基已经换了一身儒衫,双手放在一张古琴上弹奏着。琴声之中,带着杀伐之意,铿锵狰狞。 看到高力士进来了,李隆基停止弹奏,轻声询问道:“太子与二王如何?” “回圣人,喜极而泣罢了。” “去把李龟年叫上,朕要去灯轮那边听他奏乐!” 李隆基匆匆忙忙的起身,很是亲切的拍了拍高力士肩膀说道。 这让高力士有种错觉,或许太子李瑛等皇子,在李隆基心里的地位,还真不如自己这个宦官。 “圣人请稍后,奴这便去梨园喊李龟年去南门灯轮处。” 高力士恭敬说道。 “速去速去,朕一时技痒,要与之同奏!对了,让韦青也别走了。” 李隆基兴奋得如同一个孩子似的。 …… “上元节啊,还是错过了上元节,我的长安花灯上元夜啊!” 春暖花开,坐在从长安以东不远的“长乐驿”发出的马车上,郑叔清一个劲的唠叨哀嚎着,自己因为绕路而错过了一年一爽的长安上元节,此刻正悔恨不已。 早知道就走武关道了,爬山很累,但不会耽误时间。 “使君,您能不能不要再说了。上元夜那天,我们在黄河边的驿站,都快冻死了,连条狗都没有。驿站两旁的花灯挂得像是鬼火一般。这就是你念叨的上元节?不会是鬼节吧?” 方重勇无奈的打断郑叔清说道。 众人挤在拥挤的马车内胡侃着,长安郊外驿站繁忙得很,这马车里面还挤着一个醉醺醺的文士与他们同路,窝在角落里头睡觉。他不闹腾,郑叔清一行人就当他不存在了,该聊什么还是聊什么。 “你这个黄口小儿懂个屁!长安的上元节,能和黄河边的破驿站比吗?那游街,那花灯,那腰细柔软的……” 郑叔清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打住头。 方重勇好像盲生发现华点,轻咳一声揶揄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郑使君,您看着一本正经的,似乎也很风流啊。 是不是今年上元夜有貌美娘子等着你,让你心急如焚啊?” 郑叔清刚要辩解,那个因为宿醉窝在马车角落里的文士却如同弹簧一般坐起,惊呼道:“好诗!好诗啊!是谁所作?” 你踏马到底怎么回事? 方重勇与郑叔清、严庄三人全都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那位文士,至于跟车夫坐在一起的阿段显然看不到,方来鹊睡着了不知道。马车里本来闲散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你写的?” 那文士看着方重勇问道。 本来想承认,不过想想一个孩童写这样的诗好像确实比较离谱,方重勇指着郑叔清说道:“是这位使君写的,不知阁下是……” “在下李太白,敢问这位郑使君是……” 李白? 方重勇与郑叔清等人一愣,这也太踏马巧合了! “鄙人郑叔清,此前为夔州刺史,现在回京述职,久仰久仰。” 发现眼前的人是李白,郑叔清一时间不好意思把方重勇的话撤回来了。 第26章 各自的麻烦 “这就是长安啊,好像城墙很矮,不过如此。” 长安东北角的通化门前,方重勇抬起头看着目测不到六米高的城墙,不以为然说道。 他不否认眼前长安城的壮阔,以古代的生产力来说,建造这样一座城,几乎已经是民力的极限。 然而,来自现代的方重勇,却也是什么样的高楼大厦都见过,这里再大大得过三峡大坝么? 老实说长安城的城墙有点“盛名之下”的味道。 比自己想象中要矮很多,甚至不比夔州府城的城墙高多少!这显然不符合帝都该有的逼格。 此外,方重勇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种规模庞大,一眼望不到头的城池。还附带着这样“不太高”的城墙,是防御不了任何敌人的。 防守长安城,只能御敌于外,牢牢掌控关中四塞才是王道。一旦关中的隘口被攻破,就意味着长安城的争夺战要刺刀见红!而能够突破关中的军队,很显然是不好惹的。 “你在想什么呢!知道这几十里长的外城郭,多加高一尺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么?又不是你出钱!” 郑叔清不满的打断他说道。 “行了行了,知道了进城吧。” 方重勇说完就往根本没什么人走的通化门走去,却是被郑叔清死死按住了肩膀。 “通化门,直通内城,一般都是要入宫面圣才会去。或者是大臣出访他国,皇子出巡这样的事情。若无入内城的文书,便不可以入此门。 内城乃是中枢的办公之所,你一个黄口小儿,去那里做什么?” 郑叔清满脸疑惑问道。 “你也不能走么?” 方重勇好奇问道。 郑叔清面色一窘,随即讪讪说道:“也不是说不能走……” 方重勇恍然大悟,他忘了这一茬,好像路上郑叔清提过,长安有几个城门普通人不能走,只是没强调说是特指通化门罢了。 真是不到长安不知道官小啊,在地方上牛逼轰轰的刺史,来了长安也得伏低做小。 方重勇无奈叹息道:“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就是规矩大,那使君说怎么办,总不能说钻狗洞吧?” “走挨着通化门的春明门啊,就在你左手边那个。不然你还想哪位相公从通化门出来接伱进城么?” 郑叔清都要被方重勇气笑了。 “今日方知出入通化门者,乃真豪杰也。” 方重勇忍不住唏嘘感慨了一番,气得郑叔清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来,他们现在已经跟李白分开,说话不必顾忌什么。 方重勇一行人刚下马车,李白就借口说有事先溜了,并不想跟他们深交。看得出来,李白应该是来长安找贵人找当官门路的,他不想与不知根底的陌生人有什么过多瓜葛。 方重勇忍不住想:上辈子的时候,世人都说李白豪放不羁。结果现在人家来长安求官,大概已经找好了门路,连郑叔清请他去长安酒肆喝酒,李白都婉拒了。 大概是这次的门路很硬,关系很铁,李白十拿九稳,不想横生枝节。 交游广阔这個词,很多时候未必是褒义。 假如李白现在跟郑叔清套近乎,吃喝玩乐在一起。而他要找的门路,却又是郑叔清政敌那一派的(以李林甫的作风,这种可能性并不小)。 那么这一段萍水相逢的交往,就可能给李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一行人虽然着急进城,但却又在春明门外“堵人”。由于这是长安普通百姓及中低级官僚迎来送往的主要出入口,所以在此排队等候的人特别多。 春明门的“安检”速度比方重勇预想的要慢很多,因此门前排起了几百米长的队伍,看得人直冒冷汗的。 刘禹锡有诗云: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闲来无事,郑叔清便开始跟方重勇科普,他们为什么只能走春明门,不得不在这里排队入城,而不能走其他的门“抄近道”。 春明门就是长安东边的主要出入口,甚至是普通人可以走的,为数不多的城门之一。 长安城其他大部分城门,各种理由,不太适合普通人去走。 有的基本不开,比如说规格最高的明德门,比如说北边靠近梨园禁苑的那三个门; 有的又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来往西域胡商众多,货车骆驼商队络绎不绝不方便普通人走,比如西面的开远门; 有的直接通往墓地,临近坊内都是卖棺材、纸钱的,普通行人往那边走觉得晦气,比如西边的延平门。 有的门郊外人迹罕至,城内坊中正常居民又极少,三教九流扎堆,基本上没什么人会走,比如说南面的安化门和启下门。 至于玄武门什么的,不要提这三个字就好了。 长安的规矩与限制多,还未进城,方重勇便有了直观的体会。 “看到那个没有?那个地方叫武候铺,由卫士、彍骑分守,大城门百人,大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铺五人,主要职责是城门、坊门警卫工作,负责日常开闭和检查。 但是,下令这些人开闭城门的人,却是城门郎,不归他们统属。送钥匙的人,还跟这两者没关系,乃是武德五年所设门仆从八百,有专人管理,轮值到其中某个人值守的时候,才有资格送钥匙到城门给城门郎开门。” 快到“安检”的时候,郑叔清指着离城门不远的一个哨楼解释了一大通。 “这么说来,长安外城,下令开关门的是一个衙门,负责值守的是一个衙门,送钥匙的又是另外一个衙门,是这样么?” 方重勇疑惑问道,这种感觉,有点像是植树的时候一个负责挖坑,一个负责放树苗,一个负责填坑。 这样玩真的不嫌累么?万一某天那个放树苗的人休息了怎么办? “呃,大体不差吧。” 郑叔清摇摇头叹息道。 这里明显是冗官,但又是皇帝所需要的“冗官”,前几年李林甫大刀阔斧的裁撤朝廷中功能重叠的低级官员以及胥吏,用所谓“差事”的方式,来替代原本固定官职。 也就是说,以前地方上有些基层干活的“浊流”官职,朝廷也要低薪水供养着。如今直接将其“降级”为临时工。 有差事的时候你才是朝廷的人,没有差事你就是体量大一点的蝼蚁。 饶是如此,李林甫也没对长安门禁这么明显的冗官bug动刀子,足见这位口蜜腹剑的相爷对其忌惮到了什么程度。 玄武门之变把李唐的皇帝们都吓坏了,因此对于长安门禁的管理,也到了丧心病狂互相牵制的地步。 以为买通一两个官员就能骗开长安城门的事情,那只能在脑子里想想,可千万别说出来暴露智商。 浮想联翩了半天,终于轮到方重勇他们了。郑叔清拿出自己回京述职的“告身”,给看守城门的金吾卫官员查验。 “验明正身,将这位郑使君带到大理寺吧。” 这位金吾卫队正面无表情的对麾下一个队副说道。 诶? 郑叔清愣住了,方重勇傻眼了,严庄如丧考妣。 老郑怎么回京述职就直接坐牢? 还有王法么?还有法律么? 方重勇已经搞不懂游戏规则到底怎么玩了。 “这位将军,本官回京述职而已,身上还有朝议郎的官身呢。” 郑叔清疑惑问道。 “某知道,但是使君已经上了通缉名录,海捕文书是昨日刚刚下发的,朝中有监察御史告发使君在夔州勾结江洋大盗,打劫来往商贾,乃是我大唐的石崇,罪大恶极。圣人下的圣旨,无关朝中相公。” 金吾卫队正公事公办,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虽然他也不相信郑叔清会勾结匪类劫掠地方州县,但是官字两个口,上头是这么说的,他就跟着这么说。像石崇是谁,做过什么,他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粗汉子不知道,也不关心。 “那个,石崇其实他……” 方重勇想跟金吾卫队正解释一下其实石崇出名只是因为跟皇帝的舅舅斗富,而不是他在荆襄当刺史的时候劫掠周边郡县。结果他刚刚说半句话,金吾卫队正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问道: “你是想一起去大理寺,还是把通关文书给我看自己进去?” 方重勇连忙乖巧的从袖口中拿出自己的长安户籍凭证,交给对方。 至于方来鹊什么的,都是家奴,等同于货物,在夔州那边开具的文书中已经详细说明,并不需要户籍证明。 “去岭南赴任跑长安来做什么,肯定居心叵测,来人啊,把这人跟郑使君一起送大理寺!” 金吾卫队正从严庄身上搜出了前往岭南的告身。 在严庄哀怨的眼神中,方重勇一脸心虚的看着他被金吾卫的官员带走,自己身边两个大人,一转眼全部变成了“嫌疑犯”。 “我做错了什么,我还是个孩子啊!” 入城后,方重勇忍不住哀叹道。 他带着方来鹊和阿段,以及两只鸬鹚,穿过春明门,来到了城中那超过一百米宽的春明门大街。 这里又被称之为东西横街!乃是长安最具有代表性,最为繁荣的一条街! 方重勇被震撼到了,前世天安门前可以阅兵的长安街,也不过120米宽。 然而这里是古代啊!古代一百多米宽的路是什么概念啊! “郎君,去哪?” 阿段也被震撼到了,有点搞不清楚方位,甚至还有点怕。 在山林里奔跑了十几年,善于和老虎搏斗的他,又何曾见过这样宏伟的巨城,这样宽广的街道,这样拥挤的人群! 东市就在这条街的左侧,此刻正好是开市的时候,开市的鼓声一直在敲,像是打在人心上一般。东市外堆满了人,都要路给堵满了。 方重勇一行人从头听到尾,一共敲了三百下,之后东市所有大门被金吾卫的士兵打开,打算去采买货物的贵人家奴仆,几乎如百米冲刺一般的冲入东市。 不是他们着急,而是东市开市的时间非常短,从中午十二点开市,到下午五点一刻关市。 击鼓三百开,击钲三百关,敲锣打鼓这都算在开市时间里面的。执行此命令的金吾卫军官与东市内的商贾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不存在说给他们通融几分钟的情况。 不争分夺秒的买东西,那是真不行,东市可大得很呢!南北长1000余米,东西宽924米,面积为0.92平方公里。市的四周,每面各开二门,共有八门。 方重勇看到有人牵着骆驼进去了,有人牵着马出来了,还有各色打扮的胡人来来往往,人声鼎沸。 “唉,长安何处是我家!”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这回真是x了狗,难道直接去未来岳父家里住? “郎君,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呢?” 身边的方来鹊一脸迷惑的问方重勇道。 “回家,回个屁,家在哪里,你指给我看!” 方重勇没好气的怼了一句。 “不就在那边吗?” 方来鹊指了指东市斜对面的庞大官邸说道。 顺着方来鹊手指的方向,方重勇看到对方指着的这座府邸占地极大,似乎已经超过了一个坊的空间。 一进春明门就是这一间,只见府邸朱红色大门上方的牌匾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 兴庆宫! “你确定?” 方重勇眺望远处就能看到屋顶的巍峨宫殿,以及外面几乎一尘不染的黄墙青瓦,以及一队全副武装,盔明甲亮,在门外值守的禁军,很有些怀疑方来鹊是不是喝醉酒了。 自家那个渣爹方有德能牛逼到住这种地方? “我们带来的红莲春被那些金吾卫当赃物没收,其间也没见你偷喝啊,怎么就说胡话呢?” 方重勇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从郑叔清那边得知,在唐朝别的皇帝那里,兴庆宫可能无所谓,没什么了不得。但在李隆基当皇帝的时候,这里可是长安的政治中心之一!李隆基经常在这里办公,他感觉这个地方的风水很好,龙气十足! 当初他当王爷的时候,便是在此地潜龙于渊。 李隆基住的地方,能是方有德的家么? “呃,不是啊郎君。我们家是在兴庆宫北面的永嘉坊,那个坊被皇帝占了一半,我们家在永嘉坊的最南面,跟兴庆宫的墙挨着。” 方来鹊很是委屈的说道。 听到这话方重勇大为震撼! 李隆基居然把方有德的宅院安排在自家宫苑后面挨着,这得是多信任那个渣爹啊! 方重勇满怀心事的跟着方来鹊,绕过兴庆宫的最西边,前往位于永嘉坊的自家院落。 第27章 简单任务 人生的际遇,往往没有定数。 芸芸众生,前路茫茫。其变化之大,往往超脱了之前的预计。 方重勇是如此,郑叔清也是如此。 表面上看,在夔州劳苦功高的郑叔清,一进长安就被诬陷进了大理寺,似乎很有些悲壮的样子。 但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么惨。 郑叔清到了大理寺以后,直接去办了个手续,当值官员便将他的海捕文书注销,又派人将其送到兴庆宫里等候面圣。 当然了,郑叔清风尘仆仆,身上味道很重,还胡子拉碴形象极差,自然有专人服侍他沐浴更衣,然后修整好了以后才能让他与李隆基见面。 而且白天的时候,李隆基还在梨园那边谱曲,根本没有时间见郑叔清,所以这位前任夔州刺史大人,只能安安静静,又心怀忐忑的在勤政务本楼的偏房内等候着天子的召见。 反倒是方重勇,在方来鹊的带领下,来到永嘉坊的自家院落后,却发现眼前的情况,跟他想得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方重勇身边的方来鹊,语气不善的看着打开院门的那位青年问道。 此人皮肤黝黑,双目有神,长得孔武有力,却又不显得粗壮。 他似乎被这话问得有些愣神。 “诶?” 院子里又出来一个年轻人,这人长得比较白净,也没有另外那人身上的英气,显得文质彬彬一些。只是样貌颇为老成,留着长须,一副典型的文士模样。 “你们二位,为何在我家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 他凑过去在方来鹊耳边询问道:“真没有搞错地方么?” “绝对没有,我与阿郎离开时,我阿爷也在家里,现在应该还在。郎君是忘了么?” 方来鹊迷惑不解的看着方重勇问道。 “啊,原来是恩公的子嗣!某说怎么如此面善呢,快请进!” 那位白面青年连忙热情邀请方重勇他们一行人进来。 “某叫许远,这位是张巡,我们都是前来长安参加科举的士子。本来长安房租贵得要命,一个月就要七千文钱。机缘巧合之下,是方恩公收留我们在这里读书,而且还分文不取。 小郎君要是不来,我们住得都不踏实,这些钱一定要收下。” 许远连忙从屋里拿来一大袋子铜钱,掂量着不下一千文。 他将其交给一旁的阿段后,二人都恭敬的对方重勇行礼:“方恩公义薄云天,以国为家,我们真是感动涕零。这点钱实在是聊表心意而已。 如今小郎君既然回来了,我们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这里了,这便告辞吧。” 许远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说道,一旁的张巡也同样行礼。 方重勇看他们都是实诚人,连忙摆手说道:“不用客气,谁还没有窘迫的时候呢,你们安心住下便是。反正这里还有多余的房间,不碍事。” 正在这时,一個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身上还带着饭菜香气。一见到方重勇就过来将其高高举起来,十分溺爱的说道:“小郎君回来了啊!好好好,就让奴今日好好做几个菜。” 他又看到方来鹊在一旁傻站着,对其吼叫道:“狗崽子一点眼色都没有,还不去洗菜!” “哦。” 方来鹊不情不愿的走了。 “小郎君,某去厨舍了,他们二位都是郎君邀请到家里居住的,乃是进京赶考的士子,算是阿郎的朋友。 小郎君当以晚辈处之。” 方来鹊的老爹也跟许远和张巡二人打了个招呼,随即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就往内院的厨舍走去。 “岂敢岂敢,我等与小郎君平辈相交即可,既然是恩公之子,那也是我们的恩人。” 许远十分客气,邀请方重勇入大堂来坐。 这间院落一共一个主屋(卧房),外加四间厢房。主屋对着院门方向,一边两间厢房而且彼此相连,中间打通了用门隔着。 主卧后面是一间柴房与厨舍相连,门前则是一个小的门房。 众多屋舍围起来一个堂屋,并且用回廊围起来了一个庭院,栽种着枣树。 这便是唐代典型的狭长“四合院”结构,一般民居多半如此。 如今出租了两间厢房给了许远与张巡,方来鹊的老爹住一间,主卧室一直是空着的。 方重勇一脸懵逼的看着这一切发生,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大堂内落座了。 这一世方重勇还是小孩,但是他前世见过不少大场面。眼前这个院落,没有几千贯的话,在挨着兴庆宫和东市的地段,是绝对拿不下来的。 甚至可以说,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因为方有德是李隆基的亲信,哪怕再有钱也买不到! 万一心怀不轨之人住在这里,与兴庆宫一墙之隔,最后刺杀李隆基怎么办? 这间院子,本身就代表了“恩宠”二字。 方有德这个渣爹,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要厉害点啊。 方重勇忍不住想道。 不一会,方来鹊的父亲端上来了许多家常菜。葱粥、毕罗、煮鸡,蒸梨,凉拌生韭……种类尚可,却没有水晶饭。 菜香四溢,看得出来手艺很是不凡。 “二位就当在自家一样就可以了,我家阿郎是给圣人做事的,断然不至于说苛待了朋友。” 方来鹊的老爹傲然说道。 平平无奇的话,看似豪爽,实则暗示方有德身份不凡。 “自开元以来,长安风气日趋奢靡,朝纲废弛,朝臣们皆以享乐为己任。唯有方节帅始终忧国忧民,克己复礼,实乃我辈之楷模。” 许远一提起方有德,简直赞不绝口。 “说起幽州之事,契丹一直以来都是心腹大患。前几任幽州节度,都是没压住契丹人的威风。自张节帅(张守珪)上任后才有好转。 不知方节帅担任观察使后,能否改变边疆战局。我等整日忧心国事,却又英雄无用武之地,与方节帅相比,实在是炳烛之光难比皓月之明也。” 一旁的闷葫芦张巡也是唏嘘感慨了一番。 “入城时本来还有几斗红莲春,结果被金吾卫的人收走了,要不然现在好酒好菜,岂不美哉。” 方重勇不无遗憾的叹息道。 “红莲春?” 许远与张巡二人忍不住惊呼道。这酒现在在长安已经五十贯一斗,一般人还买不到! 不想喝?觉得贵? 没事,滚一边去,有的是权贵排队买。 方重勇以为他们酿得多,实际上跟长安的酒水消耗量比九牛一毛都不如!那点产量丢到长安以后,转眼就不见了,这还不提很多权贵囤积居奇,当二道贩子。 反正酒是越陈酿越好,有什么关系呢,放库房堆着吧,爷不缺那点小钱。 很多长安权贵对红莲春都是这态度。 如今市面上五十贯都要靠人情去买,寻常人根本连货都看不到。 正在这时,方来鹊的老爹悄然走过来,对方重勇行礼道:“金吾卫刚刚送来几坛子酒,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这话让许远与张巡二人都惊呆了。 “没什么,能喝这种酒的人肯定不凡,不是几个金吾卫的小卒子就能招惹的,我料定他们必然要送回来。” 方重勇打脸充胖子说道。 送回来了就叫智珠在握。 没送回来那就是朝廷无道,天子近臣之子尚不能自保,国将不国。 反正他总有话说。 不过按常理说,那些金吾卫的人把酒送回来确实是人之常情。因为能喝得起这种酒的人,其背景之大,绝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红莲春现在已经是天价,那些酒价值好几百贯,只怕金吾卫那个想浑水摸鱼的队正,现在手脚都在发抖。 “这酒……我们喝是不是不太合适?” 许远看着面前那碗赤红透亮的酒水疑惑问道,想喝又心怯。 这一口下去只怕就好几贯钱了,喝的不是酒,是金子啊! “敞开喝便是,酒不够的话还有!” 方重勇哈哈大笑说道。 “那我等却之不恭了。” 许远与张巡二人端起碗,一点点的喝,整个人看上去都陶醉在这酒香当中。 “红莲春……当真是名不虚传啊。若是没有小郎君,我们这辈子大概都喝不到了。 可恨,夔州供奉给朝廷的贡品红莲稻,竟然被不法之徒拿来酿酒!如今这世道,唉!” 许远很是忧国忧民的叹息了一声。 “这些红莲春换成军械,换成粮饷,不知道可以供养多少边军将士。结果全都进了不法商贾的腰包,真是可悲可叹。然而我等也只能在这里抱怨一下,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待我与许远二人科举中第,定要为国出力,不能再让这等歪风肆虐我大唐!” 张巡猛喝了一大口酒,握紧拳头说道。 方重勇发现了,这两人踏马跟方有德一个脑回路啊,难怪老方能留他们在这里当免费租客的。方重勇一时间有些感慨,发觉自己跟这些“忠义之士”的共同语言很少。 红莲春是炒作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帮李隆基搞钱。 方重勇的出厂价其实“不高”,他自己甚至总共也“只拿了”3000贯。 当白手套的长安首富王元宝,背后站着谁,其实方重勇有个猜测,但是他不敢细想。听闻当年李隆基与王元宝有过交情,还赞叹他的财富比自己还多,这里头有什么故事,或许已经无须赘言。 红莲春在贵族圈子里面炒作,其实是帮助朝廷收回了一大堆“圈内钱币”,这对于国家财政是有好处的。 张巡他们看到的“善”,是不是善不好说; 他们看到的“恶”,却也不一定是恶。 方重勇觉得自己这个炒作红莲春的罪魁祸首,还是低调点不要说话比较好。 “今日不醉不归,红莲春有的是,你们放心喝便是了。” 方重勇大包大揽的对许远与张巡二人说道。 …… 勤政务本楼的顶楼,是李隆基的书房。现在已经入夜,李隆基在梨园待了大半天,晚上回来了才知道郑叔清在兴庆宫里等了好几个时辰,连忙派人通传,将其叫到书房里见面。 “唉,朕公务繁忙,委屈爱卿了。” 李隆基一看到郑叔清,就走过去握住对方的手说道。 “为圣人分忧,乃是微臣的本分呐。” 郑叔清感激涕零,差点给李隆基跪了。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自己这波上岸了。 “朕下海捕文书通缉你,不过是因为很多好事之人在背后嚼舌根,朕给你新官职以后,这些非议就会烟消云散的。” 李隆基哈哈笑道,邀请郑叔清坐到桌案对面。 “那四十万贯,很好。爱卿可是帮了朕一个大忙。今年上元节长安万民同庆,皆是爱卿之功劳。朕想任命爱卿为京兆尹,不知道爱卿意下如何?” 京兆尹? 不不不,没听说过哪个没后台的京兆尹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郑叔清心中大为警惕!干这个官职,还不如退回夔州去当地方的土霸王呢! 这个职务自开国以来,便只有皇亲国戚当得舒服,普通官僚若是上位,只能惹一身骚。 京兆尹是唐开元元年,李隆基亲自下令设立的,京兆府隶属京畿道,下辖二十三个县。 京兆尹一般情况下为从三品官秩,手下有京兆少尹两名,还有功曹参军、司录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司兵参军、司仓参军、司士参军等相当于方重勇前世“局”这一级的官员。 官很大,但是这个官也很不好做。 原因很简单,因为不来长安,就不知道自己的官小。京兆尹又是管长安地区的各种杂事,在长安,除了谋反外,那些大事小事只要上报,第一站就是京兆府! 打个比方,假如有个大官,比如说宰相家里人犯事,京兆尹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如果要管,那么肯定各种被穿小鞋,被警告,得罪人。 如果不管,那京兆府威信何在? 铁打的官位流水的官员,如果京兆尹在任上为了所谓“公正”,不断牺牲自己的人脉,那么他离开这个职务后,最终的结果就是被明升暗降,或者找个借口打发到边镇节度使里面当个什么监察官员,或者干脆到岭南这样的地方当刺史。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能和稀泥的,绝对不拿出明白无误的结论。 能糊弄过去的,绝对不会出来伸着脑袋接石头。 能不得罪人的,绝对不要乱搞得罪人,堵死自己的官路。 开元年间,京兆尹更换的速度,已经到了十年十五任这样的程度,平均一年换一个半官员。 郑叔清作为老官僚,又怎么可能傻乎乎的往大坑里跳!哪怕是皇帝推荐也不行啊! “微臣才能在于理财,京兆尹虽然位高权重,可微臣无法胜任,恐耽误圣人的大事啊。” 郑叔清殷切恳求道,摆明了不会跳坑。 “唉,朕也考虑过这一点,只是目前京兆尹空缺,朕无人可用罢了。那便这样吧,伱外放多年也辛苦了,不如先在家好好调养,年初的选官已经结束了,暂时没有合适爱卿的官位,不如等到初夏再看看吧。” 李隆基满脸遗憾的说道。 郑叔清千恩万谢的深深一拜,随即在高力士的引导下出了兴庆宫。 一出来,他面带微笑的脸就瞬间垮了下来。 “苦也,苦也!唉!” 《卖炭翁》中隐藏的长安能源危机 先看白居易的诗: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首诗有三个关键信息: 1、木炭是在离长安城一百多里以外的终南山烧制而成,牛车赶路百余里到了长安。 2、卖炭翁的木炭,是在等西市开门的时候,被宫里的“使者”强买走的,他在西市肯定没有店铺,那么可以断定他应该是打算卖给西市的商人。 换言之,能跑百里路卖一车炭,证明木炭的价格已经将其变成了一项高利润生意。 3、强买的宫人,当然知道这形同抢劫,但是他们回去以后一定不会被惩罚,原因我后面慢慢说。 先感谢白大诗人为后世之人留下了这么珍贵的第一手史料。 现在就来分析这首诗里面的重要关键信息。 第一,卖炭翁要伐薪烧炭南山中,是因为长安所需的柴薪数量爆表,堪称丧心病狂,各色人群,已经把长安周边的树已给砍秃了!已经没有树可以砍了! 这一条,不仅有食货志可以证明,而且从李隆基任命杨国忠为“木炭使”,专管长安柴薪供应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 木炭使就是专门管公营私营木炭买卖的,以后随意砍伐,要入刑。 根据相关文献(我不展开说了)保守估计,长安官府,含皇宫内苑等,一年共消耗柴薪12万吨。朝廷有专门机构“钩盾署”,负责官方所需柴薪,但一年仅能供应3万吨不到。 也就是说,官府集中采办的柴薪远远不够数,柴薪缺口巨大,宫中及百官们,也只能向东西两市采购。 民间柴薪就不知道要怎么统计了,还有工坊的,冶炼的,数量更是不可计数。 所以,根据商品价格的朴素原则,只要缺货,涨价乃是必然。 长安城的柴薪市场价,跟官府集中采购的批发价能一样么? 答案是不仅不一样,而且差距极大。官府采薪的人都是发动徭役,动用关中民夫七千人砍柴烧炭后送到长安,约等于白嫖。 天宝年间,那些喊大唐千秋万代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关注过官府的财政支出。为什么朝廷没钱了,细节在哪里,就在这呢。柴薪缺乏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此外,就在这一段时间,长安城周边长久以来的环境破坏,终于到了集中爆发的阶段。接连的旱灾、水灾,因为缺乏树木调节气候,天宝十三年先是大旱,又连下了六十天雨。到秋天的时候,关中大片田地颗粒无收,长安大饥荒开始。 第二,宫人强买强卖固然无耻,但问题在于,他们直接抢就可以了啊,为什么还要“给钱”呢?明明用公权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卖炭翁也不可能报复这些人,报官也是无门,答案是这些宫人恐怕并不单单是在抢,他们还有自己那一套“逻辑自洽”,这个问题深究起来,会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这个不可忽视的细节问题便是:宫中内苑之物,与长安市场的价格脱节。 宫里的“绢帛”,与市场上的普通绢帛,计价体系是不同的,这個一点也不奇怪,涉及到唐代交易物的“折旧”问题,以及地方进贡的问题。 普通的绢帛,入了皇宫内苑,那就不再是普通的绢帛了,这些都是贡品。 它们价格不菲,起码是“进货”的时候,价格不菲。 拿现在的情况举例来说,一个lv的包包,跟价格一两百的普通包包,如果撇开“逼格”这个属性,实际使用价值差得多么? 答案是几乎一样,但价格却差了几百倍。 现在这个lv的包包,已经在家里吃灰了很多年,皮革老化,还烂了不少。这时候,我要拿出去卖,可能也就几百块,因为我没法强买强卖啊! 但是套到宫人们身上,他们认为“lv包”并没有折旧,当初进皇宫的时候价值几百贯啊! 现在用来买柴薪,难道不是便宜了这些人么? 所以可以断定,这些人回宫去禀告此事之后,不但不会被惩罚,还会被嘉奖。而且类似的事情,还会成为一种惯例,成为搜刮民脂民膏的一项专有制度。 因为他们把宫中用不上的烂东西弄出去了,把急需的生活物品搞回来了。站在帝王的角度看,这种清道夫的工作,必须要有人来做。 由此可见,李隆基一直在那叫穷,他不是真的穷,而是在非商品经济体系下,宫里有太多用不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就跟平常人家的放杂物的杂物间一样,看着都是钱,却又没法换钱。 用现代通俗的话说,叫:流动性不足。 白居易反映的问题,其实就是唐朝皇宫没有好办法“去库存”,然后就在权力加持下,用抢劫的方式去搞维持宫中体面生活的民生物资。 世间的事情,也就那么几种性质。 损己利人,这是父母才会做的事情。 利人利己,这是大家都追求的事情。 但是以上两点,常常在生命中可遇不可求。 更多的便是退一步的“损人小利,而予己大利。” 再差一些的便是损人不利己了,这种人便是脑子要去维修的,世间反而是比比皆是随处可见。 盛唐转中唐这一段,其实单个人的善恶与作为,已经微不足道,更多是是大局,大势,逼迫得人不能不去铤而走险。 今日的更新稍晚就送到。 第28章 长安官场的那点事 李隆基这个人,给臣子的官职,常常都是经过多方面权衡的。考虑到了对方的功劳,亲疏远近,能力与权谋制衡等等因素。每个人都标了一个价,他只会看人下菜,养的是什么狗就丢什么骨头。 换言之,李隆基开出来的“价码”,绝对只能算“一般价”,甚至还有不少大坑。非大智大勇,大贤大能之辈不可胜任。 郑叔清心中有斤两,他只是大唐官场中一個能力普通、背景普通、运气普通的人罢了。要想往上爬,就要办不一般的事情,走不一般的门路。 一言以蔽之,光靠自己,是走不远的。 郑叔清空着手,来到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准备向对方求官。自从拒绝京兆尹的任命,郑叔清就明白,他现在已经在李隆基选官的黑名单上,没有李林甫的帮忙,大概会在长安待不下去以后,被人一脚踢回荥阳老家当个小官孤独终老。 没有耽搁多久,郑叔清作为李林甫党羽的外围人员,很快便得到了接见。 如今李林甫正是用人之际,这种范围的结党营私,还是在李隆基能够接受的范围。每个朝廷中枢的大佬,如果没有党羽,他要推行的政令,如何能够顺利实施?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不能又要让马儿跑得好,又不给马儿吃草。朝中结党是必须的,否则连皇帝要求的正常政务处理都会办不到,更别提好大喜功的李隆基经常额外提要求了。 “夔州的事情办得不错,有什么想问的,本相可以为你解惑。” 看到眼圈发黑,一点精神都没有的郑叔清,李林甫微笑说道,很是亲切热络。 “错过选官,还请左相帮衬一二。” 郑叔清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给李林甫说道:“夔州的租庸调,乃是府衙统一置办,颇有盈余。如今账目齐整,还超过往昔。这些盈余属下用不上,请左相酌情安排,以为公廨钱。” “办事妥帖,甚妙。” 李林甫接过那张纸微微点头,这是长安某个大钱庄开的票据,共有五千贯,并不需要去把钱取出来,每个月商人都会把利息钱送过来。 钱虽然不多,但却绝对合法! 地方官府因为“合理操作”,而得到的财政盈余,将其“便宜处置”(不是贪墨),合理合规,而且这种事情很常见。 李林甫将这些钱变成“公廨钱”,交给商人们用于放贷款,这也是合理合规的。 这种“额外”公廨钱的利息,掉进李林甫自己的腰包,这件事同样的合理合规,属于法律盲区,官场默认,无可指摘。 一直以来长安官场都是这么做的,也没有人说什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那将来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谁还会想办法帮官府省钱呢? 我作为官员,冒着风险帮衙门省钱。 结果事情办好了,没我什么好处,事情若是办坏了,上头还会追究我“不按规则”办事,那以后我干脆躺平好了! 所以哪怕这钱我不拿,让我吃点公廨钱的利息总可以吧? 不得不说,老郑这件事办得很地道,深得李林甫的做事风格与行为习惯。 贪腐,也是在体质内操作,不会违反官场潜规则。 “此番设局,便是要将剑南节度使王昱搞下去,而王昱是裴耀卿的人。如今裴耀卿已经罢相,王昱被问罪,你在其间居功至伟。 但圣人心中还是有芥蒂,认为你有欺君之意,便让你在夔州敛财,身败名裂后为其所用。 只是没想到你能凑齐那些钱,真是令本相大开眼界。 本相故意不将实情告知与你,便是因为这件事圣人有言在先,不可说。伱不会怨本相吧?” 李林甫笑眯眯的问道。 郑叔清心领神会,微微点头道:“多谢左相在朝中照拂属下,否则一场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在下实在是感激涕零,为表心意,有一物要献给左相。” 郑叔清将当初方重勇给他的“红曲”,以及红莲春的制曲之法与酿酒之法的册子一同放到李林甫面前的桌案上。 “原来这便是红莲春啊。” 李林甫查看了一下那些卖相并不怎么好看的红曲,若有所思的感慨说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献与我,让我如何自处?” 李林甫笑眯眯的看着郑叔清问道。 “回左相,红曲酒必定会走入寻常百姓之家,但不在一朝一夕之间。如今左相有制曲之法,无论自酿自酌,还是献与圣人,皆是喜事一件,左相自行定夺即可。” 郑叔清不动声色的建议道。 李林甫什么都不缺,送什么贵重的东西都不合适。唯独这制红曲酿酒之法,收下无伤大雅,献出皆大欢喜。 郑叔清很明白,成败在此一举了。 “如今,适合你的职位,乃是户部侍郎。” 李林甫将酒曲与制酒之法收好,一边揉着手,一边慢悠悠的说道。 “还请左相示下,属下愿意接受任何安排。” 郑叔清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李林甫微微点头道:“好说。本相估计,韦坚有入相之心。按以往常例,入相者多有京兆尹的经历,若是韦坚为京兆尹,则朝中无人与你争夺户部侍郎之位。 到时候我便奏请天子,授予你户部侍郎之职,你看如何啊? 韦坚精通理财,而且是忠王(李亨)之妻兄,你是争不过他的。” 听到这话,郑叔清瞬间明白,自己这波送礼果然是送对了!若是看官场的手腕,如今朝廷中的各位大佬,能抗住李林甫一回合的人凤毛麟角! 你韦坚不牛逼么? 那就到京兆尹这个位置上试试啊! 这是升宰相的快车道,你去还是不去? 韦坚不可能不去,因为他身后还站着李亨!他的妹妹是李亨的王妃,所以很简单的道理,韦坚不得不冲在前面。 有京兆尹这个位置,可以给李亨带来很多便利了。 将来当了宰相,李亨被封太子的可能性就大了不少。 现在朝中谁都看得出来,李瑛被废只是时间问题,他的羽翼已经被李隆基砍得没剩下几个了! 不得不说,李林甫对于朝局的走向,有着自己的精准判断。韦坚善于理财,根本拦不住他上位,那么干脆就帮一把,推到更高的位置上去,以防对方入主户部,破坏自己的基本盘。 这是一盘很大的棋,郑叔清出现在了合适的地方,正好能顶替萧炅被贬官而出现的权力真空。如此一来,李林甫便能将这盘棋下活。再加上郑叔清又听话又懂得孝敬,想上位自然不难。 长安官场流行这样一个说法: 跟着张九龄混,他会看情况拉你上去,你不必帮他办事,但出事了他会看情况帮你说说话。 跟着李林甫混,他可以想办法推你上去,你必须得帮他办事,但出事了他不会护着你。 给高力士送钱,他收了钱不办事。不给高力士送钱,他必然坏你大事。 郑叔清现在只能算求官求了一半,他还得去高力士那边走一遭。 “对了,方有德那个儿子如何?” 李林甫忽然想起这一茬询问道。 “回左相,此子有些急智,二十年后或有可为,现在不值一提。” 郑叔清十分轻蔑的说道。 “嗯,本相也是如此认为的。 你去吧,有时间想想怎么帮圣人理财。如今这中枢的支出,越来越大了。到时候本相只是决定大略,真正去办事的,还是你。 到时候若是户部的差事办砸了,可别怪本相不讲情面。” 李林甫淡然说道,脸上已经恢复的平静,好似刚才那些微笑都是装出来的一样。 “请左相放心!属下一定尽心尽力!” 郑叔清恨不得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 婚姻是人生大事,方重勇虽然年龄还没到,但婚事却已经定了下来,为此他异常不安,心中忐忑。 深夜,他邀请方来鹊的父亲方大福秉烛长谈,打听方家和长安的一些情况。 “定亲之事,确实不假,老奴亦是知之甚详。只是不想王忠嗣落魄至此,而阿郎已为幽州藩镇观察使,离节度使一步之遥。” 方大福忍不住感慨叹息道。 “所以说,这门亲事是真的咯?” 方重勇微微皱眉,人生在世,常常不能自由选择。 渣爹与王忠嗣家联姻,这件事可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王忠嗣迟早要起复,而渣爹已经是幽州大员。解除婚姻,代表着政治上的剧变。所带来的冲击,会远远超过方重勇的预料。 “退婚流是不行了诶,明日去王家宅院看看吧。” 方重勇哀叹道。 他现在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承担这么多事情呢! “在怀远坊,出坊门往西北走。” 方大福言简意赅的说道。 方重勇点点头,看来是必须得去一趟王家了。运作王忠嗣外调边镇建功立业,不跟他的家里人说,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因为“运作”这种事情,有时候是会帮倒忙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运作,历史上多不胜数。 “阿郎从前说过,你不该待在长安,甚至永远都不要回长安。但……你还是回来了。” 方大福忍不住感慨说道。 这话让方重勇大为惊奇,他迷惑不解的问道:“长安发展的机会多,为何不应该在长安呢?” “因为阿郎说过,长安不会一直繁华下去,或许哪一天会大难临头。这里人多是非也多,你小时候有些呆板,阿郎认为你可能无法自保。方来鹊这小子也很傻,你们两个痴人如何去应对大难临头?” 方大福也搞不懂为什么方有德硬是要把方重勇丢夔州自己去办事。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谋划也未必。在方大福眼里,方有德是无所不能的。 “无妨的,在大唐,不在长安,还能在哪里啊。” 方重勇叹息说道,来唐朝不在长安,就跟去烤鱼店吃饭不吃烤鱼一般。他不是什么清心寡欲又耐得住寂寞的人,就算现在不来长安,以后也迟早会来。 “对了,王家的宅院,应该是圣人赐予的吧?” 方重勇忽然想起许远等人说,像他们家这样的宅子,一个月的租金就七贯起步,还是单间!光租金就这价了,可想而知在长安买房要多贵! 据说白居易刚刚来长安上班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当中一半的钱都要交房租,当官三十年,算是步步高升才凑齐了钱买了一套房子。 当官的都是如此,足以见得长安的房价有多恐怖了。 当然了,长安很大,从居住格局上说,是“北密南稀”“西富东贵”,南面的贫民区,那边不仅治安很差,三教九流聚集,而且还没住满。 “没错,王忠嗣虽然贵为将军,他父亲也是为国捐躯。但若是没有圣人赐予,他在长安也是买不起房的。” 方大福十分确定的说道,平日里他要买菜做饭,对长安的物价有着非常直观的认识。李隆基会赏赐宅院,也实在是因为长安房价太高了,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寻常官吏,真买不起。 不过外镇为将,就必须在长安有家眷(不一定是所有家眷),这个也是定例了。安史之变的时候,安禄山之子也在长安,很倒霉的被李隆基割了。 之前王忠嗣毕竟也当过大将,又是从宫廷内走出来的人,在长安没有宅院才是怪事!方重勇想了想,觉得王家在长安的日子,应该过得比较难。 王忠嗣被贬官,俸禄也少了很多,王家人要怎么生活呢?想想都不太乐观。就是郑叔清这种世家出身的人,也是家里一堆人挤一个院子,居住条件跟老家没得比。 一夜无话,第二天他怕那个大嘴巴的方来鹊乱说话,只是带着阿段,前往怀远坊。按王忠嗣给的地址,去寻找王家人住处。 未婚妻小萝莉到底是个萌妹呢,还是个大胖子呢? 听说王忠嗣的夫人乃是李隆基下令赐婚的,陇西李氏姑臧房出身,家世很了不得,这位小萝莉应该长得不差吧? 带着患得患失的心情,顺利的通过怀远坊的坊门,找到了地方之后,方重勇敲响了王家的院门。 “你们找谁?” 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打开门,脸上的笑容,随着看清方重勇的模样而消失。 “我乃王家之婿,有事找岳母商议大事。” 方重勇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说道。 “既然是女婿,何以连王氏之人搬走了都不知道?你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这位俊朗的年轻人一脸疑惑,眼神不善的看着方重勇,两人大眼瞪小眼。 第29章 王忠嗣!还我老婆! “呃,这件事情,当真是一言难尽。对了,在下李揆,乃是王将军妻家的远方亲戚,暂时寄住在这里。” 李揆看到方重勇拿出写着王韫秀生辰八字的红纸后,就立刻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 方重勇被李揆请进堂屋,却见到这里只有一个打扫院子的下仆而已,整个院子看起来都空空荡荡,王家人一个都看不到。 也不知道是出远门了呢,还是有什么事情临时去长安别处了。 落座之后,李揆这才无奈叹息道:“王将军被贬官后,这处宅院便无法维持了。长安的衣食住行,还有这处宅院的打理,都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承担的。 某在长安读书准备科举,说实在话,也租不起房子,只好暂住在远房亲戚家中。王将军正室夫人李氏,乃是陇西李氏姑臧房的人,与某是同族同支。故而收留某在此看管屋舍,顺便备考科举。” 李揆的话语中带着不可为他人言语的辛酸。 王忠嗣一家,其母亲匡氏乃是汉代匡衡的后人,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小门小户。都说婚姻要门当户对,王忠嗣的父亲王海滨若是身家丰厚,背景强横,至于说跟已然落魄到不成样子的匡氏联姻么? 如今长安米贵,王氏的家人都是孤儿寡母的,在家财上亦是没有进项,蜗居长安日子过得很辛苦。而李隆基赏赐的屋舍,那是不能随意买卖的,搞不好就要被扣上“欺君”的帽子。 李揆自己也有难处。 他虽然出身陇西李氏姑臧房,但财帛都是族里的,需要有急用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用。而家族子弟众多,都是各找门路,各自发展。长安物价惊人,哪怕是世家子弟,到了这里也是能省就省。 考科举,就必须要到长安周边来寻找“贵人”的门路,不然根本没戏。李揆是世家出身又如何?搞得谁家里还没背景一样,到时候拼关系拼后台,李揆也并非十拿九稳的。 一听说王忠嗣的夫人李氏有退出长安回家乡安顿的意思,家族中就有人作保,让李揆来这里暂住,每個月付给王忠嗣一家人一笔钱,用来改善生活。 这样做好处很多。因为王忠嗣现在只是暂时落魄,一旦他起复,长安的宅院也还在,他的家人,包括李氏,也可以从老家搬回来。 况且李揆只是为了科举暂住这里,一旦科举中第,则立马鲤鱼跃龙门。他这样世家出身的子弟,一旦中第,在长安是不会缺乏门路的,当然不会像后来的白居易那么惨要自己攒钱买房。 看到李揆不像是奸猾之人,方重勇心中有个疑问不吐不快。他沉吟片刻问道:“在下岳父乃是太原王氏出身,家世不俗……何以会一旦被贬官就在长安住不起房子了呢?” “就算是官宦之家,又岂是人人都能锦衣玉食?” 李揆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袍子反问道,脸上的不甘溢于言表。藏青色的麻葛袍子,上面朴素得没有一点配饰。 世家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他现在还没有科举中第,更没有当官。家中各支子弟不少,若是人人都锦衣玉食,金山银山也不够花的。 奢侈的生活,那必须得在长安做官,或者父亲兄长在长安做官才行。他向往这样的生活,也愿意靠自己的努力去达到。如今的状态与“寄人篱下”仅仅一线之隔,强烈的自尊心,让李揆并不愿意在这里常住。 “那李兄可知道我岳父一家人搬去哪里了么?” 方重勇无奈询问道,踏马的王忠嗣办事太不靠谱了,家里搬家了都不知会一声。 说好的青梅竹马萌妹老婆呢? “王将军的家眷已经搬回华州郑县老家了,没有与某说过什么,确切的说,来长安后,某与他们都没有见过面,只是很久之前,在王将军娶亲的时候,某去吃过酒见过他们一面而已。” 换言之,李揆是听家里安排到这里暂住并管理屋舍的。王忠嗣的夫人李氏并未与他接触,都是李家的人从中牵线,操办此事。 “华州郑县……” 方重勇沉吟不语,在想这地方到底在哪里。唐代的名字跟前面的时代差别较大,由州郡县三级制度改为州县两级,因此经常出现很多陌生的,带“州”字的地名。 “华州郑县就在华山脚下,离长安大约八九十里,坐牛车到那里大概两日。” 李揆不以为意说道,他大概也知道了王忠嗣的家人搬离长安的原因。 长安没有亲人,物价还贵死,王忠嗣不在朝廷中担任大将,那留在长安做什么呢?郑县老家并不远,王忠嗣家在那里又有亲人又有田地,哪怕再回长安也就两三天的脚程罢了。实在是犯不着蜗居长安各种不便。 “也行吧,那在下这便出发去郑县。” 方重勇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些个大人啊,什么方有德啊,什么王忠嗣啊,什么郑叔清啊,一个两个的都是坑货!全都在为难他这个半大孩子! “莫非……你是方节帅之子?” 李揆要考科举,自然关注长安有什么权贵可以走门路。方有德其实也是所谓的“门路”之一,但他目前已经去幽州了。一想起与王忠嗣联姻的人家,李揆就想起这一茬来。 毕竟,“握槊为婚”的段子,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作为王忠嗣夫人家的亲戚,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茬。 “除了我这个倒霉鬼,还能有谁呢?” 方重勇叹了口气,已经准备起身离开。 “其实,你年纪尚轻,倒是不必考虑婚姻大事。方节帅既然已经有安排了,那么到时候自然是水到渠成的。”李揆好心劝说道,讨好亲近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方重勇是王忠嗣的女婿,又是方有德的儿子,王忠嗣的夫人是姑臧李氏出身,自己也是姑臧李氏出身,这门路不就来了么? 李揆心中火热,看方重勇的眼神都变了。 “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只能等某见到岳母之后再行定夺。有所叨扰请见谅,某这便告辞了。” 方重勇拱手对着李揆行了一礼。 哪知道李揆热情拉着他的衣袖说道:“宣平坊有个叫王生的人善于抽签算命,百算百灵。你我一见如故,不如今日去宣平坊一趟如何?” “如此也好,反正宣平坊就在我家附近不远。” 方重勇微微点头,没有拒绝。 李揆有私心,拉关系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方重勇觉得无所谓,人是社会的动物,关系是互相的。自己刚刚来长安不久,前路还挺渺茫的,多条朋友多条路嘛。 反正回家顺路,看看唐代神棍怎么耍把戏,也挺有意思的。 方重勇心中无可无不可的想道。 …… 幽州蓟城(北京)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开十门,城周长三十二里,是一座南北略长,东西略窄的长方形城市,是一座以古代的标准而言规模相当可观的大城了。 这里是幽州,甚至是河北的北部最核心区域,没有之一。 蓟城东北是檀州城(北京密云区),向北过古北口继续向东北走,唐军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军屯:东军守捉! 不仅为了屯田,更是为了练兵与边防。 守捉为唐朝独有,而别朝没有的边防机构,长官被称为守捉将军。守捉驻兵300至7000多人不等,设置非常灵活,可以看做是边军屯守的编制,而非是兵员来源的编制。 守捉内官兵可能有正规军,也就是府兵番上,也可能有团结兵,甚至是囚犯,更不乏幽州节度使花钱雇本地人驻守。来源非常庞杂,胡汉皆有,但都是统一管理。 无论你是府兵番上,还是本地招募,在这里都是一个规矩。 再往东北,便是墨斗山。唐国与奚人以墨斗山为国界,唐军在此建立了边军“墨斗军”,屯扎渡云嶺(通岭),以防备奚人偷渡过境。 虽然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但渡云嶺的天气依然令人感觉到了寒意。 披着大氅,一身皮甲的幽州观察处置使方有德,正带着亲卫检阅墨斗军。而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则是安静在站在一旁观摩,并不说话。 看上去似乎很给方有德面子。 不给面子确实不行,虽然张守珪的官职比方有德大一丢丢,但是他跟李隆基的关系,却比方有德跟李隆基的关系差了不止一点。 甚至可以用云泥之别来形容。 有传言称,李隆基之所以当初会果断发动政变干掉太平公主,就是方有德从中谋划主事。这个人低调行事,不代表他能量很小。 方有德的面前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身上的盔甲早已被脱去,只穿着单衣,被五花大绑着,正一脸愤怒的看着方有德不说话。 “崔乾佑,你盗取军粮证据确凿。如今本节帅拿你人头警示三军,以肃正军纪,伱可还有话说?” 方有德拔出佩剑,将其按在崔乾佑的头发上,侮辱挑衅的姿态很是浓厚。 一旁的张守珪看不懂方有德到底想做什么,不过崔乾佑不过是墨斗军的一个小小伍长而已,处置了也就处置了。如果杀这个人就能跟李隆基牵上线,那再杀十个他也不介意。 官场里面,一个士卒的性命算个屁。当然了,杀人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不行! “呸!没拿就是没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管动手便是!” 崔乾佑梗着脖子叫嚷道,对着方有德吐了一口痰,随即被对方身边的亲兵冲过来拳打脚踢。 先是军中报告说有军粮丢失,后面那几袋军粮又“神奇的”出现在自己的营帐,最后跟自己同吃同住的袍泽站出来指证自己,说他崔乾佑盗取军粮拿回来的时候,正好被对方看到了。 这一切栽赃陷害的连环套跟商量好了一样,要是这都不是栽赃,那才是真见鬼! “慢着。” 张守珪慢悠悠的走过来,将方有德拉到一旁。 “幽州边镇,贩夫走卒之辈不少,平日里作奸犯科亦是不罕见。这便如当年班超定西域一般,西域汉军之中皆好勇斗狠之辈,身家清白的少。 这个崔乾佑,不过伍长而已,虽是博陵崔氏出身,然家道早已中落,在公台眼中不过蝼蚁耳。不如某将其革除军籍,送还其家,然后暗示地方官府将其发配徭役,公台以为如何?” 张守珪不动声色的询问道。 他才是幽州节度使!方有德只是观察处置使。 如果有自己配合,方有德便能在幽州边镇横着走,想处置谁就处置谁;若是没有自己配合,方有德哪怕有再多的圣眷也耍不出来!大不了撕破脸,闹到天子面前去。 观察处置使,本身就是纠察军中不法的。崔乾佑犯事(明显被栽赃),被方有德拿下,这也是对方分内之事。 当着他张守珪的面杀边军士卒,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用这样低劣的栽赃手段。 意思意思惩罚下就得了,杀人是绝对不行的。 如果方有德可以在自己军中胡乱杀人,那张守珪还怎么统帅三军? “张节帅替你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五十军棍,押送回其原籍!” 方有德大手一挥,转身便走。 一行人骑马返回幽州城,此番方有德视察边境军情的事情也办完了。张守珪盛情宴请方有德,吃的都是本地野味。席间并无闲杂人等,张守珪想起崔乾佑之事,疑惑询问方有德道:“崔乾佑不过一伍长而已,公台何以大动干戈?”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某知其无辜,但诚如节帅所言,幽州边军内作奸犯科者累累不胜数。 崔乾佑之辈都有受军法惩治的危险,那些真正盗取军粮之人,难道还会肆无忌惮,毫无顾忌的盗窃么?” 方有德说出了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 张守珪微微点头,他虽然不是完全赞同方有德的做法,但不得不说,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对待普通人或许不好使,然而在边军中却很吃他这一套。 方有德拿一个无辜士卒立威,在这群是非观念很淡漠的边军丘八之中,确实很好使。出手没有规则,就不太好预测;不好预测,则意味着有超强的威慑力。 辞别了张守珪,方有德回到自己的住处,屏退左右之后,他拿出了一个贴身放置的线装册子。 翻到第二页,方有德拿出朱笔,在“崔乾佑”这个名字上,重重的划上了一笔。而他那本册子上,赫然写着一连串的名字。 安禄山,史思明,严庄,崔乾佑、安守忠、李归仁……其中严庄与崔乾佑的名字已经被朱笔划去。 “坏我大唐盛世者,都要死!” 微弱烛光的照耀下,方有德喃喃自语的说道,将册子收到贴身的口袋里放好,脸上带着欣慰与满足。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方有德的思维非常简单粗暴。至于有没有效,那只能去问苍天了。 第30章 孤独行者 李揆带着方重勇前往宣平坊,还没进坊门,就看到有人排队已经排到外面了。 一个算命的生意火爆如此,不得不说唐代长安人挺迷信的。 这一幕看得方重勇啧啧称奇,他有些不解的问李揆道:“这个王生,算一次命多少钱?” “五百文,童叟无欺,概不还价。” 李揆很是自信的说道。 真是人傻钱多好忽悠。罢了,反正长安什么都贵,也不差这一茬了。 想到这里方重勇无言以对,跟阿段吩咐了一声,让对方准备好一贯钱。 方重勇原以为排队要排到天黑才行,没想到队伍移动的速度非常快,没过多久,就轮到他们了。王生看上去有一股道骨仙风的味道,身边还有个小道童,专门负责收钱。 整個院子里都堆满了各种东西,有装钱的箱子也有各色布匹,显然生意很好的样子。 方重勇有点相信为什么红莲春可以在长安卖那么火了。 连算个命都一次五百文,长安“第三产业”价格确实是不便宜,当初红莲春的价格真是定得太低了! 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找李隆基要回来一点精神损失费。 “你可是要求前程?” 这位叫王生的道长看着李揆问道。 “对,道长真是神算,还没抽签就知道在下求什么。” 李揆有些激动的说道。 “看你这穿着打扮,道长当然知道你就是来长安科举的了,这还用算嘛。” 方重勇没好气的说道,这李揆简直就是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诶,无妨的无妨的,等会算命,收他的钱,你的钱我分文不取。” 王生摸着长须笑眯眯的说道。 很快,签出来的,上面的字方重勇没看到,却见王生不以为意对李揆道:“这次中第后会封一个芝麻大点小官,然后外派出长安。 如果你不愿意呢,不去考便好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嘛。” 王生说得很是随便,方重勇却是在数他到底说了多少个字。 五十个有木有?一个字大概十文钱都不止,也是难为他这么敢说了。 方重勇心里为李揆默哀了几秒,果不其然,他发现李揆的面色现在已经是晴转多云快下雨了。 李揆自幼就熟读诗书,认为自己学富五车,文采斐然。 总而言之,他觉得中第后授官,只有官职对不起他的才华,绝对没有他的才华对不起官职的! 此番若是能中第,要是在长安当个芝麻大点官也就罢了,终究是个京官,近水楼台先得月,将来迟早有升迁的时候。 可若是外放当个小官,那还真不如依靠家族来恩荫,不走科举路子呢!陇西李氏姑臧房当官的一直都没断绝过,可谓是累世为官了。 恩荫出仕,还真不是什么难题,只不过有点对不起他的“才华横溢”罢了。 李揆满脸不高兴,在桌案上丢下一个钱袋,转身就要走,却是被方重勇给拉住了。 “道长,我欲去华州郑县寻妻,你以为如何呢?” 方重勇看着王生,不动声色问道。 没想到面前这孩子居然能说这么详细,听起来还是件挺“荒谬”的事情。王生一愣,点点头让方重勇抽签。方重勇随意拿了一根以后交给对方查看,自己却连看都不看上面写了什么。 很快,王生便摆了摆手道:“伱去也可,不去也可,全在一念之间而已,都是无妨的。” 嗯? 听到这话,方重勇和李揆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这种话算是什么解签? “道长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你不过童子而已,娶妻的事情,需要贫道跟你说那么详细么?” 王生有些无语的反问道。 “罢了。” 方重勇哀叹一声,将阿段手里那个钱袋放到桌案上,又想去拿李揆那个。 他有三千贯流动资金,请客还是请得起的。 “算命岂可花他人之财? 破财消灾而已。 贫道刚刚说了,免费给你算。人无信不立。” 王生十分坚持的将自己的大手按在李揆的钱袋上,然后面色不虞的示意方重勇把自己的钱赶紧拿走。 “走吧,谢谢道长解惑。” 李揆有些气馁的对着王生恭敬一拜,拉着方重勇就走了。阿段一声不吭提着那一贯钱,一行人转眼就出了宣平坊。 走出来以后,李揆还一直闷闷不乐心绪不平的模样。本来是他叫方重勇来玩的,现在又是他最先不高兴,还没一个孩子定力好,此刻李揆心中也是有些羞愧。 “这里离我家近,不如去我家喝杯水酒。那里也住了两个赶考的士子,一起吃个饭凑个热闹也不错。” 方重勇安慰李揆道。 二人来到方家的宅院,却发现许远与张巡二人都出门拜访“贵客”去了,根本不在这里。 方大福上了一盘蒸鸡,一碟子韭菜煎鸡蛋,一碟子腌制的猪耳朵,一碟子有点像是酸萝卜的咸菜。 还有长安城内很常见,一百文就能买几斗的浊米酒。 这才是接地气的普通酒菜。 接待什么级别的客人就上什么酒菜,方重勇忽然发现方大福在这方面好像很懂一般。既不会让李揆没面子,也不会过于丰盛搞得对方受宠若惊。 自己没有吩咐就把酒菜置办好了,方来鹊的老爹真是很能干啊。 心里想着事情,方重勇对李揆说道:“我与兄台一见如故,小小薄酒不成敬意,来,我先干为敬。” 方重勇将面前白瓷酒杯中的浊米酒一饮而尽,跟前世的米酒味道差不多,但更甜,喝起来像是饮料一般。 这种酒制作很是简易,就是酿米酒后将液体取出不加过滤即可。 但因为酒曲和工艺的细微不同,好的浊米酒不酸不上头,乃是寻常请客会友时会出现的酒水。哪怕是同类的酒水,也是能分个高低上下的。 二人边吃边喝,很快米酒的后劲上来了,李揆就开始抱怨起朝廷来。 “如今朝堂上尸位素餐之辈实在是数不胜数。他日我若为相,定要将这些庸碌之人全部革除,让贤能之辈上位。 到时候,上对得起圣人的提携栽培,下对得起百姓的供养,此生足矣!” 李揆开始讲述自己的志向,方重勇只是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并不发表评论。 方重勇除了对李揆说的“科举应该开卷考试,但题目更难”的建议表示赞同外,其余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心事重重的边听边喝闷酒。 “贤弟!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乃方节帅之子,何必对娶妻之事耿耿于怀呢?哪怕我是王将军妻家的亲戚,也得多说你两句了。 男人啊,可别把自己看得太低贱了。方节帅的儿子还会娶不上小娘子么?” 李揆酒量不太行,喝了半升酒就开始说胡话起来。话里话外,都对方重勇那么积极去找王忠嗣家结亲感到迷惑不解。 “人无信不立,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办。能不能办好另说,但不能当做没有这回事。” 方重勇将酒杯放下,沉声说道。 “唉,人艰不拆。王将军有你这样的女婿,真是福气。” 李揆叹息说道。 “李兄,你以为,如今这天下如何?” 方重勇慢悠悠的问道。 “虽有瑕疵,但太平盛世四个字还是当得起的。” 李揆很是慎重的说道,这种话可是不能乱说的。方重勇怎么样无所谓,但是他李揆是要考科举的人,乱说话传出去,后果难料。 “好多东西,都藏在表象之下。寻常人看得到表象的美好,看不到里头的残酷。 比如说,在田间的辛勤劳作,表面上看,对农夫来说好像天经地义一般。实则那些却是农夫的不必要之物。 也就是说,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如吃饭喝水一般,天生就应该去做的;他们是被外物所驱使着,不得不去做这些事。 为了生存,必须劳作;而劳作的产物,也仅仅能够生存,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已。 农夫在田间的劳作时,不是在肯定自己,而是在否定自身的存在; 农夫不是感到幸福,而是会感到不幸,乃至麻木; 在田间劳作时,农夫不能随心所欲的地发挥自身的专长,还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到摧残。 不仅自己不能摆脱,而且还要代代相传。 无论是无田亩的佃户也好,有田亩的良家子也罢,他们在田间劳作之外才能感到自在与幸福,比如说喝一口酒,比如说吃一顿饭,又比如说夫妻人伦之乐。 说到底,农夫劳作,仅仅只是为了糊口罢了。田亩的收成带来了他们的口粮与日常必须,而他们则被束缚在土地上继续天经地义一般耕作。 如此看来,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一群人,而是被田亩所控制的,类似耕牛驽马之物的东西了。 然而,当他们眼睁睁看到别人拿走那些田里产出的东西时,内心的情绪是麻木,又或者会是……仇恨呢?” 听到这番话,李揆被震撼到了! 看似好懂的话,为什么连在一起他就不能完全明白呢? “贤弟是想说什么来着……” 李揆小声问道,感觉自己身上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商人卖酒,当他看到酒以后,这些酒在他眼中,会是什么?” 方重勇醉眼朦胧的询问道。 “商人重利,只怕,眼中只有钱吧。” 李揆叹息道。 “不错,我若是商贾,看到那些美酒,绝不会关注那酒有多么美味,多么好喝。我只会觉得,我面前的这些酒,都是金山银山! 其他的事情,我一点都不在乎。 哪怕那些酒喝起来跟马尿一个味道,只要不妨碍我贩售,我就不会在乎这些。 你觉不觉得,我是被赚钱的念头所把持了呢?我努力去赚钱,结果到最后反而是钱控制了我。 良家子们分到了田,但他们反而被租庸调与苛捐杂税给控制在了田亩之中,失去了改变人生的机会。日复一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英勇善战的将军们为国开边建功立业,但为了功业,他们不得不继续在边镇杀人放火,挑起争端。 建立功勋的人,反而被自己的功勋所掌控,不得不在边镇继续建功立业,在杀人如麻的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李兄,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从如今的太平盛世里头,能找到答案么? 人要如何才能不被自身所造之事掌控?” 方重勇已经喝得趴在桌上,这些话几乎都是嘟哝着说出来的。 “我……” 李揆看着已经醉死过去的方重勇,好多话堵在心里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来。 他想起自己当官后,或许也会遇到类似方重勇说的那些事情。 为了往上爬,所以要做不喜欢的事情,当一个狗官。 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各种限制,不能做。 蝇营狗苟是为了往上爬,往上爬以后继续蝇营狗苟,直到哪一天混不下去惨淡收场。 方重勇刚才那番话里头,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大智慧。 很难想象,一个孩童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某不如你啊……” 李揆站起身叹了口气,看着醉倒的方重勇,躬下腰深深一拜,行了一礼之后便转身离开别院。 …… “别装了,别装了,装不下了已经!” 春明门外的一辆牛车跟前,方大福还在不断的将旅行需要的东西往车上装,看得方重勇连忙上前阻拦。 像是什么竹伞啊,油帽油衣啊,药袋啊(里面很多应急药丸与驱蛇药),被带啊(类似行李箱),还有很多烤得很干的胡饼作为干粮。 一样都不缺! 这次出行去华州郑县,不仅有阿段当护卫,而且文武双全的张巡还自告奋勇的要当车夫来给方重勇驾车。 按他的说法,这是“报恩公之大德于万一”。 “小郎君,要不要奴击鼓开道?” 方大福笑呵呵的问道。 击鼓送别,乃是魏晋时期传下来的风俗,这次方重勇出行到王家去,虽然不是提亲,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了。 可不能让人看扁了。 “不用了不用了,要低调,低调。” 方重勇讪讪说道,摆了摆手,示意方大福可以回去了。 牛车开始颠簸着前行,方重勇坐在里头,身体也是一晃一晃的。这条官道几乎是唐国最好的路之一,但是,已经在回长安路上体验过一次马车的方重勇,对陆路旅行一点都不期待。 颠簸是难免的,就看颠簸的幅度多大吧,唉。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总觉得好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方重勇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顺利找到家了,现在去解决王忠嗣的调令问题,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呢? 老郑脱身应该是不难的,对了,还有那个谁来着? 方重勇想起当时跟随他们一行人进城的好像还有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被他那个渣爹迫害过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个人应该还好吧?金吾卫应该不会为难他的吧? 方重勇有些心虚的想道。 第31章 漂洋过海来看你 方重勇坐牛车去华州郑县找未来老婆,日子过得还不算太糟心。 房子找到了,虽然不太宽敞,但好在地段不错,在长安闹市区,跟李隆基的住所一墙之隔,还算凑合。 票子三千贯,虽然这点钱不算啥,在长安根本排不上号,但起码温饱无忧。 马子也找到了,虽然要过好些年才能娶回家,但基本上也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不至于像前世好些年轻人一样,只能等到不得不结婚的时候,才能接盘一个“玩累了”的小仙女。 而且如今大唐的问题虽然多如牛毛,但却一根也没落到方重勇本人头上,因此他还觉得日子过得下去。 然而,长安城内某些身居高位的人,却感觉日子好像要过不下去了。 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内,李隆基正在与几位重臣商议大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空出来的那个相位,到底谁来坐比较好。 开元年间,唐庭高层基本上已经形成某种约定俗成的定制,宰相就是2-3人,不会多,更不会少。基本上每过个三四年的样子就要换一茬。 如今裴耀卿被罢相,再选一個人接替他的位置,也是理所当然的。 为什么开元年间的宰相隔几年就要换一批呢? 很多朝臣们认为是李隆基害怕相权过大尾大不掉,但也有些臣子认为,开元年间大唐虽然国力强盛,可问题也不少。每次出了问题,都需要宰相出来背锅,引咎辞职。 总不能说这一切都是天子的错,都是圣人的错吧?难道不换宰相换皇帝? 所以换一个宰相,就等同于卸掉一些黑锅,然后大唐天子就永远是那个从来不会犯错的圣人,这似乎更符合现实的逻辑。 今日李隆基不想再拖延下去了,他让李林甫与张九龄二人拿出自己的方案,各推举一个心仪的人为新宰相,也就是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个职务该授予给谁。 群相制度虽然是一个天子配几个宰相,但这些宰相其实按默认的规矩,也是分大小的。中书令最大,简称“右相”;侍中排第二,简称“左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乃是皇帝需要自己喜欢的官员可以破格提拔,以制衡左相右相,因此只能排第三位。 现在张九龄与李林甫占了两个位置,他们提名的那个人,就变得举足轻重,其权重足以影响朝局了。 类比一下,这个人选的分量,可以跟楚汉之争时拿下河北以后的韩信相提并论。 “微臣推荐严挺之入相。他是中书侍郎,熟悉政务,可以快速接替裴耀卿罢相后的空缺。” 张九龄对着李隆基深深一拜说道。 “哥奴,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微微皱眉,看着李林甫问道。很显然,严挺之这个人并不是李隆基心目中的第一人选,至于原因很简单。 当初,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这个组合搭伙,张九龄是负责总揽北方的军务还有屯田的相关事宜,而裴耀卿负责改革漕运,李林甫负责捞钱,以及精简朝廷机构,开源节流。 如今裴耀卿不在了,其他两人都还在,那么朝中其实缺乏一个管理经济运行的大臣。 而严挺之与张九龄是一个衙门出来的,所擅长的政务,亦是与张九龄高度重叠。那么如果严挺之入相,张九龄就必须滚蛋,因为严挺之就是弱化版的张九龄。 “微臣以为,严挺之轻佻,不可为相。” 李林甫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倒是引起了李隆基的兴趣。 李林甫反对这个建议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找的理由很让人无语。“轻佻”算是什么理由呢? “何出此言?” 李隆基看着李林甫询问道。显然对方要是不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那这件事根本不算完。 “回圣人,严挺之先有妻裴氏,与其和离。后又有妻周氏,又和离。再往后有妻吴氏,亦是和离收场。如今严挺之妻乃崔氏。 除此以外,还有其八岁子杀其妾阿英,闹得一时间沸沸扬扬。 治国先治家,严挺之先后和离四任夫人,又有其子杀妾,足见其治家无方。这样的人,再有才华,亦是不能为相。 治家无方者,何以治国?” 李林甫说完,亦是躬身对着李隆基深深一拜说道。 这个角度好刁钻啊! 张九龄一时间被怼得说不出话来。不用说,李林甫早就做好功课了,严挺之那些破烂事肯定是真的。当然了,这点脏水还不至于说把严挺之搞下去不能当官,但是阻止其入相,恐怕已经足够了。 你换老婆换得这么勤快,五十多岁了还在换个不停,难道不是生活作风有问题么?八岁儿子都敢杀小妾,难道不是当爹的没有教育好么? 张九龄也不得不承认,严挺之的家风确实有问题。 李林甫的恶意吐槽不一定能奏效,但最起码,李隆基现在对严挺之这个人的印象只怕不会太好! “这些事情无关痛痒,中枢事务繁杂,哥奴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李隆基不耐烦的呵斥了李林甫一句。 他虽然这样说,但其实已经把李林甫的话听进去了七八分,事后找人稍微打听一下,严挺之的婚姻状况与家庭状况很容易被打听出来。 和离了不是稀奇事,但和离了再娶,娶了又和离,三番四次如此折腾,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的。 方重勇前世的某些事业单位,管理人员升迁的时候也要做背景调查,那种短期内离婚结婚再离婚的人,肯定会被重点调查,这些其实都是人之常情而已,古今无二。 至于未成年的儿子就敢杀爹的小妾,就更能说明家教有问题了,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嘛。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面的搞不定,后面的肯定搞不好。李林甫攻讦严挺之不假,但他也不是毫无顾忌的在瞎说,起码整件事还是属于“叙事扭曲”的合理范围,而不是凭空捏造事实。 这一波,张九龄被李林甫打了一闷棍,可谓是猝不及防! “回圣人,如果严挺之只是因为家里的一些事情,那微臣倒也不至于将其拿出来说道。可是除此以外,严挺之还徇私枉法,请圣人明鉴,这样的人不仅不能入相,反而还要贬官治罪才行。” 听到这话,张九龄额头上直冒冷汗。他左想右想,也不知道严挺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能耐着性子等李林甫说完。 “哥奴虽为左相,也不能信口开河!” 李隆基正色说道,摆明了是不信李林甫的一面之词。 “王元琰,蔚州刺史,贪赃枉法被纠察,如今戴罪之身,正在接受朝廷审查。 王元琰前妻裴氏,乃严挺之前妻。此女为王元琰向严挺之求情,严挺之利用手中职权,赦免了王元琰。 这么大的事情,圣人竟然完全不知。严挺之欺上瞒下,包庇徇私,并非在下胡言乱语。 而且王元琰曾经是忠王府(李亨)参军,严挺之如此回护王元琰,如果不是因为前妻求告,难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李林甫一字一句的反问道。 张九龄额头上渗出冷汗,连忙拱手对李隆基说道:“圣人明鉴,严挺之前妻,如今已经与王元琰和离并改嫁,此事,恐怕并非如左相所言那般。” “等会派人查一查严挺之,看哥奴之言是否有夸大之嫌。” 李隆基对身边的高力士吩咐道。 “哥奴有推荐的人么?” 虽然在心中已经给严挺之判了此生无望入相的死刑,但李隆基表面上还是表示出一副“虚心纳谏”的模样。 “河西节度使牛仙客,政务精熟,亦是从基层一步步到节度使的位置,其人在河西广受赞誉。牛仙客为河西节度使的这些年,河西藩镇粮草满仓,府库充盈,军备齐整,想来此人可入中枢为相,以调理民生。 新任河西节度使之崔希逸上表,亦是盛赞牛仙客有宰相之才。因此微臣推荐牛仙客为宰相,请圣人定夺。” 听到这话,李隆基微微点头,李林甫这样子的,才是识大体的宰相。 严挺之是张九龄的人,而且现在还在同一个衙门办公,用鼻孔想都知道这两人穿一条裤子的。什么叫任人唯亲结党营私? 张九龄这种就是! 而牛仙客,远在河西,显然不可能是李林甫的亲信。而且崔希逸还盛赞牛仙客的才干,足以见得李林甫是大事为重。 只要事后查一查严挺之与牛仙客是什么样的人就明白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二位相公都回去歇着吧,朕再想想。” 听到李隆基这么说,张九龄还想再多说两句,最后还是无言以对,躬身行礼告退。他要去找严挺之好好问一下,王元琰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二人都离开后,李隆基转过头问高力士道:“力士以为如何?” “奴以为,张相公私心甚重,但牛仙客亦非宰相之才。”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说道。 “朕自然也知道这些。牛仙客在河西做得不错,但能不能胜任朝中事务,尚且未定。 只是,严挺之甚失朕望,绝不可为相,你要好好查一查,他与王元琰案是什么关系。 对了,王元琰贪赃,是不是跟忠王府有关系,严挺之跟忠王府是什么关系,你也顺便查一查。” 李隆基说了一大通,这才从惊惧中缓过神来,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对于他来说,他那些儿子都是渣渣,哪怕是自己最宠爱的寿王李琩,他除了有个武惠妃当老母,还有啥啊? 唯独忠王李亨,暗地里的势力惊人,能量之大,让李隆基也不得不小心应对。 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这些人都是李亨的亲信甚至就是小舅子,自己那些皇子里面,有谁能网罗这么多能干的臣子? 这次因为贪腐而落马的王元琰,同样是忠王的人。 现在要搞清楚的问题是,李亨那边还有多少个“王元琰”?分别在什么位置?有多大能力可以造反。 李林甫那句“王元琰曾为忠王府参军”,直接戳到李隆基的肺管子了。 …… 如果说王忠嗣在长安的宅院看上去很寒酸的话,那么华县老家的房子,则充分说明了“逼格”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目测占地面积不下大几百平方米,不仅如此,朱门白墙青瓦,一副贵族气派。 不愧是太原王氏与陇西李氏搭伙过日子的组合。去长安了那边高物价只看财帛,丝毫都体现不出世家的真正实力在哪里。 家乡的土地、佃户、物产、宅院,等等。这些才是世家大族的实力所在。 真要算起来,如今在幽州被称为“方节帅”的方有德,只怕在王氏这边只能算是个富不过三代的暴发户。 叫门,入堂,说明来意,一套流程走完,方重勇连传说中那个,青梅竹马的萌妹王韫秀的影子都没见到。 反而是被虽已中年,却貌美不减当年的李氏反复审视,气氛一时间陷入尴尬的沉默当中。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方节帅在幽州可谓是位高权重,还深得圣人信任。而我家阿郎被贬东阳,不知道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郎君不来悔婚已经是重信重诺之人,难得还千里送信,请受我一拜。” 看完信之后,李氏就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方重勇连忙客套道,那可不能真让岳母对着自己跪拜行礼啊。还有,跑了上千里才来到这里,我的萌妹老婆呢? 方重勇想提这一茬,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婚约之事,白纸黑字,自然是顺理成章。但郎君尚且年幼,倒还不必想太多这样的事情。 至于我家阿郎起复之事,妾身不妨有话直言。忠王已经派人来跟妾身提过这件事,他会派人从中斡旋运作,待圣人气消了以后,阿郎自然会起复,恢复往日官职。 郎君虽然聪慧过人,但……还不太适合干涉此事。” 李氏婉拒了方重勇的建议,哪怕王忠嗣在信中告知她一切听从方重勇安排。李氏乃是世家女出身,并非是完全不懂政事的人。 方重勇不过是方有德的儿子,十岁都不到。他来运作王忠嗣升官的事情,怎么运作? 求官要不要求人? 要不要送礼? 要不要找门路? 这些东西,方重勇搞得定么? 而李亨就不同了,他是皇子,而且跟王忠嗣相交莫逆,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李亨不仅有资源办这件事,而且也能办得好。 至于这门婚事,李氏作了两手打算。 要么与忠王府联姻,未来成为王妃。如果行不通,再让方重勇当女婿也不迟。谁知道方有德可以风光多久呢?先拖着亦是不迟。 在李氏看来,方有德不过是一个混了从龙之功的人罢了。没有家世,没有根基,全依赖李隆基的宠信而已,说不定哪天就从天上跌落凡尘了。 李氏觉得,方重勇不是良配,哪怕这孩子看起来聪明得不像话。既然王忠嗣想当好人,那就让她这个“丈母娘”当“恶人”吧。 “既然如此,那恕在下冒昧打扰了。” 方重勇将写着王韫秀生辰八字的红纸交给李氏,深深一拜之后,转身便走。李氏犹豫了一下,没有派人阻拦。 等方重勇出来以后,门外正在喂牛吃草的张巡疑惑问道:“郎君这么快就出来了么?” “对,回长安!” 方重勇面色平静的说道。 还指望李亨来救命? 你们现在赶紧的多笑一会吧,到时候看你们的泪水会不会流干! 绝对有伱们哭的! 方重勇在心中狠狠的骂了一句。 第32章 变局将至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这便是方重勇此刻的心情,他回长安这一路,坐在牛车里面就在想: 李氏的脑子是被门夹过么? 还是方有德的逼格不够高,连事先定好的婚约,都不能作数?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辛?比如说李亨许诺事成之后与王忠嗣家联姻? 方重勇依稀记得唐代宗李豫好像就跟自己差不多年纪。 他心中反复权衡着,这件事到底要怎么解决才好。 本来方重勇就对跟王家联姻不怎么感冒,是王忠嗣托付大事,他才出头从中斡旋。 现在被这么一折腾,反倒是被弄得有些骑虎难下了。 要是真不认这门亲事,那就里外不是人,渣爹和王忠嗣那边都不好交代。 而认了这门亲事,又好像是热脸去贴冷屁股! “郎君是否在王家碰壁了?是那边的人想要悔婚么?” 正在驾车的张巡疑惑问道,他是过来人,毛脚女婿上门这种事情,心中有数。 “那边倒是没有明说,也不可能明说,只是拒婚之意不问可知。我忍不下这口气,将生辰八字退还罢了,倒是让他们不必为难要不要当小人。” 方重勇忍不住叹息道。 张巡早就感觉出来方重勇智慧远超同龄人,甚至与成年人相比也不遑多让。他想了想,微微点头鼓励道:“人活一口气,小郎君没有做错。” “是啊。” 方重勇很是勉强的应和道,心中却是暗想:如果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就好了。 张巡以为方重勇是忍不下这口气,其实两世为人的方重勇,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前世丈母娘眼高于顶,门缝看人,难道很稀奇么? 当初郑叔清直接上来就对他指鹿为马,他最后不也想办法脱离苦海了么? 方重勇之所以把王韫秀的生辰八字归还,好像显得很冲动一样。实际上他哪里是在生气被拒婚啊,他是被李氏的愚蠢给气到了,更是被可能要到来的惊涛骇浪给吓到了! 李氏现在是让李亨动用关系,帮王忠嗣离开东阳府,她只考虑了便利却没考虑其中巨大的风险! 真要李亨来办这件事,到时候别说是回长安了,王忠嗣甚至有可能直接被发配到岭南那边!甚至被李隆基随便找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处理了也未可知! 李氏根本没有想过,李亨与王忠嗣两人联手,究竟会产生多么恐怖的能量!会让李隆基有多深的忌惮。 李亨现在手里已经有皇甫惟明这张硬牌,这个人现在虽然还不是节度使,但是文武双全,不仅去过吐蕃,而且还担任过司农卿!也担任过左卫郎将。 他被任命为节度使,只是时间问题,如今被打压,只是因为义弟王昱的事情被牵连了,但迟早还是会被李隆基提拔起来的。 因为节度使这个职务就是要文武双全的人才。而且在对阵吐蕃的事情上,唐庭永远都缺少了解吐蕃情况的将帅。皇甫惟明发迹的机会多到数不清! 除了皇甫惟明外,李亨铁杆的亲信还有韦坚。现在韦坚是长安令,听说他有入相的可能,还很会理财,被李隆基大用只是时间问题。 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 有这两個人,一文一武,一外一内,李亨在朝中与边镇都有强力支持者。 那么在太子李瑛必然被废的情况下,众多皇子下一轮夺嫡必然开启。李亨的实力仅仅是看起来,就已经比较恐怖了,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写着“我必为新太子”! 如果李亨亲信中再多一个在边关屡立战功的王忠嗣,方重勇完全可以想象,李隆基究竟会忌惮到什么程度! 到时候李隆基稍微生个病不能理朝,李亨便可以用韦坚控制中枢,用皇甫惟明与王忠嗣控制边镇,改天换地难道很难么?再打出一个ptsd的口号,比如说让朝臣们都很忌惮的,像是武惠妃架空天子乱政什么的。 利用朝臣与宗室们对当年武媚娘的深深忌惮,宁杀错,勿放过。只怕政变的成功率会大得惊人! 别说是疑心病极重的李隆基了,就是方重勇自己,想想也感觉后背发凉。 现在有机会把自己跟王忠嗣一家做切割,不跑还等着过年么? 等李隆基开始一日杀三子的时候,就看李氏怎么哭吧!那时候他们全家就会日夜担惊受怕,觉得自己会被忠王所牵连。 只怕李亨现在已经开始运作这件事了。可惜的是,他越是运作,王忠嗣离返回战场就会越远,而且自身的处境也会越发危险。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那王生说此行是无可无不可,果然被他说中了,来了也白来。”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了一番,那个算命的王生算一次收五百文不是高了,而是太低了,真踏马神准。 回到长安,方重勇给王忠嗣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详细的分析了此番的利害,然后实话实说,将可能的危机全都摊开掰碎告诉了对方,并表示,如今的局面,非常诡谲而危险。 方重勇告诉王忠嗣,他在东阳府蛰伏,不被李隆基所关注,未必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至于婚约之事,信中提都没提。 然而,这封信还未寄出,就发生了一件令方重勇始料未及的“大事”。 …… 就在方重勇返回长安的第二天,两位不速之客上门,让他猝不及防! 方重勇看着面前身材修长,身着男子白色衣袍,眉宇间带着英气的女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如丝秀发简单的扎了起来。未施粉黛清爽干练。 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让向来能说会道的方重勇,一时间竟然有些语塞。 那女孩身边是一位和王忠嗣长得神似的少年郎,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和那女孩穿着一个款式的衣袍,只是大了一号。 “在下王彦舒,王忠嗣长子,见过妹夫。这位便是妹夫未过门的妻子王韫秀。” 王彦舒嬉皮笑脸的给王韫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开口说话。 “你到底什么意思?” 王韫秀开口质问道。 方重勇一愣,随口应和道:“啊?” “啊什么啊!婚姻大事,若是父母之意,要退婚也是你父亲来退婚。若是婚姻由你我二人商议决定,那你也要问过我同不同意才行啊!你连我的面都不见就退婚,简直岂有此理!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王韫秀越说越气,恨不得直接给方重勇一拳头。 “那伱…觉得如何?” 方重勇觉得眼前的妹子有点凶,一点都不萌,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看到好好的事情要说崩,王彦舒摆了摆手示意王韫秀闭嘴,然后微笑说道:“父亲常言:信义乃为人之本。 妹夫从夔州赶回长安,又一路辗转到华州郑县,可谓是千里行路,立人立身。忠王那边如何,母亲那边如何,不代表我们的看法。 在下和十二娘子(王韫秀)都认为,妹夫是自己人,可以托付大事,比忠王那边可靠。” 还有这种事? 方重勇一脸惊骇的看着王彦舒,又看了看王韫秀。 “看什么看,过几年你就得娶我过门,到时候不想看也得看了。” 王韫秀没好气的怼了一句,坐下后满肚子火气不知道找谁去发。 发现方重勇愣神不说话,王彦舒只好温言说道:“我们一直觉得,忠王(李亨)虽然与我父亲相交莫逆,但始终是外人,想法不可捉摸。 所以这次我们背着母亲来长安,一来是大母(王忠嗣母亲匡氏)乃小门小户出身,没有门第之见很喜欢郎君,认为郎君重情重义,可以将十二娘子托付给郎君; 二来也是想知道妹夫究竟打算怎么做,需不需要我们做什么。 说实话,自从家父被贬东阳府以后,家里完全乱套了。母亲有点像是在病急乱投医。妹夫聪慧过人,还请妹夫解惑。” 说完,他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 这两人的突然造访,把方重勇搞得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了。 “这么说,现在这门亲事,是你自己的意思咯?” 方重勇看着王韫秀疑惑问道。 这女孩的脸型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经有美人胚子的模样。身材看起来很健美,特别是那双腿的比例真的不错,而且站起来居然比自己还高一点点。 “不然呢?我不想来,谁还能勉强我来不成? 我就觉得你从夔州赶到郑县,乃是大丈夫所为。我未来的夫君,就应该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既然父辈已经安排好了婚约,就应该重信重诺,岂可朝令夕改? 你不会说你后悔了吧?” 王韫秀快人快语,不似那些羞羞答答的小娘子一般矫情,把话说得很明白。 “我只是怕我们意气相投,最后结为异姓兄弟就惨了。” 方重勇看着王韫秀苦笑道。 “那阿郎还不赶紧的上酒?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 王韫秀忍不住大笑道,英姿飒爽看得方重勇一阵恍惚。前世矫情女见多了,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女子。 王彦舒在一旁忍不住吐槽道:“我这妹妹就是看上了妹夫你千里寻妻,又是义薄云天。得知你要退婚,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能不能闭上你那狗嘴?” 王韫秀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对王彦舒翻了个白眼呵斥道。 方大福笑呵呵的端来一坛红莲春,似有深意的看着王韫秀不说话,随即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王彦舒与王韫秀都看着白瓷酒杯中的红莲春发呆,哪怕不是酒鬼,也感觉得出眼前这酒价格不菲。 三人喝酒喝到面色微红,不约而同的将酒杯放下,准备开始谈正经事。确认了婚约无碍,才能开始谈正事,王彦舒兄妹并不像表现得那般莽撞,他们也是有原则与底线的。 “现在叫你阿郎也是无妨了。现在当务之急乃是让家父起复,只是我们苦无门路。阿郎你有什么主意,不妨说来听听。母亲那边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说服。” 王韫秀难得收起脾气正色说道。 “本来是件很好办的事情,但现在却难办了。忠王那边的运作估计已经开始,现在就算想停也无法停下来了。 他们,只会帮倒忙,越帮越忙。” 方重勇叹息说道,当他听王韫秀的母亲说找了李亨帮忙,就知道事情要大坏! “如果我们现在跟忠王的人联络上,让他们不要运作此事,可还有转机么?” 王彦舒想了想,有些不太自信的向方重勇询问道。 “求人办事最是忌讳朝令夕改。忠王难道不要面子么?就这么被你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方重勇看着王彦舒反问道,如果这一茬都想不透,那他真怀疑王彦舒的智商,不足以共谋大事了! “这还有什么难懂的,贵人不能贱用而已,阿郎继续说吧。” 王韫秀反应比她兄长快了一拍,看得出来,她虽然脾气不太好,但脑子却是很灵便的,而且快人快语,从不拖泥带水。 “此事麻烦就麻烦在,圣人或许认为忠王如此热衷于让岳父起复,是因为岳父乃是忠王党羽。 只要能解除这一层的顾虑,岳父返回长安,乃至委以重任,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方重勇大概说了一下,其中的凶险还是不要跟他们细说比较好,万一把这两个半大孩子吓到就不好了。 “听起来似乎不难……” 王彦舒沉吟说道。 “我觉得可以。” 王韫秀很是确定的说道。 “你怎么敢如此肯定啊……” 方重勇忍不住对着王韫秀叹息道。 他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这小萝莉居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难道就因为比自己长得高一点点,就可以无视如今长安混乱的朝局么? “那送你一双鞋,到时候你多跑跑路,勤快点,一切就拜托阿郎了。” 王韫秀从袖口里掏出一双自己做的新鞋子,塞到方重勇怀里,也没问合脚不合脚。她拉起王彦舒就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方重勇把二人送出门外后,王韫秀对着他做了个鬼脸道:“别想退婚了,退不掉的。” 这时候她才显出女孩该有的天真烂漫,看得方重勇心神荡漾。 “我没想退婚啊……” 方重勇的气势完全被对方压住,有气无力的反驳了一句。 等走出长安城外,王彦舒这才迷惑不解的询问心情颇为畅快的王韫秀道:“你真就看准了么?其实还有好几年了。离过门还有三四年,行房更是要往后……” “发达时攀附的人常见,落魄时帮忙的人可不常见。如今王氏落难,他作为与王氏有婚约的人,躲避都来不及,何苦自寻烦恼来郑县给我们帮忙?就更别说从夔州出发,千里而来了。 这样的人还不值得托付么?父亲眼光不差的,倒是母亲,一直把希望寄托于忠王,实乃不智也。” 王韫秀一脸肃然的回答道。 王彦舒微微点头,他是看到王忠嗣在书信中大夸方重勇是“有情有义,有勇有谋”,但是王韫秀并未见到过这封信。 “宣平坊的王生给你算过命,说你未来的夫婿有宰相之才。我看妹夫智慧过人,未来出将入相估计不是难事,那王生果然名不虚传啊!” 王彦舒哈哈大笑揶揄道,王韫秀满脸通红的跺跺脚,扭头就走,不再理睬王彦舒了。 他们二人没有料到的是,母亲李氏如丧考妣的时刻,比预想中来得更早,来得更急。 长安政局的剧烈变化,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第33章 一日杀三子 “轰隆!” 远处传来一声雷鸣,伴随着火光。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的顶楼,身着便服的李隆基,看着闪电将郊外的一棵大树劈开,心中怅然若失。 再高大的树木,也抵挡不住暴雨中闪电的雷霆一击。 近期国事纷扰,朝堂内斗加剧,让他不胜其扰。 “圣人,武惠妃求见,被奴挡回去了。” 高力士走过来,低声对正在观看雨景的李隆基说道。此时明明是正午,外面的雨水却形成了一道强大的水幕,让天色变得昏暗不明。 一如李隆基现在的心情。 “她必定是为了太子而来的吧。” 李隆基忍不住冷笑道。 “回圣人,确实如此。武惠妃让奴转告,太子与鄂王、光王,私下里巫蛊诅咒她与寿王,请圣人为其主持公道。” 高力士缓缓说道,小心翼翼尽量不带任何情绪。这样的事情,谁沾到谁死,他虽然收了武惠妃的贿赂,却不会帮对方说话,一句都不可能! 宫廷斗争之中,巫蛊之祸层出不穷。原因无他,这一招实在是太好用了,完美利用了皇帝多疑猜忌的人性弱点。 可谓是屡试不爽。 现在武惠妃如法炮制,其志不在小! 李瑛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这一幕不仅朝臣们看到了,后宫里的妃嫔们也看到了,十王宅里的那些皇子们也都看到了。 墙倒众人推,现在第一个出来推墙,往井中丢石头的人出现了,那便是与太子李瑛已经到了不死不休地步的武惠妃! “力士,你亲自带队,去东宫搜查巫蛊之物。”李隆基面无表情的说道,声音很是淡漠。 高力士心中一紧,随即低声建议道:“武惠妃言之凿凿,或有欺瞒圣人之举……” 武惠妃举报太子李瑛巫蛊诅咒她跟寿王李琩,难道会没有后手?太子身边肯定有被收买了的下人,搜出巫蛊之物简直易如反掌,这种栽赃没有任何技术含量,都是前朝历代玩烂了的! 高力士就不相信一直在宫闱阴谋政治中长大的李隆基会没有一点察觉。 “朕知道,你去便是,朕只看戏而已。” 李隆基拍了拍高力士的肩膀,用力的捏了捏,忍不住叹息摇头。 武惠妃那点道行,还远远不够看!不过呢,李隆基想废太子已经很久了,如今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无论成败,恶人都是武惠妃,自己都是那个“被蛊惑”的圣人,这样便很好了。 “那奴便让陈玄礼带禁军同去了,明日长安封禁大街,不开坊门市门。此事不经过中书省,不通知张相公。” 高力士小声建议道。 “其他如你所言,只是张相公还是要通知的,哥奴也一起,其余朝臣不必让他们知晓。” 李隆基手一抬,示意高力士退下。 “奴这便去办。” 高力士脚步轻柔的退出了勤政务本楼的顶层阁楼,出来以后,心脏都还在剧烈跳动。 明知道武惠妃在下套,李隆基不但不阻止,反而“将计就计”! 让武惠妃咬死太子和二王,再让朝臣们激烈反对武惠妃为皇后,反对封寿王为太子,让他们回忆起武则天在位的时候,那样一种喜怒无常的政治恐怖。 最后,李隆基再把自己心仪的太子推到前台。 好可怕的谋算! 高力士浑身冰冷,竟然在门外驻足良久。 “力士何不速去?” 李隆基竟然从阁楼内走出,看着门外发呆的高力士,很是关切的柔声问道。 “太子乃国本,太子本人如何奴不关心,只怕是国家动荡,坏了圣人一世英名,唉!” 高力士拉着李隆基的袖口哀求道。 “朕知你忠义,只是很多事情,朕也是身不由己,你且去吧。” 李隆基拍了拍高力士的背说道,这也是他最满意高力士的地方。 高力士这人不是完全盲从,该劝的时候也会劝一下,虽然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用处,多半都是些老生常谈。 等高力士走后,李隆基这才陷入沉思之中,一个人在阁楼门口徘徊。 下一任太子,必须要能长时间待在那個位置上,不能轻轻松松就被人搞下去了!如李瑛这样的,他自己虽然也有过错,但本身实力不足,乃是硬伤。 李隆基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让太子成为皇帝。一刻也没有! 如果太子当皇帝了,那他这个皇帝该去哪里? 权力的滋味,只要品尝过以后,就无法戒断。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如果皇帝没了权力,到时候哪怕是平安度日可能都是一种奢望! 太子,就只能当一辈子太子! 李隆基认为,自己活多少岁,太子就必须得乖乖在那个位置上坐多少年!坐到皇帝咽气为止! 现在李隆基感觉自己的身体还很硬朗,一点都没有显老。所以这个皇帝他还可以一直当下去。 十年,还是二十年?那种事情谁知道呢,为长远计划,布局起码得按二十年来算。 要想舒服的当皇帝,一个地位稳固,却根本无法动摇他皇位的太子,就必须要好好雕琢一番了。 没错,在李隆基看来,竖起来这样一个太子,就像是修剪盆栽一样。 枝叶要好看,不能看起来狰狞可怖,更不能扎手,不能野蛮生长弄得屋舍里乱七八糟! 李隆基现在需要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剪刀,可以用来修剪“树枝”。 好用听话,还不能伤到手。 “张相公,不能继续在朝堂了。” 李隆基叹了口气,有些惋惜的说道。 那个一口一个“太子乃国本”的张九龄,已经不能适应新朝局的要求。 现在到了换相的时候了。 张九龄本身就是李隆基竖起来的一块牌坊,用以凝聚朝野人心,特别是那些靠科举上位的士子。 武则天在位时大力提拔科举人才,扩大科举规模,到开元年间,朝中科举官员比例已经超过了两成,可谓是举足轻重了。 失去张九龄,对于朝廷的口碑影响不小,但李隆基觉得无所谓。 只要他爽就可以了,其他的能顾及一下就顾及一下,没法顾及的,随它去吧。 …… “郎君,今日坊门关闭了,不许外出!” 方大福一脸忧愁的走过来对方重勇行礼说道。许远与张巡二人此刻也在跟方重勇闲聊,听到这话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面色微变。 长安城为什么要设置成坊市结构,难道当权者们不知道这样会很不方便么? 他们当然知道这样,会对城内居民日常生活造成很大不便,甚至对于宫中的人,也会造成很大不便。但为了其他更重要的考量,必须将城内各区域划分为单独的小块,便于管理。 通常,封禁大街,就是最常见的用法。这一幕对于久居长安的百姓来说,早就是见怪不怪了。 “一定是宫里出了大事,二位近期还是不要走亲访友,也不要去找贵人投递吧。” 方重勇对张巡许远二人正色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张巡和许远顿时面色黯淡下来。他们在长安的困境,只有自己知道。 在长安考科举容易么? 困难与否,不单看个人本事,也要看后台如何。 方重勇读几年书,报出我爹是方有德的名号,中状元不可能,但中个进士还是很靠谱的。 原因无他,唐代科举不糊名,考生的背景与家世如何,有没有贵人当后台,也是影响科举的重要因素。 比方重勇前世高考加分厉害多了! 唐朝开元时期,科举主要考的科目就是明经、进士。其他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甚至还有武举,但说实话,都不是康庄大道。 而明经、进士里面,又以进士为王道,乃是含金量最高,也是最难考的科目。 什么叫明经科呢? 简单来说,主要考的内容就是在经书里抽出一些字句,根据这些字句写出经书原文的上下文,很像方重勇前世的课文填空,不过默写的要多一些、难一些。 另外,还会给你经书中的一段话,让伱结合实际政治来分析议论一下。 显而易见的是,明经的考试很依赖对经书的死记硬背。不管它怎么考,反正背书是最重要的。 既然可以背,那只要死记硬背就能过关,相比之下,也就没有那么难,考中的人也就比较多。 当然了,明经科的士子也不可能被授予很高的官职,官场的起点和天花板都低得可怜。真正有才学的读书人,是不屑于去考明经科的。 那什么叫进士呢? 这一科特别重视文辞,明经要考的,它全部都要考,还要加考时务策和诗赋。以为文科穿越者可以横着走,抄几首古诗就能满分? 不不不,搞不好其中也会考数学,得看你运气如何。而且写诗是命题作文,甚至对音韵格律都有严格要求。想靠抄诗过关,那不是背一下《唐诗三百首》可以搞定的。 简单来说,进士考试测试的是文学修养,考生至少需要精通经书、历史、文学和时政,才有机会考上。 而且进士核心要考的是诗赋,考生必须精通音韵格律才有机会脱颖而出。 很显然,进士的难度比明经高出了一大截,考中的人很少。 坊间俗称“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进士的起点和天花板都比较高。 当然了,就算学富五百车,以为自己学识强无敌,就可以在进士科横着走,那也是想太多了。 除了自己的本事以外,考生们需要到处找社会名贤和主考官推荐自己,和他们拉关系。不然根本没戏! 考生自荐的最主要的办法就是准备自己的作文集,用作品去打动名贤和考官,以获得他们的赏识。这些作品其中就包括策论与诗歌。 简称“投卷”。 历史上白居易入长安,就是将那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拿给那时候的文坛大家顾况来看,足以见得找门路拉关系,不是什么稀奇事。 对于张巡与许远二人来说,学问什么的,已经无法在短期内提高了,唯独四处拉关系找门路,还可以试试看,或有大用。 “郎君觉得朝廷封锁大街,会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许远看着方重勇沉声问道。 “大概,无外乎废太子吧。” 方重勇无所谓的说道,那语气就像是在说我今天早饭吃了一碗粥一般。 “郎君,慎言!” 许远条件反射一般捂住方重勇的嘴,看到身边张巡无奈的眼神,这才将其松开。 “二位只是不敢去想而已。如今圣人根基稳固,不可能有人敢兵变。而禁军在街面上的巡逻游弋,防的就是有权贵狗急跳墙带着家仆攻打兴庆宫、大明宫等要地。 而除了废太子以外,还能有什么事情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呢?” 方重勇分析得有理有据,张巡与许远二人皆是沉默不语。 正因为说得太有道理了,他们才不敢相信。 如今国家太平,万邦来朝。为什么当了二十年的太子,说废就废了呢! 太子乃是国本啊! 张巡与许远二人,都不敢相信,这句简单易懂的道理,他们都知道,当今圣人会不知道! “张相公大概也要被罢相了,如果你们要找门路的话,可千万别去找张相公的门路啊,到时候不但没有助力,反而被牵连就不妙了。” 方重勇好心告诫道。 “呃,我们正是找了严挺之的门路,他是中书侍郎,也是张相公的至交好友……” 许远讪讪说道。 “那……大概就这样了吧。” 方重勇语焉不详的说道,眼前两个倒霉蛋,这次想中第大概很难了,只能等明年再来吧。 许远和张巡都是通过了他们所在州府举办的“第一轮考试”,被称为“乡试”,也叫“秋闱”。 如果考不上进士什么的,可以到节度使那边去当个幕僚之类的官员,在地方上还是混得开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长安没什么机会的话,我看看后面能不能推荐你们到节度使那边为幕僚,这也是一条路。” 方重勇安慰许远张巡二人说道。 三人又闲聊了一些时事,看得出来,听说张九龄和严挺之大概率要被罢官后,张巡等人明显聊天的兴致低了很多。 不过比起第二天的惊天大事,今日众人的小情绪又完全不值一提了。 就在长安城内大街封禁不得开坊门的第二天,封禁便已然解除,百业恢复,东西两市人流如潮,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昨日禁令的影响。 然而,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传闻,在长安城各坊市疯狂流传。 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皆被废为庶人。 而且,三人被赐死于长安城外的城东驿。三具尸体,就这样悬挂在房梁的白绫上,安静无声的叙述着生在帝王之家的悲哀与无奈。 此时并无李隆基的圣旨,因此也无人敢将尸体取下。 途经城东驿的官员与百姓,无不惊惧骇然。 第34章 请叫我方大胆 长安城的百姓们发现,那个传得很疯狂的流言,居然是真的! 天子下诏,一日杀三子!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同一日先被贬为庶人,随后,又被勒令于长安城外的城东驿自尽! 太子与二王的尸体,已经在城东驿的房梁上挂了一天,无人收敛。 原因不难理解。 谁都知道这么摆着很不妥,但没有李隆基下令,上到宰相,下到驿站的驿卒,哪个又肯出这个头,替前任太子与两位亲王收尸呢。 谁出头,就意味着有极大可能会丢官,甚至丢命。 没有人肯承担这样的风险! 这场争议极大的变乱,李隆基是采取政变的手段私下里解决的。 甚至连右相张九龄,左相李林甫,都是三王被赐死后,由高力士通知他们的。 这一天,李隆基的意志,就是长安城内的主宰。 其行动之迅速,手段之酷烈,哪怕在武则天当政时期,哪怕在当时酷吏横行的年代,也很少见,甚至可以说是自开元年以来头一回。 就连武周时期臭名昭著的来俊臣之辈,在搞掉某個大臣或亲王的时候,都要罗织罪名审讯一下,让刑部官员参与走个过场呢! 李隆基居然不经过任何手续,在没有任何司法官员的参与下,在外朝几乎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逼死了太子与鄂王光王。 并且下令在驿站内暴尸三日。 这个命令让长安城内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莫名的窒息。 虽然李隆基并没有说如果有人收敛三王的尸首会如何,但能在长安生活的人,都是不缺乏眼色的。 这天不仅在城东驿内入驻的官员都提前搬走了,而且也没有新人入驻其中,所有路过此地的人,都是绕路走。 甚至连驿卒都跑得一个不剩! 勤政务本楼的书房里,张九龄颤抖着的双手,拿着一份奏章,正在犹豫要不要递上去。 这是关于削减宫中用度的奏疏,已经写好很久了。然而太子与二王被杀的事情,打乱了张九龄的计划。 他那黝黑的脸庞看起来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失去了大部分的生机与活力。 张九龄微微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要对李隆基说什么。 无论他怎么说,死去的太子也已经彻底死去。死人不能复生,为之奈何?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张相公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李隆基很是平静的问道。 “回圣人,太子有罪……但罪不至死。” 张九龄一字一句的说道。 “太子及二王,巫蛊诅咒武惠妃及寿王,而且还诅咒朕,难道这样也是罪不至死么?” 李隆基的语气明显冷了几分。 “这些事情微臣并不清楚,其间或有曲折。不过太子有罪,交给宗正处理为好,相关案件的其他人员,也应该由大理寺与刑部介入详查。” 张九龄不依不饶的说道。 “是不是要等朕驾崩了,你们再来慢慢查啊?难道张相公跟太子是同伙么?” 李隆基气急败坏的对着张九龄怒吼道! 张九龄与李林甫二人连忙躬身请罪。 他们能感觉到,李隆基现在是真在气头上。 “哥奴,严挺之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李隆基忽然转换了话题,刚才明明在说杀太子的事情,一下子转到严挺之的事情上了。 张九龄心中暗道不妙,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之前因为贪赃枉法而被审查的王元琰,已在蔚州府衙内畏罪自杀。严挺之的辩护之言,不攻自破。如果真的没罪,王元琰为何要自尽? 请圣人定夺。” 李林甫躬身行礼后,从袖口拿出一份公函,交给李隆基。 作为一个权斗的高手,李林甫要么不出手,只要出手,对手就没机会反杀。他已经把严挺之的案子办成了铁案。 而这件事,将会成为压垮张九龄的最后一根稻草。 “罢免严挺之的中枢侍郎之职,贬为绛州刺史。” 李隆基轻轻摆手说道。 严挺之入相的事情不但没办成,反而被贬官,这是张九龄之前没想到的。 “微臣有失察之职,请圣人责罚。” 张九龄亦是躬身行了一礼。 果不其然,李隆基同样是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 对于一个马上要被罢相的老臣来说,他还有什么可以责罚的呢? 包括李林甫在内的中枢朝臣们,似乎都忘记了城东驿内还有三个被赐死的倒霉鬼,此时此刻,正挂在房梁上吹着春天的暖风。 …… 城东驿是长安城东的主要驿站,规模很大。 但此时此刻,它大门敞开,里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甚至周边也没有任何禁军看守。 这些人生怕沾染了“晦气”,被李隆基赐死的那三个倒霉鬼所牵扯。 一日杀三子,这是李隆基自登基以来最大的愤怒!乃是开元以来长安政局中前所未有的恶性政治事件。 谁敢打包票,说这位天子心中的气已经全部出完,不会拿相关人员泄愤呢? 李隆基想到自己三个儿子就这么死了,万一觉得心中不甘,会不会找个由头迁怒于值守的士卒呢? 不得不说,这种可能性还挺大的,历朝历代也不缺类似的例子。 毕竟,人们有时候生闷气,就喜欢踢路边的小石头泄愤。请问那些小石头惹到这些生闷气的人了么? 这些狗崽子们为什么不去踢“大石头”呢?还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迁怒又欺软怕硬啊! 而此时此刻,有一行人架着牛车来到了城东驿门外,领头的是一位八九岁大的孩子。这一行人被官道上经过的行人远远围观,却无人敢上去跟他们搭腔。 甚至还有一队金吾卫打扮的士卒在旁边盯梢,却也没人上前来盘问。 “郎君,我们这样是不是阵仗太大了点?” 身强力壮又魁梧的方大福低着头凑到方重勇耳边小声询问道。 “人再少,就搬不动尸体了啊,毕竟一个前太子和两个前任亲王,还挺重的呢?” 方重勇耐心的解释了一句,虽然他讲的都是废话。方大福说的跟他解释的显然不是一回事。 “郎君,那为什么奴要拿着铜锣呢?” 方来鹊一只手提着铜锣,一只手拿着根棒槌,迷惑不解的问道。 “等会你敲锣开路就行了,不要多问。我们先把尸体搬上牛车,然后在长安城内走半圈后,从西边的延平门出去,直接去墓地把这三人安葬。” 方重勇交代了一下方来鹊的任务,一行人就走进了城东驿的大厅,只见这里高高的房梁上用白绫挂着三个人,一副不可描述的吊死鬼模样。 方重勇忍住腹中阵阵翻涌的呕吐之意,对着那三具吊着的尸体拜了一拜说道:“今日我带你们入土为安,愿你们来世不要生在帝王之家了。” 随后拱手行礼,对身后的张巡与许远说道:“走到这里还可以回头,你们真的愿意办这件事么?不会后悔么?” 他的语气很郑重,只要带着三具尸体出了驿站,他们这群人就是同伙了,张巡与许远二人自然也跑不掉! “圣人一日杀三子也就罢了,下令暴尸三日于驿站,实在是不妥。无论如何,三位皇子未有造反实迹,赐死后让其入土为安才妥当。人死罪消便好,何苦再羞辱死人呢? 既然小郎君都肯为了大义走一遭,我张巡又有何惧?莫非这盛世大唐还没有公道人伦了么?” 张巡斩钉截铁的说道,很显然是横下一条心,要跟方重勇同进退了。 “正是如此,某也是一样。不过与其在这里多说,还不如赶紧把尸体装入牛车送去墓地,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许远拱手建议道。 今日方重勇一大早提出要去帮忙收敛三位皇子的尸体,就得到了张巡许远二人的大力支持。 事实上,全长安的人都觉得李隆基这件事办得很离谱。 然而哪怕这件事办得再离谱,也是帝王家的事情,与一旁看热闹的人无关。 无论是升斗小民也好,官宦世家也罢,谁又希望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呢? 除了方重勇这种吃饱了撑着的人以外。 将尸体装上牛车,方大福还来不及驾车返回长安,就看到那群穿红色缺胯袄子的金吾卫,列队将他们拦住了。 这些人只是将方重勇他们围住,却又不做什么,看上去似乎投鼠忌器一般。 “诸位好汉,皇子无论有什么罪,那也是圣人的脸面,吊在驿站的房梁上实在不妥。 如今在下只是想让他们入土为安,请你们不要阻拦。” 方重勇上前与众多士卒喊话道。 没人理他,但金吾卫士卒脸上的表情明显缓和了许多,起码不再把他们当贼寇看待了。 “如果伱们让开一条路,那么圣人事后追究责任,最多也是追究我们一行人之罪责。 可是如果你们耽误了皇子下葬,将来圣人若是因为这件事被天下人非议,圣人会不会某一天想起来,觉得都是因为你们多管闲事,才让皇子们暴尸荒郊驿站呢?” 听到方重勇的这番话,那群金吾卫很是顺从而自觉的让开了一条路。 一群金吾卫忠于职守,所以皇帝就会欣赏他们?重用他们? 那真是想多了! 比如李隆基某天夜里想体验一把刺激,搂着个年轻的宫女就要在长安的大街上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这时候“忠于职守”的金吾卫也要上去盘查一番么?还是说在一旁观摩学习? 道理显然不是这么讲的,能在长安城里混的人,哪里能傻成那样呢。 现在明摆着李隆基都一日杀三子了,有人帮忙收敛尸体,你作为金吾卫不去帮忙也就罢了,反而还拦着那些人不让对方给李隆基搭梯子下台。 那你们这些金吾卫将来被整得死去活来,也只是自作自受而已。 金吾卫的兵员多半都是来自长安城内的官宦世家子弟,才不会干那么蠢的事情! 噹! 方来鹊猛的一敲铜锣,走在牛车前面开路。方重勇与张巡等人跟着牛车一起走,方大福架着牛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着长安春明门而去。 走在前面准备进城的行人纷纷避让,守城的金吾卫士卒纷纷退让,好事之人在想方重勇一行人到底会怎么死,金吾卫则是巴不得他们快点走。 入城后,长安城内一茬又一茬的吃瓜群众跟在牛车后面,都想知道这件事究竟会怎么收场。 …… 正在大明宫紫宸殿内办公的李隆基,听高力士禀告说,居然有人收敛了前太子李瑛与两位亲王的尸体,正架着牛车朝着西南面的延平门而去。 明摆着是要下葬这三位皇子! “竟然有这样的事!” 李隆基被惊出一身激灵,此番应该有波折的地方完全没什么波折,结果事情办完了反而出了一大堆幺蛾子,这真是让人糟心透顶! 当爹的不去办儿子的丧事,居然要外人来办,这个爹还配被天下人称呼为圣人么? 为什么李隆基下令要暴尸三日?因为他恨透李瑛等人么? 其实并不是这样,因为马上就会有新一轮的皇子大乱斗,为了争夺太子之位。 而李隆基这么做则是向那些人展示一下自己的决心与意志! 想谋反的,我绝不姑息,无论你有没有付诸实现! 李隆基觉得,自己这么以儆效尤,起码可以让下一任太子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表达的意思,应该很明显的。 但是现在某个好事之人出来收敛了三位皇子的尸首,情况就变得超出预料了! 这些人做的事情,就是在妥妥的打他李隆基的脸,告诉天下人:你这个当爹的太狠毒,不仅杀儿子,还下令暴尸三日! 你不是不帮他们收尸么? 那行,我替你把他们的尸体收敛了吧! 看你这个当爹的是不是铁石心肠,看看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你这个比老虎还凶狠的暴君! 你要来拦着我么?那你环顾四周,问问那些围观的百姓怎么看你? “是谁作梗,朕必杀之!” 李隆基咬牙切齿的对高力士说道。 “圣人,此事未必是坏事,不如让奴去那边瞧瞧。 三王之事,如果让圣人来处理,那圣人会将他们葬在哪里呢?这个麻烦事还不如丢给别人处理。” 高力士小声建议道。 李隆基沉思片刻说道: “你说得对,不如就让他们把那三个逆子的尸首安葬了也好。” 他忽然想起来,皇族成员死亡以后,最终都是要选一块风水宝地安葬的。 一日杀三子,如果将他们好好敛葬,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后悔杀他们呢?这样显然不妥。 如果不敛葬,那总不能一直把尸体挂驿站吧? 李隆基忽然觉得这件事,似乎有外力介入好好处理一下,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你去问清楚吧,如果他们没有额外提什么要求…你就先将这些人下狱,朕再当面质询他们。” 李隆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帮他给诸位亲王收尸的少年郎,还会给他制造无数的麻烦。 今天还有更新,幼苗求票 一个字:冲。小方同学要冲浪。 《盛唐挽歌》今天还有更新,幼苗求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5章 过把瘾就死? “噹!” “噹!” “噹!” 方来鹊提着铜锣,卖力的敲打着。他并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有多大,只觉得被长安城内大量吃瓜群众围观,很是风光无限。 春明门大街一百二十多米宽的街道两旁,都站满了人,目送他们经过。 被赐死“三王”的尸体,居然有人敢违背禁令,将其拖走敛葬。 围观的人群,大多都对方重勇一行人的勇气表示钦佩,同时又担忧他们被李隆基秋后算账乃至“当场结账”,最后又不敢跟他们一路表示支持。 所以只能在一旁看戏。 最尴尬的便是平日里维护长安城秩序的金吾卫了。 如果他们拦住方重勇一行人的去路,不仅会被现在主流的社会舆论所鄙夷谴责,也极有可能被回过神来的李隆基迁怒。 圣旨说得很简略,并没有说外人将这三具尸体安葬要怎么处置,主要是李隆基当初下令的时候,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么“混蛋”的人。 如果金吾卫的人跟着方重勇一行人一起走,又显得像是在护卫这些“捣蛋鬼”,等同于直接打脸李隆基。 方重勇他们是外人,做这些事情会被认为是出于“公义”;而金吾卫则是禁军,只要透露出一点不对劲的苗头,就会立马被李隆基大力整治! 你们是前太子的党羽亲信,所以为他“送行”? 还是说你们是其他皇子的党羽亲信,所以跟着起哄? 又或者你们是对圣人不满,所以跟在那些人身边一起示威打脸? 这种情况,就很像在拥挤的地铁里,有小仙女诬告挨着她的中年油腻男一样。 你把双手举着,是要摸我。 你把双手垂下,是要偷偷摸我。 你把双手放脖子上,是在做下流动作视奸我。 反正都是伱的错,油腻男真虾头! 油腻男虽然油腻,但并不是色狼,只是因为某些“莫须有”的规则被玩坏了,所以才会导致一些荒谬的情况发生。 同样的道理,在皇权的“有杀错无放过”的潜规则下,这些平日里在长安城内耀武扬威风光无限的金吾卫士卒,一个个像是躲瘟神一样,跟在牛车后面还不敢靠近。 相隔至少百米远。 不跟着是不行的,不跟着会被李隆基认为是“故意放纵贼人羞辱皇家”,一样要吃挂落。 正在这时,远处有个穿着灰色圆领麻缟长袍,头戴青色幞头的年轻人,跑到方重勇身边对他轻声说道:“长寿坊做法事的和尚,怀远坊的棺木与明旌,丰邑坊的纸钱和道士,全都准备好了。去待贤坊把尸体清洗入棺,然后就去城外下葬就可以了。 这次你玩得可真大,名满长安了已经。” 一口气跑了临近延平门的四個坊,把平民办丧事所需的一条龙服务都凑齐,可把他给累坏了。 这个人正是跟方重勇几年后才能七弯八拐攀上亲戚关系的李揆! 至于为什么做法事请了和尚又要请道士呢? 李揆也不明白,反正方重勇就是这么交代的,一具尸体的敛葬费算下来五百贯,而且还不能还价。 这些无良商贾都找借口坐地起价,反正得罪皇帝的生意,我不做也没人会做! 方重勇能一口气就拿出小金库中财帛的一半,不可谓不豪爽。 “上了这条船,不走到终点可是下不来的。现在你可惨了,天子一怒,我看你科举要完啊。”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李揆说道,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拖李揆下水。 拖李揆下水的原因,只是想他当一个见证人,证明此番自己运作王忠嗣返回长安,乃至被委以重任奔赴边疆,是出了大力气的,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打通渠道”。 顺便也让王忠嗣夫人李氏,也就是自己丈母娘那边,陇西李氏姑臧房的人明白:你们也被拖下水了,到时候出了事可别袖手旁观,要卯足了劲营救我才行! “听闻张相公可能被罢相,我便是走的张相公的门路,就算不来,科举大概也是无望了。还不如赌这一把。” 李揆凑到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这等风光,就算马上被杖毙,也要名垂青史,有何赌不得的?” 你的政治觉悟很高啊! 方重勇有些意外的看了李揆一眼,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李揆的政治眼光,确实远超张巡许远二人。那两人参与此事,纯粹是因为公义,而李揆则是看出了方重勇的一部分谋划。 这波看似风险极高,但实则稳如泰山的政治投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其中要害所在。 一个人情绪化之下的决策,跟长久以后的理智分析,很多时候是截然相反的。现在李隆基面临的便是类似情况。 爽是一时的,痛苦是长久而持续的。 太子,哪怕是前任的,被废掉赐死的,甚至包括那些皇家的亲王,也不是长安升斗小民可以围观与嘲讽的!这是天然的阶级压制! 方重勇前世腐国卫兵踩踏小女孩,便是其中典型代表。皇家天生便是眼高于顶,这是李隆基必须要维护的颜面。 李隆基迟早会发现,一日杀三子的酷烈举动,不仅没有吓到心怀不轨之人,反倒为天宝年间惨烈的政治斗争,开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先例。 虎毒不食子,况圣人呼? 这是李隆基必须要给天下人的一个交代,也关系到他“执政合法性”的根基。 如果杀儿子不说,还要曝尸于驿站,让来往行人观摩,那就更显得暴虐无道了。 那些讥讽李隆基残暴不当人的闲言碎语,一定会传到他耳朵里。等那时候,当初唯一站出来给“三王”收尸的这一行人,究竟该被如何对待,还需要多说么? 相信李隆基只要能冷静下来,一定会猜透这一环节。 而且方重勇还考虑到了另外一点,那便是他们给三位赐死亲王收尸敛葬的行为,是符合此时唐代社会公序良俗的。 人死罪消,盖棺定论,入土为安,乃是社会上默认的潜规则。上到天潢贵胄,下到升斗小民,皆是认同这一点。 哪怕仇家灭门,一般也干不出辱尸挫骨扬灰一类的事情。 世人只会为方重勇他们的前途感到担忧,对他们可能会遭遇到的惨烈报复抱有普遍同情,而不会觉得方重勇是在多管闲事,更不会觉得他们在疯狂跪舔李唐宗室,弯腰事权贵。 方重勇依稀记得,后来的唐肃宗李亨,好像给李瑛三人平反,并重新选好墓地移葬了。这恰如其分的说明了,让符合社会公序良俗的事情回归它本来的轨道,乃是人们普遍的朴素愿望。 此时高力士已经看着牛车拉着“三王”的尸体朝着延平门而去,不过他并没有上前阻拦。 高力士办事是很靠谱的,此时上前,就好比恶少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一般,会让李隆基的名声顶风恶臭三百里。 他猜测方重勇一行人一定会在延平门附近那四个坊停留,将丧事办一下,再出延平门去城外墓区下葬。现在并不着急去传达李隆基的旨意,等方重勇一行人将李瑛等人的尸体下葬以后,再来找他们也不迟。 没错,高力士也认为,李隆基这件事,大大损害了李唐宗室的颜面,打击了皇族的向心力,其实是一次非常没有必要的举动。 前任太子,那也是太子啊!也是皇家的颜面!怎么能如同死在阴沟中的野狗一般,挂在郊外驿站的房梁上呢? 这岂不是在告诉那些心怀不轨之辈,哪怕是宗室子弟甚至是皇子,只要有机会,也可以随意践踏? 今日践踏宗室子弟的尸体,那明天是不是就觉得皇帝的位置,自己也可以来坐一坐? “唉,何至于此啊。” 高力士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在围观人群中穿梭,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进入了靠近延平门的长寿坊。 …… 唐代丧葬的整个流程,如果要细分的话,共有二十六个步骤,每个步骤都有明确、严格的内容规定,整体流程非常复杂。 但是方重勇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完成这一切。 初终、招魂、发丧、护丧、奔丧、置灵座等前置步骤全部省略,直接从治棺椁开始。 分别属于四个坊的各家丧葬店与寺庙道观,一起行动了起来!在待贤坊内紧张的忙碌着!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千五百贯安葬三个人,这种生意是不常有的。 沐浴、袭尸、饭含、明旌、小敛、大敛、成服,一气呵成!一群人都在各司其职,交替进行。 待全部完成后,躺在棺材里的三个人,已经穿好寿衣,脸上还化了妆,就好像是安详睡去了一般,不似在城东驿站时第一次见到的那样狰狞可怖! 从古至今丧葬业经久不衰,不仅仅是封建迷信作祟,还包含了人们对于生与死的思考,以及对逝去之人的关怀。 方重勇看着三具尸体从狰狞到安详的变化,有了许多不足为外人说道的人生感悟。 这一千五百贯买几个人生哲理。究竟是赚了呢,还是血亏? 方重勇脑子里出现了奇怪的念头。 他做这些当然叫不醒李隆基这个装睡的人。 只不过此行的根本目的,本身就不是为了这个。 运作王忠嗣的事情,是需要渠道的。这一点,方重勇也承认,李氏说得不错。方重勇知道自己没有渠道,或者说渠道是老爹方有德的。 所以他必须得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打通能够影响中枢决策的渠道。废太子这档事,乃是目前唯一的机会了,要不然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李林甫,被其拿捏。 “郎君,卜宅兆、卜葬日、启殡朝祖、将葬陈车位、陈器用、发引送葬、陈明器这些步骤……” 李揆凑过来有些迟疑的询问道,言外之意,这些步骤要么时间不允许,要么财力不允许,还是能省就省吧。 比如说“陈明器”之类的,那是要加入陪葬品的。 普通人陪葬品好说,可这三个人并不是什么普通人。陪葬品寒酸了不合礼制,也会被人诟病,还不如不给。若是准备名贵的明器,李隆基那边可能有想法。 给三位废皇子办丧事是好的,但是大办特办,岂不是在讽刺李隆基不该杀这三人? 如果力度没掌握好,过犹不及就是找死了。 “全部都省了,让送葬的队伍启程,准备下葬。” 方重勇当机立断说道,一点都不含糊。 “呃,还有丧葬的西肆愿意提供免费的挽歌服务,郎君是不是……” 李揆有些意动的询问道。所谓“挽歌”服务,就是在送葬和下葬的过程中派一群人唱挽歌。 长安不仅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而且在其他许多方面都处在中心位置,就连办丧事的水平也出类拔萃。 在众多专门经营这种业务的个体户中,有两个最大,处在同行业的垄断地位。这种行业当时叫“凶肆”,实际就是丧事办理中心。 两个凶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故称东肆和西肆。 如今帮方重勇处理这些丧葬事务的,就是西肆,周边四个坊都是经营相关配套业务的。 “呃,不必了。戏已经演完了,现在是低调的时候。” 方重勇小声对李揆说道。 不一会,送葬的队伍已经启程,前面出风头出上瘾了的方来鹊,凑过来一脸兴奋问道: “郎君,这锣还要敲么?” “不想死就给我闭嘴,还不把锣鼓收起来!小心圣人敲爆你的狗头!” 方重勇面色不虞的呵斥道。 “哦。” 方来鹊很是不甘的将铜锣等物都收了起来。 方重勇就这样看着送葬的队伍启程,一个人静静的站在西肆门前,看着大门两旁写着一副对联: 左边是人无千岁寿。 右边是我处有长生。 “这对联倒是实诚,不知道圣人看到了,会作何感想。”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说道。 “圣人也是知道人无千岁寿的,倒是你,让某意外得很啊。” 方重勇身后传来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他回过头,发现一个穿着淡黄色宫服的中年人,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长者是?” 方重勇迟疑问道,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不过圣人一家奴罢了,倒是你,方全忠之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说话这人正是高力士! “长者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方重勇叹息说道。 “某当年亦是见过你一面,当时只觉得你痴愚不可教导。今日一见,倒是让某大吃一惊。” 说完,高力士轻轻摆了摆手,几个金吾卫士卒上前将方重勇围了起来。 “带入大理寺候审,莫要怠慢了。” 说完,高力士转身返回大明宫,准备去跟李隆基复命了。 第36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就在李隆基一日杀三子,震惊长安各阶层之前的前几天,有一封来自幽州的举报信,通过驿站的快马送到了李隆基的案头。 但这位天子没有时间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愿意让外朝干预各地刺史和封疆大吏单独送来的“密信”。 他宁愿多去梨园听曲谱曲,也不想整天被无聊的国事所困扰,于是便将这封信交给了高力士处理。 信是幽州幕府观察处置使方有德写的,在信中,方有德状告今年刚刚赴任的雍丘县令令狐潮,请求朝廷将其罢免。 方有德在信中说:令狐潮虽然是恩荫入仕,但却并不感激朝廷的恩德,私下里行为不检,令人不齿。 这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有详细证据。 方有德在信中详细说明了令狐潮的“风流韵事”。 令狐潮有一幕僚叫高尚,二人情同手足,私交甚笃。令狐潮家中亦是有一美妾,他与高尚二人经常一起狎玩这个美妾,三人在一起行房极为放荡,此事远近闻名。 后来那名美妾生下一女,居然都不知道父亲是谁,于是认作高尚女,令狐潮为其“义父”,简直荒唐至极。 如此行为不端之人,何以为地方长官,请朝廷将其罢免吧。 那封信就是这样写的,也就只写了这一件事。 本来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高力士差不多都忘记了,结果今日看到方重勇,高力士就想到了他爹方有德那封可笑的告密信。 这封信早就“留中不发”,被高力士束之高阁,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你说你一个幽州观察处置使,要观察也是观察幽州的官员啊,哪怕你说朝廷应该把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拿掉,都是分内的正经事! 可写信告状,要朝廷撤职一个河南道的县令,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你方有德在幽州呆得太闲了么? 高力士百思不得其解,方有德作为朝廷安置在幽州的监察一把手,管河南道的杂事做什么呢,动机又是什么? 不要说是跨区管事了,就算方有德是河南道的观察处置使,类似的事情李隆基也懒得管,而高力士则根本不想理会! 银趴算啥事啊,这也值得拿出来说么? 高力士觉得方有德完全没见识,天真得可笑。 等方有德什么时候回来述职的时候,高力士觉得自己一定要推荐一下,让圣人带他开开眼。 脑子里带着一些荒谬可笑的念头,高力士来到大明宫。还未进入,就有宫人通传说让高力士速速返回兴庆宫,圣人在那边的勤政务本楼等他复命。 满头大汗的高力士,又不得不风尘仆仆的赶回兴庆宫,等见到李隆基的时候,这位大唐天子正在看奏章,面色略有些阴沉。 “事情查清楚了么?” 李隆基将奏章放下,语气平静的询问道。 “回圣人,查清楚了。” 高力士从一开始见到方重勇等人去驿站开始讲起,一直到不久前“三王”用平民之礼草草安葬完毕。 听完整個葬礼的过程,李隆基微微有些愣神。 他真的很想名正言顺把方重勇这帮人给收拾一顿,然而仔细揣摩了一番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三王的葬礼,都是以“平民规格”来办的。李瑛等人被废,可不就是平民了么? “是什么人谋划这件事的呢?” 李隆基面色不善询问道。 “回圣人,是个孩子,还是潜邸旧臣之子。” 高力士笑道。 “潜邸旧臣?” 李隆基一愣,如今还剩下的当年那批潜邸旧臣,也就陈玄礼、高力士、方有德三人而已了。 本来前几年还有一个王毛仲,执掌禁军兵权。 但由于那人妄自尊大,犯了李隆基的忌讳,最终被贬官后赐死了。 王毛仲这个人不像方有德那样淡泊名利,低调无求,又不如高力士这样会做人,更不如陈玄礼这样对李隆基的事情一点也不过问。 伴君如伴虎,优胜劣汰之下,自然是会有人出局的。而出局的结果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方有德之子,方重勇。” 高力士轻声说道。 “那个傻子?” 李隆基差点被高力士的话给逗笑了。 “力士可不许诓骗朕啊,方有德独子,不就是那个……你我都曾见过的嘛。若是成器,早就入国子监读书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说道。 国子监自汉代以来就有,各朝各代名称也不尽相同。 贞观元年,大唐就将国子学改称国子监,同时将其设立为独立的教育行政机构。 监内设祭酒一人,为最高教育行政长官。设丞一人,主簿一人,负责学生学习成绩和学籍等具体事宜。国子监下面设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师生比例约为一比二十。 开元时期,在读学生超过两千人,其中不乏在大唐“留学”的外国人。 国子监的入学门槛不低,只有智力正常的,父辈官职到达一定层次的官宦子弟,才能在面试后,出示家族中担任一定级别官位的官员,所写的推荐书才能入学。 方重勇老爹方有德的官职肯定没问题,但那时候方重勇的智商却无法通过国子监的面试。 所以李隆基才说这个话。 当年方重勇如果智力没问题,他就会如普通官宦子弟一般,先入国子监混混时间,然后再看看能不能走科举道路。 当然了,以方有德的身份来说,方重勇以后混个官当当没有任何难度。 可能会有不懂“行情”的人认为国子监入学门槛很低。可实际上,国子监除了是一个看身份地位后台的地方以外,还留了一条路,可以让某些平民子弟以“增补”的方式进去学习。 这些平民子弟为了进入国子监,就要参加丧心病狂的入学考试!其难度不是一般大。 而且,进去了以后以后,他们还要努力学习,应付各种考试! 没错,国子监里面的考试非常频繁,除了入学考试外、升格试以及监试外,还有旬试、岁试等,每种考试类型的作用也各不相同。不同的学科,考试的内容与方式也不一样。 当然了,官宦子弟可以不把考试当回事,但平民子弟却不行,因为这是他们参加科举的阶梯之一。 虽然国子监的实际效果也不太好,但却又实实在在的为科举储备了一些人才,并且客观上提高了官僚阶层整体的教育水平。 其中考试的模式与内容,都与科举密切相关,可以看做是提前参加科举模拟考试培训班。 而所有学生完成学业后,都要参加科举考试,和乡贡进士一样,取得出身以后再通过吏部考试放官。 李隆基其实是很想把方重勇送去国子监学习的,现在高力士提起这一茬,他就想起来这个孩子应该是个傻子。 至少曾经是。 “以奴观之,此人不仅不傻,反倒是睿智非常,少年聪慧。” 高力士轻声说道。 “这倒是奇了。” 李隆基喃喃自语说道。 “少时愚钝,长大后成才之人,亦不是什么稀奇事。圣人是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高力士十分恭顺的请示道。 “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的询问道。 “回圣人,此事就此打住,不再去提便好。若有朝臣上书,则将奏章压下即可,不必回复。待过些时日,此事便淡去了。” 高力士躬身行礼说道。 “就依此办理吧。” 李隆基叹了口气,他隐约觉得这次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但又拉不下脸面做一些补救。 看到李隆基的表情,高力士继续建议道:“可将李瑛、李瑶、李琚的子嗣,过继到其他皇子名下,其他的不必再提,也不必再恢复郢王(李瑛未当太子前为郢王)、鄂王、光王的名号。 不过,过继的同时,圈禁是必要的。” 高力士的建议十分妥帖,不必再对三王的后代动手,而是将他们过继到其他皇子名下,并圈禁起来。 不圈禁的话,蛰伏起来整天想报仇怎么办? 不得不说,这样的权术手腕真的非常成熟,可以最大程度的消弭隐患,以及淡化“一日杀三子”之后造成的不利政治影响。 “照此办理,那么方重勇如何处置呢?” 李隆基点点头继续问道,他已经不想思考应该如何了,一日杀三子这件事办得有点糟心,让他有点迷茫。这时候他不想做选择题,更不想做什么问答题。 只有判断题才是他的菜,李隆基现在只想别人出主意,他回答“行”或者“不行”就好了。 “听闻有三个今年参加科举的士子也跟着方重勇起哄帮忙,不如提前支会礼部尚书,不要录取这三人,以示惩戒。” 高力士小声建议道。 “甚好。至于其他人,除了方重勇以外的,想必也是家奴一类,就不必惩治了。” 李隆基大手一挥,哈哈大笑道。 时代的灰尘,终于险之又险的从方大福方来鹊父子身边经过,没有将他们压成大山下的肉泥。 寻常人的玩笑,常常就是哈哈一笑;贵人们的玩笑,常常就是死人翻船。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截然不同。 “至于方重勇这孩子,奴将他带到兴庆宫这里,让圣人见一面便可以了。如何处置圣人自有定夺。 若是无事,他家不就在兴庆宫后面嘛,出宫门便可回家。若有事的话,便将他扣留在宫里教训教训,圣人只当是替方有德管教不听话的子嗣,又有何不可呢?” 高力士看着李隆基的嘴角微微勾起,就知道对方的心情已经转好了。 “不忙,先让他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面蹲三天再说。三天之后,将这不听话的孩子带到兴庆宫来,朕也想看看这小兔崽子是如何从愚笨不可教导,变成现在天资聪慧的。” 李隆基心情转好,对高力士说道:“朕去梨园,看公孙大娘如何教她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了。方重勇的事情,伱看着办吧。让大理寺那边的人稍稍关照一下,别饿着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就往勤政务本楼外面走,高力士心中感慨,这几年来,李隆基去梨园的时间比去大明宫紫宸殿的时间要多多了。 果然,如今天下歌舞升平,李隆基也想好好享受一下了。 高力士走出兴庆宫,看到夕阳已经快要落下,宵禁的鼓声已经在敲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暗想:这回救了方重勇一命,等下次方有德回长安述职,可得好好从他那里敲诈一笔。 …… 大理寺狱的某个小牢房内,方重勇看着如丧考妣,蓬头垢面几乎要认不出来的严庄,感慨叹息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瞧小郎君这话说得,某还一直盼着你与郑使君把某给捞出去。结果郑使君不来也就罢了,你居然也进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严庄哀叹道,方重勇的入狱,打消了心中唯一的奢望。在他眼中,满嘴跑火车的郑叔清老官僚做派,一点都不靠谱。还是这位小郎君可以期待一下。 当然,昨天他是这么想的,现在就不这么想了。 “你坐牢,就只是在坐牢而已。但是我坐牢,却是在体验生活。” 方重勇没有嫌弃严庄身上的馊味,坐到他身边,然后振振有词说道:“如果某没有猜错的话,今夜,最多明日上午,某就会离开这里。” “这……不太可能吧?” 严庄有些怀疑的问道。他读过很多书,如何不知道大理寺易入难出? “那就拭目以待吧。” 方重勇哼哼两声,不理会严庄,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严庄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他有些不确定的小声询问道:“小郎君是因为什么事情进大理寺呢?你还是个孩子啊!” “也没啥,圣人一日杀三子,然后我给那三位皇子收尸下葬了,其中一个是前任太子。” 方重勇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得很淡然。 “哦,原来只是把皇子下葬……” 严庄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猛然看着方重勇问道:“你说什么,圣人一日杀三子,然后你……” “对啊,当时尸体挂城东驿的大堂房梁上,舌头都伸出来了,样子看着怪吓人的。” 方重勇继续无所谓的说道。 “然后你就被抓进来了?” 严庄欲哭无泪,一脸哀怨看着方重勇问道。 “差不多吧,应该呆一晚上就走,不是什么大事。”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 “完了,全完了,你搞不好还要比我先死,你现在为什么这么镇定啊!” 严庄在监牢里不断捶地,嚎哭不止。他心中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第37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就在李隆基一日杀三子之后,就在方重勇无辜下狱“体验生活”之际,朝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去年的时候(开元二十四年),吐蕃野心膨胀,居然西击勃律(克什米尔东部拉达克地区),妄图截断丝绸之路。 这里是扼守印度次大陆、中亚细亚和青藏高原西部和西北部地区之间的交通要道,丝绸之路的关键节点之一。 勃律地区本身是崇山峻岭,物产不值得大唐与吐蕃去争夺,但它却是丝绸之路上的一段关键道路。勃律若被吐蕃完全控制,则安西四镇便会暴露在吐蕃的兵锋之下! 挨揍了,勃律自然要遣使来大唐告急求援。 大唐不得不出面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如果放任吐蕃乱来的话,下一步就是跟吐蕃去争夺安西四镇了。丝绸之路彻底断绝,对于大唐来说,是一件不可容忍,不能接受的事情! 鉴于已经跟吐蕃保持了多年和平,双方相安无事。于是李隆基只是派出使者出使吐蕃,令其罢兵。 但吐蕃国内的政治环境已然改变,也改变了对外政策,由保守转为进攻,根本就不奉诏,悍然攻破勃律国。 李隆基恼怒至极,只是鉴于国内形势,暂且隐忍不发。 值得一提的是,吐蕃虽然国力强盛,但对外政策与对外探索的模式却非常愚蠢笨拙,经常干那种拿一百块钱的成本却只有十块钱收益的事情。 它对于破坏别国利益很在行,但对于最大程度获取自身利益,则不怎么上心。经常在无脑打人和无脑被打的状态中相互切换。 简单来说,就是吐蕃自身强劲的实力,并没有很有效的转化为壮大自身的渠道。其外交政策的运用水平远不如突厥。 而最近,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侍官孙诲入朝奏事,举报崔希逸与吐蕃边将乞力徐媾和,并斩白驹为盟,让唐国与吐蕃在河西接壤的地区撤去了守捉戍堡,形成了边境接壤地区非军事化的局面。 因此,孙诲向朝廷献策,可以趁此机会,从河西(凉州)出兵,攻打吐蕃,一雪前耻! 虽然这并不能直接夺回勃律,但却可以极大牵制吐蕃的军力,减轻安西四镇的军事压力。 这个事情刚刚被拿到朝堂上讨论,然后各路朝臣又吵成了一团。以右相张九龄与左相李林甫的意见为代表,朝臣们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张九龄认为现在朝廷支出已经到了很恐怖的地步,尤其是长安地区的官僚及吏员规模,堪称前无古人! 前两年的时候(也就是开元二十一年),当时朝廷就在李林甫的主持下,对这方面做过相关统计: 长安官员数量达到了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六人,其他从属官员更是多达五万七千四百一十六人。而且因为门荫及科举选拔,还有许多有了官员资格,但还没有授官的人。 这些人加上皇族、官员子弟,以及各式各样的仆人、供养人等等,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脱离农业生产且需要供养的群体。 保守估计,起码二十万人以上! 现在四年过去了,官员数量只多不少! 这么多人,每年都会消耗掉大量的中央财政,消耗大量运往长安的粮草和物资,这些几乎已经让中央财政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個时候居然有人提议去打吐蕃,到底是怎么想的? 钱呢?谁来出? 谁坚持现在要出兵打吐蕃的,先站出来跟老夫对喷五百个回合再说! 而李林甫的意见则更直接:不打吐蕃,大唐通往西域的路就要断了。这条路断了,朝廷连胡商的商税关税都收不上来,损失何止万亿? 长安城内那些来往西域的商队啊,西市里面琳琅满目的西域货物啊,还有与之相关的,数额庞大且损耗极小的税收啊,全部都要消失不见! 没人可以承担这种损失。 反正现在长安的民生情况,朝廷养官养兵的情况就那么一回事,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出什么乱子,而且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战争是不会等着你把一切都准备好再发生的! 与其想着“节流”,还不如在“开源”这一块想想办法。 吐蕃边将乞力徐迷信契约誓言,这不正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时候么?这时候不出兵,那要等什么时候? 至于诚实守信什么的,也是要分情况看待的。吐蕃那样的化外野人,在我大唐眼里与牲畜没有什么区别。 人跟人之间可以讲诚实守信,人跟牲畜之间有什么道义可讲呢? 总结一句话:只管冲就得了,打赢了什么都好说。 李林甫的建议得到了朝野上下的广泛支持,而支持张九龄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几个科举出身的中书省官员而已。 其实想想也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无论打不打仗,按照张九龄的思路,肯定要大砍京官的编制,同时还要砍薪水砍福利,还有那些隐性的好处也要砍不少。 爹妈不让孩子吃饱饭,孩子尚且会有怨言,更何况那些在长安已然养尊处优的京官呢? 果然,李隆基听从了孙诲的建议,派了一个叫赵惠琮的宦官作为监军,和他一起回了凉州,敦促崔希逸对吐蕃用兵。 一定要出其不意,不得走漏风声! 至于什么一日杀三子之类的事情,早就被李隆基抛诸脑后了。战争机器即将开启,朝堂内外也是暗流涌动,信件频繁往来于河西与长安之间。 战争的阴云,密布在大唐与吐蕃的边境上,局势自此又开始紧张了起来,一如十年前。 …… “你不是说,只要一天就能出去么?这都三天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严庄面带嘲讽的看着方重勇问道。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人生总有意外嘛。 我等的人还没来,大理寺环境不错,我就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方重勇讪笑道。 之前他在严庄面前装逼有多风光,现在被打脸就有多惨。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方重勇总觉得一日杀三子的进展,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要关人也不是一直关大理寺啊! 大理寺是一个对全国各地案件进行复核的机构,但它同时也是一个临时关押要犯的地方。 临时,要犯,这两个都是关键词! 也就是说,很多政治上有问题的官员,他们可能第一站就是去大理寺先住几天,说不定皇帝回心转意后,就能直接将他们带出大理寺,官复原职! 如果判刑了,那么就会将其从大理寺转移,该发配的发配,该赐死的赐死。 而且大理寺狱的条件,在唐代监狱里面是比较好的,看守也比较严密比较规矩,受到外来的干扰比较少,不会让某个被关押的戴罪之人,随随便便就被狱卒毒死之类的事情发生。 更不会让犯人在监狱里病死! 哪一环出了问题? 方重勇陷入沉思,也顾不得自己现在身上也是馊味,看起来没比严庄好多少。 正在这时,监牢的门被打开,穿着黄色宫服的高力士,双手背在后面走了进来,若有深意的看着方重勇。 “走吧,圣人有请。” 高力士轻声说道,语气平静淡漠。 他们这样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已经养成了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职业习惯。有时候语气冷淡并不代表心情冷淡,只是习惯了而已。 “长者来得可有点晚呀。” 方重勇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笑道:“我原以为一天就能出去呢。” “再多嘴,只怕要关一年了,还不走?” 高力士笑骂道。 “这就走,这就走。” 方重勇跟在高力士身后,然后在严庄惊愕的眼神中,缓缓走出了大理寺狱的监牢。 “人与人的差别,为什么这么大?” 严庄看着方重勇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哀叹道。 方重勇并不能听到此刻严庄心中的无奈与酸楚,他跟着高力士上了牛车,然后来到兴庆宫内,两个漂亮的小姐姐给他洗了一个时辰的澡,然后又换上舒适的锦袍。 这件衣服是用白色丝绸裁剪缝纫而成的,其材料来自河南府(治洛阳,今河南洛阳)进贡的文绫,价格不菲。 衣服上绣着一种名为“狩猎文锦”的花纹。 其中有骑射的人物、飞奔的走兽、飞翔的瑞鸟以及点缀其间的树木花草,都集中在圆形的团花之中。 团花外面,点缀着串珠形的图案,层次分明、结构紧凑。 这类统称为“联珠团窠纹”的纹样,乃是此时在贵族中流行的装饰图案。 从这两位小姐姐口中得知了这些信息,方重勇已经不敢去问这件衣服要多少钱,要花多少人工了。 总而言之,贵族的事情,很多时候不能用钱来衡量,逼格才是他们的追求! 更让方重勇震惊的是,他不需要自己穿衣服,有两位漂亮小姐姐帮他穿!无聊的时候,他向这两位漂亮小姐姐打听了一下,类似她们这样的人,皇宫里还有多少? 得到的回答是:“或有一万不止”。 于是方重勇就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或许这句话并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手法,而是对于宫廷奢靡的真实描写。 在这两位漂亮小姐姐的引导下,方重勇走进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圆领长袍的中年男子,正在跟高力士闲聊,二人有说有笑的样子。 不用说,这位就是李隆基了。 方重勇心中忍不住感慨,李隆基这位皇帝,争议实在太大了,已经大到一言难尽的程度。 “见过圣人。” 方重勇对着李隆基躬身行礼道。 “你何以知道朕便是天子呢?” 李隆基将手里的曲谱放下,看着方重勇询问道。 “能在这与高将军闲聊的,如果不是圣人,还能有别人么?”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说道。 “不必拘谨,要砍你脑袋,早就砍了。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把李瑛他们下葬。还是说,伱根本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身份么?” 李隆基颇有怨气的问道。 “回圣人,某不过是觉得应该让死人入土为安而已。被废被赐死的亲王,亦是皇家的脸面。皇家的脸面就是圣人的脸面。” 方重勇继续行礼说道。 “算了,念你年少无知,此事便作罢,朕不再追究了。不过跟你一起胡闹的那几个应考的士子,朕已经决意让他们今年科举落榜,再有才华,今年也不录用!” 李隆基摆了摆手说道。 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方重勇是个半大孩子,又是潜邸亲信的儿子,搞出事情来,如果没有造成恶劣影响,是可以原谅的 而张巡等人,已经是成年人了,还是参加科考的士子,居然参与进来胡闹。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 只是将这些人从科举中第名单中抹除作为惩戒,便已经是看在方有德的面子上了。 “谢圣人恩典。” 方重勇继续躬身行礼,态度非常谦卑。 “过几日,你去国子监读书去吧。整日闲得无聊,容易惹是生非。” 李隆基淡然说道。 诶? “国子监?” 方重勇一愣,他还没搞明白这地方到底是干啥的,只是感觉很耳熟。 “你这个年纪,不读书,还想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李隆基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问道。 唐代也不是每个官员都可以由家里人请名师教导的。不过方有德这种直接就不管儿子的情况也很少见,一般官宦子弟多半也是要在国子监里面混一下资历的。 那里包吃包住还发校服! 国子监位于长安的务本坊西部,此坊北抵皇城,西邻兴道坊,南北阔三百五十步,东西长四百五十步(一步大约1.65米)。 国子监占地面积为半坊之地,坊内除国子监之外,还有进奏院、房玄龄宅改的先天观以及众多官员住宅。 除了中枢办公的宫城外,此地乃是长安城内官员最扎堆的地方。 本来想问一下“可不可以不去”,结果眼角余光看到高力士不动声色的对着自己微微点头,方重勇只好双手合十行礼道:“谢圣人恩典。不过有件事,还请圣人开恩。” “你直说便是。” 李隆基心情大好,这件事宣扬出去,对于弥补他崩坏的人设,大有好处。 “某在回长安路上,遇到了一个幽州的小吏叫严庄,被发配到岭南。他说是被我父亲冤枉的。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将其发配河西边镇为属官,也算是人尽其用了。 若是发配岭南,只怕一命呜呼,又是何苦呢?” 方重勇没忘记严庄,想办法替他求情了。 “力士,这点小事,你帮忙处理了吧。带他回家,从兴庆宫后门走。” 李隆基一脸轻松,指着方重勇对高力士说道。 至于整件事从头到尾合不合法,他完全没过问。 在大唐,法再大,也大不过圣人,何必说那些废话呢? 帮小方想一个表字 rt,我之前想了一个,感觉不是很合适。 《盛唐挽歌》帮小方想一个表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8章 时代浪潮 唐代官僚之间的社交场合,除了酒宴以外,还有煎茶。 一边煎茶,一边品茶,一边闲聊政务。可谓是进也可,退也可,无形中拉近了关系。 煎茶甚为风雅流行,长安有高僧爱茶如命,一日要喝几十碗才能停下来。 此时此刻,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书房里。李林甫正亲自给郑叔清煎茶,礼数可谓是周全。 他正在用竹夹将茶饼取出,放在炭火上炙烤,木炭乃是混入了某种香料,做成了牡丹的形状,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茶饼在架子上炙热均匀,内外都被烤透了。 新鲜茶新鲜烤,然后煎茶会友,绝妙的享受。 煎茶法的主要程序是:炙茶、碾茶、罗茶、煎茶和酌茶。至于其他的前置准备,如备器、选水、取火、候汤这些程序,自然有家仆给李林甫准备好。 这位大唐左相是从灸茶这一步开始的。 “本相已经跟韦坚谈过了,他愿意接替京兆尹这个职务,本相也会从中运作,推荐他为京兆尹。至于户部侍郎一职,不知你有何想法呢?” 李林甫将烤好的饼茶拿下来,用竹子做的“碾茶器”碾成细小的颗粒状,看上去不粗不细异常均匀。 唐代封建贵族们为了显示自己的“高贵”,常常对某些“高雅的礼节”,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与热爱。从而显示自己与众不同。 最典型代表就是李隆基酷爱音乐舞蹈,并精通此道。 很显然,李林甫煎茶的技术,是很过硬的。毕竟,他也年轻过,他也官职低微过,也侍奉讨好过别人。 李林甫停下手,看着坐在高脚凳上一言不发的郑叔清不说话。 “一切单凭李相做主。” 郑叔清躬下身,深深一拜不起。 李林甫连忙将其扶起来笑道:“本相承诺之事,定然是要作数的。只不过,户部侍郎非同小可,本相也不可徇私推荐你上位。 所以呢……” “李相不妨直言,属下洗耳恭听。” 郑叔清十分紧张的捏着自己的袖口,眼巴巴的望着对方说道,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户部一个尚书几个侍郎,每個人分管一摊互不重叠。你从未在户部历练过,所以即使担任户部侍郎,也不可能做那些寻常事务,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李林甫将山泉水倒入一个紫砂鍑(茶釜)中,然后放到风炉上煮沸。 这一步表面上看很简单,其实里头大有文章。 水分为三沸,当烧水出现“鱼目”气泡、“微有声”时,即为第一沸;再加入适当分量的盐花来调味。当釜边水泡像泉涌般上冲时,即为第二沸。 用勺子取出一瓢放在一旁,一面以“竹夹”在茶釜中心循环搅动,并用“则”(一种量器,用竹、铜等材质制成匙或箕状)量好茶末倒入紫砂鍑中。 等待片刻,茶汤如奔涛溅沫,则为第三沸,此时将先前取出的第二沸倒入沸水中止沸,使水停止滚沸。 这些动作李林甫一气呵成,略有些得意的看着郑叔清,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等待的时间里,他正在培育汤花。 汤花薄的称为“沫”,厚的称为“饽”。细轻的称为“花”,乃是最妙的一种。 培育好了“汤花”,才能酌茶,也就是用瓢将茶舀进碗里。 第一次煮开的水,有人形容说“弃其沫之上有水膜如黑云母”。这种舀出来的的第一道水,也被称之为“隽永”; 以后舀出来的第一、二、三碗,味道差些; 第四、五碗之外,“非渴甚莫之饮”,权贵们对此便已经是非常鄙夷了,渴死都不喝。 酌茶时,应令沫饽均,以保持各碗茶味相同。煮水一升,又有“酌分五碗,乘热连饮之”的说法。 一“则”茶末不要,只煮三碗,才能使茶汤鲜美馨香;其次是煮五碗,最多不能超五碗。 “请用!” 李林甫将放在银碟子上面的白瓷茶杯整体的推到郑叔清面前,这是第一碗茶。 它好像不止是一碗茶,又好像就只是一碗茶。具体如何,全看郑叔清的政治智商了。 “属下……任凭李相安排便是。” 郑叔清咬着牙说道,端起茶杯,忍受着略有些高温的茶水,将其一饮而尽! 应该是好茶,只是喝的时候太烫,品不出味道来! “这个户部侍郎,不做别的,专门为中枢理财,并供给河西的战事。你有没有信心接手呢?” 李林甫收起脸上的笑容,轻声问道。 “属下愿意!” 郑叔清压住内心的激动,几乎是低吼一般的说道。 走上这一步,基本上就是快车道了。户部侍郎干得好就是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再往上就直接拜相了! 只要能走到这个位置,他离李林甫,就差两步而已! 而且户部,是个很容易干出成绩,也很容易干出乱子的地方,全看个人本事如何。 在这里可不是南郭先生那样能够当混子的! “这几天,你草拟一份理财的疏奏,如果写得好,本相会将其转交给圣人,然后推荐伱为户部侍郎,这样的话,问题应该不大。 要不然,圣人肯定还会介意你此前拒绝担任京兆尹的事情。” 李林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果然芳香四溢。 “此法倒是稳妥……” 郑叔清面有忧色的说道。 朝廷的理财,其实包括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用好收上来的赋税,让这些赋税可以科学利用,不会折损在运输的途中。 这是郑叔清想干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胜任。 另一个方面,概括为两个字,就是:捞钱。 总之,在不引起兵变、民变的前提下,放开手脚捞钱就对了。 当然了,捞的那些钱,要合规合法。要通过制定简单规则,便能达成目的,不会大费周章。 听起来很简单,但这种事情就好像是不同时代的人一起做同一个问答题,而且还是有多重答案的问答题。 容易做的题目,前人早就做过了啊! 而那些不容易做的,容易得罪人的,要么没人肯干,要么因为制定与执行的官员被保守势力反扑而罢官,导致人亡政息。 这种敛财,他不会啊! “你是有什么难处么?户部侍郎这个职务,如果你有难处,本相可以推荐其他的人选,然后重新跟你安排一下更低的官职,反正这些都随你,本相是无所谓的。 像是王鉷他们,就对这个职务很有兴趣,本相不会让你为难的。” 李林甫慢条斯理的说道,又给郑叔清倒了一杯茶,这便是第二杯了。 郑叔清有种预感,李林甫喝完这三杯茶,估计就要送客了。 “属下这便回去准备一下。” 他站起身对着李林甫深深一拜,转身便走。 “这个职位非同小可,勉强上位,很有风险。耽误了圣人的大事,你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想明白以后,明日再来回复我。” 郑叔清身后传来李林甫冷幽幽的嘱咐声。 …… “总之呢,这个事情,就是这样,再这样,然后再这样,最后就回来了。” 永嘉坊的方家宅院大唐内,方重勇耐着性子,将这三天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全部告知了张巡等人。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甚至连李隆基吩咐礼部的人,要将张巡许远他们科举前程打掉的事情,都一一告知。 “今年不中也好,张相公的门路走不通了,严挺之都罢官了,朝局动荡,此时中第未必是好事啊。” 李揆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他当然是心有不甘,本来以为这次科举是十拿九稳的,没想到居然还会出这么多波折。答应举荐他的贵人要倒台,还被天子亲口打了下来,科举之路的艰难,是之前没有想到的。 不过李揆一点也不担心,因为经过这一次“政治投资”,他肯定已经在李隆基那边“挂号”了,将来说不定有机会被“越级提拔”。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我们都无妨的,只是没想到方节帅的面子这么大。” 许远也是忍不住唏嘘感慨,当初都以为方重勇入狱后定然九死一生。没想到关了三天就放出来了。不过想想也是,一个半大孩子,还是做了一件顺应民心的事情。 要是李隆基“大力惩治”的话,岂不是恰如其分的向世人证明自己确实没什么心胸,而且还无能狂怒拿孩子出气? 李隆基当了几十年皇帝,自幼伴随宫廷斗争长大,肯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小郎君今日安然返回,可喜可贺。奴这便将酒菜端上来。” 方大福一把揪住正在愣神的方来鹊,笑眯眯的给方重勇打了个招呼。 不一会,第一道菜端上来了,除了方重勇以外,李揆等人都是微微愣神。 “这巨胜奴,我家中亦是不常吃,主要是厨子做得不好,暴殄天物。” 李揆感慨的指着方大福端上桌子的一盘“菜”说道,这玩意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北方常见的“炸馓子”,当然了,只是形状相似。 “巨胜奴,它大致的制作过程,是用面粉混合水、牛羊乳汁和蜂蜜,或者用熬煮的红枣汤来代替蜜汁,再放入油锅中油炸定型,最后撒上巨胜。” 李揆一边解释,一边掰下来一节放到方重勇面前的餐盘里,上面粘着的小颗粒,方重勇觉得异常眼熟。 这踏马不就是黑芝麻嘛!还叫“巨胜”这么牛逼的名字! 方重勇将一根巨胜奴放入口中咀嚼,乳香与果汁的甘甜瞬间充实着口腔!比李揆说的好吃太多了! 众人都不说话,三下两下就将这盘甜点消灭了。巨胜奴的妙处就在于“内有乾坤”,外面那一层油炸的皮只是为了锁住味道。 方重勇心中暗想,郑叔清当初也是请名厨来做菜,食材也是丰富而昂贵。但若是单论厨艺的话,只怕方大福的手艺远胜当初那位“名厨”。 吃亏就吃亏在没有那么多钱去买名贵食材而已。 很快,方大福又端上来一盘“菜”,依旧是非主流造型,除了极少的汤汁外,盘子里就只有一根根“香肠”,卖相非常朴实无华。 “这是通花软牛肠啊!这这这……” 李揆有些语无伦次,这道菜太踏马牛逼了,一般只有中进士后举办的“烧尾宴”上才能有幸一见。他长这么大才吃过一次! “通花软牛肠”是用羊骨髓混合羊肉调成馅料之后再灌进牛肠而成的,其馅料的构成,香料的混合,都是不传之秘,每个厨子做的都不一样。 这种菜都不是做那种“门面功夫”的。很多菜鸡厨子也能做出类似的,外表看上去差不多。但食客只需吃一口,就能知道大师和菜鸟的区别在哪里。 水平一般的厨子,根本就不敢给食客上这道菜,怕毁了名声。 方重勇原本以为他在长安推出“炒菜”就能风靡饮食界,引导潮流。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唐代贵族阶层如此会吃,铁锅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他们岂会不知道有炒菜这种烹饪方式? 中国人对吃的追求,是无与伦比,孜孜不倦的。哪怕在用不起正常炊具的岭南,当地人都发明了一种被称为“土锅”的灶具,只是耐久性差了点,并不影响烹饪效果。 炒菜之所以发展不起来,只不过是因为与之对应炒菜技术没有发展起来,做出来的菜,在餐饮技术极为发达,且百花齐放的盛唐时期没有任何竞争力,所以才会不见史书记载。 至于食用油缺乏之类的,在贵族当中没有任何障碍,他们还喜欢吃油炸食物呢!油炸所需的食用油不可能比炒菜更少! 炒菜的问题在于,它不仅仅是需要锅,还需要配套的作料,配套的工序,配套的社会需求。 而技艺的精进,是需要传承与岁月磨练的。 换言之,炒菜不是不行,只不过底层人民用不起价格高昂的食用油;贵族阶层吃惯了好东西,已经被各种花式烹饪把胃给填饱了,于是没有发展炒菜的动力。 特别是他们还格外不喜欢吃青菜!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如果方重勇想在长安发展炒菜技术搞餐饮业,他会亏得血本无归,被长安城内精致到爆炸的其他烹饪方式打得满地找牙。 看到李揆、许远与张巡三人吃得一脸陶醉,方重勇放下脑中杂念,轻叹了一口气。 又一条生财之道被堵死,可惜了诶。 方重勇忍不住叹息不止,目视着方大福端上来一道又一道别说是吃过,就是见都没见过的菜,感觉心都在滴血。 好像因为不能炒菜而损失的大量利润,都变成了银河金山,从自己面前流走了一般。 正在这时,方来鹊急急忙忙从门房那边跑过来,在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郎君,夔州那个老是找我们要钱的穷鬼来了。” 夔州?穷鬼? 方重勇一愣,还没回过神来,不知道方来鹊说的是谁。 “你通传能不能不要加入自己的判断,痛快点说,是谁?” 方重勇面色不虞的低声呵斥道。 “就是郑叔清来了,还带了一牛车的礼物,他大概是来还债的吧。” 方来鹊颇有些自得的说道。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找我绝对没好事,唉!” 方重勇心里很纳闷,老郑家美妾应该也不少了,到了长安这花花世界,天色不早应该回去搂着美妾赏月啊,晚上来找我这个半大孩子做什么? 现在坊门都关了,他这是要留宿啊! 方重勇无奈起身对众人说道:“有客人上门,我先去看看再说。” 第39章 夜猫子进宅 “郑使君,是什么妖风,把您给吹来了呢?” 方重勇看着面前老神在在的郑叔清,又看着他身后那头老牛以及那一车的礼品,有些疑惑的问道。 “诶,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故友于长安重逢,怎么也要登门拜访一下嘛。” 郑叔清十分客套的应和了一句,又转过头对身后的下仆说道:“把礼物都搬进去。” 说完,他将礼单呈上,交给方重勇。 “请进,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来串门还这么客气。” 方重勇笑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老郑摆这么低姿态上门,准没好事。 难道是为了求官? 问题是老郑当什么官,自己说了也不算,他只是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啊! 方重勇心中犯嘀咕,只能面色尴尬将对方引进家门。 郑叔清一边张望一边不以为意的说道:“也没什么,都是些没用的物件,不值几个钱。像什么茶饼啊,餐具啊,屏风啊之类的。” 方重勇瞟了一眼礼单,隐约看到什么“银平托银碗”“银平脱食台盘”“八角花鸟屏风”之类的名字,总感觉这些物件价格不菲,听起来就不太一般。 不过以老郑一向的作风,他好像平日里也奢侈惯了。既然人家愿意送,有什么理由不收呢? 将郑叔清引到主卧后,二人于桌案前对坐。方大福送来一壶“桃花饮”就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房间。 “不知道大郎回长安以后觉得如何?某听闻你最近办了件大事啊。” 郑叔清慢悠悠的说道,顾左右而言他。 “大郎这个……不要再说了。至于其他的,郑使君有话不妨直言。” 方重勇颇感无奈的说道,唐代习惯称呼熟人为“x郎”“x娘”的,家里排行第几就是什么。比如说“公孙大娘”,其实起这個名字的时候她还很年轻,不过十多岁而已。 只不过是家中排行老大,所以叫大娘。方重勇是家中独子,老爹方有德也没听说有什么兄弟姐妹的,因此叫他“大郎”并无不可。 “好!某就喜欢郎君够爽快。” 郑叔清大笑,随即苦着脸哀求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救我一命,必有厚报。” 看他这可怜样,方重勇一脸古怪的反问道:“红莲春的酒曲制法,还有酿造方法我都告诉你了啊。再说这一招可一不可再,现在再用已经不灵了,郑使君何苦刻舟求剑呢?” 他以为郑叔清是为了求他再玩一次“红莲春奇迹”,在长安疯狂捞钱。只是这样的事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想再复制一遍,难如登天! “唉,什么红莲春啊,你还当某在意那点小钱。郑氏在荥阳附近,挨着运河,有产业不碍事,饿不死人的。” 郑叔清摆了摆手说道。 运河这条线的繁荣,直接带动了荥阳周边的经济发展,荥阳郑氏也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 “就是,李相在帮某运作户部侍郎的官职……” 郑叔清用手搅着袖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不挺好么?是运作升官要钱么?可是我这里也没有钱啊。” 方重勇摊开双手,对郑叔清表示自己“几乎”一贫如洗。 “某不是来借钱的!光这一车礼物就差不多要一千贯了!” 郑叔清忍不住对着方重勇吼道。 啥? 方重勇一愣,就那一车破玩意就一千贯的财货? 老郑不会是被人给坑了吧? 这茶是什么茶?碟子又是什么碟子?屏风又是什么屏风? 方重勇很有些怀疑,如果真拿一千贯出来装车,肯定比那一堆东西堆头大。 这些长安官僚啊,真是太腐朽了,送个礼都是以“千贯”计价,难怪杜工部说什么“朱门酒肉臭”,果然是一点不假。 “请郑使君指教。” 方重勇正色说道,收起之前的戏谑玩笑。 “是这样的,这个户部侍郎呢,要做的事情,就是替朝廷理财……然后李相就要我写一份疏奏给他过目。如果写得好的话,他就拿去给圣人看,帮我求官。” 郑叔清详细的将李林甫的要求说了出来。 “呃,这个,是不是就是帮朝廷死命的搜刮,然后刮地三尺出来的钱粮,再送到西域去当军费?也就是说,你要当这个官,替朝廷捞钱?” 方重勇难以置信的问道。 没想到朝廷还真有这样的官啊,玩可持续性的临泽而渔。 方重勇心中感慨,脸上却又不动声色,就像是在走神一般。 “你能不能不要说得那么粗俗!是替朝廷理财,理财!我不是刮人地皮的酷吏!” 郑叔清梗着脖子辩解道,只是那苍白的言辞,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好好好,是理财,理财。” 方重勇连忙安抚对方说道。 “那么,我有什么可以帮郑使君的呢?” “帮我写这份疏奏就行了。” 郑叔清迅速接茬道。 “我帮你写?” 方重勇抓了抓头发,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着郑叔清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伱写?” 因为你收了礼物啊!收了厚礼难道不办事? 郑叔清在心中怒吼,他忽然想起来,李隆基身边那个高力士,貌似也是收钱不办事的狠人。 可人家身后站着皇帝,你身后站着谁? 一时间气氛僵持住了。 方重勇心一软,摆了摆手问道:“说吧,要怎么写?” “我不会啊,我要是会,还来求你么?” 郑叔清一脸苦笑说道。 “你不会还敢接这个差事?” 方重勇已经被郑叔清给震撼到了,完全搞不懂这一位到底是想玩什么游戏。 你没金刚钻还出来揽瓷器活? “官场的事情啊,你不明白的。就说你有没有办法吧。” 郑叔清哀叹道。 “西域那边的情况,我不懂啊。连民情与地理都不懂,账册也没有,能想什么办法呢?” “不需要你懂啊,又没说要在西域那边搞钱。你在长安搞钱的本事不是很高么。那个红莲春,已经卖成了传说,我现在想买一坛过过瘾都找不到货了。” 一提起方重勇捞钱的本事,郑叔清就赞不绝口。 呃,不知道要怎么去说。 方重勇痛苦的扶着额头,对于郑叔清这种脑筋比较死,手腕又太过灵活的腐朽中枢官僚,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郑使君之前说,朝廷让你捞钱是为了维持西域河西走廊的军需,对吧?” 方重勇盘起腿,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坐着,沉声问道。 “确实如此,这一点李相已经说明白了。” 郑叔清微微点头说道。 “然后无论用什么理财的手段,只要河西节度使那边不缺用度,军需充足,那么你这个户部侍郎,就当得很稳当,对吧?” 方重勇又问了一句,郑叔清点点头。 户部侍郎,又不是“理财使”。搞钱只是手段,维持军队正常运作,维持高规格的封赏以保证军队士气,这个才是最终目的。 一切为了大唐打赢对吐蕃的局部战争!战争打的就是后勤! 反过来说,假如郑叔清在岭南搜刮了很多财帛,但是这些财帛却根本没办法运到长安,更别提运到西域,那么,这种类型的“理财”对于打赢战争又有什么用呢? 手段,从来都是为了目的服务的,而不是相反。 别看牛仙客与崔希逸都说河西府库满仓,兵戈齐备。 但是,一旦打仗打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吐蕃国力雄厚,补给能力也很强,家底比突厥人厚实多了。 而且吐蕃是农奴制,擅用蛮力,也不把农奴们当人看,死个十万人都不带眨眼的,并不爱惜人力。 有时候大唐跟吐蕃对垒打仗,拼消耗都拼得肉疼。大唐这边死一个对面吐蕃死两个,吐蕃都可以一直玩这种游戏。 只要开打,持续的后勤就不能断掉,只要一断,就会出大事。 “某的意思是说,关中支援河西走廊,力有不逮,离得太远了后勤很难受。只能通过别的办法来为河西藩镇提供援助。并不是一定要在长安捞钱买粮食送过去,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 要不然就只是一句空话了。” 听到这话郑叔清微微点头,不得不说,方重勇的话很有道理。 最终问题,还是要能持续不断的支援河西走廊! “那郑使君你得把这些年河西节度使幕府报上来的账册,还有甘州、凉州等地的账册,都拿来我看看。或许有办法,要不就是纸上谈兵了。” 方重勇将礼单递给郑叔清说道:“没有这些,便将礼物拖回去吧。” “某现在又没有职务在身,你说的这些账册都是朝廷机密,某哪里能弄到,你还当在夔州呢! 那些都在户部和中书省存放文案的专门库房里,有专人管理。 某现在身上只有散官没有差事,连那边门都进不去,你让某怎么办?” 郑叔清气急败坏怒吼道。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托起下巴在思考着什么。 “好像,也不是没有办法。” 郑叔清若有所思的说道。 “什么办法?” 方重勇好奇问道。 “某虽然不能办到,但是有人可以办到。而且以他的身份,合规,合法。” 郑叔清微微点头,心中有底了。 “你需要什么,你写一份清单给我,就现在。” 郑叔清急切说道。 “也行吧。”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拿出砚台磨墨,用毛笔在纸上写了一连串的名字。这些都是他要知道的东西,关乎大局。其他有些事情或许也很重要,但不会影响整体。 河西走廊的人口、粮食产量、屯田区域、商业往来、地方特产等等。有些东西可以迅速转换为军事实力,有些东西则不能。 只不过,为什么他这个住在兴庆宫后门宫墙外的人,要操心兴庆宫主人应该操心的事情啊。 “以后这样的事情,能不能不要麻烦我了啊。别人当官都是收钱的,你倒好,把钱往外面送。” 方重勇忍不住吐槽道。 “不妨事不妨事,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郑叔清大喜,等坊门一开,他就准备直接去办这件事。 …… 方重勇在忙,隔了一堵墙的兴庆宫内,正在大摆宴席。 前任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奉命入京述职!李隆基特意在兴庆宫大摆宴席,给足了牛仙客面子。 就在去年(开元二十四年),牛仙客奉命调任朔方行军大总管,河西节度使之职由崔希逸接任。 不久,崔希逸奏称,牛仙客在任时厉行节约,积蓄财物,政绩可观。 于是唐玄宗便命刑部员外郎张利贞前去核实。张利贞经过调查,回奏朝廷,称河西确是仓库盈满,器械精劲,崔希逸所言不虚。 李隆基大悦,提前授予了牛仙客工部尚书的官职。 这可不比郑叔清先去职再授职,而是先授予职务,铁板钉钉! 比起张九龄这样通过科举上来的文官,牛仙客的资历可就差了点意思,基本上可以算是底层草根挣扎向上的表率了。 牛仙客早年曾在鹑觚县(陕西长武县附近)担任小吏,因为工作出色,受到县令傅文静的器重。 傅文静后来后升任陇右营田使,牛仙客因为能干听话又是老熟人,被召为佐吏,这个官员就是营田使的附属官员,然后牛仙客因军功累迁至洮州司马。 这个时候,牛仙客才能算是一个“独立官员”。在唐代,一个正式官员麾下,往往有好几个附属官员帮他做事。这些附属的随员,想升迁往往是很难很难的。 后来王君?担任河西节度使的时候,牛仙客被授为节度判官,成为对方的心腹,进一步升官,成为地方大员。 再后来萧嵩继任河西节度使,仍将军政事务托付给牛仙客,就足以见得此人打理地方政务有多厉害了。萧嵩回朝拜相后,担任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并多次推荐牛仙客。 最后牛仙客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河西节度使了。 从牛仙客的升迁轨迹就能看出,那些从地方基层出来的人,能一步步往上爬,都是有真本事的。节度使从中央空降,往往都需要这样的人在他下面打下手帮忙,要不然无法应对地方上复杂的局面。 “来,牛爱卿,朕敬你一杯,感谢你这些年在河西为百姓做的那些事。” 李隆基看着两鬓斑白,才五十多岁就已经有些老态的牛仙客,端起酒樽,动情的说道。 “为圣人效死!” 牛仙客躬身行礼,从李隆基面前接过酒樽,身边张九龄、李林甫和中枢各部主官见了此情此景都无不动容。 “圣人,微臣以为,牛仙客并无担任六部尚书之能。臣弹劾御史大夫李适之坐观其事,没有阻止政令发出。”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宴会厅的角落里面传出,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句话给弄懵了。 第40章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出来弹劾牛仙客的人,叫周子谅,长安本地出身。张九龄被拜相的时候,他被对方引荐,李隆基给了这位一个监察御史的官。 周子谅职位不高,但权柄却不低,就连宰相都可以弹劾!唐代的御史台官员,本身就是制度设计中,皇权用来制约相权的工具。 当然了,工具只能是工具,不能有自己独立的想法,要跟“主人”的思维保持一致。 很显然,周子谅并未清醒意识到,李隆基才是他的主人,而张九龄并不是。 周子谅在这个节骨眼,弹劾他的“顶头上司”李适之不作为,其实就是变相的暗骂,举荐牛仙客的官员,甚至是李隆基本人都在瞎jb胡搞。 可以说这波大招,是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做赌注,去搏一个“孤臣”“直臣”的人设,以图天子器重。 要不然,连顶头上司李适之都得罪,难道事后不会被穿小鞋?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换句话说,这波周子谅已经豁出去了! 这便是长安的官场,这里有无数的名利,这里有至高的权力可以给你摄取。 但也伴随着无尽的风险。 作为被弹劾对象的李适之,一脸惊愕,他完全不明白周子谅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按说自己平日里好像也没得罪他啊。 而作为事件核心的牛仙客,则是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弹劾,不是说你人品不好作奸犯科,也不是说你功劳不够资历不够。 就是能力不足以胜任! 就是这样的主观,尖刻,也不讲什么证据。 没有朋党支援,没有参加过科举,就这么一路老老实实干到中枢来的牛仙客无言以对。 说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别人污蔑你偷吃了三碗凉粉,难道你就得剖开肚子给那些人看看,来证明自己么? “都散了吧,此事明日紫宸殿再议。” 李隆基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竟然没有直接发作。 其他臣子在宴会厅内面面相觑,最后也都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就连牛仙客都黯然伤神的走了。只剩下周子谅与张九龄二人。 “你啊,伱啊,唉!” 张九龄长叹一声,失望的走出宴会厅的大门。 他确实不待见牛仙客上位,觉得对方的能力肯定不能胜任六部尚书的职务,更别提宰相了。 但为什么要在这個节骨眼提出来呢? 周子谅是张九龄提携的不假,可是他并没有安排这个人给李隆基上眼药啊! …… 回到勤政务本楼的书房里,李隆基依旧是余怒未消! 周子谅为什么敢出来弹劾牛仙客?那还用说么,当然是张九龄指使的啊。 不然一个监察御史,怎么敢这样蹬鼻子上脸? 当然了,监察御史当面打脸皇帝也是有传统的,贞观时代的魏征就是典型。公开场合可以打脸皇帝,私人场合也可以打脸皇帝,后面有很多人以此为榜样。 打脸皇帝,是不畏强权的象征,历来都被“舆论”所赞颂。周子谅的举动,看似离谱,实则有其内在逻辑,并不是胡搅蛮缠乱出招。 “力士,你觉得,牛仙客可以担任工部尚书这个官职么?” 冷静下来以后,李隆基忍不住询问道。 无论是张九龄之前的顶撞之语也好,周子谅的大胆进谏也罢,核心都是牛仙客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在中枢任职! “牛仙客不过一小吏尔,如何能当朝堂的相公?” 高力士忍不住叹息道。 嗯? 李隆基一愣,他万万没想到高力士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怎么你也跟张相公一个想法么?” 李隆基好奇问道。 高力士的忠诚是没问题的,李隆基想知道的是,他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牛仙客不足以胜任相公,那是因为他在朝中没有朋党,没有奥援,制定的新政肯定没法一呼百应。 但朝廷何必要有两个主见分明的宰相呢?那样整日恶斗,又要斗到什么时候? 一主一辅,相得益彰,岂不美哉?” 高力士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李隆基忍不住点头,张九龄被罢相后,确实需要一个弱势的次相来帮助李林甫推行政令。这样一来,朝廷就可以顺利运转,不会出现左相右相恶斗的情况。 如果总是在恶斗,最后还是需要李隆基出来调解,这样的话,李隆基的全部精力,就被这些鬼事情给牵扯了,还怎么甩开膀子玩乐呢? 李隆基认为: 皇帝富有四海,是要用天下之人力物力去满足皇帝一人之享乐的。 而不是一人之皇帝,累死累活驮着天下人的福祉。 奋斗了一辈子,还不许享受享受么?他都五十多岁了,还有多少年可以好活? 高力士果然很懂自己的想法。 李隆基忍不住想道。 “是啊,朝堂上只要有一个说一不二的宰相就可以了,要那么多人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隆基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张九龄是留不得了,不如借这个机会,将其逐出朝堂吧。 正在这时,一个宦官走进书房通传,左相李林甫求见。 “朕就知道哥奴一定会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李隆基哈哈大笑道。 李林甫想搞走张九龄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只不过一直在等待一锤定音的机会。如今,借着周子谅这个“莽夫”,李林甫要对张九龄打出最后一击了。 虽然这位大唐左相,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能达到目的,张九龄如无意外,也一定会被赶出朝堂。 但是,既然可以直接干掉政敌,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李隆基身上呢?被动挨打可不是李林甫的作风。 对于这一点,李隆基知之甚详。张九龄很直,他要用;李林甫很奸,他也要用;牛仙客很弱,他还是要用。 这些人都是李隆基的工具。 既然是工具,那便只有趁手与扎手的区别,没有善恶之分。 心中盘算着一些杂事,李隆基让人准备了一壶“春饮”,等着李林甫进来。 不一会,李林甫穿着紫色的官袍走了进来,根本就没换掉身上的衣服,还是宴会上的那一身。 “哥奴是在宫外等了一会又折返回来了吧。” 李隆基忍不住调笑道。 “回圣人,确实如此。微臣想到一件事,不太妥当,特回来报与圣人。” 李林甫很是谨慎的说道。 “不就是攻讦张相公那点事嘛。” 李隆基不以为意的调侃道。朝臣们互相背后说坏话嘛,都是老套路了。 张九龄还在他面前说牛仙客的坏话呢。 “并非如此,周子谅在宴会上弹劾李适之,其实针对的是牛仙客。但他敢这么说,倒也并非是张相公的指使,而是背后有秘闻。明日圣人可当面问询,必然为真。” 李林甫一脸正色说道。 居然不说张九龄坏话了? 李隆基也开始严肃起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有本谶书上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两角犊子,牛也!龙蛇相斗,乱也!圣人明日逼问周子谅,他必然拿出这本书。” 李林甫从袖口摸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某个“无名氏”写的谶书,交给李隆基。 这本“禁书”在长安坊间流传很久了,范围也很广。随着雕版印刷的普及,私人刊印书籍已经没有任何技术难度。这种“谶书”都是非法刊印的禁书,私人收藏、传播、借阅都是违法行为! 所谓谶书,就是那种胡言乱语的小册子,里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暗示一些事情。在政治上,常常作为发酵舆论之用。 受制于封建时代的辟谣难度太高与人均受教育水平的低下,很多人都信类似的东西,有些甚至还传得神乎其神 最出名的便是《推背图》。 当然了,这本小册子逼格可比《推背图》低太多了。 表面上看这些只是无稽之谈,但却实实在在踩在李隆基的逆鳞上。 “好!好!明日朕便亲自问问周子谅!” 李隆基的火气又上来了。 目的已然达到,李林甫毫不拖泥带水,躬身行礼后退下。 这一刀,便能将张九龄与周子谅一起送走了。 李林甫静待明日的狂风暴雨。 …… 开元二十五年春的一次朝会上。 李隆基当面告知监察御史周子谅,说牛仙客在河西任劳任怨,功劳足以拜相,如果没有其他的理由,牛仙客必定会被朝廷任命为工部尚书。 周子谅不知是计,直接搬出那本谶书上说的“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对李隆基辩解说: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不应该将牛仙客安排在中枢当六部尚书,而是应该将其安置在地方为官。 李隆基大怒,命人将周子谅杖毙于大明宫紫宸殿上!又因为周子谅是由张九龄所引荐的,根据朝廷的相关规则,出了大事宰相要承担连带责任,而且张九龄亦是难逃指使的嫌疑。 于是李隆基因为周子谅这件事,亦是罢免了张九龄的宰相之职,将其贬为荆州刺史。 中书令的职务由李林甫暂时兼任,同时还任命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即刻上任。 至于郑叔清关注的户部侍郎之职应该由谁接替,则提都没有人去提。 这天李林甫刚刚下朝,从大明宫回到自家所在的平康坊,就看到郑叔清早就在门外等候,态度甚为谦卑。 李林甫就喜欢跟这种听话的狗腿子打交道,连忙招呼郑叔清入府详谈。 二人在书房落座之后,郑叔清从袖口里拿出一张清单,递给对方说道:“户部侍郎理财,不过是为了河西前线军需。属下对河西的情况不甚了解,有些账册之类的物件需要查看一下,方有应对之道,请李相成全。” 听到这话,李林甫接过郑叔清递过来的那张纸,看了又看。 这张清单,涵盖了河西四州(凉州、肃州、甘州、瓜州)各地的户口分布,驻军分布,交通要道分布,水利设施分布,各地特产分布等等。 当然,只是提出需求。 “你去夔州一趟,颇有长进。本相原本觉得将户部侍郎之位交给你不太放心,如今看来,你足以胜任,只不过……” 李林甫微微一笑,又陷入沉思之中。 “李相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郑叔清疑惑问道。 “确有不妥,不过倒不是你做的事情不妥。” 李林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朝廷案牍管理森严,本相若是派人拿出几份回来给你查阅,倒也无伤大雅。 可你需要的东西太多,且不说能不能看完,就算能看完,本相也不能拿那么多关于河西事物的案牍出来。 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本相不能满足你这个要求。当然了,如果你现在已经在六部任职,去存放案牍的地方查阅是没有问题的。” 方重勇有件事情没有料到,就是唐朝中枢,其实把权责分得很细。李林甫固然权重,可他哪怕再大也大不过李隆基。 在潜规则里面,李林甫利用职权从储藏档案的地方拿几份出来带回家看是可以的,大唐右相不至于这点权力都没有。 但李林甫要是命人拖着一大车的文案书籍回家让郑叔清去查,那像什么样子? 想明白这一茬,郑叔清在心中大骂方重勇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居然连这样的常识都没有考虑到。 当然,他自己也是个蠢人,没想过这一茬。 “不过嘛,此事倒也不难解决。” 李林甫慢悠悠的说道,他今日心情大好,终于把政敌张九龄打发去荆襄钓鱼了,自然不介意跟郑叔清多说两句。 “请李相示下!” 郑叔清躬身行礼道。 “今日,牛仙客被圣人任命为工部尚书。他在朝中无依无靠,正是寻找盟友的时候。本相现在修书一封,你带去给牛仙客,向他询问河西民情即可。 牛仙客在河西从小吏干起,数十年经营。案牍上有的他一定知道,案牍上没有的,他很可能也知道。得牛仙客指点,你再写一份疏奏给本相,这件事就稳妥了。” 李林甫微微点头说道,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 别看李林甫现在兼任左相右相,但这只是临时的。李隆基重新任命左相,只是时间问题。牛仙客这个工部尚书是当不长的。 李林甫打发郑叔清去找牛仙客,可谓是一石二鸟! 一来给自己亲信提供助力,二来拉近了跟牛仙客之间的关系。 等牛仙客入相以后,这个老实人不会妨碍自己的政令,如此一来,自己的舒服日子便来了。 “谢李相提点,属下真是无以为报!” 郑叔清激动的要给李林甫行大礼。 “你稍候片刻,本相先写信再说。” 李林甫笑着说道,那样子很是亲切。 开元年到天宝年大唐中枢的多重矛盾与斗争 时不时的还是要上一些资料,不然很多剧情就搞不懂内在联系在哪里了。 比如说:张九龄为什么要针对牛仙客,难道仅仅是因为看不上? 好吧,牛仙客小吏出身,张九龄看不上也正常。 那为什么张九龄也看不上张守珪,要阻止他拜相呢? 按说张九龄罢相之前,张守珪的资历,人望,军功都已经足够了,为什么张九龄要阻止呢? 这个原因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看不上牛仙客。 所以说看历史,不能只盯着史书上记载的只言片语。不能被古人,被史官带了节奏,要从史实脉络中找答案。 废话不多说,上干货。 先看看开元到天宝时期的大唐宰相,以“组”为单位,因为他们通常都是一起被换掉的,任期一般都是3-4年(个别除外)。 第一组:张说(这个后面又拜相了另说)、刘幽求、魏知古、陆象先、郭元振。 这些人是开元元年过渡期,执政时间均不超过1年,因为当时政局未定,所以不计入分析。 第二组:姚崇、卢怀慎 姚崇:挽郎出身,元老。 卢怀慎:进士及第,几乎打酱油。 其中没有理财类官员,但有武周时期培养的元老(姚崇) 第三组:源乾曜,宋璟,苏頲 源乾曜:进士及第。 宋璟:进士及第 张说:武周时期老臣 没有理财类官员,但源乾曜是打酱油宰相,基本不顶事。 ps:“郎官应得才望,哥奴岂郎中材邪?”这话就是源乾曜说的,不过现在可以推断,老源不是不想推荐李林甫,而是他在中枢的权力结构中属于从属地位,说句俏皮话只是为了掩盖自身的无力。 第四组:张嘉贞、苏頲、源乾曜,张说 张嘉贞:明经进士,武周老臣 苏頲:进士及第,武周末年入官场。 张说:武周时期培养的老臣。 同样没有理财类官员。 第五组:李元紘、杜暹 李元紘:恩荫起家,应国公李粲曾孙。 杜暹:考中明经,有几十年地方任职经历。 第六组:萧嵩、宇文融(短)、裴光庭 萧嵩:门荫入仕,先祖梁明帝萧岿。 宇文融:门荫入仕,侍中宇文节之孙,专业理财派官员。 注意,他是开元以来,第一個专业的理财派宰相,并且大力提拔过李林甫。 裴光庭:河东裴氏中眷房,门荫入仕。 第七组:韩休(短)、裴耀卿、张九龄、李林甫 韩休:制举入仕(朝廷开特科选拔),专业谏臣。 裴耀卿:考中童子举(等同于门荫入仕),综合能力较强,偏理财。 张九龄:进士及第,词臣代表,偏谏臣。 李林甫:门荫入仕,综合能力较强,吏治派官员偏理财。 第八组:李林甫、牛仙客 牛仙客:草根吏员出身,基层经验丰富,吏治派。 第九组:李林甫、李适之 李适之:门荫入仕,边将入相。 第十组:李林甫、陈希烈 陈希烈:门荫入仕,打酱油 第十组:陈希烈、杨国忠 杨国忠:小吏上位(裙带关系),李隆基认为他善于理财。 以上就是初步整理,其实还可以细分。 以下就是我个人的分析了: 在开元十四年宇文融入相以前,大唐的财政问题还没有爆发。所以入相的人里面有进士及第的词臣,也有地方上逐渐升起来的实干派,还有武周时期培养的老臣。 权力结构其实是一主一次,多半都有打酱油的宰相,李隆基干政的时候比较多,相权较为松散。 自开元十四年后,唐廷的财政问题就变成了宰相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裴耀卿,李林甫,牛仙客甚至是杨国忠,他们的理财能力,都是拜相的主要因素之一。 因此,类似张九龄这样的词臣,和以李林甫一类的理财派官员,他们存在的意义,以及他们要做的事情,都是截然不同,甚至根本就是彼此矛盾冲突的。 这就是大唐中枢的第一重矛盾:传统儒家词臣派官僚,与因形势应运而生的理财派官僚之间的矛盾,而且这个矛盾还经常不可调和。 儒家学派的官僚(以张九龄为例)的思想,是秉持:民贵君轻,小政府减少财政支出,减少官吏规模,减少中央对于地方事务的干涉,减少法制的成本,以德治为主。 没错,法制是需要成本的,而且这个成本还不低。在古代权贵基本不守法的情况下,德治的作用未必比法制要小。这是封建时代的客观局限性。 而理财派官员的思想没什么好说的,就一句话:想办法增加中央财政! 增加财政,必然要取之于民,要增加税收,要开设新机构,大政府不可避免。 此时李隆基遇到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如果要维持大唐的现状,那就必须重用李林甫这样的理财派官员。如果要改革大唐的种种弊端,就必须重用张九龄这样的儒家学派官员。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从现在倒推回去分析,张九龄哪怕多执政20年,提前砍了安禄山,也无法改变大唐基层社会的实质性解体: 府兵与均田制的基础已经不存在,治标不治本的吏治改革无法延续,土地兼并的尖锐矛盾没有独辟蹊径的解决办法(如北宋那样以毒攻毒的办法无法实施),以及首都越来越大造成的经济、生态失衡。 张九龄若是继续在位二十年,十有八九会身败名裂。这个道理就像李林甫若是当四年宰相就病死,也会名垂青史一样。 李隆基也看得到这一点,大唐改革是无望的,苟着就好了。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不出长安就是天下太平。 张九龄等人的失宠,是不可避免的。他们能做的事情,已经没有希望;李隆基迫切需要的事情,他们又干不了。 好了,这就把话回转到开头说的那件事:张九龄为什么要阻止牛仙客上位,仅仅是因为对方能力不足么? 我认为并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 以后世的观点看,严挺之的能力,绝不会超过牛仙客,功劳就更不如了。严挺之有什么成就,我找史料都找了半天。 那么张九龄为什么要推荐严挺之当宰相呢? 第一,二人都是科举进士出身;第二,二人都是词臣,文章写得好。换句话说,他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天然就会成为朋友。 张九龄说牛仙客“目不知书”,不是说对方看不懂书,而是说牛仙客不会写词臣文章,文学素养很低。对比一下,严挺之的文学修养那就高了几个数量级吧? 所以说,形成北宋宋仁宗时期文官治国的格局,是张九龄的理想,不能说他的想法有问题,因为几百年后,这种格局真的在北宋实现了。 将权贵政治,向下解体,压低贵族权利的上限,降低参与政治的门槛下限,这个历史趋势,张九龄是把握住了的。 但也不能说他的想法没有问题,因为这种中枢政治格局,产生了非常严重,负面,且长久的影响。 不让牛仙客当宰相,是因为他不是“游戏规则”里面出来的人,这个口子不能开。张九龄心中的“游戏规则”,就是科举。 同理,他反对张守珪由节度使入相,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张守珪是边将入相(这可是唐朝前期的传统)。 张九龄希望打造一个,由科举出身的人组成的,传统文人圈子构成的中枢群体,这个是他的理想。 所以说哪怕牛仙客换成小方那种脑子,张九龄依然是要反对的。当然了,牛仙客要是科举出身后继续到河西干到节度使的话,他也可以被张九龄等人接纳。 李隆基认为张九龄“结党”,还真没冤枉他。张九龄结的这个党,其野心(他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之大,几乎是跨越了数百年的文官政治格局演进。 只看这点,李隆基没杀他,纯粹是因为目光短浅不是明主,当然,这也是张九龄的幸运吧。 这就是大唐中枢的第二重矛盾:科举出身的官员,与门荫入仕等“杂流”官员(包含底层吏员出身及边将入相)之间泾渭分明的派系矛盾。 假设一下,如果安禄山来长安当宰相了,他会不会反?答案是一定不会,虽然幽州集团里面一定会有接盘的人去谋反。 张九龄压制边将入相,其实藩镇也迟早会反的。 而且,这种矛盾并未因为安史之乱的发生而消失,反而体现在后面唐宪宗时期的“牛李党争”中,类似一地鸡毛的事情,便是这种斗争的延续。 所以我这本书的标题是“盛唐挽歌”,因为盛唐的旧格局,真的没救了,从内到外都是矛盾丛生。 我想把这本书写成开元末年以后到安史之乱这段时间的历史文标杆,对历史脉络的挖掘是很深入的。在这个前提下,尽量保证剧情的流畅性与爽度。 然后哪怕十年后再回来看这本书,也依然觉得有可取之处,二刷三刷的时候不会觉得侮辱智商胡编乱造,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就变成了看一眼都会吐的辣鸡。 这个是我的努力方向。 第41章 河西故事 “郑使君,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跟在郑叔清身后的方重勇,发现他们一行人正在往长安城东的春明门而去。而出门后不远的地方,就是当日李隆基“一日杀三子”的场所:城东驿! “我们去城东驿跟那人见面。” 郑叔清面色有些不太自然的说道。城东驿前不久可是有三位皇子被吊死在驿站大堂的房梁上,如今牛仙客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住在那里。 这大概就是从基层干上来的老实人吧! 郑叔清心中忍不住感慨。当日他与牛仙客接洽,对方的态度十分谦和,那简直不像是已经成为工部尚书的人,反而像个基层办事的小吏。 当初在夔州,跟在郑叔清身后屁颠屁颠办杂事的那些人,跟牛仙客身上带着同样一股气息。郑叔清提出有事情明日讨教后,对方居然毫不犹豫就满口答应下来。 不得不说,李林甫把牛仙客的心态拿捏得很准确,吏员出身的牛仙客,猛然间从河西边镇调到中枢为官,看到帝都的宏伟模样,又想起这里复杂的官场,以及被人鄙视(不止张九龄等人)的心酸。 想找个政治盟友的心思简直就是明摆在那里的! 长期在基层打滚的牛仙客,又何尝不知道人脉的重要性呢?他能一路走上来,不就是靠着上司的提携么? “呃,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是什么人?而且案牍也不给我看,要不这奏疏你自己写吧。” 方重勇转身就要走,结果被郑叔清赶忙的拉住袖子。 “可别!来都来了,就去看一看嘛,老规矩,我今日是哑巴,一切你做主便是!这个人叫牛仙客,在河西干了几十年,如今刚刚被授予工部尚书之职,你可得客气点。” 郑叔清连忙安抚方重勇说道,额头上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这种时候撂挑子,那是真会死人的! “牛仙客,这個名字好像挺耳熟的。” 方重勇自言自语的嘀咕道。 他回忆了一下,貌似前世在历史课本上看到过这个人,只是对方有什么事迹就完全不记得了。 “行吧,那就最后一次了啊,郑侍郎。”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 “保证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来烦你了,嘿嘿。” 听到“侍郎”二字,郑叔清心花怒放。有牛仙客这位河西资深官僚的见识,再加上捞钱恐怖如斯的方重勇,二人联手足以把他推上户部侍郎的宝座了。 郑叔清觉得自己当官虽然脑子不行,但是手腕却很行。 至于为什么如此大事他不找幕僚商议,那是因为唐代的幕僚也是官员,也就是所谓的“佐官”。当郑叔清不是夔州刺史了以后,他身边那些佐官也就不听他使唤了。 唐代就是这样,文官上位的通道还是有很多的,佐官就是一条不太好走的小路。所以没有哪个有本事的人,会愿意去当一个没有官身的“纯幕僚”。 佐官的门槛很低,只要不是“贱籍”的都可以,甚至有些商人通过捐钱,也可以获得类似的官职。当然了,官身什么的不重要,真正要命的是“差事”。 方重勇是因为太年轻了,属于“童工”。要不然这种水平的人,早就当官了。只要不是在郑叔清麾下做官,方重勇理论上便可以完全不鸟这位即将成为户部侍郎的官老爷。 “我们今日空着手来,会不会不太好?” 快到城东驿的时候,方重勇忽然想起这一茬,停下脚步询问道。让人家当“顾问”,咨询费什么的难道不给?这个有点太不讲究了。 “难道你以为送礼都是拖着牛车,把礼物送过去么?” 郑叔清也停下脚步,没好气的反问道。 “那不然呢?伱给我送礼不就是这样么?那头老牛临走还吃了我一顿草料呢。” 一想起这件事方重勇就有气,老郑开车来送礼居然不给车加满油,临走还蹭了自己一箱子汽油,真是岂有此理。 “你懂个屁,要是我把车拉过去,岂不摆明了我在行贿朝廷大员?将来我为户部侍郎,与牛尚书同朝为官,这难道不会被御史台的官员弹劾?” 郑叔清拿出一张拜贴在方重勇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说道: “这是一张靠近西市崇贤坊内的宅院房契。牛尚书初到长安,难道不要置办产业么?这房契省了他许多功夫吧? 论机巧谋划,某不如你。 论官场礼数,你还差得远。” 明白了,果然还是你会玩啊。 看到郑叔清脸上带着得意,方重勇微微点头,官场的那点道道真是不值得拿出来特意去说,终究不过是“蝇营狗苟”四个字而已嘛。 当然了,李隆基也是会赠与牛仙客宅院以示恩宠的,这张房契看似无用而多余,实则是表达李林甫一系的官员对牛仙客这个外来大官的笼络与接纳! 郑叔清赠送给牛仙客的房产,那可就未必一定是郑叔清本人的财产。这里头的内情,方重勇已经不想去打听了。 总结两个字:很润。 相对于官员的上位,财帛田产这些附属品,那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值一提的东西。 没有权力,都是替人家当免费的保管员呢。 二人进入城东驿,方重勇下意识的看了看当初吊着三个皇子的房梁,那狰狞可怖的画面,至今仍在脑海。 这一切似乎时刻提醒着他,官场险恶,福祸难料。宦海沉浮不仅要靠一身本事,有时候运气与出身也很重要。 更不要说,这盛唐,也没多少好日子了啊! …… “地方简陋,二位请坐,请坐。我这便来煮茶。” 牛仙客已经是六旬老人,衣着朴实似农家汉,一点架子也没有。 “牛尚书不必客气,郑侍郎昨日忽染急病,口不能言,一切由我这个童子来问询。如有礼数不周,还请牛尚书别见怪。” 方重勇对着牛仙客躬身行礼道。 “哪里来的什么尚书啊,朝廷的任命还没有下来,鄙人现在也是白身而已,白身而已。” 牛仙客拿来了一套简陋的茶具,开始熟练的煮茶。他一边打碎茶饼,一边和蔼笑道:“郑侍郎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都是为了河西百姓,为了边疆安定。 在下必定毫无保留,有什么说什么坦白相告,不会耽误河西的大局。” 牛仙客的态度很诚恳,有些出乎方重勇的意料。一个不认识的大官被人问话,随便敷衍几句有所交代就可以了,有必要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 其实方重勇不知道的是,牛仙客之所以答应郑叔清问询河西之事,并不完是因为看李林甫的面子,甚至这个因素都不是主因。 真正的原因,是跟牛仙客本人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 牛仙客本就是泾州鹑觚人,出身河西附近。又在河西走廊当了几十年的官,可以说从民到吏到官到大官,他全都当了一遍。 他在河西的履历之丰富,扎根之深入,大唐这么多官员里面,可以当之无愧的竖起大拇指说一句:郎博万! 河西是牛仙客的故乡,生他养他,并让他上青云路的地方。牛仙客在河西干得好,跟他是本地出身的履历不无关系。 现在听说朝廷准备从河西用兵对阵吐蕃,牛仙客自然是要倾囊相授,为自己的家乡贡献一份力量。 郑叔清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方重勇,对着牛仙客微微点头,那意思很明白:我不能说话,这孩子说的就代表我说的。 “牛尚书,请问一下,河西武库之兵戈,弓弩,箭矢,盔甲,横刀陌刀,马鞍马镫等军备,是本地自产,还是来自关中?” 方重勇沉声询问道,已经在桌案上铺开大纸,准备记录。 本来牛仙客还在想一个孩童会问出什么问题来,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直指河西四郡的最大弱点! “小郎君有所不知,河西所有军备,皆是来自关中,其中多半来自长安。而长安的许多弓弩等物,又有来自关中以外的地方。 河西走廊多为沙洲,草场繁茂,树木却是不多。制备弓弩所需之木料,河西无法提供,连栽树都等不及,又哪里有树木可以砍伐呢? 至于造甲胄所需,除了冶炼生铁所需的铁矿外,还需要将木料烧制为木炭。这些东西,河西都无法自产。而府兵从军所需的弓弩,横刀,箭矢,许多都是来自粟特商贾,其来源驳杂,不可一概而论。 郑侍郎不愧是当户部侍郎的人,发问真是一针见血。河西之患,在于军备。” 牛仙客忍不住赞誉了郑叔清一番。 “嗯,这些某都记下了。那么再问牛尚书一个问题,河西缺粮么?缺多少?哪里缺?” 听到这个问题,牛仙客与郑叔清二人都面面相觑,方重勇那“缺乏常识”的毛病又犯了。 牛仙客哈哈大笑道:“这是小郎君自己想问的吧。河西盛产粮秣,并为朝廷养马七万匹。不过朝廷屯田之地多的仅在凉州甘州而已,其他地方包括西域,都要靠这里供给粮秣。 关中缺粮的时候,河西反而要为关中供给粮草呢。” 说起自己的家乡,牛仙客忍不住一阵自豪。 方重勇轻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他前世的时候甘肃腹地生态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缺水缺到人嗓子干疼。 但此时的河西走廊,特别是凉州那一带,乃是朝廷花了大力气屯田的膏腴之地。可以看做是西域跟河西走廊西段的粮草供给仓库。 甚至前两年关中缺粮了,凉州那边还运了不少粮食到长安! “河西府兵多么?还是在当地募兵,家眷都在当地么?” 方重勇一连串问了几个问题。 牛仙客脸上表情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岁月,他想了想摇摇头道:“这些事情当真是一言难尽。那些人虽然还叫府兵,但早已不是府兵的规矩。 村中男丁,有过从军经历者,十之八九,可谓民即是兵,兵亦是民。朝廷照本宣科的处理河西之事,那是行不通的。 府兵军籍的各类人,皆以年过五旬,且不再增加。剩下的都是募役、土团,边塞将士苦,已多年无轮换,大部分都在河西落户安家,朝廷账册,恐无以为信。” 牛仙客向方重勇介绍了河西边镇令人触目惊心的兵制。 所谓府兵,早就是名义上的字眼,至于府兵的规矩,像什么“兄弟二人从军还一人”之类的规矩,更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的自欺欺人之举。 就算是募兵,因为多年不曾轮换,大部分内地招募的兵员,都在当地落户结婚生子了。而河西战事频繁,各种渠道从军的男丁数不胜数。 若是把贵族老爷免兵役,再加上老弱也排除的话。 那就是全民皆兵! 牛仙客说,他在营田官麾下当差的时候,见过五十七岁的府兵,后来死在了战场上。他儿子二十岁,次年也死在了战场上。 至于绝户没有,牛仙客不知道,因为那时候他已经高升,去了别处当官。 河西之所以繁华,一是处于丝绸之路的关键通道上,位置非常关键。二来也是军屯和大范围的军事化在一定程度上克制了土地兼并。 这里注定不可能有什么世家大户,向着朝廷的时候就是边镇,不向着朝廷就是军阀。以现在的局面来说,河西那边政令的通畅程度远超关中以外的其他地方。 世家想玩土地兼并?河西那边人人皆兵,你兼并试试看! “河西那边有什么物产呢?比如说长安这边少见的。” 方重勇一边问一边做“笔记”,心中万分感慨。牛仙客口中的河西,跟他心中那个因为缺水而经济发展滞后的甘肃腹地,完全对不上号! “河西特产可就多了!首先值得一说的,就是那粟特织锦啊!不过并不是河西产的,是粟特人带来的。” 一提到这个,牛仙客就络绎不绝。 “羔羊、葡萄酒、夜光杯、粟特织锦,唉,这一时半会,我都说不完啊。你让我慢慢说……” 看着他一边说一边脸上带着飞扬的神采,好似年轻了好几岁。 方重勇心中暗想,牛仙客虽然现在被任命为工部尚书,但他恐怕依旧是将自己当成了当年那个在家乡发光发热,广受爱戴好评的地方官僚。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可有时候也不缺反例。 牛仙客明明可以在河西干一番大事,朝廷又何苦将他弄到中枢来被孤立被打压呢? 这是个好人,但未必能在中枢当个好官,可惜了诶。 方重勇心中暗叹,拿着毛笔的手,在纸上写得更快了。 第42章 五如六十一东岱 返回的时候,方重勇沉默不语,脑子里一直都是河西走廊的壮阔场面。牛仙客的叙述,让他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并不仅仅是简单糊弄一下郑叔清,糊弄一下朝廷就完事了。 这或许关系到河西汉民的生存与发展。 “你是不是觉得事情难办?某也觉得非常棘手,河西兵制败坏,只怕长此以往,要出大乱子。” 郑叔清看方重勇不说话,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这个……罢了。” 想了想,方重勇感觉郑叔清一直都“不太聪明”的样子,很多想法告诉对方,也不过是鸡同鸭讲而已。 河西的兵制还叫崩坏?那几乎已经是整个大唐兵制维持得最好的地方了! 如果这个地方都出了问题,那大唐药丸啊! 方重勇都不知道要怎么说郑叔清这個人才好。这个人会做官,但做事的本事很一般。 河西走廊因为广泛屯田,番上的府兵又无法返回原籍,只能在河西落户生子,代代相传。 因此,虽然他们的后代如今都不是府兵,而是参与“兵募”“土团”一类的“制外兵”,但因为军屯的性质,以及河西“地广人稀”的属性,其本质还是原来府兵的那一套。 当然,是待遇弱化了以后的版本,赏赐什么的就别想了。 基础装备自购后交给军屯保管,绝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田地,家属亦是居住不远,番上可以抵除部分劳役。 一人逃跑全家遭殃,自给自足自成体系,再加上河西的土地兼并,被高强度战争与高比例从军家庭所抑制,这让所有在河西的士卒都只能众志成城为生存而战! 河西要是出不了强军,那才是咄咄怪事。 老郑的狗脑向来都是形而上学,不能对其期待太高。 “如果你有难处,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河西这样的情况,某也是觉得束手无策……” 郑叔清心有戚戚的说道。 此时二人已经穿过春明门进入长安城内,宵禁的鼓声已经在敲,就要关城门了。 “某只是感慨先辈披荆斩棘,为了生存,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开拓河西走廊,打通勾连西域之路罢了。如今河西有事,那自然要尽一份力的。 郑侍郎请勿虑。” 方重勇对着郑叔清行了一礼说道。 “好说好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你身边还没仆从服侍吧,我家里有四胞胎女仆,过两天我就把她们送过来。” 郑叔清一脸肉疼的说道。 “呃,即使你派人送过来,我也用不上啊。” 方重勇一脸无奈看着郑叔清,不知道要怎么评价才好。 四胞胎女仆,郑大人还真是会玩!一桌麻将都够了! “嗯,倒是忘了这一茬了。不过没有关系,待你再年长一些,某再给你物色一下。 好多事情啊,没试过是不知道乐趣所在的。伱不要那么排斥嘛,这些应酬,等你为官之后都会遇到的,先适应一下也不错。” 郑叔清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自顾自的走了。前面就是兴庆宫,该避嫌还是要避嫌的。 一身疲惫的回到家,方重勇就看到方大福等人都是面有忧色。 “为何你们都是这样一幅表情?” 方重勇看着平日里话最多的许远问道。 “小郎君,今日宫中来人前来知会,国子监不必去了。” 诶? “说不去就不去了?” 方重勇一愣,万万没想到李隆基办事这么随意啊! “呃,那倒不是。那位宦官有说辞,说国子监必须年满十四方可入学,郎君没有资格。圣人虽然开了口,但仍被国子监祭酒拒绝。” 许远面色尴尬说道。其实他们都知道有这个规矩,但想着方重勇背景也不太一般,或许有特例呢?没想到还是不顶用。 不过想想也是,国子监乃是类似张九龄那样传统文人的自留地,硬顶李隆基也不是稀奇事,方重勇对此倒是非常理解。 “不去就不去吧,我还乐得一身轻松呢。” 方重勇叹了口气,谁被这样耍一下,都会觉得很不爽的。 “对了,那位宦官还说,会给小郎君指派一位老师来讲学。小郎君想学什么,他便教什么。” 许远凑过来小声说道。 “明白了。” 方重勇点点头,跟方大福说了一声,让对方收拾出一间专门的书房来。他自己则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卧房,在桌面上铺开大纸,点上蜡烛,冥思苦想。 郑叔清拜托的事情,那是不能不做的,否则连带的把牛仙客也得罪了。再说了,穿越到这个世界,也不能如一条蛆虫一般的活着,只管混吃等死。 以河西的凉州为中心,对吐蕃用兵,那必定是一场长期而全面的战争。从牛仙客那边了解的信息看,对阵吐蕃的短期战争,与长期战争,物资准备是完全不一样的。 青藏高原缺氧! 这个念头在方重勇脑子里来回的旋转跳跃。 因为缺氧无法克服,所以唐军对阵吐蕃,有一条明显的“地理等高线”。海拔上来了,唐军就打不过吐蕃士兵了,这是无法克服的。 这一条,便注定了大唐对阵吐蕃,只能等待对方国内大乱,否则,就算偶有大胜,吐蕃人最后还是会卷土重来的。 郑叔清要上位,就不能把重点搞错了。捞钱是手段,保障河西战事的后勤,才是目的。 方重勇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军备无法自产。 这是河西走廊局势当中最大的缺陷与软肋。 制造军备所需的木料、冶金、锻料,那边都无法提供。原因很简单,生态环境无法承受。事实上,河西走廊的经济因为生态环境的限制,作出了很多让步。 这个问题,也是长安的问题。 因为生态环境的限制,唐代开元年间,长安城内并没有大规模的武器生产基地,主要靠外地调运。武器装备最初储备在太极宫东墙下的武库内。 军备不能吃不能穿,在国家安定的情况下,不必安排在首都附近占用自然资源。中枢机构“军器监”负责管理武备的生产和调度。 牛仙客在河西干得好,很多人包括张九龄在内,都认为他不过是个出色的“库房管理员”而已。 这种看法虽然有歧视的成分,却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起码,军备无法自产,就让他这个地方大员的含金量逊色许多了。 方重勇在纸上继续写道:官府运力,应全力保障军备中的耗材,如弓弩箭矢等物,持续输入凉州,其余则可以暂缓。 这条跟郑叔清的职权关系不大,但肯定可以为他当户部侍郎加分。 方重勇又在纸上继续写道: 河西之绢帛,缺印染、混纺之高端技艺,仅有白絹可与西域胡商互通有无,但市价低廉,远不如粟特锦。 粟特锦者,中国之丝绢,波斯织造而成,售价不菲,畅销长安。 未来可在河西凉州甘州等地,推广安西都护府地域常见的高昌棉,以棉织物代替白丝绢。 民富则国强,河西子民必定拼死效力。 写到这里,方重勇心中一阵感慨。 租庸调制度阻碍商品经济发展,在河西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也是为什么河西走廊的丝织业被战火破坏后,便永远没有再恢复的原因之一。 因为它是唐代不合理的经济制度扭曲下的产物,一旦这个外力不存在了,优胜劣汰的市场竞争,自然会将其扑灭。 租庸调这种制度,随着唐代商品经济的发展深化,已经越来越不堪重负了。 租庸调要求农户织布,而丝绸制品作为“硬通货”,是可以当成货币使用的。所以河西本地人,无论丝织品有没有市场竞争力,他们都不得不按这个规矩来。 不纺纱,他们拿什么交租呢?显然养蚕纺纱性价比最高啊! 至于社会劳动生产率,市场竞争这些东西,当时制定这个制度的决策者们,没有考虑过。 然而现在残酷的事实却是,河西走廊因为体量有限,再加上外部自然环境恶劣,因此丝织业规模也有限。规模有限,就决定了上限与成长的潜力也有限。 汉代的时候还不明显,凉州丝绸依然小有名气。然而到了唐代,随着纺织业技术的升级,在产业升级中掉队的河西走廊产丝绸,在唐国国内的市场竞争中,已经没有任何竞争力! 要么,这些丝绸交给官府作为租庸调的一部分;要么,廉价卖给以粟特人为主的西域胡商,这些胡商将河西走廊出产的原始丝织品,送到波斯甚至大食进行二次加工,变成“粟特锦”。 再将粟特锦返销大唐,受到长安权贵们的热烈追捧。 这也是为什么河西走廊西段的敦煌,成为西域胡商们第一个折返点,因为他们要带唐国而来的原料和粗加工产品,返回西域进行“二次深加工”。 这个便是所谓“丝绸之路产丝绸”的说法来源。河西本地之民,在丝绸交易的环节中什么好处也没有捞到。 改丝绢为高昌棉,高昌棉布在长安是有竞争力的,河西改丝绢为棉布,乃是时代的呼唤,放松租庸调,调整其中的内容,势在必行。 “反正都是废话,只要圣人看了开心就好。老郑能当官,我就算交差了。” 方重勇嗤笑一声,他写这些的目的,自然不全是为了能让河西百姓过上好日子,最根本的还是让郑叔清升官。 目的决定手段,提建议没问题,你要办法我就给你办法。 至于执行,他一个半大孩子能谈什么执行? 想到这里,方重勇继续在纸上写道: 凉州与甘州虽粮秣满仓,但周边强敌环伺。一旦有风吹草动,农耕无法持续,民夫成了募兵土团,粮秣靡费无算,并非十拿九稳。 可在长安西市设“许可证”之制,西域胡商要运货出城,必须运粮秣到凉州与甘州,以获得许可证。 运粮者,可持证出长安交易,并在凉州与官府交易粮秣后携其他货物出关往西域。不运粮者不予许可证,只可在长安城内交易。 如此,则凉州粮秣不绝,军需无碍。 西域胡商挺闲的,让他们带带货吧,顺便让这些人给吐蕃上上眼药,玩一玩经济封锁什么的。 方重勇不无恶意的想道。 粟特商人也是吐蕃的供货商,其中不乏两头吃的贱货。大唐这边收一收口子,那帮粟特商人也只能站在大唐这边,期盼战争早点结束。 因为大唐在丝绸之路上,扮演的是绝对供货商与警察的双重角色。吐蕃扮演的,只是消费者与劫匪。 大唐败了,丝绸之路就死了,大家都跟着一起死。 吐蕃败了,丝绸之路继续,大家当做无事发生,还有别人来扮演劫匪与消费者。 此时大多数人当然很难看明白这一点,但方重勇却很容易从已知的历史大势中,将其理解透彻了。 前世历史上,在大唐衰败后,吐蕃惊觉无利可图,这才想起要自己建立纺织中心。 结果这后知后觉的游戏在粟特人的帮助下还没玩几年,席卷青藏高原的农奴起义,就把吐蕃打得稀碎,永远都没能再崛起。 吐蕃这个国家,大概到灭亡,都没想明白自己这几百年来都在忙活什么。 “现在还差一条,犒赏三军的财帛,从哪里来。” 方重勇一边想,一边在纸上写道:“可令织染署,在长安研发仿制粟特布,并在扬州、洛阳等地生产销售。所得财帛,以供军需。” 这是个真正的好主意,但李隆基会不会听,很难说。方重勇本着尽人事,知天命的态度,将其写在纸上。 他将完成的疏奏看了看,里面简单来说就几条建议而已。 总结一下就是十六个字:专供军需,改絹为棉;许可运粮,仿布筹钱。 “我为什么要操这份闲心啊,这难道不该是李隆基要去想的问题嘛。睡觉睡觉,熬夜长不高。” 方重勇匆忙洗漱后钻进蚕丝被里。 …… 第二天,方重勇没等到“催稿”的郑叔清,反而是等来了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是十五六岁,一副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鄙人李泌,得圣人之命,前来这里充当教习。” “噢噢噢……” 方重勇连忙将李泌引进书房。 双方落座后,李泌淡然笑道:“郎君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想学什么都可以学。我知道的就告诉你,不知道的话,我就不说话。” 方重勇微微点头,忽然想起河西的事情,忍不住问道:“河西之事如何?” “河西本无事,唯吐蕃而已。” 李泌惜字如金,说出了这十个字。 “那吐蕃又如何?” 方重勇继续追问道。 “五如六十一东岱。” 李泌言简意赅的说道。 方重勇被他噎了个半死,又不敢问这话到底啥意思,不想暴露自己那空空如也的脑壳。 气氛一下子僵持住了。 历史推演测试(晚上还有一章) 假如安禄山是个 “好人”,顺利混到退休了。杨国忠也被提前收拾了,杨玉环也失宠了。 总之,这几个表面上的不安要素都被拆除了。但是李隆基没死。那么,天宝十三载以后20年内的格局,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 我先码字准备更新,你们在留言区留言。等更新修订完以后我会在评论区留言讨论。 《盛唐挽歌》历史推演测试(晚上还有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3章 神童VS神童 “所谓五茹,与我大唐的道类同,但可掌军事。 六十一东岱,每个东岱都是都是一个千户,设千户长。它亦是掌管军事,又管民政。下面从千户长,到十人长,每级都有专职军官。 同样是军政不分。” 看到方重勇一脸迷惑的样子,李泌耐心的解释了一番。他虽遍历诸子百家学说,但对时政并不精通。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而且平日里李泌是不会这么多话的! “明白了,感谢赐教。” 方重勇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听起来吐蕃的组织形式有点像“八旗”,大同小异。 同样的部落就是行政单位,也是军事单位。很多组织形式,古今雷同。 “这一套体系强大么?” 方重勇忍不住问了李泌一个奇怪的问题。 李泌摇摇头没说话,按他之前的说法,不说话就是不知道了。 似乎是感觉自己的态度有点冷漠,李泌最后还是开口解释道:“东岱民户分桂和雍。桂同府兵,雍似民夫。这些人平战结合、武器和口粮自备。一人上阵,全家出征。 强弱不可一概而论。” 听到这话,方重勇揣摩了一下。既然桂跟府兵一样,雍跟民夫(辅兵)一样,那这踏马不就是大唐前期的府兵精锐外加杂鱼的配置么? 只不过是山寨弱化版本的。 吐蕃军队后勤不如大唐府兵,机动性也不如。整個部落一起上阵,战士在前面打仗,家属在后方提供后勤! 别看动辄几十万吐蕃军,其实里面真正上阵战斗的远没有那么多。 “这么多人上阵,若是输了,士卒跑得快还可以理解,家眷怎么办?” 想了一下,方重勇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如果顾得上就一起走,顾不上,那就……” 李泌微微皱眉,作为一个对道家学派很沉迷的人,更是信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用句简单的话说,就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一切都是不可强求的。 那些吐蕃人家眷跑不掉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方重勇问的问题都太过功利,让李泌不喜。现在的他,还执着于“天命论”,觉得世间一切皆有定数,无法强求。 “我以为事在人为。吐蕃每次出征都将家小置之死地,这种办法弊端明显,吐蕃一定会改变军制。世事无常,不合理的东西,就一定会变。” 方重勇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说得对。” 李泌微微点头,没有否认。他现在还在刻苦学习增加阅历当中。今日前来,也不是教授方重勇的,而是奉李隆基之命来试探对方的。 “如今府兵制度崩坏,未来朝廷要用兵,怎样处置为好呢?” 方重勇继续发问,看着对方年轻,也没顾忌太多。 李泌想也没想就答道:“府兵制崩坏,那就重建府兵即可,也没有什么其他好办法了。” 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答案。 方重勇心中暗想,这个叫李泌的年轻人果然不简单,也看到了募兵的弊端。只是对方大概也没什么好办法,所以就只能强调“重建府兵”。 如果府兵可以重建,那李隆基为何不去想办法呢? “我在夔州时,听闻如今朝廷用度不足,可有办法纾困?” 方重勇接着问道。 “调整官俸、裁减冗员、整顿漕运。”李泌说了十二个字。 “还有么?” “无。” “那我没有问题了。” 方重勇轻叹一声,他对那些经学之类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有考科举的必要。李隆基派来的老师,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烈火烹油的时代,趁着还有机会折腾,一定要好好的找一条路,不要被时代的浪潮所吞噬。他真的没有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聊的事情上面。 “是圣人让我来试探你是不是神童的。” 李泌忽然冷不丁说了句吓人的话。 “然后呢?” 方重勇好奇问道。 “我会对圣人说,你不是神童,你是大唐的祥瑞。” 李泌站起身,对着方重勇行了一礼。 “不要坑我啊!” 方重勇连忙拉住李泌的袖子哀求道。 “放心,刚刚只是戏言。某会说你虽然聪慧却资质平庸。今日回去复命后,某便会去游历天下,行踪不定。长安是非之地,你要时刻警惕身边的危险,告辞了。 未来再见面,某便要以贫道自居了,后会有期。” 李泌淡然一笑,随即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潇洒的离开了。他来得匆忙,走得亦是匆忙,看得方重勇直愣神的。 “这长安城,还真是奇人辈出啊。” 方重勇在门口看着李泌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道。他听郑叔清说过李泌,七岁成诗的神童,十岁便常常出入皇宫跟李隆基谈笑风生了。 这位不好好在李隆基身边呆着当近臣,居然要去游历天下,难道是因为已经看透尘世的虚伪了? 方重勇不知道的是,李泌来去匆匆,但并非毫无缘由。 当日,这位“神童”出身的年轻人,便向李隆基辞行,前往华山游历,自此消失在朝野重臣与皇亲国戚们的视野当中。 …… “专供军需,改絹为棉;许可运粮,仿布筹钱。这封疏奏有点意思。” 平康坊李林甫宅院的书房里,这位新晋的大唐右相,翻阅着郑叔清亲自送来的疏奏,看完后忍不住点头。 当然了,这份疏奏不可能是方重勇的原版,而是郑叔清根据自己的理解,转换了一下行文誊写下来的。 “河西诸州经常在叫苦说弓弩箭矢不足用,消耗太大。能看到这一点,足以见得伱是花了心思的。不过这件事有人会去做,本相这便到兴庆宫走一趟,替你求个官吧。” 李林甫摸着下巴上的长须,十分满意这封疏奏的思路。如果郑叔清只是提出要往河西运送粮草什么的,那就真的没啥意思了,狗都能想到这一茬。 压制胡商的目的,便是使得他们站在大唐这边,早点结束战争。那么这些人就不会趁着战乱,偷偷往吐蕃那边运送必需品了。能想到这一点,证明郑叔清已经是一个有全局思维的中枢官僚。 而不再是局限于当一个地方大员。 “这全都仰仗右相的栽培。” 郑叔清小心翼翼的讨好说道。 “这份疏奏,本相会拿到朝堂上讨论的。至于那个仿制粟特布的事情,你要多留心。圣人对这种可以生财的门路,都很在意。如果委托你来主持此事,务必要办好。” 李林甫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玩笑的意味。 郑叔清郑重行礼道:“必不负右相所托。” “走吧,随本相去兴庆宫。” 李林甫起身便走,他是个干练的人,今日便可以把这个户部侍郎的官职拿下,那么他绝不会等到明天再动手。 …… “唉!” 此时此刻,李隆基正在勤政务本楼的书房里面来回走动,烦躁得想打人。 高力士就这样静静的在桌案边呆着,微微低着头不说话。 “武惠妃这是第几次跟朕说要立寿王为太子了?” 李隆基反问高力士道,语气之中带着埋怨。 “回圣人,奴亦是不太记得,反正说过很多次了。” 高力士轻声说道,不愿抬起头看李隆基的脸。 “谁为太子,难道这件事不该朕说了算么?她还想学她姑奶奶么?是想着朕走了以后她当女皇?” 李隆基生气的一拍桌案,发出一声闷响。 今日武惠妃又在李隆基面前哭诉,说什么有很多人想害她,只有寿王当了太子以后,他们母子才会被人敬重之类的。 李隆基表面上没有发作,事后却是怒不可遏。 正在这时,一个宦官进来在高力士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高力士走过来对李隆基轻声说道:“圣人,右相求见。” “都宵禁了,哥奴怎么还来兴庆宫?” 李隆基忽然有点疑惑,大唐右相很忙不假,但再忙也应该是在家里处理政务,有什么事情要跟皇帝当面汇报呢? 不一会,李林甫被宦官引了进来,后者二话不说,直接拿出郑叔清那份疏奏,递到李隆基面前。 “罢了。” 李隆基无奈的接过疏奏,这个时间他本是不想处理公务的。但武惠妃弄得他很烦,现在看看疏奏换一下心情也不是坏事。 “原来河西将士们过得这么苦……为什么以前没人跟朕提这些呢?” 看完疏奏,李隆基感慨叹息。他是第一次知道河西那边的绢帛卖不出价,多织出来换不到钱,被西域胡商变相盘剥。 “在河西走廊推广高昌棉,好像并无不可。可以先在军屯种植,西域有棉纺之术,推而广之并无难度。” 李林甫小心翼翼的说道。 看到李隆基没反应,李林甫继续补充道:“军屯收获高昌棉后,可运回长安纺织贩卖,其利可观,充作军费正当其时。 再有,可增加河西户税,降低租调比例。百姓有余粮以后,再实行平籴法,用府库里的财帛高价收购河西本地民间粮秣,则对河西用兵,军粮无碍。” 李林甫对着李隆基深深一拜。 “嗯,照此办理吧。对了,这份疏奏为谁所献?” 李隆基微微点头询问道。 “郑叔清,先前在夔州担任刺史。” “原来是他啊,那就难怪了。” 李隆基至今对于郑叔清的“理财”手段印象深刻,事实上,老郑要是肯背锅,这京兆尹的职务早就到手了。 他记得,那一位捞钱确实是一把好手! “那就让郑叔清担任现在空缺的户部侍郎吧。 嗯,在长安郊外,建一个仿粟特锦的作坊,选宫里最好的工匠过去。织出来的布,全部送到大明宫的府库里面去,不要流传到市面上。 明白了么,让郑叔清上任后将这件事当头等大事去办。” 李隆基笑着说道。 “谨遵圣人旨意。” 李林甫小心翼翼的躬身告退,虽然心满意足,但仍然不敢表现出来。 当他快退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被李隆基给叫住了。 “哥奴啊,如今太子被废,你说朕应该立谁为太子呢?太子可是国本呐,不能一直空缺的。” 李隆基长叹了一口气问道。 “回圣人,寿王仁而爱人,谦恭审慎,可立寿王为太子。” 李林甫不动声色说道。 “嗯,朕知道了。” 李隆基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示意李林甫退下。 等这位大唐右相退下之后,李隆基这才冷着脸对高力士说道:“武惠妃定然是跟哥奴说好了,强推寿王为太子。” 对于无利不早起的李林甫来说,如果无事,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一句“圣人家事,可自行决断”即可,断绝所有风险。 犯得着推举寿王李琩么? 这里头的一点道道,自幼在宫闱之中长大,早已习惯阴谋诡计的李隆基,用脚指头去想都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寿王,还是不行啊……” 李隆基一只胳膊肘依靠在桌案上,另一只手在大腿上敲击着。脑子里不断在权衡利弊。 像什么用兵河西啊,疏通河道啊,改善漕运啊之类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别人去做,李隆基通常只是吩咐一声就可以了。 唯独事关皇权的东西,他必须紧紧捏在手里,不能交给其他人代劳处理。 如果立寿王为太子,武惠妃可以在耳边吹枕头风,又有李林甫在外朝的党羽鼎力支持,这样一来,寿王李琩岂不是要变成强势太子? 要是再多一个边将支持,那李琩岂不是有提前登基的能力? 这种情况,不在李隆基的权谋布局之中。 只要他没有咽气,哪个皇子也不能成为天子。 “力士,你明日去外朝放个风声出去,就说朕有意立三皇子(李亨)为太子,但尚未决定,心中颇为犹疑。” 李隆基沉声说道。 高力士心领神会,躬身行了一礼,没有说话。 “太子啊……” 李隆基嘴里念叨着,似乎这两个字,已经快成变成自己的一块心病了。 第44章 猪队友在行动 长安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在西市不远处,挨着长安最宽广的朱雀大街边,一进坊门便是,名叫“杏花楼”。 因为院墙内种了铺天盖地的杏树而得名。 这天,刚刚被朝廷授予户部侍郎的郑叔清志得意满,邀请方重勇到杏花楼内“赏花”,体会一下长安地道的奢华味道。 难道穿金戴银才叫奢华么? 不不不,那种层次太低了,还处于暴发户的阶段,以为皇帝每天都是用金锄头种地。 这片杏花林可比金银值钱多了,以长安西市附近寸土寸金的行情而言,占地四亩以上的杏花楼,本身就意味着“高贵”,哪怕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一样! 因为稀罕,所以昂贵。因为昂贵,所以奢华。 此时此刻,杏花楼三楼的隔间内,郑叔清正指着这里绽放的杏花,向因为打瞌睡而走神的方重勇介绍此地名胜。 墙上几乎挂满了的木牌上,写着文人墨客留下的诗。 其中不乏方重勇前世背过的名篇。 杏花是红蒂白花,类似江梅,但是比梅花高大繁茂。刚刚含苞待放时,是粉色,盛开时就是雪白色。正是因为杏花树高大,往往最合适的欣赏,就是在楼上。 为了请客,郑叔清出手阔绰,整个三楼,都是“郑公子”买单,被他包场了。 “今日春光明媚,杏花开放如海。此情此景,何不作诗一首以愉情?长安神童九岁作诗,也是一段美谈啊。” 郑叔清心情大好,给方重勇到了一杯“春饮子”。 饮子就是饮料,春饮子就是适合春天饮用的饮料,并不特指是哪一种。与之对应的,还有“夏饮子”、“秋饮子”、“冬饮子”。 俗称“四季饮子”。 现在方重勇喝的春饮子乃是桃花饮,简单的说,是将桃花煮好后加入黄糖以及其他药材的饮料,呈现浅褐的透明色,上面漂浮着几片桃花的花瓣。 当然了,工艺不会这么简单。 别的不说,光黄糖都不易获得,这是大唐引进天竺那边的技术所制备的蔗糖。哪怕在长安,也只有权贵之家用得起。 这桃花饮方重勇也懒得问多少钱了,总之不可能便宜。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创作”了一首应景的七言绝句。昨天研究河西那边的军情民情到很晚,牛仙客提供的第一手资料,除了口述外,还有一份他自己在河西为官多年的心得。 “诶?你等等啊,我去叫人拿笔墨写木板上挂墙上!” 郑叔清去了又来,已经将这首《劝学》写在一块木板上,并挂在了三楼的木墙上。 “名扬长安,正当其时。本官正是见证了神童崛起,称霸我大唐诗坛。” 郑叔清摸着自己的胡须笑道。 “可以了啊,别兜圈子了。说吧,什么事?” 方重勇有气无力的问道。老郑什么作风,他太了解了,只要找他就绝对没好事。 “这次真没事,就是感谢一下你而已。本官已经被朝廷授予户部侍郎,现在要专门操持你说的那个什么粟特布的仿造,以供宫中所需。 饮水思源嘛,带你出来见识见识长安风物,乃是应有之义。” 郑叔清得意洋洋的说道。操持专供宫内的布匹,这要是不发达,那才是真见鬼。 未来李隆基看到质地精良的仿粟特布,肯定会时刻提醒他,这個布是谁弄来的。如此一来,郑叔清想不被记住都很难! 简在帝心有没有? 被皇帝记住了,能不升官么? “我还以为这些布会用于军需呢。” 方重勇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果然不愧是你,长安圣人李隆基。苦一苦边关将士,享受我先来,这话记得倒是清楚。 连宫里都没用上的好东西,怎么能先给边关将士呢? 李隆基的思维模式,只要稍稍设身处地的想想就能明白怎么回事。 “军需?那怎么可能。粟特布在长安价格不菲,以我大唐的混纺技术,仿制以后只会质地更精良。这是圣人的脸面,怎么可能拿到市面上去销售?至于犒赏三军那就更不可能了。” 郑叔清没好气的抱怨了一句。他觉得方重勇虽然脑子活络很会搞钱,但就是对这些权贵圈子里面的潜规则了解太少了。 不一会,精美的饭菜被端了上来。唐代的菜肴通常都是以“大开大合”著称,烤全羊那就真的是把一只羊端上桌,用刀去切盘。 但今日上的菜不知为何,都很小巧。当然了,以方重勇那有限的见识来说,堆头越小的饭菜往往越贵。 “这道菜是以鹊舌为引,羊心尖肉为主料,历经很多极度复杂的工序,最后烤制而成,名叫消灵炙。至于怎么做的,我也不知道。 据说一只羊,只能取四两肉。” 郑叔清指着一小碟摆盘精美的烤肉说道,脸上肉疼的表情隐约可见。 方重勇已经碰到肉的筷子愣是没敢把肉夹起来。 要是吃一口一贯钱什么的,他脑子里都能响起咀嚼金钱的味道。 方重勇把筷子收回来,指着面前的一碗那白米饭问道:“这个又有什么名堂呢?” “这碗饭的名字叫清风饭,用料考究得很,制作也很繁复。 首先,要蒸一碗水晶饭,那个你吃过的吧? 蒸熟水晶饭后,再掺进龙睛粉和龙脑末,混以牛乳酪,放入金提缸内封存,再垂直放置在冰池内,待冷透后便是这样了。龙脑末是一味香料,取材自龙脑香树,来自波斯。” 龙睛粉就是桂圆晒干后磨成的粉。这已经不叫“饭”了,而是类似一种工序繁杂的奶酪糕点。 但无论其中工艺如何,价格高昂是免不了的。 “郑侍郎,钱还是得留着养家比较好,方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方重勇都忍不住规劝郑叔清把钱省着点花。 其他的菜他还没问到底是什么,没错,光看外形已经看不出来了,反正直觉上就认为贵出天际。 老郑这么挥金如土还包场,家里真的有矿么? 呃,说不定还真有! 想到这一茬,方重勇瞬间不想说话了。伱劝说一个家里有矿的人节俭,很多时候就是对牛弹琴。 “这就是你不懂了。 比如我们坐驿站的马车行路之时,有没有可能被盗匪打劫呢? 别说是这种事情了,刺史在赴任路上殒命的,都不是个例。 你平日里省下那几个钱,出了事还不够买棺椁的,不花留着便宜别人么? 只要身居高位,自然会有人抢着送钱巴结你,又何必为这些铜臭之物堵心呢?” 郑叔清将杯中的“凝露浆”一饮而尽。这酒富含金钱的味道,让他的内心十分满足。 有钱便可劲的造吧,留着干啥呢。人死了可不就啥也享受不到了么? “倒是真有件事,要麻烦一下郑侍郎。” 方重勇忽然正色说道。 听到这话,郑叔清立刻紧张起来。 花巨款请大餐都没怎么在乎的他,一听说方重勇求办事,脑子便开始高速运转,不复之前的慵懒悠闲。 “呃,你不妨说来听听,大的肯定办不了,小的……我试试看行不行。” 郑叔清十分谨慎的说道,与刚才满不在乎的人生态度截然相反。 “郑使君在官场上肯定有些朋友,能不能让他们上书朝廷,就说吐蕃近些年实力颇有增长,我大唐不宜与之轻启战端。” 方重勇说了一件让郑叔清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的事情。 “问题……应该不大吧。” 郑叔清沉吟片刻说道。 如果是要推荐王忠嗣上位,那这种奏章他是万万不敢写的,也不敢让自己的熟人去写。 不过开战之前一般都有廷议,唱红白脸的戏是在所难免的,总要有人站出来倡导和平。 这种奏章又不是推荐官员上位,不必负连带责任,事后也不会被追责。 无论胜败都安全得很。 打赢了,大唐天下无敌,恕我眼拙了。 打输了,看到没,我当初怎么说来着? 不得不说,方重勇这个要求确实不高。 “真没别的了么?本官听说三皇子那边的亲信,正在运作你未来岳父去陇右……” 郑叔清有些犹疑的问道。 方重勇要是鼓噪对河西用兵可以理解,那样王忠嗣就可以顺势出山了。但是对方居然拜托自己去唱反调。 这就不太正常了。 难道是想让未来岳父坐一辈子冷板凳,就像那个在夔州混吃得死的杨若虚一样? “你就说行不行吧? 我记得粟特布所需的染料啊,长安本地的应该还不是最优。牛仙客说边关在清点粟特商人的货物时,居然有不少来自山东海边产的染料。 要是到时候仿制的布不如波斯原产的,圣人必然觉得颜面扫地,那郑使君这官位可就……” 方重勇欲言又止的拿捏说道。 “行了行了,这件事我去办还不行嘛?” 郑叔清最终还是无奈妥协了。 仿制粟特布,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难度,不过,在工艺上却未必如此。 这些技术在大唐可能都是现成的,甚至已经落后,但工艺中所需的材料喝步骤,也不能完全依靠过往经验。 西域货物能在长安横行多年不衰,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粟特布叫这个名字,但它不是粟特人编织的啊!起码现在还不是! 其中工艺的秘密,重在细节。 大唐的纺织业在这个时代虽然技术已经登峰造极,但若要仿制,或许还要处理一些局部的技术调整优化。 比如说染色顺序,比如说色彩附着度,比如说织锦的色彩对比。 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大唐各地的纺织印染技术,都是相对独立的。长安洛阳等地的纺织业固然是先进,但具体到各地,也不是没有相应的地方特色。 就更别提波斯的纺织业了。 郑叔清这个活计看起来很简单,其中暗藏的风险却也不小。 “如此,那便谢过郑侍郎了。” 方重勇行了一礼说道。 “真搞不懂你,其实没必要跟你未来岳父绑在一起的,你的前途无可限量,不能毁在无聊的地方。” 郑叔清好心劝说道。 他说的道理,其实方重勇是明白的。只是方重勇亦是有自己不可告知的秘密与谋划。 鉴于郑叔清和李林甫的关系,方重勇显然不能将其和盘托出。 二人在杏花楼内胡吃海喝了一顿,方才辞别而去。 …… 方重勇没想到的是,他还在谋划怎么让王忠嗣回归长安面圣,李亨那边的猪队友就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 形势急转直下。 五月,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在朝廷的催促与压迫下,不得不背弃盟约,带兵奇袭吐蕃。破吐蕃大将乞力徐之于青海西。 李隆基又任命右拾遗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从凉州出塞宣慰,作《使至塞上》一诗,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听闻唐国背信弃义,吐蕃大怒,进入全面动员状态,在与大唐接壤的广阔战线上,都有吐蕃军队在频繁调度。 大唐边关形势岌岌可危!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鄯州都督杜希望想攻取吐蕃新城,于是他奏请朝廷,希望调精干将领前往河西领兵以为策应,此人非骁勇善战的王忠嗣不可。 同时京兆尹韦坚也上书朝廷,直言王忠嗣呆在巫山县外的东阳府纯粹是浪费人才,建议将其调往河西担任节度副使一职,并授予凉州刺史,坐镇河西走廊大后方。 不得不说,韦坚的建议,如果不看人际关系的话,确实是为国为民大公无私。 但从“隐秘”的关系网来看,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韦坚是李亨的小舅子,王忠嗣是李亨的发小,一起玩到大的。韦坚建议朝廷重用王忠嗣,那就差没说帮忙给李亨培植羽翼了。 果不其然,此举引起力保寿王李琩,已经投靠武惠妃的李林甫强烈不满与反弹。 李林甫立刻建议李隆基调王忠嗣前往剑南,在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麾下任职,负责训练当地团结兵! 章仇兼琼是谁的人,不问可知。王忠嗣就是有滔天的本事,到了剑南,是龙要盘着,是虎要趴着! 然而李隆基却出人意表的否决了李林甫的提议,说如今河西有事,吐蕃蠢蠢欲动,没必要在对剑南军务大动干戈。 不过李隆基倒也没同意韦坚的建议,就好像这件事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这天,方重勇刚刚起床准备好好锻炼一下身体,未来大舅子王彦舒就孤身前来,询问对策。 前两天,三皇子李亨派人到华州郑县,通知王忠嗣的夫人李氏:调任王忠嗣去河西已无指望,调任剑南或有可为,但他们已经无法再运作了。 惊慌失措的李氏连忙派王彦舒前来找方重勇咨询对策,前倨后恭的姿态,把丈母娘的那一双势利眼表现得淋漓尽致。 帮,还是不帮,这件麻烦事,摆在了方重勇的面前。 关于历史推演测试的回复 不得不单独开一章集中回复,因为书友们的评论太炸裂了,让我感觉压力山大,不得不以一种比较正式的方式谈谈这个问题。 盛唐还有没有救?我看评论区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论述方向,其实都挺有道理的。 现在就以一种“忽略统治者主观想法”的模式去讨论。 也就是说把历史的偶然性发挥到极限,安禄山被脑控变成了大忠臣,唐军高层都可以不顾家小为爱发电为国捐躯等等等等。 我的答案是,或许某个穿越者,可以用“空间换时间”的方式,收缩帝国扩张的脚步来换取国祚的延长,安史之乱也可以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向后顺延。 但盛唐是回不去的,炸弹该爆炸的一定会爆。 就像是我这本书的标题一样,在盛世里头唱挽歌才是主题。全文主打的并不是“小方开挂救国”。 盛唐人口的膨胀,已经快要到土地产出所能承载的极限,必定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也就是人口转移。 那么这個出口在哪里?有人说西域?然后波斯,黑衣大食什么的……好像很远啊,这条路别说是大唐了,就是现代大概也不容易吧? 历史给出的答案,就是江南、荆襄南部、两淮甚至岭南。人口或主动或被动,是朝着这些地方转移的。 安史之乱,是以一种被动的方式,开启了中国第二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从北向南。那么,为了维持一个巨大的中央帝国,假如不采用安史之乱这样的方式,要怎么完成这个历史趋势呢? 人多了,经济自然会发展,经济发展了就会要求增加政治权力,不给治理权,就必定会武装反抗,最后变成南北分裂! 南北朝就是例子。 那么出路在哪里? 答案有两个,不是二选一,而是必须要办的事情,缺一个就会暴死! 第一个,迁都出关中,放弃以发展关中军事经济为核心的国策。 第二个,梳理清楚南北运河,重新选一个可以承载历史大势的首都经济圈。 两条其实是一条,只有整理清楚这个了,才有可能顺应历史的大势发展。 因为那个时候,除了人以外的因素,没有一条是站在关中这边,站在长安这边的。盛唐的政策,便是与除了人以外的大势做斗争。 人不能胜天,齐心协力尚且要对天地敬畏,更何况勾心斗角? 做到这两点,便可以延缓帝国灭亡。 盛唐的政治结构,能办到这两点么? 答案是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大概也不用单独拎出来说了。 就算大唐疯狂扩张,恒罗斯之战赢了,爆锤了吐蕃,血洗了契丹,而西域和河西走廊的生态,也到极限了。 事实上,开元末年,唐军就主动撤出了河西走廊的一些沙漠化地区,将“军”降级为“守捉”。 如果李隆基继续英明神武五十年,西域的环境也会加速恶化。扩张有出路么?并没有。 不能开发西域,长安作为首都,就没有存在的合理性了,一条都没有了。后面一千多年的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 安史之乱后,南北运河的地位陡然上升,从“助力线”变成了“生命线”,这条脉络,一直走到了工业化时代。 这就是历史给出的答案,大帝国的心脏,还是回到了汴梁到洛阳这一段,然后因为封建时代生产力的限制,因为西域环境的破坏,帝国还是会处于不断收缩的状态,无法以西域为核心作为突破口。 多走一段运河路线的洛阳,在经济上远不如汴梁便利,首都圈应该选哪一个,实际上,给统治者的选择余地并不多。汴梁可以,洛阳似乎也行,大致位置就这样了。 盛唐,已经到了封建帝国扩张的极限,如果没有革命性的技术突破,它就是中国封建统一大帝国的上限,这个就是我的答案。 既然是上限,月满则亏,历史的苍茫浩荡,正是历史文的魅力所在,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第45章 不喜欢按套路出牌的方节帅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句话在帮人办事的时候,也一样适用。 没有李亨的人帮倒忙,方重勇运作王忠嗣回长安轻轻松松,早就有了全盘规划。 有了李亨手下些人胡乱插一脚,这件事反而办不成,容易引起李隆基的猜忌! 如今果不其然,事情办砸了不说,还撂挑子不管了! 李亨这个人办事果然不靠谱,遇到点事情就溜了。 方重勇不用去华州郑县去看,就能猜到未来丈母娘现在要着急成什么样子。 “妹夫,此事你看可还有回转的机会?” 王彦舒有些紧张的问道。 力量的使用,是有所谓“维度”的,“有力使不上”的情况,经常会出现。 如今的王彦舒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更是感慨方重勇心智远超同龄人。 因为他觉得方重勇早就对此感悟深刻了。 董卓入洛阳,雄健的兵马就没法拿朝中大臣们怎么样,反而被那些人用阴谋诡计拿捏。 这便是力量维度的不同,而无法施展的典型例子。 “此事,还需要一个契机。只有时机到了才行。不过在此之前,你还要帮我办一件事。” 方重勇凑过去,在王彦舒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这样真的可以么?” 王彦舒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方重勇的办法不是太复杂,而是太简单了,简单得甚至有点像是儿戏一般。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不然,我也没办法了。你回去后问问岳母是否愿意,不行的话,就另请高明吧。” 方重勇一步也不肯退让,俨然一副“你不同意我就撂挑子”的架势。王彦舒万般无奈,只好答应下来,马不停蹄的赶回华州郑县。 然而方重勇不知道的是,大唐帝国的北面,幽州以北奚人与契丹杂居之地,忽然风云突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 “方节帅,我们未得张节帅军令,擅自调动五百精骑,是不是不太妥当?” 一身戎装的幽州观察处置使方有德身边,有個文士打扮的人拱手行礼小声询问道。这个人叫崔颢,是一位很有名的诗人,写过《黄鹤楼》一诗,不少作品可谓是脍炙人口。 但在官场他却一生都抑郁不得志,如今作为幽州观察处置使的随员(佐官),在幽州藩镇里面做事。 “你回去告知张节帅,事有从权,来不及多解释了。打完这一仗再说。” 面庞冷峻的方有德看着远处茂密的树林,微微皱眉。此刻他正率领五百精骑埋伏在通往湟河(滦河)必经之路的山丘上。 这一战若是成了还好说,要是败了,他不战死沙场,回去也要被李隆基砍掉脑袋。 当然了,事出突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方有德也没得选。 开元二十四年,幽州节度张守珪找到机会,领军出讨契丹叛乱的余党,在捺禄山大败敌军,俘获丁口、财货不计其数,却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奖赏。 或许李隆基觉得,这些事情都是藩镇应该做的本职工作,并不值得赏赐。 张守珪觉得没什么关系,朝廷不赏赐就不赏赐吧,他本身就志在出将入相,对这些并不是很在乎。 然而他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们却不乐意了! 谁稀罕从奚人契丹手里抢来的那点东西啊,他们要的是升官发财,回长安去潇洒,甚至期盼等张守珪走了以后每个人都官升一级! 于是张守珪麾下两员裨将赵堪、白真陀罗假称奉命到营州视察,实际上打算图谋不轨。这件事恰好让方有德知道,并将还来不及发动阴谋的二人给俘获了。 观察处置使嘛,本身不就是为了对付类似的事情而设立的么?这个职务,就是节度使的一体两面。 经过审讯后得知,赵堪、白真陀罗二人,对时任平卢节度使的乌知义有些不满,认为乌知义对剿灭奚族叛众的军事行动很不积极。 他们认为,去年围剿奚人契丹未竟全功,就是因为平卢藩镇没有配合幽州藩镇,才让不少奚人精锐遁入山林。 所以这两人就想假传乌知义的命令,让平卢藩镇进山剿匪。 方有德在审讯后得知内情,却并未将二人逮捕下狱治罪,而是将计就计,让二人戴罪立功。 他利用自己手里的职权,直接以中枢的名义写了一道军令,让赵堪、白真陀罗把军令带去营州。 这道军令通知平卢节度使乌知义,务必出兵到湟水北岸,趁秋收之际,攻其不备,截击奚人叛军余众。 乌知义不敢不听,因为方有德动用的权力,是观察处置使在极端情况下才能使用的。那是只有在某地节度使打算叛乱,观察处置使以朝廷的名义紧急调兵平叛时,才会使用的大招。 由于朝廷对于节度使一般是采取四年一换的制度,再加上有各种控制手段辅助,因此还没有发生过节度使叛乱的现象。很多藩镇,节度使也同时兼任观察处置使。 比如河西节度使,也兼任河西观察处置使,不再另设。 幽州藩镇这边设两个节帅,实乃特例。 因此方有德用的大招,以前还没有人见过,威力不可小觑! 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第一个因此被摘脑袋的倒霉蛋。 面对这道莫名其妙的军令,乌知义最后还是怂了。 值得一提的是,老兵油子出身的乌知义,当年对阵奚人与契丹的时候,曾经有过临阵脱逃的记录,是靠着张守珪的掩护才活了下来,事后也未被治罪。 这件事,虽然一直都是秘密,但幽州藩镇高层,终究还是有不少人知道。 此时此刻,平卢节度使乌知义正在带兵与奚人在湟水岸边激战,方有德则是领兵在十多里外的一处山丘上埋伏,引而不发作为伏兵。 “节帅,有契丹骑兵朝着湟水而来,离这里只有两里路了!” 正在这时,一个斥候急急忙忙的骑着马来到方有德身边,拱手行礼道。 “多少人?” “约五千人。” 唐军斥候有些紧张的说道,以五百打五千,那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当然了,战场上的事情没有绝对。 方有德微微皱眉,契丹人的骑兵,比自己预想的要多一倍。 但是,现在退去,一切都会被毁掉。 是男人,就该迎面拔刀! “准备放圆木!” 方有德沉稳下令道。 “节帅!” 崔颢大惊,方有德想死,他还不想死呢! “你回去给张节帅报功,就说本节帅在这里大破契丹骑兵,斩获无算。” 方有德拿马鞭敲了敲崔颢的肩膀说道,语气铿锵坚定! “还没开打就报功?” 崔颢小声问道。 然而方有德只是用马鞭直指身后墨斗军营地的方向,示意他快回去报信。 崔颢走后,方有德对身边的传令兵道:“传令下去,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此战若胜,本节帅会当着天子的面给伱们请功!让赵堪、白真陀罗二人打头阵,他们此战若是不死,本节帅既往不咎!” “得令!”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吹响,正准备奇袭乌知义所率唐军侧翼的契丹骑兵,在前往战场的路上,被一堆从山丘上滚落的圆木给冲散了队形。 正当他们惊惧之时,五百唐军精骑从山丘上直冲下来,方有德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一刀斩断契丹骑兵的军旗。 连遭打击的契丹人队形大乱,首尾不能相顾。落马的,互相践踏,四散逃命的不计其数。 湟河对岸,乌知义也将奚人的残部料理完了,发现有零星的契丹骑兵亡命逐突而来,连忙派兵前去阻拦,被夹击的契丹骑兵只有个别人逃出生天,几乎全军覆没。 开元二十五年秋,幽州观察处置使方有德,率领五百骑兵,在平卢藩镇兵马的配合下,于墨斗军驻地以东五十里的湟水西岸附近,大破契丹骑兵五千人! 此战契丹与奚人联军惨败,唐军趁机收复了武周后期因为孙万荣与李尽忠叛乱而丢失的防区,扩大了幽州藩镇与平卢藩镇之间的联络通道,并开辟了一片军事缓冲区。 这一战的意义,不在于杀敌多少,而在于改变了自武周末年以来唐军在幽州被动防守的姿态,使得幽州与平卢二镇的兵力,彼此之间可以从容调度。 方有德帐下幕僚崔颢,写下一首《雁门胡人歌》,盛赞此战之后,幽州边塞安宁。 “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 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 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 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很快,战报和崔颢的诗都在长安广为流传,平康坊里的青楼妓馆沸腾了。 混迹于花街柳巷的士子们,饮酒狂欢写诗作赋,庆贺大唐天下无敌,歌颂边镇又有璀璨将星冉冉升起。 那样子就好像是他们亲自上阵打败了契丹人一样! …… “朕的大唐,就是天下无敌,哈哈哈哈哈哈!” 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内,看到方有德派人走驿站渠道送来的战报,哪怕习惯了边镇报喜的李隆基,亦是兴奋得如同当年二十多岁一般。 “朕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全忠是一员虎将呢?” 李隆基啧啧感慨道。 “全忠会领兵没人知道,但他胆子大,却是出了名的。” 高力士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全忠的胆子,真的很大。” 想起当年的事情,李隆基忍不住一阵后怕。 神龙政变后,太平公主势大难制。李隆基当时对于要不要跟自己的亲姑姑翻脸,也是游疑不定。 当时潜邸旧臣之中,只有方有德力柬先下手为强,并主动承担了与北衙禁军将领联络的任务。之后发生的事情,无不证明了方有德有先见之明。 倘若那时候太平公主先下手,最后鹿死谁手还难说得很。 “如今万骑当中混进来不少市井之徒,战力堪忧。朕打算重整万骑,将其打散,裁汰冗员。新建龙武军,分左右两军,陈玄礼为大将军。 让方有德领龙武军左军之将军,你觉得如何?” 李隆基询问高力士道。 “方有德不善交际,陈玄礼又无战功傍身,若二人同在龙武军,只怕朝中有人非议方有德不该居于人下。”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说道。 两个亲信都在龙武军,而且方有德近期还在边镇立了大功,到时候谁是一把手谁是二把手? 下面的人能不能服气?会不会拉帮结派? 本来还不觉得如何,现在听高力士这么说,李隆基才感觉这样安排不是很妥当。陈玄礼、方有德二人只能留一个在新组建的龙武军当中。 留谁比较好呢? “可授予方有德幽州节度使之职。” 高力士继续建议道。 “不错。” 李隆基微微点头,这个任命,可以确保方有德把他对参战将士的承诺兑现。 “只是,张守珪在边镇多年,颇有战功。此番方有德借兵出战,他也未干涉阻止。若是朝廷将他无故贬斥,只怕会寒了边镇将士之心……” 说完李隆基沉吟不语,安排了方有德,张守珪又不好安排了。 平卢节度使乌知义此战配合方有德作战,斩获不小亦是有功,总不能说把乌知义贬官,让方有德去当平卢节度使吧? 李隆基一下子犯难了。 “朝中早有大臣举荐张守珪入相,当时是张九龄极力阻止才作罢。如今张九龄已经去荆州担任刺史,圣人可在朝中讨论张守珪入相之事。 张守珪入相,方有德为幽州节度使,其他有功之士依次封赏即可,此事并不难办。” 高力士提了一个建议,让张守珪入相,延续自初唐以来“出将入相”的规矩。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哦。 “言之有理,朕要好好考虑一下。” 李隆基点点头道。 “力士,你去把哥奴跟李适之叫来,朕要问问他们的意见。” 开元二十四年,李隆基鉴于谷水、洛水年年泛滥,耗费民力,遂命李适之修筑堤防。河南尹李适之动用内库钱财,修筑上阳、积翠、月陂三大堤防,成功抵御谷洛水患。 因为功劳,李适之被任命为御史大夫,离拜相一步之遥。 李隆基心中有资格接替相位的几个人,不过李适之、张守珪、牛仙客而已。既然方有德在前线立功了,那干脆就把拜相的事情也一并解决了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李隆基将李林甫与李适之二人叫到了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 接下来一段NTR剧情好纠结啊 有道是: 环环舍身救大唐,寿王枯坐泪两行。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小方:见证了这段狗x的历史诶。 老方:终究还是避不开。 想看这一段详细剧情的回复:1 想跳过这一段的纯爱战神回复:2 《盛唐挽歌》接下来一段ntr剧情好纠结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6章 你不要过来啊 勤政务本楼内,李隆基看着李林甫,又看了看面色淡然的李适之,开口询问道: “幽州之事,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回圣人,朝野都知道此事了。微臣以为,此战虽胜,但方有德弄权在先,此风不可涨。” 李适之叉手行礼说道,他跟方有德没仇,却也没有交情,纯粹就是看不惯这件事而已。 如果藩镇的边将都是今天抗命去打契丹,明天争功去打吐蕃。 赢了是他们的军功,输了国家给他们兜底,那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国家会变成什么样? “嗯,哥奴以为如何?” 李隆基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看着李林甫问道。 “可招方有德为幽州节度使,他熟悉那边的情况,也比较合适。” 李林甫慢悠悠的说道,语气温和亲切。 李隆基微微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很显然,李林甫的话比较符合他的心意。 不过李林甫能如此迅速的反应过来,也很难说这位是不是在家里就已经把事情想通透了。 如果是那还好,如果不是,就太可怕了。 “回圣人,张守珪在幽州勤政爱民,边防巩固,并无错漏。若是方有德为幽州节度使,那张守珪应该如何自处?此风一开,节度使麾下将领,边镇岂不人人都要以下克上?” 李适之问了一个李林甫不太好回答的问题。宰相与边镇大将勾结可是大罪,很多话不能说得太过头了。 “如今左相空缺,微臣以为,张守珪资历与功绩都已经足够,可以拜相了。” 李林甫躬身对李隆基深深一拜说道。 李适之一愣,他万万没料到李林甫会这么说。因为目前李林甫是暂时兼任左右相的,他应该是最反对这一茬的人才对。 一般的做法,是把左相的位置让给一个跟自己关系近的人。 李林甫这一招以退为进,估计会很得李隆基欢心。 李适之宗室出身,虽然不是毫无心机,但经历的政治斗争经验显然比李林甫少了很多,他哪里会知道这位大唐右相的谋划。 张守珪确实比牛仙客难对付,没有那么容易被人摆布,这点李林甫当然知道。但幸运的是,张守珪在朝中亦是没有根基的人! 从这一点看,他并不比牛仙客强多少。 而且,张守珪是边将干上来的,天然就跟张九龄身边那一圈文臣玩不到一起去。这样的人,不会影响李林甫施政,或者说绝对斗不过李林甫。 两害相权取其轻,李林甫能感觉得出来,此番李隆基想拜相的冲动极为强烈,而且朝中对张守珪为相的呼声也很高,起码远远超过了牛仙客。 如果硬是要拦一手,能不能拦得住另说,就算拦住了,也很容易引起李隆基的反感。 张守珪不能拜相,幽州那一帮骄兵悍将都得不到晋升。麻烦全摆在李隆基案头了。 李林甫很清楚,宰相是来给圣人解决麻烦的,而不是把麻烦丢给圣人的。 张守珪拜相,已成定局了! 他在心中哀叹了一声。 “如此,微臣也无异议。” 李适之也对着李隆基行了一礼,话都说这个份上了,他这個御史大夫还能如何呢。 “嗯,此番大胜,今年秋收的年景也好,朕打算在城外祭拜天地,就定在三日之后,你们以为如何?” 李隆基面带微笑问道,显然心情极好。 祭拜天地? 别说是李适之,就是李林甫也给愣住了,一时半会竟然猜不透李隆基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是为方有德造势?好像也不至于啊,这样的大胜又不是没有过。过去十年里面就有好多回了。 “这次典礼需要三人去祭坛献上祭祀之物,初献当仁不让是朕来献礼,亚献(第二)嘛,便是忠王(李亨),终献……那就由颍王(李沄,改名为李璬)好了。 朕会派人通知他们二人,务必礼仪庄重,不可出纰漏。” 李隆基轻描淡写的说道,李适之只是木然点头不明所以,而李林甫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微臣告退。” 二人离去之后,李隆基这才松了口气。 “力士,你说哥奴有没有看出什么来?” 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压低声音询问道。 “哥奴应该是看出来了。” 高力士想了想又道:“不过即便看出来了,又能如何呢?” “是啊,就算看出来了,又能如何呢?” 李隆基感慨的叹息了一声。 …… 李林甫匆匆忙忙从兴庆宫回到平康坊的自家宅院,派人去把郑叔清找了过来,二人在新修的隔间当中密谈。 “坊间都在传言本相支持寿王,你以为如何?” 李林甫看着郑叔清的眼睛沉声问道。 这踏马不是明摆着嘛! 郑叔清在心中大骂,脸上却是一脸郑重询问道:“右相是想问……什么呢?” “不必顾虑,本相就是问你,你认为本相为什么要支持寿王。” 李林甫看上去有些紧张,和往日比,少了一些淡然。 “属下以为,圣人支持的新太子,唯有忠王而已。右相若是也支持忠王,那岂不是让圣人难堪?圣人不过是希望右相能牵制太子,居中裁决而已。” 郑叔清搬出方重勇当初跟他闲聊时的“神论”,他其实对此是不敢相信的,但对于方重勇的脑子,郑叔清很有信心。 “对啊,本相原来也是这样计划的。可是武惠妃的受宠,又让本相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今日才知道,旁观者清的道理真是颠扑不破。” 李林甫忍不住叹了口气,将今日李隆基的异常告诉了郑叔清。 这踏马能说明什么? 郑叔清完全没跟上李林甫的思路,好在他善于伪装,只是不断附和点头。 “颖王居然都要在祭典中献上祭品,不可谓不隆重。忠王献祭品可以理解,这是圣人向朝臣们展示他立忠王的决心。让颖王参与献祭品,是为了什么呢?” 李林甫疑惑问道,他依然没有猜透李隆基内心深处的想法。 当然了,颖王也可能只是担任“沛公封雍齿”中雍齿这种角色,无非只是放出来的烟雾弹罢了。 如果这时候哪个大臣以为颖王是冷灶,可以烧一烧最后烧出个从龙之功,那就大错特错了。 “会不会,颖王那里,有圣人不可对人说的秘密,所以圣人扶持一下他,给他一种太子之位也可以觊觎的错觉呢?” 郑叔清将前两天方重勇告诉他的一个猜测和盘托出,仅仅是隐瞒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 “颖王当初密报太子借盔甲两千欲反,可是他只是遥领平卢节度使,他哪里有盔甲可以借给太子呢? 本相原以为这是颖王诬告太子,因为颖王一直与忠王相善。但听伱这么一说,圣人授意颖王诬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李林甫心有戚戚的说道。 他承认他是个很冷硬的人,但比起李隆基,貌似还差了不少。 起码在儿女婚事上,李林甫就觉得自己很开明,允许儿女们选择自己喜欢的。只要不是政敌的儿女,他一般都不会特意去阻拦。 但李隆基的话……这位圣人,心可就不是一般黑了。 这让李林甫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现在李隆基好像什么都宠着寿王一样,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然而谁又知道这位大唐天子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呢? 最起码,寿王李琩,已经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了。 “粟特锦之事,你可有把握?” 李林甫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像是拉家常一般的询问郑叔清道。 “回右相,问题应该不大,就算有,现在也未必看得出来。” 郑叔清小心翼翼的答道,李林甫的态度放松了,他可不敢放松。 “这件事用心去办。圣人宫中的用度,一直都缺,用心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李林甫宽慰说道。 郑叔清千恩万谢的告辞而去,走出李林甫家的宅院,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对方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一样。 …… 三日之后,为了庆祝幽州边关大胜,李隆基领着百官出长安城,于东郊设立祭坛祭祀。 李隆基当仁不让的初献,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亚献是忠王,也不算很离谱,毕竟忠王台面下的实力不凡。 可终献居然是颍王而不是寿王,让长安中枢朝野大臣们都跌碎了眼镜。 据传,当日祭天活动结束后,武惠妃便来兴庆宫与李隆基哭诉,二人在勤政务本楼内大吵了一架。至于是因为什么而争吵,没人知道,反正第二天,武惠妃就一病不起。 东郊祭祀结束后的第二天,李隆基命李林甫起草诏书。 任命之前对契丹作战有功的方有德为幽州节度使,原幽州节度张守珪拜相,担任侍中,即日起便要从幽州起入朝为官。 正式任命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外放皇甫惟明为陇右节度使。 同时中枢朝堂内外大换血,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郑叔清之流担任户部侍郎,韦坚之流担任京兆尹,严挺之之流被贬刺史外放,李适之担任刑部尚书。 而科举背景出身的文官,随着张九龄的失势,多半都是跟严挺之的结局差不多,被李隆基大范围的贬斥外放。中枢高层的人员构成,亦是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大换血的不止是长安城内的朝廷中枢,在北面的幽州藩镇,亦是进行着自上而下的人员变动。 这天,张守珪得令要离开幽州前往长安入相,临行前,方有德作为新晋的幽州节度使,设宴为张守珪送行,二人酒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络。 “方贤弟,这次我能入长安为相,还真是多亏了贤弟这出神入化的一战。来,我敬你一杯。” 喝得面红耳赤的张守珪,端起酒杯,给方有德敬酒。 “朝中有李林甫一类的奸佞,兄长还要小心为好。幽州这边有我在,必定无事。” 方有德拍胸脯打包票说道。 “嗯,贤弟的本事,为兄我是明白的,只是……我那义子安禄山、史思明。二人皆是人才,贤弟不待见也没事,为兄已经将他们的军籍,转到平卢藩镇,贤弟眼不见心不烦,就不必找他们的晦气吧。” 张守珪带着恳切说道。 话都说这个份上了,方有德只好微微点头道:“那就依兄长所言。” “嗯,幽州与平卢二镇,实则是一镇。互通消息,互通兵马,才能稳住这幽州的局势。贤弟之前那一战,不过是保幽州三年安定而已。稳固幽州,重在防区,切不可深入北方。” 张守珪耐心的劝说道。 “兄长请放心,节度使不过四年任期,到时候我已经不是节度使,哪里有那样的麻烦呢?” 方有德哈哈大笑道。 “这话倒也不错,是我多虑了。” 张守珪亦是哈哈大笑,与方有德碰杯。二人酒喝好了,方有德将对方送上马车,看着马车在官道上飞驰,已经看不到影子,这才折返回幽州城节度幕府。 来到节度使专用的书房,他一脸惬意的跪坐下来,从怀里掏出那个“杀人名单”。 “现在已经是幽州节度使了,得杀几个崽子立威啊。 我是去平卢那边找茬把安禄山给宰了,还是在本镇里面先宰几只鱼虾再说呢? 真的好苦恼啊。” 方有德脸上露出冷笑,他决定先不动安禄山与史思明二人。等以后找到机会再说。 “等我成为幽州与平卢二镇节度使以后,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说罢,他用朱笔在“杀人名单”上钩了几个名字。 “先宰两个祭旗,立立军威吧。 等把你们都宰了,本节帅倒是想看看,谁还能发动安史之乱,毁我盛唐江山。” 方有德并不知道安史之乱因为什么而发生,但是他很清楚,如果不能解决问题,那就把产生问题的人解决,效果也是一样的。 …… 这天上午,方重勇刚刚起床,准备去西市考察一下长安的物价,然后他惊讶的发现,自家的家门被堵住了,门外一眼望不到头的牛车,上面堆满了各种包裹好的木箱纸盒。 “来鹊,去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重勇在方来鹊耳边小声说道。 不一会,方来鹊去了又回,得意洋洋的跟方重勇炫耀道:“阿郎现在是幽州节度使了,那些人都是来送礼的。” “你说啥?” 方重勇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47章 盛唐小学生 “闭门谢客,把这些人都轰走!” 方重勇黑着脸对阿段和方来鹊说道。 方来鹊还想说什么,却见阿段已经上前驱赶那些前来拜访的人群。好多牛车卡在坊内的道路中间无法掉头,像极了方重勇前世小路上堵车时的混乱不堪。 “呵呵,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方重勇冷哼一声,看到这趋炎附势的一幕,心中腻歪透顶。同时,他也感觉很是疑惑。 自己那个渣爹当幽州节度使了?安禄山呢? 方重勇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不太说得出来。 当了大官后,求办事的人就会一波接一波,门庭若市。方有德骤然上位,成了幽州节度使,声名鹊起,自然不缺拉拢讨好的人。 现在这波不过是拙劣的试探罢了。 这种礼,是不能收的。大家又不是很熟,你送礼过来,那要不要“礼尚往来”? 随便接受陌生人的馈赠,无论什么时代都是取死之道! 回到院子里,方重勇看到许远与张巡二人正在桃树下读书。最近秋闱的进士榜也出来了,果然如李隆基所言,许远、张巡、李揆三人全部落榜,半点意外都没有发生。 “小郎君,圣人近期解散了万骑,要成立一支新的禁军,名为龙武军,现在正在公开招募勇士。我们二人想进龙武军中任职,不知道……恩公有没有门路? 若是难办,我二人北上幽州投靠恩公亦是条不错的出路,总比在这里蹉跎光阴来得更好。” 张巡放下书,一脸恳切看着方重勇问道。 这次科举落榜,让他与许远受到了很大打击。 这是最顶级的权贵直接将他们扫落,那股令人绝望的力量,几乎磨灭了二人的信念。 什么科举啊,什么公正啊,都是假的,只有权力的无情与霸道是真的! “龙武军没什么意思,就算你们能混进去当官,将来遭遇到的事情,恐怕不会跟科举考试中发生的有什么两样。 倒是你们北上幽州是一条出路。我父亲应该会照拂你们的,在节度使幕府为官,也不失为一条捷径吧。” 方重勇忍不住叹息说道。 很多事情是明摆着的,张巡与许远二人,科举中被皇帝扫下去一次,那明年再考,肯定也会受到考官的另类“优待”。 这两人以前被皇帝针对过一次,现在要是将其录取的话,那算不算打李隆基的脸? 这种事情哪个考官都不会说得太明白,反正就当二人不存在,录取的时候不看他们的卷子就完事了。科举选士本身就是个非常主观的行为。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张巡与许远二人都是聪明人,他们大概也想明白了,科举之路已经断绝。 不过既然方有德已经当了幽州节度使,又与他们有旧,此时不去投靠为自己谋一条路,难道要等将来方有德被贬官后再说么? 答案是明摆着的。 “我们二人,今日便离开长安前往幽州了,感谢小郎君这段时间的收留照顾。” 张巡与许远二人站起身,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一直住在方有德家,他们也觉得很难为情,连一刻都不想多呆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二位也多保重,我这便送伱们出城吧。” 这两個老实人,到了渣爹手下,应该会有比较好的出路吧。 方重勇心中暗想。 等送二人出城再返回,已经快要到宵禁时间了。方重勇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就看到穿着淡黄宫服的高力士,正一丝不苟昂首站立于大堂中,身边是小心翼翼伺候的方大福。 “罪过罪过,岂敢让长者等候啊。” 一看到高力士,方重勇便双手合十行礼。高力士从兴庆宫到这里虽然只需要五分钟不到,但是现在对方在这里等候,则意味着事情并不简单。 二人来到书房落座后,高力士将一卷黄色的帛书交到方重勇手中。 “得你父恩荫,朝廷授予你宣义郎之职,还不谢恩?” “谢圣人恩典。这个宣义郎……是做什么的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 他这个超级外行的问题,直接把高力士问懵了。 宣义郎是七品下的散官,如果真要问这个官是做什么的,那只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你一个半大孩子又能做什么? 散官是虚衔啊,以示朝廷恩宠,能做什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九岁就被授予官职,除了皇子外,大概也没几个人,你怎么还问这官职有什么用?” 高力士没好气的呵斥道。 “哦哦。” 方重勇应和一声,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虚衔散官,狗都不稀罕! 方重勇内心鄙夷李隆基小气到了极点。 “今日还有一件事。” 高力士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 “长者请讲。” 方重勇亦是收起心中的碎碎念,叉手行礼说道。 “是这样的,圣人担忧你父亲常年在幽州,无法教导你进学。因此特许你进入弘文馆学习! 弘文馆只有三十个名额,早已排满。因此,圣人命其中一人强制退学,空出名额让你进入其中读书。” 嗯? 听到这话方重勇一愣,感觉这个操作有点不同寻常啊! “弘文馆只招三十个学生?” 方重勇忍不住询问道,被这种顶级精英教育给震撼了。 要知道,唐代科举录取进士,很多时候一年也超过三十人,平均一年二十七人! 这弘文馆一年只招三十人,真不是牛逼二字可以概括的。 “不是弘文馆一年招三十人,而是弘文馆只有学生三十人!” 高力士忍不住纠正方重勇的奇葩认知。 “只有三十人?那不是只有几个教书的先生?这岂不跟私塾差不多了?” 方重勇难以置信的反问道,有些大世家办的私塾,都不止三十个学生呢。国子监更不必说,那可是同时有两千以上学生进行的庞大规模。 弘文馆的学生这么少,朝廷这个玩法,让人有点不明所以啊。 “这便是你不懂了,弘文馆有大学士、学士、直学士共百余人!圣人这么关照你家,你竟然还在这里质疑,简直愚不可及!” 高力士被方重勇气得想骂娘。 弘文馆为什么老师这么多呢?因为教授学生只是它的附带功能,弘文馆的主业,是“为国储才”! 唐武德四年,李渊下令置修文馆于门下省。九年,太宗即位,改名弘文馆,聚书二十余万卷。 其中置学士,掌校正图籍,教授生徒;遇朝有制度沿革﹑礼仪轻重时,得与参议。置校书郎,掌校理典籍,刊正错谬。 并设馆主一人,总领馆务;学生三十名,皆选皇族贵戚及高级京官子弟,师事学士受经史书法。 总而言之,这是个很牛逼的地方,老师是学生的几倍还多。虽然参政议政的功能被不断弱化,但藏书的功能却被强化了。 高力士向方重勇解释了一下弘文馆的规矩。 “九岁也能入学么?” 方重勇忍不住询问道,他怕跟上次去国子监上学一样。 “因为有很多急于出仕的子弟,所以弘文馆对入学年龄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 高力士笑道。 这其实很好理解,高官子弟很多都不参加科举的,从弘文馆出来以后就可以待选当官了,就算参加科举,也是专门开一科,简化难度,大开后门! 没本事的人从这里出来也可以随便做官。 因此孩童提前入学,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可以了吧,明日去弘文馆报到,拿着入学的凭据去吧。” 高力士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信封,略有些疲惫的说道,高大的身形看起来都有些佝偻。 “长者可是有些疲惫了?” 方重勇关切问道。 “有点吧,只是这些事情你不懂的。” 高力士叹了口气,他最近就在琢磨一件事,只是这件事很不好办。 “长者不说,又怎么知道我这个黄口小儿不懂呢?” 方重勇环顾四周问道,发现方大福等人早就退了出去,门已经关好了。 他有心求高力士帮自己办一件“小事”,这次正好机会来了。 若是机会错过,后面可不太好办。 “是这样的。” 高力士凑到方重勇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最近我听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呢,讲到一半,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因为讲故事的那个人已经去世了。 这个故事怎么说呢,就是讲在我家乡那边,嗯,蛮荒之地的岭南,有一个大户人家,家中妻妾成群……” “然后呢?”方重勇好奇问道。 “然后这个家主呢,对他的贴身仆人很好。于是这个仆人呢,就想报答他,这个你明白么?” 方重勇故作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家的家生子都忠心耿耿,知恩图报人之常情啊。” “是了是了,就是这么回事。” 高力士不以为意的点头继续说道:“然后有一天呢,那个贴身仆人发现家主茶饭不思,很是阴郁的模样。他问了多次,家主也不说,只是摇头叹息,于是这个仆人就觉得很奇怪。 直到有一天呢,家主带着仆人去他一个小妾生的儿子家里。家主的儿媳,便在宴席上抚琴助兴。那天家主回来以后,就特别高兴,被那位仆人看在了眼里。” “然后呢?” 方重勇一脸懵逼的反问道,搞得高力士心头火起。 他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这孩子怎么还装傻! “然后那位仆人就想,会不会是家主想听自己的儿媳弹琴又怕被人非议呢? 仆人不敢确认,也不敢去挑明,这件事毕竟是不合常理的。 于是那位仆人请了很多会弹琴的美丽女子,去家中弹奏那天儿媳弹的曲子给家主听,但家主都没有露出半分开怀的模样。 这个仆人已经明白了,家主就只是想听儿媳弹琴,换别人都不行。 仆人想为家主做点什么,又怕家主责怪,那么仆人会如何处置这件事呢?我正好奇的时候,故事没讲完就断了。” 高力士不动声色说道。 如果他不是实在没办法了,绝不会去问一个半大孩子,哪怕这个孩子极为聪慧。 “家主只是为了听儿媳弹琴么?” 方重勇反问道。 高力士眉毛一挑,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随即微微点头道:“那是自然。” “儿媳出家为道士之后,那自然就不再是儿媳了,给家主弹琴,也不会引起非议了吧?”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说道。 “再说了,是儿媳主动要出家的,跟家主,跟仆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吧?” 听到这话,高力士心领神会,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儿媳出家后,家主看到妾生子孤苦,又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岂不皆大欢喜。原来这个故事后来是这样的啊,唉,我总算是不用再去念想了,甚好,甚好。” 高力士满意的点点头,他相信方重勇听懂了自己想说什么事。而且,他也相信这件事不会被第三个人知道,包括李隆基在内。 “你明日就要入学弘文馆,那里人生地不熟的,需要我过去知会一声么?” 高力士忍不住露骨的暗示道。 “呃,那边的事情,应该问题不大。倒是小子有件要紧事,还想长者帮帮忙。” 方重勇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从桌案上的镇纸下面,拿出一封信,交给高力士说道:“王忠嗣将军的夫人李氏,想给圣人写信,又缺门路。某也是没办法,只好拜托长者帮忙,将这封信给圣人过目一下。” 听到这话,高力士警觉问道:“信中写了什么?” “只是一些妇人之言。 王将军长期外镇边疆,李氏照顾家中孩儿颇为吃力,只是希望圣人可以把王将军安排在长安附近番上,时不时可以回家休沐,此乃人之常情。” 方重勇对着高力士深深一拜,恳切说道。 李隆基其实已经打算调王忠嗣离开东阳府了,只是去哪里还没定。李林甫说去剑南,杜希望上书说去河西,实际上李隆基心中也在犹豫。 他甚至动了让王忠嗣进入龙武军服役的心思。高力士对此知之甚详。 “唉,也是难为这个妇人了。” 高力士将信收好,微微点头,既没有说同意交给李隆基,也没有说不同意。 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完,高力士站起身,他用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方重勇,最后叹了口气道:“你入学弘文馆顶替掉的那个人,是忠王长子李俶。入学以后,低调一些为好。” 说完高力士转身便走,出门之后,已经是满天星斗。 他从兴庆宫的后门走进去以后,才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 “方有德生了个了不得的儿子啊。” 唐和盐,百姓不能承受之重 这篇谈谈为什么安史之乱以前,绝对不能实行中唐两税法背景的盐政改革(包括刘晏版本的榷盐法:民产官收商运商销)。 这篇很重要,与剧情强相关,如果你只想看爽文的话,可以跳过这一篇。 粟特锦的剧情,我查了一两天的资料;而盐税,我从上本都督开始,断断续续,光资料就查了几个月。 从第一层来到第二层,再从第二层回到第一层。从天下无盐税,到“科学收税”,再到天下无盐税。 反反复复逐渐深入对盐税的各种认识,我现在应该是起点作者里面,研究盐税的第一人,曾经在梦里都是怎么在封建时代收盐税。 历史之所以有魅力,是在于它的不可更改与发人深省,在于抛去纷繁复杂的花俏迷人眼,最后依旧会回归到它原有的本质。 揭开美丽的面纱,鲜血淋漓的本质会表露在你面前,这便是历史。 按照爽文的套路,小方长大后,“应该”正好遭遇大唐天宝财政危机。小方顺势出手,提出“科学收盐税”,部分解决盛唐的财政问题,顺便“强势”上位摄取权力,这应该是“合理”的套路剧情。 但是很遗憾的告诉各位,如果后续剧情这么写了,这本书就废了。 不算剧透,只是想告诉各位读者老爷,我这个深度研究盐税的起点作者,反倒是不会让小方在大乱来临前,搞什么“利国利民盐税”。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税收的本质,就是国家从百姓兜里拿钱出来,用在当权者们想用,或者需要用的地方。 它的用途或有不同,但从百姓兜里拿钱的本质却并无不同。 第一个谬误:大唐前期对于盐是放任自流的状态。只有“大聪明”一般的穿越者才知道要给盐收税。 其实不是,唐初盐税不仅不放任自流,甚至管得比安史之乱后还要严格。而又因为不收税,而食盐的开采成本又比较低,所以形成了良性循环。 因为不收税,所以盐价低; 又因为盐价低,所以官府在其中无利可图,让盐变成了远离商品属性的生活必需品,盐政基层官员也普遍比较廉洁。 当差事无利可图的时候,升官就变成了唯一的利益,这其实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 还因为盐价在社会生活中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一定程度上舒缓了社会矛盾。 国家居然不知道要收盐税,这样的事情,自李渊在位的时候,就没有发生过。不是不想收,而是因为各种原因,选择不收。 唐代前期的社会安定,无盐税的政策功不可没。穿越者提出要在开元或者天宝年间“科学收税”,并不能证明“卓尔不群”。 第二個谬误:安史之乱前,大唐完全不收盐税。 其实不是,自武周时期以来,就在“低水平”运转。盐税不仅在收,而且收的很科学合理,不同性质的盐矿或者盐池,收税的幅度与方式,也都不同。 大体上分为三种: 1、实物税:租用盐池盐井进行开采的盐户,开采3石盐,就要交1石给官府。而这1石盐,则是进入常平仓,以供军需或者抑平市场盐价。 2、力役税:官方开采的盐池盐井,里面的劳工,以劳力抵偿租庸调。 3、货币税:民营盐井或盐池,一般背后都是大世家大豪强。 有据可查的信息,是开元十年,就已经在实行这种税收方式,但税率很低。真实情况,收税的时间,一定会提前。 第三个谬误:大唐朝廷都是蠢猪,居然不知道用榷盐法。 实际上大唐的政策制定者们不仅不蠢,而且还知道“试运行”与“经济特区”的概念。早就做过榷盐法的政策试验。 然后他们得到了一个让几乎让自己崩溃的结论: 经济中心的关中与河北,食盐来源的盐池盐井盐场,绝大部分,都是官营的!榷盐法几乎无法实施! 具体来说,这几大产地,就是河东盐池,河北长芦(沧州)盐场,以及凉州盐池。 官方盐池,自己给自己收税,那钱从哪里来呢? 如果加税,这些钱依旧会间接推高官府采买成本,左手倒右手的经济游戏,在封建时代除了增加行政成本外,没有任何意义。 安史之乱后,与安史之乱前,大唐经济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没错,大唐失去了河北!失去了足以供养几百万人吃盐的长芦盐场,同时凉州还被吐蕃攻克,河东亦是处于战火之中。 也就是说,刘晏实施“科学榷盐法”的经济前提,是大唐失去北方的三个主要盐产地,大型国营盐场不复存在,不得不从江淮那边大力发展私营盐场。 很显然,在安史之乱以前,并不存在这个前提。 第四个谬误:在安史之乱前,用中唐的“科学榷盐法”,可以实现财政大补而不损(或少损)民生。 这个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要弄明白盐税的本质,就要把盐和税两者都分析透彻了。盐是税的载体,盐必有“盐税”,但“盐税”不一定需要盐。 看明白这个问题,剩下的就好理解了。 中唐之所以可以实行榷盐法,其实是因为大唐经过战乱,原有的户籍体系完全解体。换句话说,大唐账册上只有一千万人实际缴租庸调,而收税却还是按六千万人在收! 除了那些死于战乱的人以外,大约有不到两千万人只是从账册上消失了,他们变成了隐户。 说得再明白点,就是朝廷在完全没有办法重建户籍的情况下,利用“人不吃盐会死”的铁律,以盐税来弥补租庸调的损失,让那些隐户们用盐税来交户税地税。 中唐盐税为什么到后来一年比一年离谱,根本原因就在于,朝廷重建了户籍体系,重建了以两税法为主体的新型税收体系,但却依旧往死里收盐税! 值得一提的是,河北从唐廷分离的后面150年,一共实行了4个月的榷盐法。然后河北的那些牙兵们一致认为,很不爽,还是自己单独过比较好,于是河北地方又脱离唐廷的经济掌控,抵制榷盐法。 安史之乱后,河北百姓比其他地方的百姓过得稍微好点,原因是什么,大概也不用说太明白了,懂的都懂。 回到正题来,如果在安史之乱前,就实行中唐榷盐法,会发生什么? 泡盐池里洗澡的狗大户们肯定无所谓,但底层百姓怎么办?无数人会被这“不起眼”的盐税压得家破人亡。 由于盐的开采成本,只有加税后的十分之一,私盐必定泛滥成灾。然后朝廷又不得不组建新的军队(没错,想想盐商黄巢)打击走私,这样一定会极大增加行政成本。 被盐税压得破产的百姓,会铤而走险贩卖私盐或者加入盐商的行列,收税盐的销量暴跌;为了收税,朝廷又不得不提高税率,逼得更多的人吃私盐,以此恶性循环。 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宋朝的时候,私盐已经无法禁绝,占百姓用盐三分之二还要多。客观规律,不是一个两个穿越者可以扭转的。 鸭子死了嘴都是硬的,可还是没法飞到天上去。 近代长芦盐场,民国政府将其交给英国人打理,这个英国人就提出了一个公式,与刘晏的思想高度重合。 把政府盐税设为x,市场零售的盐价为y。那么y=f(x),所谓盐税,不过就是求f函数而已。 盐税的魔鬼,全部都在细节里,哪怕只是给散装食盐套上麻袋运输,也能极大减轻食盐损耗,在不损害盐价的前提下提高税收。这个例子都是在盐税历史上被证实过的方法。 高盐税的危害性,不亚于富人得了糖尿病,这是个很大的话题,由于这些不是本篇内容,所以就不在此多说了。 更新晚点送到。 ps:哪位大哥要是穿越回古代当了权贵,记得对百姓好一点。 第48章 唐科大少年班 人生常常充满了意外,第二天方重勇依旧没能顺利去“少年班”报名,因为弘文馆居然停课了! 宫中出了一件大事!武惠妃猝然薨逝了! 之前没有一点病危的消息传出来,可谓是说走就走,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方重勇给吓坏了! 前一天高力士还在跟自己暗示,有些犹豫建议李隆基扒灰环环的事情,要不要去办。 结果今天宫里就传出武惠妃薨逝的消息。 李隆基下令,中枢停止办公一天,国子监等附属学校,包括弘文馆在内,全部停课三天! 难道是高力士把李隆基说动了,然后李隆基就顺势下毒解决了武惠妃? 好可怕! 方重勇顿时感觉遍体生寒。按道理说,李隆基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动手吧,难道真的是巧合么? 整整一天,方重勇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冥思苦想,反思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方重勇感觉,他有可能是小瞧李隆基的自私与狠辣了。 …… 当年,李隆基在兴庆宫内盖了一座楼,名叫“花萼相辉楼”,象征着与兄弟们情同手足,交相辉映。 年轻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人,让皇帝李宪,隋王李隆悌等,整日在楼内饮酒赋诗,尽情享乐,还专门缝制了长枕大被,喝多了就睡在一起。 关系真是好到穿一条裤子。 但李隆基绝不允许他的哥哥弟弟们接触政治,这几人都是不参与任何政务的闲散亲王。 如今,李隆基来到花萼相辉楼里,坐在床榻上抱臂沉思,面色忧郁。 武惠妃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昨夜竟然突然暴亡,而且死因不明!一下子搞得李隆基十分被动! 如果任由着谣言发酵,那么迟早会传出“圣人毒杀武惠妃”这样的传言。这是李隆基不想看到的。 于是在武惠妃咽气没多久之后,李隆基便让高力士对外朝放出话来:武惠妃是因为看到了前太子等三王的鬼魂,惊惧之下给吓死的! 他已经放出话来,至于朝臣们信不信,那就随意了。 相信在这种事情上,不敢有人造次的。 “力士,朕想追封武惠妃为皇后,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长叹了一声问道。 高力士心领神会说道:“如此甚好,不如放出风声说欲立寿王为太子。” 又是追封武惠妃为皇后,又是传出去要立寿王为太子,不得不说,高力士已经把李隆基内心的想法给摸透了。 “嗯,就这么办吧。” 李隆基微微点头,他发现高力士居然没动身,于是又加了一句:“去集贤院,把贺学士叫到这里来见朕。” 贺学士就是贺知章,不仅字写得好,而且文章和诗赋都是一流水平。 “武惠妃的悼词,由贺学士来写,再好不过了。” 高力士轻声恭维道。 “嗯,是啊。” 李隆基木然的点点头,不知道是在伤心武惠妃的离世,还是在幻想着别的什么事情,似乎刚才在愣神当中。 此刻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好像为了一段岁月的流逝而感慨,又似乎是如释重负,肩上的包袱已经被卸下来了。 “对了力士,忠王那边,如何?” 李隆基若无其事问道,看都没有看高力士一眼。话题的跳转,似乎没有任何征兆。他经常就是这样,有时候李林甫都不能完全适应。 只有高力士,总是知道李隆基在想什么。 “回圣人,是挤掉李俶弘文馆名额的那件事么?”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问道。 “对,十王宅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忠王有什么反应?” 李隆基不动声色问道。 “十王宅”位于唐代长安城大明宫南边的永兴坊和兴宁坊,现在还叫“十王宅”,后来更名为“十六王宅”,乃是唐开元十三年新建落成的,皇子们集中居住的地方。 “十王宅”表面上看,只是皇家修建的一处住宅而已。然而实际意义和与影响力却又非比寻常,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记。 这些皇子们的权力,因为这座府邸,以及李隆基定下的种种规矩,而受到了极大限制! 用“漂亮的牢笼”来概括,亦是不为过。 为了杜绝皇室子嗣参与政治,李隆基的做法甚为严厉,不仅集中居住,甚至严格禁止诸王与群臣交结。 府里府外都是李隆基派出的耳目,有些诸王们知道,有些则隐藏得很深,十王宅里一切举动,都被李隆基时刻监视着。 因此,这些皇子们的日子,并不是太好过,甚至可以说很有些压抑。 “广平王(李俶)并无不满,但……建宁郡王(李倓)似乎有些不服气,认为方重勇没有资格进入弘文馆学习。”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组织着言辞,说得很慢。 对于这些皇子皇孙,高力士向来都与之保持距离,不轻易评价这些人。 “这样啊。” 李隆基若有所思。 李俶也好,李倓也罢,甚至包括李系,之前其实都在弘文馆读书。看到自己的大哥被外人顶替走了,李倓心中不爽,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在他们看来,方有德不过是李隆基的一条忠犬,方重勇便是一条狗崽子而已。 狗崽子跟他们这些皇子皇孙们一起入学弘文馆也就罢了,他们捏着鼻子就当没有这回事。可把李俶这个皇孙顶替掉,那就不能容忍了! “这样,南阳郡王(李系)与建宁郡王,一起罢学,后面不必再去弘文馆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一句话就决定了两位皇孙的去留。 “一次罢学三位皇孙,会不会让朝野非议呢?圣人这件事……” 高力士凑过去小声询问道。 “让他们去猜吧。” 李隆基摆摆手,似乎不太想多说的样子。 高力士躬身退下,心中波澜不惊。 旁人都以为李隆基还沉浸在失去爱妃的痛苦之中,高力士却是明白,他的主人,大唐天子,坐镇长安的圣人,已经在布下一个局了。 随着武惠妃的去世,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武惠妃,是压制太子的一张王牌。现在太子没有了,武惠妃也不在了,那個因为武惠妃而受宠的寿王,也会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局面快要进入混沌,必须要开始进行下一轮布局,不然朝局就无法平衡。 更重要的是,李隆基惦记他的儿媳,也就是寿王的正室杨玉环,已经要到茶饭不思的地步了。 不下手,心有不甘;下手,又觉得步子稍微有点大,毕竟,当年寿王的婚礼,可是李隆基亲自主持的! 一方面要掩盖自己权谋的真实意图,另一方面还要把儿媳搞到自己床上,李隆基可谓是操碎了心。 连带着高力士也整天担惊受怕。 要是圣人出了什么事,那这大唐该怎么办才好啊? 高力士满怀忧虑的思索着。至于杨玉环被公公扒灰会不会想死,寿王被夺走老婆会不会难受,他完全没有想过。 或许,这就是生活吧。 高力士怀着复杂的心情,将等候许久的贺知章叫到了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 今年贺知章已经七十多岁快八十岁了,他是礼部侍郎,也担任集贤院学士。不过说实话,他在中枢存在的象征意义,也多过实际意义。 现在也没啥需要他来处理的政务,因此贺知章的日子过得很是悠闲愉快。 每天不是在上班摸鱼,就是摸鱼完了下班去喝酒。 “圣人请节哀。” 身穿绯红色朝服贺知章,已经两鬓斑白,但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有点瘦,身上甚至还带着些许酒气。 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已经对什么事都看开了。每日都是无酒不欢,李隆基也习惯了,对此没有介意。 “季真(贺知章表字)啊,替朕写一篇悼词吧。” 李隆基叹了口气说道。 武惠妃么? 贺知章一愣,心中微微不喜。 朝中上下都知道武惠妃是什么德行,那简直就是个缩水和低配脑残版本的武媚娘。除了一身好皮囊以外,什么都没有,野心还大得吓人。 听闻她终于死了,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担心数十年前那一幕武周故事重演了。 然而,现在李隆基却要贺知章捏着鼻子写武惠妃的悼文,贺知章感觉被恶心到了极致。 “圣人,要写个什么样的呢?” 贺知章叉手行礼问道。 这个问题很重要! 盖棺定论,人死了就要给个评价,具体到妃嫔来说,就是所谓的身份! 武惠妃是以什么身份下葬,至关重要,甚至关乎到皇权的继承。 “朕要以皇后之礼下葬武惠妃。” 李隆基沉声说道。 “圣人不可啊!” 贺知章一听就急了,要是以皇后之礼下葬,然后再让他这个集贤院学士来写悼词……这不是把他钉在耻辱柱上“流芳百世”供人“瞻仰”么? 如今贺知章可以说生死都已经不太在意了,只是这个身后事的问题,他不能忍受。 晚节不保,说的就是这种。 “有什么不可的?朕的话,你们就当是耳旁风么?” 李隆基不悦呵斥道,脸上乌云密布。 “微臣不能奉诏。” 贺知章躬身一拜,弯着腰长拜不起。 看着对方略有些佝偻的身形,还有已经斑白的两鬓,李隆基亦是心软了。 既然有这么多人,何必为难一个半截都在土里头的老人呢? “罢了,退下吧。” 李隆基叹了口气,无奈摇头说道。 写悼词这种事情,别人不是不行,而是没有贺知章这种逼格。 群臣们要面子,他这个皇帝不要面子么? 等贺知章走后,高力士忍不住小声问道:“弘文馆现在多出两个名额,圣人的安排是……” “让哥奴送两个子弟进去读书吧,反正都是混日子。” 李隆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 弘文馆的历史相当辉煌! 当初李二凤即位第二个月,便下令在弘文殿聚书二十万卷,设立“弘文馆”,即为国家藏书之所,亦为皇帝招纳文学之士之地。 一时间集聚了褚亮、姚思廉、蔡允恭、萧德言等英才。每次出征,二凤都会与弘文馆谋士们商议军机大事。这里便是参政议政的快车道,只要被帝王赏识了,马上便可以上位。 然而那些早已是昨日黄花了。 开元年间,弘文馆衰落的迹象十分明显,其参政议政的职能,已经被集贤院所夺走,仅剩下藏书与教授学生这两项职能了。 三日之期已过,方重勇独自来到太极宫宫城墙外。在出示了“入学证明”后,他被值守的金吾卫官员带到了门下省的地盘。 弘文馆就在皇城内,但具体情况却是一言难尽。 弘文馆在长安有两处:第一处位于太极宫内弘文殿侧,后定于门下省南部,第二处位于大明宫日华门外门下省东部。 还有一处在洛阳。 这都是方重勇向李揆打听到的,至于洛阳的弘文馆这哪里,有什么用,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门下省是唐代中央的审议复核机关,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参议国家大政,并负责审核政令,签署奏章。 中书省所拟政令文书,须经门下省审验,通过审核的交付尚书省执行。 理论上说,凡违反法令、制度、礼仪等不合格的,门下省则有权封驳,要求重新拟订。凡大臣的奏章,也须经门下省审验,再交付中书省上呈皇帝,有不妥当的,也发回重写。 只是理论上。 总之,弘文馆就在门下省,可见他已经贴近了大唐决策中枢的最核心! 一位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儒雅文士接待了方重勇,然后带着他七弯八拐的来到位于太极宫的藏书楼前,将桌案上一个并不算很大的纸卷轴交给了方重勇。 “我乃大学士王缙,这个是你念书的课本。” 王缙微笑说道,很是亲和热络,没什么架子。老实说,像方重勇这么小年龄入学弘文馆的学生,背景都不会很简单的。 “内容好像也不是很多嘛。” 方重勇拿起所谓的卷轴书课本,在手里比划了一下,不以为然说道。 就这么个“卷啊卷”的卷轴书,能有多少内容呢? 他不用十天就能倒背如流!弘文馆里的教学真是松懈得丧心病狂啊。 方重勇不免有些轻视起来。 “呃,你好像没弄明白。这本,只是课本的目录而已。真正的课本是《初学记》,在那边一连串的书架上全部都是,你需要哪一卷就拿那一卷,看完再放回去。” 王缙指着藏书楼进门左边那连着好几排的书架说道,有些书放在书架高处,方重勇根本就够不着,卷轴书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不是说在弘文馆混资历很容易的么? 方重勇一脸疑惑看着王缙问道:“课本就只有这些了对吧?” “呃,那一片也是。” 王缙忍着笑,指着右手边那一片书架说道。 第49章 我的公公是李隆基 “做儿媳难,做李家的儿媳更难,做圣人的儿媳难上加难,唉!” 十王宅寿王府的卧房里,有个穿着孝服的年轻丽人,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声哀叹道。 她叫杨玉环,寿王李琩的王妃,成婚已经四五年,夫妻感情非常和睦。 陈设简单的卧房,因为有了她而不再单调。她便是这里唯一的夺目光彩。 杨玉环的清丽脸庞在淡淡的忧愁中轻轻展露,眉宇间透着一丝娴静,嘴角却又不自觉微微上翘,透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妩媚笑意。 又是哀愁又是浅笑,本应该互相矛盾的表情,此刻竟然完美的在她脸上结合。 如水波一般的细腻皮肤异常白皙,配合着那张惊艳绝美的容颜,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她的身姿丰腴而不臃肿,曲线柔美而优雅,一副弱骨丰肌之态,展现着完美的身材比例。 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充实而健康的美感,这是一种娇美与饱满的完美结合。 更不要说“要想俏,一身孝”,本来就美艳不可方物的杨玉环,穿着孝服更是惹人怜爱。 她还在守孝当中,为婆婆武惠妃守孝。但杨玉环发现,那位兴庆宫中的圣人,掌控大唐帝国的天子,他的公公李隆基,今日在灵堂上,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不,应该说,非常露骨,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占有。 那视线好像可以穿透自己身上的孝服一般。雄浑又带着侵略性的霸气目光,有如实质,非常轻佻的在她身上来回扫荡,游动,漂移,让她全身汗毛都倒数了起来。 自己就像是一件衣服都没穿,被人在大庭广众下展示一般。 那种感觉,好似一只肥美的羔羊,被饥渴的饿狼盯住。 想逃,又无处可逃。 这种感觉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早在当年她与寿王成亲的时候,这种目光就若有若无,但没有像今日这般让人感到畏惧。 “环环……你还好吧。” 年轻俊朗的寿王李琩,走过来轻轻握住杨玉环的手关切问道。今日他就觉得自己的夫人杨玉环好像不太对劲。 “阿郎,我们不要在长安了吧,妾身真的好害怕。圣人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吃进去一样。他……他对我图谋不轨啊。” 杨玉环拉着寿王李琩的手激动说道。 “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 李琩叹了口气,整个人都颓丧下来,无力的坐到了床上。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父亲李隆基看着杨玉环的那种眼神,对她的觊觎,作为丈夫的李琩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现在兵变?玉石俱焚? 一日杀三子的教训难道很远么? 李琩今日就在母亲的灵堂上想了很多,其实他的父亲李隆基,就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吧。 不,甚至自己的母亲会突然“病故”,搞不好都是这位大唐圣人一手操弄的。 圣人? 呵呵,有这样不知羞耻,对儿媳志在必得的圣人么? 李琩脸上忍不住出现讥笑的表情,又很快止住,闪过一丝悲凉与无奈。 整個大唐都是李隆基的,只要他想,无论什么,都可以得到。 更何况不过是一个女人呢? 哪管会不会违背伦理! 正在这时,李琩的贴身宦官小心翼翼的走过来,在李琩耳边低声禀告道:“高将军来了。” 如今龙武军已经成立,高力士被封为龙武军将军,他的称谓也跟着一起改了。 寿王眉头一紧,现在都已经过了亥时,都要到子时了,高力士这个时候来做做什么? “快!你快去胡床上躺着,被子盖好!” 李琩连忙吩咐杨玉环说道。 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虽然他确定几乎不可能有什么用,但能试试的话,总要试试再说,万一呢? “阿翁深夜造访,可是有什么要事呢?” 李琩脸上堆满了笑容,走到高力士面前十分讨好的问道。 “你母亲不幸过世,圣人哀愁茶饭不思。听闻寿王妃精通音律,老奴便想让王妃前往兴庆宫,为圣人弹奏一曲,为圣人解忧。 这大唐盛世,可不能没了圣人啊。” 高力士皮笑肉不笑的对李琩说道。 李琩沉默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他甚至都不忍心掀开这块遮羞布! 现在都快子时了,那个老不死的还想听儿媳妇弹琴,弹尼玛呢! 李琩在心中恶狠狠的咒骂李隆基快点去死,脸上却又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 “环环已经睡了,这……可否改在明日?” 李琩面露难色询问道。 高力士露出冷笑,轻哼了一声,转身便往十王宅大门的方向走去。 “奴在十王宅外候着,寿王催一下,让王妃穿衣服穿快点,莫要让圣人难过才好。” 高力士都懒得搭理李琩的小伎俩,都把话说这个份上了,还在那纠结,有意思么? 回到卧房,李琩看到杨玉环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他有心想说什么,但一看到对方哀怨的眼神,最后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我走了。” 杨玉环轻叹一声说道,头也不回的朝着门外而去。 李琩感觉心被人刺了一刀,然而……他连回头看杨玉环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自己能做什么呢? 一个窝囊废又能做什么呢? …… “城门已落锁,四更一刻开城门!无论何事,不得入城!” 春明门的城楼上,金吾卫的士卒对着城下一行人大喊道。 大唐盛世,长安内外禁令森严,说不能开城门就不能开城门! “我乃幽州节度使方有德,有要事须入宫面圣!” 身披红色大氅,身躯挺拔如山岳的方有德,扯着嗓子对城楼上的金吾卫大喊道。 收到方大福飞鸽传书,说武惠妃薨逝的密报后,他便马不停蹄从幽州赶回。 幸亏现在北方运河的河道还没有结冰,按照一日一夜顺流而下一千里的速度,紧赶慢赶才到长安。 天子多半还是要脸的吧,不至于说旧爱刚刚薨逝,就马上去找新欢吧? 方有德心中犯嘀咕,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进了长安城,天亮后他便有办法妥善处置杨玉环。 没了杨玉环,就不可能有杨国忠,那安史之乱也不会发生了。 这些都没有,盛唐便可以千秋万代了。 他心中转过很多念头,越想越是觉得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 不一会,春明门的大门被打开,某位一身明光铠的中年将军,大步走到方有德面前,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拳。 方有德动也不动,面带微笑受了这一拳。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从幽州回来了,也不提前派人来打个前站,我也好为你接风洗尘啊! 今天恰好是我值守宫城,要不然你还得再等等!” 说话的这位将军叫陈玄礼,李隆基的铁杆亲信,如今万骑重组,他已经被任命为龙武军大将军了。 “击破契丹一部,特来长安为天子献俘。大队伍在后面,过两日便到长安了。” 方有德面不改色的说道。 就这? 陈玄礼一阵迷惑。 击破契丹一部,进京献俘,好像也说得过去。只是伱需要星夜兼程的赶路回来么? “契丹有秋后南下打谷草的习俗,献俘完了,我还要赶回幽州城坐镇。” 方有德又补充了一句。 陈玄礼微微点头,丝毫不怀疑对方的话是否真实。方有德是潜邸臣子里面的铁杆,为人又很迂腐,除了李隆基的赏赐外,其他人送的礼物他一概不收。 陈玄礼非常确信,哪怕全天下的人都反了,方有德也是不会反的。 “走,我带你面圣吧。最近圣人的心情不太好。你有什么不乐意的事情,回幽州以后再上书圣人抱怨就行了,不要现在当面去说……” 陈玄礼在方有德身边小声告诫道。 二人身后的赵堪、白真陀罗、崔颢等,全都面面相觑! 方有德面子居然这么大!这是他们完全没料到的。 没错,上次大战后赵堪、白真陀罗就变成了方有德的铁杆亲信。随后,方有德在幽州藩镇内部清洗了一些人,又提拔了一些人。赵堪、白真陀罗也因为战功被提拔,一切唯方有德马首是瞻。 当初很多人认为张守珪离开后,方有德镇不住幽州的场子,必定会出大事。 他们猜对了一半。 方有德镇住了幽州的场子,出大事的是契丹人。 就在十天前,方有德从幽州藩镇军中甄选五百最精锐骑兵,一路奔袭五百余里,深入北方腹地,大破契丹一部! 老实说,这种前没有后勤转运,后没有援军策应的战斗,不仅大唐兵部的人一脸懵逼,就连契丹人也是觉得莫名其妙。 他们已经习惯于通过前期唐军的后勤调度,来判断唐军出击的方向、兵力多寡等信息,从而有效调度自己的部曲,进行机动防御。 唐军兵多,他们避其锋芒,迂回打击唐军后勤。 唐军兵少,他们联络周边奚人各部,合围唐军主力。 这一招已经用了不下大几十年,自武周时期开始就战果累累! 但方有德就是不按套路出牌,选五百精骑,带七天干粮就上路! 甚至没有通知藩镇内部各军让他们配合,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出其不意的北上! 老实说,他这次玩的游戏,其实跟作死没什么两样。没有后勤,没有侦查,没有援军,什么也没有。 除了敌人完全没料到唐军会出兵这个战略优势以外,方有德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东西。 因为就在开元二十四年,李隆基拜契丹衙官李过折为北平郡王,授特进,检校松漠都督。唐廷与契丹的关系趋于稳固。 然而就在当年,被唐军收拾掉的前任契丹首领可突于的余党泥礼(耶律阿保机之始祖),弑杀李过折及其子,屠灭其家,其子李剌干逃至安东都护府,唐朝拜为左骁卫将军。 值得一提的是,契丹族的“柳城李氏”,自武周投靠大唐以来,就是坚定的亲唐派。方重勇前世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李光弼,就是出自于此。 李过折死后,大唐与契丹的关系急剧恶化,幽州藩镇所面临的安全局势亦是急剧恶化。 而且,因为契丹高层的变化,如今大唐的兵力在幽州实际上是不占优势的。亲唐的契丹势力已经被泥礼打得丢盔弃甲。唐军此时出兵,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无,没有一样占到便宜的。 甚至大唐中枢的决策层也认为,幽州藩镇与平卢藩镇,应该以防守为主,必要时,可以放弃一些北面的据点,收缩兵力。 可别人不敢做的事情,老方就敢做。 别人认为是送死的事情,老方觉得无所谓。 泥礼还在王帐内做着统一漠北的春秋大梦时,厄运从天而降,被人一锅端了老巢! 唐军精骑如神兵下凡一般,势如破竹将泥礼的部曲击溃。 如今泥礼正被押送到长安,等着李隆基打脸呢。 一边走一边听方有德叙述,陈玄礼感受到一股荒谬的不真实。方有德用平静的语气跟他描述,契丹人是怎样不堪一击,王帐是怎么兵力空虚,就好像他是去那边游玩了一番。 “你就不等等兵部的命令再动手?每次都要先出兵再报告?” 已经快走到兴庆宫门外的时候,陈玄礼忍不住抱怨道。 一般来说,兵部不给军令,军队就无法调度。而兵部也是听命行事,政事堂才是决策军国大事的地方。这中间有一套完整的流程。 “来不及,先动手再说。” 方有德淡然说道。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喜欢那些碍事的掣肘。选五百精骑是因为可以如臂指使,要是唐军人数多了,后勤必定臃肿不堪,能发挥的实力,未必比得上这些百里挑一的骑兵精锐。 “你等等,我去通传。” 陈玄礼热络的拍了拍方有德的肩膀,对他竖起大拇指,转身就进了兴庆宫的小门。 唐代尚武之风浓厚,能披坚执锐的大将,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赵堪、白真陀罗二人在张守珪麾下还心思诡谲,到了方有德手下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变成了亲信死忠。 人们都是向往成为强者,又崇拜强者的。 陈玄礼一路来到兴庆宫的主卧门前,就看到高力士闭着双眼在打盹,双手环抱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高将军,方节帅请求面圣,边疆大捷!” 陈玄礼压住内心的兴奋说道。 “让他先回家休息吧,圣人现在很忙。” 高力士有气无力的应和了一句。 忙?忙什么? 陈玄礼一愣,随即听到屋内传来娇媚而婉转的呻吟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跟他说,圣人心情不错,他既然立了大功,明日必有重赏自不必提。 圣人现在休息了,保重龙体要紧,绝不是对他有意见。” 高力士没好气的说道。 这个方有德瞎胡闹什么!不就是边关那点事嘛,有功劳又不会少他一份,至于大半夜在兴庆宫外嚎叫么? 哪有立功了还大半夜要面圣的! 第50章 国事如儿戏 兴庆宫门外,方有德看到火把照耀下,寿王李琩脸上的表情,在不断变换着。 时而落寞,时而狰狞,时而愤慨,时而畏惧。 从他脸上,方有德似乎看到了一幕幕人生悲喜剧。 “天色已晚,长安宵禁。寿王何故在兴庆宫外停留不去?” 方有德看着李琩,似有深意询问道。 寿王李琩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略带尴尬勉强解释道:“母亲过世,圣人忧伤过度。我为皇子,自然是心忧圣人龙体,故而在此停留不去。” 老实说,这虚伪的说辞,连条狗都骗不了。就连狗都能闻到他身上悲伤的味道。 方有德面无表情微微点头,便不再搭理寿王李琩。 不一会,陈玄礼一脸羞愧的走出兴庆宫,拱手对方有德小声说道:“圣人现在……有些不方便。不过高将军说,明日圣人一定会见你,然后不吝赏赐。” 陈玄礼若有所思的看了寿王李琩一眼,既没有跟对方说话,也没有赶他走。 现在圣人床上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寿王妃吧。 嗯,很快就不是了。 陈玄礼在心中揣摩了一下,忽然感觉当李隆基的皇子,似乎也挺可怜的。 有的当了二十年太子,然后被赐死在城东驿的大堂内。 有的夫人被老爹搞上床,还得强颜欢笑当做无事发生。 就算那些侥幸什么事情也没碰到的,也不得不如同牲口一般被圈养在十王宅内,不许发展自己的势力,不许明面上跟外朝臣子往来。 李隆基自己就是阴谋政变上位的,因此他对于诸多皇子的防范,已经到了自大唐开国以来无以复加的程度。 “全忠老弟,你看圣人已经歇着了,不如先回家修整一番,明日面圣,这样如何?某有公务在身,不敢怠慢……” 陈玄礼面露难色,看着方有德说道。 他还要在长安城内巡夜,职责所在,显然没有时间跟方有德继续套近乎。 “不了,幽州边镇契丹人蠢蠢欲动,此番吃了大亏,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我还是先回幽州城好了。 献俘的队伍一两天后就能抵达长安,到时候你来接洽便好,用不着我在场。” 方有德眼神忧郁,看着兴庆宫的大门,摇了摇头,叹息说道。 “你家可是在兴庆宫后门啊,真就过家门而不入?” 陈玄礼惊讶问道,说话时就看着方有德的脸,完全把一旁的寿王李琩当成了透明人。 “圣人需要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此处不过是一个宅院罢了,我去或者不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方有德摇了摇头,面上有失望之色,却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失望。 陈玄礼虽然认识他多年,二人也曾经共患难过,但却一直对这个人看不透。 有私心的人,在别人眼里其实也是一眼可以看透的人,因为他想要什么,一目了然。 但方有德想要什么,好像除了圣人以外,就真的没人知道了。 “那我送你出城吧。” 陈玄礼点点头,方有德没有拒绝这個提议,二人走在前面,赵堪、白真陀罗、崔颢等人紧紧跟在后面,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一行人朝着春明门的方向而去。 幽州节度使没有调令擅自回京也就罢了,没有经过兵部同意,就擅自将契丹俘虏送回长安也就罢了;甚至深夜回长安要求面圣这种怪事也可以不提。 为什么来了长安,却连家都不回呢? 陈玄礼搞不懂,但方有德这次很失望,那纠结的神情是写在脸上的。 崔颢一行人也不明白,方有德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失望,刚刚入主幽州担任节度使就有如此战绩,两战皆胜,难道还怕以后不会升官发财?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方有德自言自语般感慨叹息了一声。 “全忠贤弟可是还有事?” 陈玄礼发现方有德闷闷不乐的样子,疑惑问道。 “是这样的,本来想向圣人求人,如今见不到圣人的面,你帮我转达一下如何?” 方有德恳求道。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伱只管说便是,我帮你传个话还是没问题的。” 陈玄礼拍拍胸脯打保票说道。 “是这样的,听闻京兆颜氏,有兄弟颜真卿、颜杲卿二人,学富五车,为人正直,才干不凡。如今幽州节度府里急缺人才,契丹与奚人时不时就过境袭扰,我要带兵出征,无法打理幽州政务。 看朝廷能不能将颜氏兄弟二人调到幽州,反正都是给朝廷做事的,我想问题应该不大。” 方有德很是谦虚的建议道。 听到这话陈玄礼一愣,随即叹息道:“这等小事,想来圣人不会在意的,哪怕你推荐你的下仆去幽州当小吏,圣人都会应允。真就只有这点事么?你不为子嗣求个一官半职?” “真就只有这么一点事,至于其他的,某没有想那么多,顾不上了。” 方有德不以为意的说道。 听到这话,陈玄礼与身后崔颢等一行三人皆不由得肃然起敬! “全忠贤弟,人呢,有时候谋事是必须的,立身之本嘛。 但有时候也要谋身,为自己准备一下后路才行。 十几年前圣人大病险些驾崩,前前后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你难道忘记了么?这天有不测风云,圣人在的时候是一个天,圣人要是不在了,这天可就要变了。 到时候,你如何进退自如?” 陈玄礼凑过来,压低声音在方有德耳边小声问道。 “以国为家,顾不得了。” 方有德淡然说道。 “你呀你呀,总是这句话,经常让圣人生气,还拿你没办法,哈哈哈哈哈。” 陈玄礼哈哈大笑,方有德这个人确实是只会做事不会做人,但是却可以让周遭的人由衷的敬佩。就算哪天死了,脊梁骨都是挺立着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帮方有德传话的原因之一。 方有德求的事情,绝对是公事,他从来不为自己谋福利。他的官位、圣眷,都是靠自己的拳头,一步一步打上去的。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如果当初方有德是太平公主的家奴,那么现在大唐是怎样一副光景,还难说得很。 这样一个人,你恨得起来么? “对了,你儿子进了弘文馆,还挤掉了忠王(李亨)长子的名额,圣人亲自督办此事的。圣人还听说忠王的另外两个儿子似乎对此有怨言,把这两人也赶出了弘文馆。” 陈玄礼憋着笑说道。 方有德一愣,随即无奈苦笑道:“那样的痴愚童子,何德何能入弘文馆?圣人不能因为宠信我,而放纵了国家的制度啊! 这样吧,麻烦陈将军你再给圣人多言一句,将犬子革除弘文馆学籍即可。我这个御史大夫还不至于让儿子饿死,他去弘文馆丢人现眼做什么。 若是圣人不肯,那我便只能辞官回家种田,以全忠义了。” 有这么坑儿子的么? 陈玄礼一脸古怪,想说什么,又感觉以方有德的逻辑,这么说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圣人恐不喜……” 陈玄礼小声提醒道。 “顾不得了,国家典制,乃天下人之典制,非我方有德一人之门路。 圣人给皇子恩典,那是皇恩浩荡自不必提;但给某这样的恩典,某却不能受。 若圣人真想恩赐于某,不若封赏幽州边军将士们,抚恤孤寡,以安军心。此战虽胜,但北疆局势依旧不容乐观,需要长期经营,不可懈怠了。” 听到这话,陈玄礼连忙拉住方有德,对他躬身行礼深深一拜说道:“全忠贤弟一心为国,某一定将话带到。若是圣人有异议,某也会劝一劝的。” 他们身后的崔颢等三人,亦是再次刷新了对方有德的认知。 圣眷浓厚,为人方正,体恤下属……他们忽然觉得这次入长安也不是什么收获也没有了。 只是,这种圣眷真的会一直持续下去么? 他们亦是为方有德的方正感到忧虑。方有德或许可以一直当个优秀的封疆大吏,可天子圣人,能够一直保持清明,不会昏聩么? …… 第二天,李隆基亲自将喊了大半晚上,嗓子都哑了的杨玉环送上了一辆华贵的牛车。此刻他脸上春风得意,像是年轻了十多岁一般。 而寿王,就这样站在兴庆宫门口,看着李隆基搂着杨玉环的腰出门,半句怨言都不敢有。 “王妃昨夜弹了一夜的琴,今日有些乏了,你就不必打扰她,专心给你母亲守灵就可以了。” 李隆基走到寿王李琩面前,摸着下颚的胡须微笑说道。 “谨遵圣人旨意……” 寿王李琩压住内心的愤怒,平静叉手行礼道。 李隆基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将心中早已盘算好的事情讲了出来。 “是这样的,寿王妃一心向道,无心尘世,想与玉真公主为伴,朕亦是深以为然。 即日起,寿王妃出家为女道士,暂住玉真公主府。嗯,朕已经想好了,左卫勋二府右郎将军韦昭训第三女韦氏,以贤良淑德闻名长安。朕就安排韦氏为你的新王妃吧,此事已定不必再议。” 李隆基面有得色说道。 杨玉环也被寿王享用过几年了,不也够本了么,还想怎么样? 现在“以旧换新”,好像没什么对不起这个不肖子的吧? 李隆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李琩的,按照朝臣们对武惠妃喊打喊杀的态度,他想整死武惠妃与寿王,再不动声色把杨玉环收入宫中,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如今这么厚待李琩,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当然,这都是他自己的想法。 “谢圣人恩典!” 李琩大喜,连忙躬身行礼拜谢道。 “嗯,如此甚好,退下吧。” 李隆基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寿王李琩如此知情识趣,倒是省下了他一番功夫。扒灰毕竟是丑事,特别是武惠妃尸骨未寒,就马上扒灰她儿子的媳妇,这件事传出去,影响太坏。 哪怕李隆基本身脸皮厚如城墙,这么玩也有些吃不消。 不得不说,高力士那个主意出得好。让杨玉环先出家当女道士,然后再让她暂时跟玉真公主住在一起,到时候,李隆基便可以打着看望亲妹妹的皇子跟杨玉环私会,不会引起什么非议。 接下来,等寿王李琩与韦氏女成亲之后,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再想办法把杨玉环招入宫中,逐渐让其在公众场合露面。 这个计划简直完美。 目送杨玉环的牛车离开后,陈玄礼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一声不吭,躬身对着李隆基拱手行礼。 “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隆基看到陈玄礼,微微皱眉,心中略有不悦。 跟杨玉环在床上忙了一夜,他现在只想美美的睡一个回笼觉。 “禀圣人,方节帅昨夜入长安献俘,在兴庆宫外等候。听闻圣人已经就寝,于是又返回幽州了,献俘的大部队过两日就到长安。” “全忠回来了?人呢?” 李隆基大喜,一把抓住陈玄礼的胳膊说道。 “人已经走了啊,幽州军情紧急。这次方节帅孤军五百,深入敌境大破契丹,俘虏敌酋。北地边镇可以安静好几年了。” 陈玄礼趁机为方有德说了句好话。 “唉,全忠也真是的,什么都不要,这是要让朕被天下人看不起么?” 李隆基故作不悦的说道,心中却是得意极了。 “圣人,不止于此。方节帅不为自己谋利,听闻独子入了弘文馆,还求末将给圣人进言,要求取消其子在弘文馆的资格。其意甚为坚决。” 有这种事? 李隆基一愣,随即感慨的摇了摇头。 “既然全忠都这么说了,那就依他所言吧。对了,他还说了什么没?” 李隆基追问道。 “方节帅还请求调京兆颜氏出身的颜真卿兄弟到幽州节度府当差,说二人经文通武,乃是国之干城。” 陈玄礼没有忘记方有德的嘱托,将平调颜氏兄弟的事情跟李隆基说了。 “就这个事情么?准了。他就没说要给自己升官什么的?” 李隆基总觉得不赏赐点什么好像会被人看不起。 “他还说了别的么?” “方节帅还为幽州边镇将士请功,抚恤伤亡。” “都准了。就这些?” 李隆基刚刚把念想已久的杨玉环连皮带骨的吞下肚,心情正好,总觉得方有德的提议太卑微了,完全不能显示自己这个皇帝的慷慨与皇恩浩荡。 “确实就只有这些,方节帅说幽州边镇军情不稳,不能麻痹大意。” 陈玄礼小声说道,他已经把方有德交代的事情说完了。 听完这番话,李隆基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平卢节度使乌知义,去年就有朝臣弹劾他尸位素餐不懂得经营边镇。 这样吧,让方有德兼任平卢节度使,两镇毗邻,可以互相支援,兵马从容调度。 命乌知义滚回长安受审! 方有德可以击敌五百里扬我大唐军威,乌知义却只能小心翼翼整天被动挨打。这种蠢猪一定问题不小,待他回长安后,让御史台和大理寺对他好好审审。” 李隆基若有所思的说道。 在一旁听戏的高力士顿时吓坏了,连忙拉住李隆基的袖子恳求道: “圣人不可啊,方节帅虽然忠心,可他又不是担任一辈子幽州节度使?他被调任后,难道继任者也兼任幽州与平卢二镇节度使么? 圣人将乌知义调离回长安述职即可,平卢节度使的人选,可以再议。”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是想让朕苛待功臣么?” 李隆基被驳了面子,对着高力士大怒呵斥道。 “圣人,可以给方节帅之子升官,比如千牛卫中郎将之类的职务。至于一人兼任二镇节度使,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高力士拉着李隆基的袖口苦劝道。 第51章 退学威龙 这天,契丹战俘终于被五百幽州边镇将士押送到长安。每天都跟杨玉环夜夜笙歌的李隆基,得知此事后大悦,下令犒赏有功将士。 生擒一人,酬获人绢十匹;斩首者,绢五匹;其功勋爵位等,可由幽州节度府自行分配。 这个赏赐很丰厚了,因为按人头斩获来算,可以说这些士卒一个个都捞得脑满肠肥了。 要知道,如今早已不是初唐建功立业的时代了。唐国可以获得的土地,也早就获得并巩固下来了。捞军功的难度,远胜以往。 府兵制度的名存实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打仗已经无利可图,变成了纯粹应付差事的“恶事”。 就算偶尔能在边境大胜敌国,斩获无算,基层士兵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唐国中枢往往就是用勋官与爵位打发一下。 对于军功赏赐,朝廷给爵位给得很爽快,但给财帛却又给得很小气,用個成语概括一下,就是典型的“口惠实不至”。 和《木兰辞》里面介绍的一样,唐代军功,也是实行了“十二转”制度。 当年北魏的时候,打仗如果是“军功十二转”,那战后封赏可就是“赏赐百千强”了。 什么叫“转”? 每次战斗中表现最突出的那位将领,可以获得“三转”功勋。 双方兵力都达到了一定规模(太小的战斗不算数),在以少胜多的战斗中歼灭(斩杀俘虏)敌人百分之四十兵力,就可以获得“五转”功勋。 其他斩将级别、在战斗中发挥什么作用,都由上级负责计算转数。多次战斗的功勋可以累加,凑够十一转,可以受封柱国,十二转以上,封顶了,就是上柱国。 不过到了盛唐,这一套完全变味了。 这一时期唐国究竟有多少“上柱国”,无人知晓,占比也不好统计。比如说江南与蜀地,乃是朝廷的钱袋子,服兵役的人很少,占比自然低得可怜。 但是,河西那边的情况是,本地男丁中,把没有服役过的也算在基数里面,有“上柱国”头衔的人超过了20%以上,接近四分之一了! 保守估计,五个男丁中超过一个人是上柱国,这种赏赐不仅不值得夸耀,甚至某种程度上说还带着羞辱人的意味。 此番幽州藩镇大胜,这五百人的封赏抚恤,按常规来说,就是方有德自己处理了,把军功十二转算一算,给些勋官就完事了。能在“无诏入京”的情况下请赏,面子不是一般的大。 当然,李隆基不见得每次都同意,但谁让他刚刚把儿子寿王李琩的老婆搞到手了,正玩得起劲呢。 方有德的军功,就变成他跟“儿媳”吹嘘自己文治武功的资本。 这是幽州边镇将士们的幸运,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跟之前的统帅都不一样,把士卒们的生死与利益放在心上的节度使。 这也是幽州边镇将士们的不幸,因为无论他们创造了多少战功,实际上还是需要有一个强力人物为其争取利益,现在的大唐,又有多少“方有德”? 李隆基心情好的时候,又有多少呢? 万一报功的时候,恰好这位大唐圣人心情不好怎么办? 当然了,也得亏是领赏与需要抚恤的士卒只有五百人,要是再多点,可能李隆基也会捂住腰包,随便糊弄一下得了。 正当长安酒坊的士子们在讴歌边镇大胜,唐国威严照耀四方之时,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欢欣鼓舞,比如说那个立下不世之功的幽州节度使……的独子。 兴庆宫后门的方家宅院内书房里,方重勇一脸无奈看着两手空空的郑叔清,有气无力的问道:“你是特意来嘲讽我的么?” “我为什么要来嘲讽你?” 郑叔清一脸古怪问道。 “我还以为我已经很出名了呢。” 方重勇叹了口气,把自己“退学威龙”的遭遇跟对方描述了一番。 “你是说,你先进国子监,然后因为年龄不够被拒收;后面进了弘文馆,又因为你父亲的进言,被革除学籍?” 郑叔清一脸惊讶,这等离谱的经历,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说,也算是长见识了。 “对,然后给我补了一个千牛卫中郎将,一个九岁的千牛卫中郎将,你说可笑不可笑。” 方重勇脸上就差没写“生无可恋”四个字了。 我做错了什么!我还是个孩子啊! 方重勇感觉流年不利,似乎最近做什么都倒霉。 “唉,睿宗十一个月大,不到一岁就被封王,我感觉,伱这遭遇似乎也不怎么离谱。 呃,不过你被封为千牛卫中郎将,前面是不是应该有检校二字?” 郑叔清好心安慰道,不过这话听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在嘲讽。 “是吗?” 方重勇一愣,高力士来传旨的,圣旨太长,他没记住,就记住那个千牛卫中郎将了。他从书架上把那份帛书拿下来看,果然明明白白写着“检校”二字。 “本来呢,本朝将前朝的备身将改为中郎将,左右卫各二人,正四品下,掌通判事、升殿侍奉、传官口救,很大的官。可谓是位高权重,很多边镇将士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这个位置。 但是,前面要是加上检校二字,就完全不同了。 检校千牛卫中郎将就相当于是圣人特批的,没有在外朝通过审核,只是在千牛卫里挂个名,不用履行职责。基本上,就是什么也干不了。谁知道现在有多少个检校千牛卫中郎将啊……” 郑叔清越说方重勇的脸越黑。 “你别生气啊,一个月俸禄万一千五百六十七,十一贯呢。” 户部侍郎的郑叔清“业务娴熟”,官员俸禄张口就来。 好吧,可以不做事,躺平拿钱,虽然有点少就是了。 一年不到两百贯的俸禄,收入是对不起千牛卫中郎将这个身份的。由此可见,必须得有额外收入,千牛卫中郎将才能养家。不然在长安基本开销都成问题,这点钱还不够去好点的酒楼吃顿酒。 “你来找我就这?我这里没有红莲春了,要喝你自己制红曲自己酿啊。” 被郑叔清骑脸输出,方重勇忍无可忍了! “别别别,这次来找你是有好事。” 郑叔清一脸神秘,从袖口内掏出来一份请柬。 “三日之后,圣人为了庆祝幽州边镇大捷,要搭台子在梨园举办戏曲歌舞演出。拿着请柬,便可以入内观看,这种机会不多的。” 李隆基要办演唱会? 方重勇一愣,随即接过请柬,背面居然连座位号都写上了。 古人也不是傻子啊,要是不提前写好座位号,到时候都是达官贵人,门票又因为各种原因发多了,到时候岂不是要因为座位问题打起来? 座位本身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面子掉地上就捡不起来了。 所以为了争座位而装逼打脸的事情,这年头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筹备演出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考虑过这些破烂事了。 郑叔清家境殷实,这类人已经不在意那些所谓“小节”,反倒是把面子当做头等大事看待。 想明白这一茬,方重勇又把请柬推回去,长叹一口气道:“都这么熟了,没必要如此客套,有什么事情只管讲就是了。” “是这样的。” 郑叔清一点都不跟方重勇讲客气,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非常鲜艳的绢帛碎片,递给方重勇。 “粟特锦?郑侍郎你这效率,真是……” 方重勇都惊骇了。 封建时代是什么样的办事效率,只能说懂的都懂。 不想心思拖延,走流程就要很久;如果有人故意使坏,一件小事办好几个月,这种情况也是很常见的。 “你不明白,这是圣人要求办的事情啊,能不快么?只是……仿的粟特锦,和西域那边过来的粟特锦,终究还是不一样,唉!” 具体差别在哪里,郑叔清说不出个所以然,当然那只是因为限于口头表达能力不足。实际上,当他把两种布料的碎片放在桌案上时,任何人都能很直观的判断出哪一种是西域来的粟特锦,哪一种是唐国仿制的。 其实粟特锦第一次被“拆解”,是唐初时候的事情,只是关注的方向,以及实现的目的不太一样。而且西域过来的粟特锦也在不断推陈出新。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隔空对掌般的商业竞争。 按照方重勇原本的理解,所谓“仿造”,就是完全照抄对方的样式。但实际上,这种想法都是一厢情愿而已。 抄,也不是谁都可以抄的,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抄的。 布料的款式毕竟不是文字绘画,其中也融入了画匠工匠们的心思,有些技巧甚至是代代相传,成为传子不传女的独门秘籍。 每一款布料问世,其实都是工匠们将自己的想法“写在”布料上。工匠们不理解西域那边过来的粟特锦要表达的意义,仿制出来的东西,便没有神髓,只是粗粝的模仿。 长安权贵们见惯了好东西,能忍得住这种大忽悠? 到时候郑叔清不但不会立功,反而还要被李隆基治罪! 老郑不是傻子,知道不行,就让工匠们放手一搏,按自己的想法来仿制粟特锦。 好消息是,这种仿制粟特锦,看上去比原版似乎更好一些。 这也很好理解,大唐在丝织品行业,原料方面碾压西亚地区。蚕宝宝都是人工喂养,养分充足,吐出来的丝粗壮而长纤维,光泽透亮大气。 坏消息是,稍微……有点点不太像粟特锦。 原因其实是很好理解的。 郑叔清给方重勇描述了一下他从纺织工那边打听来的消息。 西域那边过去的蚕丝,不仅有唐国国内产的,还有西域各国产的“野蚕丝”。野蚕是没有经过人工驯化代代筛选的原生蚕。 吐出来的丝,又细又短。 然而错有错招,西亚那边混合蚕丝编制出来的粟特锦,反而带有别样风情。 为了保证丝绸之路上的高利润,西域各国,对唐国的养蚕技术,实行了严密的技术封锁。虽然这个事情让方重勇无法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最害怕丝绸技术被西亚掌握的国家,反而不是大唐。 对大唐这边各种畅销商品的技术,最在意的国家也不是大唐本身,而是丝路上的其他国家。 这些国家担当着“技术围墙”的责任。 再加上西亚那边的绘画以方正硬派著称,而唐国的布料图案以圆润饱满而著称,二者风格不同,简单照抄,只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所以老郑麾下那些工匠编出来的,不能说不好,但是不是“粟特锦”,还真要两说! 这种情况,就好比说李隆基要去弹电子琴,但唐代没有电,所以工匠们就只能搞出钢琴来。钢琴是很好,然而它有没有电子琴那种破音色呢? 会不会李隆基就是犯贱,就是喜欢电子琴那种调调呢? 很难说。 这也是郑叔清跑方重勇这里来叫救命的原因之一。 “我觉得,仿制的粟特锦,是比原版要好的。” 方重勇将两款布料的碎片拿在手里比划了一番说道。 “不要你觉得啊,你觉得不顶用,要圣人觉得如何才行。” 郑叔清怼了一句,眼巴巴的望着,希望这位大唐小神童能有点子,哪怕馊点子也行。 “圣人圣人圣人,你哪句话不离圣人?你又不是圣人养的……” 方重勇话说了一半,停下来不说了,那三个字太侮辱人。哪怕他跟老郑已经有了比较深的私交,也不能那样口无遮拦。 “你啊,就是完全不懂我大唐的官场。” 郑叔清叹了口气,也没去计较方重勇的失言,继续说道: “你以为左相右相,尚书侍郎,刺史御史,他们很了不起对吧?他们手握重权,可以决定一般人的生死对吧? 其实呢,大唐的运转只有一个规矩,那就是圣人想做什么,就要有什么。除此以外,都是虚的,裱糊给外人看的。 就像是你之前没有进国子监,其实是圣人觉得那样苛待了你家。国子监两千多学生,长安城内随便哪个坊,哪里找不到几个国子监监生? 国子监出来的学生,哪怕未来就是科举考上后被授官,也不过是……” 郑叔清指了指自己说道:“不过是圣人的一条狗。” “而且很多人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如蝼蚁一般被人随意摆弄。 后来你被破格入学弘文馆,我原本以为你要飞黄腾达,但现在……我又看不明白了。 废话不要多说,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唉。” “当然有办法。” 方重勇已经有了解决方案。 “好,要多久见效!” 郑叔清满脸激动,他现在恨不得叫方重勇叫爹。 “就今天。” 方重勇淡然吐出三个字。 新书上架通知 八月一号,准时上架,五更奉上。 在此之前就写存稿了,每天按时更新,不会爆更,我会保证写作质量。 算了下更新字数,基本上按常规来说,属于让书友们白嫖4-5章吧。 上架前催更没用,为爱发电也走不远。多写的都会存起来上架后爆更。 这本书怎么样,是好是坏大家心里有数,不多说。本书是采用了全新的剧情结构与主线设计,爆款了属于开山立派,扑街了那就是尝试的代价,我的心态很平和。 我会尽量保证每一章的质量都不虚,也希望读者老爷们不要跳章,因为书的剧情和逻辑很严密,一跳章就很可能看不懂后面了。当你觉得剧情荒谬的时候,请稍微冷静一下,耐心往前看。因为作为一个吃这碗饭的作者,肯定是往深处发掘过这一段历史的,正史记载的正确性,都未必比我这本书要高,因为我还会去考证文物与文献。 或许其中一句话,一件小事,都是查阅了半天一天的资料,才敢写出来接受读者拷问。 这本书只会把读者从影视剧的错误认知里面带出来,绝对不会把你们带到历史虚无主义的沟里面去的。 只求追读。下个月上架后再爆发。 本书不控评,除了带有侮辱性的评论,和断章取义,没有好好阅读本书的妄言外,不会删评,我在这里承诺。 不仅如此,我会把有深度的评论挂在精品评论区。精品评论有助于读者老爷们更深入的了解那一段历史。还有所谓的盛唐风物。 有些写唐代历史的小说,欺负读者没有背景知识积累,写一些似是而非,却又完全脱离当时环境的所谓“考据”。 这样误导人的书,其实比小白文还坏。因为小白文一看就是假的,读者不会沉浸在一个虚假的大唐世界里面。看完一笑就过了。 但这一类似是而非的书,却会误导读者的认知。 当读者的子女长大了,问他们历史上大唐盛世是怎样的时候,这些毒药就变成了毒害后代的东西,还是读者们“自觉的”传播开来的。 是不是这样也无所谓? 这样的书,缺乏了对读者最起码的尊重原则:我虽然赚钱,但不会给订阅我书籍的人喂翔,还欺负他们没有鉴赏能力,让他们说好吃。更不应该在评论区控评,把那些说不好吃的人嘴巴都缝上。 我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不确定的东西,我不写;为了剧情而强行掰扯的东西,我也不写;脱离历史大环境的东西,我不会写;成绩不好就故意在书里开车蹭流量,扑街了我也不干这种事。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这是不可取的。 懂历史的人就不该随便欺负和欺骗不知道这段历史的人而胡说八道;有力量的人就不该随便欺负打不过他们的人,这便是我的原则。 我尊重你们,也希望你们尊重我。写书不易,写一本是一本,终究是有尽头,世上没有天长地久。 人总要在活着的时候,留下自己的光辉。 第52章 家父方有德 唐代官府与织布相关的事情,在行政上是归“少府卿”来管的,少府卿负责管辖若干直属于皇室的织布晕染工坊,规模不小。 不仅在长安城内有纺织工坊,而且在洛阳、扬州、成都等地,亦是有类似机构,每年都会向皇家提供大量的优质绫罗绸缎作为贡品。 按常理说,仿制新款粟特锦的事情,应该由少府卿来全权负责。 但本次少府卿却没有接这个差事。 一来仿制粟特锦风险较大,不是少府卿本人提出的建议,他也不可能全力以赴,还不如不接茬,要不然即使做了也是吃力不讨好; 成了功劳是郑叔清的,败了是他这个少府卿在拖后腿。 另外一方面,现在的少府卿郑岩,其实是……郑叔清本家的人,荥阳郑氏出身。 简单点说,就是郑叔清的亲戚。 所以哪怕少府卿明面上没有承诺什么,暗地里却不断给郑叔清各种有效支持,为郑叔清仿制粟特锦提供了各种人力物力和行政上的便利。 郑岩是前宰相张说的女婿,其祖父辈乃粟特人,极有可能是昭武九姓出身,因为避祸而与荥阳郑氏合流(可以理解为入赘改姓)。 所以此人血缘上跟郑叔清不过是远房表兄关系,但文化上却又是共同进退的一家人。 唐代文化的包容并蓄,以我为主四海一家的理念,也反映在世家大族对于优秀人才的吸收上。 更加诡异的是,张说是张九龄的恩师,曾经是进士出身官员里面的扛鼎人物;而郑岩是有西域血统的“吏治派”官员,但郑叔清现在是李林甫圈子里的人,却又未变成核心党羽。 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让官场的关系网变得异常复杂。 不得不说,政治这种东西,肯定不是外人所想的那种非黑即白的打打杀杀。 某种意义上讲,更像是人情世故而已。 打听到这些消息后,方重勇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老郑常常有恃无恐,而且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却敢接织布这种活计了。 不是因为老郑很蠢,而是他手里的暗牌,方重勇没有看到。信息不对称,导致双方对同一件事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判断。 老郑手里也是一把好牌,虽然没有王炸,但顺子三带一什么的也是一堆一堆捏着,只是手里常常少了破局的硬牌,总是被动应付显得有些狼狈而已。 这次粟特锦的仿制,是长安宫城少府监的绫锦坊负责具体设计、编织、渲染的,它也是唯一一個,在长安城内的官方直属纺织工坊。 绫锦坊内有织工365人,寓意“日日编织不停”。 在前往少府监的路上,郑叔清告诉方重勇,绫锦坊这个位于宫城内的作坊,曾经在开元初年被李隆基废除,原因是这位圣人宣称是要带头节俭过苦日子。 李隆基现在虽然贪图享乐,但他曾经也确实励精图治过。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李隆基就被现实打脸,因为各州供奉的丝织品完全不够日渐奢侈的李隆基挥霍与赏赐的。 于是臭要面子的李隆基只好悄咪咪的将绫锦坊恢复,却又不敢随意扩大规模,只是在长安城以东,诸多河流下游的地区(相对长安而言),以外朝的名义建立了一系列官方纺织作坊,有织工数千。 名义上工坊是外朝的,实际上的产出却是宫中的。这种所有权和产出权分离的办法,方重勇前世引以为傲的管理学经典,居然被李隆基用得出神入化。 “郑侍郎在背后这么议论圣人,真的好么?” 方重勇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郑叔清问道,两人已经走到了少府监的门口。 你踏马说李隆基坏话,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啊,难道我不知道他是个虚伪贪婪又自大的老硬币么? 方重勇忍不住叹了口气。 “本官只是怕你忘了嘛,那追加十万贯的教训。咱们这位圣人啊,你做得好是没用的,要做得超乎他意料的好才行,多上点心吧。” 郑叔清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说道。 “事成之后,我送你一对双胞胎女奴,才九岁,跟伱一样大,那真是亭亭玉立含苞待放啊,啧啧! 你知道这对双胞胎有多难找么?我也想找三胞胎四胞胎的给你,但是那些人不是长得丑,就是年纪不合适……” 郑叔清低下头凑过来在方重勇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走吧,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郑侍郎的诚意。” 方重勇感觉自己好像被郑叔清pua了,但又不太说的上来这种感觉是不是正确的。 二人走进绫锦坊的库房,就看到打造好的竹货架上,摆着一匹又一匹已经编织好的仿粟特锦。 湛蓝、艳红、橙黄、青绿等等,各种颜色,各种款式与花纹的都有。 方重勇拿下一匹锦缎观摩抚摸,这种锦织,不仅抚摸起来温和而光滑,而且还有着普通绢帛所不具备的厚实感。 花纹在具备了粟特锦的崎岖雄壮之余,又用圆润的花纹掩盖了粟特锦花纹所固有的粗大狰狞。 一句话,这款布料几乎是融合了常规蜀锦与粟特锦的所有优点,创造出的一种新织锦。 郑叔清来找方重勇寻求对策,恰恰不是因为他对这些仿粟特锦不满意,而是太满意又患得患失,怕不能入李隆基的法眼白忙活了。 这就好比有人就是喜欢街边早点的随意,而不喜欢大酒楼饭菜的拘谨一样。 郑叔清仅仅只是对李隆基的喜好没谱。 “东瀛来的遣唐使,得知仿粟特锦后的消息后,跪在少府监门前祈求,又去求圣人,本官这才割下一片,赏赐给此人。 据说,这位遣唐使是要拿回去给他们的酋长作为帅旗使用。” 郑叔清不无得意的说道。 本子? 那就难怪了。 似乎是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郑叔清继续自豪的说道: “我大唐可以纵横西域,可不单单是靠着兵革之利。 若只有武力豪横,没有财帛相伴,想以德服人也很难。 吐蕃与我大唐争雄,之所以屡屡吃亏,最大的原因不是吐蕃不会打仗,而是我大唐有丝绸,吐蕃却没有。 丝路上的西域诸国,都不希望吐蕃强势,因为吐蕃不能给他们所需要的丝绸。” 郑叔清用手掌拍了拍一匹锦缎,好像这东西就是他手里的神兵利器一样。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不用再吹嘘这些事情了,说点实在的。 这些仿粟特锦我看过了,不如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就叫唐锦吧。” 一听这话,郑叔清恍然大悟道:“妙啊!唐锦唐锦,我大唐之锦,圣人肯定会龙颜大悦。” 瞧你这点出息!整天圣人不离口! 方重勇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圣人见多识广,你以为改个名字,就能糊弄过去了?恐怕还得有别的东西配套才行。” 果然,郑叔清又颓丧下来,哀叹道:“是啊,光名字好听没用,终究还是要骚到圣人的痒处。” 东施就算改名叫西施,别人看到了她也一样会被吓跑,改名字这种小伎俩,当成辅助手段或许有用,但拿它当救命稻草,还是幼稚了点。 方重勇微微点头,他觉得老郑虽然是李隆基的忠实狗腿子,思维模式跟李隆基高度同频。 但这一位心里未必很看得起李隆基吧? 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离神越近的人,越不相信神。 郑叔清可能就是这样的情况。 越是跟李隆基的思维模式高度同频,就越是明白这位大唐圣人,并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主。 方重勇把郑叔清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询问道:“我现在要去梨园,你要去么?” “去梨园做什么呢?” 郑叔清一愣,忍不住反问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 方重勇得意洋洋的说道,懒得跟老郑解释为什么。 梨园这地方,某种程度上说,其实比宫城的守卫更森严。 因为李隆基现在基本上不会在宫城办公,更不在这里居住,但他却经常在梨园玩耍! 带兵攻打梨园弑君,那可比攻打长安宫城的成功率与效率高了无数倍。 因此长安宫城的宫禁在开元初年李隆基稳定政局以后,就并没有想象那么森严了。只有一些局部的要害部门,城中有岗,不好进去。 中枢官员只要在宫门处“打卡”作记录并说明入宫城事由,就能顺利出入,业不会惊动门监的高级军官,更不需要特批。 方重勇与郑叔清二人就是这样进来的。 “当然是去办你这破事啊,不然还能为啥?你就说去不去吧?” 方重勇不耐烦的说道。老郑这人就是一心求稳,关键时刻太犹豫,出了事又喜欢破罐子破摔。 “我去还不行么?” 郑叔清抱怨了一句,二人从宫城出了北面的光化门,前往位于长安西北角的梨园。 梨园是唐长安禁苑风景园林区之一,位于光化门之北禁苑中。 园中有梨园亭、毬场,是唐代皇帝风景游赏和举行拔河、击毬娱乐活动之处,乃是宗室子弟游玩的地方,也是皇帝宴请群臣的场所。 不过,到了梨园的值守处才发现,这里好像并不是方重勇要找的梨园! “呃,你们是要找梨园里面吹拉弹唱的艺人?” 两位值守的龙武军士卒,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郑叔清与方重勇一行人。 “对,是这样的,我们找梨园弟子韦青,请问他现在在梨园么?” 方重勇很是客气的问道,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两个龙武军士卒哈哈大笑,似乎一点也不忌讳郑叔清是户部侍郎。 “二位请回吧,梨园子弟皆在大明宫,自开元以来,圣人便在长安大明宫内梨园,在大明宫会昌殿附近。 当然了,二位贵人想进禁苑,也不是多大问题,只是过两天举办宴会,现在不是很方便。” 这位龙武军士卒很是和蔼亲切的说道,并没有什么架子。 好像被打脸了! 方重勇把郑叔清拉到一边问道:“真的是这样么?” “不然呢?之前我还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要跑西北的皇家禁苑来。 这里一般都是举办大型宴会之前才有人常驻,负责整理布置会场。 既然你找韦青,走两步不就到了么?少府监就在会昌殿附近啊。” 郑叔清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人总有犯蠢的时候,改天我请客赔罪,现在先去大明宫吧,唉!” 闹了个大乌龙,还走了好远的冤枉路,方重勇也搞不懂自己是在折腾个啥。 两个双胞胎女仆,将来给阿段一个,给方来鹊一个,应该可以了。 想到这里,方重勇心里便平衡了。 什么双胞胎无敌姐妹花组合,他才不感兴趣呢! 就是要把一对王拆散了打。 …… “宫禁重地,闲人免进!” 同样是龙武军士卒,态度却能云泥之别,眼前这位便是跩到天上去,跟禁苑外的士卒仿佛判若两军。 不过想想也挺自然的,能在大明宫内梨园看门的士卒,那家世能是普通人么? 眼高于顶是正常的,对人客套反倒是不正常! 虽然同样是龙武军,但内部可能因为家庭背景不同,也是被分出了三六九等。不同的人被安排了不同的差事,远近亲疏不同分配,寻常事罢了。 “本官找韦青有要事。” 郑叔清摆出官威,皮笑肉不笑的瞪着面前二人说道。 “有事也不行。没有圣谕,除了梨园子弟外,谁也不能进去。” 郑叔清装逼装了个寂寞,这两人油盐不进,让方重勇大为惊奇。 按说,不至于啊。 郑叔清恼怒的退到一旁,拉着方重勇的袖子低声说道:“不对劲,我们先回去再说。” “等等,看我的。” 方重勇摆了摆手,走上前去看着这两名龙武军士卒,平静说道:“家父方有德!” “嗯?” 二人先是一愣,感觉莫名其妙,随后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又不太说得出来。 “家父方有德,我乃家中独子。” 方重勇又强调了一句。 二人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露惊恐之色。其中一人凑到方重勇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圣人呢,现在真的很忙,不能打扰。 我帮你们把韦青叫出来,你们不要声张,不然我们人头落地。圣人下了死命令说不能让外人打扰的。” 忙? 在梨园能忙什么? 李隆基老早就在这里开了个艺术学校,几十年了还玩不腻啊,需要这样藏着掖着? 方重勇想不通这一茬,郑叔清却是恍然大悟,拉着他就走。 到后面郑叔清都开始跑起来了。 “郑侍郎,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大概离大明宫梨园几百米远了,方重勇喘着气问道。 “圣人,在梨园跟寿王妃一起玩耍,嗯,是以前的寿王妃,以后的贵妃甚至皇后!” 郑叔清面露惊恐,在方重勇耳边说道。 “杨玉环?” 方重勇恍然大悟。 “你都知道这破事,还装什么糊涂!” 郑叔清恼怒呵斥道。 正在这时,二人看到韦青一路小跑的冲过来,身上的锦袍都乱了。 “你们二位,是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非得找这个节骨眼?” 韦青满头大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现在圣人正在跟新欢寿王妃一起,在梨园内玩“贴身肉搏”一样的艳舞,还让乐师奏乐。 郑叔清和方重勇这两个不长眼睛的,是嫌命太长,想拖着大家一起死么? “我们确有大事要与你商议,先去绫锦坊再说。” 郑叔清沉声对韦青说道,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第53章 岁月是把杀猪刀 绫锦坊库房内,韦青一脸怒容看着郑叔清与方重勇,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那英俊的面孔扭曲着,恨不得要张开大嘴吃人。紧紧握住的拳头,像要把郑叔清与方重勇二人痛殴一顿出口气。 然而韦青最终还是颓丧的叹息道:“去年在夔州,我对郑侍郎与方小郎君也是多有照拂,没有在圣人面前说你们二人的坏话。 如今二位何苦恩将仇报,给我难堪呢?” “韦将军客气了,听闻你回京后就领了个检校金吾卫将军的官位,那一趟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吧?” 郑叔清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对方重勇使了个眼色。 话都说这个份上了,还客气個啥啊!直接图穷匕见,把话说明白就行了。 这件事办好了,大家都受益,办不好的话,那倒霉的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是这样的韦将军,你认为,这库房里的锦缎如何?” 方重勇指着身边货架上的唐锦问道,他希望得到“业内人士”的靠谱答案。 听到这话,韦青也从暴怒中清醒了过来。 其实他也知道,这件事的源头出在李隆基那边!而不是郑叔清他们故意找茬。 “以我的见识来说,这应该是我大唐一流的锦缎了,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 圣人如果见识到了它的华美,那么一定会喜欢。” 韦青拿起一块布反复抚摸查看了一番,微微点头,言之凿凿的说道。 他是在李隆基身边见过世面的人,当然眼光不俗,说出来的话有一定可信度。 不过韦青的话也没说死,如果布料的“华美”没有展现给李隆基看,那也是白搭。 方重勇和郑叔清二人对视了一眼,默默点头没有说话。 韦青的看法很重要,那是因为作为梨园子弟,韦青这些人,某种程度上说,审美跟李隆基有些类似。 物以类聚,审美观和李隆基差太远的人,显然在梨园是待不住的。 韦青觉得可以,那唐锦就问题不大。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变成了,如何把这些锦缎的美,展现在李隆基面前。 “你们究竟是想做什么?” 韦青好奇问道,他内心的怒火已经消散。作为一个侍奉李隆基的特殊官僚,韦青显然不是一个揪住无聊问题不放的人。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找过韦青,甚至今日这样的情况都出现过。 韦青毕竟是隶属于梨园的一个管理人员,平日里找他办事的人也不在少数。 只要找他的人不进大明宫的梨园,那在手续上就完全没有什么问题的。 比如说被邀请到十王宅去进行歌唱表演,参加为哪一位皇子皇孙庆生之类的活动,韦青被人叫出来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今天的情况确实不一样,因为那个杨玉环,跟李隆基跳贴面艳舞,居然还可以自己编曲! 这跟以前李隆基宠幸的女人,完全都不是一个类型的。 在杨玉环出现以前,宠妃就是宠妃,艺妓就是艺妓。一个以色愉人,一个以艺动人。 二者是两条平行线,不会相交。各自吃各自的饭,不算是什么恶性竞争。 因为其中每一种,都只会满足李隆基一种兴趣需求。 而杨玉环不一样,她可以全面满足李隆基的心理与生理需要,几乎没有弱点! 杨玉环精通音律,能歌善舞,让李隆基在释放了身体的欲望之后,还能通过音乐调整情绪,得到心灵的满足。 简单点说,就是杨玉环把李隆基给控住了。床上有招,床下也有招,技能切换没有冷却间隙,每一招都打在李隆基最薄弱的环节。 搞得这位盛唐天子,最近对杨玉环那是一步都离不开。宠幸到根本不顾旁人眼光的地步! 这种情况,不仅让李隆基后宫里的很多妃嫔不满,就连梨园的很多艺妓,私下里都对其颇有怨言。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杨玉环受宠之余,身后的风险亦是不可小觑。 比如说韦青本人,比如说教授舞剑的公孙大娘。他们都认为杨玉环已经“越界”了。 你要以色愉人没有问题,你要才艺动人也没有问题,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的,伱怎么能又卖艺又卖身呢? 这不是砸人饭碗嘛! “是这样的,梨园之中有没有善于跳舞的女子,用这些唐锦给她们制作跳舞用的服装。 三日之后,圣人将在禁苑梨园举办大型宴席,到时候必有歌舞助兴。 那些跳舞的舞女们可以因此走红,郑侍郎也可以拿这种唐锦交差。 岂不是两全其美?” 居然是为了这个! 韦青一愣,有些理解为什么郑叔清他们很着急了。 他颇为感慨的叹息道:“小郎君可能还不明白宫里的规矩。 舞蹈用的衣服,都是宫里的公产,并非艺妓私人所有。需要的时候才能使用。 库房里你说的这些什么唐锦,既然是绫锦坊出产的,成为梨园的公产,那自然要圣人点头才行。 当然了,如果是当做所谓的礼品,送给那些跳舞的艺妓,这也说得过去。但是这些做衣服用的唐锦,要拿什么去弥补亏空呢? 少府监的账目也不是可以随意涂改的。” 韦青很是认真的说道。 如果唐锦当“公物”使用,那自然不需要郑叔清出钱,也不用对方承担风险。同样的道理,这批唐锦要出库,就需要李隆基的审批手续。等一套流程走完,花儿都谢了! 韦青结合方重勇想办的事情来看,对方肯定是不想让李隆基提前知道这些事情。 当然了,还有种办法。那就是采用私人出钱填补亏空,再来挪用货物的情况。这种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算是少府监的“潜规则”之一。 少府监下面的工匠作坊,无论是制作什么,其实都是在残酷剥削压榨劳工。 这些人都是以“徭役”的形式在少府监旗下各种工坊里面干活,并非是所谓的“雇佣关系”。当然了,进了这里也不是白忙活,很多失去土地的农民,都是抱着学习“一技之长”进来的。 既然劳动力“免费”,因此少府监也干过不少私活,甚至与民间的工坊签类似商业协议的东西,玩各种花招。 总之,这些劳工是不可能让他们停下来的。 如果郑叔清肯自己出钱,把给艺妓们做衣服的钱补上的话,这件事还是很容易在相应规则内操作的。 也就是说,要办成这件事,郑叔清还得自己垫钱承担风险,要表演大获成功了,李隆基才会买账。 要是效果不好,郑叔清就得自己填补亏空,不然一个挪用公款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需要做几件衣服,你们随意便拿就是了。这件事就这么安排。” 郑叔清咬牙说道。 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也要五鼎烹。这时候不全力以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出手? “你疯了!这些唐锦价值不菲,你不会以为一段锦就值一匹布吧?” 方重勇连忙拉住他的袖子惊呼了一声,两人退到一边商量。 “赌一把大的,赢了为户部尚书铺路,输了倾家荡产!” 郑叔清双目赤红,关键时刻喜欢梭哈的老毛病又犯了。 “唉,你这是……” 方重勇无言以对,或许站在郑叔清的立场上说,他们这种不走进士路子的臣子,就必须图表现来保证自己官运亨通吧。 而那些“正常”的科举制官僚们,也正在不断适应大唐官场,通过蝇营狗苟来改变朝堂上的游戏规则。 到开元后期,士人出身的所谓“清流”,基本上已经把持了朝廷官员的正常升迁渠道。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权力绞杀与封锁。非清流人士上位,则会遭遇极大非议。 比如牛仙客。 文官的晋升,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可明说”的潜规则。什么样的人,在入仕后多久应该封什么样的官,哪些官位是虚职,哪些是肥缺,哪些又是被贬斥发配后才可能担任的职务,眼花缭乱的官员调度背包,这些“清流们”其实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如今底层上来的小吏,已经逐渐边缘化,从而不得不一辈子在底层厮混。 既然升不上去,那就开始放开胳膊搞钱吧,于是就导致吏治进一步败坏。 在方重勇看来,无论是在排除异己方面出类拔萃的李林甫也好,张九龄背后温温吞吞的科举文官集团也好,其实本质都谈不上谁进步谁反动,都是在不遗余力拆盛唐的台子罢了。 区别只是在于,有些是拆门板围墙,有些却是拆地基。有的是心急火燎的拆,有的是文火慢炖的拆。 “韦将军,如果啊,我是说如果将来杨玉环继续在音律舞蹈这方面发展的话,公孙大娘,应该会很不满吧。 她可能就要了因此失业了。圣人看了杨玉环的舞蹈,只怕很难再看得上别人了。 那么公孙大娘有没有兴趣,让她和她那些弟子们,穿上华丽的唐锦,再次剑气惊动四方,讨圣人的欢心呢?” 方重勇单刀直入问道,并不回避如今众多梨园子弟们担心的东西。 “我带你去见公孙大娘,就你一个人。” 韦青沉声对方重勇说道,瞥了郑叔清一眼。 方重勇说得不错,他也觉得,现在确实有必要杀一杀杨玉环的风头。 当然,如果做不到,那让公孙大娘等人在李隆基面前露露脸也是好的。 “那太好了!” 方重勇紧紧握住韦青的双手激动说道。 听闻公孙大娘也是个美人,而且腰细腿长善舞剑。穿上这唐锦制成的锦袍,定能发挥十二分的威力! 方重勇心中自信满满!这会赢定了! …… 唐代的时候,“大娘”这个称呼,一般并不是指代后世经常出入广场舞活动的“大娘”,而是通常说家中长女。 并且,还是常常是长女非常年轻的时候才这么称呼。嫁人以后就不这么叫了,只有到死的时候刻墓志,才会又称呼其“大娘”。 所以姓氏+“大娘”组合的女人,不仅不应该年老,反而该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才对。 当夕阳西下,将天边照耀成橘红色的时候,方重勇终于在长安城北面的禁苑,也就是从前城外的梨园,见到了正指导女徒弟们舞剑的公孙大娘。 然后,心中的信仰碎了一地! 这就是一位大娘,一位在后世词语里面,也要恭敬的称呼的“大娘”。 略有些佝偻的背脊,因为生过孩子而变粗的腰围,因为操劳而爬上额头的鱼尾纹。 方重勇幻想中拿着佩剑挥舞如风云涌动,气质英武不凡又华服玉面,苗条飘逸还身轻如燕的公孙大娘。 全都只是一个梦而已。 岁月是把杀猪刀,见到谁都不留情面。 如今的公孙大娘,额头爬满了皱纹,看起来格外显老,身材退化到方重勇前世常见的广场舞大妈水准,甚至就连曾经的秀发都花白了不少。 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身上的气质不怒自威。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地印记,带走了青春,却又留下了一些别人,甚至是她自己都看不到的东西。 经验、智慧、心性,或者别的什么。 “小郎君见到奴,似乎很是失望呢。” 公孙大娘轻笑说道,一眼就看出了方重勇几乎是写在脸上的情绪。 从韦青之口,她已然得知对方来意。 “那些唐锦之服,让她们试试可以。奴已经老了,也舞剑舞不动了。哪怕穿上那些华服锦缎,也不过是出来丢人现眼而已。” 公孙大娘叹息说道,如今的她,平日里喜欢粗布麻衣。 既然已经老了,那么自然也不必把曾经舞剑时才会穿的华丽衣裳拿出来,当做过去战绩与荣光的可笑炫耀。 “李十二娘,你带她们几个去量身材准备做衣服。 三日之后圣人的盛宴,不要丢我的脸。” 公孙大娘淡然对自己那几个徒弟说道。转身就走,懒得跟方重勇计较什么了。 看得出来,能歌善舞又精通音律的杨玉环,确实对公孙大娘冲击很大!或许碍于李隆基的面子与权威,公孙大娘不可能当着李隆基的面就说坏话。 然而他们这些人背地里是什么心思,可就难说得很了。 “真的没问题么?” 方重勇有些疑惑的询问韦青道。 “我也不知道,只有圣人可以给出答案。” 韦青摊开双手,无奈答道。 求跟读 唐代的历史,资料庞杂,甚至不乏《太平广记》一类志怪小说从侧面反映生活。因此我不敢乱写,不能反映时代特色的剧情,我基本上能删都删了。 近期在酝酿一篇关于唐代士大夫与官场深层逻辑的资料片,估计过两天上线吧。 很多人说历史爽文如何如何,就不该去考虑那么多,可以随便由着来之类的。 其实我是想说,写书的作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要求这么低呢? 明明可以查清楚的东西,就是不愿意下功夫,然后就自己乱编,想当然的构建历史场景与社会关系,然后说史料碍着自己的事了。 明明那些士大夫不可能在主角未发迹的时候就产生联系,结果因为不愿意去深挖剧情,不愿意下功夫去打磨剧情,然后就直接的把这些明显违背当时社会规律的事情搬上来。 反正读者没有我懂,我的战斗力虽然只有20,但读者却只有5而已。20打5,碾压局。 所以我怎么写都无所谓,只要他们够爽就行了。他们爽了就不会去思考,没有任何关系。 谁会和银子过不去? 内心是否抱有这样的想法? 其实真实还原历史真相也是可以写爽文的,甚至越到后面越有滋味。 缺陷不在史实上,历史的真相就在那摆着,缺的不过是作者本身对历史的敬畏与尊重罢了。 尊重历史环境的逻辑,就是最基本的要素。比如说唐代的官制。 唐代的官制真的很有意思,所谓士人阶层,也很有意思。这里头能看出很多唐代社会运行的基本规则,以及等级森严的“天花板”潜规则。 以至于最后出现一种名为“清流”的官宦阶层,终身以“做官”为目的,生下来就是为了当官,如果不当官,就要回家闲着以为“养望”。 越是了解这一段,越是感觉到窒息的压抑。 王维、杜甫等唐代著名诗人,都是这个阶层的人,而李白一辈子削尖脑袋做官,也是为了挤进这个阶层。 这时的社会,是人人生而不等,并且向上通道被完全锁死的。有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很多史书留下善名的人(如张九龄),所坚持的东西,时常是影响深远,对民族危害极大的恶堕。 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在调整自己的历史观,力求客观看待历史的局限性,跳出“善恶”的箩筐,不去给历史人物随意贴标签。 比如说像某些唐代爽文中人人都围着主角转的情况,基本上不可能发生。每个人的脸上都被打着阶级标签,如果没有战乱,基本上只能在自己所属的阶级做到顶尖。 每一個阶级,所能达到的上限都是有定数有标杆的。 屠龙者变恶龙,甚至还没屠龙就变恶龙的故事,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不如不写。我想用一个新视角去描述这个烈火烹油的时代。 比如说士大夫阶层,就连穿的衣服需要有什么多余的配饰,都要符合“清流”们内部形成的规则,才会被这个阶层所认同接受。而你不是这个阶层的却贸然使用这些服饰配饰,则会被时人所鄙视。 比如说你遇到一位诗人(唐代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是官员,或者在求官路上),而你本身不是士大夫这个阶层的人,那么……别人不会跟你说话,一句都不可能有。 唐诗很美好,这些很丑恶,却又是历史的真实。 所以有必要去还原这样一个曾经出现过,又辉煌过的时代。不必因为要去追求“超级爽”,而泯灭了历史原本的味道。 具体的情况一言难尽,等资料片上线的时候再说吧。 求追读别养书了。 第54章 霓裳羽衣曲 “你这一招到底行不行啊?” 兴庆宫后门的方家宅院书房内,郑叔清疑惑的看着方重勇问道。 已经深夜了,二人还在这里密谋。 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最关键的一条便是:跟少府监的头头,也就是郑叔清的亲戚,少府卿郑岩好好商量一下,赶紧将这批唐锦做成舞女们的衣服。 才不会耽误大事。 加急,优质,起码做工不能比布料的档次差! 这样的要求,除了少府监外,长安还真没哪一家有这个实力。 在与郑岩商议之前,郑叔清需要最后一次跟方重勇确认,这一锤子买卖能不能做! “其实,这次是有捷径的,并不需要去找韦青,更不需要公孙大娘帮忙。” 方重勇幽幽说道。 老郑最怕他说这种话,连忙压低声音问道:“此话怎讲?” “杨玉环正是受宠的时候。只要郑侍郎给她定做几套衣服,庆典的时候让她穿上,圣人必定龙颜大悦。那批唐锦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这个方法既稳妥又省钱,还能讨好杨玉环,间接讨好了圣人。” 方重勇对郑叔清解释了一下这个办法的好处:疗效好,见效快,还省钱。 老郑何许人也,一听就知道这件事有极大的副作用,连忙问道:“只是有什么不妥么?” “当然不妥,隐患极大!你信我就是,现在好多事情一时半会没法解释。” 方重勇轻叹了一声,他总不能说至少这個年代的很多人,将来都把安史之乱的发生怪在杨玉环头上,认为与之有着密切联系。 如果掺和到李隆基与杨玉环之间的事情当中,等于是在自己身边埋下了一颗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炸弹! “嗯,如此也好,我也是觉得此事找上杨玉环很有些不妥。” 郑叔清微微点头,他这么说,纯粹因为是为官多年的官场生存直觉。 无数先辈们用血的教训证明,只要是跟宫中后妃扯上关系,有好处的时候固然可以把你带飞。然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却很有可能被牵连,无缘无故就陨落。 本来仿制新式粟特锦的事情,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说不定会对大唐将来的纺织业产生极大影响。 正因为有这个打底,郑叔清也不想剑走偏锋。别说方重勇没提,就算提了,他也不太可能会接受。 而为梨园的舞女提供上好的衣服与布料,这本就是少府监的本职工作之一,属于“公对公”。 无懈可击。 这也是郑叔清经常找方重勇拿主意的主要原因。 这位方小神童的主意,常常都有极强的可操作性,而且合规合法! “这次让公孙大娘露脸,一定会得罪杨玉环。现在她可能还不会说什么,但是这件事一旦留下祸根,就很难排除隐患。 未来会如何……难以预料。 但未来的事情,太远,也暂时顾不上了。” 方重勇很是认真的看着郑叔清说道。 “一个受宠的女人,得位还如此不正,她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郑叔清不以为然的说道,对方重勇的提醒没放在心上。 区区杨玉环,作为寿王妃,被圣人抢过来的玩物,这是一件顶风恶臭三百里的扒灰破事。 这个女人能翻出什么浪来? 郑叔清完全不觉得杨玉环这个女人能怎么样,说不定李隆基随便玩半个月一个月就腻了呢? 不过可以预见的是,这次给公孙大娘的那些徒弟们提供“演出服装”,却对受宠的杨玉环问都不问,这件事一定会在后者心中扎下一根刺。 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嘛。 是巴结杨玉环往上爬,还是“故意”要给这位注定要成为贵妃的女人难堪? 世上少有两全其美之事,常常就是讨好了一边就会得罪另外一边,方重勇与郑叔清都不约而同的作出了选择:不鸟这位未来的杨贵妃! …… 平康坊李林甫宅的某个书房里,这位新晋大唐右相的桌案上,摆着一份来自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疏奏。 上面说:今年河西因为干旱,粮食歉收,产量比去年低了不少。希望朝廷可以从京畿支援河西。 李林甫陷入沉思之中。 事实上,这封疏奏上所说的事情,已经不是头一次出现。 河西走廊的粮食总产量,已经在持续不断亩产降低的影响下,呈现后继无力的现象。 以凉州甘州为主要产粮区的河西走廊,前些年粮食总体产量的提高,不过是因为边民在凉州不断垦荒而已。 可如今可以开垦的地方基本上都开垦完了,每年粮食产量都在微跌。 现在不但没有多余的绿洲可以耕种,反而是有些很早开发的地区,由于沙化加剧,当地的唐军已经放弃了大片的屯垦区。 军降级为守捉,守捉降级为戍,甚至直接撤出了被沙漠吞噬的绿洲。这种现象自南而北出现,离上游冰山雪融越远的地方,沙漠化就越厉害。 这些事情,从前都只是像针扎一下李隆基的手背,如今却变成了钢钉凿穿手掌,让人不得不去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开始,又因为跟吐蕃在河西与陇右地区全面开战,因此军中所需粮草更甚。 河西走廊现在不仅无法如同从前那样将凉州的粮食运回长安,反而有大约八十万石的粮食缺口,需要由京畿地区提供。 这个问题,李隆基不管,直接丢给了李林甫。 这位圣人正忙着跟杨玉环在梨园里鬼混呢,哪里会管凉州会不会缺粮啊。 我大唐天下无敌,如果出事了,便是官吏的问题,杀几个治罪便是。 李隆基就是这样想的。 他认为:如果国家的事情左相右相,六部尚书们处理不了,那要他们何用? 这些人都是給皇帝服务的,给国家办事的,而不是反过来麻烦皇帝本人的! 如今新上任的左相张守珪对中枢政务一问三不知,对朝廷的情况也不太熟悉,所以也没有对李林甫指手画脚的资格。 总而言之,现在是李林甫大力夺权,安插党羽的好机会,但也是考验他行政能力的时候。 如果没有本事应对复杂局面,那么如今的大好局面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崩坏。 “要运送米粮往西域,则必须征调全国之骡马与耕牛,不可取也。胡商贩运粮草到河西,再配合使用和籴法,不失为明智之举。” 李林甫自言自语说道。 “但总数是一定的,胡商把长安的粮食运走了,得补齐缺口才行。” 李林甫心中很明白,李隆基好大喜功,什么都想要。可如果支持河西走廊的用兵却把长安弄得闹饥荒了,那他这个右相肯定是要当到头。 从河北来的粮秣数量够多,而且走通济渠运费也最少,所以……只能继续苦一苦河北,加大河北那边的漕运输出量了。 嗯,光运不行,还得有东西可以运,所以税也要加一点,增加河北的户税好了。租庸调是“祖宗家法”不好轻废,户税灵活好变通,加户税。 李林甫思索着,必须要加大对河北地区的粮食征收,才能满足对西域与河西地区用兵的后勤需求。 只是,光收税还不行,如何把这些粮秣运送到长安,才是重中之重。这样问题转了一圈,又回到漕运这里来了。 高宗时期长安缺粮,朝廷也曾经想办法通过陆路运输粮草到长安,然后……负责驮运的骡马累死了八成以上,长安粮荒却未得到根本缓解。 那一次打脸,可以说差点把大唐的雄心壮志都给打没了。 所以后面长安所需粮秣就不得不依完全靠漕运了。但漕运也有漕运的问题,就是河道要长期梳理,运费也不能说便宜。 如今漕运供给长安就已经很吃力了,要是还要将长安变成粮秣中转地,从而供给河西走廊,那将是国家财政不能承受的重担。 所以郑叔清当初提的办法是好办法,让西域商人运输粮食到河西走廊贩售于民间,再用和籴法将粮食从民间收到常平仓内,最后将常平仓的粮食用于军需。 这些好处,李林甫已经看到了。 但还远远不够。 “漕运,漕运……粮食从哪里来呢?” 李林甫陷入沉思,感觉以现有的运输条件,已经束手无策了。 除非,开凿新的运河? 这个念头在脑中出现后,就挥之不去。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副分布运河图,举着油灯查看。 永济渠一直都比较顺畅,而且比通济渠的距离短得多。因此这一段可以挖掘的潜力不多。 漕运卡着的点,主要是长安到洛阳这一段,三门峡的险峻,让槽船过境的损失多达两成到三成! 成语“中流砥柱”,便是出自于此。 光那根柱子,毫不夸张的说,坑大唐的程度就不亚于发几场大地震。 “陕州与长安之间,再开一条槽渠?” 李林甫心中打鼓,盘算着要不要再开一条新运河。 “罢了,献俘庆典后再说吧。” 李林甫有种无力感。 每个人都有摄权的心思,说好听点叫上进心,说不好听的叫控制欲。李林甫想摄权,但他也知道,光靠权术是没用的,必须要可以解决朝廷现实的问题。 现在他有一个设想,就是要不要开一条槽渠解决西北用兵的粮草问题,以及,从这件事里头,他可以获得怎样的好处。 国家的事情要办,自己的事情也要办,这就是他李林甫的信念。 “不如先投石问路好了。” …… 庆功宴会当日,郑叔清命人给方重勇送来了一套唐锦做的袍子,藏青色,庄重大气上档次。 方重勇穿在身上,整个人的气质都完全不一样了,说他是宗室子弟,估计都没人怀疑。 “郎君,这衣服好好看哦,估计得几千文钱吧。” 方来鹊一脸艳羡的说道。 几千文? 那是手工费! 唐锦这种面料,现在市面上还没有,得圣人特批才能有。 穿在身上,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这是钱买不来的。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穿的。 这便是唐代社会森严而不可言明的等级制度。 方来鹊这傻子懂个屁,方重勇都懒得骂他。 “等参加完今天的宴会,这袍子送你了。” 方重勇没好气的说道。 “真的吗郎君?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 方来鹊不好意思的问道,双眼放光看着方重勇问道。 “还不滚!丢人现眼!” 方大富一巴掌打到方来鹊的头上,一脸忧愁对方重勇说道:“郎君,这样的场合,郎君不该去的。” “我也知道,但这次圣人要给我父亲封官,我不能不去。这次设宴,不就是因为父亲在幽州大破契丹么?” 方重勇叹了口气,这鸿门宴可不是想不去就不去的。高力士后面也送来了一张请柬,也就是说,方重勇现在手里有两张请柬了! 这是和他爹方有德有关的庆功宴,老子在幽州公干不去也就罢了,在长安的儿子也可以不去么? 就是想打圣人的脸,不是这么打的啊。 “如此,奴送郎君到梨园外吧。” 方大福叹了口气,方有德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儿子被卷入政治漩涡当中。 事与愿违的是,方重勇似乎离政治中心越来越近。 一行人来到梨园,立刻就被候在门外的韦青带了进去。今日他就是负责引导客人入席的官员。 韦青有几重身份,他既是考不中科举的士子,也是声乐歌唱家,还是梨园的管理人员与李隆基的亲信。 还是检校金吾卫将军,虽然这个官职暂时并没有什么卵用。 趁着四下无人,韦青凑过来对方重勇说道:“你们做的那些唐锦之衣,圣人很满意。” 满意?他都不知道长什么样,满意个球啊!目前不应该是保密状态么? 方重勇一脸错愣看着韦青,半天没说话。 “圣人亲自下令,用唐锦给杨…贵人做了一套锦衣。今日,圣人会命李龟年在这里演奏霓裳羽衣曲,而杨贵人负责伴舞,那套锦衣就是跳舞时穿的。” “圣人对衣服很满意,但是对郑叔清的态度很不满意。这么好看的衣服,给公孙大娘的徒弟不给杨贵人,是不是想给圣人难堪? 郑叔清大难在即,你离他远一点。” 韦青声色俱厉的警告道。 踏马的李隆基老铯铍,这都不忘记讨好杨玉环! 方重勇心中大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点点头。 老郑这回,只怕很难解套了。皇帝给官员找茬,再简单不过。 东西做得好又怎么样,不送给宠妾就是不给面子! 方重勇忽然看到自己身上的那一身锦衣,这时候韦青似乎也回过味来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伱好自为之吧。” “现在回去换衣服还来得及么?” 方重勇一把拉住韦青的衣袖问道。 “你说呢?” 韦青指了指不远处已经人头攒动的客人们,苦着脸回答道。 第55章 请开始你的表演 梨园乃是李隆基组建的“综合性艺术学校”,它的主要职责是编曲写词,训练乐器演奏人员,也兼培养舞蹈演员。 它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和充任串演歌舞散乐的内外教坊鼎足而三,负责撑起皇家与官方的娱乐应酬。 梨园的最高管理者,被称为崔公(或称崖公)。 这个职务一直由李隆基本人亲自担任,相当于校长(或院长),从来没有换过人。 崔公以下有编辑和乐营将(又称魁伶)两套人马。 编辑,顾名思义乃是负责编曲作曲的,麾下固定的编制并不多,但李隆基常常利用手中权力,让翰林学士或有名的文人来编撰节目,如贺知章、王维等人。 而李隆基、雷海青、公孙大娘等人都担任过乐营将的职务。现在担任这个职务的人便是雷海青。李隆基早就变成了甩手掌柜。 他们是负责具体演出事务的领头人,也就是说李隆基交待一声后,就由乐营将来组织安排表演活动。 此时梨园禁苑内已经撘好了台子,宾客们吃饭的桌子位于高处,舞台反而位于低处,那形式像极了方重勇前世的剧院,只是规模小得多。 不得不说,李隆基这个人在治国方面虽然不太上心,但确实是個懂艺术又会玩的。只看这宴会的场地布置就知道,不是经常看表演并组织演出的人,根本想不到这一茬。 宴会场地虽然很大,但方重勇一眼就看到了身穿唐锦的老郑,正在跟身边的同僚吹牛,兴致高昂的模样。 唐代属于中国“分餐制”与“合餐制”的过渡时期,因此大型宴会上常常会有几个人坐在不同的高脚凳上,共用一张条桌进餐的情况出现,彼此之间的饭食互不干扰,可以看做是“坐在一起的分餐制”。 “来来来,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韦京兆(韦坚),还不行礼?” 郑叔清招呼方重勇过来坐,对身边这位穿着圆领紫袍的官员介绍道:“方节帅独子方重勇,长安神童。” 韦坚尴尬一笑,对着方重勇叉手行礼,不知道要对这个半大孩子说什么才好。 方有德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但更多的就不必了。 和郑叔清不同的是,现在的韦坚,已经有了两重身份。 其一便是李林甫的核心党羽。因为娶了姜皎之女为妻,而姜皎是李林甫的舅舅,二人可以算是亲戚。李林甫对韦坚很亲厚,助力他当上了京兆尹。 但韦坚还有一个身份,他妹妹是李亨的王妃! 李亨现在还不是太子,因此与李林甫的关系也还没有恶化。所以韦坚这种骑墙的路子暂时还可以走下去。 但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韦坚,已经感受了政局剧变导致的人际关系细微变化,以及李林甫对他态度的细微变化。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万众瞩目的寿王,不但因为母亲武惠妃去世而永远失去了太子宝座,而且寿王妃还被李隆基给抢了! 如今这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再加上张九龄被罢相,张守珪入朝,中枢大臣们大换血,让韦坚不得不谨言慎行。 他可没法学老郑那样洒脱。 “你为什么要穿唐锦啊!” 方重勇将郑叔清拉到一边低声抱怨道。 “为什么?当然是带起穿唐锦的风尚了,这些官场上的规矩你不懂。” 郑叔清摆了摆手,不以为然的说道。 他还当什么事呢,作为督办唐锦的官员,带头穿这个,乃是这个时代的“潜规则”。 穿了大家都能接受,反倒是不穿才会引人怀疑。 你亲自督办的布料你自己都不穿,还敢献给圣人,是何居心? 这个基本逻辑是显而易见的。 而在宴会上穿唐锦做的袍子,则是有可能在贵族圈子里面掀起一股穿唐锦的风尚,从而影响帝国高层的品味。 郑叔清觉得这种“大人才懂”的事情,就没必要跟方重勇这种半大孩子细说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要不然,郑叔清也不会今日派人送袍子让方重勇穿着到宴会现场了。 “有件要命的事情。” 看到郑叔清夹起一块蒸好了的“袁家梨”正要放入口中,方重勇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除了公孙大娘的几个徒弟外,这种唐锦制成的衣服还有三个人穿。” 方重勇一脸哀怨继续说道:“郑侍郎你自己,还有我,还有……前任寿王妃。” 吧嗒! 郑叔清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上!嘴里咬了一半还没吃进去的梨子掉到了地上。他下意识的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语无伦次问道:“那那那…这个,会不会……” “会。” 方重勇点了点头说道。 杨玉环能穿,为什么李隆基这次宴却不会穿唐锦呢?道理很简单,这跟郑叔清穿唐锦的原因是一样的。 如果风潮带起来了,那么李隆基宴会后就会穿,反正有人帮他趟过雷了;如果这种布料宴会上被吐槽低劣庸俗,那丢人的是郑叔清,而不是他这个天子。 既然是长安的圣人,那自然是把面子放在第一位的。 再丑不能丑他自己。 “她怎么会有这种衣服的?” 郑叔清冷静下来,很是疑惑的问道。 “因为,圣人才是唐国最大的人啊,郑侍郎怎么就觉得自己可以只手遮天呢?” 方重勇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郑叔清反问道。 要是走官方流程,那衣服现在肯定不可能到杨玉环手上。 但是,所谓的“官方”,优先级也是排在李隆基这位天子后面的。 “第一幕!参军戏!” 一个梨园子弟举着牌子在演出会场上报幕。 “什么叫参军戏?” 方重勇拉着郑叔清的袖子问道。 “伱现在还有心情看戏?要是想不到办法,今天我们都要倒大霉!” 郑叔清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急得都要哭了。 不给杨玉环好衣服穿,你们自己倒是先穿上了,这像话么? 她可以不穿,但你们不能不送! 如果杨玉环没有穿上唐锦,郑叔清还可以糊弄过去,因为李隆基想象不到对方穿唐锦到底好不好看,所以也不会去追究此事。 但现在的情况是,李隆基已经知道杨玉环穿这种布料做成的袍子很美,那么郑叔清“居心不良”的企图,就暴露得很明显了。 “郑侍郎,等会寿王妃出场伴舞,圣人看到我们跟她身上穿的衣服同款,会不会认为,你才是天子,她是贵妃,而我是年幼的太子呢?” 方重勇在郑叔清耳边小声揶揄道。 “对啊!所以你为什么可以这么镇定啊!” 郑叔清哀叹道,他显然想到了这一茬。 “放心看戏,等会我保证你无事。出了事我把头赔给你。” 方重勇一脸淡然说道。 “确定?” 鉴于方重勇过往的神奇表现,郑叔清也冷静下来了。 “自然确定,我坑过你么?等会只要你脸皮厚一点就没事了。” 方重勇呵呵笑道,他发现餐桌上的很多菜自己都不认识造型别致,有的粗犷豪放,有的又细致精巧。 其中好像还有一道“玉佛观音”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单单的摆出来作造型以增加宴会的“仪式感”。 这些菜见过的都只有巨胜奴等寥寥数个而已,就更别说吃过了。 踏马的,李隆基真是奢侈无度。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此地大吃大喝。 身为“统治阶级”的一员,这个身份不是他想甩掉就能甩掉的。 “需要脸皮厚么?我可不当祢衡那样的狂士啊。” 郑叔清一脸警惕的说道。 “放心,看戏看戏。对了,刚才报幕的说是什么参军戏,这是什么东西?” 方重勇抓起桌上的一根“巨胜奴”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看戏问道。 “后赵石勒,因一任参军的官员贪污,于是就命一个艺人扮成参军,另一名艺人从旁进行戏弄,因此便有了所谓的参军戏。 被戏弄的那个人称之为参军,戏弄他的人称之为苍鹘,两个脚色作滑稽对话和表演,参军戏便由此得名。 总之别问那么多,这个戏没什么意思,就看个乐子。” 郑叔清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说道。稍微解释了一番什么叫参军戏。 什么叫“滑稽”呢? 司马迁在《史记》中为滑稽艺人所立的《滑稽列传》有说明。 其中对于滑稽艺人的称呼为“俳优”,这些人以逗乐君王、为他们排遣无聊为己任,只是统治者的玩物,并不是从民间流行起来的。 看着舞台上的表演,方重勇感觉有点像是前世的小品,再配上抑扬顿挫的音乐。 还有点意思嘛,但也就那样了。 方重勇微微点头,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幕,踏谣娘!” 参军戏完了以后,报幕的又出来,举了个牌子,大声喊道。 “北齐有人姓苏,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殴其妻。 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弄之。 丈夫着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以其称冤,故言苦。及至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 报幕的并没有走开,而是退到一旁开始“旁白”。 方重勇一脸错愣转过头问郑叔清道:“这是在搞什么啊?” “告诉观众在演什么啊。” 郑叔清被问得莫名其妙。 “看戏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讲这些呢?” “不讲这些,谁知道戏曲在演什么?” 郑叔清看着方重勇迷惑不解反问道,这位方神童聪明是聪明,却又老是在一些常识性问题上犯蠢。 不一会,又上演了唐代版本的《霸王别姬》,众多年轻舞女参与的《仙女舞》等等。 不仅有这些舞蹈戏曲,演出的还有角度刁钻的杂技。 方重勇就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童子,站在一个水平放置的转轮上,旁边有人在不断转动轮子。 那童子居然可以一边在转动的轮子上,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一边居然还可以吹笛子! 之前所有的乐师,都是在半围的屏风后面,只能通过屏风上半透的丝绸看到乐师们的轮廓。现在方重勇才是第一次见到别人当众吹笛。 真是身怀绝技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了一番。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一手边吹笛子变玩杂技的功夫,只怕没有十年打磨,难登大雅之堂。 “没见杨玉环出来啊。” 郑叔清面色古怪的将“节目单”递给方重勇,这看似热闹的宴会表演,实则暗藏杀机。 没有警惕之心的人,等宴会结束后回家,就会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理由被做掉,甚至到死都搞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下一个节目就是霓裳羽衣曲,也是压轴的大戏。” 方重勇小声说道。 李隆基的座位在位于北面的主座,离这里比较远,只能看到大概模样,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如何。 总之,现在的李隆基很淡定,基本上没有什么肢体动作,就好像一副雕塑在原地坐着。 “最后一幕,霓裳羽衣曲!” “报幕员”大喊了一声,随即匆匆忙忙的下场了。 本来低语不断的会场顿时安静下来,一位穿着雍容华贵的唐锦长袍,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年轻女子,顿时吸引力所有人的目光! 是她!她一定就是杨玉环! 方重勇心中有一股极为强烈的预感,根本不需要别人去介绍,他只看一眼,就知道此女不可能是别人。 很快,独舞变成了群舞,四个穿着颜色稍稍暗淡,但衣服款式相同的舞女,开始围绕着杨玉环伴舞,方重勇看出来了,其中一位便是公孙大娘的徒弟李十二娘! 杨玉环这套衣服,大概不是李隆基心血来潮想玩换装y,而是很有可能杨玉环偶然间看到李十二娘等人在梨园排练,所以心生一计,故意要给自己做一套唐锦的衣服,然后在李隆基面前固宠! 这个女人并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她对于自己身份的转变,也很适应,很是从容不迫。 正在这时,高力士便招呼宫中的宦官们给在场宾客分发笔墨等物。 李隆基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这是老子的女人,你们都赶紧的夸夸她来拍马屁! 谁拍得好,重重有赏! “郑侍郎,请开始你的表演。” 方重勇将宦官送来的纸笔递给郑叔清说道。 “表演什么?” 郑叔清还没回过神来,现在脑子里全是弱骨丰肌的美女。 “表演你拍马屁的功夫,拍得好,这件事就解套了。” 方重勇意味深长的说道。 “拍谁?” “杨玉环。” “怎么拍?” 郑叔清一愣,写诗赋拍马屁,他不会啊!更何况是拍女人马屁!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你觉得怎么样?” 方重勇在纸上写下这两句诗问道。 “绝了!” 郑叔清一脸骇然看着对方。 “既然知道,还不快上?” 方重勇指了指李隆基座位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开元到天宝年间大唐官制的特点(1) 本来想写一个大唐官制的资料片,然后发现,槽点太多,话题太大,引出来的思考又太深,会偏离本书的主题。 因此还是节选了其中与本书内容有关联的部分,单独发一章。这些内容,基本上都超乎读者老爷们的心理预期,我还是得多点废话说几句。 第一个要说的,就是官场的内卷化与两极化。 所谓内卷化,就是当官的人太多,“官位”(这个词打引号我后面慢慢解释)不太够用了。 唐代社会中后期(含开元天宝),整個官场已经建制化,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比如说某些小说(具体哪个我不说),喜欢引用封演的“八俊说”,也就是八步升官当宰相,每步有两种官职选择,来说明这是唐代士人当官的梦想。 八俊说不能说错,但没说到点子上,结合上下文的环境,则完全错了。 唐代的士人,可以理解为中第后被授予官职的人,也可以指那些志在当官的人。因此张九龄是士人,科举未中的失意书生也是士人。那么,士人的理想,真的是“八步升官法”到宰相么? 其实不是的,他们的梦想,只是“清”与“要”而已。 清,概念很复杂,简单概括说,就是不做事,或者少做事。刺史那样的苦哈哈官职,绝对算不上“清”,因此八步升官法里面绝对没有刺史这个官。 解释了清,再来解释“要”,所谓“要”,简单说就是重要。有些官,便是清而不要,闲是很闲的,但一点都不重要,比如说藏书阁的管理员之类的官职。 解释完这个,再来解释什么叫“士人”,简单的说,就是读书是为了做官的人以及他们的家族。从出生开始,他们的路就只有一条,要么恩荫入仕当官,要么就在科举的路上,又或者被罢官后在家“养望”,处于赋闲状态。 总之他们不可能参加社会劳动,不可能去种地,不可能去经商,亦是不可能与非官员的子女联姻。 了解完这些概念,开元与天宝时期的内卷化就很好理解了。 一年平均27个进士,看起来很少,但是,合适的官位是更少的。这还不算,中进士三年后才会被选官,这三年时间,就是这些进士们走关系走后门的预备期! 再把明经入仕的人也算上,那些空缺的官职就远远不够用了。 大唐的官位虽然多,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这些士人都会去担任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忽略了这一点的唐代历史小说,那就基本上是自说自话,看个乐子了。 士人垄断了清贵官位,如果没有皇帝提拔,他们不会允许类似李林甫一般出身的人担任这样的官职,更不要说没有后台又没考科举的牛仙客了。 同样的道理,这些人,也不会担任非清贵官位,比如说伎术官,这一类官员数量很大,如太医院中的医官,又或者是州县当中大量的基层办事人员。 他们有官职,有官位,不是基层小吏,但是却不见正史记载,很多官位都是靠着后世考古出土墓志来确定的。 那么可以从这里推出一个可怕的结论:宋人写的唐史,其实只是唐代士人的历史,和宋代士大夫眼中的唐代历史。而唐代清贵官职的种类,只占已经发现的唐代文官官职总数的20%-25%(100+/400+)之间,如果把数量也算上,那清贵官员比例就低得更可怕了。 唐代官员一般是4年任期,普遍是满了以后就要被调任,先去职,然后再等待选官(比如老郑回长安以后的遭遇)。去职容易,再被授予官职就难了。很多读者的印象中,当官的应该是在不断当官,一直当到死。 但是唐代不是这样的。 类似张九龄、白居易、李德裕这样的人,流转过二十多个官职,基本上属于一直在当官的人,属于成功官员中的翘楚。然而普通官员如何呢? 不过3-5任罢了,也许官场生涯,满打满算也就12-20年,很多活了五六十岁的人,官场生涯居然都不满十年!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隐居。 要么在当官,要么在家被迫隐居,这就是官员们的生活状态。一些本身是官员,但在宋代修正史的士大夫眼中不算是官员的人,比如伎术官等,因为史书不记载他们,所以关于这些人的记录也很少,史料呈现碎片化的状态。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安史之乱后,由于节度使要维持住场面,需要大量的实干官员,因此这些人很大一部分都得到了重用。节帅们对于人才的需求是很大的,开出来的薪水也很高,为各类不见史书详细记载的伎术官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 总结一下就是:唐代中后期,以士人为主的官僚阶层固化严重,底层的上升通道被封死,士子内部竞争激烈。 第二个要说的是:中唐以后,以“事”设官渐渐变成常例,三省六部制形同虚设,官府政务运行效率极低,不得不采用“打补丁”的模式来维持运转。 这一条,与士子阶层的日渐虚化也是分不开的。有真才实学之人,往往都是通过“特殊渠道”而来,所做的事情,往往也是因为“特殊渠道”而去。维持朝廷运转的三省六部,很多不重要的部门与官职,渐渐变得没有事情做。 比如说户部是负责收税的,但它只能收大唐建国时就定好的那些税。而多出来的色役杂役之类的,就完全没办法了。安史之乱后,户部侍郎这个职务就变成了虚职,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因此皇帝或者中枢需要做什么事情,就设立什么职务。 需要管理赋税的运输,那就设“转运使”。 需要收盐税了,那就设“盐铁使”。 就连李隆基派人到民间搜刮美女,都设立了一个“花鸟使”! 这些不断因为所需事务所专设的职务,极大冲击了三省六部的构架。自安史之乱结束后,大唐朝廷居然有三十年都处于低效运转状态,官员们经常隔几天才去上一次班,清闲得要淡出鸟来。 原因就在于很多三省六部的官职,被一个个负责专有事项的新职务给架空了。 这个过程的演化是单向不可逆的,李隆基专设财政官员理财,便是对于这些虚化的被动应对,同样是时代的呼唤,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看完上述这些,我想读者老爷们应该也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历史大势,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哪里又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呢? 张九龄就一定是好人?李林甫就一定是坏人? 这些问题,需要考虑到提问者的立场,以及他想知道的东西,才能有合适的回答。 好多人都在问了,我也不介意说一句,我在研究史料的过程中,越来越发现盛唐的模式不可持续。大唐是没救的了,喜欢看救大唐剧情的,或许换本不带脑子看的书比较好,我这本,是救不动了。 我没法因为要看救大唐剧情而更改本书的唯物主义历史观。 关于大唐官制的内容,以后再来补充吧。 第56章 当条狗不容易啊 霓裳羽衣曲还在演奏着,宛如仙境的音乐在耳边响起,杨玉环与公孙大娘的几个徒弟,穿着绚丽的唐锦,在舞台上如同蝴蝶一般飘舞着。 然而台下已经没有人把心思放在她们身上了,大唐传统的宴会保留节目已经开始。 唐人的宴会,没有诗篇是不行的,尤其是皇家组织的宴会。 李隆基虽然没有说这次的宴会诗主题是什么,但是在霓裳羽衣曲演奏的时候下达这个命令,再加上杨玉环那敏感的身份,其实对方想表达什么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还有没有!连半阙诗都没有了么?” 郑叔清笔走龙蛇在纸上誊写着,只恨方重勇不多说几句。他不会写诗,但鉴赏水平是从小上学就开始锻炼的! 刚刚方重勇写下的那两句是什么水平,郑叔清心中非常明白:他写一辈子诗,也写不出这样句子来,一句都写不出来! “真就只有两句么?最好能来一首律诗啊,如果没有,哪怕凑个绝句也可以啊!只两句诗,能顶什么用?” 郑叔清在方重勇耳边低吼道,他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 “郑侍郎啊,过犹不及的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呢?要是写完一整首,我敢写,你敢上么? 这是你的真实水平么? 圣人要是再让你写一首质量稍差的助兴,你写得出来么?” 方重勇没好气的反问道。 老郑一激动就脑子发热的毛病又犯了。 “我也就随便问问……” 郑叔清听完方重勇这番话,瞬间就怂了。 “那你说要怎么办?” 老郑就这点好,知道自己不行听人劝,不会蛮干。 方重勇说得很有道理,好牌还需高手打,稍有不慎,一把好牌打稀碎的情况也是经常出现的。 “等会霓裳羽衣曲一停,你就立刻拿着这两句诗,一边高喊着一边往圣人那边冲过去就行了。”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说道。 实际上按正常流程,高力士会亲自来收诗文,他看到入眼的就会取走,看不上眼的,自然敬谢不敏,不可能拿去污了李隆基的眼睛。 试想某位大老粗要是写出“大海啊伱全是水,蛤蟆啊你四条腿”之类的句子给李隆基看到了,岂不是败坏这位圣人的雅兴? 人家是皇帝,不是负责改小学作文的语文老师呀! 所以最后应该会有一小部分诗文被送到李隆基面前。只是,这“一小部分”,怕是也有几十篇之多了。 清平调的这两句虽然很好,却也很容易被埋没。 要搏眼球,就不能走常规套路! 郑叔清咬咬牙,狠狠的点了点头! 唐代的宴会礼仪虽然多,但并不讲究含蓄,反而是该你上的你不上,乃是对主人的不尊敬。 喝酒喝嗨了,宾客们跟着歌伎一起唱歌跳舞,乃是常有之事,事后亦是不会被当做笑料。郑叔清冲到圣人面前炫耀诗词的行为要是在汉代肯定是大不敬,然而在这個时代,却正好对上了习俗。 你狂可以,只要你狂得肚子里有货,这里就是你扬名的舞台。 当然了,要是你肚子里没货,还这么张扬跑来丢人现眼,那就对不起了,事后肯定会成为笑柄,甚至还有可能被治罪! 正在思索之间,霓裳羽衣曲结束,杨玉环也带着公孙大娘的几个徒弟施施然的退出了舞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上吧!” 方重勇有点紧张的对郑叔清说道。 …… 这次宴会,李隆基的主要目的,是想把杨玉环从外人眼中的“寿王妃”身份剥离成“自由身”。 而方重勇与郑叔清二人,则是想“解套”,让李隆基不再记恨不给杨玉环唐锦的事情。 除了他们以外,宴会中还有一个人,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个人就是玉真公主。 此人是李隆基的同母妹妹,极为受宠,不过如今已经出家为女道士了。 当然了,唐朝的女道士,并不是清心寡欲之辈,起码大部分都不是。有一个“道士”的身份,便可以摆脱世俗的枷锁,与男子会面也不会有什么拘束。 要不然,无论是已婚女还是未婚女,与非亲非故的男子打交道总是会引起一些非议的。 “李太白,这次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啊。” 穿着道袍的玉真公主,对身边一位中年男子说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长安城外与方重勇他们有一面之缘的李白! 难怪当时李白听闻郑叔清刺史的官职后,都完全不想跟他们深交,原来他早已找好了门路。 郑叔清的门路再牛,能牛逼得过玉真公主么? 李白的门路就是圣眷长久不衰的玉真公主!李隆基对这个嫡亲妹妹那是真的好,当然了,那也是因为玉真公主一向都不问政务,又跟他同父同母。 “某已经想到了,还差一点点,一点点。” 李白咬着毛笔没有毛的一头冥思苦想。很多时候,写诗就像是一个人在满是浓雾的山林里转圈一般,根本走不出去,他需要亮光的指引。 那道亮光就是灵感。 “圣人!圣人!我有了!我有了!” 李白听到一个穿着奇异而华丽锦袍的中年人奔向李隆基所在的位置,没怎么在意。 他刚刚在纸上写了一个“云”字,被这个叫嚷声打断了思路,那种感觉就好像骑马的时候被马儿甩到地上一样。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那人手舞足蹈的将写了诗句的纸递给高力士。 吧嗒! 李白的笔掉到桌案上,他痛苦的双手揉着头发,懊悔至极!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云想衣裳花想容!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一边捶打着桌案,一边颓丧的喃喃自语道。 “李太白,可是身体不适?” 玉真公主关切问道。 “没事没事,刚才那一句,是真的好,真的好。” 李白对着玉真公主勉强一笑,摆谱可以,但不能在自己贵人面前摆谱。要不然,以后谁还来推荐自己呢? “你可有应景好诗。刚才那一句,贫道亦是觉得这次宴会,不会有将其盖过的诗篇了。” 玉真公主微微皱眉说道。 那样一个庸俗的人,居然手舞足蹈一般的献上这样两句超凡脱俗的诗句,真是暴殄天物。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是玉真公主,作为当事人的李隆基也很懵。郑叔清乃是个“技术官僚”,对于算术有些专长,特长是捞钱,而不是写诗作赋。 “郑爱卿,就这么两句么?凑个绝句都不够啊。” 李隆基笑眯眯的问道。 “圣人啊!微臣是个木鱼脑袋,能想出这两句来,已经是将毕生的诗才都用尽了!哪里还有下面两句呀!” 郑叔清牢牢记住了方重勇的嘱咐,不该瞎出头的时候,就一定不要出头。 免得被李隆基打成猪头了。 “力士,去问一下,有没有人能接得住这两句,续写一下。对了,谁能接得上,赏翰林院供奉!” 李隆基微微皱眉,对躬身凑过来的高力士低声说道。 高力士走到舞台中央,扯着嗓子大喊道: “圣人说了,谁能接得上这两句,赏翰林院供奉。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谁能接得上,马上送过来!” 话音刚落,李白激动的站起身,冲到舞台上对着李隆基大喊: “我接上了,我接上了!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根本来不及写,几乎是脱口而出。 高力士见惯了这样的狂士,不动声色皱了皱眉道:“到圣人这边,把刚才那两句写下来。” “好好好!” 李白屁颠屁颠的上前,龙飞凤舞一番,将这两句诗写了下来。等他写完,只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憋在心中的那股闷气,全都一扫而空! “你不是……李白么?” 李隆基想起来面前之人是谁了。 当初他巡幸洛阳时,李白就曾经为自己献上《明堂赋》,后又献上《大猎赋》。但李隆基一直认为,朝廷的麻烦,在于收入不足,需要的是理财方面的人才。 至于其他的,按三省六部的规矩来就可以了,自己作为天子,没必要横插一脚。 所以李隆基对于李白这样善于写诗词歌赋的文人,并不是很感冒。再说当时的朝廷也已经有张九龄、贺知章这样的文学大佬。如李白这般献诗求官之辈,可谓如过江之鲫般,比比皆是。 差的只在于才华,数量是绝对不缺的! 物以稀为贵,李白诗才再牛逼,也被淹没于这些庸俗之辈当中,所以一直求官不得。 “你也算是才华横溢,那自今日起,就是翰林院供奉,随朕起居,给朕写诗作赋吧。” 这四句诗拍杨玉环的马屁,拍得李隆基很舒服,他当然不介意从指头缝里漏一点残羹冷炙打发如李白这样的求官之辈。 “谢圣人恩典!谢圣人恩典!” 李白千恩万谢的退下了。 郑叔清也退下了,回到座位,看着正吃菜吃得正香的方重勇低声问道:“怎么样?刚才表现还可以吧?” 方重勇做了个“ok”的手势,然后继续吃,根本不搭理郑叔清。 大概是没问题了吧。 郑叔清看方重勇那悠闲的样子就知道没事了,这时候他发现坐在一旁的韦坚,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心虚的辩解道:“刚才一时激动,没忍住,哈哈哈哈哈。” “那两句是真不错。” 韦坚意味深长的说道,若有所思的看了方重勇一眼,他刚才就看到是方重勇写在纸上,郑叔清来誊抄的。长安神童果然名不虚传啊,还很低调,居然把自己隐藏起来了。 方有德之子……似乎也是个妙人啊。 韦坚不动声色将方重勇这个人记在了心里。 节目表演结束,宴会的饮酒环节开启。宫人们将一坛又一坛酒摆到舞台中央堆起来。 分布在四周的宾客们,可以随叫随取,不必在自己桌边摆上一大堆酒坛子。 方重勇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唐代喝酒喝得丧心病狂的官僚们,居然在刚刚的宴席上都没有饮酒,官方也没有提供酒水了。 原来在这里埋伏着呢。 很快,行酒令开始。高力士代表李隆基宣布,要从宾客中选出明府、律録事、觥録事三人,负责维持饮酒行令秩序。 “明府”是汉魏以来对郡守牧尹的尊称,唐代多指县令。由于宴饮相当于一个团体,所以需要选出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总维持秩序,因而戏称“明府”。 众人一致推举平日里酒品极好,且爱酒如命的贺知章担任。 律録事必须是懂得酒令、了解音律、酒量大的人。 律録事需要准备“笼台”(也叫笼筹),笼台是用白银打造的酒令筹具,里面有二十只令筹、二十令旗、二十令纛(令旗和令纛,形如旗状或纛状的令筹,谓之罚筹,有如军中之令箭)。 律録事决定了行酒令的规则与韵脚,决定谁要赏酒,谁要罚酒。 出人意料的是,李隆基让刚才大出风头的李白担任律録事。也不知道是为了给妹妹玉真公主面子,还是想捧一个文人起来为其扬名。 觥録事也叫罚録事,主管执法。大概是得了李隆基的命令,高力士直接把刚刚拜为左相的张守珪拉出来当主罚人员。 贺知章、李白、张守珪。 这个组合,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呢? 方重勇冷眼旁观这盛大的酒宴,有人抑郁,有人豪放;有人哀愁,有人快意。缤纷艳丽的舞台,与觥筹交错的席间,恍若一副烈火烹油一般的盛世美景。 这里的人,可劲的造,不怕明天完蛋,只要今天快活就行。 会场里里外外,那华丽的外表下,所包裹着的全都是人吃人的内核。 宴会上这些靡费不可计数的东西从哪里来,方重勇不敢去想,也不必去想。 大唐权贵们的所食所穿所用,自然无一不是来自民脂民膏,从百姓的口中抠出仅以糊口的财帛粮秣,来寻求自己的富贵与享受。 这些人自身又不事生产,当然不能自己吃自己啊。 方重勇忽然想起夔州江边,那些背上长着瘤子,因为喝不起山泉水与井水,不得不喝长江水,在长江边辛苦开垦荒地的农夫们。 那些人是人,这里的权贵高官们也是人。只是人与人生而不同,也生而不等。 “我能不能提前退席?” 方重勇觉得自己跟眼前的这一切有些格格不入,拉着郑叔清的袖子小声问道。 “那自然是不能的,圣人不要面子么?” 郑叔清低声呵斥道。 “是啊。” 方重勇感慨的叹了口气。 “做条狗可真是不容易啊。” 他小声嘀咕道。 “谁说不是呢。” 郑叔清也附和了一句,继续说道:“可狗还能吃点骨头,要是当了蝼蚁,那就任人宰割了。你选择当狗还是当蝼蚁?” 第57章 官场规矩多 方重勇和郑叔清的判断是正确的,李隆基被舔的很“舒服”,并未追究郑叔清“怠慢”杨玉环的事情,反而是赏赐了一百匹唐锦。然后老郑一匹都没留下,都拿去……打点关系了。 “上次你答应的无敌双胞胎姐妹花呢?” 几天后,方家宅院的书房里,双方刚刚落座,方重勇就看着郑叔清询问道。 “什么双胞胎?什么姐妹花?” 郑叔清一愣,完全不知道方重勇在说什么,他早就忘记这一茬了。 “你不是说事成之后,送我一对双胞胎姐妹花么?现在唐锦那事我帮你解决了吧? 你是不是该表示一下呢? 都是大人了,还来哄骗一个孩子?” 方重勇对收不收姐妹花不在意,但他对老郑三番四次放空头支票极为不满。 “哦,你说这个啊。少年戒色,我怎么能害你呢。那双胞胎姐妹花送不得,送不得。” 郑叔清言不由衷的说道。 看到方重勇在爆发的边缘,他连忙开口道:“我给伱准备了一份大礼,明日穿得正式一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会是相亲吧?我已经有婚约在身了,你这样明目张胆的挖墙脚,不厚道啊……” 方重勇满脸疑惑的看着郑叔清问道。 “我知道,你跟王家女有婚约嘛。放心,是好事,绝对的好事!明天我来接你。” 郑叔清越是这么说,方重勇就感觉越是不对劲。 他轻叹一声问道:“有什么事情帮忙,你直接说好了,不必绕弯子。” 老郑找他就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是这样的,那個户部侍郎的官,我当得不是很顺……” 郑叔清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反正大家都这么熟了,找别人询问他也不是很好意思,再说也信不过。 方重勇哀叹一声,无奈摊开手说道:“求官应该去找右相,或者找圣人,你到我这里能求到什么呢?” “唉,这就是你不明白了,户部下设户部司、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一个尚书两个侍郎,每个侍郎分管两个司,看起来好像很忙对吧?” “然后呢?” “然后容易出政绩的户部司与度支司,是另外一个侍郎掌管,我乃是掌管金部司与仓部司。” 郑叔清开始大倒苦水。 金部司呢,是掌全国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以及长安与洛阳两京市、互市、和市、宫市交易之事,百官军镇蕃客之赐及给宫人、王妃、官奴婢衣服等事。 仓部司呢,是掌全国库储,出纳租税、禄粮、仓廪之事。 这两部都有正副主官,官职为郎中一人(从五品上),员外郎一人(从六品上)。下辖主事三人,令史十人,书令史二十一人,计史一人,掌固四人。 呵呵,看起来郑叔清麾下人确实不少。 但只要想想大唐有好几千万人啊!再看户部这些司曹的人数,就知道户部不是人太多,而是人少得可怜,如果按照规章制度走程序,只怕连正常运转都很难了。 然而现在户部已然在正常运转,那便要反推回来,想想户部本身的权力是不是真的如典章上说的这样牛逼。 所以结果很明白了,其实不是户部的官员少了,而是户部的权力,被别的衙门给分走了,所以导致户部并没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 事实也正是如此,经过郑叔清这么一解释,方重勇就已然完全理解老郑为什么如此着急了。 其实户部这两个司,权力大部分都是虚的。也就是说,负责执行的机构另有其人,只是办完了事情以后,来户部这边存个档报个到而已。户部并不能直接控制这些事务的运转。 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大唐中枢“九寺”之一的“太府寺”了。 它是负责管理经济事务的机关,又称外府寺、司府寺。其长官为太府卿,副官为太府少卿,各一员。 太府寺负责管理国家财货和贸易事务,其下属有:两京诸市署,掌管财货交易;左藏署,掌管钱帛,实际上就是国家的金库;右藏署,掌管金玉、珠宝、铜铁与骨角等物。 此外,开元以来,李隆基还命太府寺在两京设置常平署,负责主管平籴之事,即国家在丰年收购粮食储存,准备在荒年发售,以稳定物价,安定人心。 那么问题来了,户部的金部司好像跟太府寺的职能高度重叠啊,到时候产生矛盾了,谁听谁的呢? 这是个不能回避的问题。 朝廷给出的答案是:以太府寺为主,户部只有知情权,没有管辖权。 户部的职权已经在大唐建立后的这一百多年里,被很多其他部门渐渐掏空了。 因此郑叔清现在不是太忙,而是太闲了。户部的那些事情,可以自如运转,根本不需要他来插手。 或者换个说法,郑叔清身上光有“侍郎”这个官位是不够的,他现在还缺乏一个关键的“差遣”。 名义上有了侍郎的官位,权力上却没有侍郎该有的实力。这就是现在郑叔清的尴尬处境。 老郑身上缺乏的这个“差遣”,才是他在中枢存在的根本意义。 户部的事情,本身就可以自行有序运转,难道户部侍郎的工作就是每天看看账册,然后喝喝茶就完事了么? 或许看账册是户部侍郎的日常事项之一,但简单混日子,却不是唐代官场的规矩。 唐代的所谓“差遣”,那是有什么事情就设什么官。包括“节度使”在内,最开始其实都是差遣,而并非官位。 具体有什么差遣,这个才是郑叔清能出什么政绩的关键。 至于户部日常琐碎,不提也罢。 “右相昨日问我,要不要接修漕渠的差遣,也就是修从长安到洛阳之间的漕渠,以利漕运。你说这个差遣,我要不要接呢?接了就是户部侍郎兼转运使了。” 郑叔清有些犹豫的问道。 方重勇前世汉语词汇中的“官职”二字,在此时就有明显划分,两个字代表了两个意思,组合起来变成了一个新词。一千多年以来,基本上保持了词汇的原意。 侍郎是官,李林甫交代修漕渠的差遣是“转运使”,是职。二者合在一起,才是大唐官僚的基本配置,合称“官职”。 而“豪华配置”,则可能是一个官配上几个职,然后再加上一些散官头衔。比如说“户部侍郎兼盐铁使、转运使”之类的。 官员权力的来源,是来自差遣而非官位本身。 所以说唐代的官,哪有那么容易做啊!普通人以为户部侍郎就是整日在六部的衙门里面混时间等下班,如果真是那样,户部早就被裁撤了。 “就是说,你需要一个转运使的差遣,然后接修漕渠的差事,对么?” 弯弯绕绕一大堆,方重勇总算是听懂了郑叔清到底要做什么了。 “正是如此。” 郑叔清微微点头,面色肃然。 “郑侍郎应该是不想干这个差遣吧。” 方重勇一脸古怪看着郑叔清问道,对方要是想干这个差事,只怕早就跟李林甫打包票了,犯得着来自己这里“取经”么。 “谁说不是呢。” 郑叔清叹了口气说道:“我自己什么德行,那是再清楚不过了。挖漕渠啊,那不是一般人能办的,得心够狠才行。我这个人就是心不够狠,还担心名声坏了。” “挖漕渠需要心狠?” 方重勇抓抓头,没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逻辑。 “圣人是个急性子。你预计要挖五年,圣人不可能等你五年,估计最多三年。然后挖的时候呢,可能遇到各种问题,正常进度,那就说不好得要六七年了。 正因为这样,所以要不断发动徭役,让沿途百姓都来修漕渠。既然工程催得着急,一般方法肯定不行,那必须得日夜不停的修。 修好了以后还不算数,还得让漕船按时将货物运到长安,让圣人看到效果才行。这里头,要发动多少人力,消耗多少物力? 成了还好说,万一修不成,到时候肯定要有替罪羊被推出来,你觉得谁会比我更适合当替罪羊呢? 是右相,还是圣人?” 郑叔清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总结为六个字就是:不好搞,风险大。 修漕渠本身就不容易,然后要赶工期。 赶工期不说,还要能顺利通航。 通航了不说,还得让洛阳的粮秣与财货顺利及时运输到长安! 要知道,李隆基来验收工程,他可不是从长安沿着漕渠出发到洛阳,看这条漕渠修得怎么样的。 这位大唐圣人验收漕运工程的硬标准就一个: 你给我把货从洛阳送到长安了没有? 如果送了,那么你送了多少?花了多少时间? 这个政绩太踏马难搞了,老郑回去想了三天,越想越觉得坑太大,根本填不平! “郑侍郎,我有一句话想说,你能不能恕我年幼无知,让我畅所欲言?” 方重勇幽幽问道。 一听这话,郑叔清就感觉大事不妙。 他长叹一声道:“你说吧,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是这样的,其实山川地理的走向,自有天数。非人力可以轻易更改,此乃人不能胜天。 这也是为什么人工开凿的沟渠总是容易损坏淤塞的原因。 从长安另外开辟一条漕渠通洛阳,这是在逆天而行。或许数年内还有些作用,但我敢肯定,十年以内,此漕渠必废。 一个必定会废掉的漕渠,郑侍郎还是不要太上心的好,就算功绩做出来了,也不过是取悦圣人一时半会而已,不顶什么大用。 郑侍郎不如把差事推掉吧。” 方重勇非常诚恳的说道。 他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这些,郑叔清这个老硬币看不出来! 通济渠、永济渠这两条运河,当初在修的时候,就考虑了地形和地势。所以它们基本上还是比较稳定的,早前也都是局部运河,运作了少说也有数百年。 但现在开凿的这条漕渠,乃是典型的“逆天而行”,严重违背的黄河渭河水系的运转规律。换句话说,这玩意迟早要废的,如果要维持漕渠通畅,所需要的人力物力,会大到不可想象! “其实,此渠确有不妥,但朝中诸公,都有不能言明的原因。现在你在这里说这条漕渠不该修,没有任何意义。” 郑叔清长叹一声说道。 谁不知道这漕渠修着肯定不太对劲呢? 当然是知道的。可是,长安所需的粮秣,以及转运西域的物资,都急需这条新的大动脉! 哪件事情最急,就先做哪件事,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是说,推掉这差事?” 郑叔清有些不舍的问道,他完全可以预料到,这条漕渠如果修成功了,自己起码可以混个户部尚书,或者转个太府卿之类的官职。 但如果推掉这份差遣……只能说李林甫也是有脾气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不好说了。 上次郑叔清跪舔杨玉环,回去后就到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给这位大唐右相解释了很久,才算勉强过关。 而这也不是老郑能言善辩,主要还是李林甫如今正在用人之际,不想节外生枝,也担心别的势力,比如张守珪,从自己这边挖墙脚。 要不然,老郑这波起码被贬官是免不掉的。 “长痛不如短痛。” 方重勇强调道。 郑叔清微微点头,无声叹息,算是默认接受了。 “其实,大唐与吐蕃的全面战争,已经迫在眉睫,火烧眉毛了。到时候,往河西与陇右输送粮秣、兵员等事务,定然会成为户部的重中之重。 郑侍郎不如跟右相请示一下,同样是求一个转运使的差遣,只是不去修漕渠,而是负责转运从长安到河西等地的物资。 唐军若是败了,郑侍郎自然会被牵连贬官。可若是唐军胜利了,无论后方保障是否得力,郑侍郎都是躺着升官。这个差遣,可还做得?” 听到这话,郑叔清想起当日在长安驿站见到牛仙客时,对方描述的一些事情。 确实,河西与陇右那边的战事,已经是迫在眉睫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后勤保障这一块,实际上是很容易出政绩的。 前提是唐军跟吐蕃打仗,要打赢。如果打输了,哪怕郑叔清能自证清白,说明物资保障得力,最多也就能保一个不被治罪。 到底要不要赌唐军赢呢? 郑叔清低着头不说话,好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这次,我正在运作我未来岳父王忠嗣去河西为边将。郑侍郎可以赌一把,而且你在长安负责后勤供给,唐军的赢面也更大些。” 方重勇压低声音说道。 “行,就这么办,我现在就去找右相说这件事。” 郑叔清慎重点头道。 “呃,你真的有把握么?” 郑叔清又忍不住疑惑问道。 “放心,我也会去河西,总不能把自己也坑了吧?” 方重勇拍拍胸脯担保道。 听到这话郑叔清一愣,随即反问道:“你去河西做什么?你又拿不动刀!” “只当是见识一下西域的风情吧。” 方重勇随口打哈哈说道。 二人分别之后,郑叔清立刻去找了李林甫商议此事。 果不其然,李林甫正愁没有机会染指河西政务军务,郑叔清的提议很快就得到了首肯。李林甫甚至当场拍板,这个差事,可以没有任何难度的将其拿下。 而到了第二天,当郑叔清带着穿着唐锦袍子,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方重勇,来到位于朱雀门街东第四街街东从北数的第八坊,也就是宣平坊时,这位长安神童彻底傻眼了。 “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看到郑叔清要走进一间普通的宅院,方重勇忽然停住脚步询问道。 第58章 用力过猛 提到唐代的长安城,就不得不提所谓的“乐游原”。 在长安城的108坊里,乐游原位于东南方,大约在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个坊的位置上,宣平坊位于乐游原的西北角。 唐代长安城从北至南有六岗,地形暗合《易经》上乾卦的六爻,即从九一之地到九五之地。这是唐代长安城在设计与定址上的巧妙之处。 这其中,九一之地乃龙首原,象征潜龙在渊,为皇家禁苑不许人居住。 九二之地为大明宫一带,象征见龙在田,留给天子所用; 九三之地为兴庆宫西北一带,象征君子乾乾,规划为百官衙署; 而最为至尊的九五之地,象征“飞龙在天”的绝佳位置,这里便是乐游原。 凡人是不能居住的,只能留给神佛。在唐长安城的规划中,此处多有庙宇道观,比如兴善寺、青龙寺、崇真观等。这里的民居都非常狭窄,而且被官方限制入住。 方重勇面前的这处宅院也很是窄小,根本不起眼。只是这个绝佳的位置,让人忍不住击节叫好。从这里向北望去,长安宫城便在脚下。 白居易诗句里面描述的“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这不是夸张与形容,只不过是站在宣平坊眺望远方的写实之作而已。 “这是谁家啊?” 方重勇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郑叔清问道。在长安已经几个月的他,也已经打听清楚了,并不是随便什么身份的人,都可以住宣平坊的。 哪怕这個宅子本身看上去并不起眼。 “贺学士。” 郑叔清淡然说道。 “贺知章?” 方重勇脱口而出,随即被郑叔清打断道:“以后他便是教授你学业的老师,你对自己的授业老师也是直呼其名么?” 郑叔清忍不住低声呵斥了一句。 “这如何使得?” 方重勇惊呼道,他不知道老郑是怎么办到的,但请贺知章当老师,这里头所需要的人脉与人情,岂可用金钱来衡量? “不要多话,今天我说了算,有什么问题都给憋着,等拜师完了再谈。” 郑叔清肃然说道,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方重勇只好默默点头,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都走到宣平坊了,要是过贺知章家门而不入,人家知道了会怎么想? 因为你爹是方有德就有资格来这里装逼? 这得多脑残啊,平白无故得罪人。 怀着复杂的心情,方重勇跟着郑叔清进了大堂。果不其然,这里的陈设很简单,却又雅致非常,不过四五间厢房,一个院子,里面却又建了一座观景的阁楼。 想想贺知章礼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的官职,他有这样的待遇其实也不算稀奇了。 房子盖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地段在哪里。能在宣平坊安家落户,便已然证明了他在朝中的地位如何。 “都来了啊,坐,坐吧。” 一进大堂,方重勇就看到笑容和蔼,身材清瘦的贺知章过来招呼他们,没有任何架子。 方重勇木然坐下,双手合十对着贺知章行了一礼。 “这是方节帅之子,现在还没有人传道授业,希望贺学士能对他指点一二。” 郑叔清谦逊的说道,拱手行了一礼。 “行吧,我每日上值半天,午后即回。你每日午后来宣平坊练字,每日不辍,可以做到么?” 贺知章看着方重勇询问道。 “一切谨遵老师教诲。” 方重勇大大方方的叩首一拜。 “哈哈,那明日开始吧,今日我要饮酒了,二位请回。” 贺知章哈哈一笑,右手一抬,示意郑叔清与方重勇二人离开。像他这样干净利落赶客人走的情况,方重勇是第一次见到。 郑叔清是老官僚了,从袖口里掏出一份礼单,小心翼翼的递给贺知章,随即插手行礼告退。 “这……” 贺知章看到礼单,面露惊讶之色,随即微微点头,将其揣入袖口,什么也没多说。 这个所谓的“拜师仪式”,没有感激涕零,没有互相欣赏,更是没有谦恭孝悌。 怎么看怎么像一场交易。 回方家宅院,来到书房,方重勇便等着郑叔清解释这一切。 “我知道你聪慧,远超常人。但你现在最缺的并不是学识,而是名望。若是永远在伱父名声的笼罩下,你就永远只是方节帅之子罢了。 而有了贺学士徒弟的身份,则方便你将来与各色人群相处,摆脱掉身上纨绔子弟的印记。” 郑叔清语重心长的说道。 李林甫为什么不被士人们所接纳?难道仅仅是因为李林甫想独霸朝堂么? 其实并不完全是。 因为在李林甫还没当上大官的时候,士人们就不喜欢他。比如源乾曜就说李林甫“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岂是郎官耶?”,那时候李林甫的官职可是不值一提的。 李林甫不是文人圈子里面的人,所以就必然会遭到那些人的排斥。方重勇如果是贺知章的徒弟,只要没有明显的“不学无术”,那么未来他办事的时候,就不会遭遇到士人集团的天然抵制。 这是好处,那坏处是什么呢?郑叔清没有说,方重勇也不知道。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请一个大佬站台,扯一面虎旗为自己壮声势,那么等方重勇十四岁的时候,就必须去国子监,又或者去崇文馆读书,到时候再靠“同窗关系”发展人脉。 这起步就晚了很多。 要不就会沦落到跟李林甫之流一样身份背景。 方重勇微微点头,心里有些感动。之前郑叔清要送什么“双胞胎姐妹花”之类的东西,那不过是把他方某人当做同级别的官僚在进行利益交换。 而现在他牵线请贺知章做自己的老师,则是典型的贴心关怀了。 这一手,确实对得起方重勇前前后后为郑叔清出谋划策。 “呃,贺学士名满长安,郑侍郎是如何让他同意教我学问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 “圣人赏赐的一百匹唐锦,我送了贺学士……八十匹。” 郑叔清慢悠悠的说道。 “这样的狂士也爱财?我还以为他们都不食人间烟火呢。” 方重勇一愣说道,有些无法理解。 贺知章的小日子可是过得舒服得很,每天去宫城的衙门也是摸鱼,上半天班就回来休息,除了喝酒就是玩乐。这样潇洒快活的日子,乃是郑叔清之辈无法去追求的。 “喝酒,接济朋友,四处游玩,官场应酬,哪一样不需要财帛来撑腰。 如今唐锦有市无价,贺学士拿出一匹,就可以供他喝酒喝好些日子了。 每日随便敷衍一下你,稍稍指点一下,就能让手头阔绰不少,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郑叔清耐心解释道。 不得不说,这番话挺有道理的。方重勇站在贺知章的角度想了想,忍不住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郑叔清给得实在太多了,贞洁烈女也被钱砸成了花枝招展,开门接客的粉头。 贺知章在朝中以酒品奇差而闻名,以至于上次酒宴,众人一致推举他为主持人,就是为了不让他喝酒。他没喝酒的时候还挺讲究礼仪的,喝了酒以后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杜甫的著名诗篇《饮中八仙歌》中,首先说的是贺知章:“知章骑马如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睡。说的就是他喝醉后骑在马上前俯后仰,丑态毕露,就像坐在船上一样。醉眼昏花地掉进井里,他干脆睡在井底。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贺知章喜欢喝酒,而且喝了酒以后不顾形象,这却又是千真万确的。 虽然名满长安,但贺知章的俸禄也并非金山银山,实际上相当有限,一个月不超过五十贯。 相对于在边镇督管一方的节度使可以“灵活使用”地方府库,像贺知章这样的朝臣,都是拿“死工资”的。 只有李隆基大发慈悲赏赐朝臣的时候,才会让他们手头宽裕一些。 这些中枢朝臣的日常用度开销也很大,本身就是“月光族”,根本存不下什么钱。因此郑叔清提供的这笔“横财”,其吸引力远远超过了方重勇的想象。 事实上,这笔交易贺知章没有任何的抵触,非常爽快就答应了这件事。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郑叔清送来的是唐锦,只是感觉这批绢帛“质地上乘”。 “贺学士只是你名义上的老师,他不可能真正教你有大用的东西。无非就是书法,写锦绣文章之类的。” 郑叔清耐心告诫方重勇,怕他得意忘形。言语中似乎对贺知章的学问颇有些不屑的样子。 “郑侍郎是否觉得,贺学士的学问,其实对于朝廷没有任何用处?” 方重勇嘴贱问了一句。 郑叔清一愣,随即苦笑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不要到处乱说。我什么都没说过,也不会承认的。” “郑侍郎的恩情,小子会记在心上,未来必有厚报。” 方重勇躬身对郑叔清深深一拜道。 他很明白,自己在长安什么门路都没有,想办点事情,其实不得不通过郑叔清的人脉来运作。 而渣爹方有德,似乎做的事情都非常极端,并且身上疑团重重,让方重勇无法信任。 长安是竞技的舞台,却不是成长的摇篮。方重勇知道,他一定要离开这里,去历练,去成长,去积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他要好好的观察这个世界,这个时代。 “不要想什么双胞胎女仆了,那些东西,等你功成名就了,就好似柜子里的货物一样,随用随取,毫不费事。 过几天我便要去洛阳含嘉仓,复查屯粮情况,以供河西军需。估计这段时间都不会回长安了,你就安安心心跟着贺学士,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特别是……” 郑叔清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特别是圣人的事情,能不碰就不要碰。 宴会上那两句诗是你写的,如今圣人已经知道了。如果圣人请你进宫写诗考验智慧什么的,你一定要藏拙,不可太过锋芒毕露了。” “明白了。” 方重勇微微点头。 杨玉环的上位,李隆基的变化,其实很多朝臣都是看在眼里,也有自己的判断。 朝堂的变化,已经开始,他们都看到了,只是不知道会怎么变,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每一次变化,都会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官场大洗牌。 这些中枢朝臣们就好像在池塘里游动的鱼群那样,天上黑云密布,气压低了,这些鱼儿们也开始浮出水面吐泡泡,也会躁动不安,甚至还会因为缺氧而翻肚皮死掉。 李林甫看到这些没有,方重勇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郑叔清绝对看明白了,而且一定有相应的准备! “你还是要运作你未来岳父去河西么?” 郑叔清沉声问道,现在他会成为负责调度河西粮秣的转运使,唐军对阵吐蕃能不能赢,对他来说,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唐军赢了,他躺着升官。 唐军输了,他要跪在李林甫面前求救。 两者区别可大了去了。 “确实如此。” “嗯,如此的话,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郑叔清追问道。 官场上的事情,不能总是等着好运降临。 面对挑战,一定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条件。 老郑不太会办大事,但是他很会做官,而且技术高超。 “没什么事情。不过如果真的有机会的话,你可以给右相出出主意,就说你觉得忠王(李亨)将来必为太子,让右相早做准备。 这件事有机会就说,没机会就算了,并不是决定成败的大事。” “明白了。” 郑叔清点点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未来岳父骁勇善战,若是能去河西,此战必胜。郑侍郎如果可以,多想想办法,把我的话传递右相知道,就说是你的主意。这件事十有八九可以成。” 方重勇继续说道。 郑叔清再次点头,将其记在了心里。 …… 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书房,李隆基正在阅览高力士给他的信件,那是王忠嗣的夫人李氏写的。 在信中,李氏向李隆基请求,可以将王忠嗣调回长安公干,不要再将其外调了。 没有求官,只求回归,情真意切。不得不说,这封信挠到了李隆基心中的软处。 王忠嗣八九岁的时候,老爹王海滨就战死沙场了,而且还是被同僚们联合起来坑死的。李隆基将其王忠嗣养在宫中,有没有别的意思,其实谁也说不好。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李隆基对王忠嗣的信任,绝对在普通边将之上。唯一所虑的,不过是王忠嗣与李亨的关系而已。 “龙武军左军还缺一位将军,可以调王忠嗣为龙武军左军将军。” 高力士不动声色的建议道。 “言之有理。” 李隆基微微点头,他觉得雪藏王忠嗣两年,其实已经够火候了。既然李氏哀求,让其回归长安,也是人之常情。 杜希望等人希望让王忠嗣去河西,李林甫希望王忠嗣去剑南,李隆基有自己的主意,不想被人牵着走。 第59章 惊变! “老师,这是当初名满长安的红莲春。” 宣平坊的贺知章宅院书房里,方重勇将一坛子新酿造出来的“红莲春”递给贺知章。这是家中私酿的酒,方重勇不知道方大福的手艺如何,但毫无疑问,肯定比不上专业酒坊酿造的。 红曲酒的酿造门槛很低,他前世江浙与福建那边的农村,很多地方都有秋收后家酿红曲酒传统,并不需要多复杂的酿造设备,可以说只要有院子制备红曲就可以开搞。 “客气了,客气了啊。” 贺知章笑眯眯的将酒水收下,随即带方重勇坐到桌案前。 “你写几个字看看。” “好的,老师。” 方重勇微微点头,端坐于桌案前,很是熟练的将墨磨好,并铺开大纸。 前世他可是练过书法的,大学选修课还专门修过,参加工作后甚至还进了所谓的“书法培训班”。 老实说,对这个他还挺自信的。当初在夔州的时候,写字也没被老郑吐槽过。 方重勇当即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字: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写完之后,双手递给贺知章查看。 “这两行文写得极好……只是这字,也不知道是哪个庸才教的,一身匠气,无药可救,唉。” 贺知章颇有些惋惜的感叹道。 方重勇无言以对,他都不记得那個书法公开课的老师叫什么了。 “你就在老夫这学写字吧,学到老夫认可为止,其他的,不必多说。” 贺知章一锤定音,给方重勇判了“死刑”。 “老师,您就不教一点诗词文章什么的?” 方重勇一脸无语看着贺知章询问道。这老头蔫坏蔫坏的,什么老师嘛,简直就是瞎糊弄! 学书法能有什么用? 这可是交了80匹唐锦的学费啊! 就这? 方重勇心中大骂贺知章为老不尊,无耻之尤,脸上却一点情绪都不敢表露出来。 “连字都写不好,还要写什么文章?老夫要饮酒了,你便在这里写字吧。晚上我回来看,练字练完了以后,你可自去。” 贺知章很是随意的敷衍道,说完,提着山寨版红莲春就出了门,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唉,拿钱办事,就别指望人家太上心。” 贺知章走后,方重勇轻叹了一声。很多事情,并不能随心所欲的掌控。 贺知章所在的这个社会阶层,与方有德所在的阶层,其实在本质上就存在着天然隔阂。 虽说这世道没有钱那是万万不能,但也确实存在某些局限性。老贺拿钱办事,当然意思意思就行了,你还指望人家倾囊相授呢? 将来允许你扯大旗,就算是很大度的人了。 郑叔清猜得果然不错,只是方重勇没想到贺知章居然如此干脆,连面子功夫都不愿意搞。 “练字就练字吧,唉!” 方重勇看到桌案上放着贺知章写着的一张字帖,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照着写吧小孩,别偷懒。 …… “属下明日即将前往洛阳含嘉仓公干,今日特来向右相辞行。” 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某个小书房内,郑叔清正在跟李林甫辞行,准备离开长安。 明明已经是户部侍郎兼转运使了,郑叔清却依然能做到对李林甫礼数周全,不得不说,这一点就算是方重勇,也感慨老郑是能屈能伸之辈。 没有因为当了大官而忘记他这个官位是怎么来的。 “诶,伱何必这么客气呢,还带这么多礼物上门。” 李林甫笑眯眯的接过郑叔清递过来的礼单,显然心情不错的样子。 “属下这次负责转运河西粮秣,还要依赖右相的提携与帮忙。只是属下去了以后,没有右相在朝中鼎力相助,也是没办法做事的。还请右相教我如何应对为好。” 郑叔清谦恭的请示道。 “河西粮秣充足,一时半会并不会缺粮。转运一事,不过是担忧战事旷日持久罢了,你去了含嘉仓后,将粮秣清点完毕即可,倒不必着急转运之事。” 李林甫摆了摆手,他就很欣赏郑叔清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这种人,才能真正听话啊! 要是弄上去一个什么都懂的,他按自己的想法办事,非得跟你拧着来,那不是要坏菜么? “若是发现含嘉仓缺粮,不必上报朝廷,先修书与本相便是。” 李林甫不动声色的说道。 “右相是说……” 郑叔清一惊,装作听懂了的模样问道。 “到时候再说,就按你平日里做事的办法就好,不要节外生枝。” 李林甫微微一笑,让郑叔清背后汗毛倒竖。 老郑当然不知道李林甫在打什么算盘,这位新任的大唐右相,正在卖力的扫清政敌,收拢一大批可以办事的人。 以洛阳含嘉仓为引子,这一波可以像割麦子一样割去一大批非己方派系的官员。 含嘉仓缺粮是一定的,因为这些年拼命往长安输送粮秣,含嘉仓只怕已经空了大半。要不然,李林甫不会想着给河北加户税的事情。 近期幽州节度使方有德上书说,幽州边镇不稳,需要截留河北的部分粮秣以为军用,他想为朝廷经略辽东,开疆拓土。 李隆基大悦,已经下令除了沿着永济渠的六个河北所属州需要供给粮秣送往洛阳外,其余的河北各州县全力保证幽州边镇的粮秣供应。 此外,方有德还为乌知义求情,说他知兵事,老成持重,希望朝廷不要在任期未满的情况下无故撤换节度使。 可以想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怕乌知义已经沦为方有德的狗腿子了。幽州边镇两个藩镇的联合行动,似乎已经在酝酿之中。 当初,洛阳地区屯粮的事情是裴耀卿在办。如今可以利用含嘉仓空虚的借口,清洗掉裴耀卿的余党。 这些人有没有责任呢? 如果按照常规来说,是没有责任的,因为他们也卖力的在运粮了,含嘉仓也曾经是满的,只不过粮秣被运到了长安而已。 但对于李隆基来说,他要的不是做事的过程,而是办事的结果。现在他需要含嘉仓有粮秣,而那些人却不能满足,这便是原罪! 皇帝是任性的,常常是不讲道理的。下面办事的人,永远都不要有“我做事无懈可击”的错觉。 李林甫便是深谙此道。 “杨玉环上位,此事你以为如何呢?” 看着郑叔清不说话,似乎是在沉思,李林甫很是随意的问道。 “啊?属下不知道啊这样的事情,不过寿王肯定没办法当太子了吧,此乃人之常情。” 郑叔清很是犹疑的说道。 李林甫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这件事其实连傻子都可以看出来。李隆基把杨玉环夺走,然后再立寿王为太子,这踏马不是纯粹给自己添堵么? “圣人近期设立花鸟使,命雷海青担任此职务,然后出长安到全国各地寻访美女,搜罗到长安以供圣人娱乐,此事你觉得与杨玉环有关系么?” 李林甫又问了一个郑叔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圣人要那么多美人……忙得过来么?” 郑叔清疑惑问道。 李林甫被他的话给逗笑了,摆了摆手说道:“这种事情岂是你要操心的。本相以为,这或许是圣人的暗度陈仓之计,未来杨玉环为贵妃……只怕不可避免了啊。” 他忍不住感慨说道。 今年春天的时候,李隆基一日杀三子,那时候寿王李琩是多么意气风发,似乎下一任太子就是他了。 结果如何? 母亲武惠妃离奇病故,王妃杨玉环被老爹李隆基强行夺走,怎一个惨字了得。 人生的大起大落的,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那,右相要向圣人举荐新太子么?” 郑叔清小声疑惑问道。 这话把李林甫给问住了。 太子乃国本,别人可以不过问太子是谁,也不用管要不要立太子。但是,唯独担任了右相的李林甫不可以。 当初张九龄站在太子李瑛那边,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李瑛有多么英明神武。而是因为他是右相,要为国家负责。 按照儒家的观点,太子是国本,张九龄就必须管。 可是现在,这个问题轮到李林甫了,他要怎么办呢? “如果要举荐,你以为举荐哪个皇子为好?” 李林甫故作轻松问道。 “圣人无嫡子,而忠王(李亨)年长,未来必定为太子。只是举荐谁为太子,那是右相定夺之事,属下岂敢妄言啊。” 郑叔清小心翼翼的说道。 李林甫眼睛一亮,随即赞许点头道:“你所言不虚,自从夔州回来以后,办事颇为妥帖。那本相现在就问你,要是让你操办此事,你会举荐谁呢?” 这我哪里知道啊! 郑叔清急得要哭了,连忙躬身行了个大礼,惶恐说道:“这个属下真的不知道,并非是有意欺瞒右相,属下岂可胡说误了右相大事!” “明白了,此事务必保密,绝不可对外人言。” 李林甫微微点头说道,他也感觉,郑叔清似乎不是权斗那块料。 心里想着谁会当太子,几乎每个大臣都会猜,郑叔清猜出来也无所谓。但心里觉得是一回事,向李隆基举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右相放心,属下的嘴巴很严。”郑叔清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去吧,到了洛阳,多看少说。” 李林甫大手一挥,示意郑叔清快滚。 等后者离开宅院后,李林甫这才陷入沉思之中。 太子乃国本,说的并不是下一任皇帝一定得由太子转变而成。 不说其他朝代,就说大唐。当太子能安安稳稳当到继承皇位的,几乎一个也没有。 不是中途折戟沉沙,就是战战兢兢的等到皇帝咽气。 但这并不是说立太子不重要。 因为有太子在,诸多皇子就不会明着拉帮结派搞权斗,国家的政局也可以进入平稳期,不至于有大起大落。 如果没有太子了,那么对不起,所有的大臣,无论内朝还边镇,都会天然的寻找靠山,因为大家都知道,每个皇子都有机会当皇帝。 只要混个从龙之功,就能至少保证家族兴旺几十年! 这样的话,国家政局就连理论上的平稳都做不到了。 所以李林甫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向李隆基举荐太子人选,这个是定死了的。 问题只是在于,该举荐谁! 现在就连郑叔清之流都看出忠王李亨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太子,那么李林甫还会跟李隆基推荐李亨么? 答案是否定的。 大唐右相跟太子穿一条裤子,那是不是就是在跟李隆基表态:你还是赶紧的退位比较好,国家已经不需要你了。 这样可以么? 当然不行,李隆基最担心的问题就是这个。而且随着他日渐衰老,对这样的问题就变得越发敏感了。 等李亨成为太子以后,李林甫这个右相,就必须要与之死斗了!这才是李隆基心中迫切盼望的。 李林甫用手指敲击着手背,心中寻思着对策。 杨玉环被抢,当做禁脔一样被圈在宫城,这件事,李隆基希望外人知道,却又不希望外人议论。 这种微妙的矛盾心态,让李林甫反复权衡。 “看来,还是要跟圣人说,推荐寿王为太子啊。” 李林甫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种推荐是多此一举,而且显得自己智商低劣。 谁都知道儿媳已经到了公公的床上,这个苦主儿子,又怎么会成为太子呢? 只是今日跟郑叔清聊过以后,李林甫更是确认了心中的想法。 外臣不希望看到的事情,或许正是李隆基所期盼的。 而右相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给圣人分忧。 …… 夜里,方重勇睡得正香,忽然听到院子里打斗的声音! 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然后躲到桌案下面。不一会,打斗的声音消失,门外传来熟悉的童音。 “郎君,快起来,家里来贼了!已经被我阿爷抓住了。” 方重勇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小心翼翼的开门,露出一条缝。就看到方来鹊举着火把,方大福正将一个年轻人死死按在地上。 “兴庆宫后门,居然也有人敢来盗窃啊,真是咄咄怪事。” 方重勇看着地上被死死按住的汉子,一脸莫名其妙。 “郎君小心,这人是饿着了,要是不饿,奴还未必打得过他。” 方大福一只手还握着菜刀,根本不敢松手。 “带到大堂,审一审就知道了。” 方重勇哼哼了一声。 他就想看看,自己没招谁没惹谁的,居然有人跑他家来盗窃,这人到底是想干啥! 第60章 王者之风 “壮士,你来我家盗窃,就算得手,又如何逃出呢?” 看着颓丧坐在地上,面色灰败的年轻人,方重勇面色古怪问道。 他就是想不通,这种有去无回,十死无生的活计,有那么好玩么? 这个人怎么混进坊永嘉坊的,不太好说,因为并不能排除那样的可能性。 没错,永嘉坊确实是兴庆宫的后门所在,所以这里的守备也比长安普通的坊要森严一些。 但正因为如此,反而会有“灯下黑”的效果,弄得守备形同虚设,也不稀奇。 毕竟,按常规思维,谁会闲得无聊在皇帝寝宫周边闹事呢?除了谋反外,在这里闹事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所以,偶然有贼人混进永嘉坊来行窃,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只不过,进来容易,想出去可就难了! 只要被人发现永嘉坊出事,那这件“小事”的紧要程度,就会直线上升到“行刺圣人”的高度。 整个长安城都会进入应激状态,全城封锁戒严!然后就是金吾卫挨家挨户的搜查,甚至连龙武军都会出动。 “哼,某不过是来杀你而已,然后玉石俱焚,也没想活着走出永嘉坊。既然失手了,某引颈就戮便是,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位衣衫破旧,几乎是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冷哼了一声,似乎已经认命了。 看得出来,此人性情甚为刚烈!这套说辞不太像是胡诌出来的。 方重勇注意到,对方手里居然连一把刀都没有,他就是这么赤手空拳来的。 他是真的来这里杀人么?还是想在这里自尽,把事情闹大?又或者只是放一把火? 方重勇脑子里有无数疑问。 “可是,我又不认识你,平日里也没有作奸犯科,欺男霸女,那你是什么原因要来杀我呢?” 方重勇看着这位蓬头垢面之人问道,只觉得这人脑子有点问题。 “哼,我也没料到,方节帅家里竟然就一老仆。我还以为他妻妾成群,卫士成军,守备森严呢。” 这人冷哼一声,似乎心态很是矛盾。 这年头奴婢就是财产,以方有德的身份,一百奴婢伺候都是基操。 他也没想到,方有德居然如此廉洁。家里连仆人都没几个。 而方重勇却觉得,这位若是不进来行窃,只是点一把火的话,貌似也能闹出一点动静来,还更安全。 只是大火一起,永嘉坊很多无辜的人都会遭殃。 这人没有放火,空着手来,或许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来的,甚至压根就没想杀人。 “来鹊,给这位壮士一点吃食。天亮以后,送他出长安吧。”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 听到这话,被方大富死死扭住胳膊的这人一愣,他抬起头眼神复杂的看了方重勇一眼,随即叹息道: “你父亲陷害我,让我不得不脱去一身军籍,沦为奴仆。现在你可怜我,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本就是逃奴,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伱现在就给我一刀更痛快些。 外人都在传颂你父亲乃我大唐的战神,威震幽州。可谁又知道,他是個陷害无辜将士的卑鄙小人呢!” 呃,这些话槽点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 方重勇摆了摆手,示意方大福放开此人。 不一会,几个蒸饼被方来鹊端上来了,那人在大堂内狼吞虎咽,看样子这段时间都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看到那人吃完了,方重勇沉声问道。 “在下崔乾佑,河北博陵崔氏出身,本为幽州墨斗军边将。 今年年初,你父亲设局,诬陷我盗取军粮,害我沦为奴籍,被发配到永济渠边修缮疏通河道。 谁想圣人一道旨意,又将我们调到长安郊外,挖掘新沟渠。 我趁人不备,就逃了出来。偷了一身衣服混进长安城,便想来你家寻仇。 我本不打算苟活,就想在你家闹出点动静来,让圣人彻查你父亲在幽州为非作歹之事。” 崔乾佑娓娓道来,还把方有德栽赃他盗取军粮的细节也说了。 听完这番描述,方重勇良久无语。 渣爹清除异己也太踏马不讲究了!哪有做局做的这么粗糙啊,漏洞一大堆,看人家白虎堂的局做得多高明! 沉默良久,方重勇最后叹了口气,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评价方有德才好了。 “龙武军正在招募锐卒,我想办法替你弄一个龙武军的军籍吧。” 方重勇沉声说道。 渣爹办了件邋遢事,他这个儿子来收拾烂摊子,真让人无语。 瞧这破事弄得! “可是,我是逃奴,这件事……” 崔乾佑面露喜色,又转为黯然。 要是走正规程序,这件事就没法搞。崔乾佑原本有军籍,因为方有德的诬陷,而“降级”为官奴。 形形色色的奴婢在长安很多,多到数量在总人口的10%到25%之间,就连方大福与方来鹊的身份也是如此。 只是在细节上,稍稍有些不同。方大福父子是方有德“放免”后自愿留下来的,在户籍上写着“部曲”二字,但仍然不能自立。他们在名义上,都是需要依附方有德父子而存在的。 也就是说,方大福父子是可以成为良家子的,但是他们不愿意,至于为什么,或许长安各类奴婢们心里都明白。 所以按照唐律,崔乾佑身上有一系列的问题要处理。 首先,他要从官奴变成“私奴”,而且需要让所属的“主人”出面,帮忙解决“逃奴”的问题。 这一步就能把绝大多的“良家子”拦在门外了。 其次,光变成私奴也没有用,因为奴籍是不能加入龙武军的,崔乾佑还需要自己的“主人”,帮忙解决脱离奴籍的问题。 这一步看上去并不难,而且是有几乎写明了的“潜规则”可以走。但崔乾佑得罪了方有德,就证明无人会为他出头办这件事。 除非是方有德的儿子方重勇出面担保。 最后,崔乾佑还要通过龙武军的考核,顺利进入其中,最好还能弄一个低级军官当当。 这得亏是李隆基正好在重组龙武军,招募天下勇壮不问出身。要不然,崔乾佑连这条路都走不通。 可以这么说,现在的情况,等于是他原来那个号的社会关系都废了,现在要重新安置一个身份。 这件事就恰好只能方重勇来办,其他人来了都不好使。 “此事是有些难办,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到时候让你恢复军籍便是。 当然了,重新回幽州肯定不可能。” 方重勇沉吟片刻说道。 崔乾佑大喜过望,今夜他本就抱着玉石俱焚之心,没想到此事居然还可以柳暗花明! “你是博陵崔氏出身,就算家道中落,去考个明经科的科举应该问题不大啊。世家出身,为何不行科举之事呢?” 方重勇忽然想起这一茬,疑惑问道。 科举流行之后,世家当官的优势被大大的强化了! 这个说法看似比较奇怪,但根据大唐开启科举后的情况显示,门荫的官员比例,越来越低;而科举中第的官员当中,世家出身的人不在少数。总体上说,世家子弟当官的比例,反而是扩大了而不是缩小了。 “郎君有所不知啊,河北人家里若是没有人脉,去参加科举,哪里有出路啊。 唯有从军,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提到科举,崔乾佑眼神黯淡下来。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大唐对河北的科举歧视政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名鼎鼎的“学期房”制度,已经快把很多河北世家变成“河南世家”了。 要是不到长安租房准备科举,再像狗一般四处走门路行卷,那科举中第的几率,绝对是零。 “原来科举这么难考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的叹息了一声。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郑叔清就跟他说过,他要考进士,和崔乾佑一样,成功的可能性也是零。 除非苦读十年书,然后一步一步往那个圈子里钻。 考不上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进士科太难考了,靠真才实学,和别人同台竞争,方重勇完全没机会。 但他作为方有德之子,中第却又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考上的办法包括但不限于圣人背后授意钦点,考官大放水,替换试卷,甚至是直接请枪手替考等等。 要是这些都不行,李隆基还可以单独给方重勇一个人开一道恩科。 比如说“贤良方正科”。 类似的名录只要皇帝想开,随时都能开,就只有方重勇一个人参加,不中也中了。 典型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在这个时代,如果一个人已经沦落到要规规矩矩去跟别人争科举名额的地步,那就证明他的家道已经中落到了一定程度,马上就要滑落到寒门了。 “你今日暂且住下,明日我去帮你问问,看此事应该如何运作。” 方重勇看着崔乾佑温言说道。 “郎君之恩,某没齿难忘。请受某一拜,大恩不言谢,将来某对恩公必有厚报!” 崔乾佑连忙跪下,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磕了一个头。 “那些都是后话,我先把我父亲惹出来的乱子收拾好吧。” 方重勇长叹一声,实在是搞不懂他那个渣爹方有德办事是怎样一个原则。 将崔乾佑安顿好了以后,方大福来到卧房,似乎是有话想说。 “这个崔乾佑有什么问题么?” 方重勇疑惑问道。 方大福摆了摆手道:“郎君行事有王者之风,令人叹服。” “王者之风?” 方重勇一脸错愣,不明白方大福想说什么。 “此人是阿郎在幽州革除军籍的,郎君只要将其扭送官府即可,自然会有人来处置。 但郎君的处置方法,是恢复其军籍,化解这段恩怨,甚至可以说是化敌为友结下善缘。 光这一点,就已经比阿郎更强了。” “这就是你不懂了。” 方重勇无奈摆了摆手,继续说道:“风起于青萍之末啊,谁都有龙游浅滩的时候。说不定将来我也有落难的时候呢?到时候就看从前积德积得够不够多了。” 方大福呵呵一笑,什么也没说,对着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 “福叔很能打啊,崔乾佑可是幽州墨斗军的边将。” 方重勇笑道。 方大福不以为意一笑,用很是平淡的口吻道:“当年奴是阿郎的苍头,专门阵前搏杀,垫后救主的。崔乾佑跟奴比单打独斗,岂不以短击长?至于厨艺,那是成家后慢慢练的。” 听完这番话,方重勇看着他和善的面庞,很难想象十多年前,这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阵前武夫。 方大福退出卧房后,方来鹊又兴匆匆的过来,一见方重勇就激动说道:“郎君,今天奴表现很好吧,看到那贼人我就立刻点了火把!” “嗯嗯,你今夜还蛮机灵的嘛。” 方重勇有口无心的说道。 “郎君,上次你答应的那个唐锦的袍子……” 方来鹊一脸扭捏,两只手的食指来回拉扯着。 “怎么就这点出息!” 方重勇一巴掌打他头上。 “以后,我让你娶宰相女!不过是一件袍子而已嘛,整天挂嘴边羞不羞啊。” 方重勇对方来鹊破口大骂道。 等安史之乱一来,天下大乱,到时候只要手里有兵马,什么世家女啊,什么公主郡主啊,都跟超市货架上的礼品一样,那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只要手里有兵马,随便你去拿! “可是……” 方来鹊瘪着嘴抱怨道: “那件袍子,郎君送奴不过举手之劳,奴当然盼着啊。 可是宰相女,那是奴想都不敢想的,更别说良籍贱籍不可通婚了。 这明显是郎君的戏言而已。” 方重勇一愣,没想到方来鹊这傻子居然还能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来。 方重勇前世的时候,有人让他捐十亿,他绝对眼睛都不眨,反正也没有那么多钱。 但是有人让他捐一辆车,那他肯定不能答应,因为他真有一辆车。 “别吵,我在想崔乾佑的事情呢。” 方重勇不耐烦的呵斥了一句。 “崔乾佑,安史叛军悍将,其害不在安禄山史思明之下。如遇则必杀。” 方来鹊的声音,在方重勇耳边炸响! “你刚才说什么了?” 方重勇按住方来鹊的肩膀,激动的来回摇晃着! “啊?我刚刚说话了么?” 方来鹊一脸莫名其妙看着方重勇问道。 “崔乾佑!崔乾佑!崔乾佑!崔乾佑!崔乾佑!崔乾佑!” 方重勇瞪大了眼睛,在方来鹊面前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可是对方看上去没有任何反应。 “你小时候,有没有学过读书写字?” 方重勇沉声问道。 方来鹊点点头道:“阿郎好像经常让我背书,只是我脑子笨,背过就忘记了,到现在一点都记不得背过什么。” 听到这话,方重勇面色骇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61章 好办的和难办的 第二天,方重勇去了一趟京兆府,正好赶上京兆尹在衙门办公。 说明来意后,京兆尹韦坚哈哈大笑,当即命人办手续,把崔乾佑从官奴变成私奴,再由私奴变成部曲的步骤给走完了,其间完全没有任何波折。 至于其中需要多人担保的那些细枝末节,全都略过不问,充分显示了什么叫“急事急办,特事特办,专人专办”。 这年头,奴仆跟物品等同,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明明白白写在唐律里面的。 方重勇要办的事情,在本质上属于“财货交割”,出点钱就完事了。 官奴变私奴,等同于官府的牛马被良家子在路上捡到并牵回家了,理论上是要“归还”的,实际上则可以“特事特办”,比如说赎买。 这种操作很常见,某些官员因为犯了事被抄家,家人变成了奴籍,他们的去处与际遇都很复杂。 而私奴放还后变成了部曲,也是约定俗成的路子。只要主人首肯,答应“放还”,就能按程序走完,这也是世家私军部曲的重要来源之一。 因此这两件事情都好办,甚至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当方重勇来到城外龙武军招募兵马的军营,去打听招募条件时,顿时如同三九天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万万没想到,待遇优厚的龙武军,对于军人本身应该有的素质没怎么提,反倒是幺蛾子特别多! 不是长安户籍的良家子,不收! 有案底在身的人,不收! 私军部曲就更不收了。 至于和军人素质相关的武艺啊,军略啊这些,则完全不考。 不太像是要招募一支能战敢战的精锐之师,反倒有点像个收容长安权贵子弟的粪坑。 这年头大唐武德充沛,威震四海,谁也不觉得镇守长安的龙武军有什么仗可以打。混进龙武军里面的人,好像也没有多少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大家都是冲着丰厚待遇来的。 方重勇在招募新兵的大营内外转了一圈,就感觉这支军队必定不堪大用。 他算是看出来了,李隆基想改革万骑,裁汰冗员,是意识到了从前的万骑,已经被养废了,成了宫廷政变的工具。 除此以外啥用也不顶。 李隆基想解散万骑,重组龙武军的这个办法虽然好,但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 懦夫的血盆里,诞生不了英勇的军队! 来自京畿地区的富家无赖,勋贵纨绔,以他们为主要兵员的龙武军,将来能有什么战斗力呢? 恐怕朝中明白人不少,只是李隆基自认为没有问题,认为靠精良的装备就能堆起来一支强军。 毕竟,李隆基长于深宫之中,阴谋诡计在行,披坚执锐完全是个外行。 方重勇又想起牛仙客给他看的河西走廊风土人情,想起那边成年男丁中,从军过的比例居然高达90%以上。 两相对比,傻子都知道优质兵员在哪里了。 由于李隆基下令进入龙武军者,可以免除徭役和部分赋税,因此京中官宦与富人子弟争相踊跃报名! 军营都快变成了菜市场。 现在龙武军的招募,可谓是炙手可热,风头太盛。因为关注的人太多,反而不好内部操作。 方重勇在龙武军中也没啥特别的关系,又不想打着方有德的名号往龙武军里面塞人,因此崔乾佑入龙武军的事情,一时间竟然陷入困顿之中。 方重勇深感自己与官府沟通的渠道太过狭窄,有满脑子的主意,却没有地方可以使用。现在的他,空有节帅之子的名声,却什么也做不了,形同废物。 要是老郑还在长安就好了。 如此一来,崔乾佑只得以“部曲”的身份住在方重勇家中,等待事情的转机。在闲暇之余,崔乾佑也不想吃闲饭,每日与方重勇“切磋”兵法。名为“切磋”,实则精讲兵法要义,算是手把手的传授军略。 教方重勇怎么扎营,怎么行军,怎么组织队伍,从最基础的事情一点一点讲起。 而加入龙武军的可能性,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兵员一天天饱和,逐渐变得可望而不可及。 节帅之子的名头不是万能的,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了。在这里呆着,就像是奔跑中的人被捆住了手脚一般,怎么都觉得不爽利。 方重勇有种想迫切离开长安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整個人就废了。 哪怕渣爹方有德是幽州节度使,单凭这一点,想在波谲云诡的大唐中枢搅动风云,一步步往上攀升,简直就跟白日做梦差不多。 大唐的盛世如同烈火烹油,是长不了的。 方重勇想多为将来打算一下,不想跟着这条船一起沉下去。他在等王忠嗣回归后去河西,然后利用这个机会去边镇历练。 乱世要开启了,什么诗词文章,什么歌舞升平都是虚的。唯有手中的刀,才是唯一实实在在可以依靠的东西。 方重勇觉得自己以后并不需要跟那些文人墨客们打什么交道,没必要在科举上浪费时间,更没必要留在长安中枢跟那些官僚们尔虞我诈玩什么权谋游戏。 这些事情全都是浪费时间的辣鸡,哪怕玩出步步生莲花,大乱兴起后,也顶不住丘八们的致命一刀。 武力和兵权,韬略和用兵之法,乃至管理一方,打理后勤的能力,才是未来生存所必须的,这才是他努力的方向。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等王忠嗣来了再去河西,那还不是因为吐蕃人太凶了,方重勇害怕自己到了边镇无人看顾,被吐蕃人冲一波就寄了。 安全第一,保命要紧。 …… 就在方重勇每天上午跟着崔乾佑学兵法,下午去贺知章那边“练字”,日子过得平淡又无聊的时候,大唐中枢居然无风起波澜! 户部侍郎兼转运使郑叔清,被外派到洛阳公干后,检查了含嘉仓的储粮情况。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含嘉仓的库存大约少了八成!其空置率,可谓是自建仓以来的新低!估计就比刚刚落成那天强一点点! 这几年,朝野都在赞颂裴耀卿漕运有功,各地府库充盈。没想到,作为武周时期“天下第一仓”的含嘉仓,居然空了大半! 简直骇人听闻! 李林甫写了一份详细的疏奏,向李隆基陈述了洛阳作为粮草转运之地,粮食存量竟然远未达标的事实。 李隆基看了这份疏奏,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将之前承办粮食转运的诸多官员全部撤职查办! 结果,立马就有朝臣上书,说含嘉仓空置的原因并不在此,希望李隆基能收回成命。 政务上的事情,其实很多时候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只存在“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从某个角度看,那些人也不是纯粹无理取闹,他们说得还是挺有道理的。 裴耀卿改革漕运,采用“分段式”运输,三年往长安运了700多万石粮食,成绩不可谓不耀眼。 但是,事物的发展都是有其两面性的。有得必有失,乃是常态。 漕运改革,是以牺牲汴口到洛阳段的漕运为代价的。它对大唐漕运的布局,乃至国家经济中心的布局,有着长远而深刻的影响。 只是此时绝大多数人并未看到这一点罢了。 这样的例子之前便有。 当初从北周灭北齐,到尉迟迥相州起兵反隋。当政者都看到了邺城对于凝聚河北人心的恐怖威力,于是改了漳河水道,使黄河漕运路线不再通过邺城。 自三国开始兴盛了数百年的邺城,就此没落。失去漕运的邺城,也就失去北方经济中心的地位。 而自裴耀卿漕运改革后,因为漕运路线改道,洛阳不再是必经之路,因此愿意前往洛阳的漕船就日渐稀少。 三年时间,汴口到洛阳这一段的漕运,几乎减少了80%! 运量从最高峰时的百万石,到现在的不足二十万石。 裴耀卿漕运改革的核心,除了分段漕运外,另一点就是以汴口为转运的核心,放弃从前漕运以洛阳为转运核心的战略。 漕船都不往洛阳走,含嘉仓只出不入,粮食库存减少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在朝堂各类歌功颂德的声音之下,这个重大转变的影响,显而易见的被有意忽略和淡化了。 这项漕运改革,是官府在汴河与黄河的交叉点上置河阴县(今河南河阴县东)及河阴仓,在河清县(河南孟县西南五十里)置柏崖仓,在黄河北岸三门之东置集津仓,三门之西置三门仓(一作盐仓)。 这项改革直接导致了日后以汴梁为核心的漕运经济崛起,奠定了五代十国的基本经济格局,其影响之深远,除了“过来人”的方重勇外,无人看得透彻。 而采取分段运输的方法给长安运粮,水运条件合适,那就运输;水运条件不合适(如枯水期),那就不运。 其改革思路是革命性的。 这项改革实施效果不能说不好,但有个核心问题是:这样的高强度运粮,是不可持续的。 运输量是大了,然而运输成本,却没有本质性的下降,这些运费绝大部分还要商贾来买单。这是定都长安,所必须付出的经济代价。 事实上,纵观全唐,也就只有这几年,输送长安的粮秣达到了一年运200万石以上。 从河北来的粮秣,都是来自“永济渠六州”,而江淮来的粮秣,因为河道路线太长,经常有漕船堵塞倾覆,导致运粮成本极高。裴耀卿的漕运改革,对运河北粮的影响很大,对于运江淮粮的影响却不那么大。 运费高,就肯定得有人买单,要么是朝廷,要么是商人。 朝廷不肯出钱,民间就不干了,谁家的财帛也不是浪水打来的。 再有,如今江淮的粮草已经转运到河阴仓了,如果要转运到洛阳,那么就必须再多走一段冤枉路,而这些粮草是无法从洛阳转运到长安的。 所以现在江淮的商人已经不想再从江淮和江南运粮到洛阳了,因为运费太高无利可图。而朝廷现在使用的模式,又是采取“招标”的方式运粮,官府直接控制的漕船并不占优势。 也就是说,商人将粮秣运到了洛阳以后,官府统一采买,再给运费补贴。 根据李林甫派人实际调研,每一石江淮的粮食运到洛阳,平均运费就超过了50文钱。对应的运费补贴,却又低的可怜。 运费成本太高,而朝廷给的运费太低,导致商人们都不愿意从江淮运粮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含嘉仓空了大半,并不是转运的官员不肯努力,而是有很多客观条件限制,让他们有本事无力施展。 粮食运不利索,不光是运的问题,而是朝廷的整体机制,不能适应新的经济形势! 这些弯弯绕绕的道理,听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在李隆基看来,他所需要的并不是借口,而是事情有没有办成。 含嘉仓是国家的战略储备,没有堆满,就是渎职! 其他的问题,是他这个圣人该操心的么? 至于什么运河线路改了啊,漕运方式改了啊,那些鸟事他不想问,也不想听! 面对新的困境,李林甫向李隆基开出了自己的药方。 首先,将旧有的转运官员全部革职,换上新人(多半是李林甫自己的党羽),这叫不破不立。 其次,在洛阳地区实施和籴法,丰年向民间高价收购谷物,价格高出市场价两成,以满足含嘉仓的储备需要。 所需财帛,来自江淮与江南。 再次,向河北永济渠六州加户税,每一户的户税,提高两成,统一用粮食交租。 最后,改从江淮运粮食为重量更轻,价值更高的布帛与各地土特产。再用这些布帛,去河北采买谷物转运。 这样一来,便可以降低转运的成本,同时填补几个战略粮仓的储备粮,为河西走廊与陇右的战事做准备。 至于河北粮食都被运走,导致粮贵布贱等“小问题”,李林甫也不是没考虑过。 只是河北是大唐的河北,而并非河北之河北。必要的时候,就必须作出牺牲。所谓利益均衡,通盘考虑,那自然是有人要作出牺牲的。 江南与江淮离得远,通济渠又经常淤塞,运输条件真的太差。就是李林甫想让这些地方作“牺牲”,效率也太低了! 唯有河北,有人力有实力,运输条件也好。 总而言之,李林甫的计划中,接下来几年并不需要扩大运河的运量。等新河道开凿完毕,洛阳的粮秣可以直接运到长安后,再来全盘规划。 看到这份计划详尽的奏疏,李隆基很满意,但他还是问了李林甫几个关键问题。 李隆基问:这么改革,会不会影响长安的粮秣供给? 李林甫说不影响,因为有河北地区持续供粮,转运的运费还少。 李隆基又问:国库要不要多出钱? 李林甫说不用,因为江南江淮那边交税都把米粮换成了布匹,方便转运。因此国库的钱不是变少了,而是变多了! 李隆基再发问:会不会影响幽州的战事? 李林甫回答:加税只是加永济渠六州的,河北其他地方不加,粮秣专供幽州边镇以为军需,所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听到这些话,李隆基彻底安心了。 他直接下了一道诏书,命户部侍郎兼转运使郑叔清,负责含嘉仓的粮秣转运,不问其他,专供河西战事所需粮秣。 并在长安城外,灞水中下游的广运潭周边,建专门粮仓。专粮专用,以接受关东而来的粮秣。 搞定这一切后,李隆基便带着杨玉环去了骊山华清宫度假,不再过问政务,一切由李林甫主持大局,先处断再汇报即可。他明年上元节再回来。 华清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规模宏大,建筑壮丽,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这里因为有优质温泉而闻名,初名便是“汤泉宫”,后改名温泉宫。 开元时期,再次更名为华清宫,因在骊山,又叫骊山宫,亦称骊宫、绣岭宫等。 严冬来临,去温泉里泡澡,确实是帝王才有的享受。 不得不说,是杨玉环唤醒了李隆基的第二春。他自少年时代开始就披荆斩棘,掀翻一个又一个政治对手,好不容易打造出来这个盛世局面。 难道就是为那些不肖子准备的么?李隆基显然不认为“成功不必在我”。 对于他来说,享受在我,才是排第一位的。杨玉环刺激了李隆基的享受欲,让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 “终于到长安了啊。” 长安春明门外,身材魁梧的王忠嗣,凝神看着来往不绝,出城入城的人群,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得圣人调令,他从夔州返回关中,被任命为龙武军左军将军,负责守备长安宫城。 这个任命……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 “先入宫再说吧。” 王忠嗣叹了口气,许久没回长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物是人非了。 出身决定前途——唐代士人被命运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篇谈谈河北,也谈谈高适,角度比较宏观。 写这本书的时候,在不断深入发掘历史真相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对安史之乱前,这段恢弘而壮阔历史感觉敬畏。 没错,就是敬畏。 因为无知的人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所知道的就是真实,但实际上,白字黑字写在《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上的故事,也很可能是宋朝士大夫们编出来的。 所以我想通过梳理历史脉络的方式,来谈谈我自己的理解。 史书的只字片语会造假,但历史脉络和数不清的对应文物,民风民俗则不会。 这篇要说的是: 高适这个人,就是当时河北士子的一个缩影。他的命运,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跟大唐的命运也是紧密相连的。 谁都知道,河北在开元天宝年间,甚至是在唐代前期,是处于被歧视状态的。 这种歧视,是全面,持久,呈制度性的。 从太宗的贞观年间就开始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关陇贵族,是大唐执政阶层的基本盘。虽然太宗身边山东豪强不少,但最后的结果,是他们通过联姻的方式被“吸收”到关陇贵族当中。 比如说颜真卿的祖先。 虽然颜真卿颜杲卿兄弟在河北抗击安史叛军很卖力,但是我不得不在这里再次提醒一句:他们家五代以上的祖先,就已经是地地道道的长安官僚阶层了。 抛开个人情怀不谈,他们在河北担任刺史不抗击安史叛军,难道还能跟对方同流合污不成? 就算自己想,家族出身也不允许啊! 这個事情,撂在高适身上也是一样。 开元二十三年以前,高适的生活可谓坎坷,官路不通,只能去幽燕混资历。像他这样的河北士子,其实还有很多,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变成了给安史叛军出谋划策的人物,乃至后面河朔三镇的节度府中亦是活跃着他们的身影。 毕竟,不是每个文人都是诗人,都有诗才。但每个文人都要谋生都要吃饭。李唐朝廷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便只能跟着安禄山这帮人混下去。 当时的士人,已经分出了“清流官”与“浊流官”。河北的士子,入浊流官还是可以的,而且也不必通过科举。但入清流官,是想也别想了。 所谓清流官,就是权力大,事情少,动嘴皮子离皇帝近。这些官职被宋朝士大夫修史书时记录得清清楚楚。 反倒是那些数量庞大的浊流官名称,已经绝大部分遗失,而且并未记载在典籍中,只有依靠后世近现代考古,才逐渐发掘出了一部分。 这些人常常做着非常具体又技术性的工作,依附于刺史或者节度使。一旦刺史调任,那么这些人就会马上失业。他们是官有品级,却又被清流官员所鄙夷和排斥。 高适前期就是在这样的官职中轮转,不知道担任过多少任官职,反正长安的那些贵人们也不怎么在意。 高适有诗才,开元二十三年开始考科举,不过显而易见的,他不可能考上。这个就跟本书主角方重勇,将来躺着考科举都能考上的原因完全一样。 那时候,一个人的出身,就已然决定了他的前途。徒劳的努力,或许老天能看到,但不一定能改变命运。 出身决定命运,手腕影响格局,就这么现实啊。 我特别鄙视那种唐代历史小说,主角没有出身就能靠自己的能力往上爬。这个时代的严苛与刻薄,远远超过了后人们的想象。 说得更残酷一点,贵人家中的奴仆,就算他推石磨已经推到石磨冒烟,磨出来的面粉堆积如山。即便这样的努力,能改变他作为奴仆的命运么?大概是不能的吧。 那时候的人看待这件事习以为常,在我们这些后辈们看来,其实过于残酷了。 方重勇就像是在高铁上跑步,而高适则是靠自己的双腿去跑,结果是注定了的。 他是河北人,河北世家出身,有这一条就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到天宝八载,高适都在不断的拓展人脉,往长安的圈子里面挤,只是没闹出什么动静。 一直到这一年,睢阳太守张九皋举荐高适为有道科,三伏至长安,授封丘尉。 县尉是士子们走清流官的起点,当然,是比较差的起点。白居易入仕时的“校书郎”才是高起点,京官清贵,事情少假期多还不会被惩罚,算是士族阶层的保留地,他们严密控制了校书郎职务的分发。 当然,高适这才算真正的入仕为官了,只是起点低,被鄙视(不好理解的话,看做捡贵人丢骨头的野狗就好懂了),管的都是“俗物”。 对政局与时局有着敏锐观察的高适,辞官回长安,去河西幕府寻找机会,并受到哥舒翰的赏识。 话说回来,倒腾来倒腾去,其实高适一直都在圈外原地打转。统治阶层的核心,他从来不曾触碰过,甚至连路都没摸到。 残酷吧。 高适的命运转折,来自安史之乱。 没错,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他这辈子也就那样了,绝不可能有什么机会,一丝一毫都不会有。 高适开始了他的政治投资。 从前在基层拼死拼活的干,都远不如在李隆基李亨父子落难时跪舔。 这并不可笑,却很可悲,也很可怜。 李亨看到了河北士族的“统战价值”,高适这个典型,可以最大限度的抵消叛军反叛的合法性。起码,是竖起一面旗帜,号召河北士族不与安史叛军合作,朝廷这边给河北士族留了位置。 榜样的力量是伟大的。 这或许也是高适唯一值得大说特说的事情,以我的视角来说。 安史之乱后中晚唐的发展,无不印证着:一个又一个河北“高适”站起来了。 河北世家的“长安梦”,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实现了。中晚唐的长安,河北世家子弟轮流为相。 当然了,为了方便将来被黄巢一锅端,他们也都搬迁到长安和洛阳附近居住。 这些人与唐庭达成了战略合作,那自然会失去河北基层的支持。于是河北开始结社泛滥,牙兵崛起,基层互保,顺便在一次次斗争中架空了节度使。 唐庭不但没有统治河北,反倒是让河北世家与河北基层隔绝,失去了河北本地的话语权。 高适个人的努力,在时代的大浪潮面前,是那样的渺小,不值一提。 反倒是印证了“顺时代潮流而动则兴,逆时代潮流而动则亡”的铁律。 而李白的命运——商人阶层谈什么官运,自从他不愿意当李隆基的铁杆舔狗以后,就堵死了自己的官路,不提也罢。 封建社会啊,大家随便想想就好了,可千万别去向往。 第62章 得非所愿 “这老头真踏马是个酒鬼。” 结束了今天的练字,方重勇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心中略有些得意,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在他看来,书法在这个安史之乱已经进入倒计时的年代里,专门去练并没有什么卵用。 跟浪费时间不过一线之隔。 只是,人是社会的动物,并不能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既然郑叔清送了他一份人际关系“大礼”,那他就有义务要把该演的戏演好。 “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 海潮夜约约,川露晨溶溶。 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 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 方重勇临摹的字帖,是贺知章早年的一首诗,创作于年轻时离别故乡永兴县,去京城长安赶考之时。 不知道贺知章留这首诗给方重勇临摹,是希望他未来走上科举之路呢,还是单纯讲述自己当初的心情。 方重勇将一个多月前写的第一篇,和今日写的这篇对比,发现两幅临摹的字帖,完全不像一個人写的。 从当初呆板无神,到现在起码看上去有模有样了。 贺知章是个酒鬼加懒汉,偶尔还是会指点一下方重勇的书法。仅凭这点,就对得起那八十匹唐锦的酬劳了。 “功夫终究是没白花。” 方重勇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这个人,最怕浪费时间,有时候却又不得不“浪费”时间,做一些自己认为没必要的事情,然后又陷入纠结之中。 一方面,方重勇觉得写好书法算是装点好自己的门面,用处不小。 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大唐崩溃的趋势,似乎一点都没发生本质变化。练字对于他来说,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方重勇将字帖摆在桌案上放好,压在镇纸上,跟贺知章家的下仆告别,离开了宣平坊。 不得不说,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他的书法突飞猛进。 当然了,方重勇对贺知章的要求也非常纯粹。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借一个名头。 书法的进步,算是意外之喜了。 方重勇是非常实在甚至是庸俗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 九岁孩童,貌似也没看出将来会很帅的样子,反而皮肤有点粗糙,有点武夫的底子。 他也不觉得自己“虎躯一震”,贺知章就认为自己是可造之材,将他介绍给自己所在的那个文人圈子。 方重勇更不觉得对方收了80匹唐锦,就会把他当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什么的。 至于念想贺知章的女儿对自己很痴迷之类的,别说年龄不合适,就算年龄没问题,他也不是卖脸吃饭的那块料。 一个九岁孩子,想这些都是白给,孩子就是孩子。 方重勇心中没有任何幻想,不觉得别人会无缘无故或者因为一件小事高看自己一眼。 事实也证明,贺知章几乎不跟他说话,似乎连敷衍都欠奉。每次点评完当天写的字以后,就提着酒壶去卧房喝酒睡觉去了。 非常的公事公办。 “什么时候,可以离开长安呢?” 走在长安城一百二十多米宽的大街上,方重勇吐出一口浊气,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白雾。 冬日天黑得早,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多。 不少人都换上了厚厚的袄子,丝绸的夹层里面塞了各种填充物,保暖不在话下。 然而有些奴仆,却穿着单薄的衣衫,卷缩佝偻着身子,似乎是在外面采买货物,行色匆匆,觉得自己走快点就可以御寒。 长安的世界很精彩。 长安的世界很无奈。 全看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了。 投胎的技术,比个人的努力重要得多。 奴仆们的努力,便是让主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在长安,不同的人,努力的意义不同,内涵不同,效果也不同。 可悲可叹,又无可奈何。 心里怀着复杂的想法,方重勇敲开了自家的大门。一进门,他就看到身材魁梧,国字脸上写满了疲惫的王忠嗣,正坐在大堂内跟方大福聊天,二人似乎很熟的样子。 “岳父终于回来了!” 方重勇激动说道。 “对,托你的福,书房细说。” 王忠嗣微微点头示意道。 二人在书房坐定之后,王忠嗣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是不是你用力太猛,圣人竟然提拔我为龙武军左军将军,不能离开长安,唉!”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家的事情只有自家知道。 在长安禁军中当差,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龙武军是干什么的,王忠嗣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是大唐禁军的新核心,编制上,算是李隆基的“私人卫队”。所以,这个性质就决定了,龙武军不会有什么立功的机会,甚至不太可能离开长安。 王忠嗣从军多年,又是在宫中长大,他太明白龙武军这一类的军队是什么货色了。 自太宗后,大唐的强军都是边军,呈现强枝弱干的局面。禁军绝不是最能打的部队。 “入了龙武军,虽然会受到圣人信任,但终生不可能再立功,只能在长安浑浑噩噩度日,非我所愿。” 王忠嗣忍不住再次叹息说道。 “岳父所言不虚,小婿去过龙武军招兵的地方,都是些富商权贵子弟在里头报名。”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补了一刀。 听到这话,王忠嗣唯有苦笑而已。这应该算不是意外的“意外”了。 “嗯,我要入宫面圣,等面圣之后,再说吧。” 王忠嗣面色黯淡下来,他隐约知道长安发生了什么事情。 反正没一件好事! “李林甫,对圣人建言,让岳父去剑南藩镇那边任职。杜希望等人,则是希望岳父去河西。小婿亦是觉得,去河西,比去剑南好。 目前,初步目的已经达到了,岳父已经离开夔州东阳府,也基本上恢复到了从前的官阶。 下一步,就是离开长安前往凉州了。” 方重勇将他未来岳母写给李隆基的那封信的副本,交给王忠嗣查看。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人非草木,圣人亦是不例外。小婿能做到的,也就是先让岳父回长安。至于下一步,还需要慢慢再做计较。” 听到这话,王忠嗣微微点头,自己这个女婿真是能人所不能,已经不能当做孩子看,要当成一个足以商议大事的伙伴来对待。 “今年上元节后,圣人一日杀三子,包括太子李瑛。岳父知道这件事么?” 方重勇沉声问道。 王忠嗣在东阳府,那个位置在比夔州府城都偏僻的巫山县旁边,哪里能知道朝廷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并不知道,不过…罢了。” 王忠嗣叹了口气。 “之后,武惠妃也暴毙,死因不明。” 方重勇继续加码。 王忠嗣沉默不语,虽然方重勇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他也能猜到,武惠妃很可能是李隆基弄死的。 这样的事情,永远都不可能有证据,只要心证即可。 大家觉得事情会是怎么样,那就真的是怎么样。无论李隆基出不出面解释都一样。 “寿王妃杨玉环,现在已经出家为女道士。但她是圣人的禁脔,而且如今圣人带着她,在华清宫泡温泉呢。岳父想入宫面圣,只怕是见不到人了。” 方重勇面色“沉重”说道。 “圣人竟然……” 王忠嗣都被整无语了。 他的人生经历很简单,哪里见过这种花式玩法啊! 扒灰儿媳,搞死宠妃,这种事情李隆基怎么做得出来啊! 在王忠嗣记忆里,这位大唐天子应该不是这样一个人。 当年,王忠嗣还年轻,李隆基考校他的兵法,亲口说:你未来必为良将。 那时候,还看不出李隆基会扒灰儿媳。 但是,时间真的可以长久而缓慢坚定的改变一个人,让他变得面目全非,面目狰狞。 “所以,现在岳父去华清池见圣人,只会让他恼羞成怒。 岳父少时便是在宫中长大的,若是看到圣人居然扒灰儿媳,并且一起在温泉里嬉戏……” 说了一半,方重勇闭口不言了,他相信王忠嗣肯定明白这个道理的。 “唉,明白了。” 王忠嗣长叹一声,无言以对。千言万语都在这声叹息之中。 王忠嗣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现在的圣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圣人了。或许,圣人一直都是那样的,只是之前没有表现出来。 本来以为离开了夔州东阳府,似乎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了,没想到……还是一场空。 “岳父,我想去河西历练一番。长安这边水太深,不利于我成长。” 方重勇忽然提出一个令王忠嗣猝不及防的问题来。但想想他也就释然了。 “长安……确实不适合你。” 王忠嗣微微点头,并没有反对。很多事情是明摆着的,长安权贵太多,方重勇现在还太小,所以跟这个圈子的交集很少。 然而,方重勇不可能永远都九岁,一旦他超过十四岁,就是大人了,与权贵圈子发生交集,是迟早的事情。 而这个圈子,说实话,到现在已经烂透了,烂到臭不可闻。 方重勇进入这个圈子,要么鹤立鸡群被孤立打击,要么同流合污变成废物。 “你需要一个官职才行,就像是当初刘晏十岁担任太子正字一样。比如说凉州参军就不错。 这是州府参军的官职,很灵活。” 王忠嗣笑道,已经给方重勇找了个量身定制的官职。 “可是,我不会做官啊。” 方重勇一脸懵逼,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州府参军”是做什么的。 王忠嗣哈哈大笑,摆了摆手说道: “你就放心吧,州府参军,是承担特种任务的。所谓特种任务,就是朝廷下达的特别命令。 比如给伱一个纠察不法的差事,那便是什么都可以插一脚。当然了,什么是不法的事情,还不是你说了算?” 在大唐,孩童当官不是问题。当官出了事才是问题! 州府参军这个官,就是方重勇怎么当也不会出事的官职。 《通典》上说州府参军是“无常职,有事则出使。” 入河西,参与防守河西走廊,这便是所谓的“有事”。至于具体是什么事,等朝廷安排就是。 凉州乃是“上州”,有六曹参军,是唐朝州府功、仓、户、兵、法、士等参军职务合称。这些都是固定官职,一个萝卜一个坑。 而州府参军不属于此,它是朝廷“空降”过来的官。 州府参军可以什么都管,也可以什么都不管!属于“闲散无常职”! 朝廷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裁撤这个职务,但最后都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 大唐的官制非常随性,用废了的官(如安史之乱后的六部尚书)就当成荣誉头衔,然后出现什么需求就“创造”什么官职。 需要管理边疆屯田,就设立一个“营田使”。 需要管理边镇军权,就设立一个“节度使”。 需要管理边镇政务,就设立一个“观察处置使”。 需要管理漕运,就设立一个“转运使”。 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务不好细分的,就喜欢找一些“箩筐”往里面装,比如说这个州府参军就是个烂箩筐,什么都能管,又可以什么都不管。 方重勇听王忠嗣介绍了这些边镇官职,脑子晕晕的。 幸好现在还不是天宝末年,没有节度使之子入京为质子的规矩,这次去河西应该问题不大。 但以后,就难说了。 方重勇心有余悸的想道,不敢把这些话跟王忠嗣说出来。 “岳父,凡事有备无患。去河西之前,要先去拜访一个人。” 方重勇忽然正色说道。 王忠嗣一愣,随即笑道:“有谁这么厉害呢?” “牛仙客。” 方重勇嘴里吐出三个字。 “牛仙客?” 王忠嗣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年萧嵩出河西,多次引荐王忠嗣为自己的部下,而牛仙客从出道开始就是在河西,王忠嗣自然是不可能不认识牛仙客。 当然了,王忠嗣与牛仙客,二人一个是军政系统一个是民政系统,两者接触并不多。王忠嗣只知道,牛仙客对河西的事务很了解。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与吐蕃的战事一旦开始,便不会很快结束。彼此间的攻防,持续三五年很正常。 凉州一旦处于战争之中,屯田会受影响,也有后勤断绝的危险。现在做的准备越多,到时候应对起来就越从容。 岳父不方便直接出面,不如让小婿去联络牛仙客,约个地方见面聊聊。岳父以为如何?” 方重勇侃侃而谈说道,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他去河西,打仗肯定没自己什么事。 但除了战斗以外的事情,方重勇觉得自己不应该当一个局外人。 他决心在做一个观察者,学习在这个时代保命技能的同时,顺便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此也好,我还要去龙武军大营述职,到时候你去驿站找我便是了。” 王忠嗣点点头说道,起身便走。 第63章 河西事,唯吐蕃而已 牛仙客还是那么卑微,起码看起来如此。一个工部尚书,家里没几个仆人,李隆基赏赐下来的东西也不敢使用,全都被封存起来了。 家里的库房门上贴了个醒目的封条。做官做到这個程度,只能说不如回河西为地方官来得更自在些。 方重勇领着王忠嗣前来牛仙客的宅院里探访,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六部尚书的宅院。 陈设简陋,仆从数人而已。 按照大唐官场的“潜规则”,一个六部尚书的宅院,起码要有五十名奴婢起步,而最多可以到达四百人。 在这个数字之间,就会被社会舆论接纳,无人讥笑诟病。 少了,会被史官贯以“家贫,鄙陋”的形容,惹人讥笑;当然了,若是有极高的文学才华,并且名扬长安,则可以忽略。 比如说贺知章这种,家里没几个奴婢,又是身居高位,就会被人认为是如“竹林七贤”一般。 而奴婢多了,则会被世人诟病贪婪奢华无度,如天宝年间李林甫麾下的狗腿子王鉷,史书说他家中仆从无算,府邸恍若宫城。 很显然,牛仙客的寒酸在长安权贵圈子里面不是什么好名声。 “寒舍简陋,二位请坐。” 牛仙客邀请方重勇一行人到书房落座,分别给二人倒了一杯“冬饮子”——生姜与一些草药煮出来的汤水,可以驱寒,但也相当“朴实”。 方重勇喝了一口,非常呛人,味道确实算不上好,拼命忍住才没有喷出来。 “唐锦的事情,还是得谢谢方小郎君,虽然河西将士们最终没有拿到这些赏赐,但是唐锦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未来凉州的白绢转运到长安,织成唐锦后,再返销西域,可以造福凉州百姓。” 牛仙客郑重的对着方重勇行了一礼。 他虽然到了长安,但心还在河西。进入中枢之后,牛仙客完全发挥不出自己的本事,六部里面闲散不干实事的风气,也让他很不适应。 仿粟特锦推广开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河西走廊,是受益最大的地区。方重勇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办的这件事,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特别是对河西百姓来说。 这些是非,牛仙客心里有数。要不然,他一个工部尚书,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门拜访的。 “王将军是想去河西建功立业吧?” 牛仙客笑眯眯的看着王忠嗣问道,对方的来意,其实已经昭然若揭。牛仙客又不是不认识王忠嗣,二人早年便在河西有过来往,虽然算不上来往过密。 “确实如此。” 王忠嗣很是矜持的点点头。 没错,他确实是在河西待了几年,但比起牛仙客,他对于河西事务,可以称得上是“无知”。 既然“无知”,那就要去找“专业人士”来请教,所以王忠嗣对方重勇的主意非常赞同。现在多准备一些,等到了凉州后,就不会吃闷亏。 “河西事,唯吐蕃而已,其余不值一提。” 牛仙客叹息说道。 王忠嗣面色微变,他父亲王海滨,就是死在吐蕃人手中。他自从军起,与之交手的敌人,也都是吐蕃人。 王忠嗣年轻的时候在河西三年,以敢打敢拼著称。但若是谈起对吐蕃人的研究,那还是相当片面的,了解得并不深。 “吐蕃军与唐军相比,如何?” 方重勇好奇问道。 “松赞干布遣禄东赞使唐,给太宗皇帝带去一件名贵的鹅型金铸酒器,其鹅黄金铸成,其高七尺,中可实酒三斛。” 牛仙客幽幽说道,并未直接回答方重勇的问题。 松赞干布那都是百年前的吐蕃领袖了,而送的这件酒器,则打破了方重勇的幻想。他从前一直以为是文成公主带去的唐代工匠养肥了吐蕃人,令其掌握了先进的冶炼工艺。 但听牛仙客这么一说,似乎并非如此。 “吐蕃枪细而长于汉者,弓矢弱而甲坚,人皆用剑,不战,负剑而行。有乌朵为辅,进退自如。 吐蕃军备又岂止是不弱啊。” 牛仙客对方重勇解释道。 “乌朵为何物?” 方重勇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乌朵也叫俄朵。 是用吐蕃牦牛毛搓捻成粗毛线,再编织成毛辫。 毛辫上端有一个三寸的套环,使用时将套环套在中指上,中间编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乌梯,用来放石块、土块,末端用羊毛做鞭梢。 这东西既可以军用,又是牧民们驱赶牛羊的利器。 如果要赶牛羊,用手捏住乌朵两端,乌梯内放上石子或土块,提鞭挥抡,然后放开一端,石子便飞到几十丈以至一、二百丈远外,使头畜转换方向。 牧民使用乌朵的本领高强,有的人打百余丈远的距离,可以百发百中,所以乌朵不仅用以赶牲口,而且用来驱赶野兽。 至于吐蕃军中高手,数十丈内,射鸟雀之眼,弹无虚发。” 牛仙客不厌其烦的给方重勇解释,一点高官的架子都没有。 乌朵乃是唐军与吐蕃交战时,最嫌弃憎恶的武器,没有之一。石弹是动能武器,打在身上很疼,有盔甲防护也没用。唐军士卒们若是四肢被乌朵扔出来的石块打中,经常会骨折失去战斗力。 由此可知,唐军与吐蕃军交战,其实是很凶险的。远不是古籍里常说的“一汉顶五胡”。更可怕的是,乌朵材料易得,利用离心力甩出去的石块威力极大,且男女老少皆可使用。 王忠嗣亦是感慨说道: “乌朵也就罢了,更有吐蕃贵族人人披甲。此等锁子甲,包裹全身,只有双眼露在外面。无论攻城或是冲锋,皆锐不可当,不惧弓弩。 吐蕃武备自成体系,并非仿我大唐规制,且皆为自制,不可小觑。” 这踏马强无敌了啊! 方重勇原以为吐蕃应该是跟突厥、匈奴这一类的游牧民族差不多的,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吐蕃军备竟然如此犀利! “吐蕃的技术,虽受我大唐影响,但主要还是来自西域以西的波斯与大食等地。” 一想起吐蕃人的强悍,牛仙客就忍不住唏嘘感慨。 此时吐蕃帝国大概有一千万人口,大唐的人口约六千万。单看人口,大唐占据绝对优势。 可是,西域也好,陇右也好,剑南也好,这些与吐蕃交界的地方人口承载能力都是有限的。大唐六千万人,又不是全线压上对阵吐蕃! 因此在局部地段,吐蕃因为地理上的优势,反而处于主动,甚至是绝对主动的战略态势。 战役的发起人,往往不是大唐而是吐蕃。 青藏高原冬季严寒难捱。所以吐蕃人也习惯在秋季发动战争,只当是在温暖的区域过冬。 牛仙客给王忠嗣给方重勇介绍了一下吐蕃的大致情况,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这幅缺失印象图给补全了。 “最要命的是,河西走廊的根基凉州城,就在吐蕃的攻击范围内。吐蕃边疆重镇新城的吐蕃军,可以从那边出发穿过祁连山孔道,直接攻打凉州城,近在咫尺而已。 凉州城若失,则大唐与西域的联系断绝,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亦是与中土联系断绝。” 王忠嗣言简意赅的告诉了方重勇,此战的要点在哪里。 凉州城对于大唐来说,那是重要性比幽州城还高的地方。凉州城若失,则大唐经略西域的战略就会全盘崩溃。吐蕃的爪牙,就在凉州城不远的位置潜伏着,这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担忧的大事? 大唐但凡有一丝余力,便会力保凉州城不失。 看到方重勇被吓得面色紧绷,王忠嗣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吐蕃强,我们也不弱。凉州城有大唐第一强军赤水军,其下有战兵三万二千人。” 军镇的整体实力另说,只是一个军就有32000人,在大唐确实是独一份了,用“第一强军”来形容并不过分。 要知道崔乾佑之前待的墨斗军,兵员实际上也不过数千而已。 “是的,赤水军之雄壮,我大唐开国以来未有也。一般军镇,兵员不过数千而已,少的甚至只有一千人。赤水军成立于武德二年,因凉州赤乌镇有赤水而得名,至今百年历史了。 下辖兵员也是大唐军中最多的,且年年补充满员。 而类似周边镇守大斗拔谷的大斗军,兵员不过七千五而已,还经常缺编。因突厥衰弱,凉州城西北的白亭军兵员更少。” 牛仙客也解释了一番。 大斗拔谷,又叫“达斗拔谷”或“大斗谷”,位置在方重勇前世甘肃民乐县东南甘、青两省交界处的扁都口隘路。自古就是甘肃河西走廊通青海湟中的捷径。 吐蕃进军河西走廊,最先就要过大斗拔谷。大唐在此地设立大斗军防备吐蕃,归河西节度府管辖。 凉州西北有白亭海(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北部湖区),大唐在此地设白亭军防备突厥,亦是归河西节度府管辖。 而赤水军则是河西走廊唯一一支没有具体镇守任务的战略机动部队,它的任务就是进攻和反击,平日里养精蓄锐,乃是大唐边疆“机动防御”战略的最后一环。 河西走廊对吐蕃的防御,便是在各要害处设立军镇,以一军甚至一守捉镇守,赤水军负责在战局僵持的时候打防守反击。 方重勇不知道的是,历史上安史之乱后,赤水军奉命东进关陇,乃是头一批抵达的王牌军。潼关之战唐军主力(新招募兵员)挂了后,唐军在关陇出现兵力真空。 在西部众军重新在灵武集结完军队前,整整一年,赤水军一个军团硬抗整个叛军(八千曳落河号十万,还有十几万河北正规军叛军)直到最后的香积寺决战。 毕竟是大唐开国元勋部队,战斗力异常强悍。 而现在,赤水军是负责阻断北面突厥与南面吐蕃的重要防御力量,士卒们各个都是骁勇善战。 不善战不行,家小都在河西走廊,也已经屯田类似府兵,不死战那就会失去一切然后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吐蕃实行以战养战的策略,所略者并不只有我大唐。其将领并不爱惜士卒,一战折损数万人亦是常事。 对阵吐蕃,不可只论杀伤,这便是最麻烦的地方。吐蕃人普遍短命,向死往生,只求荣耀一时。” 王忠嗣叹了口气,在从前的军事生涯中,他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吐蕃人悍不畏死,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残酷果决,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五个吐蕃人的命换一个唐人的命,很多吐蕃贵族愿意赌,大唐边将敢赌么? 这个问题没人敢接茬,王忠嗣也不敢。 事实上,因为高原生存环境严苛,吐蕃自赞普到奴隶,寿命普遍低于大唐的对应阶层。大名鼎鼎的松赞干布,也不过只活了34岁而已。吐蕃历史上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就殒命的赞普,更是数都数不过来。 贵族如此,底层的农奴就更别提了。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或许正是吐蕃人一生的真实写照。 “还是说说河西的事情吧,吐蕃的事,那是朝廷相公们该操心的。” 牛仙客温和笑道,那张老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 “牛尚书说得是。” 王忠嗣微微点头。 吐蕃这个敌人……在他的认知中,是无法被大唐所消灭的。所谓边防,很多时候都是在尽人事而已。 “河西五州,唯有凉州甘州二州可以粮草自给,其余三州,都需要这两州输入。因此河西走廊一定不能被吐蕃截断。 你们若是要去河西,请务必常驻凉州以备不测。” “沙州(敦煌)的豆卢军,瓜州的墨离军,肃州的玉门军,甘州的建康军,皆非河西节度府管辖下的主力,四军加在一起也不如赤水军。如果有可能,尽量不要在这四军中任职,风险非常大。” “河西易攻难守,困守一地,则一地也守不住,只有御敌于河西之外,方为上策。” 牛仙客一条条的说,方重勇甚至拿出笔来一条条的记下。 就这样一直到宵禁的鼓声响起的时候,他和王忠嗣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这位工部尚书的宅院。 回家的路上,王忠嗣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问道:“明日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出长安玩玩,我教你一点保命的手段。” “诶?” 方重勇一愣,完全没料到王忠嗣来这么一招。 第64章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武周末年的“营州之乱”,使得大唐东北部局势糜烂,并造成了一系列恶劣的连锁反应。 除了契丹与奚人扩大了基本盘外,还有一件大事,那便是渤海国的崛起。 当然了,与契丹和奚人动不动就亮刀子的习惯不同,渤海国的崛起是相当和平的。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和平。 这个事情怎么来的呢,还要从当年高宗灭高句丽说起。 公元668年,高句丽被大唐所灭,大唐统治了高句丽在东北控制的土地。这时候,部分粟末靺鞨人、白山靺鞨人和高句丽遗民,由世居之地被大唐强行移居至营州(今辽宁朝阳)一带。 营州自古就是中原王朝经略和控制东北各族的基地,亦是东北诸民族南下逐鹿中原的主要通道,当地汉人和其他民族杂居,习俗与中原并不相同。 当时居住在营州一带的不仅有粟末靺鞨、白山靺鞨、高句丽遗民,还有摆脱了东突厥的契丹和奚等族。 由于唐王朝对内附和内徙的诸族大体上“顺其土俗”,予以善待,授予官职,建立羁縻州、府等政策,因此营州地区总体上保持着“悦中国风俗,请被冠带”的局面。 但是武周后期,由于边臣管理举措失当,终于引发了“营州之乱”。 那时候,徙居在营州一带的靺鞨人和高句丽遗民也卷入并参与了这场叛乱。 武周在镇压叛乱过程中,为了分化反唐势力,瓦解叛军,便赦免靺鞨之罪,封靺鞨酋长乞四比羽为许国公,粟末靺鞨的乞乞仲象为震国公。 但乞四比羽拒绝接受,并乘唐王朝势力被削弱,营州被攻占,靺鞨故地空虚的有利时机,离开营州一带,东渡辽水。后来唐军联合突厥、奚军队镇压叛乱之后,派契丹降将李楷固率兵追击乞四比羽及靺鞨族人,乞四比羽被杀,乞乞仲象去世。 乞乞仲象的儿子大祚荣率领靺鞨人和高句丽人与李楷固大战于天门岭(辽西一带)。大祚荣团结部众善用兵,击退了李楷固的追兵。 恰在此时,突厥再次叛唐,契丹重新依附突厥,并遮断了中原到东北的道路。 大祚荣趁机率领族人和高句丽遗民向东进军,回到太白山(长白山)东北坡奥娄河(牡丹江)上游一带,据东牟山筑城(敦化以北),并未参与突厥对大唐的战争之中。 不久后大祚荣自立为震国王,仍称靺鞨,渤海政权正式建立,拉开了渤海国的序章。 唐中宗李显复位后,为了牵制突厥,决定缓和唐朝与渤海的关系。大唐派遣侍御史张行岌到震国进行招慰,大祚荣欣然接受。为了表示对唐王朝的友好,大祚荣派次子大门艺随张行岌到长安入侍,被留为宿卫。 大唐为了强化东北边疆的经略,决定遣使正式册封大祚荣。此后大祚荣积极加强与唐朝的交往与合作,其在位22年间,先后6次派遣其子或臣僚入唐膜拜。 大唐与渤海国的关系进入蜜月期。 但是好景不长。 开元七年,大祚荣死后,其嫡长子大武艺继位,大武艺在位期间北讨黑水,南敌新罗,西结契丹,东聘日本,抗礼大唐,为海东盛国的形成奠定了广阔的疆域基础。 这时的渤海国可谓是野心勃勃,蠢蠢欲动。 随后李隆基的骚操作来了。 渤海政权建立后,其北部的黑水靺鞨势力亦是迅速发展。 开元十四年,李隆基下诏在黑水靺鞨最大部落置黑水州都督府,以其首领为都督,使黑水靺鞨取得了与渤海同等的政治地位。实际上就是在给大武艺上眼药。 这下大武艺彻底爆发了,认为大唐是在跟黑水靺鞨打配合。于是他不顾大门艺的劝阻,强攻黑水靺鞨,但最终成果有限,并且还跟大门艺内讧,势成水火。 大武艺与大门艺内讧后,大门艺逃亡唐朝寻求避难,大武艺多次与唐交涉欲杀大门艺未果,渤海与大唐矛盾升级。 次年,为了改善被大唐、黑水靺鞨、新罗等国包围的不利局面,大武艺一方面派以高仁义为首的使团前往东瀛,与之结盟。另一方面则与契丹加强联系。 开元二十年,大武艺东联东瀛,西结契丹之后,便水陆两路出其不意地发动了对大唐的战争。 水路由大将张文休带领,出鸭绿江口渡海,袭击了大唐在山东半岛北部的重要港口城市登州;陆路由大武艺亲自率领,进至河北东部马都山一带,屠城陷邑可谓是一时间威风无量。 虽然此举被大唐联合新罗予以痛击,渤海国攻势被消解,但大武艺依旧维持住了此次占据的领土。 平心而论,大武艺达到了战略目的,可是这种玩法也确实太危险了,被大唐灭掉的高句丽“珠玉在前”,渤海国上上下下都对大武艺的扩张战略持有异议。 鉴于反对之声太大,不得已之下,大武艺主动撤军,送还唐军战俘,缓和了与大唐关系,并派人到长安给李隆基送去了“请罪表”。 大唐此时正在跟吐蕃爆发战争,为了避免多线开战,李隆基也从大局出发捏着鼻子认了。 仗虽然不打了,但梁子终究是结下了,渤海国从原来的“友好势力”变成了“桀骜不驯”,一直持续到今日。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大武艺觉得自己没事了,李隆基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有人却不这么认为。 …… 这天刚刚下了雪,一队数量约两千人的骑兵,已经来到渤海国的国都显州城外不足五里。他们穿着渤海国边军的军服,一人双马。身不披甲,一个个看上去装备简陋。 经过八百里的奔袭,他们一個个都已经人困马乏,却又兴奋得心跳加速! “节帅妙算,渤海国主大武艺病重,其子大钦茂欲继承王位,已经命边军回都城以备不测。我们鱼目混珠,灭了那支边军,一路大大方方路过各城,都无人盘问。” 方有德身边的张巡,激动的插手行礼,对一脸沉静看着远方的节帅说道,心中钦佩不已。 “节帅,我们这次无诏令袭击渤海国,圣人会不会怪罪?” 进入幽州节度府没多久,第一次参加军事行动的颜杲卿小心翼翼的问道。 方有德拔出佩剑,用剑鞘拍了拍颜杲卿的肩膀说道:“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等回幽州后,你直接写一封疏奏向圣人禀明此事便是,本帅绝不拦着。 本帅行得正坐得直,不贪军饷不虐士卒,所做一切为我大唐之荣耀。你不想参加,现在便可以回幽州城,我不会治你罪。” 听到这话,颜杲卿连忙拱手告罪道:“节帅误会了,末将只是认为渤海国主无罪,此举我们在道义上很被动……” “开元二十年,大武艺联合东瀛与契丹作乱,杀我子民,毁我城池,这叫无罪么?你家学渊源,学富五车,告诉本帅,这是不是无罪!” 方有德看着颜杲卿反问道,不怒自威,气势逼人! 颜杲卿心中叫苦,连圣人都不计较的事情,你还计较个啥啊!那件事几年前发生的,早就翻篇了! “大武艺,还没有被我大唐定罪!圣人不方便讨回公道,本节帅来当恶人,替圣人出这口气。” 方有德掷地有声的说道。 这下颜杲卿没话说了,他要是再多嘴,只怕会被同僚们给剁了。 幽州节度府里面的气氛非常怪异,一个个都想建功立业,眼睛都是红色的。他跟兄长颜真卿到了这里第一天,就被方有德叫去“训话”,说什么幽州节度府有公无私,只讲大义不拘小节。 还说什么心中只有私利的无耻之徒趁早滚蛋。 颜杲卿和颜真卿暗地里观察,心中震惊不已。方有德在幽州城威望之高,已经到了一呼百应的地步。 方有德下令突袭渤海国都城,没有朝廷诏令,边军将士居然没有异议,然后就直接听从其号令跟着走了! 得亏这个人天天都在说公心大义,要是对方心怀不轨,搞不好幽州还真要出大事! “节帅,我们都是骑兵,要如何入城呢?” 张巡疑惑问道,他对来这里搞事情没什么意见,问题在于要怎么进城。 “点狼烟,大门艺的人会给我们开城门的。渤海国臣民中,对大武艺不满的人太多了,他们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过日子,生怕有一天我大唐的兵马会屠了显州城。 我们神兵天降,只要入城后不滥杀,他们不会闹事的。” 方有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万一那些人开不了门呢?” 张巡心细如丝,可不敢把身家性命放在侥幸上。 “哼,不开就算了。” 方有德冷哼一声没有解释。 事实上,方有德的底气很足,他的冒险都是建立在有确切情报的基础上。 有可以核验的确切消息,说大武艺现在卧病在床不能理事,甚至到了随时都要咽气的地步。 如今渤海国都城内人心惶惶的,所有人都想着下一任国主的事情。 谁还会把目光放在都城以外啊,这个节骨眼,城内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大门艺的亲信已经准备好政变了,缺的就是一股强大外力来“一锤定音”。 事实上,大门艺在此前已经秘密从洛阳来到营州,等着方有德的好消息。这件事本来应该由李隆基批准的……但这位圣人现在正在跟杨玉环一起,二人在华清宫里泡温泉泡得正开心呢,哪里顾得上大门艺这个过气了的渤海国贵族啊。 方有德送来的那封疏奏,高力士看了以后就直接批了。他很清楚方有德的本事,想借这件事卖个好。 大门艺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在李隆基眼里,这都属于没有了利用价值的鱼腩,高力士很明白李隆基是什么人,根本就没把疏奏送到华清宫。 此番唐军从营州奔袭而来,就是为了一举破敌都城,扶持一直与大唐亲善的大门艺上台。这条咸鱼能不能翻身,就看方有德的本事了。 而大门艺上台后,只要改变与大唐敌对的策略,回到其父原本与大唐亲善的老政策上,便很容易就会赢得拥戴。毕竟,渤海国的人,没有谁会觉得大唐的板子打在身上很舒服。 而唐军将多年前犯事的人捉拿回长安受审,则会极大提高在边疆的威信与威严,震慑东北诸部。 自此大唐在东北的安全环境,便可以回到营州之乱以前了。 至于大门艺的人万一没有配合好……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唐军一人双马,一路退回营州就行了。反正渤海国现在国君轮替在即,争权夺利都来不及,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大唐的麻烦事派兵追击? 等回到营州,直接将办事不牢靠的大门艺给剁了就行,对此方有德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点狼烟!” 方有德沉声下令道。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显州城内也燃起了狼烟!这是开城门无碍的信号! “吹号角,入城后直奔王宫!” 方有德拔出佩剑,指着前方的渤海国都城说道。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唐军的骑兵队伍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直扑显州城。 待城门近了,冲在前方的张巡等人才发现城门大开,手臂上绑着白色布条的渤海国禁军士卒,正在慌张的招呼他们尽快入城。唐军的骑兵入城后,大量本该忠于职守的渤海国禁军,居然像是约好了一样扔下兵戈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颜杲卿骑着马,跟在骑兵的队伍里面冲刺,看着眼前这荒谬的一幕,心中瞬间明白了方有德之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一呼百应,也不是靠嘴巴说大话。 那是要实实在在靠手中的刀砍出一条路,才会有人好好听你说话的。 …… “这是个什么玩意?” 长安城东驿站附近的树林外面,方重勇莫名其妙的接过王忠嗣递给他的一个如同弓一般的物件,疑惑问道。 “弓”弦的中间有一个皮套,中间凹陷了一点,似乎是放弹丸的。 这根弦很皮实,没有什么弹性。反倒是弓本身反曲,弹性很好。 “这便是长安五陵年少们的最爱,弹弓。伱要是不会打弹弓的话,这群人可是不会接纳你的。” 王忠嗣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微笑说道。 “而且,它的准头好,拉开的力道却不会伤了你的胳膊。要不要试一试?” 王忠嗣脸上的笑容很盛。 “能不能教我那个什么乌朵,我觉得比这玩意有意思。” 方重勇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说道。 什么长安纨绔少年团啊,他才看不上那些人呢! 大乱起来后,这些都是送菜的战五渣啊! “我就知道你会选这个。” 王忠嗣从跨在马上的包裹中拿出一根样式平平无奇的“绳索”,递给方重勇说道: “吐蕃有很多长处,学习他们的手段,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这根乌朵你拿好,它……杀过吐蕃人。” 王忠嗣居然学习吐蕃人打乌朵! 方重勇心中骇然,这种在战争中学习敌人长处的思维,果然是取胜之道! 第65章 东北有全忠 方有德一行人,在亲兵的护卫下,进入渤海国国主的宫殿,张巡等人就看到这位节帅脸上带着笑容与轻蔑,一时间也是不明所以。 “此番兵不血刃,后面的事情也好办多了。” 方有德忍不住感慨叹息道。 原来你也知道怕啊! 张巡等人忍不住一阵腹诽,他们还以为方节帅天不怕地不怕,圣人无道都要去长安讨公道呢。 “这里的陈设,跟大明宫一模一样,就是规格小了一半。这渤海国主大武艺,真是自卑又可笑的一个人。” 方有德不屑嘲讽道,顺便对各宫殿及陈设点评了一番。 也不知道渤海国主是怎么想的,愣是把宫殿的规制跟长安大明宫做得一样,却又只有其中一半大,所以很多地方看起来就有些不伦不类的。 因为宫殿的规制可以减半,但人的身高却没办法减半啊! 道路两旁都是伏跪在地上的禁军士卒、宫女与宦官等,身上的衣服规制也跟大唐宫廷内大同小异。他们没有丝毫的抵抗,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唐军神兵天降显州城是为什么而来的。 大武艺之前跳得太高,居然还联合东瀛与契丹联合行动对大唐动手!这种事情把渤海国所有人都给搞怕了,现在见到唐军轻骑而来,就知道已经“靴子落地”。 唐军只诛首恶大武艺,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现在渤海国的贵族们,都等着大唐把气出完了以后,在新国主的带领下继续跟着大唐混。 而那些连工资都拿不到的奴婢们,他们要怎么反抗,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方有德一行人来到国主的寝宫,果然这里的陈设跟大明宫紫宸殿一模一样。除了小了一半外,其规制与长安的原版异常“雷同”。 众人不禁莞尔,就连颜杲卿都差点笑出声来。 “渤海国主一脉,还真是一群妙人啊。” 方有德走上前去,看着守在寝宫门前,穿着与大唐亲王规格完全一致的衣袍的那位年轻人,面带戏谑问道:“我们去见国主,要不要解剑呢?” “臣大钦茂,国主之子,拜见天使。请随在下进来吧。” 那位年轻人很是谦卑的说道。 渤海国君臣被方有德打脸打得都红肿了,但大钦茂并没有不高兴。毕竟,老爹大武艺惹的事情太大了,把他推出去,所有人都能安全落地,这样再好不过了。 “你叔父大门艺马上要成为渤海国国主,接受大唐朝廷册封,你没有意见吧?” 方有德冷不丁问道。 “回天使,在下没有意见。” 大钦茂恭顺叉手行礼,脸上并无不满之意。 “嗯,很好。我大唐正是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方有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随本帅回大唐,学习我大唐的礼仪典章。将来,你也有机会做国主的,不要放纵自己。”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往寝宫里面走,只留下大钦茂愣在原地。 “节帅,这渤海国主一脉都姓大啊,好奇怪的姓氏。”十将白真陀罗小声嘀咕道。 “所谓名字,一般都是缺什么补什么。正因为渤海国小,所以国主姓大以补之。” 方有德侃侃而谈说道。 众人一愣,随即想起方有德的名字,顿时感觉槽点颇多,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缺什么补什么,难道缺德的人补个名字叫“有德”? 气氛顿时陷入尴尬,无人敢接茬惹恼兴致勃勃的方有德。 幸好他们已经走进卧房,看到床上躺着的大武艺,面色蜡黄干瘦,额头冷汗嘴唇哆嗦,看样子离咽气也就一线之隔了。 “大武艺,你可知罪?” 方有德看着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冷语问道。 那语气,好似地府里判官一般。 “臣……有罪。” 大武艺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却不想直接从床榻滑落到地上,然后动也不动了。 方有德一行人面色微变,颜杲卿上前摸了摸大武艺的鼻息,随即起身对着方有德摇了摇头道:“他被吓死了。” 堂堂渤海国主,怎么说当年也是控弦数万,横行一方。 如今居然就这么被吓死了! “跟大钦茂说,让他给我唐军将士准备两万匹绢帛,然后过两天我们准备启程,大门艺应该要来了。” 方有德沉稳说道,丝毫不提怎么处置大武艺的尸体。 相信这些“小问题”,大钦茂会解决的。毕竟,大武艺“病故”,无论是对方有德等人来说,还是渤海国君臣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这意味着几年前与大唐的冲突,真正落下帷幕,渤海国君臣可以沉下心来好好发展经济,而不用担心被大唐吊打了。 不一会,大钦茂也走进卧房,看到大武艺“病故”,脸上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对着方有德行了一礼。随即,他对唐军要求财帛的事情满口答应后退下。 至于大武艺的尸体,由唐军带走,在“受审”过后,会在长安妥善安葬。 张巡等人万万没有想到,本以为无可避免的恶战,居然就这么和平解决了。本以为只会披坚执锐的方节帅,原来玩政治操作也这么熟练! 上兵伐谋,兵不血刃宣誓了大唐的威严,要做到这件事,需要大智大勇,绝非常人可以办到。渤海国这么多人,要是单单战阵厮杀,杀得过来么? 杀完了东北局势肯定糜烂到家,倒霉的还不是幽州节度府! 方有德这一招可谓是用最小的成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掌书记,伱去约束一下军纪。既然渤海国主给我们上供,就不要在城内劫掠了。” 方有德淡然对身边的颜杲卿说道。 “属下这便去办。” 颜杲卿叉手行礼退下,对方节帅那是心悦诚服。他已经改变了之前对这位节帅“桀骜不驯”的固有印象。 方有德这個人做事,讲究的是“师出有名”,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那一套原则,虽然这个原则很可能跟朝廷的政令相违背。 颜杲卿的政治素养高出张巡等人一大截,他知道很多事情都是摆在明处的。 方有德让渤海国主的更替,以这样暴力却不血腥的方式轮换,并且是按照唐庭的意思轮换,显而易见昭示了东北这片地盘,谁才是真正的大哥。 神兵天降后秋毫无犯,达成目的后飘然而去不拖泥带水。 什么叫威慑,这便是威慑! 颜杲卿可以想象,大概在有生之年,渤海国的人都会牢牢记住那个曾经跟大唐作对的前国主大武艺,最终究竟是什么下场。 并将其作为前车之鉴。 “节帅,我们就这么走了,不让儿郎们在这里抢一波么?”白真陀罗忍不住疑惑问道。 “有功不赏,乃是本帅之责;无令妄动,则是尔等之罪。封赏之事,本帅自会为你们请功的。我们又不是贼寇!” 方有德瞪了白真陀罗一眼,后者吓得连连后退,拱手行礼告罪。 民心思变,顺则成事,逆则崩殂。方有德精准的把控到了。 两天后,大门艺带着亲信赶到显州城,在一众唐军的簇拥下登上国主之位。渤海国献出两万匹上好的绢帛,以为酬劳唐军“护送”国主登基之功。 两千唐军骑兵,在渤海国禁军队伍的“一路护送”下,安然返回了营州。与之同行的还有大钦茂,他将带着其父大武艺的尸体,去长安面见李隆基,并在宫中担任宿卫,同时学习大唐的典章制度。 大武艺为国主时,大门艺在大唐学习。 而大门艺现在成了新国主,大钦茂又在大唐学习。 这其中的奥妙与传承,恐怕有心人一眼便知,但谁都不会说破。 渤海国发生的变故,收到消息的各方,都在想应对之策。然后各种文书如同雪片一般飞向长安,让享受温泉与美人的李隆基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华清宫的休假。 …… “啪!” 手中的乌朵将石块甩了出去,打中了不远处的树干,离方重勇想击中的树枝,还欠了点准头。 投石这种技艺,入门很容易,练一天就能掌握基本技巧。但是想要击中目标,特别是那种动得快还很小的目标,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起码比弹弓要难多了。 方重勇练乌朵的原因只有一个:这玩意威力大好携带又不起眼,关键的时刻可以救命! 而唐代主流的弹弓,跟弓箭样子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缺了点隐蔽性。 至于那种“y”字型的弹弓,这年代已经出现了,甚至携带还很方便,但威力实在是太小了,几乎就只是玩具而已。 王忠嗣已经入宫参与军务了,他现在是龙武军左军将军,官阶很大的实职,显然不能整天都待在家里,每天都要去宫中“点卯”,参与安排龙武军的日常训练与轮换。 现在每天都是崔乾佑陪方重勇出来活动。 “郎君,你这个力道不对。” 崔乾佑接过方重勇手中的乌朵,按上特制的陶丸,随即将套环套在自己中指上,并开始飞速旋转,最后将陶丸甩出! “啪嗒” 远处的一根树枝被打断。 举重若轻,看上去就是这么轻松! 一切如同行云流水,方重勇都还没看明白! “军中技多不压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崔乾佑将乌朵还给方重勇,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道。 王忠嗣回归后,他其实已经可以进龙武军左军了,也就王忠嗣一句话的事情。但是昨天王忠嗣来到方家宅院的时候,特意找崔乾佑聊过,把话说得很明白。 进龙武军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那边已经堆满了不学无术的废物,就算有少部分能打的,也不成气候。军中乌烟瘴气,都是在比拼家世,人脉,没有谁是想要建功立业的。 最后,方重勇建议,崔乾佑还是不要在龙武军里面混资历了,免得白白虚耗光阴。等王忠嗣调任河西后,必定会在河西绝对主力的赤水军中任职,到时候弄个赤水军的军籍,易如反掌。 这段时间,崔乾佑也不做他想,安安心心的每天跟着方重勇,二人“研讨兵法”,并且一起打乌朵。 “郎君!郎君!” 远远就听到身后方来鹊的声音,十分焦急的样子。 “现在还没到去练字的时间吧?” 方重勇转过身来,一脸无奈看着方来鹊问道。 “不是啊,宫里来人了!就是那个什么高力士。” 方来鹊喘着气说道。方重勇都不敢对高力士直呼其名,这厮居然就敢。 “你以后真要管好自己这张嘴啊,走吧。” 方重勇收好乌朵,从春明门进入长安城。就在城门口的地方,他看到几个值守的金吾卫士卒,像是拖着垃圾一样,将一个又一个用草席包裹起来的“物件”装到牛车上,之后便架起牛车,沿着城墙直接往南面而去。 都是坟地,但西边与南边却有很大不同。长安城西南角的墓地,多半都是些达官贵人,而南的一片都是穷人的坟地和与乱葬岗。 长安整体是呈现“北贵南贱”的格局,南面本来就穷人多,还挨着荒坟与乱葬岗,风水似乎不太好。方重勇相信,如果不是有要务在身,这些金吾卫的士卒是不会去南面的。 “穷人死了,草席一裹,随便扔哪里就行了。长安的穷人还算走运,起码冻死了还有金吾卫帮他们送去乱葬岗。” 崔乾佑忍不住叹息道。 “是啊,在长安影响这座城的容貌,金吾卫们当然要捏着鼻子去办这样的事情了。” 方重勇搓了搓冻红了的小手,面对这一幕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今年冬天严寒,所以穷人们饥寒交迫之下,就被冻死了。 表面上看,逻辑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问题的本质是什么,崔乾佑不想说,方重勇觉得说了也白说。 当然了,泡在温泉池里的李隆基,自然是体会不到这样的感受。看不到的事情就当做不存在,千秋功业与红粉佳人都是要追求与享受的,谁会在乎乱葬岗里的枯骨呢? 金吾卫们勤勤恳恳清理长安坊间被冻死的尸体,不就是想让圣人的耳根子清静一点么? 似乎他们也没有做错什么。 那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方重勇心情沉重的回到家,就看到穿着厚厚夹层袍子的高力士,正在大堂内四处走动,貌似已经等候多时了。 “罪过罪过,让长者久等了。” 一进堂屋,方重勇就连忙告罪。 “不必客气,这次来是有好事。” 高力士微笑说道。 好事? 李隆基这厮还能有什么好事? 方重勇心中大为警惕。 “请长者明示。” 他对着高力士双手合十行礼道。 “你父亲,带着两千轻骑突袭渤海国国都显州城,将前几年对大唐不敬的渤海国主大武艺的尸首带回了长安。现在圣人很高兴,要赏赐你,还不跟着我入宫?” 高力士不由分说的按住方重勇的肩膀,凑过来小声说道:“等会圣人问起什么,捡好听的说。” “哦哦,好的好的。” 方重勇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高力士带着上了牛车。一路向东,从春明门出了长安城。 感觉到路线不太对劲,方重勇忍不住开口道:“长者,这好像不是去大明宫的路啊。” “那可不是么,你家就在兴庆宫后门,要是去兴庆宫面圣,还用得着坐牛车么?我们这是去华清宫,圣人特意准许你一起汤浴,这份恩宠,你父不在长安享受不到,全便宜你了。” 高力士意味深长的说道。 第66章 节帅的阴影 方重勇印象里的华清宫,应该是一个小院子里面几个泡澡的池子,蒸腾着热气,太监宫女什么的忙进忙出,然后就这样了。 他的逼格,也就这么点水平。 结果等他到了华清宫门口的时候,才发现,是自己太小看李隆基了。 基哥富有四海,肯定是什么事情都往大了去搞啊!要是皇帝的排场还不如民间或者地方官僚,那像什么话! 华清宫依山而建,规模惊人。从山脚到山顶,都有各种宫殿与设施。它充分利用了有利地形,使其成为一座结构严谨、富丽堂皇的庞大宫殿建筑群。 别的不好说,带温泉的宫殿,古今中外,华清宫绝对是首屈一指,前无古人,估计也后无来者了。 华清宫的主要殿舍是温泉为中心的“汤池”,构成了华清宫的核心。当然了,温泉远远不止一处,这里不仅可以招待帝王,甚至有时候还可以给同行的官员和宗室同时使用。 一次性招待百人泡温泉也不是什么难事。 整个宫殿群,也就是主温泉区,分为西区、中区、东区三個等级森严的区域。 西区有星辰汤、九龙汤,这是李隆基和他的妃子们泡温泉的地方;中区有包括太子汤在内的四个浴场,这是太子和亲王宗室们地盘;而东区直接分出了“真汤十六所”,这是给随行官员们使用的。 温泉的级别自西向东,依次降低,若是没有特别诏令,入温泉的人员不得超越自己所在的阶层。 宫殿群不仅半山腰有,也从山上和山下展开,利用地形特点,布设不同类型和用途的楼阁亭榭,同时还有青松翠柏、荔枝园、芙蓉园、梨园、椒园、东花园等非汤池建筑分布其间。 简单点说,就是个豪华温泉度假村。 华清宫的建筑依山面水,鳞次栉比,除宫城(罗城)外,还有缭墙环绕。城外更是有“大球场”“小球场”“舞马台”等设施。 一边走,高力士一边给方重勇介绍这些宫殿与汤池,方重勇都听傻眼了。怪不得他在华清宫的宫墙外还看到了好多屋舍,和围起来的场地,看起来像是打马球的地方。 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啊! 方重勇完全不敢相信,这么大一个宫殿建筑群,就单单是为皇帝享乐而建的。 毕竟华清宫的性质,不同于大明宫啊!它只是皇帝休闲娱乐的地方而已! 而且这里的温泉浴场,不是说李隆基不去,它就停止运作了的。事实上,华清宫一年四季都有专门的官署打理,持续在运转。 更有甚者,华清宫平时是不对外开放的,它的存在就是单纯的奢侈浪费。也就是说,华清宫只是专门为李唐皇室服务的机构罢了。这里的运作全靠朝廷的财政支持,本身没有任何进项。 只有李隆基点头了,外人才能进来泡温泉,没有任何例外。 比如说现在。 “这……这得花多少钱啊。” 方重勇喃喃自语的说道,他被李隆基的奢侈给震惊了。 听到这话,高力士忍不住笑出声来,略有些得意的说道: “帝王家的东西,不是用钱来衡量的。有些东西,也是钱买不到的。 就像你今日汤浴,若是没有圣人口谕,无论多少钱也进不来华清宫啊。想这些铜臭之物做什么?” 高力士意有所指的说道。 方重勇恭敬的叉手行了一礼,没有接茬,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很多事实看起来有点残酷,但它又不是作假的。无论自己看不看得惯,皇权的威严就摆在那里。 比如华清宫,再比如……那位现在就在华清宫里跟李隆基夜夜笙歌的前寿王妃杨玉环。 普通人面对皇权,要么,被它碾碎;要么,暂时顺从。 方重勇觉得实在是没必要跟高力士做什么口舌之争。 二人来到一个规模不大的浴场外面,就听到有年轻女子的惊呼声与娇喘声,还有浪花拍打暗礁的哗哗声,里头像是在举办游泳大赛一样热闹。 方重勇刚想把头凑到门口看看里面的风景,却是被高力士死死的捏住了胳膊! “圣人汤浴,也是你能随意观看的么?” 高力士被方重勇的冒失举动给气笑了。 “哦,是我孟浪了,失礼失礼。” 方重勇对着高力士叉手行了一礼,点头哈腰一副恭顺模样,让这位李隆基的贴身宦官哭笑不得。 胆大和胆小,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了。 很快,方重勇被随行的宦官带到御汤九龙殿内的一间偏殿里,方重勇规规矩矩的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高脚凳上,等待着李隆基的召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 这些东西一样都不少。 还有几扇贵族家中常见的花鸟屏风,只是屏风上画着一只吊睛白额大猛虎! 环顾这屋内的陈设,方重勇感慨李隆基不愧是玩艺术的,就是有品位。哪怕自己来自一千多年后的现代,也没有这样的高品位。 他又忽然想起自己被召见,是因为渣爹又在幽州出风头了,还有那个什么渤海国……这都哪跟哪啊! 方重勇脑子里一团浆糊,没有搞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渣爹在幽州那边办的事情,让基哥感觉“很舒服”。 以李隆基那好大喜功的性格,既然不能及时奖励功臣,那么提前奖励一下功臣的儿子,也是不错的。这很符合这位帝王日常的习惯与想法。 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一动也不动,安静的坐着,等待着李隆基泡完温泉后召见。 过了很久,方重勇都眯着眼睛打盹了好几次,宫女们都已经给大殿点上了蜡烛,李隆基居然还没有来。 正当方重勇坐得腿脚发麻,准备不动声色站起身活动一下四肢的时候,高力士匆匆忙忙的走进来,微笑对他说道: “圣人今日有些疲乏,不方便见你。 这样吧,你在华清宫里先住一夜再说。” 高力士也有些疲惫,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方重勇很想问一句,李隆基在温泉宫里面玩乐,又不用参与政务,他到底在累什么啊! 一个人上班也累,下班也累,生活这么惨么? “明日,圣人召见,不要说扫兴的话,知道么?” 高力士又强调了一遍。 方重勇如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 …… 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时间,方有德带着两千轻骑奔袭八百多里,从营州柳城出发,到渤海国国都显州。除了在边境击破一队正在折返渤海国边军外,其他时间,几乎是兵不血刃。 等他们返回营州的时候,平卢节度使乌知义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出兵的士卒人人手里都有渤海国提供的上好布帛也就罢了,渤海国还“派出”本应该继承国主之位的大钦茂入长安为质。可以说这一波面子里子都有了,更关键的是还没把盘子给玩砸。 大家都是节度使,为什么方有德可以纵横捭阖,想打谁就打谁,最后还没留下烂摊子。 自己却只能困守营州,勉强维持着边镇的局面呢? 乌知义的心情很糟糕,因为他知道,李隆基这个人,眼睛里容不得砂子。 他对别人要求很严,对他自己的要求却很松! 等方有德把战功报上去以后,等待他乌知义的是什么,其实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了。 “方节帅,你们这次是威风了,满载而归啊。” 乌知义走上前去,握住方有德的双手来回摇晃着。 说不妒忌那些假的,但乌知义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后台。自己身上的圣眷,远不如方有德,能力也差了太远。 本来上次都应该被革职的,多亏方有德上书朝廷,才让他逃过一劫。 但很多事情可一不可再,这次方有德教训渤海国玩得太漂亮了,朝中大臣交口称赞,称其展示了大唐的威风,又没有妄自乱杀,搞乱边镇局面。 两相对比之下,乌知义就什么也不算了。能不被治罪就要偷笑,要保住官位,那是想也别想了。 “朝廷的调令,应该很快就要下来了。” 乌知义一脸苦笑说道。 “乌节帅不必惊慌,本帅已经上书朝廷,推荐你为龙武军左军将军。乌节帅虽然作战保守,但长安的龙武军,恰好就不需要折腾。圣人的龙武军,就喜欢那些跟各方都没什么瓜葛的人。 如此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方有德微笑说道。 听到这话,乌知义心领神会,凑过来在方有德耳边压低声音道:“安禄山不是什么老实人,罪证都被我收集到了,等调令来了,我便将这些罪证交给伱。” 方有德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官场的帮助,从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运作乌知义去龙武军,将其调离平卢节度使这个烫手山芋,当然需要耗费政治资源。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白白帮人去做呢! 安禄山和崔乾佑不一样。 崔乾佑之前不过是墨斗军的一个小军官,办了也就办了。没人会说方有德什么,只当他是新官上任后立威。 可现在安禄山已经是平卢节度使麾下的平卢军兵马使了!这个位置可谓是非常要害,牵一发则动全身。 平卢节度使麾下有两军外加安东都护府及榆关守捉: 平卢军,驻地在营州城内,共有兵员一万六千人,军马四千二百匹! 而卢龙军驻地平州城,只有兵员一万,军马三百匹。 榆关守捉,在营州城西四百八十里,有兵员三百人,军马一百匹。 安东都护府,在营州东二百七十里外,麾下兵马八千五百人,军马七百。 显而易见,平卢军是平卢节度使麾下的主力军队,集中了的大部分战马,作为机动兵力,保障平州营州的安全。 安禄山占据了这样一个要害的位置,那可不是方有德想拿掉就能随意拿掉的。 乌知义被张守珪在自己的辖区安插亲信,实际上也是因为他这个“弱势节度使”,没有后台也没有属于自己嫡系亲信。对于很多潜规则的事情,没有办法说不。 其实朝廷设立节度使以来,大部分都是弱势节度使,在任上兢兢业业的,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这次乌节帅支援我们奔袭渤海国有功,我让儿郎们留一千匹绢帛给节帅打赏将士们。 军务繁忙,恕在下失陪,这就要返回幽州了。” 方有德拱手行礼,对着乌知义一拜,随即转身便走,只剩风中身后的大氅在寒风中呼呼作响。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乌知义无奈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总算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谁跟方有德做邻居当节度使,真踏马倒了血霉。 …… 华清池的御汤九龙殿内,方重勇假装不认识李隆基身边的李白,坐在高脚凳上低着头不说话。 “不要那么拘谨嘛。” 李隆基摆了摆手,指了指李白对方重勇说道:“听闻你是神童,作诗颇有水平。朕身边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李太白,你这就作诗一首,让他品评一番吧。” 李隆基温和笑道,并没有作为帝王的架子。或许是因为他现在心情比较好吧。 “圣人在前,我被吓坏了,作不出啊。” 方重勇苦笑说道。 这确实扫了李隆基的兴致,不过对方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他轻轻摆了摆手,李白躬身行礼后告辞,这里便只剩下方重勇与李隆基二人了。 “你父亲这次立下的功劳很大,很大,封一个爵位都够了。不过他现在不在长安,封爵意义不大。所以朕就想把给你父亲的赏赐,转一部分到你身上。” 李隆基开门见山的说出了这次叫方重勇来华清宫的意图。 “那么,告诉朕,你想要什么呢?” 李隆基看着方重勇问道。 这种问题不好回答。 因为李隆基给他的东西,不一定是他需要的。 反过来说,方重勇想要的东西,李隆基也不一定肯给。 “这样吧,朕送你去崇文馆上学吧。” 李隆基不以为意的说道。 还来?都踏马从弘文馆退学过一次了啊! 方重勇连忙拒绝道:“圣人,我想去凉州历练一番,最好是有一个州府参军的闲散官职。” “去凉州?为什么啊?” 李隆基一脸古怪看着他询问道,他是真没看透方重勇到底想做什么。 “俗语说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我就想去凉州的边疆长长见识。等回长安以后,再来进学馆读书。请圣人成全。” 方重勇对着李隆基叉手行礼,深深一拜说道。 “你容朕想想。” 李隆基一只手按住太阳穴,不断揉捏着,似乎在为方重勇的请求而感觉苦恼。 这个要求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低得都有些卑微了! 这样对待功臣的儿子,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圣人? 一时间李隆基亦是陷入沉思之中,不知道应该如何决断。 第67章 看不见的困境 李隆基没有直接回答要不要让方重勇去河西,但是第二天却邀请他一起泡温泉,还屏退了其他人。 至于杨玉环,根本就不曾露面,方重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里。 九龙汤池的规模比预想要小很多,此时此刻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方重勇面无表情的泡在温泉里,丝毫感觉不到冬天的寒意。 帝王的享受,那是什么时候都四季如春,没有饥寒之苦。 方重勇心中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万一这温泉池子太大,皇帝在里面泡澡的时候晕过去了溺水怎么办? 只怕到时候连救援都是麻烦事。 果然还是小点的好。 “你的检校千牛卫中郎将的官职,也可以往上升一升了。朕觉得,你当个千牛卫大将军就不错。” 李隆基摸着下巴上的长须哈哈笑道。 方重勇看了看对方软趴趴的大肚腩,松弛的肌肤,还有身上肥而不胖,穿上袍子就被掩盖住的赘肉,连忙不自觉的移开了目光。 他叉手行礼道:“一切但凭圣人做主。” “嗯,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朕,你去河西想做什么呢?买昆仑奴还是买西域来的物件? 凉州是不错,但是你待几天也就腻烦了,整天面朝黄沙,也没什么意思啊。” 李隆基疑惑问道,始终搞不清方重勇的真实想法。 “回圣人,大唐气象,半在河西。如果不去河西,就像是没出生在大唐一样。圣人是因为国务繁忙没有时间移驾河西,但我乃童子又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去办。趁着年轻,去河西感受一下大唐的荣耀,也算不枉此生。 总比留在长安与那些权贵子弟们遛马斗鸡要好得多。” 方重勇郑重行礼说道。 “你啊,只是不想别人开口就说伱是方节帅之子罢了,说这么多客套话给朕做什么呢?” 李隆基得意洋洋的摆了摆手,随即叹息道:“你父是难得的良将,听闻你定了亲,未来岳父亦是万里挑一的将才,想来你的压力很大吧。” “圣人明鉴,一切都瞒不过圣人。”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躬身行了一礼。 “河西虽然很乱,但凉州城还是安全的。你想要个州府参军的闲职,那朕就给你個州府参军。你跟在崔希逸身边多看多学就是了,至于你岳父嘛,朕也将他派去担任赤水军使,坐镇凉州城,你看这样如何啊。” “谢圣人!” 方重勇激动说道,没想到他筹划很久,还有后续操作的事情,居然可以提前搞定! “对了,出仕需要身份,你不考科举,那朕就赐你一个挽郎的身份吧。” 李隆基呵呵笑道。 反正,方重勇是给前太子李瑛三人抬过棺的,赐一个“挽郎”的身份也不算过分。 方重勇以为是方有德在幽州搞出很多事情来,让虚荣又自大的李隆基很高兴,所以才如此好说话。 但当他回到华清宫内的住所之后,李隆基又将一个重量级朝臣叫到了这里,那个人便是被李隆基昵称为“哥奴”的李林甫! 比起刚才的轻松气氛,此时李隆基与李林甫的谈话就很沉重了。 开元九年,朔方粟特杂胡造反,乱平之后,唐庭为杜绝后患,将六州粟特人总体迁走,“徙河曲六州残胡五万余口于许、汝、唐、邓、仙、豫等州,空河南、朔方千里之地。” 现在这些胡人又开始勾结党项作乱,李林甫就建议,将六州胡人迁回原籍,釜底抽薪的解决六州胡作乱的问题。 当初,六州之地已经被这批杂胡开发的比较完善了,唐庭将这批突厥化的粟特人迁走,老实说事情办得有点恶心人。收回别人的良田,然后强制迁徙去开荒,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地道。 而现在,经过二十年的开发,杂胡们又把新地盘开发出来了,结果唐庭又要把这些人迁徙回去! 这个操作,有点像是养肥了小猪然后被店家回收,以老猪换小猪继续再养,稍微有点下贱。 就连李林甫都感觉不好意思,来征求李隆基的建议。 “你觉得如何处置比较好呢?” 李隆基不以为意的问道。这种事情他根本就不想管,只要李林甫的办法还行的话,那就照此办理吧。 “牛仙客当年在河西,多与粟特人打交道,为人信义。可遣牛仙客前往六州之地招抚杂胡,如此可不费一兵一卒解决难题。” 李林甫脸不红心不跳的就把牛仙客往死里坑。 关键是,这一切都符合朝廷的规章制度,牛仙客工部尚书的职务再加个差遣“招抚使”,就可以开搞了,根本用不着多麻烦的程序。 你是朝廷的大臣,六部尚书。让你去招抚胡人怎么了,是配不上你,还是不想去? 官字两个口,别说牛仙客只是个没有后台的“老实人”,就算他跟郑叔清一样油滑,也逃不过这样的差遣。 招抚杂胡在边疆落户,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但谁说那些杂胡们就不能看朝廷的使者不顺眼,一刀将其剁了呢? 只能说李林甫整人的手法实在是太高明,令人防不胜防。他都不需要红脸,也不需要去进谗言,就能把一个朝廷高官给坑死。 “那就派牛仙客去。不过哥奴,朕觉得,不能立寿王为太子。” 李隆基忽然转换话题,面色肃然说道。 “寿王仁而爱人,乃是太子的首选,请陛下三思。” 李林甫面色平静的叉手行礼,看不出心中是如何想的。 “罢了,此事以后再议。上次你对朕说的,王忠嗣与忠王交往过密,所以不便为龙武军左军将军。朕这两天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朕将他调离长安,去赤水军中任职,你以为如何呢?” 李隆基一边用手掌拨温热的泉水,一边轻松写意问道。 “微臣没有异议,此举甚好。” 李林甫微笑行礼道。 “方有德上书,建议乌知义为龙武军左军将军,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再次发问。 “微臣以为,御史中丞李适之,可接替乌知义平卢节度使之职。” “嗯,朕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你就负责起草诏书吧。” 处理完了政务,李隆基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李林甫穿好衣服就离开了汤池,坐马车返回长安了,一刻都没有多耽搁。 不经意之间,他已经把皇甫惟明、王忠嗣、牛仙客、李适之这些人全部都赶出了长安。剩下的,就是用洛阳含嘉仓的事情,慢慢钝刀子割肉了。 现在长安的中枢,大半都是他的人,李隆基也默许各路人马在外公干,不干扰李林甫施政。 修长安到洛阳之间的运河,改革现有的法律条文,将不合时宜的删掉,逐渐将租庸调在税收中的比例降低,慢慢增加户税来补齐差额。 李林甫心中盘算着一件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租庸调的户籍,一年比一年假,逃户一年比一年多。越是逃,加到不逃之人身上的租庸调就越多,然后逃户就更多,反正账册都是假的,地方官吏也是没办法。并非每一个地方都如夔州那样是商埠,可以轻松用商税补齐差额。 国家的用度也一年比一年大,府兵番上的比例越来越少,兵部那本账册,已经不对士卒的出处用府兵来标定了。统一都是“长征健儿”“团结”这样的字眼。 就连龙武军都不是府兵的构成。 募兵的军费一年至少得一千万贯,占中枢开支的大头,远远超过了开元初年的两百万贯。 李林甫心里想着一件又一件麻烦事,似乎哪一件都不好解决。 “圣人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啊。” 马车里,李林甫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 洛阳城内,鹅毛大雪同样一片一片的落下。 此刻郑叔清站在这座宏伟的粮仓跟前,内心复杂。一肚子苦水不知道要跟谁去发作。 因为郑叔清发现他好像被李隆基或者李林甫给坑了,但却又没办法挽回局面。 还好现在是冬天,不是收粮食的季节,还有时间可以想办法。若是到了明年初夏还想不到好办法,那他这个户部侍郎,就真的当到头了! 含嘉仓是大唐第一粮仓,巅峰时期,储存了大唐一半的国家储备粮。 它的的确确是威震四方的巨型粮仓,天下无出其右者,至少曾经是,甚至十年前乃至五年前都是,但现在已经空了大半。 郑叔清来的时候,李林甫说是清查粮库库存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结果把那些官员查办以后,转运粮食到含嘉仓的任务,就落到他这个户部侍郎兼转运使头上了! 本来,含嘉仓的管理是互相制约的,以司农寺为主,由监门卫瞥卫,御史台监察,本仓官员只负责检验、函量、计筹、记录、入窖等事宜,由司农卿最后检署,根本轮不到郑叔清过问。 但是现在前任司农卿皇甫惟明被调到了陇右担任军职,主导对吐蕃作战了。 缺了一个牵头人。 再加上转运使这个官职新设立不久,就是为了统合不同部门的运作。所以这个锅就被郑叔清给接下来了。 要是普通的粮仓,想想办法糊弄一下也行。可是含嘉仓是不一样的,它太大又太重要,不能等闲视之。 含嘉仓位于大唐东都洛阳城内,单独为一个有城门的小城,名为“含嘉城”。 其仓城为长方形,四周高墙围拢。其中南北城墙长615米,东西墙长725米,墙宽15~17米,墙高1~6.5米,仓城面积约为43万平方米,储量惊人! 哪怕现在只有最大储量的两三成,粮食储量也是个恐怖的天文数字。 在裴耀卿改道通济渠之前,南北运河的转运中心,都是洛阳的含嘉仓。所有来自江淮与江南的粮草,都要先入库含嘉仓,再陆路转运到长安。 大唐在长安与洛阳之间,单独开辟一条的“驰道”,专门负责往关中输送粮秣。 然而,含嘉仓的情况,没有常人想得那么简单。这次仓库缺粮,主要原因也不是官员渎职。 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供给天下百年不倒的粮仓,那些都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所妄想出来的。 实际上,粮仓有一个很关键又很隐蔽的数据,导致了它不能单独存在。正是因为这个,导致了含嘉仓今天的局面。 这个关键数据,便是所有的粮食都是有保质期的,而且这个保质期,相对于王朝寿命来说,并不长。 含嘉仓是地下粮仓,当初建立的时候就是按最高标准来建的,存粮的保质期也算是长的,但也就“干燥之地,粟可存9年,米5年;潮温之地,粟存5年,米存3年”而已。 粮仓的制度是推陈出新,漕运不走洛阳,那么含嘉仓就必然会空,就这么简单而直白的道理。 粮食不运走的话,保质期快到了,就只能就地在洛阳贩卖。而粮仓只是负责保管粮食,官府赈灾与收集购买粮食的机构另有其人。 好像谁都有责任,又好像谁都没做错事,到最后就变成了一笔烂账。 郑叔清面前的含嘉仓监仓御史、押仓史,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要这位转运使一封奏折上去,他们就会立刻完蛋。 “二位有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呢?” 郑叔清看着不敢抬头的二人叹息问道。 “郑侍郎啊,当年裴相公改了漕运通道,而含嘉仓运转的规矩还是从前的没有变。现在粮食都到汴口那边的河阴仓去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白发苍苍的监仓御史叹息说道。 谁都知道汴口那里成了新的转运之地,粮秣成堆。但谁都不肯出这个头,提出放弃运转百年的含嘉仓,放弃这个巨型国家战略储备仓库。 李林甫让郑叔清想办法在数年时间内,给含嘉仓“回回血”,起码将粮仓填满一半吧。 而且在办这件事的同时,还要不断向长安城外的“专有粮库”运粮,以供应河西军需。 这怎么搞啊! 郑叔清完全没有头绪,他又变不出粮食来! “本官已经给圣人写了奏折,到时候完不成朝廷的政令,不过是我拖着你们一起完蛋罢了。 我最多不过罢官,含嘉仓的缺粮是本官查出来的,我没什么责任。可是你们最后会如何,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郑叔清甩了甩袖口,转身离去上了牛车。 难道要用和籴法么? 他心中揣摩着那些常规办法,越想越是感觉自己最后会死得很惨。 连续高烧了两天 今天终于退烧了,不影响后续更新。 《盛唐挽歌》连续高烧了两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上架感言 8月1号书正式上架,感觉时间过了一个世纪。 这本书前前后后,酝酿了很久,又因为一些原因提前上线,老实说我压力还挺大的。上本书我就有过“历史小说该写什么”的问题,现在这本书,就是我给的答案。 历史小说,就是要写历史。 于是我采用了主线-隐线交错的手法,把主角方重勇设定为一个“观察者”的角色,给读者带来盛唐风物。 简单说就是前期多看多想少参与。 前半部写盛唐,后半部写挽歌,我起名字的时候,可谓是费劲了心思。尽量还原大唐真实的一面,它强大,它有自身的魅力,但它也有相应的问题,也是历史的产物,难逃历史的审判。 什么叫“盛唐风物”? 历史的记忆,是需要载体的。 可能是一张绢帛,可能是一张简牍,也可能是一幅画,或者一杯酒,甚至一碗饭。 历史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正史里的空洞话语,不是被人随意揉捏的是是非非。 衣食住行,这些可以表达盛唐风物。 诗歌与典章,也可以表达盛唐风物。 他们交相辉映,构成了大唐的盛世画卷。 这就意味着,本书很多篇幅,不会写传统的爽文剧情,也不会故意开车吸引眼球,打着“盛唐开放”的幌子写低俗剧情。 下半身那点事,很多人爱看,我也不是不会写,但作者不能对自己的要求太低了。 作者毕竟不是读者。 这样写,肯定会让一些追求“爽点”的读者不爽。剧情会缺了装x打脸,甚至部分读者会因为自己的认知缺失,而认为作者是在乱写。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因为无论是什么书,都会有喜欢它的人,也会有不喜欢它的人。 这本书的内容和写法,本身就会过滤掉一批读者。而以目前的市场环境,这一类书,或许可以有所建树,但注定难爆火。 上本都督让我成为了五级作者,也让我领悟了流量的秘密。 我是草根,没有后台,没有团队,没有帮扶,也没有py交易。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作品;我的路,也只能靠不断打磨作品走下去,没有别的办法。 历史小说陷入瓶颈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为了破局,很多作者开始变革求生,最常见的就是“套皮换核”。 历史事件很复杂,想写清楚来龙去脉,需要一定写作功底和写作逻辑。但是套一层皮以后,事情就简单了,历史只需要大概就行,剩下的就按真正的内核去写便可以。 比如说历史都市文,写的是都市;历史黑道文,写的是黑道;历史官场文,写的是似是而非的官场。读者们不熟悉古代,但他们很熟悉现代,套一层皮写现代故事,很容易引起共鸣。 然后我就在想一个很让人无语的问题:历史文作家,为什么不去写历史呢?明明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写。 历史文作者把历史写得无趣,那肯定是作者的问题啊,怎么能怪历史故事不好讲呢? b站安州牧的历史系列视频(如南北朝),都可以有大量的粉丝,那些故事,没有任何创新,全都是史实,史书上记载的史实。 为什么有人看,还有那么多人看?问题出哪里了? 问题就在于很多历史文作者,并没有把心思花在对历史逻辑的研究上,没有把心思花在对历史事件影响的研究上。因为没有做功课,所以没有东西写,因为没有东西写,而稿子必须要有剧情,所以就只能以别的方面剧情作为填充。 比如女人啊,比如装逼打脸啊,比如配角全部都围着主角转啊,不一而足。不是作者喜欢这么写,而是因为前面所说的原因,不得不如此。 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历史文里没有历史,就像是桂花茶里没有桂花,红烧排骨里面没有排骨一样。 都市文里面就有各种花式装逼打脸,历史文你不给我上历史剧情,我何不直接去看都市文? 读者对于历史文中历史的温度,是很敏感的。有可能每一章历史剧情只多了一点点,读者的体会就会完全不同。而历史文中囫囵吞枣一般胡乱搬运史书记载而不加以分析甄别,则有可能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数不胜数。 为了写这本书,我直接以历史系硕士博士论文和期刊乃至文物考证论文为参考重点了。我没办法去考证石碑,考证出土文物,所以只能用这样偷懒的方法,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写这本书。 第一卷的很多剧情,我可以负责任的说,全起点只有我一人写得出来,比如说仿粟特锦的事情就取自真实的历史事件,只是它在一般网站上查不到,业没有人会明明白白写出来罢了。 要谈知识渊博,我还远远谈不上,但我可以摇人。 收费章节,从河西开始。这一卷在规划的时候,我也犹豫了很久。 要是按某些爽文读者的想法,其实我应该安排小方潜伏长安夺权的,搞死李林甫,弄掉杨玉环,收买潜力将领,在安史之乱中取而代之,设一個傀儡,最后加九锡。 并不是不能这样写。虽然这有可能让配角全都变成智商低下的人,但是……也有很多读者买账,事实证明,爽文读者并不会在阅读的时候思考,哪怕他们再回头看第二遍的时候会感觉恶心。 可是,大唐的发展重心始终都在西域,那是中国人古代的“大航海时代”,充满了机遇和冒险。安史之乱后,丝绸之路断绝,中国人扩张自信张扬的年代渐渐远去。 汉唐雄风,半在河西。如果不写河西,不写西域,那算什么写出了大唐风物? 读者们看到一个老硬币顺利夺权,从基层到皇帝,固然是有些爽点的。 可是,历史文就真的只是阴谋诡计么? 我认为并不是这样的。 盛唐时唐人在西域开拓进取,包容并蓄的风气,对于今天很有借鉴与参考的意义,是时代的声音,甚至是时代的呼唤! 好的为我所用,不好的向我学习,唐人的开放与自信,不在于女性的放荡不羁,而在于社会层面的自信昂扬。 这便是唐代“以我为主,四海一家”的核心思想。 我觉得,这些东西比那些诡谲的计谋和不合时宜的“现代发明”,更有历史的味道。 至于本书的成绩,我也没有多少苛求;我以我心写文,凡事问心无愧即可。 历史就是浩浩荡荡,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用毛爷爷的一首词来表达: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第68章 宰相之才 开元二十六年三月,一整个冬天都过得舒服极了的李隆基,从华清宫返回兴庆宫,然后他就差点被吐蕃人的当头一棒给打晕了。 吐蕃大军在与大唐交界的三个地段:剑南、陇右及河西大打出手,其来势甚为凶猛! 但其他两个方向都是虚招,唯有河西这边是实打实的进攻。 位于新城(今青海金巴台古城)的吐蕃军,从祁连山孔道渗透到河西走廊,急攻凉州城,大出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意料。 他亲率赤水军与吐蕃军战于凉州城外,双方都是死伤惨重,拳拳到肉。 后因为讨不到便宜,吐蕃军趁着夜色遁走。 吐蕃人虽然没得手,但却让李隆基惊出一身冷汗。凉州城是河西走廊与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的关键后勤节点。如果把大唐在西域的军队比作一把剑,那凉州城当之无愧就是这把剑的剑柄。 剑柄被砸了,宝剑也就折了。大唐西北的局势会加速糜烂。 基哥大怒,下了一道诏书: “吐蕃小丑,频年犯塞,坏我城镇,虏我边人。其河西、陇右、安西、剑南等州,节度将士以下,有能斩获吐蕃赞普者,封异姓王;斩获大将军者,授大将军;获次以下者,节级授将军中郎将。不限白身官资,一例酬赏;速令布告,咸使闻知。” 嗯,简单说,就是有功者授予官职,但金钱财帛这方面的奖励提也没提。 王忠嗣得到军令,调任赤水军军使,即日起奔赴河西。但方重勇却暂时还没动身,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凉州城的“民政官员”,可以等战局不那么焦灼的时候再出发。 …… “这是搞什么鬼?” 离出发没几天,方重勇就收到郑叔清从洛阳写来的信,除了那些客套话外,核心议题就只有两個字:救命! 老郑被任命为转运使,如今负责含嘉仓的仓储和对西北战事的粮秣供应。 这可是要了他的老命! 汴口到洛阳段的运河被裴耀卿废弃,含嘉仓储存的粮秣,自然是没有稳定来源了。偶尔有运粮的船来洛阳,也是把粮秣销售给本地,而不是卖给官府仓储。 这个时候,就是该把“先辈们”的好办法拿出来试一试了。比如说“平籴法”。 平籴法所收的粮食,粮价低于洛阳地区市面上的粮食售价,所以这就意味着,在运河不通畅的情况下,实际上收不到多少粮食。在洛阳本地收粮,还会造成东都粮价高企。 而粮价越高,本地大户就越是会捂粮惜售,进一步推高粮价。如此一来,老郑需要不断向朝廷“请款”,要不然,他根本没那么多钱来收粮。以李隆基的性格,这么做多半是在作死。 但含嘉仓要是一直半空着,老郑又很可能就会被李隆基治罪。 怎么办都是两难。 “只是堆仓库啊……” 方重勇将这封信看了又看,心中一阵阵腻歪。 如果想搞好大唐的经济,解决那些民生问题,方重勇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但是想把含嘉仓填满,这对他而言有难度么? 完全没有嘛! 他刚想铺开纸写信,方大福来报,说牛仙客登门拜访! 方重勇大惊,牛仙客虽然作风低调,可人家也是工部尚书啊!只是不知道为何牛仙客会上门来! 他将对方引到书房落座后,牛仙客从袖口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线装册。 这年头书籍多半是卷轴书,但一般人的笔记账册,却很多是线装册的手抄本,可以说各有千秋。 “这是吐蕃人常见武备的册子,我都在旁边配了图。” 牛仙客笑呵呵的说道。 “这如何使得?” 方重勇受宠若惊,但还是很坚决的接过那本线装册。 “我明日便要去朔方,劝服六州粟特杂胡,今日便是来与你辞行的。” 牛仙客面色沉重说道。 方重勇哪怕不通兵事,也很容易听出来,所谓“六州杂胡”,不是那么容易被劝服的。唐国边境胡人很多,彼此之间矛盾交织,稍有不慎,他们就可能被激怒。牛仙客这次,得的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 “这件事应该是右相打压吧?” 方重勇不动声色问道。 牛仙客微微一愣,随即默默点头。 “长安的水太深,我这个河西的地方官,来了以后真是把控不住。此番去跟六州杂胡交涉,也不是什么坏事。” 牛仙客叹了口气,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大唐中枢,人浮于事,气氛很闲散。他虽然是工部尚书,但没有关系没有人脉,自己说的话不好用,其实权力都还在两个工部侍郎手中。 大唐的六部尚书,本身权职就一直在虚化当中,中晚唐以后甚至完全沦为了摆设,形成了“以侍郎入相”的新规则。如今虽然这股妖风还没刮起来,但无后台无背景的牛仙客,已经感受了那种彻骨的寒意。 “牛尚书……请一路保重。” 方重勇叉手行礼道,他很是惋惜这样一个干实事的官员,在长安居然快要混不下去了。 由此可见,大唐现在或许还花团锦簇,看起来强盛无匹,但祸乱的种子已经埋下。国家衰落的一个重要证据,便是实干的官员无法得到重用,无法顺利展开工作。 “对了,凉州城虽然大体上是安全的,但也不排除吐蕃斥候偷袭。吐蕃人的弓箭,箭杆是用有毒的芦苇杆做的,他们的士卒还普遍喜欢对箭矢萃毒。 这毒虽然不是碰上就死,但如果不重视,也是九死一生。你在那边切记,要注意安全。” 牛仙客耐心告诫道。 “明白了。” 方重勇慎重点头道。 “那我就不打扰了,这便告辞吧。 小郎君去了河西,也不需要真的去做什么大事。要是有时间的话,不如帮边关将士们写写家信吧。” 牛仙客提出了一个不是要求的“要求”。 “明白了,这件事我一定尽力。” 方重勇继续点头。 牛仙客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变成一声叹息,佝偻着腰离开了方家的宅院。 等他走了以后,方重勇开始翻阅那本册子,只见上面不仅有文字,还有牛仙客画的配图。 “吐蕃人刀剑有五种,为:尚玛、索波、呼拍、古司、甲热。 尚玛刀背厚重,索波开刃锋利,呼拍有刀鞘,古司有银色刀纹,甲热可以斩铁。” “吐蕃铠甲有犀牛皮铠甲、九眼铠甲、锁子铠甲及马甲。” “余者皆不值一提,唯锁子甲轻便坚固,人马皆披甲,唯露双眼,弓矢不能伤。” “吐蕃善攻城,有抛楼、飞梯、鹅车、木驴等器械,配合重甲步卒,锐不可当。” …… 方重勇一页一页的翻着牛仙客的提供的“秘籍”,这些军备都是牛仙客在河西几十年间一条一条记录下来,整理出来的,是用唐军将士的性命换来的情报。 “这份礼物,分量很重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叹息道。 在他印象里,唐军对阵吐蕃,在兵器与装备上,应该是占据绝对优势才是。 但是,根据牛仙客的这本秘籍讲述,似乎他认知偏差了。吐蕃能跟大唐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某些时段还占优,不是没理由的。 吐蕃人不仅装备精良,而且那些装备中还有很多细分,足以见得他们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理解深刻。 这真要打起来,王忠嗣能不能扛得住啊。 方重勇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这一趟去河西,估计真要长见识了! 此时此刻,战争的阴霾笼罩在方重勇的心头,河西的战阵厮杀,用不了多少年,就会变成大唐的常态,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还不如现在就好好做准备。 总不能等敌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才想到要去练武吧。 …… 含嘉仓内,郑叔清正在装模作样的巡视。含嘉仓内部有十字形大街,将仓城分为库区、生活管理区和漕运码头区。郑叔清看着萧索的漕运码头,不知道要怎么骂娘。 所谓改革,那肯定都是有受益者,有受害者的。 裴耀卿漕运改革后,采用分段运输。以前江南百姓派人把租米用船运往洛阳,须自己负担运费。如今官府规定这些租船到达汴口的河阴仓,把租米卸下后,便可转回南方去,不必像以前那样另外转雇河师水手来在黄河航运。 这是不是善政? 很大程度上是的,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种调调,比如说含嘉仓的管理人员。 现在这种状况,是国家的配套政策,在改革中没有配属到位,并不单单是哪一个人的错。 但锅既然留下了,那么自然要有人来背,官场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郑侍郎,春耕已经开始了,您看是不是要……” 含嘉仓的监仓御史不动声色说道。 “你有什么高见呢?” 郑叔清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青苗时,我们便去收购粮食,免得节外生枝。到秋收的时候,自然可以收到一部分。” 那位监仓御史小心翼翼,发现郑叔清的眼神不善的盯着自己,心中一阵阵打鼓。 “本官一文钱都没有,所购粮秣,都要先向朝廷请款。你告诉本官,朝廷一粒米都没有看到,要怎么把这笔钱批下来?” 郑叔清赤红着眼睛,盯着这位跟自己“坐一条船”的仓库管理员问道。 “或可用和籴法,在洛阳高价收粮。” 监仓御史继续建议道。 所谓和籴法,就是官府在粮价低的时候,以高于市场价一两成的价格收购新粮入库。这个办法的历史很悠久了,起到的作用,也是立竿见影。 但是,这样也不是没有问题。 一来,使用和籴法,无可避免的要推高洛阳本地的粮价,甚至是整体物价。洛阳本来就因为运河线路改道而失去了从前中转仓储的地位,现在官府又出来高价收粮,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洛阳粮价暴涨! 看到粮价涨了,世家大户们会立刻放出粮食抑平粮价么? 不不不,他们要做的,就是捂粮惜售,把粮价推得更高! 以洛阳的政治地位,要是发生这样的事情,郑叔清觉得自己这个户部侍郎也当到头了。 这踏马都是些什么馊主意啊! 正在这时,郑叔清的下仆匆匆赶来,将一封很厚的信交到对方手中。 “好!终于来了!” 郑叔清大喜,连忙往粮仓内的办公区域走去,他已经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安排在了这里。虽然并没有什么卵用,但起码向朝廷宣誓了自己的态度,是要与含嘉仓“共存亡”。 屏退下人之后,他急急忙忙的拆开。 一口气看完,郑叔清长叹一声。 此子真是恐怖如斯,他日必取李林甫而代之! 方重勇在信中提出了三招! 第一招,方重勇将其称为“见钱法”,原理也很简单。 鼓励汴口那边的商人,将粮食运到含嘉仓的渡口,然后,便可以只身奔赴长安,拿着官府开具的文书,到长安的司农卿衙门拿到粮食的货款! 这年头,大宗交易都是以实物为主。现在这条商路,都是商人们将粮食运到汴口,然后拿到财帛。 理论上他们是把粮食送到了就要返回,但实际上,这条线路,他们是不可能空跑的。 一般都是拖着财帛去洛阳,特别是去长安,在那边购买西域来的稀罕货物,再沿着运河南下。 方重勇前世出租车司机把客人送到火车站,也希望能在火车站接一个客人免得跑空路。这样的思维,在后世是非常普遍的,这个年代也是一样。 见钱法的好处,就在于商人只需要水路把货运到洛阳就好,然后去长安取财帛,去那边的东市西市采购,最后把货运走就行了。 中间少了一道“押送财帛入关中”的必要手续。 省了这么一大段,节省的钱可就老了去了!而从汴口运粮到洛阳,一路走水,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并不费事。 所以含嘉仓收粮价只需要比市场价稍稍高一点甚至是持平,就可以保证不断有商人前来运粮。 更重要的是,这种手段,是“随开随销”,并不需要提前向朝廷请款,仅仅这一项,就解决了郑叔清面临的一个大麻烦。 如果说第一招是以市场手段解决问题的话,第二招就妥妥的是行政手段了。 第二招说简单也简单,概括一下就是“配额到户”。每一户交的粮食,都有一部分必须要入含嘉仓。这一招好不好用另说,大体上,多少能收上来一些吧。 除了行政手段外,方重勇还提出第三招,就是以铜钱为贷款,春耕前借贷给农户,然后秋收的时候,还租就必须还粮食,必须运到含嘉仓来还贷。 他在信中说,这三招可以分别使用,也可以配套使用,就看含嘉仓需要储存多少粮食了。 第69章 回望长安绣成堆(本卷完) 平康坊李林甫宅院的院落种了几棵桂花树。一到秋天,满园桂花香气。此时已是初春,桂树枝丫吐丫,一片青绿。 这天晌午正值休沐,李林甫闲来无事,正在院子里散步,体会着春天的气息。 “右相,洛阳那边的信。” 下仆将一封刚刚收到的信递给李林甫。 轻轻的摆了摆手,下仆悄然退下,李林甫面带微笑的拆开信,他已经猜到郑叔清会说什么了。 总体而言,无非是“救命”二字。 哪怕是自己人,也不能不压制,李林甫是一个非常讲究手腕和手段的人,对郑叔清也有防范和打压。 含嘉仓那个事情,是无解的。但是,国家战略储备粮仓,也不能将其空置了。治标治本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修通长安到洛阳之间的运河。 这样的话,一路走水,运粮的漕船便可以源源不断的从汴口水路到长安,然后含嘉仓的问题,便如同秋后的痱子一般,不治而愈。 除此以外,没有解决方案。正因为知道没有解决方案,李林甫才让郑叔清去接这個差事的。他就等着对方叫救命,然后再把对方捞出来,最后再把政治对手一个个推到管理含嘉仓的官位上去。 几个月就能解决一个人,修那条运河起码得三年,保守估计,能解决十几个朝廷政敌了! 一边想一边拆开信,才看头几行,李林甫拿着信纸的手就一抖,差点将信纸掉到地上。 “见钱法?有点意思啊。” 李林甫沉吟片刻,继续往下看。 郑叔清的办法说复杂也复杂,需要大唐中枢这个层次来修改法令。但说简单也异常简单,讲明白点,就是用信用代替货币,支付转移。 这种概念现在已经不新鲜,但真正推广开来,还是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因为节度使们雁过拔毛,商人们拿着财帛过境,就像是一个个不设防的婴儿捧着金饭碗在强盗们面前晃悠一般。 所以远距离的大宗交易,往往都是采用“信用货币”的办法。出发点a开票据,到终点b去拿钱,省去了中间流通过程,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在这封信里面,郑叔清就要求司农寺专门新开一个部门来对接核销账目。交易完成一笔,就给一笔钱,这样的话,也免去了向朝廷请款。 李林甫揣摩了一番,这个办法太好了,好到他居然都想不出破绽来! 这绝对是一个熟悉商业运作的人才能想出来的绝妙主意,但很显然,郑叔清不是这块料。 “罢了。” 李林甫叹了口气,多好的一个坑人的陷阱,就这样被郑叔清给填了。现在将对方撤换也来不及了,只能先试试郑叔清的办法行不行,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要怎么走了。 稍稍沮丧过后,他又振作起来。因为除了含嘉仓的政务可以坑人外,其实大唐中枢可以坑人的其他问题亦是不少。 比如说,如今府兵番上已经形同虚设,去年陇右一地府兵番上,应到35人,实际上只来了6人,其他人都以各种理由推脱掉了。 由府兵番上构成的南衙禁军,就因为府兵制的崩溃,而日益式微,兵员一缩再缩,导致禁军完全成了以募兵为主的北衙禁军自留地。 为了边镇正常运转,改府兵为募兵,是大势所趋。然而这里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大,谁来了都把控不住局面! 李林甫觉得,用府兵改募兵的政务去坑死政治对手,似乎也不错。 “来人啊,备车,本相要入宫。” 李林甫对下仆吩咐道。 …… 方重勇一行人,先去朱雀大街西侧的光禄坊,这里是长安官员去西边的汇总之地,办理沿途通关的文书,亦是在此地。 随后马车出西面的开远门,一路向西,途经临阜驿,在此地换马不换车,继续西行。 “白龙马,蹄朝西,驮着唐三藏跟着三徒弟。西天取经上大路,一走就是几万里。” 平稳的马车里,方重勇哼着儿歌,心情愉悦极了。 总算是离开长安了,在那里他一刻都不自在,感觉无时不刻在被这座城市同化,变成那些“高雅”而“时尚”的五陵年少。 旅行就不同了。 不得不说,在大唐,如果你是官员,特别是有权势或者有后台的官员,那么旅行将不会是一件难受的事情,沿途大道上的驿站,会将你照顾得很好。让你有心情和精力去欣赏风景。 而且全部免费!沿途都有人舔!服务周到! “郎君,长安不是挺好的么?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呢?” 坐在身边的方来鹊询问道。 “长安的世界太狭小了。” 方重勇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且有种虚假的繁华,我不喜欢。” 方来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不过去别处也好,只要报上阿郎幽州节度使的名号,就可以不给钱拿东西了。” 方来鹊又补了一句。 方重勇额头上一根青筋暴起,敲了敲方来鹊的头说道:“河西民风彪悍,到时候你被人打断狗腿了,可别跑我面前喊救命!” “哦。” 方来鹊应和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在这时,赶车的方大福,扯着嗓子对方重勇喊道:“前面就是马嵬驿了,今晚在这里过夜么?” 马嵬驿! “今夜就在这里过夜。” 方重勇一愣,随即对着赶车的方大福喊道。 马车停了,方重勇下车观察马嵬驿,只是规模很普通的一间驿站而已,远远比不过襄阳那边的汉阴驿。 “霓裳惊破太仓皇,掩面君王失主张。七夕盟言忘不得,牵牛要骂李三郎。” 方重勇看着平平无奇的马嵬驿感慨叹息道。 “郎君,你刚刚说的李三郎,是指的当今圣人么?” 方来鹊好奇问道。 “闭嘴,还不滚一边去!” 方大福将方来鹊一扯,就将其拉到一旁了。 “郎君,旅途很长,我们要不要请护卫。” 方大福低下头,凑到方重勇耳边询问道。 “不必,不请护卫,说明没有油水,身份也不高。反而安全。” 方重勇沉声说道。 凉州到长安有一千六百里路,他们这才刚刚开了个头。 根据《通典》七记载,开元间大唐交通道路是:“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南至……北至……西至蜀川(四川)、凉府(甘肃武威),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 由长安向西北,经原州而抵凉州的交通大道,是唐代最重要的一条驿道。这条路是从长安到泾州,再从泾州至平凉,过陇山关达原州,越木峡关到会州,折向西北至会宁关,由会宁津过黄河,再经乌兰关而至凉州。 路线开发得非常成熟,自汉代以来便被开发出来,其间偶有变更,最终在唐代被固定下来。旅途大体上安全,沿途都有官府开办的驿站以及民间开办的“铺”以供来往人员补给。 他们一行人就阿段一个护卫,看上去确实寒酸了点。崔乾佑已经跟着王忠嗣一起去河西赤水军了,因此不跟方重勇他们在一起。 一行人进入马嵬驿,驿卒一听说方重勇的官职,连忙热情接待。他们这些人,都是见惯了大人物的。 如果一个人有很大的实权官职,又带着很高的虚职,那么毫无疑问,这种人都是朝廷的高官,随行人员往往多达数十人甚至上百人。面对这种贵人,驿卒当然要跪舔! 而当一个人只有很高的虚职,却没有什么实际职务的时候,就得当心点了,很容易被打眼。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都是身份尊贵。他们没有实际职务,只是因为朝廷没有适合他们的差事而已,往往身边的随行人员也很少。 中唐以后,唐朝中枢派遣地方官员的时候,就曾经不止一次出现过“实职不够,虚职来凑”的情况,足以见得虚职也不是完全是“虚”的。 怠慢了这种“高虚职”的人,将来人家报复起来,整一个驿卒真就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这马嵬驿,可以题诗么?” 方重勇好奇问道。 “瞧您说的,当年金城公主远嫁吐蕃时,张说张相公就在马嵬驿留诗一首,那,墙上挂着的便是。” 驿卒指着驿站大堂的木墙上挂着的一大堆木板,放在最显眼位置的,就是前任宰相张说的诗。 诗是大唐的文化产品,凡是有头有脸的地方,都以留一面墙挂诗为荣。唐代诗人们,也是争相在这种“题诗墙”上留下自己的墨宝。 “青海和亲日,潢星出降时。戎王子婿宠,汉国舅家慈。 春野开离宴,云天起别词。空弹马上曲,讵减凤楼思。” “郎君,感觉这个诗还不如你写的呢。” 方来鹊不屑说道。 驿卒只当自己没听到这句话,事实上,就他所知的,就已经不止一个人对这首诗看不惯了。 但别人看不惯是一回事,前宰相的诗却不是他这个驿卒可以点评的。 “拿笔来。” 方重勇对驿卒说道,很快,对方便拿来了一块木板还有毛笔过来。 “玉颜虽掩马嵬尘,冤气和烟锁渭津。蝉鬓不随銮驾去,至今空感往来人。” 落款“无名氏”。 四句写完,方重勇将其递给驿卒说道:“挂起来吧。” “诶,好,好。” 驿卒心里古怪,长安的文化人多,来往之间,驿站的驿卒没点文化肯定也伺候不好这些要求多又矫情的文人。只是这首诗……他看不懂啊! 驿卒走后,方来鹊凑过来疑惑问道:“郎君,我没看懂呢。” “没看懂就对了。” 方重勇叹了口气,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后,安禄山幽州起兵,一举攻克长安,李隆基仓皇逃亡蜀地,并在马嵬驿赐死杨玉环呢! 令人不胜唏嘘。 环环跟着寿王不是挺好的么,基哥横插一脚,自己也没落到好。 何必呢。 正在这时,驿卒又将一块木板挂上了墙。只见上面写着: “饯君嗟远别,为客念周旋。 征路今如此,前军犹眇然。 出关逢汉壁,登陇望胡天。 亦是封侯地,期君早着鞭。” 标题是“独孤判官部送兵”。 简单的说,就是写诗的这个人,给一个姓独孤的判官写送别诗,两人现在都在马嵬驿。从诗里面的细节看,这个姓独孤的判官应该是要奔赴河西,又或者是西域。 看得出来,这位诗人,日子过得挺不容易的啊。舔这位判官已经舔成这样了,方重勇忍不住一阵摇头叹息。 想想也是,唐诗当中,类似的送别诗数量多到不可计数,质量高的却很少,甚至都已经成为官员们迎来送往的“固有节目”。 不过,虽然送人和被送的那个人都要写诗当做应酬,但很多时候都是跪舔的那个人费尽心思写一首,而被舔的那个,随便写一首就打发了。 当然了,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说汪伦。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就是这位家资不菲的县令汪伦,请李白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才留下了李白的墨宝,得以传于后世。 要不然,后人谁踏马知道汪伦是谁啊! 连《刺史考》都上不了的人物。 不一会,有个中年人又在上面补了一个落款:高适。 “原来是高适啊。” 方重勇看到这首诗居然是高适写的! 那就难怪了,他恍然大悟,此时任何一个河北士子,要往上爬的话,都要跪舔权贵,因为上升通道基本上都被堵住了。 身为河北士子,有才无门路,只能四处找门路。姿态低一点写诗跪舔判官这种边镇中级官员,实际上并不过分。 一个判官不算什么,可要是舔了一百个类似官阶的官员呢?也无所谓么? 只要舔的人数量够多,也能弄出波澜! 高适这样做,除了有些丢面子外,足以形成一道强大的关系网,一旦有事,就能削尖脑袋进入那个曾经“可望不可及”的权贵圈子。 当然了,正常情况下,即使和这些中层官员打好关系,也很难在官场上有所寸进。大唐官场的规矩,至少现在的规矩就是:一百个鸡蛋加起来,也抵不过一块石头。 宰相一人的推荐,远远胜过一百个判官的联名信。 混官场有时候很容易,混官场有时候又很不容易,关键看伱出身如何了。 方重勇想想自己什么也没做就可以升官,以及高适这样四处卑躬屈膝的与各级官员打好关系却不得寸进,心中忽然有种荒谬之感。 “去那边问一下,就说幽州节度使方节帅之子方重勇,想请他们吃一杯水酒交个朋友,问他们愿不愿意赏脸屈就一下。” 方重勇将方大福叫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本卷完) (下一卷:汉唐雄风,半在河西) 第70章 人小事大麻烦多 北朝诗人温子升在《凉州乐歌》中写道:“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唐代,武威郡就是凉州,而姑臧城就是凉州城,又叫武威城。 这里是西北响当当的国际大都会! 如果说长安城四四方方,坊市独立如同棋局;那么凉州城,就好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凤凰一般!此时的凉州城南北长、东西短,南城有东、西苑城,形似有头尾两翅的鸟城。 凉州城不是一座城,而是七座! 对此岑参赋诗曰:“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这个年代的凉州城长11里,宽3里,有1个中心城和6个围绕其间的副城,人口总计数十万!乃是除了长安以外的西北第一雄城! 这种格局不是一两年形成的,它的时间跨度,甚至要以百年来计算。 凉州城成为都城之后,先后有5个以“凉”为名的地方政权统辖凉州,政治发展的升级促使城池得到了进一步的营造,比州城多了很多功能空间,足以体现作为皇城的本质内涵。 也就是说,现在凉州城的格局,是没有都城名号的都城!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低调奢华有内涵。 自大唐开国以来,到凉州公干,一直都是中枢官员的美差。这里山高皇帝远掣肘少不说,还有坚固的凉州城为屏障,雄健的赤水军为掩护,来自西域的商品量大管饱,更有胡姬胡乐葡萄酒一类令人欲罢不能的西域“特产”。 但此时此刻,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却是在节度府的书房里眉头不展。 为一些乱七八糟的杂事烦扰。 作为一个老官僚,他心里很清楚,其实朝廷的政务,有时候并不是很麻烦,因为大家都习惯了。 比如说应对吐蕃。 没错,吐蕃是不好对付,可问题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大唐边镇,已经形成了河西与陇右两个节度府对吐蕃的机动防御区,并配置了将近十五万骁勇善战的常备军! 这还不算动用朝廷的“秋防令”,可以再从河西本地粟特杂胡聚居区里面征发几万人。 如果还不够,那也可以从朔方借调精兵。 这便是大唐“秋防令”的威力,吐蕃来四十万人,唐军就可以加码到四十万,一直加到吐蕃加不动为止。 所以这类看似庞然大物一般的麻烦事,其实只要按照朝廷规则小心翼翼的应对就可以,不是多大的事情。 然而,作为地方官员,最害怕的事情,便是长安中枢“空降”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过来。 这些人能力小、脾气大、背景深、屁事多。走到哪里就把哪里弄得鸡飞狗跳。 偏偏人微言轻的地方官吏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现在,朝廷的诏书就摆在崔希逸面前,弄得他哭笑不得。一个八九岁孩子,补了个州府参军的职务,来这里“公干”,圣人都亲自开口说要对其“好好照拂”,简直岂有此理! 州府参军这个职务很特别,因为这里的州府,可不是一般州郡的府城,而是特指那些超过普通府城规模的“巨城”!只有这种规模的建制,才配得上州府参军这个闲散官职。 比如说扬州府(扬州城),益州府(成都),洛阳府(洛阳城)……当然也包括凉州府(武威城)。 这个官职虽然实际上啥用也不顶,但在“理论上”,它又是什么事都能插一脚的。 包括弹劾节度使! 更让崔希逸觉得为难的是,此人的父亲乃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幽州节度使方有德,其未来岳父王忠嗣,乃是新任的赤水军使! 为了保护好这个女婿,王忠嗣居然假公济私的派了一队五十人的赤水军精兵,由他的一个同乡带领,脱下军装换上常服,不参与军务,就是陪着这位衙内玩! 目的只是为了保护好他! 崔希逸像是打哈欠时嘴巴里飞进去一只苍蝇,感觉恶心到不行,却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毛孩子来头太大了! 在大唐官场,做什么事情,是要讲关系的!没有关系网,你就行使不出对应的权力,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不止于此,就连他推荐去中枢,与他私交甚好的牛仙客,都写信回来说,那位“方郎君”来了河西后,一定要好好照料着,不能疏忽让对方生病受伤了。 一大堆人都这样,他这个河西节度使还能怎么办? 可是,现在崔希逸就是想照顾一下那位“方郎君”,都找不到对方的人了! 自从出关中后,各地的驿站,就没有那一位的通关记录了。 也就是说,要么这位方郎君在路上出事了,根本没有途经更西边的驿站,要么……就是他混进别的官员的随从队伍里面,根本不需要把通关文书拿出来! 从目前的情况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在大唐,奴仆等同于货物,只要不是那种“相貌雄奇”的奴仆,驿站的驿卒根本不会过问,多个随从少个随从都无所谓的事情,只要不超过官员对应的品级就行。 “来人啊!” 崔希逸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节帅请吩咐。” 一个文吏走了进来,叉手行了一礼。 “去河西各乡各里,张贴文榜,看谁见过那位方郎君了。” 崔希逸痛苦的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 “节帅,贴文榜没问题,但找到的希望却很渺茫啊。我们不知道那一位长什么样,就只知道一共四人,两个成人两个孩童,这如何好找?” “没办法难道不会想办法?” 崔希逸不耐烦的骂了一句。 平日里他性格温和,但最近一件件的烦心事,搞得他实在是烦躁得想打人。 先是他与吐蕃将乞力徐约定好了两国在河西边界互不设防,对方也答应了下来。结果自己的副将前去朝廷述职的时候,反倒是建议唐庭背信弃义玩偷袭! 好死不死的是,李隆基居然同意了此举。无奈之下,他只得命赤水军南下偷袭吐蕃人,打得乞力徐孤身逃走。但吐蕃不是突厥,他们回血的速度远超突厥这样的游牧民族。还不到半年,吐蕃就回过劲来,开始频频通过祁连山孔道偷袭河西走廊! 搞得崔希逸疲于奔命的应付。 现在还多了个“方衙内”要伺候,崔希逸只求这位千万别闹事,也千万别出事,不然的话,后面的事情很难圆场了。 …… 会州(州治在甘肃靖远附近)是凉州东面最后一站,唐庭为了以防万一,比如说河西局势崩坏不可救药,在会州以西不远的黄河设立了乌兰渡口。 黄河西岸靠近凉州一边,建起了乌兰关,而黄河东岸一边则建立了会宁关。两关相望,扼守两岸,中间是蜿蜒而壮阔的黄河。 此时此刻,方重勇一行人,跟在“独孤判官”独孤峻的队伍里面,一路混出了乌兰关。接下来一直到凉州城之间,已经不再有任何一间驿站可以提供住宿了,可以说这是一段最辛苦的旅程。 当然了,朝廷官府的驿站虽然没有,但民间的“铺”还是有很多的,只是需要自费,而且服务也没那么周到罢了。 这些铺子出名的大如普通驿站,甚至还有超过的。但小的也就一间院落,仅仅可以提供饮水和简单的吃食。 当初,方重勇请独孤峻和高适过来喝酒结交,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大唐风气开放,对于这样的邀约,谁都不会拒绝,更别提方重勇的后台如此雄厚了。 独孤峻话不多,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几句,倒是高适听闻方重勇一行人要去河西后,很热情的为他们介绍凉州的风土人情。 大概是他说话太好听,方重勇一拍脑门,当即给高适写了一封推荐信,然后说:“幽州方节帅求贤若渴,别人的话他或许不听,我这个家中独子的话多少还是有点分量的。你可以拿着这封信去幽州节度府里面混个一官半职什么的。” 高适大喜,连忙拜谢,倒是独孤峻一路冷眼旁观,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等高适离去后,方重勇又提出等出关中后,他们一行四人扮做独孤峻的奴婢随行,这个要求也被独孤峻欣然允诺。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方重勇回头看着夕阳下的乌兰关,感慨的吟诗一首。 “好!贤弟文采斐然,不愧是方节帅之子啊!” 身后传来独孤峻的鼓掌的声音。这位“独孤判官”虽然在马嵬驿里对方重勇并不热情,但一路下来,二人已经熟络到称兄道弟。方重勇少年老成又睿智聪慧,让独孤峻是自愧不如。 “贤弟藏于我队伍之中,莫非是怕被人暗算?” 独孤峻一脸古怪的询问道。他觉得很奇怪,方重勇的父亲是幽州节度使,岳父的赤水军军使,而一般担任赤水军军使的人,按照潜规则,很快就会接任河西节度使。 最最保守的估计,方重勇身后也站着一个半节度使啊!想想都让人害怕! 这种人不横着走就很低调了,偏偏面前这位还怂得要躲别人队伍里面冒充奴仆。 “独孤兄这是有所不知了,出门在外,江湖险恶,小心驶得万年船。穿着胡匪衣服的人,可未必是真胡匪啊。” 方重勇感慨叹息道。 独孤峻微微点头,这倒是句实在话。如果明火执仗的杀方重勇,那自然是天下之大哪里也去不了,李隆基也保不住这个人。但可不可以偷偷的杀呢? 没被发现的犯罪,那就只能叫意外,不是么? 长安到河西之间这么长的路,地下埋骨的,只怕也有很多枉死之人吧。 “贤弟居安思危,令人佩服,只是……” 独孤峻欲言又止。 这话他早就想问了,只是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没顾得上这一茬。 “独孤兄有话不妨直言。”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 “高适此人,趋炎附势之辈。他虽一路讨好于我,但我也不敢向上官随便举荐他。 贤弟虽然可以将其举荐到幽州节度府任职,但以后他万一作奸犯科,方节帅亦是要受连带责任。” 独孤峻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相信以方重勇的聪慧,绝对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高适你不过才认识一天,算是初次见面。 处世之大忌,莫过于交浅言深。伱连高适是什么人都没搞明白,怎么能这样把老爹往死里坑呢? “放心,我父双目如电,牛鬼蛇神在他面前自会现行的。”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说道,没有把独孤峻的话当回事。 看到他这个态度,独孤峻着急的跺脚道: “我这么说吧,给我写送别诗的人除了高适,还有那个名满天下的李白呢。 但是那又怎样,你以为他们是真心想与我为友?他们不过是想着我能向上官引荐他们而已。如果我身上没有一官半职,或者不是判官而只是小小的参军,你看他们还会不会搭理我。 即便这些都不提,写诗写得好就会做事么? 那不一定的! 我们这些节度府内的官员,都是要能扛得起政务的。要不然就是害了自己,也害了欣赏举荐自己的上官。” 判官是有朝廷编制的职务,并非是节度使所能招募的。节度使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 所以,独孤峻当了这个官,说明他背后也有人鼎力支持。 看得出来,独孤峻没有很看得上高适,哪怕后者舔他舔得很卖力。也有很大可能,独孤峻也看不上李白。 或许他很认同这些人的诗才,只是写诗和做官的事业,毕竟是两回事啊! 唐诗在史书上留下了璀璨的记忆,但这并不能抹除很多诗人们时常要卑躬屈膝的去讨好和迎合权贵。 甚至是比他们地位略高的一些官员。 讽刺的是,盛唐时期的很多名篇,都是跪舔超常发挥舔出来的。 而独孤峻看得起方重勇的原因,除了性格外,那就是:这孩子九岁就敢来河西历练,还能弄到一官半职和挽郎的身份,那么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有怎样的地位? 联系一下他的背景和后台,就更不用说了。 世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爱啊!方重勇混在独孤峻队伍里,还不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行迹,他又单纯到哪里去呢? 二人坐在马车里闲聊,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到了晚上。 “这条线路原本有新泉军维持通道,但开元三年就已经被降级为守捉,现在甚至连驻地都搬到乌兰关里面了。如若不是这样,我们这一路倒也不用露宿野外。” 独孤峻忍不住抱怨道。 从前凉州到乌兰关之间大唐是设置有一军维持通路安全的,顺便在驻地也为过往商贾和官员提供一些便利以补充军费。 但后来驻地的生态环境恶化,导致行政降级为守捉。又因为乌兰关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自然条件都远胜新泉军原驻地,这样又导致新泉军差点改名叫乌兰军,新泉军驻地搬迁,成为了地地道道的“要塞军”。 反正不管怎么说,河西走廊到长安之间的丝绸之路,出现了一段距离比较短,却又实实在在的破绽。 对于方重勇他们来说,终究还是那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哪怕快到凉州城了,也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 方重勇赶到了新泉军原驻地之后,一行人选择在一条河水很浅很缓,只有春夏涨水时才有水流的河边扎营露宿,并点起篝火,用马车和马匹勉强围起来半个圈,这也是逼不得已。 稍稍远离了新泉军遗弃的土屋。 他们选择黄昏出乌兰关,走到新泉军驻地附近再歇脚扎营,第二天赶路赶一天,无须入夜便能抵达凉州城。新泉军原驻地的位置安排就是这样的巧妙。 如果清晨出乌兰关,则到夜晚不得不扎营的时候,队伍会正好位于吐蕃人游骑的活动范围内。 两害相权取其轻,独孤峻的选择没有任何问题。 正当众人围着篝火随意闲聊之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从大路上奔腾而来,由远及近! “唐军不会在夜里巡逻驿道,一定是胡匪!快躲起来!” 独孤峻面色大变,没想到才出乌兰关就遇到这种事。 这里是不会有吐蕃人的,但假扮吐蕃人企图浑水摸鱼的胡人,却不能排除!还好他请了十几个护卫,如果出事了可以稍稍抵挡一阵子。 第一更,让我们荡起双桨。 (本章完) 第71章 一寸山河一寸险 “阿段,不要射,这里不是夔州!” 方重勇看到阿段正好搭弓,准备朝一个奔驰的胡匪射箭,他连忙将其按住低吼道。 无数的例子都可以证明,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有句话叫: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那些对环境变化反应敏感的人,往往可以活得更久。 不得不说,有过边镇任事经历的独孤峻是对的。方重勇惊讶的发现,那些人根本懒得搭理他们,直接从大路上穿过去了,连看都懒得派人来他们这个小小的营地观察一下。 晚春的季节,夜晚的风中依旧带着一股寒意,方重勇的心中也有一股寒意。按照独孤峻的说法,这一带是唐军的绝对控制范围,也不在吐蕃预备攻击区域内。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吐蕃对大唐,是要打出“迂回包抄”的战略。先一步步啃下河西走廊,截断安西都护府及北庭都护府与陇右的联系。 随后,再从剑南和陇右两个方向入手,目标就是关中。 吐蕃对西域的唐国势力,以围困为主,并不着急拿下。 无论怎么操作都好,他们都犯不着最先从这里动手。不仅离补给线很远,而且前线驻扎的兵力很少,可供袭扰的目标更少。 如果一切真的如独孤峻所说,那么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在这种唐军绝对控制,周边连胡人部落都不多的地方,是没有胡匪生存土壤的。 胡匪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虽然他们的规模有大有小,但这些人一般都是周边胡人部落里面出来的人,骑术高超,善于马上作战,来去如风。 他们通过劫掠获得财货,再通过部落的渠道进行销赃。 为什么粟特胡商在西域吃得开呢,就是因为,他们不但销售正常渠道的商品,也接销赃的生意,胡匪也需要他们。 想明白了这些事,那么答案已经很明确了:刚刚经过的,是一支没有穿军服的唐军!行动目的也不明确。 不过从他们火把照耀下,款式各异的衣服就看得出来,此番出击绝对是“办私活”。 这些人保持着队伍的整齐划一,哪怕是奔袭也未显得凌乱,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刻着“大唐边军”四个字。 哪里有这种训练有素的胡匪啊,真要有,谁还敢走丝绸之路?赤水军也别防什么吐蕃了,先去剿匪吧。 “独孤兄,这是唐军。” 方重勇一脸肃然说道。 “不要多事。” 独孤峻抬手制止方重勇继续说下去,显然他是知道某些内情的。起码,他绝对见过类似事件。 “把火灭了!” 独孤峻对护卫头目吩咐道。 很快,周边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一行人都提心吊胆的等待着,远方似乎传来厮杀声,还有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不散,离他们所在的位置似乎并不遥远。 大约半个时辰,又或者是一个时辰,反正众人煎熬般的等待着,谁都没去纠结过了多少时间。 那一队人马开始有序返回,身上的血腥味都开始弥漫过来,方重勇微微皱眉,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这队“胡匪”离开。 从火把的火光中看得到,跟来时相比,每个人骑的马上都驮了一些闪着金光的布匹。想都不需要想,丝绸之路上值得去抢的布匹,除了丝绸以外,不可能有别的品种。 “盛世,只是对国家而言。于个人来说,盛世可不代表没有厄运啊。 人不能跟天争!” 独孤峻感慨叹息了一声。 这话随着风飘荡,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那些“胡匪”们听到,反正队伍里也没人搭理他们这一行人。 唐军假扮的强盗那也是强盗。而强盗有它的职业本色,不是杀人狂,更不以杀人为乐。 他们的目的很是明确,就是抢劫然后销赃。 在那群盗匪眼中,方重勇一行人就是无足轻重的虫子,甚至都不值得派人来查看一下。 查看了,就必须得把这些人杀掉,又会留下更多的破绽,最后又不得不冒险清除掉这些容易让人追查到的破绽。在清除旧线索的过程中,又有可能留下新线索,从而把一件小事办成要死人翻船的大事。 而不派人来查看,方重勇这些人远远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所以避免节外生枝方才是最安全的上策。 方重勇察觉到,这帮“胡匪”训练有素,做事干净利落,肯定不是第一回办这件事。搞不好,这些唐军假扮的胡匪都已经是“惯犯”了。 想想河西的大唐边军作风这么“荡漾”,真是为王忠嗣捏了一把冷汗。 “一切等天亮再说,不要点火堆!” 独孤峻低声下令道。 此时夜空明月高挂,皎洁如新,只可惜方重勇他们没有一个人有那个心情去欣赏这美丽的白月光。 河西陇右地区的山脉缺乏遮挡,山上都是低矮的灌木,大风一起,如猛鬼呼号。方重勇一行十几个人就这样如同躲避天敌的老鼠一般,在简陋的营地里战战兢兢的熬了一夜,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等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才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节外终于没有生枝!能活着真好,也不知道是自家哪座祖坟冒了一回青烟。 河西走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浪漫不是不值得欣赏,但有个必要前提,就是自己脖子上的狗头还在。 看着缓缓从地平线升起的朝阳,独孤峻站起身面色肃然说道:“我们这就赶路,事不宜迟。现在还不能确保这些贼寇不会折返回来。” “不!” 方重勇抬起手断然拒绝。 “你们在这里等我,阿段跟我一起去东边看看,我想知道,是哪一路的商贾被屠了。” 方重勇的态度很坚决,这让独孤峻有点迷惑不解。 你爹节度使,你岳父很快也会成节度使,需要这么玩命么? 九命怪猫也抵不过那该死的好奇心啊! “呃……贤弟,受难者确实值得同情,但这似乎与我们关系不大。” 独孤峻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说道。 方重勇想做什么,他已经猜到了。但是少年有热血是好事,莽撞就不应该了。 替死人说话,替死人主持公道,这是世间最傻最无知的事情! 凡是为死人主持公道的人,所谋的,依旧是活人的利益!这个道理已经被玩烂了! 昨夜那些唐军是胡匪么? 是的,但这只是他们的一个身份。 他们还有另外的身份,就是保家卫国的边镇将士! 打吐蕃的时候,他们是冲第一线的!伱要觉得你能行,吐蕃人打过来了以后你先上啊! 这些劫掠胡商的事情,每年都有好多,多到凉州府都不予记载了,基本上都是无头公案。 凉州府与河西节度使都不管的事情,你出这个头,难道很有意思? 少年英雄,也不是这么当的吧! “他们抢粟特商人的时候我们当做没看见。 他们抢回鹘商人的时候我们又当做没看见。 他们抢突厥商人的时候我们依旧当做没看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哪一天吐蕃人跟我们打起来以后,你会发现已经没有人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规矩之所以能成为规矩,公道二字最重要!” 方重勇一本正经的看着独孤峻说道。 看到对方还在发呆,他继续强调道: “维护商路的警卫,不应该变成拦路杀人的劫匪。 我们是丝绸之路的发起者,这条路因丝绸而起的路,造福了西域所有国家。所以当吐蕃人来的时候,西域各国几乎都愿意配合我们抵制吐蕃。圣人的政令在西域可以一呼百应。 因为吐蕃给不了他们需要的丝绸,所以他们只能站在大唐这一边。 可是大唐边军若是参与劫掠,那岂不是和吐蕃人没什么两样?到时候大唐在西域的治理,可还能维持得下去? 西域各国子民,还会把圣人的召令当回事么?” 听完这番话,独孤峻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心悦诚服对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说道:“不愧是名震天下的方节帅之子,这番话可谓是振聋发聩。贤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我这便与你一起去,若是到了凉州城,也可以做一个见证。” “嗯,那便同去吧。”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与昨夜吓得动都不敢动的那个少年郎判若两人。 他坚持调查此事的原因当然不是那么冠冕堂皇。 边镇的丘八们,如果一切都跟钱挂钩了,那么离他们合谋兵变,也没有多少路要走了,或许就只需要一个契机,他们就能变成五代十国那些专横跋扈的牙兵牙将。 指望敢于抢劫过往商贾的大唐边军能跟吐蕃人拼命? 方重勇可不信。 他就在河西,如果不关注这件事,等于是在自己身边埋下一个巨大隐患! 独孤峻留下五个护卫守住马车、马匹等贵重物品后,便带着其他人一路沿着地上干涸的血迹寻去,顺着河道。 河西走廊一带的水几乎全是“弱水”,也就是那种只能为人类生产生活提供水源,却不能作为航运通道的河流。很快,他们就在一处“弱水”的蜿蜒处,找到了几十具尸体。 这些人并不是什么商贾,而是明白无误的僧侣。他们一个个都秃着脑袋,就连身上的“三衣”都没留下,全都被人给扒走了,看起来赤条条的。 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可怖。 “是那群天竺的僧侣。”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这群人他们在路上的时候还曾经遇到过,随便聊了一会。 只是这群人满口的佛理,汉语也不利索,不太能沟通,后面虽然也偶有遇见,双方却是没有交集了。 方重勇他们只是知道,这些人为了宣扬佛教,在长安定制了一大批丝绸做的袈裟,不仅是丝绸,其中还夹杂有金线,一路上金晃晃看着很是惹人眼红。 当时方重勇就感觉他们行事太招摇,迟早要出事,也劝过几句,只是这些僧侣们没当回事。 大概,他们认为这也是一种修行吧。 没想到只过了一个晚上,这群人就被那些唐军伪装的盗匪屠了个干干净净。 “走吧,这里没什么可以看的了。河西的事情,类似的不是个例。能保住自己安好,就要求神拜佛感谢上苍,实在是管不了太多闲杂事了。” 独孤峻感慨说道。 这群天竺僧人是比较惨,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世道就是这样的,时代的尘埃,压在一个人身上,或许就是灭顶之灾。真要怪,那就怪运气不好吧。 独孤峻之前在安西都护府的时候,见过更惨的。但那又怎么样,现在谁还记得那些倒霉蛋?他们早就变成了时光的尘埃了,与这河西走廊的沙地一样。 然而独孤峻却看到方重勇似乎是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这是什么?” 方重勇忽然从地上捡起一枚鱼形状的扁形物件,对独孤峻询问道。 这玩意闪着金光,在阳光下晃人眼睛。 “鱼符!” 独孤峻大惊,一把从方重勇手里抢过这玩意。 不知道的肯定无感,但知道这玩意的人,谁还能镇定得起来啊。 要知道这鱼符可是非同小可!这是唐军参与劫掠并杀人的铁证! 这件鱼符,头部有一个孔,整体呈现鱼形状,看起来不过五六厘米的大小,材质应该是铜做的。 它的正面是微微凸起的鱼造型,还有鱼鳞的花纹,背面平整,阳刻了一个“同”字。 很显然,这只是其中一半,还有另外一半,方重勇估计另外一半上面,应该写了个“合”字。 合同合同,这个现代词汇应该就是来自于此吧。 凸起的“同”字下方还写着:白亭海南白亭左军。字刻得歪歪扭扭的很丑,显然就是军队里的丘八刻上去的。 实锤了,昨天的袭击,是部署在凉州的白亭军干的,大概这些人是觉得此行目标都是僧人不作为惧,所以也有些托大了。 白亭军在赤水军驻地赤水镇以北的白亭海驻防,为了预警突厥人南下而备。如今突厥势衰吐蕃崛起,白亭军的重要性也开始下降了。 方重勇好像有点理解对方为什么要对这群天竺僧侣动手了。 白亭海实际上是一片浅水湖与沼泽,他们很容易通过某些渠道,把这批袈裟销赃到突厥那边去,完全不会出现在河西走廊,自然也就无从被追查。 到时候参与此事的兵将把钱一分,各自逍遥快活便是了。 新到任的王忠嗣乃是赤水军使,而不是白亭军使,也管不到他们。 崔希逸这个节度使,和牛仙客一样也是弱势节度使,一般对这样的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要是白亭军袭击大唐前来河西的过往官员,那崔希逸肯定会一查到底,有多少杀多少。这也是昨晚那帮人不来找方重勇他们麻烦的最主要原因。 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昨夜不仅是方重勇他们瑟瑟发抖,实际上白亭军中参与此事的兵将亦是担心节外生枝。 “走吧,白天白亭军肯定不敢行动,但发现鱼符丢了的他们今夜一定会来。 我们现在就赶路前往凉州城,一定可以在他们动身之前到达。 等到了凉州,再把鱼符交给河西节度使。这些鱼符都是有规制的,或者有一样的也无妨,让有这个鱼符身份的人都站出来,把手里的鱼符亮出来便是了。没有的人,便是此事主使。” 独孤峻急切说道。 “走,现在就赶路去凉州城!” 方重勇沉声说道,他也听明白了,自己这一行人,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昨夜“大意了”的白亭军“胡匪”,肯定能猜到丢了的鱼符在谁手里。 白天他们肯定没法找,晚上出动后,沿路的人,绝对有一个杀一个!杀了再搜身! 一行人连忙准备好马车,调理好马匹开始赶路,连吃奶的劲都给使出来了! 只是,到了凉州城,就能一切顺利解决么? 方重勇在心中打了个问号。 第二章来了,后面还有三章 (本章完) 第72章 酷爱折腾 “哇!” 高大巍峨的凉州城,城东青角门前,方重勇爬出马车,双手按住膝盖低下头狂吐! 经过一天飙车般的赶路,他们终于在黄昏日落之时赶到了凉州城。只可惜他们一行人都累得脱力,无暇欣赏眼前壮阔的美景。 雄城,落日,黄沙,绿洲所构成的一副苍凉而雄壮的绝美画卷。 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河西走廊的核心,就是眼前这座城了!可是累晕了的众人,现在只想早点解决这件事,然后找个驿馆好好的睡上一觉。 骑马的人感觉怎么样,方重勇也不知道,因为他现在还不会骑马。但坐在马车里飞驰的感受,当真是异常糟糕。 每次颠簸,都会让方重勇忍不住想在车里呕吐。 方重勇一行人为了不在今日被白亭军逮个正着,赶路的时候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方重勇吐了半天,只剩下干呕,毕竟路上已经吐过好几次了,从长安到凉州的路,就最后这一段最苦。 独孤峻也从马车里下来,虽然样子比方重勇要从容得多,但同样也是脚步发虚,踩在地上如同海绵一样。 他是老江湖不假,但遭罪成这样,也当真是头一回。 一行人当中只有阿段因为经常在山林里活动,所以对这些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如何。 其他的人基本上都累得脱力,就连马匹都在原地喘着粗气。 缓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方重勇对独孤峻说道:“独孤兄,你扶我一把,我们现在要赶紧的入城面见河西节度使。” “对,事不宜迟!” 独孤峻是明白道理的人,他一把扶住方重勇,随即二人一瘸一拐,略带狼狈的走到城门口值守的城门官跟前,将怀里的告身文书掏出来递给对方。 看到独孤峻的告身文书,那位城门官只是面色淡然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入城,很是矜持。方重勇看在眼里,感觉这人好像前世火车随即抽查身份证的工作人员那般:查了一个月身份证,一张有问题的都没查出来,简直不要太正常。 那是一种腻味中夹杂着麻木的工作表情。 独孤峻的最终目的地,是安西都护府。 而要抵达安西都护府,凉州是第一站,也是补给最充足,条件最好,居住最舒适的一站。 没有哪个赴任的官员,到了凉州以后不停下休整两天的。 类似独孤峻这样的官员,城门官就算没有见过一千,八百总是有的,已经见怪不怪了。 然而,当方重勇把光禄坊开具的告身文书,交给那位城门官的时候,此人先是瞟了一眼不以为然,随后瞪大了眼睛,最后还不断的反复确认! “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这位城门官豪放得很,直接将自己的头盔往地上一甩,拿着方重勇的告身文书就往城内猛跑,像极了《范进中举》中范进发癫时的模样。 其实不怪他兴奋,因为河西节度使已经有悬赏,谁找到方重勇,只要是活的,赏钱十贯,现结! 夕阳下,这荒诞的一幕,直接将方重勇与独孤峻二人都给整无语了。 这凉州风物,确实不同凡响。 不一会,穿着绯色官袍的崔希逸,一脸激动的跟着那位城门官,身后还跟了一大票人,声势颇为壮大。这场面吓得方重勇直接躲到了独孤峻身后。 “本官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敢问哪位是方小郎君啊?” 崔希逸面色和蔼的对独孤峻问道。 “某就是,请问节帅有什么指教呢?” 方重勇从独孤峻身后跑出来,一脸疑惑看着对方问道。 崔希逸回头看了某个人一眼,对他招了招手。 那人四十出头模样,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一身布衣袍子没什么配饰,但腰带上挂着的金色鱼符一眼便能见到。方重勇心中一紧,瞬间明白,此人身份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他是凉州边军里的军官! 现在“凉州边军”四个字想起来就让方重勇头皮发麻,那几十个赤条条躺在地上的僧侣,无不时刻提醒着他,没有被控制住的边军,实际上与盗匪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甚至远比盗匪能打!祸害更大! “小郎君,是王军使派我来给你打下手的,郎君有什么差遣可以畅所欲言。” 那位中年大叔走过来,弯下腰对方重勇亲切说道。 “哦哦。” 方重勇一愣,还没听出关键词来。 “王将军怕你在凉州生活多有不便,特意派了五十个赤水军精锐随同伱前往各处,保护你的安全,鱼符在此。” 那人将腰间鱼符取下,交给方重勇查看。只见鱼符背面写着“赤乌镇赤水军左军”,一样有一个凸起的“同”字。 原来是赤水军啊,那你早说啊。 一看到鱼符上写着“赤水军”这三个字,方重勇就彻底放下心来了。毕竟,他未来岳父现在就是赤水军老大,这支军队里面的士卒谁没事敢找他方衙内的麻烦? “呃,那你是……” 方重勇一脸懵逼,话说这人说了那么多,怎么不自我介绍一下呢? “在下乃是赤水军节度判官,是从其它藩镇借调过来的。嘿嘿,你说巧不巧,我和王军使祖籍是一个地方,出生的故乡也是一个地方,只是某长王军使几岁。 这次郎君要来河西,王军使特意将某调到了这里,还升了官。郎君可是某的贵人哦。 郎君不妨与某官职相称,免贵姓郭。有什么差遣的话,某与麾下这五十赤水儿郎们一定尽力。” 郭军使很是健谈,三言两语把话说清楚了。 简单来说,就是王忠嗣担心方重勇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怕他因为意外被人欺负甚至殒命。毕竟,王忠嗣军务繁忙还要防备吐蕃,肯定没有办法时时刻刻盯着方重勇。 河西这边的亡命之徒很多,杀了人奔西域流窜的比比皆是。因此在这里,身份并不是绝对有效的保护伞,身边没有人护卫是不行的。而且这种护卫的级别,要提高到边军骑兵小队这种档次。 之前那几十个袈裟被抢走,身上衣服都被扒光的天竺僧侣,就是活生生的反例。 所以王忠嗣特意从别处借调了不属于河西节度府的官员,而且还是自己的老乡,兼祖籍地都一样的熟人。 并且还给这位升了官,卖了人情。 这位节度判官不是节度使麾下建制的,而是属于赤水军内部建制的,也只有赤水军这种超大编制的军有类似官职。 严格说来,这是个地位比较高的闲职,有时候有权有时候又没权,充分反应了大唐官制中弹性+任性的一面。 赤水军使由河西节度使兼任的时候,节度判官才是具体执行人,那时候这个职务才能显示出含金量,往往充当着“代理军使”的职责,要负责一些赤水军日常管理的事务。 判官不是负责判决的官,“判”字在官制里面多有“执行”的意思,判官理解为“执行官”比较符合实际情况。 不过现在王忠嗣本人就担任着赤水军使,身上并没有兼任节度使,所以这个赤水军节度判官,权力就与王忠嗣的官职部分重叠了。 很显然,眼前这位节度判官不可能跟给自己升官的贵人王忠嗣抢权,那么这个官职自然就变得有名无实起来。 说白了,这就是未来岳父王忠嗣给未来女婿方重勇量身定制的“保镖团”的领班。位高权重不能用,吓唬吓唬丘八们倒是挺好使。 当然了,由此也看得出来,王忠嗣在着力培养方重勇,甚至不惜假公济私“借”他五十个赤水军精兵试试水。这位郭判官,应该也是有些本事的,要不然王忠嗣犯不着往自己团队里面塞酒囊饭袋。 想到这里,方重勇上前热情的与这位郭军使握手以示亲切。 “郭子仪!你说够了没有!” 崔希逸一甩衣袖,不耐烦的呵斥道! 他对这个外来空降的什么赤水军节度判官,是一点好感也没有。 郭子仪! 方重勇握住“郭判官”的手停在原地不动了,他看着眼前面色和蔼毫无架子,似乎人畜无害的中年大叔,很难将其跟那个历史上为大唐续命一百五十年的“郭令公”联系起来。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感慨,慢慢收回手,对着郭子仪叉手行了一礼,又对崔希逸拱手行礼道:“节帅,有件大事,要去节度府再说,非常急!” 看他面色肃然,崔希逸心中犯嘀咕,面上不露声色的缓缓点头。 在他印象里,这位出关中就玩消失的“方衙内”,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鸟! 来西域的原因,应该就跟长安的那些勋贵子弟们一样,可能是看过某个边塞诗人的作品,觉得很过瘾就想来河西见识见识。然后再回长安吹吹牛。 这些人要的是西域的浪漫,而不是西域的苦寒!更不可能在这里建功立业! 等过段时间腻歪了以后,这一位心性未定的少年一定会吵着闹着要回去的,到时候又是件麻烦事。 只是以目前情况看,似乎……不太像啊。 “如此也好,你随我来。” 崔希逸对随员招呼了一声,走在前面引路。郭子仪走在方重勇身边落后半个身位,而在一旁看傻眼了的独孤峻,这才感受到方衙内强大的社会关系,有多么恐怖的威力。 …… “去赤乌镇,通知王军使,有大事。” 郭子仪将腰间鱼符递给一个赤水军士卒,低声吩咐道。 此时此刻,一行人正在观看,那枚静静躺在节度府书房桌案上的白亭军鱼符。 “此符与我手持的那枚赤水军鱼符规格一模一样,只能调动不超过五十个士卒。而白亭军,应该有兵员一千七百,实数一千四,缺编三百。” 郭子仪指着桌上那枚鱼符说道。 鱼符一式两份,一份保管在统兵主将那里,上面写了“合”字,这款只可能有一份,绝不可能是复数。但另外一份,则是军中有几个对应官阶的军官,就有几个。 使用的时候,拿着有“同”字的鱼符去找主将堪合,便可以调动兵马。不使用,则用来作为军官的身份凭证。 鱼符的材质与款式,则决定了调兵的数量上限。郭子仪手中和桌面上的那个,是层级最低的一种,最多只能调动五十人。 “边军假扮盗匪,截杀僧侣,抢劫绢帛……” 崔希逸沉吟不语。 这种破烂事,他早就听说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是下令严查,最后不了了之。 实际上,也只能不了了之。 戍边苦! 这三个字的分量,长安中枢的大老爷们是体会不到的。 又要边镇将士奋勇杀敌,每次战后又只是赏赐些许官职爵位,长此以往,边镇哪里能不出事呢? 每次劫掠,实际上这些丘八们按比例分下来,也没多少钱。或许去凉州城里喝个小酒,玩个胡姬就没了。 其实这些人也就图这么点快活,他们的要求不高,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为了这点事就把河西节度府闹得鸡犬不宁,实在是没有必要。 赤水军因为粮饷最高,而且常常由节度使亲自管理,驻地还在凉州城旁边,所以类似的事情比较少。这可是由大唐中枢直辖的王牌军,也确实犯不着干类似的事情。 可是河西走廊其他各军,那可就说不定了,白亭军只是倒霉,恰好被方重勇等人抓个正着罢了。其他各军,也没有谁敢拍胸脯说自己就是干净的。 “这样吧,本节帅点齐两千赤水军,今夜就奔袭白亭军驻地,将其围困,然后把鱼符的所有者找到,再让他揪出来一些同伙,明日于凉州城门外斩首示众,小郎君可还满意?” 崔希逸试探问道。 如果是赤水军干的这件事,那估计只能让王忠嗣出面摆平了。但一个小小的白亭军,崔希逸还是有把握的。 这位方衙内在山坡上吹了一晚上的冷风,心里有气没发出来,是应该让这位衙内出口气,顺便整顿一下河西诸军的风气。 崔希逸觉得,他已经很有诚意了。 毕竟他也是节度使啊! “诶?这样不妥当呀!崔节帅,有句话叫捉贼拿赃,捉奸捉双。崔节帅要是光拿着一个鱼符去白亭军找人,打草惊蛇不说,那帮丘八们只怕早就想好了说辞,比如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被歹人捡走了之类的,总之要撇清关系很容易,赃物他们也定然藏好了外人很难找到。 反倒是赤水军兴师动众将他们的驻地围困,本来有理也变成没理了。到时候要是找不到赃物,崔节帅被白亭军使反咬一口怎么办? 挑动诸军不和可是大罪呀!” 方重勇摆了摆手,侃侃而谈说道。 崔希逸一愣,细细揣摩了对方这番话,心中不由得收起对那些来自长安权贵子弟的轻视。 这孩子不太像是不学无术的长安权贵子弟啊!刚才的话入情入理,环环相扣,这真是一个九岁孩童能说出来的话么? “那小郎君以为应该如何?” 崔希逸沉声问道,不由得有点期待对方能交出什么答卷来。 他这才回过神来,眼前这“孩子”,可是有官身的!对方现在已经是凉州城内的官场同僚,不能再将其当做孩童看待了! 神童刘晏、李泌,都是十岁以前就有官身了,这种事情虽然少,但也真不是特例。 “崔节帅,此事因我而起,所以我就不麻烦节帅了,我自己便会处置。 再怎么说,我现在也是凉州府的州府参军啊。整顿不法,本就是州府参军的权责之一,不是么?” 方重勇微笑说道。 这话听着像是那么回事,不过仔细想想就有点奇怪了。 因为职务有相关权责是一回事,具体怎么行使权力,则是另外一回事。 比如说边镇各大节度使,现在除了剑南节度使外,都已经集中人权财权物权于一身,理论上边镇已经是节度使的一言堂了。 但实际上这只代表节度使可以干涉相关权力的运作,而不代表什么事情都在节度使的管辖之下,更不能说明节度使只手遮天,节度府内一切他说了算。 事实上,节度使之所以有强弱之别,正在于此。 弱势的节度使,多半文官出身,无法干涉原有“营田使”“度支使”的分项权力。 就如同方重勇的官职“州府参军”,虽然可以管凉州城内的任何事,但他行使权力需要对应的渠道与人手,这些恰好又是他所不具备的。 白亭军五十人出动抢劫杀人,难道知情者就只有这五十人么? 白亭军军使,难道就不知道此事? 这是一个很好猜测的小问题,在脑子里转一圈就会有答案。 “此事不可莽撞,要从长计议……” 崔希逸面色尴尬说道,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希望不是熊孩子自作聪明,最后还得他来擦屁股。 “节帅请放心,事情办砸了,某自请返回长安领罪便是,可以现在就写下一份保证书为凭据。” 方重勇似乎看出崔希逸的犹疑,大包大揽说道。 第三章,今天还有,票都投起来。 (本章完) 第73章 你上你能行 方重勇不是食言而肥的人,说写保证书就写保证书。 他当即用河西节度府书房的笔墨,在办公用的大纸上写道: “凉州府所属州府参军方重勇,自愿参与处理天竺僧人被屠及劫掠一事的侦缉。 并愿意承担所有不利后果,与河西节度府无关。” 几行字写完,一旁围观的崔希逸、郭子仪等人全都肃然起敬。 这么大孩子就知道人无信不立,长大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再考虑到他爹是方有德,自家儿郎子侄,估计将来都得拜托这位“方衙内”照拂了。 崔希逸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其实你也不必这么认真。 河西诸如此类的事情,偶有发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了。甚至还有比这恶劣十倍的事情发生。 只要还有胡商从大唐拿丝绸贩卖到西域,类似的事情就永远不可避免。” 让一个初来乍到的九岁孩子立军令状,就算崔希逸不要脸,河西诸多官僚与边将还要脸呢! “诶,不必多言。崔节帅等某的好消息便是了。” 方重勇对着崔希逸拱手告辞说道,并不想过多的透露自己的计划。 因为他也不太信得过崔希逸。 地方行政长官粉饰太平和稀泥的例子实在不要太多,非亲非故的,方重勇不认为自己“虎躯一震”就能把对方“震住”。 崔希逸微微点头,随即苦笑道:“你量力而行,就算不成,本帅也势必不会为难你的。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是糊涂账。” 方重勇立下“军令状”办事不成,被河西节度使惩治,这事要是传出去,别说方重勇老爹方有德是幽州节度使,本身就位高权重不好得罪。 就算对方只是凉州本地的普通孩童,崔希逸也做不到掐着对方脖子将其往火坑里推啊。 方重勇啥也没说,只是对崔希逸躬身行礼,带着郭子仪等人转身离去。等他们走后,崔希逸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道:“其父如虎,其子如龙。方氏,这是要兴旺了。” …… “郎君,这差事,可办不得呐!” 一出河西节度府,郭子仪就将方重勇拉到一旁,忍不住对他叹息道。 “为何不能办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 “嘿,郎君是王军使的女婿,也就是半个华县人了。 郭某以半个同乡的身份跟郎君说啊,这军中的丘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呢!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肯定有有无辜的,但列队好隔一人刺一刀,定然有大奸大恶之辈成为漏网之鱼! 这帮人就算敲打了,也就老实几天,过了风头又会跳出来。” 郭子仪不无感慨的说道,很显然,他将门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太明白这群丘八到底是些什么玩意了。 唐代军官讲求登堂入室光耀门楣,基层就盯着那绸缎细软和黄白之物。自开元以来,起于猛卒的将军已经越来越少,各级军官基本上已经被所谓的“将门子弟”所垄断。 哪怕开了所谓的“武举”,也没有改变这种状况。 所以跟基层那些刀口舔血之辈谈什么仁义道德,礼义廉耻,都是虚的!一点屁用都没有! “所以郭判官是想说什么呢?” 方重勇故意装傻问道,他当然知道郭子仪想说什么,中唐以后那些无法无天的丘八,有的还让节度使给他们跳舞取乐呢! 不过又想说却又不说透,老郭这是在耍滑头,不想某些话传出去得罪基层兵将。 这可不是站队该有的态度啊! 郭子仪无奈叹了口气,这孩子真不是一般人,不是伱似是而非“点拨”一下对方就会“心领神会”的,这位衙内要的是“态度”! 郭子仪咬了咬牙道: “这光靠整顿军纪啊,那是整顿不过来的,治标不治本。 朝廷的封赏也不能少,才能恩威并施,让这些丘八们服服帖帖。 钱有关的事情,这个郎君说了不算,甚至王军使也不算,所以指望不上啦! 可是呢,打恶仗啊,还真得依靠这些人。刀口舔血的买卖,不是吐蕃人就是突厥人,一不小心命就丢了。 上阵那是真的要死人呐!指望着他们有事就能顶上去啊,就不能对这些丘八们太严厉了。 违反军法的时候执法森严,发起赏赐来又不肯厚赏,最后士卒哗变是必然。 如今之事不过常例,以儆效尤,小惩大诫方为上上之策。 郭某以为这件事啊,在河西节度府那边记上一笔,将来有机会秋后算账就得嘞。现在深究,可能会适得其反啊。” 郭子仪对方重勇恭敬叉手行礼。 “那风声传出去以后,他们要杀我怎么办?” 方重勇面带微笑看着郭子仪问道。 “这……” 郭子仪一愣,随即沉默了。 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哪怕方重勇想放过白亭军那些人,难道那些人就不会因为鱼符的事情铤而走险报复么? 从常理上看,确实不太可能来找茬。但权贵们的思维模式,便是但凡有威胁,就要掐灭在萌芽之中。凡事都还有万一呢。 方重勇是何等身份,他就算要把白亭军上上下下一千四百多号人,全都换一遍,也有光明正大的手段可以用。 合理合规合法,但能把那些丘八们给玩死! 方重勇有必要跟这些丘八玩什么“对赌”么? 去赌那些人知道鱼符是他这个孩子捡到的以后,不会暴起杀人? 斗地主的时候明明手里都是王炸,就因为要陪对手玩玩,所以要故意拆炸弹打单张? 没有这样的规矩。 只有死人才是没有威胁的! “那,小郎君有什么办法呢?” 郭子仪沉声问道。他算是看出来了,怪不得王忠嗣这么心疼这个未来女婿呢,感情对方是又有身份又有心智的神童,要死死拽手里呢。 “因为鱼符丢失,所以白亭军的人,一定着急销赃。很可能就是今夜,或者明日清晨人还不多的时候。总之越早越好,迟恐生变。 但事发突然,肯定也不会那么早,毕竟他们联络销赃的人前来收货,那些突厥人也不可能来得如此及时。 白亭军今夜派人去联络,而且突厥商人还要验货又要保密,交易时间大概就是天将亮未亮那个时候了,也是人最困的时候。突厥人验货完了立即快马遁走,便可以避开唐军的游哨。 郭判官带着这五十赤水军精骑,绕路到白亭海(其实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内陆湖沼泽,平均水深不到一米)以北埋伏。 那里跟突厥接壤,突厥的商人应该是来去匆匆不可能全副武装。 白亭军的如意算盘应该是迅速交易,将那批袈裟脱手,从此对白亭军的最不利证据消失,他们也就有恃无恐,不必担心有人查鱼符丢失了。 这次现在鱼符丢失的事情也可能闹大,风声太紧所以白亭军一定不会出动很多人来送货,实际上也没必要。 而突厥人也不可能派很多人来接货,人多了会引起大唐边军的警觉。 所以郭判官手下儿郎,应该是可以轻松拿下这些人的。 等拿到人以后,郭判官便可以将突厥那边销赃的人,与白亭军这边送货的人,都送到凉州城的节度幕府,交给崔节帅处置。 剩下的事情,就跟我们无关了。河西节度使如何处置白亭军,那是崔节帅的事情。 他不处理,将来出了责任,我们已经尽力,自然可以把自己摘出来。 某的这个办法,郭判官以为如何?” 方重勇一边说一边和郭子仪往凉州城内的一处大院落而去,这便是赤水军在城内的的一处小型营房。 某个“凉国”都城的王府…的遗址改建。 而此时的郭子仪,则是完全被方重勇缜密的计划给震惊了。 这踏马真是九岁? 九岁孩子能这么快就搞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能想出妥帖的应对办法? “小郎君,我们真要节外生枝么?” 郭子仪也收起从前的随意,正色问道。 “这不叫节外生枝,这叫办正事!” 方重勇亦是不甘示弱看着郭子仪,纠正对方话语里面的错误。 “抢劫风险小,又可以过舒服日子,那吐蕃人来了,谁还愿意拼死抵抗? 诸军到时候都想着留一条命将来可以继续在河西浑水摸鱼,这河西不就危险了么? 劫掠之风不可长,更不能姑息养奸。” 看到郭子仪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方重勇明白,郭子仪其实更关心自己的前途如何,于是他继续加码道: “我岳父与郭判官交情肯定是很深的,但郭判官带兵的能力,我岳父还没看到,或者只是道听途说,心中也不是很确定。 如果这次可以处理好白亭军的事情,那么我岳父肯定会对郭判官刮目相看。 就算他没有看到,有机会我也肯定会提一嘴的。 我是孩童不能骑大马不能举大刀的,此事便只能拜托郭判官了。” 方重勇催促此事,其实也是害怕王忠嗣听说以后发飙,直接杀到白亭军驻地“整顿军纪”,那样就把事情给闹大了。 以儆效尤,杀住歪风是必要的。但盲目扩大打击面,没有意义。从前的陈年旧案,也没有翻案的必要。 这次参与抢劫杀人的最多五十人,处理这五十人就够了。既然有法可依,那就依法办事! “如此,郭某便走一趟吧。事情成与不成不好说,总之某尽力为之吧。” 郭子仪对方重勇拱手行礼道。 他比王忠嗣大八岁,结果对方已经是赤水军使,离河西节度使一步之遥。自己却还在蹉跎岁月,找不到升迁的转机在哪里。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要不然,郭子仪何苦听王忠嗣的推荐来这里陪着方衙内玩耍呢。 现在有机会立功,不展现一下自己办事的能力,只怕这次调任河西产生的官阶跃迁,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 人生的道路很长,关键的步子,却又只有几步,这便是命运的残酷所在。 郭子仪不想再继续蹉跎下去了。 “这件事,我上我不行,你上你能行。” 方重勇意味深长的说道。 郭子仪也没墨迹,他带着人,去库房里领了横刀,以及府兵番上时的普通弓(长安西市就有卖的),就离开了这间大院落。他们带着的都是唐军最基础的装备,因为郭子仪本身就没打算真动手。 以白亭军目前的情况,朝廷撤销编制也就一句话的事情,负隅顽抗除了拖累家小外,没有任何意义。轻装上阵,有利于说服白亭军的人放弃抵抗,不要真的大打出手。 一旦两军火并坐实,这件事便闹大了。后面要想再收回来,可谓是难上加难。 郭子仪带着人走后,这间院落里顿时空空荡荡,就剩下方重勇与方大福父子,连阿段都作为联络员和观察员,跟着郭子仪走了。 方大福眼神复杂的看着方重勇,本想开口说什么,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多嘴。 可一向口无遮拦的方来鹊管不了那么多,他走过来兴奋的对方重勇叫嚷道: “郎君,今天你可真威风呢,我看你才像节度使,崔节度像是郎君手下打杂的呢。” 方来鹊越说越上头,就好像是他教训了崔希逸一顿似的。 实际上方重勇也没教训崔希逸啊!相反为了让郭子仪有机会出头,还给崔希逸写了一份“保证书”。 “丢人现眼的狗东西!还不滚一边去!” 方大福轻轻一脚将方来鹊踹倒在地,随即忧心忡忡的看着方重勇问道:“军中为盗者自古便不新鲜。郎君为何替崔希逸整顿军纪呢?” “不过互相帮忙而已,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我们要在河西历练,怎么能对这些丘八们示弱呢?河西到处都是类似的丘八! 和崔希逸打好关系,让本地丘八们知道敬畏,这件事便只能这样处理。” 方重勇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他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事情呢! 方重勇不喜欢惹事,有时候甚至很“从心”。但他如果摊上事情了,便一定要处理好不留尾巴,并将利益最大化。 “郎君言之有理。” 方大福微微点头说道。 正在这时,院门被推开,满脸笑容的王忠嗣大步走过来,拍拍方重勇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崔节帅还在担心你路上遭遇意外,我就说以你的本事,到凉州城又怎么会出问题呢。怎么样,这一路还顺利吧?” “本来是还挺顺利,就乌兰关到凉州城的路上,出了点岔子。所以刚刚还在河西节度府。” 方重勇很是无奈哀叹道,随即坐在地上,动都懒得挪动一下了。 “这条路离凉州,快马不过一天多的路程,怎么能出岔子呢?” 王忠嗣迷惑不解的问道。 忽然,他发现郭子仪跟那五十赤水军精锐都不见了,于是继续追问道:“郭判官呢?还有那一队精兵呢?怎么都跑没影了?”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不如岳父随我进屋慢慢聊吧。” 方重勇有气无力的说道,赶路了一天,又在河西节度府折腾了一番,现在他已经是条精疲力尽的死鱼了。 “如此也好。” 王忠嗣微微点头,似乎面有忧色的样子,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何事忧心。 第四章了,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74章 河西人杰地灵 王忠嗣对这里的陈设,比方重勇要熟悉太多。轻车熟路的带着对方来到士卒们平日里握槊与赌博的“活动室”,只见这里整洁如新,像是第一次入住一般。 “郭子仪治军有方,刚柔并济。他是我的同乡,家中父辈当年便熟识了。你可以信任他,然后在河西这里多走动走动,多看多问。 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嘛。 遇到事情,可以多听听郭子仪怎么说。他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待你熟悉河西的事务后,我便会推荐他为朔方兵马使。就算不成,也可以让他官升几级。 如今大唐军官升迁也得走门路,不似早年全凭军功。郭子仪是有能力的人,我推荐他,算是为国家出力。 虽是用了权,却不是为了谋私,问心无愧。” 王忠嗣颇有些感慨的对方重勇说道。 “岳父不必对小婿说这些啊。” 方重勇被一本正经的王忠嗣弄得哭笑不得,他又不是来审查自家岳父的! “你现在是凉州的州府参军,我是以赤水军军使的身份在跟伱说这些的,不过现在也说完了。 你也把这一路遇到的事情跟我说说吧。” 王忠嗣饶有兴致的等待着方重勇的说辞。他对这个未来女婿越看越满意,恨不得跟自家女儿明天就跟对方完婚。 方重勇“失踪”这件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河西节度府都开出了一万钱的悬赏呢!得知此事后王忠嗣私下里跟郭子仪嘱咐了一番,让对方安安静静在凉州城内等着方重勇来就行了,不必无头苍蝇一般的乱找。 “是这样的……” 方重勇详细介绍了他是怎么认识独孤峻和高适的,怎么混进独孤峻的队伍里面,跟对方搞好关系称兄道弟的,又是怎么在过乌兰关后碰见胡匪,然后发现这些人是白亭军的人假扮的。 最后把派遣郭子仪带兵去白亭海以北的事情也说了。 至于跟崔希逸立“军令状”的事情,则略过不表。吐蕃人蠢蠢欲动,没必要在河西节度使与赤水军使之间硬是埋下一根钉子。 方重勇还是有大局意识的。 他自己不能打,就不会去妨碍那些能打的人啊,要不然内讧导致吐蕃攻克凉州城,大家不都要死么? “我这次来河西担任赤水军使,就发现军中习气大为败坏。赤水军内部我可以整顿,但其他各军,我却鞭长莫及。听你所见所闻,其实还是严令薄赏惹下的祸端。” 王忠嗣摇头叹息,对方重勇的遭遇并不感觉意外。 事实上,就他所知道的,还有那种边军抢劫后把沿途旅人都杀了的例子,简直就是走一路杀一路。只要把人杀了,就没人看到他们作恶了。 大唐边军杀吐蕃人够狠,杀百姓也不手软。 所以这次白亭军做得其实“并不过分”。 王忠嗣向方重勇介绍了一下边军假扮盗匪的“潜规则”。 首先就是不留活口,只要是被抢的那一方,绝对是人畜死绝。潜规则大家都默许,可是盖子揭开那就站不住脚了,到谁那边都说不过去。所以见过“劫匪”的苦主必须死。 其次是丝路上的大唐官员绝对不能杀,唐国百姓能不杀就不杀,杂胡则是看情况而定,没有威胁就放过,有一丁点威胁都要毫不留情的处置。 最后就是这些事情其实各军军使都是知道,有些甚至是默许的。 就连“空降”到这里不久的王忠嗣也知道不少类似的事情,他也没法管得过来。 他数十年行伍,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呢?自己不作恶,跟嫉恶如仇,看到别人作恶就要出手,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道德尺度! 在河西走廊,无论对错,最后军使也好,节度使也罢,都是需要这些丘八们去跟吐蕃人拼命的。朝廷如果没有厚赏,类似的事情便永远都有,配套法令便永远都只是一纸空文。 这些事情,都不是王忠嗣这个赤水军军使可以管得过来的,那是李隆基的事情! “如果将来你上阵指挥,与吐蕃军对垒,就会明白为什么河西边军要做这些下作的事情了。凉州这边还算好,沙州(敦煌)那边才是混乱,假扮胡匪的又何止是大唐边军?各路人马轮番上阵,简直是群魔乱舞。 那边的胡商,大的商队骆驼数百,随员一两千,小股的悍匪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王忠嗣颇有些感慨的说道。 他对于边军扮做胡匪的容忍态度,大大出方重勇的意料。 看到方重勇似乎一脸失望的表情,王忠嗣笑道:“不过你应对得很妥当,不如现在就随我出凉州城,去赤水军驻地看看吧。在赤乌镇那里,有拔地而起的赤泉,很是壮观。” 王忠嗣建议道。 对此方重勇欣然同意。 其实王忠嗣这样也是为了保护方重勇,凉州城太大,而且有数十万人居住,其中鱼龙混杂,远不如赤水军驻地赤乌镇安全。 “如此也好,那这便动身吧。对了,你知道白亭海离凉州城多远么?” 王忠嗣想起这一茬,有些好笑的反问道。 “不就大几十里地么?” 方重勇一脸莫名,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大几十里?不不不,确切的说,是将近三百里!” 王忠嗣面带笑容说道。 “白亭军奔袭几百里去抢几十个僧侣?” 方重勇整个人都要不好了,这帮丘八做事怎么这么不讲究啊。 “不,这才是他们聪明的地方。他们除了动手的人以外,沿路的铺子,说不定都有眼线,随时都能知道那些僧侣们走到哪里了。 而且凉州这边啊,你千万不要用距离来判断军队行进所需要的时间。有的地方,尺寸之间打生打死难见胜负,一年也移动不了几丈远;有的地方,奔袭千里却可以一击而破,大开大合千里之内都是战场,没有什么常例可以依照的。 白亭海虽然离凉州不近,但一路水草肥美。人两条腿走路不行,马儿跑起来那可是健步如飞,而且如履平地一般,往返之间,并不需要花很多时间。 赤水军的一个马场,就在白亭海以南。军中一万三千匹马,过半来自那里。” 听到这话,方重勇这才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自己差点把老郭给坑了呢。原来老郭心中的“远”,跟他心中的“远”,完全不是一回事。 彼此都误会了对方的意思,但最后居然神奇的契合了! “这便动身吧。”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跟在王忠嗣身后,随即坐上了一辆马车出了凉州城。 赤乌镇才是真正的离凉州城小几十里,不一会就到了。可惜方重勇太累,已经在马车里睡着了,没能在第一时间观看大名鼎鼎的“赤泉”。 …… 白亭海不是海,但它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这片浅水湖,是冰川雪水从大雪山(地名)上直冲下来,流到海拔低的平原地区尽头所冲刷出来的。周边水草丰茂,牛羊成群,水鸟栖息。之所以叫白亭海,是因为这里水色洁白,便以为名。 唐军在此地设白亭军,除了预警突厥突然南下以外,还有个目的就是看护白亭海周边隶属于唐军的马场,以及监督对放牧的牧民收税。 没错,普通百姓在长安郊外随便砍一棵树,都要交税,凭什么肥美的草原给牧民放牧不用收? 这个钱是收得合情合理的,因为唐军保护了他们的牛羊安全。 这天清晨,天空刚刚吐出鱼肚白,几艘小船朝着白亭海的北岸驶来。这种船是白亭海上特别的交通工具,船底宽大,吃水又特别浅。 因为白亭军的驻地,一部分在南岸,另外一部分,在湖的中心,并修建了一座规模很小的戍垒。 又被称为“白亭堡”。 这座白亭堡,不是唐人修建的,而是修建于西汉时期,唐代改建后便成了现在的模样,乃是白亭军的指挥部。 这几艘船靠岸以后,其中一艘船上,下来了几个穿着麻布衣的壮硕汉子,四下里观望。然后他们就看到不远处,已经等候多时的几个突厥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径直走了过来。 “东西呢?” 其中领头一个突厥人用熟练地道的凉州汉话问道。 “在船上,钱呢?”船上下来的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急切问道。 “马车里,离这里一里地。” 听到这话,那个年轻人似乎松了口气。 “你们先验货,长安出的袈裟,金缕佛衣!卖到天竺的话,是什么价我都不敢想。货是绝对没问题的!” “那自然是要看看的。” 领头的突厥商人对身边某个突厥随从点点头,那人上船后似乎在验货,随后回来在领头的突厥商人耳边低语了半天。 “袈裟上有血的味道,要是这样卖到天竺的寺庙里去,可能会被嫌弃。我们要花很多钱去处理这些问题。这样吧,我出10贯一件,这个价格很有诚意了。” 这位突厥商人狡黠一笑,有恃无恐的说道。 金缕佛衣一件十贯,呵呵,那还不如直接去抢。 突厥商人知道自己是在漫天要价,他等着对面还价呢,生意不就是这样做成的么? “可以。” 之前说话的那位年轻人微微点头,并没有讨价还价,有些出人意料。 突厥商人略有些吃惊,不过还是对身边人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一辆马车驶来,几个突厥人搬下来一箱子钱币,打开箱子,里面都是波斯大食那边流行的金币银币,什么款式的都有,像个大杂烩一般。 “这些钱肯定有多的,把换钱的折损也算里头了,多的算是给你们的酒钱。” 说完,突厥商人对这位年轻人微微点头,很是欣赏对方的知情识趣。 “去把货搬到马车上去。装不下的挂马上驮着。” 突厥商人对手下吩咐道。 很快他的手下就开始上船搬东西,正在这时,那位年轻人趁着这位突厥商人不注意,拔出腰间短刀直接捅入对方的腹部! “你……” 突厥商人不敢相信,白亭军是他们合作过许多年的“老朋友”,一直以信誉良好著称,从来没有失约过,没想到翻脸起来居然可以如此狠辣! “杀了你,这些都是我的,我还需要跟你还什么价啊。” 这位年轻人诡谲一笑,将短刀抽出,随即一脚将突厥商人其踢倒在地。 他的随员也都是精于搏杀之辈,有心算无心之下,船上的,马车上的,岸边的突厥人几乎来不及任何反应,就被杀了个一干二净。 自己这边则无一人伤亡。 “辛军使,您这一招可真是厉害呢!这帮突厥人万万想不到这次是军使出马!” 手下有个人跑过来拍马屁说道。 刚刚跟突厥商人说话的这位年轻人,居然就是白亭军军使辛云京! 辛云京出身陇右辛氏,家中不少子弟都在河西为武将,颇有势力。白亭军名为军,实际上兵力却连大点的守捉都不如,典型的“穿长衫的短衣帮”。 “你把鱼符都丢了,还搞出来一堆破事让我给你擦屁股!这次你小命能不能留得住,我可不敢保证。走,带着赃物回白亭堡,崔节帅应该要派人来查了。” 辛云京没好气踢了刚刚拍马屁的那人一脚。 便服出动的白亭军士卒们,将那一箱子钱币,和染血了的袈裟,全都装上船。又将众多突厥人的尸体装上另外一艘船,收拾完这一切后,扬长而去! 不远处的土丘上,阿段不满的看着郭子仪说道:“你……有异心!” 轻轻摆了摆手,郭子仪懒得跟一个汉话都说不太利索的僚人奴仆废话,回去以后他自然会跟方重勇解释的。 刚才两边厮杀的时候,他确实可以下令自己这一队骑兵冲下去。可是冲下去以后怎么办呢? 直接跟白亭军撕破脸? 出现这种方重勇意料之外的变化,郭子仪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更不敢自作主张,因为这是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白亭军杀突厥人,那自然证明这条“财路”从此断绝,起码要断个几年,要不然名声都臭了谁还敢跟白亭军做生意呢? 一旦负责接货的突厥人死了,白亭军那边的说辞可就丰富了,简单说就是百无禁忌。反正人死了就死无对证,他们固然洗刷不掉劫掠杀人的嫌疑,却可以把水搅浑! 他们甚至可以说自己前前后后都是在做局,那些突厥人都是突厥间谍!坏他们好事的,反而是赤水军! 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局面,会对王忠嗣非常不利,因为他毕竟刚刚空降赤水军军使不久。赤水军上下未必都听他的,但白亭军那边估计会彻底抱团了。在不能动手的情况下,兵力雄厚的赤水军,跟人去打嘴仗反而会吃亏。 郭子仪认为,既然事情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化,那么先退一步,观察下情况再制定新对策,不失为妥当的应对之道。 当然了他是这么想,但王忠嗣和方重勇怎么想的,就不太好说了。 “事情办砸了诶!” 郭子仪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默默将白亭军军使辛云京记在了心里。 这是一个狠角色啊。对外人狠,对自己更狠。 “回赤乌镇!” 郭子仪沉声下令道。 看爽了没,看爽了多投票吧。 (本章完) 离婚了 昨天跟老婆吵架,被家暴,还被她过激之下拿刀威胁,搏斗了一番后制止。今天去民政局办离婚,所以更新估计会推迟。 《盛唐挽歌》离婚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5章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原来这就是赤泉哦!” 方重勇围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池子转了半天,池子里头咕咕咕冒着赤红色的泉水。 色泽如血,却又清澈见底。 武德年间凉州和平回归中原的怀抱,赤水军也在同一时刻建军。在此地落户建营地,便以这口赤泉为自身命名,威震河西百年。 这里是赤乌镇,因为赤水军而建立起来的一座军镇,其中不少都是赤水军的家属。他们在附近屯田,建房,开垦水利,发展“绿洲农业”。 这种镇子是河西的特色之一,虽然它可能名字不叫“镇”。 赤泉的泉水赤红如血不假,只是规模小了点。方重勇蹲下身把手伸入池水之中,想尝尝赤泉到底什么味道,连忙被方大福给拉住了。 “郎君,不可饮用。” 方大福微笑摇头说道。 “我就看看,不是真要喝。” 方重勇讪讪解释道,以前他听说这种赤泉里面是因为有铁矿岩所以才会呈现赤红的颜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赤乌镇的一切都是服从于军队,这里的民夫,也多半都是从军队里面退役下来的,形成了一个闭环的体系。 整个镇子只是简单的用木栅栏围了起来。赤水军人数虽然有三万三之多,可赤乌镇的规模却并不大,也不是所有的赤水军都驻扎在这里。 正在这时,方重勇看到王忠嗣面色不善的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脸颓丧的郭子仪。 “岳父似乎是有心事?” 方重勇疑惑问道。他看了看郭子仪的表情,隐约猜到发生什么了。 “没错,你随我入赤水军衙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 方重勇微微点头,很显然,他的才智不仅是得到了王忠嗣的认可,看样子郭子仪也是认可的。 一行人来到赤水军衙门的书房里,郭子仪就把白亭海北岸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方重勇。 简单说,就是白亭军黑吃黑,把销赃伙伴给干掉了。这种操作,在河西走廊与西域,发生的频率还挺高的。 不仅官军吃强盗的黑,商贾也吃商贾的黑,这里猎人与猎物的区别并非是泾渭分明,一蹴而就。 一支商队或许是马匪们的猎物,但他们搞不好也会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客串”一把马匪,去抢劫更小的商队。 方重勇有点明白为什么西亚的丝绸比黄金还贵,质量却不咋地了。 除了距离远,各种势力乱搞也是个重要原因。 “白亭军这帮人玩这么一出,还真是妙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道。 随即郭子仪叉手行礼道: “小郎君,某也是以为,白亭军这一招李代桃僵玩得没有破绽。到时候只要把这些突厥人顶出去就行了。 杀天竺僧人的是突厥人,在白亭海北面销赃的也是突厥人,白亭军将其剿灭,追回了赃物,不仅无过,还有功。 就算崔节帅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顺水推舟把责任推在突厥人头上。” 郭子仪不动声色的说道。 王忠嗣面色数变,随即点点头,对郭子仪的分析深感不安。 因为这太踏马符合那帮丘八们的作风,与河西走廊这边的潜规则了! 千错万错都是吐蕃人的错,都是突厥人的错,干坏事的只可能是这帮人,又怎么可能保护大家生命财产安全的大唐边军呢! 就算是……那也不能声张,内部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 白亭军把赃物和赃款交出去就完事,甚至不需要把替罪羊推出去顶罪,这件事就算完结。 崔希逸得了面子,河西节度府得了赃款赃物有了里子。 河西各族百姓知道了凶残的突厥人到处劫掠商贾与僧侣,都牢牢的团结大唐官府这边。 皆大欢喜! 除了那几十个死掉的僧侣外,这件事里头居然找不到一个受害者! 所以王忠嗣才觉得,他居然奈何不得白亭军这帮人! 大家都去帮白亭军圆一圆这个美丽的谎言多好啊,为什么要当老实人,去戳破这件“皇帝的新衣”呢? “这件事,确实无解。” 方重勇轻叹一声说道。 人力有时而穷,别人已经做好了局,而且明面上没有伤害你的利益。这个时候,其他人入场将这个局补完就行了。贸然去拆台子,只会引起各方厌恶。 比如说王忠嗣或者崔希逸强行去拆白亭军的台子,硬是说这件事是唐军做的。这种行为,对所有人都没好处,就算把罪名坐实了,也不过是让唐军在河西走廊的名声更烂而已。 但这种被人操控与被人拿捏的感觉,又非常差劲!让王忠嗣意难平。 “你以为如何处置为好?” 王忠嗣沉声说道。 他迟早要接替河西节度使的,这是赤水军建军以来的传统。河西节度使,要么一上任就同时兼任赤水军使,要么在掌控赤水军后,升任河西节度使,没有第三种情况。 所以王忠嗣很希望自己可以摆平白亭军。现在摆不平,当上河西节度使以后,也是要找机会摆平的。 “伱打你的,我打我的。” 方重勇若有所思说道。 嗯? 王忠嗣与郭子仪一愣,他们二人都是纯粹的武人出身,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还搞不清楚方重勇到底想做什么。 “我现在去找崔节帅便是,请岳父放心。” 方重勇点点头没有多说。 “需要我做什么吗?” “向白亭军发一份公函,就说赤水军上次与吐蕃人交手的时候,战马颇有折损。现在有一批失去坐骑的赤水军骑兵,需要去白亭海以南的养马场自己挑选一批战马。 所以请白亭军撤走守备人员,以免发生误会。” 方重勇说了一条让王忠嗣感觉莫名其妙的建议。 这种事情,看似很合理,其实并非朝廷的规矩。 战士亲自选战马,这个是应有之意,因为骑兵战斗力的第一步,就是人与马的配合。 但选马不是这么选的,正规程序是凉州城内派遣司农参军,带着他手下一批“专业人士”(都没有官阶),先去牧场挑马,再带到赤水军这里,由赤水军的士卒挑选。 从来没有说让赤水军士卒直接去白亭海那边挑战马的情况发生。 那地方,不是赤水军的防区! 而一支军队在无调令军令的情况擅闯其他军队防区,形同谋反! 事后被问询甚至缴械都有可能。 但赤水军的情况稍稍有些不同,因为它是直属于大唐朝廷的,多有宰相遥领赤水军使的先例。毕竟赤水军编制三万三的锐卒,一万三的战马。 这配置就是大唐各军中当之无愧的老大,不可能由着地方节度使乱来。 所以赤水军去白亭海牧场挑马这个操作,就非常的怪异与微妙。需求很合理,但操作很违规,身份又很强势。 更重要的是,现在只是去发公函,并不是真的直接就派人过去。 白亭军的人同意或者不同意,对他们而言都是件麻烦事。 “没了?” 王忠嗣一脸莫名问道。 “对,没了。” “那为何要这么做?” 王忠嗣没搞明白前因后果,只觉得有点看不透这个操作。 “白亭军把突厥人抢天竺僧侣的局做得太好,已经没有破绽。我们的目的,也并不是将这件事广而告之,弄得唐军在河西声名狼藉。 所以就必须另辟蹊径。从其他地方让白亭军难受。” 方重勇嘿嘿笑道。 踏马的居然那天让他吹了一晚上的冷风,还被惊吓了一夜。 在基哥面前他都没这么狼狈过! 要不是给罪魁祸首白亭军那些丘八一点颜色看看,自己以后还怎么在河西走廊当“方衙内”啊。 “如此也好吧,就说士卒爱马心切,想亲自来牧场挑选,倒也说得过去。 虽然不合规矩,却也是人之常情。” 王忠嗣微微点头说道。 方重勇这一招别的不说,起码可以让赤水军的士卒们心里很舒服,这对于稳固王忠嗣赤水军使的地位,是很有帮助的,他没有理由拒绝。 “那你们速去吧,这件事越快越好,吐蕃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快点把这些杂事都解决掉,就能快点心无旁骛的对阵吐蕃。” 走出赤水军衙门以后,郭子仪一脸歉意对方重勇躬身行礼说道:“某辜负了郎君重托,不知道应该如何谢罪,请郎君示下。” “诶,郭判官客气了,这件事只是我没料到白亭军的人,居然反向操作罢了,这并非郭判官的过错。 应该说幸亏当时郭判官没有带兵冲过去,与白亭军的人撕破脸,要不然的话,现在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了。 白亭军里面,有高人,不好对付。” 方重勇沉声说道,目光悠远看着赤乌镇绿洲外随风而动的黄沙。 “小郎君客气了,客气了。” 郭子仪不好意思的说道。 他对方重勇的印象,已经有了好几次的反转,现在只觉得这孩子真是不可低估。 很快,一行人乘坐马车从赤乌镇来到二十里地外的凉州城,却没想此时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正在节度使衙门大堂内大发雷霆,一众属官全都噤若寒蝉。 …… 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生气的事情不是别的,正是白亭军军使辛云京派人送来的一份公函。 公函里面说,他们前些日子派人在白亭海以北的牧场巡逻,发现几个突厥商人在跟一群来历不明的马匪交易赃物,于是派人袭击了他们,将其全歼,缴获了不少价格昂贵的“金缕佛衣”丝绸袈裟,应该是前几天那批天竺僧侣的。 顺便还从不法突厥商人那里缴获了一些金银币。 如今这批赃款赃物,白亭军也不知道要如何处理,所以发函来请示河西节度府,是不是需要将这批东西运到凉州城的府库充公。 看语气,谦卑得不像手握兵戈的丘八;其行径,却又与河西丘八的作风别无二致。 崔希逸生气的是,白亭军的人,在把他当傻子编故事呢! 可是这个“美丽谎言”,他却不能拆穿! 更令人无奈的是,节度使的任期很短,最多不过四年,而且一旦调走就是远调,不可能在河西有什么势力。 而白亭军军使,虽然任期也是四年,但他们的轮换,却多半在河西五州内部轮换。 所以白亭军军使“戏耍”崔希逸,后者虽然憋屈,然而在河西本地人眼中,却并不能说明白亭军的人不讲规矩,只能说明崔希逸本事不大,镇不住场子。 有个刺头出来闹一闹,对于河西本地各军的将领们来说,都是有隐性好处的。谁没事会掺和这种鸟事啊! 简单说,崔希逸现在的状态就是无能狂怒! “节帅,方参军求见。” 一个文吏走过来对坐在案头生闷气的崔希逸说道。 “方参军?” 崔希逸在脑子里搜刮,究竟有哪个姓方的参军。 “就是那个半大孩子。” 文吏小声提醒道。 “哦哦哦,他啊,他有什么事呢?” 崔希逸一脸疑惑问道。 “他说节帅见面就知道了,是好事。” “带进来吧。” 崔希逸叹了口气,都这个节骨眼了,这位“方衙内”还不消停,到底是想干啥? 上次说办好白亭军那件事的,结果现在白亭军军使给自己上眼药,真踏马不爽。 方重勇领着郭子仪进来以后,发现崔希逸面色不善,连忙将白亭军“黑吃黑”,干掉突厥商人及随从护卫的事情说了一遍。 崔希逸这才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本节帅已经知道了,你们看这个。” 方重勇接过崔希逸手中的公函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跟方重勇和郭子仪在赤水军衙门给王忠嗣解释的套路一模一样! 河西这帮丘八,还真是桀骜不驯得厉害。这些人吃到嘴巴里的肥肉不得不吐出来,心情不爽之下,连节度使都敢内涵。 公然写公函“羞辱”。 “崔节帅,其实白亭军那帮人,已经把这件事做得没有破绽了。但是对付他们,还是有别的办法。” 方重勇一脸神秘说道。 “有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本节帅为什么就没看出来有什么法子? 难道现在对河西百姓与西域胡商们说,我大唐边军,干着跟胡人盗匪一样的活?” 崔希逸没好气的反问道。 看在方重勇是个孩子,而且背景强大的份上,他不想跟这厮计较了。对方最好现在有多远走多远。 “崔节帅,我们先这样,再这样,再这样……” 方重勇凑过来,在崔希逸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最后看着对方询问道:“节帅以为如何?” “好!妙极!” 崔希逸瞬间兴奋得拍案而起! 这孩子的馊主意实在是太妙了,更关键的是,完全合乎大唐律令,合乎官场上的明规则与潜规则。 这就好比是两个人比赛,其中一个跑步神速,近乎无敌。 另外一个人若是想赢,当然需要独辟蹊径,选择其他“赛道”。 明知道对方跑得快,还要凑过去跟对方比跑步,那不叫勇敢无畏,那叫愚蠢和莽撞。 说干就干,他当即奋笔疾书写了一份公函,随即递给书房里抄写的文吏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白亭军衙门所在的白亭堡。” 等那位文吏走后,崔希逸哈哈大笑,他看着方重勇说道:“来河西几天了,还没为你接风洗尘呢。本节帅今晚就在城内最大的花门楼设宴,记得一定要来!” 那些杀不死你的,只会使你更强大。 (本章完) 第76章 以点破面 白亭堡,一个名为堡垒,实则观景台的地方。白天的时候在这里眺望白亭海,可以看到一片片泛白的湖水和远处翠绿的水草交相辉映。 飞速游动的鱼儿,被多姿的水鸟追逐捕杀。 一副生机盎然的画面,堪称是塞上江南。 而晚上观景则可以看到一轮明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水当中,优雅而神秘。 河西轮值,未有如白亭军舒适者。 这天夜里不当值,白亭军军使辛云京正在签押房,慢慢的品味着凉州城内胡商们“孝敬”的西域葡萄酒。 此时的他,眼神迷离,表情陶醉!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得意。 抛开这刀口舔血不谈,凉州真是好地方啊! 什么都不缺! 辛云京忍不住感慨的想道。 “呵呵,崔希逸也当不了几天节度使了,还想来摆谱,就他也配么?” 他嘿嘿冷笑,朝地上啐了一口。年轻且高位的辛云京,心中是有几分傲气的。 并不是他看不起节度使这个官职,而是所谓“弱势”的节度使……还真就那么一回事。 一般来说,任期四年,首先得花一年时间熟悉地方军务、熟悉军中人脉,掌控各部主将。 然后还要操持军务,防备吐蕃,防备突厥。 精力完全被分散了! 等好不容易熟悉本地风土民情了,又会被朝廷一纸调令调走,以免节度使在凉州本地坐大! 这个制度的先天缺陷,让本地大族找到了应对的办法。 那就是“高层虚与委蛇,基层官官相护”,让节度使们开开心心的干四年回长安述职就完事了! 崔希逸去年才来,连本地各军都没有彻底掌控,注定了是一个弱势节度使。 抢天竺僧侣袈裟后的那一番操作,也是辛云京思前想后,权衡利弊之后的决断。 不能拿的钱,绝对不要拿!丢失的那一枚鱼符,就是整件事中最大的破绽!这赃款拿了后患无穷! 只能后续用“黑吃黑”的办法干掉销赃的突厥商人,堵死漏洞再李代桃僵,这件事才算是安枕无忧。 当然,付出的代价也很可观:因为杀销赃人,把自己名声搞臭了。 几年内都无法再“干私活”,金钱上的损失很大。这对于白亭军的军队建设,是有些不利影响的。 其实和方重勇想的不完全一样,河西走廊内的各军,有时候抢钱并不全是为了给丘八们喝喝酒,最大的一个途径,就是“养私马”。 比如说白亭军,编制里马匹数量不过两百,这点骑兵在河西走廊能干啥? 比很多商队的马匹都少! 所以历任的白亭军使,都喜欢给步兵编制的队伍“配私马”。 也就是不占唐军编制,需要各军自己筹钱购买及饲养的马匹。 毕竟,河西走廊的马很便宜,相对于长安来说,配置成本很低。 河西与西域作战,经常需要奔袭,甚至是长距离奔袭。凉州兵马奔袭沙洲敦煌,都是日常训练的科目之一。这么远的距离,没有马匹的军队,靠什么去完成长距离的战略转移? 所以河西边军劫掠商贾,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们要“养私马”,要把步卒变成“骑马步卒”。 这也是白亭军即将面对的困难之一:不好搞钱买马了。 这条理论上说,确实麻烦不小,但实际上却也永远都是理论上的麻烦,辛云京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吐蕃人要来了! 河西的防御作战,起码骑兵在防备吐蕃方面是效果不大的。白亭军这么点人,也不可能被要求南下堵住吐蕃人进攻的通道。 简而言之,将来低调点也好。谁让某个傻子把鱼符掉现场,被人抓住痛脚了呢? “我做一军之使,太屈才了。以后肯定得搞个节度使当当。” 辛云京大言不惭的自言自语道,随即喝了一口色如鲜血的葡萄酒。 “辛军使,凉州城那边派人送来的公函,请过目。” 一个亲兵小心翼翼的将公函递给辛云京。 “念吧。” 已经喝大了的辛云京随口说道。 “呃,属下不识字……” 亲兵一脸尴尬答道。 辛云京这才发觉他说了句可笑的话,随即不耐烦的朝签押房门口摆了摆手。 等对方离开后,他这才眯着眼睛拆开公函的信封,举着油灯凑过来看上面的字,随即立刻就被公函的内容给吓醒了! 辛云京露出平日里很少见的那种慌张表情,连忙借着油灯的火光将公函又读了几遍,这才感觉遍体生寒!后背都被冷汗给打湿了! 公函的内容很简单: 有位凉州百姓拾到铜质鱼符一枚交到了节度府,经查验,鱼符铭文所示乃你部所有。 请白亭军军使于三日内,亲自前往凉州河西节度府领回此符。并书面陈述该鱼符为你部何人所属,于何时何地遗失,以及未向节度府报备的原因。 该陈述会存档于河西节度府,二十七年后核销。 此函亦须存档于白亭军账房,二十七年后核销。 一股凉气直冲辛云京头顶!拿着信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份公函的内容平平无奇,就是让他在三日之内,到凉州城来把别人送来鱼符领回去,然后提交一份书面报告。 报告要把这枚鱼符是谁的,又是什么时候丢的,怎么丢的,以及为什么不报备的原因讲清楚。 然后存档二十七年后销毁。这件“简单军务”就做完了。 这些,都是大唐军中的日常事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切有法可依,有据可查,没有任何阴谋诡谲。 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是,辛云京敢去凉州城么? 去了以后敢提交这份“报告”么? 大概率是不敢的。 不止是他,任何一个脑子没问题的将领都不会去!不用多想,谁撂上这事,去了都是死! 鱼符大概在哪里丢的,辛云京是说实话,还是瞎编一个? 瞎编要坏菜,因为这明摆着就是崔希逸下的套。 只要辛云京敢说谎,那么立刻就会有“拾金不昧”的狗托跑出来指证,他并不是在那里捡到的,而是在那些天竺僧侣们遇害的地方。 以谎言对谎言,辛云京到时候会百口莫辩!狡辩是没有用,因为只要他来了节度府,就已经进入了崔希逸的主场! 为了应对,辛云京就必须要解释他为什么要说谎。接下来就是对手的提问环节,因为谎言本身一戳就破,所以辛云京就必须用十个新谎言去圆一个旧谎言! 到时候就看被打死的姿势有多妖娆了。 就算糊弄过去这个,那么没有向节度府报备鱼符丢失,这个也是不能回避的问题!起码日常管理松懈的罪是跑不掉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捡到鱼符的时间还是别人说了算!无论辛云京怎么编,狗托都可以说是在天竺僧侣出事那天捡到的。 不管辛云京怎么编都无法自圆其说。 好吧,就当崔希逸是个“傻子”,这两条都被辛云京糊弄过去了。那么此次的问询,是要存档二十七年的,这不是崔希逸在刁难,而是大唐的档案管理制度确实如此。 崔希逸完完全全是在按规矩办事,没有耍一点“手腕”。 有这么一份定时炸弹被存在档案室里,将来,不,应该就是过了一段时间,当辛云京已经淡忘此事放松警惕后,可能就会有某个人跳出来说这份档案有问题,还需要对丢失鱼符的事情再查查之类的。 巴拉巴拉,到时候辛云京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么直接说实话会如何呢? 直接说实话,辛云京就要跟节度府解释,为什么白亭军的士卒会出现在数百里外的驿道两旁!看风景也没有跑几百里外去看的吧?鱼符自己也不会飞啊! 这次行军调兵的军令在哪里,谁签的字,因为什么而调兵? 这些辛云京能解释么? 至于杀天竺僧侣的事情,估计崔希逸提都不会提,这位节度使一定就只会抓着鱼符相关的问题穷追猛打,辛云京能保证每个谎言都无懈可击么? 当然了,辛云京也可以随便说说,比如说不知道那个谁谁谁是怎么掉的,也不知道掉哪里了啊。 甚至可以说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然后崔希逸估计会马上让他回白亭军详查,然后几天后宣布他因为御下无方,管理鱼符混乱而被撤职。 到时候河西诸军当中也没人会同情辛云京。 输了,就是要站好了挨打,这是走到哪里都管用的铁律。玩不过就不要玩,输不起就不要赌。 崔希逸这招“鱼符申报”,可谓是以点破面,用针尖那么大点的小事,将辛云京所谋划的大局给瓦解了。 从头到尾,河西节度府的公函里面,压根就没提什么金缕佛衣和天竺僧侣的事情!这让辛云京布置的“突厥人抢劫杀人”的布置完全使不上力气。 这件事还有个解决方案,这也是崔希逸给他留的后路:就是辛云京老老实实的去凉州城,老老实实的将此事前因后果写成档案,然后这玩意就会成为一份几乎不会被人查阅的“死档”。 这便是取信于人的代价,小辫子被崔希逸捏手里了。 事后,辛云京认栽认怂,找些小由头处理掉白亭军中一些人。该弄死的弄死,该退役的退役,就算是给崔希逸一个交代了。 他忽然想起今天好像还收到一张“莫名其妙”的公函,赤水军那边发来的,说是赤水军的丘八们要来白亭海南岸的马场亲自选战马,请白亭军撤去相关巡哨,以免发生误会。 简单的概括就是:赤水军的大爷要来选坐骑了,你们这些看场子的,识相的赶紧滚。 当时辛云京没当回事,赤水军是河西走廊乃至整个大唐的第一强军,跋扈点是应有之意。 赤水军的大爷们要来选马那就来呗,到时候让白亭军的巡哨们放假休沐就完事了,反正破坏朝廷的制度,到时候自然有人站出来打他们的板子,轮不到白亭军操心。 这种破事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但现在想想,赤水军这一举动很不寻常! 赤水军若是真跋扈,直接派人过来不就完事了,还提前打什么招呼!似乎是多此一举,露了怯色。 辛云京连忙在签押房内将这份公函找到,与鱼符那封两相对比,彻底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赤水军的丘八,不是来选马的,是等待节度使的号令来白亭军驻地逼宫的! 这鸿门宴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了! 因为这些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有一个不能忽视的大前提:辛云京这个老大,为什么要替手下那些丘八们受过呢?要死也应该是那些人先死才轮到他才对啊。 毕竟,他也只是个在河西军界混饭吃军官而已!有什么理由为了掩护手下那些不成器的丘八,把自己的前途搭上呢? 想明白这一切后,辛云京收拾好心情,命亲兵备好马,随后孤身上路,披星戴月的往凉州城赶去。 辛云京明白,这一局他要准备认输了。他打算在认输之后,顺便去节度府打探一下,自己到底输在什么地方,输给了谁。 …… 岑参在凉州写下诗篇云: “……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花门楼,乃是凉州最大的酒楼,非常气派。但是它也很包容,门口就有个小摊子,随意摆放着很多装着酒水的坛子,有位六旬老翁在这里给客人沽酒,很多酒水都是送到花门楼里面的。 河西虽然繁华,但资源依旧是处于相对紧缺的状态。这里繁华而不奢华,并不排斥因陋就简的东西;物件大气的虽然不少,但冗余的却不多,有什么用什么,讲求实际,乃是河西走廊的民风。 这一点跟长安完全不一样。 在长安,花门楼这种规格的酒楼,门口是不许有花门楼外沽酒老翁这种“煞风景”存在的。 花门楼的三楼,崔希逸已经包了整整一层,专门设宴给方重勇接风洗尘。当然了,附带还有那个他很不喜欢的新任河西节度副使。 此时三楼胡笳声响,时而铿锵时而玄妙,其音色乐理与中原大不相同,却又自成体系。 宴席中央,几个穿着极为暴露,纤腰丰臀的胡姬正在拼命扭动着,手脚齐用,频频作出一些“下流”又带着暗示性的舞蹈动作,对宴席上的众多官员抛媚眼。 包括崔希逸在内,众多凉州官员见怪不怪,该说话的说话,该鼓掌的鼓掌,似乎谁也没把这些努力向上想求包养的胡姬们看在眼里。 或许,这种级别的“野花”,对于那些养尊处优,见识过大场面的大唐官员们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吧。 方重勇就是这样想的。他正在用批判性的眼光去观看这些艳俗的舞蹈。不得不说,跳舞的胡姬身材真踏马好啊! 正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让在场所有官员都眉头一皱。 “整天跳这些女人舞有什么意思,要来就来点硬气的,兰陵王入阵曲有没有?” 众人一眼望去,说话的人竟然是今日才到凉州城的新任节度副使:萧炅! “就算我等想看兰陵王入阵曲,也得有地方排演才行。花门楼一层就这么大,如何能跳此舞?” 崔希逸面色不悦解释道,心中却是明白,萧炅是李林甫的爪牙,这次来河西,就是来顶替自己的!现在担任河西节度副使,只是方便熟悉一下政务。 “这凉州风物啊,确实不太行,比不得长安。想本官在长安之时,曾听闻有九岁神童可作诗云: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凉州虽大,却无此等人物啊!” 萧炅大言不惭的开着地图炮。 听到这话,正在吃一块“羊肚包羊肉”的方重勇,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上。 这道菜是把胡椒、姜、盐、豉、橘皮、葱白、椒等香料磨成粉,洒在羊肉上后,塞进羊肚里。裹上泥巴后,再放火坑里烧烤。 取出后去掉泥巴即可食用,味道极为鲜美。 可是他现在完全顾不上了。 萧炅这个诗,不是他当初在老郑面前“随口一说”的么?怎么就变成萧炅嘴里的谈资了呢? 宴会上众多凉州本地官僚全都面面相觑,九岁能写出这种诗,那也很牛逼了啊! 方重勇连忙在自己面前堆菜。 面上镶嵌着葡萄干的小馕,堆了四五个。 粟米饭上浇乳酪而成的盖饭,放了几碟子。 马奶葡萄和大石榴的果盆,也是硕大的一个。 形象各异的花式面点,数量也不算少。 方重勇希望这些吃食可以把他的脸挡住,这样在场官员就注意不到他这个九岁童子了。 结果这些食物非但没把方重勇掩藏起来,反而因为桌上吃食太多又堆得老高,很快就让他变成了全场的焦点。 “州府参军,伱会不会作诗?” 坐在首座的崔希逸亲切问道,听得方重勇心中暗暗叫苦。 (本章完) 上一章好多人没看出妙处来诶 小方玩鱼符这一招,是给河西节度使量身定做的宝剑。 大唐的鱼符管理,有一套完整的制度。一支“军”级单位里头,有一整套鱼符,分发给主将与各级军官。不带兵就当身份证用,带兵就“合同”鱼符,调拨兵马。 鱼符的日常管理,肯定是有很大弹性的。但是,如果最高一级的节度使要找茬下面一个军使的话,出现鱼符管理漏洞,这个事情,军使解释得含糊不清,那么节度使将其撤职没有任何问题。 你连你部队里面的兵符管理都搞不定,我怎么能相信你打仗不出问题?撤了伱名正言顺。 之所以搞这么一套复杂套路,又是上狗托,又是拾金不昧的“热心群众”。那不是个辛云京看的,是给河西走廊其他军队看的。如果不把步骤操作搞妥帖,其他军队的军使会觉得节度使这是在搞大清洗,排除异己。 而不提抢金缕佛衣这个事情,就是让所有圈内人知道:我是节度使,不要在我眼皮底下玩小聪明。你们有办法,我同样也有办法! 至于小方,他就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热心群众,崔希逸收拾下面军头关他什么事?白亭军让他不舒服了,他就让白亭军也不舒服,就是这么简单,无欲则刚。 ps:今天还有一章,月票冲起来 (本章完) 《盛唐挽歌》上一章好多人没看出妙处来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7章 风来急! “小子不知道……要写什么样的诗,以何为题呢?” 方重勇对坐在主座上的崔希逸拱手询问道。 作诗,不可能没有命题。这夜宴,一般都是以“月”为题。 这种题目是最好写的,但前人写的名篇实在太多,这样看反而不太好落笔了。 “既然是夜宴,当然是以月为题。” 萧炅一脸轻蔑的说道。 不过他的语气虽然傲慢,但说的话却很在理。 只是崔希逸不想这么干脆的答应他,萧炅来凉州,明显是来“砸场子”的。或者说,是准备在不久后的将来取代自己的。因此崔希逸心里要是痛快那才是真奇怪。 这里头有个不引人注目的大问题! 崔希逸不过是去年才担任河西节度使,而从大唐官场的一般定例来说,河西节度使的任期是四年。 何以在崔希逸上任第二年就有被取而代之的趋势呢? 这里头恐怕有些不同寻常的原因。 崔希逸沉吟不语,这席间的气氛也就渐渐变得尴尬与沉闷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皮甲的传令兵急急忙忙的冲入席间,对崔希逸拱手大声喊道:“节帅!吐蕃军正急攻大斗拔谷!康军使正领着大斗军锐卒与吐蕃军交战之中。” 这话震惊四座! 大斗拔谷,乃是凉州城以西两百里的一个要害通道。它是祁连山的一个孔道,宽度不小,乃是青海进入河西走廊的一条必经之路。 《资治通鉴》说: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炀帝自张掖(今甘肃张掖)东还。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雪晦冥,……士卒冻死者太半,马驴什八九。 大唐为了防备吐蕃从大斗拔谷突破袭击凉州,特意在此地设立了大斗守捉,后又将其升格为大斗军,并不断增加兵员,如今那里已经有七千五百人常备军,战马三百匹。 “散席,有军职在身者,随本节帅一起点兵!” 崔希逸站起身,急急忙忙的朝着花门楼外走去。几乎是同一时刻,席间大部分人都匆忙起身,跟着崔希逸一起离去,只剩下诸如方重勇这样凑数的,又或者是节度府里面文吏。 这一幕发生得太仓促,方重勇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彻底结束了。剩下的阿猫阿狗也开始起身离去,桌上都是没吃完的残羹冷炙。 席间留下的高脚凳、软垫、大小桌案,全都因为客人离去时的仓促,而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像是被人打劫过一般。 “吐蕃人的威名还真是不一般啊。” 方重勇也站起身来,忍不住感慨的自言自语道。 凉州节度府一众官员夜宴,听闻吐蕃人攻打大斗拔谷了,无须动员起身便走。类似事情若是发生在长安,那是不可想象的。 长安已经被歌舞升平的粉脂气息给弥漫了。那里的人,似乎认为永远都不可能有军队能打进长安。 他走到花门楼三楼边缘的木质围栏旁边,抬头看着天上挂着的一轮明月,心中五味杂陈。 “这便是富庶与兵戈交织的凉州啊。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方重勇一边吟诗一边缓缓走下楼,一出来就看到方大福面色忧虑,来回走动异常焦急的模样。 “郎君,凉州城的兵马频繁调度,出大事了吧!” 一看到方重勇来了,方大福就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他当年也从军过,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刚刚有一队骑兵,数量不下千人,从花门楼附近的城门直接出了城,不知所踪。 凉州对于入侵的反应速度,快到方重勇都不敢相信。就是不知道二十里外的赤水军驻地有什么动静。吐蕃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真是会挑时间。 “吐蕃人奇袭大斗拔谷了。” 方重勇沉声说道。 听到这话,方大福松了口气道:“那还好,那边离凉州城两百多里呢。” “是啊,还有两百多里呢……” 方重勇轻叹一声,脸上并无轻松之意。 大斗拔谷大概在哪里,他知道,但是没有实地考察,不知道地形如何。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吐蕃军若是打通了大斗拔谷,那就能在河西走廊大杀特杀了! 比如说在他方衙内来凉州的前两个月,吐蕃军就杀穿了大斗拔谷,一直杀到了凉州城下,与赤水军主力决战。 这种操作,乍一看好像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这些吐蕃军队,从战略上看,几乎跟送菜差不多。这一点让方重勇无法理解,猜不透吐蕃人的思维模式。 然而牛仙客却跟他说,吐蕃之强,自秦汉以来,周边蛮夷无有出其右者。 简单点说,就是虽然当年的匈奴,后来的鲜卑,突厥等看起来很屌。但把他们的军队跟吐蕃军精锐比起来,那些人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发动战争的几种能力,比如说动员力,恢复力,执行力,吐蕃都是最顶流的。 吐蕃虽然是唐初开始崛起的周边少数民族,但是,他们的思维与文化心态,却又是“中央帝国”的模式。这一点在中国古代史中仅此一例别无分号。 也就是说,突厥人之流的游牧民族,或许梦想着哪一天入长安成为天下的主人,接受四方朝见。这也是为什么投靠大唐的游牧民族极多,而且番将可以被大量接纳的原因之一。 大唐的精神就是“以我为主,四海一家”,周边是中央的臣子,接受中央的册封,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心态。 突厥、高句丽、契丹、奚人、刺勒、粟特,无论是谁,都很清楚自己是“蛮夷”,是朝贡大唐的藩属。 但是吐蕃是不同的,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蛮夷”。 吐蕃贵族普遍认同吐蕃是位于山巅(青藏高原)的中央帝国,是应该被周边民族朝觐的对象,而不是相反。 换句话说,吐蕃人对于抢劫长安很有兴趣,但内心又鄙夷大唐长安不过尔尔,并无周边草原民族的“弱者心态”。 他们认为,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应该运到逻些(西藏拉萨)堆积起来。应该被征服的地方,包括但不限于大唐、天竺以及西亚的阿巴斯王朝。他们不应该卑躬屈膝的以臣子身份去侍奉大唐之流的大国。 这种高傲到几乎不能沟通的心态,是吐蕃全民军国主义的精神支柱,也是吐蕃自崛起后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在扩张的内生动力。 吐蕃人无脑过大斗拔谷攻凉州,这批吐蕃军是送菜或许不假。但吐蕃军队一定是有所图谋的,而且图谋的地方,很可能会出其不意。 甚至不在河西! 大唐吃吐蕃的亏吃过太多次了,要是不考虑吐蕃人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不吝惜人命的习惯,最后一定会付出惨痛代价。 方重勇想起当初牛仙客对他说过的话,心中不由得一紧。他总觉得,吐蕃军另有所图,在河西打得热闹,却又未必是冲着河西而来的。 牛仙客说吐蕃的主攻方向只能是陇右。 在河西,多半都是“以攻为守”,让赤水军不能南下夹击与陇右唐军交战的吐蕃军。他们的战略目的,是有先后顺序的,并不是在胡乱打王八拳。 至于在河西死个几万人,按吐蕃人的习惯,对此并应该不是很在乎。 花门楼外的方重勇,一时间竟然觉得似乎是吐蕃人在把赤水军当狗在遛。 每次吐蕃军都匆匆忙忙而来,河西赤水军又不得不奔袭两百里赶到大斗拔谷,与之决战。 等赤水军杀累了,吐蕃人从大斗拔谷退回去了,在地上留下许多尸体。这一波攻势结束。 表面上看,似乎吐蕃人亏惨了。可是赤水军这种战略优势部队若是南下陇右,从北面侧翼,对攻打陇右的吐蕃军进行分割包围,那么,最后的结局会怎样? 或许会创造那种对战略格局有重大影响的大胜。 毕竟,赤水军在官府账册上就有13000骑兵啊!实际上只多不少! 这支强军因为被吐蕃人不断骚扰,不得不驻守河西不能动弹。然后河西节度使也不可能不顾本地防御,把赤水军调度到陇右作战。 因为河西节度使,与陇右节度使是平级的! 难道,吐蕃人的战略,更聪明一些么? 方重勇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发现,好像唐军在与吐蕃人死斗的时候,并未掌握战略主动,虽然手里的本钱已经雄厚到没边。 “郎君,已经宵禁了。刚刚崔节帅派人来,要护送我们去上次去的那个别院休息。” 方大福看到方重勇在发呆,凑过来不动声色的说道。 “知道了,去吧。” 方重勇微微点头,有点沮丧。 他很想为唐军出点力,原本来之前也想了很多。但事到临头,总是那样的紧急窘迫,没有帮到哪怕一点点忙。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情,方大福笑道:“小郎君,日子还长得很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是啊,有的是机会。” 方重勇无可无不可的叹息了一声。 …… 大斗拔谷北起峡谷口,南至俄博岭。绵延五十里,现存汉代古道,最窄处仅有能两人并肩而过,但整体占地面积却是不小。 今夜月明星稀,大斗拔谷的山丘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火把。唐军在要害处竖起了木栅栏,而吐蕃军则以全身仅露双目的重铠步兵与之对阵。 虽然准备充分,但大斗军的唐军士卒仍然无法阻止吐蕃军一步步从栅栏的南侧渗透到北侧。地上全是干涸了的鲜血,在火光照耀下如同地上冒出来的黑色石油一般。 吐蕃人的战术并不高明,最前面一波,是手持方形塔盾的先锋,这些人几乎都是消耗品,等冲到唐军在碍口设置的木栅栏跟前时,差不多已经全军覆没。 而第二波以吐蕃人中的小贵族组成的铁甲兵为主,他们才是冲阵的主力。 这些铁甲兵一个个都穿着由铁质叶片用绳子穿成的锁子甲,仅仅只有双眼露在外面,无惧唐军的刀剑弓弩。 这些铁质叶片由吐蕃工匠利用西域之法精锻而成,其锻胚甚厚。而每个叶片,都要锻打到只剩下原有厚度的三分之一以下才行。其甲胄坚固耐用,且与同样防护等级的铠甲相比,要轻便不少。 往往一个吐蕃重甲兵冲在前面,就能在唐军阵线中冲出一个几人宽的缺口。 至于弓箭,吐蕃人认为那是“阴暗”的武器,在他们心中,只有抛石锁乌朵,才是光明的武器!他们打仗并不喜欢一开始就上弓箭,当然,这也分统治区域,只能说青藏高原上的核心区吐蕃是这样的。 很快,栅栏另外一边的唐军,就挡不住吐蕃的凶猛攻势,开始出现逃兵,阵线迅速崩溃。 吐蕃重甲兵推开栅栏,一窝蜂的往前。今日大斗军之孱弱,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当然了,也有一种可能,或许是因为上次打凉州城的时候,大斗军就已经被打残了,那次甚至血战之后连战线都没有守住。 吐蕃人潮水一般的冲入大斗拔谷的隘口,黑暗之中,吐蕃人已经是轻车熟路。 这里南面宽,北面窄,冲过碍口便是河西走廊。到时候去沙州(敦煌)闹一闹也可以,去凉州闹一闹也行。 在这里,重步兵,是无敌的。山丘极多,平地在中间的地形细长,骑兵来了也施展不开。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重甲的吐蕃小贵族,难以置信的发现,一把又长又大的刀,穿透了自己的身体!他像是肉串一样,被“穿在”这把长刀上! “安西军昭武校尉李嗣业在此,陌刀队上前杀敌!” 山谷之中一声怒吼,李嗣业身后无数火把亮起,两边的山丘上也是如此。很快弥漫着火油气味的罐子,从山丘上抛下,落地的位置正是吐蕃军汇聚要害处: 地形开始从宽阔转向狭窄,进攻的路线被堵住,而反身撤退……大概会有很大一部分人,会在随后的追击战中死掉。 大火开始蔓延,吐蕃军惊惧逃亡,互相践踏者无算。那精美绝伦的锁子甲,面对熊熊烈火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一个又一个吐蕃小贵族倒在火海里,山谷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肉香味。 附近某个地势较高的山丘上,已经是大斗军中十将的崔乾佑,对一个有着粟特人血统的唐军将领拱手说道:“康军使,幸不辱命,将吐蕃人引到了这块绝地。现在大斗军可以不靠其他援军,便能将其全歼了。” 听他汇报的这位将领,就是大斗军军使康太和,昭武九姓之一,在凉州根基深厚,更是在长安宫中宿卫十多年,深得李隆基信任。 “那些都不是大事,本将会为你请功的。” “回军使,此战全仰仗安西军派来陌刀队前来支援,末将不敢居功。”崔乾佑矜持说道。 此前的经历让他认识到,有能力的人要一展所长平步青云,没有后台是不行的。在身边长官派系不明的情况下,低调一点不是坏事。 面对吐蕃与大唐边境千里的棘手状况,吐蕃人有招,唐军其实也有妙招。唐军以“骑马步兵,千里机动”的方式,通过预判吐蕃人的行动方向,来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吐蕃一部。 只是这种情况,都是大唐中枢绕过节度使直接下令的,比如说这一次,崔希逸就没有得到提前通知。 康太和摸着胡子哈哈大笑。 打完这一仗,他又要回长安入宫轮值享福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已经过了几十年,也过够了,临走前,他打算推荐这位崔乾佑为大斗军副军使,正的当然不可能,怎么说这也是兵员七千五的军一级编制,又不是白亭军那种鱼腩可以随意安排军使。 “谢过康军使。”崔乾佑对其躬身深深一拜。 “诶,不妨事嘛,都是为了给圣人办事。” 康太和满口打哈哈说道,二人说话之间,山谷下的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 (本章完) 想冲一下月票榜 什么时候上了四千票,我再来个五章连发吧。 今天大概晚点更新,白天我要去花鸟市场买猫。 上架后剧情紧凑,水准不逊免费章节,不用养书了,养着养着把起点的推荐都给养没了。 《盛唐挽歌》想冲一下月票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8章 官场潜规则 吐蕃人来得很急,走得也很急,嗯,被唐军一波送走了。几十里长的大斗拔谷,到处都可以见到吐蕃军的俘虏,甚至其中还有不少身穿锁子铁甲的吐蕃小贵族 善于打大仗恶仗的吐蕃人,没有料到唐军在没有动用赤水军的情况下,就全歼了入侵到大斗拔谷的吐蕃军,这使得吐蕃在凉州城内的眼线及前期情报,完全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但这些跟方重勇关系不大,此时此刻,他正在凉州城内王忠嗣安排的别院内睡大觉。管他外面兵荒马乱还是战鼓喧嚣,都完全不影响他放松自己的心情与身体。 自从到了凉州,一直都处于紧张与高压之下。先有白亭军的鱼符事件,后又有崔希逸请接风宴遭遇吐蕃人夜袭大斗拔谷,这些杂事没完没了的来,搞得方重勇心力交瘁。 “郎君,崔节帅派人来了,说是请郎君去节度府商议大事。” 方大福在方重勇耳边低声说道,这位睡醒了的“小神童”,现在正在看牛仙客留下的那本关于吐蕃军的“军备手册”,越看越是面色凝重。 “知道了,我这就去诶。” 方重勇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崔希逸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虽然他是一点都不想去。 他们所居住的别院离凉州城中心的河西节度府很近,等方重勇被人引进去之后,然后就惊讶的发现,节度府最核心的节度使书房内,除了崔希逸外,还有一位披甲的年轻将领。 除此以外,并无任何人在这里开会。 按方重勇的设想,现在河西节度府应该全是河西地区的主要将领集中起来开会,讨论如何应对吐蕃军。但现在看来,似乎情况并非如此。 “方小郎君来了啊,这边坐这边坐,本节帅为你引荐一位本地俊杰。” 一看到方重勇走了进来,崔希逸马上就招呼他过来坐,态度非常热络。 可能是崔希逸的态度过于热情,让方重勇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坐下,十分客套的对着那位年轻将军叉手行了一礼,等待着崔希逸的下文。 “之前方郎君所遭遇的那股马匪,唉,居然是我河西军中的害群之马所为。” 崔希逸痛心疾首的说道,若不是方重勇为他出过主意处理过这件事,那样子真让人觉得这位河西节度使什么都不知道。 模样清纯到令人害怕! “所以,那些人是这位将军的部下咯?”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问道。 “不错,白亭军的辛云京辛军使家学渊源,治军严谨。 可是,他麾下的某些人,却是为了私自豢养马匹,而四处劫掠。 本来这些人是应该按军法处置直接斩首以儆效尤的。但此事干系甚大。那些人肯定应该处理,却不适合大肆宣扬,以免造成我大唐边军滥杀无辜的恶劣影响。 方参军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断?” 前面的称呼还是“郎君”,现在就变成了参军,崔希逸这个河西节度使,说话可是严丝合缝,一点破绽都没有,听得方重勇啧啧称奇。 “此事,崔节帅自行处断即可,不必顾忌在下的想法。在下来河西权责有限,也没有干涉此等大事的权力。崔节帅以后便可以不再对在下提这些事情啦。” 方重勇随口打哈哈说道。 他注意到辛云京似乎松了口气的模样,心中顿时了然,猜到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定是辛云京向崔希逸服软了! 方重勇身上是不是没有干涉此等事务的职权呢? 恰恰相反,方重勇身上的州府参军之职务,不仅有管这样破事的权力,甚至在历史上还有不止一起的具体案例摆在那里! 也就是说,州府所在地军政混乱的事情,看似没什么卵用的州府参军不仅管过,而且还被史书给记录下来了,足以见得在当时产生了重大影响。 所以某种程度上说,崔希逸现在请方重勇过来问话,不仅不是多此一举,而且可以说是“走程序”的最关键一步。 当然了,方重勇刚刚来凉州,就狼狈的在山丘上吹了一夜冷风,连篝火都不敢点。这口气,定然是要出在罪魁祸首身上的。 这口气不出,方重勇心中不舒服,辛云京也会提心吊胆,担心哪天被人秋后算账,崔希逸也会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于是今天的会面与其说是崔希逸叫方重勇来问话,倒不如说是要做一个“和事老”,把这件事的恶劣影响消弭掉。 崔希逸觉得这件事到这里就可以了。辛云京肯服软,来河西节度府写“申请”领回鱼符,那么崔希逸也会接受对方的投效,把这一页翻过去,然后再给方重勇一个交代就可以了。 当然了,这个问题应该好解决,只要方重勇脑子能转过弯来,就知道此事妥协的好处,要远远好于继续顶牛下去。 毕竟,方重勇与白亭军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也不过是白白的吹了一夜冷风罢了。如果这样都要跟白亭军跟辛云京不死不休,那……只能说,哪怕他爹是李隆基估计也罩不住。 从来都没听说那种有点小仇就要把仇人搞死的狂妄之徒,可以走得很远的。 果不其然,崔希逸只是提了一句,方重勇就欣然允诺,丝毫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这不由得让崔希逸和辛云京都高看了他一眼。 “方参军,此事乃是白亭军副军使所为。我已经将其关押起来,随时准备按军法处置,对外宣称他坠马身亡。 至于参与那次劫掠的五十人,崔节帅会找几个随意的理由,将他们调度到大斗拔谷的大斗军最前线,补充到此次大斗军折损最严重的部曲之中,以求戴罪立功。 这样的安排,方参军认为如何?” 辛云京很是谦卑的叉手行礼问道。 出了事,哪怕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也要有人出来背锅。鱼符丢失的白亭军副军使就是个最好的人选。白亭军与大斗军不同,它名为防备突厥,但突厥现在式微,根本不可能找大唐的麻烦。 所以白亭军实际上算是二线部队,并且不参与日常战斗。 不打仗也就罢了,这回却还搞出事情了,哪怕方重勇不追究,辛云京也要壮士断腕把那些人给处理了,以儆效尤,给崔希逸一个交代! 这是应有之意。 只是令人感觉荒谬的是,辛云京是在给崔希逸上“投名状”,在给方重勇赔礼道歉。 但崔希逸只是被得意忘形的辛云京给内涵了一顿,而方重勇也仅仅是在山坡上吹了一晚上冷风,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大损失。 辛云京不得不对他们低头认错,因为这是官场规矩,更是因为崔希逸是节度使,方重勇背景雄厚! 而不是因为这两人占着所谓的“道理”。 真要说“道理”,那几十个无辜被杀的天竺僧人难道没有占着理? 那些负责销赃的突厥商人难道没有占着理? 可是谁又愿意听他们说话呢?别说这些人已经死了,就算还活着,恐怕也是人微言轻,没人在乎他们怎么说。 是非关乎实力,公道不在人心,此刻表现得再明白不过。 方重勇作为“统治集团”的一员,他发现只要按照内部规矩行事,他就可以很轻松的办到从前根本没法想的事情。 辛苦耕耘二十年,或许都比不上“家父方有德”这五个字。 此时此刻,方重勇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那是一种残酷的真实。 “如今,白亭军缺一位副军使,白亭海风景优美,适合修养。方小郎君何不借着担任副军使的机会,在白亭堡修养一番? 马上大军出征在即,我大唐边军将要与吐蕃军大打出手,只怕不仅是凉州城,就连赤乌镇都要不得安宁了。 你岳父此番也要作为第一批从大斗拔谷南下的部队,恐怕无暇照料于你。 所以,伱有没有接替白亭军副军使的想法呢?” 崔希逸将那枚铜制的鱼符,推到方重勇跟前。 解铃还须系铃人,让方重勇去白亭军,正好解开之前结下的梁子,白亭军内部也不必担心被河西节度使穿小鞋,众人皆大欢喜! 更重要的是,白亭军是凉州唯一一支,已经确定不会参与对吐蕃作战的正规边军!且位于靠近凉州东北部的白亭海,风景好事情少适合休假!也适合保护方重勇的安全! 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么? 而且白亭军的军使,不比赤水军啊,大斗军啊这些编制较大甚至特大的军。那些地方的副军使,别说崔希逸不会推荐方重勇去担任,就算推荐了,也会遭到所在边军上下的一致抵制! 谁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给一个半大孩子,还是从朝廷空降而来的半大孩子身上啊! 但是白亭军就不同了,它名为“军”,实则兵力比守捉还少,又没有战事没有外敌,平日里训练就相对松懈。 突厥是庞然大物不假,只是它也不可能在一天甚至一年之内崛起。突厥的变化是有趋势的,至少现在没有看到这个趋势,所以白亭堡的“坚固”,并不是类似“玛奇若防线”的存在,而是实实在在的没什么危险。 这位方衙内,本身来河西就是镀金的,崔希逸虽然对方重勇那次出的主意感觉惊艳,对其也没有敌意与防备,但终究还是怕把这位爷给折腾死了! 他马上就要南下青海湖,与吐蕃人交战,哪里顾得上这位方衙内啊。还不如扔在辛云京那里,让对方帮忙“带孩子”。 现在崔希逸和辛云京就这样眼巴巴的看着方重勇,看着桌案上那枚鱼符,等待着他的回答。 …… 洛阳的含嘉仓渡口,曾经是大唐最繁忙的渡口之一,仅次于江南的扬州。每天都有很多漕船在这里卸货,把一袋又一袋粮食运到含嘉仓里储存起来,甚至是在洛阳集市上贩卖。 这种日子持续了很多年。 然而自从裴耀卿改运河河道,采用分段运输的方法转运粮草之后,汴口到洛阳这一段水路便被放弃。 毕竟,这一段路纯粹是在“浪费”财帛。 于是含嘉仓渡口,就彻底的空了,跟含嘉仓一个鸟样。 别说是一天了,就是一个月也看不到几艘像样子的漕船经过。洛阳的经济,也开始逐渐萧条起来。反倒是因为河阴仓粮食囤积,参与水路货物转运的关键节点汴口,日益兴旺了起来。 其实说白了,洛阳本地又能消耗多少粮草呢?从前路过的漕船,很多都是为关中服务的。 长安才是帝国的核心,各地往来的商船漕船,如果不到长安,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去长安,做大官,赚大钱,才是每个“北漂”心中的梦想。 此时此刻,郑叔清正将双手放在背后,凝神看着一艘又一艘漕船在卸货,一如当年裴耀卿还未改革漕运时的光景,嘴角忍不住露出轻蔑的微笑。 “一纸飞钱,竟然恐怖如斯。含嘉仓因它而再兴,河阴仓因它而衰。” 他忍不住唏嘘感慨道。 方重勇的办法确实是好办法,郑叔清在大略不改的情况下,稍稍更新了一下细节,然后将其交给李林甫审定。后者几乎全盘接纳,只是在一些小地方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自从新规实施已经三个月,含嘉仓粮食的进出趋势就已经开始逆转。从前几乎是一边倒的下降,现在粮食入仓比例,已经开始逐步攀升,如今已经超过了三成的警戒线。 这还不包括含嘉仓一直在给河西那边运粮,每天都在调拨粮草支援河西战事! “下一站,应该就是户部尚书了吧。” 旁若无人之时,郑叔清自言自语道。到了六部尚书,那么便离拜相只有一步之遥了。问题仅仅在于,什么时候入相,又会被交付什么重要差事! 正当郑叔清在一旁想入非非的时候,一位穿着宫服的太监,走到郑叔清跟前说道:“郑侍郎,将手头的事情暂时放一下,随我入宫面圣吧。” 入宫?面圣? 听到这话,郑叔清一脸古怪,他很不理解,如果朝廷中枢有事找他,那应该也是李林甫出面啊,为什么李隆基会叫他去谈谈呢? 实在是有些看不懂。 虽然不知道李隆基是想做什么,但是郑叔清很明白,不去是绝对不行的,而且这位长安圣人,脾气还特别不好。 你对他鞠躬尽瘁,他不见得能记得。 你玩忽职守,把他的话当儿戏,这厮记得一清二楚,有机会就会把人往死里整! “在下这就动身。” 郑叔清微微点头说道,心中忐忑不安。 (本章完) 第79章 白亭海度假村 在开元时代,一个外放的大臣,在没有完成既定工作的前提下被天子召回,这种事情不仅发生过很多次,而且被召回的原因也是各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 有的是因为事情干得太糟糕,基哥根本就看不下去,提前召回来打板子。 但也有个别情况,比如裴耀卿改革漕运,就是基哥觉得效果可以,不需要裴耀卿继续花钱瞎折腾了,所以才停下来的。 所以这次郑叔清回长安的心情也很忐忑,他是被宫中的太监直接召回的,并未走外朝的程序,这一点很是不同寻常! 走驿道风尘仆仆从洛阳回到长安,郑叔清还来不及回家沐浴更衣,更没机会去平康坊李林甫宅院打听消息,然后就被直接带到了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 从他接到李隆基的诏令,到与李隆基见面,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鬼知道这三天他是怎么过来的,就连夜晚都在赶路! 马车的车轴几乎都在冒烟,路上颠簸得像是在暴风雨里面行船一般。 然而当郑叔清出现在勤政务本楼外的时候,里面竟然传来了女人的呻吟声。高力士面无表情的挡在门外,轻轻对他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老子辛辛苦苦的从洛阳马不停蹄回来,你踏马居然在搞女人! 郑叔清怒不可遏……才怪! 李隆基是皇帝,他想怎样就能怎样,岂是一个外朝臣子可以随意评价的? 心里有怒气,没人的时候随便发一发得了,可千万别被人看到了! 郑叔清心里没有一点怨言,只求李隆基别玩什么幺蛾子,把事情办完后他回洛阳继续公干就完事了。 一个时辰之后,高力士这才将郑叔清带进了勤政务本楼的书房。 老郑这才看到李隆基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正在用汗巾给自己的额头擦汗,看上去疲态尽显的样子。 刚才那一番“激战”,这位圣人是用了全力吧? 郑叔清低着头不去看李隆基,心中想着龌龊猥琐的事情,类似那些干枯手掌在白皙滑嫩肌肤上拂过的异样画面,给人一种作呕又兴奋的强烈冲击。 他努力使自己脸上一本正经,肃穆方正,反正外人啥也看不出来。 郑叔清不敢置评皇帝的私生活,不过他确实在心中暗暗感慨:果然还是儿媳比较润啊,普通的妃子,还真没法让这位圣人进入“超频”状态。 “三天不到就抵达长安,还挺快的嘛。” 李隆基尴尬一笑说道,随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凝神看着郑叔清,一言不发。 “请圣人示下,微臣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郑叔清激动表忠心说道。 “嗯,肝脑涂地倒是不必。” 李隆基微微点头继续说道:“爱卿去了含嘉仓,其存粮暴跌的势头便马上被止住了,朕深以为然,爱卿是有治理之才的。” “微臣不敢居功,这些都是圣人与右相的合理安排,并非一人可以办到。” 郑叔清连忙谦恭表态,他仿佛又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 领导骂你,多半只是他心里有气,为了出口气罢了。 令人害怕的不是领导骂你,而是领导夸伱! 皇帝金口玉言,多说一句都嫌啰嗦,要是没事开口称赞一个大臣,那才是件让人恐惧的事情! “是这样的,牛仙客去六州杂胡那边招抚,可能这两年都未必能顺利回归。但朝廷的工部尚书,却不能一直空着等他回来。所以朕认为,需要有一个有能力,而且会办事的人担任工部尚书。 爱卿以为如何?” 李隆基就差没直接点名,那个“有能力会办事”的人就是郑叔清了。 其拉拢提拔的意图十分明显。 如果是其他朝臣,这个时候估计早就直接跪下谢恩了。但老郑可是被李隆基给坑出经验值的人,他如何能不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呢。 李隆基的话,就是要反着听。 要你当工部尚书,那自然是有工部尚书的活要干,官位是不可能白白给你的! “需要微臣做什么事情,请圣人示下,微臣定然会办好。” 郑叔清上前叉手行礼表忠心说道。 “好!朕就喜欢你够爽快。” 李隆基哈哈大笑,随即走到郑叔清跟前,压低声音说道:“朕想修一修华清宫,不知道爱卿有没有办法。” 修华清宫? 郑叔清一愣,随即苦笑道: “圣人实在是太看得起微臣了。修宫殿这样的事情,需要专人来做。如前朝之宇文恺之类俊才。 微臣就算有心为圣人尽忠,可术业有专攻,胡乱作为只能把圣人的事情办砸,这件事微臣实在是没有办法,哪怕诛微臣九族,微臣也只能说力有不逮呀。” 郑叔清连忙拒绝,态度异常坚决。 实际上,让他去督造扩建华清宫,跟直接诛九族差别并不是很远。 这年代,建造宫殿,包括扩建,改建,重建等工作,都是非常专业的。其督造之人,要对宫殿建筑群的任何事情负总责! 就连宫殿里面种了杨树,都要推倒重来,更何况是其他的呢。 这些人不仅要精通建筑学,而且还要对风水、天文、数学等科目异常熟悉,运用自如。 稍微错一点点,都会造成不可收拾的严重后果。 别说郑叔清根本就是个门外汉,一点督造建筑宫殿的经验都没有。就算他本身精通此道,也不可能接这个差事啊。 “可能是朕的话没有说清楚。” 李隆基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道:“督造华清宫的事情,怎么可能交给你这个门外汉呢。朕又不是昏君,难道不知道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么?” “那圣人是说……” 郑叔清被李隆基给搞迷糊了。 “朕的内库,比较紧张,能够提供的财帛有限。 国库,要经过外朝审批,不太好动用。 朕也知道你是理财圣手,洛阳含嘉仓的事情,那么快就解决了,足见爱卿能力出众,非常人可企及。 朕想问你,有没有办法,可以弄点钱充实内库,用来扩建华清宫。” 李隆基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说道。 那地方难道还不够大? 郑叔清有幸去过一次华清宫,然后就被那边奢华的宫殿给震慑到了。没想基哥居然还觉得不够大,还要再扩建! “圣人,华清宫……不太好扩建吧,那边的屋舍已经修得很多了。” 郑叔清讪讪劝谏道。 “碍事的,可以拆掉后再建更大的嘛。从现在开始修,到今年冬天的时候,便可以重新投入使用了,朕觉得这个办法不错。” 李隆基强词夺理说道,他根本就不是在跟郑叔清商议这件事。 现在的华清宫,居然连个专业泡鸳鸯浴的温泉浴池都没有,这怎么能跟环环玩尽兴呢! 基哥觉得世人爽不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自己爽不爽! 如果他不爽了,那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不爽! 那要这盛世何用? “可是,工部尚书,也没有聚财之能啊。微臣就是当了工部尚书也弄不到修建宫殿的钱财啊。” 郑叔清微微摊开双手,一脸为难的说道。 “诶,此言差矣。工部尚书只是官位,朕还会给你户口色役使以调配人力徭役,给你采访黜陟使以监督京畿各地官员升迁,免得他们碍事。 还需要什么职务,你只管提出来,朕一应照准。” 李隆基对郑叔清打包票说道,基本上等同于要什么权给什么权。 不过有一点要搞定,那就是华清宫要修得好,修得快,修得够气派,绝对不能掉李隆基的面子。 皇帝给了这么多权力,郑叔清如果不能为修建宫殿提供有力的财力保障。 那么他的仕途将会出现很大波折,甚至从此在官场上绝迹,再也不见踪影。 这趟差事,接,还是不接,是个大麻烦。 郑叔清内心陷入极度的纠结与挣扎之中。 接了,工部尚书的位置一步到位,还有几个实权的职务,如户口色役使、采访黜陟使等等。 有了这个权力,他离拜相只有一步之遥,甚至,都可以自组派系,不用再看李林甫的脸色了!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就被无穷无尽的恐惧所代替。李隆基的要求里面,有个最不合理的部分就是: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李隆基不交给李林甫去做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哪怕是李林甫,都觉得这个大坑实在是不能跳。跳进去以后,必然会后患无穷! 况且,私自接了这个差事,却没有通过李林甫的渠道,这位大唐右相,难道不会从中掣肘?难道会看着他曾经的党羽脱离掌控? 只犹豫了几秒钟,郑叔清立刻跪地恳求,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不顾形象的哀嚎道: “微臣很想为圣人出力。但在朝堂建制之外弄钱,并非微臣所长。 微臣不当工部尚书没有关系,可耽误了圣人的大事,那就百死难辞其咎了。还请圣人另请高明吧,朝中肯定有人比微臣更适合的人选。” 看郑叔清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李隆基忍住心中的恶心,面带微笑将其扶起来,替对方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 “爱卿公忠体国,乃是百官的表率。既然爱卿不愿意,那此事便作罢吧。 含嘉仓那边的事情,已经运转正常,不需要爱卿操心了。朕会派人处理此事,爱卿不必再辛苦跑回洛阳,就在长安城内公干,每日去户部上值便是。” 李隆基淡然的摆了摆手说道。 表面上看,这是在体谅郑叔清,实际上则是无情到了极点。 “飞钱”运粮的事情,是郑叔清提出来的,按常理来说,接收政治成果的后续处理,也应该由郑叔清来办。结果现在郑叔清把树栽好了,轮到他在树下纳凉的时候,李隆基一纸调令将其调回长安。 等于是前面的事情白做了,顺便转运使的差事也没了。 现在他又变成了“有官无职”的户部侍郎,每天要去户部上班看文案混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贬官。 这就是拒绝李隆基的代价! 圣人给臣子开出来的条件,接受了自然是有数不完的好处;但若是臣子拒绝了,那肯定也落不到好。 指望一切无事发生,那只能说太过于幼稚。李隆基的贬斥不仅来了,而且是当场就来,根本不必等郑叔清走出勤政务本楼的书房! “谢圣人恩典。” 郑叔清对着李隆基深深一拜道。 “嗯,退下吧。” 等郑叔清走后,李隆基坐在高脚凳上,眯着眼睛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白亭海,虽无大海之实,却有大海之形。 水清沙白,蓝天白云。置身于白亭海中央的白亭堡中,方重勇只觉得心旷神怡,如同来到海边一般。 要是能搞个躺椅,再弄个遮阳伞,弄个墨镜,手边再来一杯新鲜酿制的葡萄酒,那真是相当于来河西度假了。 此时此刻,他作为白亭军的副军使,站在白亭堡的狭小城楼上,眺望着北岸一望无际的水草与白沙,忍不住想痛快的呻吟一声。 白亭海度假村,当真是名副其实啊。别的不说,就说昨晚那一餐以河鲜为主的菜肴,就让他感觉自己是在哪一个靠湖靠江的娴静小城。 而不是北临突厥,南临吐蕃的战略要地,随时都可能面临无边边际的战火。 “听辛军使所说,白亭军是缺马,对么?” 方重勇忽然开口对身边的辛云京询问道。 这件事是明摆着的,辛云京苦笑道:“赤水军马匹编制一万三千,其中一半需要靠白亭海这边的牧场提供,另外有一部分,是赤乌镇那边提供。白亭军虽然是看护白亭海的牧场,但却无权动用这里的马匹。” 赤水军战马编制一万三,不代表它只需要这么多马匹。除了战马以外,还有运输物资所用的驽马,河西的河流都无法水运,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战略机动都靠马匹,因此,绝对不能低估这个地区的马匹需求量。 “白亭军养私马,是希望能在战争中有所斩获,而不是当一个看守堡垒的驻军,对么?” 方重勇继续问道,语气平静。 辛云京微微点头道: “将军百战死,战士十年归。我们都是在刀口舔血,谁又愿意虚度光阴呢。不为现在打算,也要为以后打算一下吧。 但是没有马匹,那就什么也做不了。 河西战马并不贵,也是三十贯一匹,多买还能更低一些。这次白亭军吃了个大亏,财路断了,以后日子不好过了。” 辛云京长叹一声。 “抢劫的财路,确实是断了。” 方重勇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继续说道: “但捞钱的渠道,却完全没有断。只看是如何捞,捞多少,怎么用而已。 你们如果需要马的话,我想办法捞个几万贯,搞些私马难度还是不大的。”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说道。 几万贯钱在他嘴里,就好像是几文钱一般轻松。 “真能搞到钱?” 辛云京一脸激动问道。 “还行吧,我先到白亭海附近处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难度应该不大。” 在方重勇看来,凉州就类比前世的深圳特区。这里到处都是财富,甚至有些不知名的角落里,都藏着被劫掠商队为躲避盗匪而藏起来的金条与银币。 要是来了盛唐的西域却搞不到钱,方重勇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是穿越者。 (本章完) 第80章 尴尬的方衙内 白亭堡的签押房里,辛云京等几个白亭军中的高级将领,全都围着方重勇开会。 众人商议的核心议题就两个字:搞钱! “白亭军的收入,就是秋天牛马膘肥的时候,向牧民们收点马匹和羊作为税收?” 听完辛云京的汇报,方重勇难以置信的反问道。 这点钱对于一支军队来说,也就是扔水里听个响而已。如果以“实物税”的角度看,就更是如此了。 “谁说不是呢,就这点钱,还常常收不上来,给儿郎们加顿餐打个牙祭就没了。” 辛云京叹了口气,白亭军真是混得惨,周边只有畜牧业和捕鱼业值得一提,向牧民们收点放牧的钱,以牲畜抵偿。 可是在河西,牛羊马匹也卖不出好价来,这些牲畜又不可以驱赶千里到长安贩卖,于是这样便成了恶性循环。 越是想搞钱,越是正规渠道搞不到钱,所以只能打劫丝路上的商贾。 白亭军的驻地离丝绸之路的驿道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商贾多少对他们来说,没有直接的利益纠葛。 反倒是靠着凉州城市税商税供养的赤水军,对破坏商路的事情很反感。 方重勇在听了辛云京等人的叙述后,对河西这边的情况也有了更深的了解。说来说去,还是缺钱给闹的! 河西本来是没有这么多驻军的,它是随着大唐帝国的扩张,才逐渐增加了兵员。 而士卒的增加,会导致一系列的后勤压力,这些问题,并不光是靠着河西本地屯田就能解决的。 白亭军的丘八们是不是坏人呢? 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就是穿上唐军军服的盗匪。这次天竺僧人袈裟事件,就是彻底东窗事发了。属于“极个别”的情况。 然而即使是这样,除了领头之人被处理掉以外,其他的人也不过是被调动到大斗军里面去充当一线“敢死队”,这便是大唐河西边军的规矩。 而领头之人被处理的主要原因,也是他丢失了鱼符,让上级与节度使认为其“办事不牢”,而非是带兵劫掠杀人。 方重勇相信现在这支白亭军里面,一样也有很多杀人越货,但是没有被发现的狠角色。 然而另外一方面,白亭军的问题,也是大唐西域边军的普遍问题。是朝廷因为各种原因(包括运输困难),给予本地边军的供养不足。 特别是硬性需求不足,所以只能让这些军队“自己想办法”。 最突出的问题就是马匹,包括这些马匹的获取与维护。 在河西走廊,除了防守本地,对马匹的需求比较少外,其他的作战任务,没有马匹是寸步难行的! 而兵部账册,对于河西各军所需马匹数量,那是有定制的。 比如说战马比例最高的赤水军,有马匹13000,这是兵部账册上有数的,朝廷要提供这些战马所需的口粮。 那么兵部账册上没有,边镇又特别需要的马匹怎么解决? 赤水军三万三的兵员,难道每次战略机动,都只出动这一万三的骑兵么?有时候长途奔袭需要一人双马,那这些马匹要怎么获得? 这些具体问题,朝廷中枢的大老爷们不想考虑,一股脑的丢给了地方节度使。节度使本身也变不出马匹,只能让各军自己想办法。因此从安西都护府到河西走廊,大唐西部边军都是各出妙招养“私马”,以应对边境诡谲的战局。 从这个角度看,方重勇觉得错的人并不白亭军,起码不全是。 罪魁祸首其实是兵部,是朝廷,是李隆基。 可是这个道理,没办法讲出来。 “打渔也能赚点钱,只是杯水车薪,渔获多半都是被白亭军作为日常的军粮消耗掉了。” 一个十将很是苦恼的说道。 “唉!” 众人一齐叹了口气。 “方军使,有没有办法可以搞钱呢?” 辛云京沉声问道。 方重勇这个“吉祥物”,反正是不能得罪的,养在白亭堡就好了。但这一位居然说可以帮白亭军搞钱,那就不能当做一般的吉祥物看待了。 “带我去看看吧,在这附近。”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说道。他现在心里还没底,得在附近考察一番再说。 “好,派几个精干的锐卒,陪方军使四处逛逛,不管方军使想干什么,都满足他。哪怕是打家劫舍,强抢民女,也要让方军使满意而归。” 辛云京小声对身边的一个十将说道,只是这话全让方重勇给听到了。 打家劫舍也就罢了,强抢民女是什么鬼啊!就算他想抢女人,抢回来也啥事都干不了啊! 方重勇无奈叹息,对辛云京道:“都是自己人,我不会坑你们的。这真是去办事的,不要那些奇奇怪怪的人跟着。你选几个熟悉本地民情的士卒跟着我就行了。” 辛云京等人面面相觑,他们还以为方重勇是想在河西本地“潇洒”一番呢。 “去安排一下,一定要熟悉本地民情的士卒,把方军使伺候好了。” 辛云京对手下吩咐道。他也很好奇,这位“方衙内”,可以玩出什么花样来。 …… 白亭海沿岸,都是丰美的草场。在出发之前,辛云京特意带方重勇到马场来挑一匹他可以骑的马。 一行人来到马场,就看到一排简易的屋舍,只围起来三面,用木栅栏隔开了许多小的“隔间”。每一间都有几匹马在里面休息,或坐或卧。 远处空旷的草原上,还有很多马匹在吃草,在嬉戏,一副悠然景象。 管理马场的人,并不是白亭军,他们只算是白亭海马场的“保安”。唐代管理马场的人是牧监,全国马场,也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同时豢养5000匹马以上,中等的3000以上,3000以下的均为下等。 白亭海牧场显然就是个上等马场。 牧监一看到辛云京来了,立刻脸上堆满笑意问道:“离得虽然最近,但辛军使倒是很少来我这里啊。是想给自己挑个坐骑么?” 白亭军因为经常劫掠商道让突厥商人销赃,因此手头还是很阔绰的,在白亭海牧场买过不少马匹,保有一支两三百人规模的骑兵队伍,双方也算是老熟人了。 “李牧监,不是本军使来选马,而是给这位副军使选一匹合适骑乘的小马。” 辛云京指了指方重勇说道。 小孩?副军使?这玩笑可开大了啊! 这位牧监一愣,他长这么大,愣是没见过如此强势的副军使啊! 李牧监把满肚子的话憋在心里,然后带方重勇他们一行人来到马厩,让他们挑选马匹。 “就这匹吧。” 方重勇指着一匹比他还矮一点的枣红色小马驹说道。 “挺温顺的一匹马啊。” 辛云京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 要是选战马,那肯定不能这么随意。作为战马,性子就不能太温吞,要不然这种马儿在关键时刻,会怂! 但是方重勇似乎接下来的好些年都不可能上战场!一匹马的服役年限也很有限,甚至到这匹马老死,方重勇都不太可能会上战场,既然如此,那还折腾个什么劲呢? 如此一来,马儿的性格,还是选温吞一点的比较适合吧。 “十贯。” 辛云京开出了一口价。 哪知道李牧监听到这话,哈哈大笑道:“辛军使这是什么话,一头小马驹而已,就当是在下送的见面礼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半大孩子当军使,不是能力逆天,就是背景逆天,总要有一样,甚至两样都有。送一头小马驹当人情,将来指不定有用得着的时候,何乐不为呢? “那就谢李牧监厚爱了。” 辛云京也就随口一说,怎么可能真给钱。 李牧监亲自出手,给马匹打了“马印”,给马掌上了马蹄铁,又给小马驹配了一件小号的马鞍,让方重勇试着骑乘这匹小马驹。 果不其然,马儿的性子十分温顺,方重勇坐在上面,辛云京给牵着马,在草场上遛了一圈后,方重勇就可以独立骑马了,只是暂时还没掌握奔跑的诀窍。 被辛云京扶下马,方重勇略有些兴奋说道:“好像骑马也不是太难的样子。” “那是自然,不过长途奔跑的话,还是会很受累。” 辛云京忍住笑说道。 等这位“衙内”习惯于骑马来往河西各城之间的时候,他一定会知道骑马的坏处在哪里。 只是现在这股兴奋劲还没过去,察觉不到罢了。何必多嘴让这位衙内扫兴呢? 牧场选马只是个小插曲,离开了牧场,方重勇去白亭海沿岸的草地巡查,而辛云京则返回白亭堡,他要带着人到白亭海北岸的突厥人领地里面巡逻,这是日常军务之一。 辛云京也没有时间整天陪着这位方衙内四处闲逛。 在白亭海边转了一圈,方重勇忽然指着一片灌木中的某个植物说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诶。” 身边跟着的两个白亭军士卒摇了摇头,完全没认出来。 “我都知道这东西叫枸杞!” 方重勇没好气的怼了一句。 白亭海这边长有野生枸杞,是一个发现,但是……并不顶什么大用。 因为凉州隔壁的甘州,枸杞种植已经成规模了,并敞开了供应给长安的药铺。就算在白亭海这边开垦药田,种出枸杞卖钱,也卖不了多少钱,起码比方重勇所设想的钱少几个数量级!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点:白亭海这边并不是只有可以喂马的牧草! 野生枸杞只是一个小发现罢了! “这是什么草?” 方重勇指了指某个长相不同寻常,如同竹笋一般的玩意问道。这东西远离水源,长在沙地里,跟旁边的牧草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东西。 “不认识诶。” “以前没注意啊。” 两个憨憨再次给出了完全没有出乎方重勇意料的答案。 方重勇叹了口气,他发现他想法中的“风土民情”,跟辛云京眼中的“风土民情”,很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 “呃,如果你们出去打仗,有兄弟受伤的话,那去哪里找医官呢?去哪里找草药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他发现可能是自己用人的方式不太对头,所以想换个别的办法试试。 “哦哦,方军使早说啊。我们处理这些都没有办法,但是只要去了凉州城,那办法就多了。西域的胡商有西域的药,我大唐中土也有中土的药。河西这里既不缺药,也不缺识药用药的人。 就是咱们白亭军,也有专门对口的药铺子,还有医官处理军中的疑难杂症。” 原来本地的“风土民情”,就是专门说的业务关系啊。 方重勇恍然大悟,对身边二人喊道:“那么咱们这就去凉州城办事!” …… “我有一只小马驹,我从来也不骑。如今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一天之后的凉州城外,方重勇躺在一辆平板车上哀嚎着,额头滚烫发着高烧。他完全没想到,第一次骑马长途跋涉,居然可以把自己搞得崩溃! 一名士卒正在将马匹交给凉州城门口的胡商打理,另外一名白亭军士卒则是架着租来的牛车,拖着因为骑马距离太长,导致双腿内侧红肿溃烂的方重勇。 反正都是要去医馆的,如今也算是“不虚此行”了,正好把伤治一治。方重勇看得很开,只是埋怨自己大意了没有闪,还以为骑马奔走几百里是一件英勇豪迈的事情呢! 唉,等这波伤好了以后,再骑马慢慢上手,身体也就慢慢习惯那种颠簸与摩擦了。 方重勇心中回转了很难念头,随即陷入了昏迷之中。因为伤口感染而高烧神志不清的他,很快就感觉到自己被人扶到一间厢房里,躺在柔软的床板上。 然后他那沾满血污的裤子被人褪下,一双又纤细又略带粗糙的手,在他的大腿内侧伤口处抚摸着,受伤的肌肤顿时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舒爽。 方重勇努力睁开眼睛,恰好与一双异国风情的美目对视,后者巧笑嫣然,仿佛春风拂面。这女孩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方重勇疲惫之下,又躺了回去,渐渐陷入昏睡之中。 “阿娜耶,伱好了没有,快过来装药!” 厢房外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好的父亲,我这便来。” 这位叫阿娜耶的西域胡女,若有所思的看了床上躺着的方重勇一眼,莞尔一笑,随即推门而出。她的身体完全没长开,也完全看不出胡姬该有的纤腰丰臀。 只是那种气质,好像刚刚出水的芙蓉花,有种不可亵渎的干爽纯洁。 阿娜耶离开了厢房,房间内的光彩也随之离去。 (本章完) 第81章 小人物有大文章 王忠嗣还不知道方重勇因为骑马而进了凉州城的医馆诊治。马上他会作为先锋,率领赤水军对凉州以南的吐蕃军进行战略反击! 而且就连郭子仪和那五十个调拨给方重勇的赤水军士卒,也回归原赤水军序列,准备在对吐蕃军的反击之中建功立业。 然后,就在王忠嗣准备领兵前往大斗拔谷之际,他在赤水军的驻地赤乌镇,收到了方重勇派人从白亭海那边送来的一封信。 看到信以后,王忠嗣发现事关重大,他不敢大意,连忙来凉州面见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禀明情况后将方重勇的信件转交。 崔希逸看完信,又急招大斗军军使康太和,河西节度副使萧炅等人前来河西节度府商议对吐蕃反击事宜。 方重勇虽然打仗是个门外汉,但他这次提出了一个很多人都早就察觉到,却一直不明所以的问题,并提出了解决办法。 他那封信,不仅是王忠嗣不敢怠慢,就连崔希逸等人都面色凝重,甚至是一直在拆台,和崔希逸不对付的萧炅,都闭上了他那张乌鸦嘴。 “都说说看吧。” 河西节度府的大堂内,崔希逸扬了扬方重勇写来的那封信,交给大堂内众人传阅。 在信中,方重勇提出了一个理论,言之凿凿确实像那么回事。其实坊间也早有传言,只是没像他说得那么具体而已。 方重勇在信中说:世间皆有气,无气则人不能活。气分阴阳,人得阳气而生,体内循环不息。 这一点,在场的节度使也好,领兵大将也好,全都能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 把人口鼻捏住不呼吸,可不就顷刻间就要死么?人得阳气而生,这点常识再普遍不过了,谁不服当场就能做示范。 信中又说: 无论中国与番邦,所在地形皆分高低,阴阳之气,亦是因此有密集与稀薄之分。低矮之处阳气多,人畜得活,繁衍不息;高耸之地阳气少,人畜生存皆难,苟且度日。 吐蕃居于屋脊之地,高耸入云。唐军从低处入高处,阳气由浓变稀,将士皆窒息,立足尚且为难,怎可与强敌力战? 而吐蕃由屋脊之地入河西,自高向低,阳气由稀转浓,其士卒仿若醉酒。故吐蕃军士卒入河西多蛮战不听调度,常有败绩。 故我大唐反击吐蕃,不宜多用兵,兵多则士卒良莠不齐,拖累整体。 宜选二十岁以下精壮独成一军,兵贵精不贵多,再辅以吐蕃军中常用之药,可将阳气稀薄的影响降到最低。 总之呢,信中方重勇啥废话也没说,全篇就是围绕“高原阳气稀薄”这件事展开的,以说明主动出击的凶险之处。 这种只提建议不瞎指挥的人,一向都是招人喜欢的。众人对方重勇的行为没有恶感,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是按方重勇的建议调整部署,还是按原计划行动。 提建议的人无所谓,反正也不是他领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是在这里的河西节度使也好,赤水军军使也好,又怎能将这些事情当做不存在? 一个不小心,那是要死人的啊! “三军整顿齐备,正要出征。现在说要重选精锐……这合适么?” 大斗军军使康太和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唐军的编制很复杂,每次出征,并不是直接把军队拉出去打仗就完事了。这里头有个“编组”的问题,只有经过编组的军队,才能从驻地出征。 唐军明显有“行军编组”与“战斗编组”的区别。 也就是说,出征的时候是一些人在一起行军,但真正打仗的时候,很可能会跟同一军但不同序列的士卒一起战斗。 除此以外,在驻地的时候,日常训练与屯守,又是其他的编制。通常一个将领都有几块牌子,轮到什么场合就担任什么职务。 唐代前期,行军大总管、行军总管、子总管等等这一套班子,都是日常训练屯守与行军的编制,而不是作战编制。 他们跟府兵的调度与解散密切相关。随着府兵制的逐渐解体,这些名称也逐渐被淡忘于典籍。 反倒是“节度使”“兵马使”“十将”这一类的战斗编制,因为节度使制度的设立,而逐渐成为了日常编制。 现在大斗军也好,赤水军也罢,全都完成了“战斗编组”。哪些人出征,哪些人留守,军队作战序列如何,也已经确定下来。要是再重新编组,那要闹到什么时候? 大斗军满员七千五百人,赤水军满员三万三千人,每次编组都不是一件小事,不是如白亭军一千多人随便编一下就能拉出去作战的! 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写了份东西出来,就要让大军重新折腾一下,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康太和昭武九姓出身,其家族在河西很有分量,在长安中枢那边也有关系,他的话,不能当做没听见。 崔希逸微微皱眉,康太和只管一军,他想得没有那么深入,怕麻烦是人之常情。 崔希逸自己全盘考虑,则不希望莽撞行事。一旦此战战败,他的河西节度使也就当到头了。 唐军和吐蕃不同,唐军一旦出动,那是要拿下新地盘的!不会跟吐蕃军一样,去了就直接送人头。 战略目标不同,所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崔希逸觉得,方重勇虽然年纪不大,但这份建言有理有据,绝不能等闲视之。 “王军使以为如何?方参军是你的女婿,举贤不避亲,此事你来评价一下,也是应有之意。” 崔希逸沉声说道。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王忠嗣。 “康军使长期在京畿与扶风,对吐蕃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 王忠嗣慢悠悠的继续说道: “每次与吐蕃对阵,若是在我们自己的地盘,那还算好。可是一旦深入吐蕃境内,进入高原,士卒们普遍都感觉胸口被压着一块大石头,使不出全力来。 更有甚者,进入吐蕃地界后,军中士卒眼花、抽搐、胸痛者很是常见,越是年纪大的士卒,越是难以适应。这些事情,某都亲眼所见,甚至见过有体弱之人死在眼前。 只是从前不明所以而已,也有无知者妄言吐蕃人使妖术,扰乱军心。如今见此书信,可谓是知己知彼。倘若不知道有这些缘由,莽撞行军也就罢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若不能有所防范,那与坑杀士卒有何区别?” 王忠嗣一语点破康太和怕麻烦不顾士卒性命,弄得那位大斗军军使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知理亏又不肯服软,只得冷哼一声。低着头不说话。 “这方重勇本身就有官职在身,州府参军也好,白亭军副军使也好,参与军机决策也是顺理成章,何不将其叫到河西节度府来问个明白?” 一直没说话的萧炅,这回说了句人话。 方重勇这厮不是就在河西么,拉过来问一下不就完事了么? “如此也好,本节帅正有此意。” 崔希逸微微点头说道。 “只是白亭军驻地离凉州城两百多里地,一来一回可不方便,等他来凉州城,岂不是又要延误出兵大事?” 崔希逸有些犹豫不决。 “那可未必呢。” 萧炅嗤笑了一声揶揄道: “某昨日去凉州城的一处医馆寻药,听闻白亭军有位副军使因为骑马磨破了双腿内侧,血肉模糊。正在那间医馆里面修养呢。 不会骑马的白亭军副军使,除了那位九岁童子,还能有谁呢?” 听到这话,众人面面相觑。 骑马骑得双腿磨破皮,还血肉模糊?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都太遥远了。 大唐会骑马的人数不胜数,有这种经历的人也很多。但通常情况下,学习骑马都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次都不会骑很远,更不会因为这个把大腿磨破。 反正大腿内侧总是要磨出老茧来的,慢慢来就行了,没有必要第一次上手就把自己搞得不能走路! 看来这位背景雄厚,来头不小的方衙内,虽然很有些智慧,但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如果不是孩子,谁能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啊。 崔希逸忍住笑,忽然一脸正色看着萧炅问道:“萧副节帅正在寻药?敢问是什么药呢?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本节帅对河西的情况还算熟悉,这里的同僚也都很懂河西风物。 何不说来听听,让大家参详参详,说不定我们就知道有解决的办法呢?” 对于这个萧炅,崔希逸可是一点都不想讲客气的,找到机会就要上眼药。 “呵呵,河西军务繁忙,崔节帅日理万机何其辛苦。这点小事,就不劳节帅费心了,某自己会处理的。” 萧炅嘿嘿冷笑一声,随即很是生硬的转换了话题,不想继续深究下去。 虽然他是这样做的,但总感觉众人的目光,似乎带着些许暧昧与玩味,让他浑身都感觉不自在。 “这样吧,派人去把方参军从医馆里抬过来商议大事,路上都小心些。” 崔希逸对身边一个幕僚吩咐道。 …… 医馆的某个厢房里,方重勇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阿娜耶那双小手在自己大腿内侧涂抹膏药,心中无语叹息。 香艳完全谈不上,尴尬倒是拉满了。 一个十岁女孩给一个九岁男孩的大腿涂伤药,简直让人无力吐槽。 “你是胡姬,为什么这么懂医术?” 方重勇故作镇定问道。 “因为我父亲是医官,得令要随军远征,平时就在凉州城经营医馆,我不过是一直在给他帮忙而已。” 阿娜耶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一面熟练的涂抹药膏,一面很是随意的回答方重勇的问题。 她对方重勇有问必答,落落大方。 阿娜耶也就那张脸够得上“以色娱人”的标准,但看身材完全不是当胡姬的料,前面平后面也平。胳膊长腿长也没用,这年代对于胡姬是审美,只有一条那就是“细腰丰臀”。 而且据阿娜耶自己说,她在歌舞方面完全没有任何天赋,根本不值得去练习。 倒是继承了她父亲的医术天赋,从小学中医学得很快,只认识汉字不识西域其他语言。 父亲是大唐军中医官,母亲是西域来的胡姬,这种搭配,在河西似乎很常见。胡姬只能入贱籍,倒是她们的下一代如果混得好,可以入军籍。所以阿娜耶非但以后不可能是胡姬,反倒是“子承父业”,会成为河西边军中的医官。 这是西域之人在河西为数不多的好出路,她父亲也是自她出生后便有这个打算。 “伱打算一辈子待在河西么?待在凉州城?” 方重勇好奇问道。 “不然呢?小郎君身份不凡,大概是不知道我们这类人的无奈吧?军籍在河西,那就一辈子都是河西的兵。有一份行医的手艺,已经强过普通人家太多了。” 阿娜耶叹息说道,她已经给方重勇处理完伤口了。 方重勇现在这样的情况,说小事也是小事,不过大腿内侧磨破皮流血而已。 但若是不好好处理,最后导致伤口感染了,那便是天大的事。一不小心一命呜呼,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倒霉蛋。 “大唐的医官,都是要经过考核才能走马上任的。你父亲或许经历过考核,但你是不是也经历过呢?” 方重勇问了一个阿娜耶一直藏在心中,却始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军籍,只表示边镇有事要入军中番上,可没有说一定要让你在军中行医啊!军户种田种一辈子,也是常有的事情。你要子承父业也不是不行,但弄一个行医的执照,却是不得不办的大事。 况且,要办这件事,只怕还得去一趟长安。” 方重勇说出了在大唐当医官的一个残酷事实! 阿娜耶之所以从小衣食无忧,顺利长大。那是因为她父亲是“医官”,被军队征调的医官,吃的是国家饭。开医馆是副业,吃皇粮才是主业。有军队里的关系,她父亲两手抓两手都硬,所以现在在凉州城混得不错。 而将来阿娜耶,却只能作为身份为军籍的“医师”,她的收入,只能来自行医的收入。要当医官,且不说大唐有多少女医官,她要有她父亲的地位,起码得到“太医署”去学习,学成毕业拿到执照后,才能有更广阔的空间。 “去长安么?好远啊……” 阿娜耶低声呢喃道,心中小小的念想,胸有成竹的未来,似乎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方军使,崔节帅有请,有大事务必要去一趟河西节度府。”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去吧,已经没大碍了。” 阿娜耶有些不开心的叹了口气说道。 (本章完) 第82章 事实胜于雄辩 河西节度府的大堂内,方重勇坐在阿娜耶为他准备的轮椅上,然后被众人围观,尴尬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上次你写信来说的阳气,崔节帅认为很有用,所以想听听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这关系到河西诸军接下来的行动,你想明白了再说。” 王忠嗣很是露骨的暗示道,建议方重勇“谨言慎行”。 “诸位节帅,将军。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吐蕃人自赞普到农奴,普遍都短命么? 别人不说,就说雄才大略的松赞干布也不过就活了三十多岁,难道以他的身份,也吃不好住不好么?” 方重勇一脸莫名其妙的说道,搞不懂王忠嗣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封信几乎都是小学生科普的水平了啊。 他这话一说,崔希逸、王忠嗣、萧炅、康太和等人全都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正因为吐蕃人普遍短命,所以他们对生死看得很淡,甚至可以说是“视死如归”。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一件事,在一个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地方,死在战场上,或许不是一种悲哀而是一种解脱。 低氧地区的严苛生存环境,会折磨每一个生理机能衰退的老人。对于他们来说,勉强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在战场上死去来得舒服。 看到众人不说话,方重勇继续解释道:“吐蕃人也是人,与我们别无二致,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他们生存的居所位于高原,长期缺乏阳气,内脏的损耗加剧,短命也就不奇怪了。” 方重勇说的什么阳气,在场众人未必全都认同和理解。但他说的吐蕃那边的情况,却无一不是跟这些人平日里所见识的完全契合。 从前唐军在高宗时期,对吐蕃也处于全面攻势状态,其中不乏深入吐蕃境内的战例。 但结果都是明摆着的,低海拔地区神勇无敌的唐军一旦进入高原地区,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从前王忠嗣等人也想过原因,比如说山间有瘴气之类的,但很多情况下这种说法都难以自圆其说。高原地区有的山脉周边连草都没有多少,哪里去变瘴气呢? 只有方重勇的说法,可以完美解释这一切。 “伱有什么手段可以证明这个说法,三军重新编组,更改出战序列,这不是一件小事。” 康太和沉声问道。 他与吐蕃人打交道是这些人里面最少的,然而刚刚大斗拔谷一战,他也看出来了吐蕃人的凶狠无畏,装备精良。 “这个简单。” 方重勇对王忠嗣吩咐了一番,后者立刻让亲兵拿来了一个装水的碟子,里面竖着一根很短的蜡烛,另外还有一个茶杯,可以倒扣在碟子上。 水的颜色因为加入了墨汁,而呈现淡黑色。 东西都齐了,方重勇将其放在崔希逸面前的桌案上,然后随手把茶杯倒扣在碟子上,又将茶杯拿起,对众人说道: “你们看,这东西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对吧?” “开始吧,我们都看到了。” 崔希逸饶有兴致的说道。他也很想知道,方重勇要搞出什么名堂来。 一个河西节度府的僚佐过来点燃了蜡烛,方重勇轻轻的将茶杯倒扣在碟子上,然后静静等待着。 很快,令人骇然的一幕出现了,碟子里面的水,竟然被吸入到倒扣的茶杯里面去了!没有借助任何外力! “这……” 王忠嗣等人都围拢过来,等着倒扣着的茶杯里面的水落下。然而他们等了半天,也没看到想象中的这一幕出现。 “水被吸入到茶杯里了?” 崔希逸疑惑问道。 “对,因为蜡烛燃烧会消耗阳气。阳气没有了,自然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于是水就进去了。”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说道,他不敢解释得太复杂,只能说最简单的概念。 不过他虽然没提什么叫“大气压强”,但在场的没有一个蠢人,很快便理解了方重勇这个小实验的“言外之意”。 碟子里的水并不是被“吸”到杯子里的,而是被外界看不见的“压力”给压进去的。之所以会有这个力量,是因为杯子里的阳气被消耗了,原有气体的空间就要被压缩。 现在面前的是茶杯和蜡烛,如果把这些换成人的肺会怎么样?谁还敢说自己强无敌? 崔希逸等人感觉到一阵阵莫名的寒意。吐蕃人“看不见的帮手”,今天算是被方重勇给揪出来了。 “崔节帅,筛选精锐出征一事,还是按方参军的建议来好了,某没有异议。” 康太和率先服软了。 小命只有一条,现在既然有人把事情说清楚了,那为什么还要莽撞头铁一波?就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面子? 作为此番第二波出征,负责打援和接应的领兵之人,康太和认为这件事与他有着切身的利益关联。虽然这次他被打脸了,但也没啥实际损失啊。 “既然如此,那便从军中二十岁以下青壮士卒中臻选精锐,缩小此番出兵规模吧。” 崔希逸环顾众人沉声说道。 “附议!” “附议!” “附议!” 大堂内众将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方重勇的那个小实验,把他们都给吓到了。从前是半信半疑,现在是深信不疑。 一些年纪大了的精锐士卒,他们技战术优秀,经验丰富,在河西战场上大有可为。哪怕退入二线作为教习,也可以继续发挥作用,实在是没有必要因为“缺阳气”而不明不白死在战场上。 众人领命而去,除了坐轮椅上的方重勇外,这里很快就只剩下崔希逸与王忠嗣二人。 王忠嗣走到方重勇身边关切问道:“骑马把腿磨破皮了?” “是啊,一口气骑了上百里,血肉模糊了。” 方重勇长叹一声,自家岳父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事真是不说也罢。 “去医馆好好养伤吧,我这几天便要领兵出征吐蕃了,暂时回不到凉州城。 这里不比长安,伤病大意不得,腿脚好利索了再回白亭海。我派人送你去医馆吧。” “不用了,我这边有可以差使的人。” 方重勇面色尴尬说道。他现在“方衙内”之名已经在凉州传开了,但凡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他爹是方有德,岳父是王忠嗣。身后站着一个半节度使。 要是让王忠嗣的亲信送他去医馆,那简直就是不打自招,把“权贵”的名声给坐实了。 “如此也好。” 王忠嗣是爽利之人,拍拍方重勇的肩膀,大马金刀的离开了。在他看来,自家这个未来女婿已经是一号人物,可以在河西自由活动了。让对方在白亭军中收罗一众亲信,比自己委派赤水军的人贴身护卫要好得多。 郭子仪是王忠嗣的同乡,老是让他给自己未来女婿当护卫,王忠嗣一直有些过意不去,觉得是耽误对方的军旅生涯,这样相当不厚道。 王忠嗣走后,崔希逸过来给方重勇推轮椅,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关切问道:“白亭海那边待得还习惯吧,那边可比凉州城风景好,更主要的是,不会被兵事所困扰。本节帅都想去那边休养一阵子呢。” “还行吧,就是白亭军缺钱缺得厉害,一众军士整天都在嗷嗷叫的。” 方重勇吐槽了一句,既然白亭军那边没有什么战事,自然从军备到补给,都是能省就省。这些也都是边镇的常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听到这话崔希逸微微一笑道:“不必理这些丘八们,你来凉州就是多学多看。我大唐与吐蕃的战争,我们这一辈打够了,迟早要到你们这一辈人,两国之间的争斗是不会停下来的。吐蕃不死,便会频频进犯大唐,没有一劳永逸这一说。” 说完他长叹一声,对方重勇简要介绍了吐蕃自立国开始,与大唐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说明白点,无论大唐嫁不嫁公主到吐蕃,对两国之间的战略,都完全不构成决定性的影响。 以前大唐与吐蕃的战争规模之所以还可以控制,是因为两国之间还有很多小国作为缓冲区,吐蕃后方也有很多地盘没有消化。 而今,大唐边境与吐蕃接壤数千里,之间并无缓冲。而且吐蕃也把周边可以收拾的小国收拾得差不多了,继续向东扩张,就必然会跟大唐产生剧烈的碰撞与冲突,大打出手是在所难免的。 如果吐蕃不扩张,它国内人口与土地之间的矛盾,会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方式爆发。所以吐蕃咄咄逼人的攻势,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消解内部矛盾而作出的妥协与矛盾转移输出。 从本质上来说,大唐与吐蕃两者必须要死一个,河西走廊才可能真正消停。 这不是一代人的战争,也不是耗尽一代人的骨血就能解决的问题。 方重勇觉得,与吐蕃之间的战争记忆,一定会贯穿于他的全部人生。 “这次如果攻吐蕃得胜,本节帅会为你记一功的。” 河西节度府门外分别的时候,崔希逸看着方重勇殷切说道。 方重勇的办法能不能奏效,光靠嘴巴说是没用的,必须要到战场上去验证。崔希逸就是想试一试。 “不敢居功,唯愿三军得胜而归。” 方重勇谦逊说道。 凡事都有意外,现在这时候可别半场开香槟啊,出了事是要被治罪的! …… 医馆的堂屋内,方重勇见到了小腿被截肢,坐在轮椅上的医官,阿娜耶的父亲。 两个人都坐着轮椅,一个是暂时不能走,一个是永远都没法走,这场面还挺微妙的。方重勇终于知道为什么阿娜耶给他找轮椅的时候那么顺畅了,感情这都是她父亲从前用过换下来的。 阿娜耶的父亲姓李,别人都叫他李医官,是在长安国子监读过书,又去太医署深造过的厉害人物。至于叫什么名字则无人关注。 方重勇看到他那双腿,有点明白这位为什么不带阿娜耶回长安生活了。 在凉州他的医术可以说首屈一指,平日里看病的西域客商不少,诊金丰厚,还能拿一份军队里给的俸禄,生活水平比一般人高多了。 况且在凉州,残疾都是战功的勋章,边地之人并不歧视这样的人物。但是去了长安,一个医术在边地尚且值得一说的瘸腿医官,能在高物价又权贵遍地走的长安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中讨生活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方军使有什么想问在下的,尽管开口便是啦。在下好歹也是在长安学过医术的人,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李医官很是热情,只是看着方重勇的眼神颇有深意。 “本来,是想让李医官陪在下走一遭,去白亭海那边看看草原上有什么药材。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有些不太适合。” 方重勇面露难色说道。 “白亭军那边的赃物,我从前就拿了不少,还帮你们销过赃,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 李医官凑过来,在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 看出来了,这河西边镇表面繁荣,背地里混乱,当真是兵匪一家啊。 方重勇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等着李医官的下文。 “方军使的腿现在应该差不多好了,这样吧,我让阿娜耶跟着你去白亭海那边,她对药材很熟悉,比我还熟。你需要问什么药,只管找她就是了。 我看明日便动身吧。” “如此……也好吧。” 想起这几天阿娜耶给自己上药时的场景,方重勇心中感觉怪怪的,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李医官的要求。 “你们有空啊,多采摘点止血的草药回来。最近凉州风声很紧,与吐蕃的战争要开始了。 多准备点药,就能多救几条命,这兵荒马乱的,多积点德没有坏处。” 李医官叹了口气说道。他们这样的边镇之人,对于战争的记忆,那是铭刻在心中的。这一点,长期生活在长安,百年不闻战鼓声的权贵们自然没有切身体会。 同一个时代,不同地方的人,对于时代的记忆,是完全不同的。 方重勇心有所感,郑重叉手行礼道:“必不会有负所托。” “方军使去厢房歇着吧,我与阿娜耶说说便是,明日就启程。” 李医官微笑说道。 …… 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内,这位大唐右相正在院子里散步,而郑叔清就像是下仆一般跟在他身后,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不是本相不想帮你,而是你得罪了圣人,这件事不好办呐。” 李林甫叹了口气说道。 “请右相不吝赐教,以右相的通天之能,一定有办法的!” 郑叔清苦苦哀求道。 “这样吧,吏部现在还有个岐州刺史的空缺,你上书圣人,就说自己洛阳的差事没办好,自请贬官。本相会运作你去岐州那边当几年刺史,再回京入中枢吧。” 李林甫装作一脸无奈的说道。 当然了,这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中。只是郑叔清这条老狗太过顺从,让这位大唐右相少了些许纵横捭阖的快意。 郑叔清这几年爬得太快,外放一下当刺史,敲打敲打不是什么坏事。 长安东西四条街,李家哥奴才是爹! 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对自己人的敲打,也是很有必要的。 “一切听从右相安排。” 郑叔清满嘴苦涩的说道,叉手行礼告退。 (本章完) 第83章 卖的不是药,是药方 “你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啊。” 马车里,方重勇发现阿娜耶的目光似乎带着审视与犹疑。 “呃,昨天父亲跟我说了,我没办法继承医馆,以后最多只能开药铺。” 阿娜耶有些颓丧的说道。 医馆和药铺,乍一听似乎区别不大,但这里头的乾坤可谓是三言两语说不完。从医馆到药铺,在唐代几乎可以算是社会阶层的跌落。 “如果开医馆那么简单,到你家上门提亲的人,肯定已经把门槛踏破了。人财两得岂不美哉?”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了一句。 一个穷小子泡医官的女儿,学习完医术后抱得美人归,然后开自己医馆,又成为御医,巴拉巴拉的。 这样的故事,随便想想就好了,这年头是不可能发生的。 盛唐是繁华的,但社会阶层之间无形的隔阂与天花板,也是随处可见,无所不在的。 要开医馆就必须要有“营业执照”,要有营业执照就必须要去参加科举的“医科”,或者是太医署的专业考试。 最起码,你得是在国子监里面学习过的人,还要有一定的专业背景,比如说家里世代行医之类的,才有可能拿到营业执照。 这些都是无形的社会门槛,也是医官们社会地位的保证之一。这是植根于社会的强大力量,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打破的,哪怕是基哥的圣旨,用处也不大。 听到这话阿娜耶一愣,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随即苦笑道:“伱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太直接了。”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那张脸漂亮得迷死人。可是奇怪的是,哪怕她父亲是医官很有社会地位,来家里提亲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现在想来,娶她的男人只可能是军户,她父亲肯定看不上。而不管是谁,只要没有医官的“执照”,就无法继承这个医馆,将来医馆被降级为“药铺”,一样也会跌落目前所在的社会阶层。 门当户对,这是婚姻中很现实的问题。阿娜耶的情况就是:想娶她的人家她父亲瞧不上,他父亲瞧得上的人,也不会去娶一个有西域胡姬血统的女孩当正室夫人。 “我给辛军使治过刀伤,他已经是整个河西最年轻的军使,如今也快而立之年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呢,怎么就能当副军使呢?” 阿娜耶好奇问道。 “其实我还是朝廷的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兼州府参军,代白亭军军使。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个官位。” 方重勇无奈叹息道。 对于他来说,有名无实的官位就是专门拿俸禄的。有名有实的官位更不得了,每一个都麻烦得要死。 比如说这白亭军副军使,当了这个不管事的小官,他为了跟那帮人打好关系,就得替他们解决一些现实的问题。从白亭海往凉州城跑,大腿内侧都磨得皮开肉绽。 “看你的样子,我感觉做官挺容易的啊。” 阿娜耶忍不住感慨道。 听说眼前这孩子比她还小一岁,居然就已经身兼数职了。 “不提了,都是些没用的。” 方重勇摆了摆手,不想跟阿娜耶说自己老爹是方有德,幽州节度使。他现在的一切全都是“拼爹”给拼来的。没有自家那个渣爹,他现在什么都不是。 “那个……” 阿娜耶欲言又止。 “嗯?” 方重勇发现今日阿娜耶的话比较多。 “我想去长安,学医术。” 阿娜耶咬着牙说道。 “我大唐的医者基本可以分为三类:明确为医生者、仅有著书、书名者和通医理不以医为业者。这三者只有第一种可以直接行医。 但无论如何,得到官府承认都是很有必要的。没有官府的执照,几乎不可能摆脱各种麻烦的纠缠。 长安可以学习医术的地方,有太常寺所属的太医署、殿中省所属的尚药局和太子东宫所属的药藏局。第一个不招收女医官,而后两者虽然招收女医官,但基本上都是为了宫廷服务的,终身不得婚嫁。 若是入学,也是由宫内宦官值守,待遇如同宫中奴婢。 当然,女医官也不排除被圣人或者哪个王宫贵族看上,直接成为妃嫔什么的。那样身份也就变了,不再是医官了。总之,踏入其中,几乎就没有出宫的可能。 这条路很窄也不好走,你真的想好了么?” 方重勇说完,看到阿娜耶那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粟色的长发都在颤抖着,那双如水的蓝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女人学医术,就是专门为宫廷中的贵妇看病,甚至被看上就直接成为妃嫔了? 阿娜耶其实只是单纯的想继承父亲的医馆而已,她今日上马车之前想的是去长安学成归来,拿到医馆的“执照”可以在凉州城内行医。 没想到这条路,根本就是一条绝路,最起码不是她想走的。 阿娜耶不知道的是,其实凉州州府也可以发行医执照,但难的那一关不在于执照谁来颁发,而是医师本身的“文凭”如何。 这是整个医生阶层的共同利益,没有哪个人愿意去开这个后门。 你要开医馆,就必须得有文凭,本身没有什么合理性,只不过是为了卡住一些人进入这个行业,就这么简单而直白的道理。 “长安那边,好复杂啊。” 阿娜耶有些后怕的叹了口气。 相处下来,她觉得方重勇这个人真是很不错,没有那些权贵子弟的架子,她有什么问题,对方也是有问必答。 完全看不出方重勇已经是个手中权力不小的官员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个办法我使不出力气而已。”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道。 “什么办法?” 阿娜耶激动的抓住方重勇的手,死死不放。 “就是你出家成为道士,然后以道医的身份行医。” 方重勇不动声色将手从对方略带粗糙的手掌中抽了出来。 “简单说,这件事可以分为三步走。 第一步,你以男丁的身份进入太医署学习医术,那里有很多典籍,也有很多官僚家的女眷在里面学习,她们在太医署的学校里学习生活无碍,只是不能毕业而已。 第二步,学成之后,你被退学,然后出家成为女道士。 第三步,我给你找一个贵人,由她作保,为你的医术正名。然后你便可以拿到道医的资格证,也可以开医馆了。” 他说的这个方法,其实就是很多官僚家的女儿所走的路。这些“女道医”,往往也是服务于官僚阶层家的女眷。真正开医馆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可谓是凤毛麟角。 “现在问题就是,我找不到那种贵人。” 方重勇对着阿娜耶摊开双手说道。 “至少比直接入宫强多了。” 阿娜耶松了口气说道,感觉方重勇说的这个办法还挺靠谱的。 “长安……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待的,我都觉得是龙潭虎穴啊。” 方重勇叹了口气,继续追问道:“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要去长安呢?” “因为我母亲在长安。当年她被一个权贵看上,就跟着那个人一起去了长安,所以我一定要去长安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她抛弃我们!” 阿娜耶咬牙切齿的说道。 女人被看上,然后就直接带走……这貌似挺符合长安那帮权贵的行事作风呀。从基哥到五陵年少,好像都喜欢这一口。 阿娜耶这孩子当然不明白她母亲当年的苦楚,权贵们的命令,那不是一个边镇医官可以拒绝的。 搞不好还有夫目前犯什么的,太惨了。 方重勇心有戚戚,不忍将这些猜测告诉阿娜耶。 “你母亲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你就不要去打扰她了吧。” 方重勇安慰阿娜耶说道。 哪知阿娜耶本来一路上都对他和颜悦色掏心窝子说话,连自己喜欢什么花喜欢什么颜色都跟方重勇说了。结果听了这句话之后,便再也不说话,去白亭海的路上全都一言不发,再也没摆过什么好脸色。 …… 大非川之战后,吐蕃为了防御唐军从河西走廊进入门源,而在老虎沟口这个重要隘口筑城派兵把守,并在此地修建了金巴台古城。具体时间为咸亨三年(公元673年),吐蕃将其命名为“新城”。 此后,河西的唐军处于全面战略被动当中,吐蕃军只要愿意,可以随时居高临下冲入大斗拔谷,斩断河西走廊。由此可以牵制大唐的河西节度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共计十多万兵马! 吐蕃新城以南的地区,已经成为其发动战争的策源地之一,这里不拿下,那么河西的唐军就不得不将兵力屯守于凉州一线,无法再支援西域。 于是,崔希逸把破局的第一站,选在了这里。 河西诸军,筛选二十岁以下的青壮勇士三千人,独立为一军,由赤水军军使王忠嗣亲自率领。 另有随军医官十人,用吐蕃那边常见的药材索罗玛布(红景天),与少量党参、山药、黄芪配成药方,以供军中急需!索罗玛布在吐蕃军中专供赞普与高级军官日常行军使用,唐军早就获知情报,只是不明所以,便没有多加关注。 方重勇提出阳气理论后,河西节度府紧急采购了一批索罗玛布,并有针对性的对“肺虚之症”配置了对应的药方,以应对行军中的特别情况。 为了减少身体的负担,唐军此行皆不上铁甲,以轻便的皮甲替代,一人双马以保证马力。 河西走廊(非山脉)的海拔在一千米左右,而吐蕃新城的海拔,在三千五到四千之间。 经过三天的急行军,王忠嗣终于抵达了老虎沟口。 此时此刻,漫山遍野都是开满了野花的野草。倾斜而蜿蜒的道路两旁,七弯八拐的是形态各异的山丘。 每一座山都不高,但整体呈现向上的坡度。这里的地形,可谓是开阔又复杂。矗立于平坦凸台上的吐蕃新城,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山丘上。远远看去,那低矮的城墙,就好像只有指甲盖那么厚。 城是小城,只是地势太高,不好出手。 王忠嗣眯着眼睛,眺望着附近山丘凸台上的吐蕃新城,心里盘算着是骑马冲上去呢,还是让士卒们爬山爬上去。 草原跟官道的地形,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看起来地都是“平的”,但实际行军却又完全不一样。 马儿在草原上可以如履平地,而人在草原上奔跑,则很容易摔倒,能感觉出到处都是坑洼不平。 吐蕃新城这里地势开阔,扼守了这条宽阔而蜿蜒的交通“要道”,因此藏兵是藏不住的,吐蕃守军不是瞎子,肯定会有一场硬仗。 区别只在于唐军应该何时出手! “王军使,可用疑兵之计。夜晚派百人持锣鼓,在新城跟前鼓噪,待敌军出城,我们立刻退走,吐蕃人不明敌情,定然不敢追击。 连续三日皆如此,让吐蕃人不得安睡。 后面他们若是敢于追击,我们的伏兵正好将其一网打尽。 若是他们不追击,三日后我们白天攻城,吐蕃人已经习惯于夜晚应对我们的骚扰,白天必定精神不振,可一战而破!” 王忠嗣身边的崔乾佑小声建议道。这次出征,得康太和强烈推荐,于是崔乾佑也跟在队伍里面作为十将,分管五百人的队伍。 崔乾佑将其当做晋升的唯一通道! 听完对方的建议,王忠嗣沉吟不语,没有表示反对,就已经表明了自身态度。 崔乾佑心中暗喜,随即继续建议道:“王军使,我们白天可在山中放牧一半的马匹,次日交换。 让吐蕃守军有骄惰之心,看不起我们。若是能引他们出城抢马,则麻烦事都省了。” “好,夜袭的事情,你亲自来办。其他的事情,我会安排下去的。” 王忠嗣微微点头说道,已经采纳了崔乾佑的建议。 “得令,末将一定办好!” 崔乾佑激动拱手行礼说道。 自从河北被方有德无故革除军籍后,崔乾佑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事情居然还有转机! 建功立业,就在眼前了! …… “这个是什么?” 方重勇指着一株光秃秃的灌木问阿娜耶道。 “这个不就是枸杞么?你这人不是什么都懂,还来问我吗?” 阿娜耶没好气的说道,方重勇的好脾气,也让她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了。 “诶,刚才只是开个玩笑嘛,我当然知道那个是枸杞。” 方重勇尴尬一笑,摆了摆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株完全不认识的植物道:“那这个呢?” “这个是茴香,可以做菜,也可以入药,但是做不了什么大药方。” 阿娜耶也收起小脾气,很是专业的开始讲解。 对于一个整日在医馆里面打杂的孩子而言,行医问药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起码是绝大部分。 “茴香啊。” 方重勇沉吟不语。 这玩意有用,但是卖不了大钱。跟枸杞一个性质。 “走吧,别处看看。” 方重勇转身要走,忽然被阿娜耶拉住了袖子。 “这里的药,乃至整个河西的药,都卖不出价格来的。我几岁开始就抓药,什么药材什么价,我最清楚不过了,不要白费功夫了。” 阿娜耶哀求方重勇,继续说道:“你的腿才好一点,怎么就不多休息会,要做这样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呢?” “药和药方,那是两种东西。将来你要是去长安学医术,这就是第一课。只有能开出药方的医官,才会受人尊敬。如果只是开药拿药,那便只能在这一行的底层摸爬滚打。 马上我就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一方值千金。 免费教你的,不收钱。” 方重勇对着阿娜耶摆了摆手,自顾自的往前走。 阿娜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觉这位半大孩子,令人捉摸不透,实在是高深莫测到了极致。 (本章完) 这本书写得要抑郁了 呃,不要误会,这本书在没有推广,没有流量资源,没有后台老板,没有金主,没有py交易的情况下,有现在的成绩我已经很欣慰了。 让人抑郁的不是成绩,而是书里面写的东西。 很多人应该都看出来了,我其实是故意没有挑那些真正的社会底层来写。 因为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可能很做作,作者本人小时候是没有耕过田的,长大后更没有耕过,所以我写不出来底层农民的那种绝望呐喊。也不想随便抄一段资治通鉴里面的翻译过来当剧情。 并不是说写得越惨,就越能表现时代的风貌。揪一个农夫,引用他的话,对着主角或者什么人咆哮,确实比较震撼读者。 但那是假的,或者说,一大半是假的。真正的农夫,很可能都是词句都表达不太明白的人。我小时候见过贵州的老乡亲,很多人狠话不多,一言不合就动刀子,并没有多少人很愤怒喜欢对人咆哮。 底层劳动人民,有其表达愤怒的特别方式。我猜,他们并不喜欢多话,更难说得头头是道让读者能看得懂。 所以我认为盛世里面的乱象,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样的表达,会让读者认为,盛唐社会的问题不过是几个贪官污吏瞎搞,把这些人撸掉,就会天下太平了。 如果我这样写了,那么将来版权卖了以后,我会明确在读者群里说,我写了一本辣鸡出来了,这书完全没有阅读的价值(毕竟我要吃饭,版权在我自己手里的时候,不能拆自己的台)。 盛唐的抑郁,并不在于饿殍遍地,而是在于社会已经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活力。 普通人向上的通道,已经被彻底堵死了,各自有各自的运行通道,各种潜规则,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更可怕的是,历史书上的名人啊,好人啊,这些人,很多都是潜规则的坚定拥护者和资深舔狗。 他们的形象,某种程度上说,是丑恶的,当然,这是历史的局限性。 盛唐很好,但很多人,在安史之乱后,其实并不想回到当初那个盛唐。这些人,也并不只有河北人。 哪怕他们后来过得并不好。 比如说一些底层的读书人,藩镇节帅给了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且俸禄起码是朝廷同样官职的三倍以上。他们的心态就很矛盾。 一方面希望藩镇消失,另外一方面,也很明白,如果藩镇消失了,他们多半也会重新从人上人变成一条狗。 第一卷,第二卷的相关剧情,并没有发生什么“大力出奇迹”,也没有写什么“底层翻身”。 因为这個时代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所谓的“奇迹”,所以无论老方也好,小方也罢,他们都不是什么普通阶层,说明白点,他们就是地地道道的权贵。 区别在于老方想的是维护这个盛唐的摊子到千秋万代。 而小方觉得大唐烈火烹油,离死不远了。 书中我并未刻意去丑化盛唐的风物和人物,哪怕基哥,历史上也差不多就这样。 所以真正让人抑郁的,也正是这个。 书里面没有出现那种“纯粹该死”的人,所有人也都在努力干正经事,没有因为为了争权夺利而整天啥也不做。 大唐右相李林甫也是在干正事的,他每天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在算计人,其他时间都是在办公! 但饶是如此,社会的下行与固化,几乎是肉眼可见,出现在文中的字里行间里。不知道你们看得有没有感觉窒息,反正我写起来就有股令人窒息的感觉。 书里面绝大部分的事件,包括河西边军抢劫,都是有历史原型的。换句话说,这些事件的内部逻辑合理性,远远超过普通读者的估算。说得天花乱坠,也抵不过一句“曾经发生过”。 这是小方前期作为“观察者”,所观察到的盛唐气象。有盛唐,也有气象,更有绝望。 有好的,也有坏的,我力求还原真实而已。 在这样一个阶级固化严重,几乎毫无喘息之机的社会里,观察者能做的事情,也是很有限的。 在盛唐这个充满活力,又让人绝望的社会。每个人都在奋力的向上游游动,避免掉到下游的瀑布中去。 但最终他们会发现,瀑布下面的深潭,才是第二轮人生的开局! 我每天都要写这种表面上慷慨高歌,实则祸根深藏的剧情,搞得整个人都要精神分裂了。 最近更新慢,除了有家事要处理外,每天的具体的细节剧情挑选,也占了很大一部分时间。 我要让你们知道盛唐很强大,说打谁就打谁,想修什么运河就能修什么运河;我也要让你们知道这个盛世已经无可救药,没有安禄山,也有李禄山,矛盾总有爆发的一天。 这其中的尺度,还有背后的情感表达,时常让我犹豫再三才动笔。 这本书看样子是写不快了,只能说多点时间写。我力求每一章的内容都对得起订阅钱,不水那些无聊的剧情来骗钱吧。 手机站全新改版升级地址:,数据和书签与电脑站同步,无广告清新阅读! 第84章 方衙内的低级趣味 山谷之中,一队唐军鬼鬼祟祟的上了山丘。而位于山丘之上,吐蕃人控制的这座“新城”,依旧是灯火通明。 草原上没有木料,草料亦是有限,所以篝火的燃料,多半都是晒干的动物粪便,那玩意燃烧的味道,闻起来不太美好。 不过吐蕃人也习惯了。 他们甚至还把这些粪便,因季节不同而分为“秋粪”和“冬粪”,储存起来使用,不同粪便使用场合也不太一样。 此时此刻,月明星稀。 吐蕃新城外鼓声大作! 崔乾佑领着一百唐军,将锣鼓都拴在马匹上,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对着吐蕃新城内的吐蕃军大骂挑衅! 城头上的吐蕃人用乌朵抛石还击,但因为崔乾佑他们在暗处,并未点燃火把,而吐蕃人在明处,身形清晰可辨。因此这些石头绝大多数都没有打中。 崔乾佑命士卒们敲锣打鼓一阵子,便换一个地方。吐蕃人不敢出城,不知道城外虚实,又害怕唐军大举攻城猝不及防,只能将城内士卒都叫起来守城。 见吐蕃人不上当,崔乾佑偃旗息鼓,悄然退却数百丈。眼见城头的火把变少了,唐军再次上前鼓噪,敲打一阵子后再次退却。以此往复一直闹到半夜三更,这才扬长而去,队伍里连受伤的人都没有。 第二天,得郭子仪建言,王忠嗣亲自领兵列阵于新城之外,目测城墙高度,观察守军规模。 果然不出所料,这座城池如果不考虑地理位置,攻取十分简便,本身的防御甚至不值一提! 吐蕃新城的地理位置非常险要,周边环境恶劣。不过守军规模不大,也就千人上下。 虽然吐蕃人在此地经营城池六十多年,但城墙的高度依旧是不容乐观。 主要是这里就地取材十分困难,保障驻军的补给也很不容易,更何谈修城墙? 因此吐蕃新城的城墙,都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垒砌而成,高不超过一丈,士卒可以徒手攀爬登城。与其说是一座城,倒不如说只是一处驻军的据点而已。 王忠嗣命一千人列阵于新城之外,其余两千人轮休,一日换两次,到日落之时,士卒们从容下山,并留一千人埋伏于山道两旁。 其间吐蕃人非常从心,仅仅只是号召士卒们守城,并不敢主动出击试探唐军虚实。 然而第二天夜里,当崔乾佑故技重施,带着一百人前去城下敲锣打鼓时,吐蕃军骑兵突然从新城中杀出! 崔乾佑大喜,他早就盼着这样的情况出现了! 吐蕃人不善骑射,骑兵精锐,都是人与马皆披锁子甲。这队吐蕃骑兵有十几骑是这样的重甲骑兵,其余的皆为轻骑兵,但都手持长矛不携弓弩。 崔乾佑带着人一路狂奔下山,这两天他们早就把附近山丘的地形给摸熟了。他们一边敲鼓一边撤退,一路退到山脚下。当崔乾佑回过头观察身后的情况时,却发现吐蕃军追兵已经跟唐军伏兵战成一团,难分彼此了。 战况出现意料之外的有利变化,要不要莽一波? 崔乾佑没有迟疑,立刻亲自去大营通知王忠嗣并建言:今夜行动,可破新城,一战而下!万万不可因为犹疑而错失破敌之机。 得知吐蕃人的追兵与唐军伏兵交战后,王忠嗣略微沉吟,也察觉到今夜是破敌的好机会。 吐蕃人的追兵被全歼不是什么难事,趁着他们新败,一鼓作气利用夜色掩护破城,这大概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了! “传我军令,今夜全军出击,不破新城绝不返回!” 王忠嗣对副将吩咐道。 敏锐的战场直觉,让他下定决心打出关键的一击。 …… 哗啦! 白亭堡衙门的大堂内,方重勇将麻袋里的草药一股脑全部倒在了桌案上。 满满当当一大堆! 阿娜耶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的绷着脸,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包括辛云京在内的白亭军诸将,大眼瞪小眼的看着眼前一幕,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 “白亭军要捞钱,就靠这些东西了。” 方重勇指着眼前的这一大堆形态各异的草药说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方军使上点三勒浆?” 辛云京一脸不满的对着亲兵大吼道。 众人开始忙碌起来,有人去拿三勒浆,有人去准备饭菜,最后衙门大堂内就剩下辛云京与方重勇,阿娜耶自动退到一旁,就当自己不存在。 “贤弟,你这个……是什么名堂。” 辛云京一脸懵逼看着方重勇问道。 这些药材他一个不认识,只是有几个看着眼熟,似乎白亭海附近的草原与灌木丛中挺常见的。 “当然是做药,靠卖药赚钱。” 方重勇脸上一丝不苟的说道。 辛云京差点急得背过气,他深吸一口气,面色哀怨问道:“贤弟,这卖药……也能赚钱么?那得卖多少药啊!你想卖什么药啊?” “不用卖多少,因为我们卖的,是河西男人都离不开的那种……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暂时还不需要。”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道。 辛云京自诩智慧过人,但也被方重勇整得一愣一愣的。 男人都离不开的那种……不就是那玩意么? 把壮阳药说得这么神秘,他是头一回见到,这玩意多新鲜啊! 辛云京本以为方重勇有什么高招,对其抱有极高期待。没想到对方最后拿出来的玩意居然是这个,一下子感觉大失所望。 古人难道不想壮阳? 不不不,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封建时代,历朝历代的权贵们想壮阳药已经到了后人无法想象,丧心病狂到不惜工本的地步! 单单是常规壮阳药方,便有:人参、枸杞、淫羊藿、菟丝子、鹿茸、巴戟天、蛇乐子、女贞子等等。 此外广为流传的偏方还有:五石散、石硫磺、阳起石(云母)、龙盐(紫稍花)、颤声娇(一种以雄蚕娥、凤仙妒、五味子等几种药合成的壮阳药)以及各种道士所炼丹药等等。 河西走廊人文荟萃,中原与西域的各种商品汇聚于此,这里有的“壮阳药”,只有方重勇没听说的,绝不会有所谓的“新鲜玩意”。 西域胡姬们在床上的战斗力,每个成熟多金的凉州男人都懂。那细腰丰臀又风情万种的靓妹,身体不好的还真没法享用。 所以在壮阳药这个领域,他们可谓是孜孜以求,走在了大唐的最前列! 河西走廊,光壮阳药就有“中土派”与“西域派”之分,不同派别的药方可谓是天差地别,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 甚至拜火教等宗教内部还有关于壮阳的“修炼之法”,市场行情可谓是乱得一塌糊涂。 河西走廊这里虽然不产壮阳药,但各地之药都汇聚于此,特别是凉州西面的敦煌,那边的情况只能用“大开眼界”四个字来形容。 “贤弟,不是我说,伱这个药弄出来……会不会最后东施效颦?” 辛云京叹息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方重勇背景雄厚,老爹是幽州节度使,岳父是赤水军军使,他现在早就翻脸了。 哪里还能这么客气的跟对方这样好话好说啊。 九岁孩子做壮阳药,知道啥叫“壮阳”么? 辛云京差点开口骂娘。 “兄长这就是不懂了吧。” 方重勇摆了摆手,回过头对着阿娜耶使了个眼色,后者不情不愿的退出了衙门大堂。 “有钱有权,又不缺女人的那些人。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时的欢愉重要,还是身体康健多活几年多享受几年重要呢?” 方重勇一本正经向辛云京发问道。 “显然是多活几年更重要。” 辛云京沉声说道,几乎不假思索。 他家里在河西颇有势力,家族子弟多在河西诸州中担任军职。按常理说,他想要美女,就不会有缺的。 只要不是特意要盯着那个权贵家的正室夫人不放,那么辛云京喜欢什么类型的美人,就可以把什么样的搞到手。 甚至支会一声,就有人去办这些事情,不需要他去操心。 然而,辛云京对此也就浅尝辄止,并未追求美女成群,夜夜笙歌! 下半身那玩意,也就这么回事了,多了也会腻烦,男人终究还是要以事业为重! 大好年华,将其翻倍都嫌少,怎么能花费在玩弄女人这块呢? 如果以损耗寿命的代价去换取一时间的床上雄风,辛云京觉得这买卖非常不划算。 这也是他对壮阳药没什么兴趣,甚至敬而远之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凉州城内如辛云京一般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壮阳虽好,但伴随而来的都是寿元的损耗,没有多少人愿意长期服用来展现“男人雄风”。 当然了,辛云京尚未功成名就,有进取心自然不会想这些。而兴庆宫中无聊度日的基哥,整天想将前任儿媳摆出各种姿势,他的想法或许又是另外一个模样吧。 “如果我这个药,可以天天都吃,不仅强身健体,还能展现男人雄风,那会不会很好卖呢?” 方重勇笑着问道。 原来是这个思路啊! 辛云京有点明白了。 虎狼之药,固然效果立竿见影。但是很多人也是敬而远之,市场非常有限,而且吃药的人还特别容易暴死! 但这种细水长流的“保健药”,似乎簇拥不少。 “这个药啊,是以强身健体,固本培元为主。身体好了啊,雄风自然就有了。我们绝对不是要卖什么壮阳药。” 方重勇不动声色的暗示道。 “效果不明显的话……只怕卖不出价格来啊。” 辛云京若有所思的说道。 河西这边市场竞争激烈,就算真的是好东西,打响名头也不是一天两天。等白亭军赚钱的时候,只怕自己都不是这里的军使了,那还有个屁用! “这种东西怎么能卖呢!” 看到辛云京神色犹疑,方重勇大声叫道。 “好东西,当然是要献给当今圣人!连圣人都吃的药,河西诸州的过往商贾们,当然也会想要,只是我们这里库存不多……” 方重勇非常露骨的暗示道。 献给圣人? 会不会玩得太大了啊! 辛云京吓得全身一抖,差点给方重勇跪下了。 白亭军常规法子捞不到钱,还可以捞偏门,说穿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钱过得更滋润而已。捞不到钱,也是不会死人翻船的。 但是这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啊! “圣人的寿辰,还有两三个月就到了。到时候辛军使以白亭军的名义,为圣人献上寿礼。到时候就算出了事,圣人也会原谅辛军使的。 而且我可以担保,这种药,不会吃出什么事情来。” 方重勇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需要我署名,对么?” 辛云京沉声问道,他本身就是野心勃勃之辈,很容易就判断出来,这是一条另类的向上通道。 富贵险中求,机会来了,就要立刻抓住。 要判断的不过是所谓的“机会”,是不是真的机会。 “对,当然了,我也会署名。” 方重勇面色肃然说道。 以他对基哥的了解,绝对会先随便找几个人试一试药,如果吃不死人又有效果的话,基哥定然要试试看的。 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啊,跟年轻的环环在一起肯定会力不从心的,基哥会不想这种“对身体无害又壮阳”的药物么? 如果他不这么想,那他就不是李隆基了! 辛云京沉思片刻,微微点头道:“药弄好了,我先试试看,有效果我来署名。” “不过要先找十个白亭军的士卒,跟我回凉州城去试药。”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 “你没有药方?” 辛云京压低声音惊呼道。 “大体上是有的,只是具体配比没有,需要人试一试……” 方重勇面色尴尬说道。 没有成熟配方,就敢给皇帝吃? 辛云京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方重勇了。 “贤弟,你这胆子真的有点大。” 辛云京已经无言以对,感觉身边这小孩比老虎还凶猛。 “谁说不是呢,好歹圣人当初一日杀三子,我也是唯一一个敢站出来给那三王抬棺送葬的人啊。” 方重勇恬不知耻的吹嘘道。 这等秘辛,辛云京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终于知道方重勇为什么会有个“挽郎”的头衔了,感情这还真是凭本事“赚来的”。 “贤弟速回凉州城制药吧,此事耽误不得,我多安排一些人来试药。” 辛云京揉了揉太阳穴,无奈的摇了摇头。 战场上的凶险他会应付,政坛上看不见的凶险,他觉得自己应对起来未必比得上眼前这小孩。 且看看能走到哪一步吧。 …… 回凉州的路上,阿娜耶在马车里几次都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是不是想说,壮阳药非常的低俗?” 方重勇闭目养神,幽幽问道。 “也不是……好吧,我确实觉得这主意很烂。” 阿娜耶叹了口气说道。 “你说,要是这个药圣人吃人,吃出毛病来了,甚至吃驾崩了怎么办?” 阿娜耶有些紧张的问道,基哥吃药吃死了,她和她爹也要遭殃,十死无生。 “圣人子嗣很多,驾崩了,就换一个。我大唐不缺当天子的人。” 方重勇半睡半醒的揶揄了一句,把头靠在阿娜耶胳膊上,居然累得睡着了! (本章完) 第85章 君臣佐使(上) 开元二十六年秋,在歉收多年之后,关中迎来难得的大丰收。 于是李隆基命左相张守珪,负责部署对关中地区采取“和籴法”。即:以高出市场价两成的价格收购关中之粮,以供长安所需。 一时间朝野大悦,百姓皆呼万岁。 此举既防止了“谷贱伤农”,又充实了粮仓。 既然“开源”了,那自然免不了要“节流”。李隆基又下令,将漕运量停掉一半。运费高企不下的江南漕运,不再由官府组织收购,往来盈亏皆由各地商贾自行决断。 运或者不运,运什么不运什么,朝廷皆不予干涉。 为了充实内库,李隆基任命杨慎矜为监察御史,太府卿;又任命其弟杨慎名为监察御史,出任含嘉仓出纳使,接管郑叔清原本的权责。除此以外,还任命杨慎馀为太子舍人,侍御史,掌管京仓。 杨氏三兄弟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为李隆基提拔起来的新锐力量,专管大型府库,隐隐有分权李林甫的姿态。李林甫的亲信郑叔清不仅自请免官户部侍郎,还被打发到岐州担任刺史,可以看做是李林甫在对基哥的任命表示妥协认怂。 杨氏三兄弟之父杨崇礼,在太府卿之职上二十年,公正清廉始终如一。到他九十多岁时,授任户部尚书后,因为年老有病被免去太府卿之职,如今已经去世三年了。 表面上看,这是李隆基念及旧情,照顾杨崇礼的后人,将其大力提拔任用。 但从实际的权术操作看,无论是户部侍郎郑叔清的“自请贬官”,还是户部尚书被张守珪兼任,以及杨氏三兄弟皆上任管理京畿府库粮仓,都是右相李林甫的权力在不断流失。 这很难说,不是李隆基对李林甫的敲打,或者说在外人看来,是李隆基在惩罚李林甫大力支持寿王李琩! 至于实际上是因为什么,那只有李隆基自己心里清楚了。 近期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又是门可罗雀,并没有什么党羽亲信上门密谋。李林甫的安静与安分,令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长安波谲云诡的政局,哪怕是从政多年的老江湖,如贺知章等人,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做人,不敢如从前那般经常性旷工喝酒。 与此同时,科举制人才,在朝堂中枢的比例继续降低,并且今年科举进士的录取名额为二十人,远低于历年来大唐科举进士录取平均名额的二十七人。 张九龄被罢官后,李隆基对科举出身的朝臣明显多了不少厌恶,或许是内心里认为他们本事小废话多,不愿意这些人进入朝堂。因此李林甫控制的吏部,也在不断将进士背景的待选官员外放到地方州县为县尉、参军。 这天,参加完秋收祭祀后的李隆基,正在勤政务本楼内休息。 天子参与长安郊外的丰收庆典,与春耕仪式一样,这是从南北朝时就传下来的“老规矩”,大唐自高祖起,每一任皇帝都必须参与,无一例外。 这活动李隆基参加了几十年,自登基开始,无一缺席。然而今年,他却感觉到了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没错,就是疲惫,身体也累,心也累。 他厌倦了这种年复一年的“固有节目”。 “力士,河西那边的战事如何了,有战报传来么?” 李隆基斜躺在书房的榻上,有气无力的问道。 长安郊外那些参与庆典的农夫们大概不知道,精神抖擞的长安圣人,回兴庆宫后就累得跟死狗差不多了。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或许内心对这位帝王也不会再有多少尊敬。 幸亏,李隆基的疲态,只有高力士一人知道。 “回圣人,王忠嗣带兵攻克吐蕃新城。已经写奏折回来向圣人请示,下一步应该如何应对。他建议在吐蕃新城成立新军,以扼守交通要道,不让吐蕃人从容进入大斗拔谷。” 高力士博闻强记,颇有处理政务的才能。他将王忠嗣写来的奏折一字不漏的背给李隆基听,后者听了频频点头,只是看起来对唐军在河西的胜利不以为然。 “如此也好,那便在新城设置威戎军,定员千人吧。” 李隆基对王忠嗣的建议照单全收,现在对吐蕃之战,不过开胃菜而已。 “对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现在在吐蕃人那边声名狼藉,都认为其背信弃义。吐蕃赞普以此激励士气,要报崔希逸背盟攻乞力徐之仇。圣人认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呢?”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的话就一个意思:朝廷应不应该为崔希逸正名! 如果朝廷出来为崔希逸正名,那么崔希逸的行动,就是唐庭授权的“正义之举”,兵不厌诈嘛,对吐蕃小丑有什么道义可讲的? 如果朝廷默不作声,甚至是处置崔希逸,那么就说明此举是河西节度使的“私自用兵”,有亏于吐蕃的不是唐庭,而是崔希逸本人! 然而知情人都明白,崔希逸当初根本无心出兵吐蕃,是在朝廷的压力与催促下才对吐蕃用兵的。从这个角度看,当了小丑的人并不是吐蕃,更不是崔希逸,而是好大喜功的李隆基。 只是圣人怎么能当小丑呢? 所以当了小丑的人,就只能是吐蕃或者崔希逸啊! 果不其然,不出高力士所料,李隆基沉吟片刻说道:“罢免崔希逸河西节度使之职,改迁为河南尹,让他在洛阳为政一方吧。” “喏,那河西节度使谁来接替呢?” “就萧炅吧,提拔王忠嗣为河西节度副使,由他推荐一个大斗军军使的名额。康太和老了,也该回长安述职,安享晚年了。” 李隆基一句话就决定了河西地方大员们的命运,该升官的升官,该退休的退休,该改迁的改迁。至于犒赏三军的事情,基哥提也没提。 或许在他看来,吐蕃新城驻军不过一千,唐军在东南面的陇右布置重兵不说,在河西亦是有七八万精兵可用,赤水军还是番号自大唐开国就有的直属王牌军。 这么强的实力,平掉吐蕃人一个千人级别的小城,真值得拿出来说道么? 李隆基显然不认为这是他心中期待的“大餐”,顶多算是开胃菜罢了。 “入秋后,吐蕃人很可能大举进犯,让王忠嗣做好准备。朕可不想听到凉州城危急这样的消息。” 李隆基恨恨说道,这些军务政务,耽误了他大量的时间,让他没有精力去享乐,破坏了他喜欢安逸的心境。 “喏,奴这便去办。” 高力士低眉顺眼的说道,他其实心中还有很多疑问,但是……罢了,如果李隆基都觉得没什么,那便没什么吧。 “对了,环环在玉真那边住着,朕总是觉得不安,有没有办法将她接到兴庆宫来?” 李隆基拉着高力士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道。 高力士心中一紧,李隆基的“不安”是假的,“急不可耐”才是真的,只是这些小秘密,他这位跟随多年的贴身宦官不可能戳破罢了。 “圣人,寿王如今正妃之位空缺。若是让杨玉环入兴庆宫,恐怕遭人非议。 不如,先安排寿王的婚事,命其在近期大婚! 寿王娶妻了,那……一切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高力士不动声色建议道。 “妙!” 李隆基大喜过望,握住高力士的手,兴奋的低吼道:“速速去办,一定要风光气派,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不如就开个大酺,让所有人都为寿王的婚事欢庆一下吧。” “奴这就去准备。只是这大酺的钱……内库出么?” 高力士疑惑问道。 李隆基平日里很大方,但是一旦涉及到内库的事情,他便小气得离谱了。 “京畿各州县摊派吧,内库一文钱都不要动。是寿王大婚,又不是朕大婚!” 李隆基不耐烦的说道。 …… 这次唐军攻吐蕃新城之战,方重勇的建议发挥了重大作用。由于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年轻锐卒,对于高原反应的适应性,也是老卒没办法比拟的。 所以这次唐军跨越了将近两千米的海拔作战,其勇猛果决,干脆利落,出乎吐蕃人意料之外。 饶是如此,在激战中,唐军仍有不少伤亡。王忠嗣在新城设立一军,名为“威戎军”,兵员定额一千。并任命崔乾佑为威戎军军使,负责监督吐蕃人北上之动向。 王忠嗣本人则是带着伤兵与余部返回了凉州城,与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凉州城内某个医馆的院子里,躺了一地唐军伤员。他们都是因为在战斗中骨折,需要到医馆中进行“正骨”处理的人。 因为吐蕃人大部分部落不喜欢使用弓箭(尤其是赞普发家的那几个高原地区),而喜欢使用抛石头的乌朵。所以在战斗中,唐军士卒骨折的比例,要高于箭伤与刀伤。 这些骨折的人,受伤的地方不好现场处理不说,还很影响行军打仗。 由于李医官腿脚不便,医馆里的事情,都是阿娜耶在负责指挥调配,赤水军的几个士卒在一旁帮忙。而方重勇这个半大孩子,就纯粹沦为了看客。 这只是凉州城中的某一个医馆,像这样的医馆还有好多,每一家都承担了治疗唐军伤员的责任。而他们能拿到的“补贴”,几乎是微乎其微,能把药材钱抵回来就不错了。 可以算是一种不叫徭役的“徭役”,而且根本没法子拒绝。 边镇的军事压力,实际上是每一个河西人都在承担,无论他们是汉人还是粟特又或者是归化的突厥人什么的,都要无条件承担这样有形或者无形的压力。 方重勇让方来鹊去城内买来一叠纸,在院子里摆上一张桌案,便来给这里的唐军伤员写家信。 “我在凉州城安好,此番与吐蕃作战有战功。今年家中无徭役,小娘的嫁妆钱要凑齐了,请母亲不必担心。 就写这么多对吗?” 方重勇看着眼前这位一条腿被乌朵抛出的石块打断,上了夹板后勉强可以拐杖走路的年轻人问道。 “对,不过一点小伤,不用家里担心了。” 他那被晒得红黑的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似乎断腿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吐蕃人一样。 “写完了,放在我这里。你把名字写一下,后面会有人走驿道送到你在瓜州那边的家人手里。” 那位唐军士卒在信的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即压低声音惊呼道:“小郎君是朝廷的大官吧,我以前见那些河西小吏的字,都歪歪扭扭丑得很。郎君这字写得好啊!” “别套近乎了,一文钱拿来。” 方重勇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胳膊说道。 一文钱不是工本费,而是告诉这里所有人:接受任何服务,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不收这一文钱,将来可能要还的人情,那就是一条命! 方重勇的脾气果然很对这些河西丘八们的胃口,这位小腿骨折的年轻士卒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枚“开元通宝”放在桌案上,然后对他说道:“小郎君以后有什么差遣,只要不是造反的,派人到赤水军里面支会一声就行了。” “我得混多惨才要差遣你来做事啊,好好攒伱的嫁妆吧,整天想这些乱七八糟没用的,滚滚滚!下一个!” 方重勇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队伍里面有个双手都被打骨折的倒霉蛋上前来,羞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后面很多人排队,你麻利点行不?”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 “写信给小花,让她别嫁人……” 这人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话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这样写可好?” 方重勇一脸腻歪的问道,生怕这位闷葫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好,真的好,没有更好的了。” 这位士卒一脸惊喜,没想到方重勇这半大孩子靠谱到如此逆天的程度。 “小郎君真是厉害!” 他又补了一句。 “你手不空,我来帮你签名吧。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刘展,陈留人,十五岁来河西番上,已经五年了。” 他好像只是怕被人嘲笑想女人而不肯说话,并非是话说不清楚。 “罢了,番上五年也是该回家乡了啊。”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你把军籍的身份牌给我,我去跟节度使说一声,让你返还原籍吧。让一个番上多年的老兵归乡,这件事也不算太难。” 河西地区其实还有数量极少的府兵番上士卒,是从别处征调来从军,时间到了军府却空了无人替换,于是只能在当地值守到老死! 如今河西边军也不喜欢这样的府兵,认为他们在本地没有田地,所以也没有心思去保卫河西各城。作战的时候会爱惜性命不会出死力。 “谢郎君!大恩不言谢!” 这人正要跪,又发现两条手臂都骨折,只能一脸颓丧的对方重勇慎重点头。 “去吧,下一个。” 方重勇从他腰包里摸出一文钱,招呼下一个人上前。 阿娜耶惊讶的发现,原本那些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唐军伤员,全都一个个自觉的排好队,等着方重勇给他们写家信。 (本章完) 第86章 君臣佐使(下)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这军旅之中写信的问题,还真不是小问题啊。 那些骨折了的士卒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排队等着,要是没有军令,可办不到这一点。” 医馆的厢房内,方重勇一边感慨,一边让阿娜耶给自己按摩胳膊与手腕,累得躺床上都要睡着了。 这些唐军伤员,分别来自赤水军、大斗军还有甘州的一部分边军,光番号就四五个。让这些人听命令,那只有他们心甘情愿主动配合才能做到。 胳膊与手腕传来一阵阵酸胀酥麻,快活得让方重勇都要呻吟出来了。 不得不说,阿娜耶按摩的手法很高明,让方重勇心中一阵疑惑。 “朝廷把医术分为八科目,体疗(内科)、疮肿(外科)、少小(儿科)、耳目口齿、角化(或认为是灸法)、针、按摩、咒禁。 我看你至少治疗疮肿与按摩都很娴熟,你父亲的医术很不简单啊。” 方重勇忍不住试探问道。阿娜耶医学理论很差,有些方面还不如自己。但是实操却很娴熟,明显是有高人指点甚至手把手的教学。 “那些我都不知道,父亲教什么我学什么。倒是你给伤兵写信,让我很意外。 这些伤兵很多人都没法再上战场了,回乡后农耕也只能算半个劳力,伱收买这些人的人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娜耶出生在凉州城,自幼就见识并迎来送往了各色人群。她的思想不仅不幼稚,反而十分早熟。 权贵们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行为逻辑,阿娜耶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理解透彻了。 方重勇给这些伤兵们写信,不就是想着收买人心么?要不然把双手都写得麻痹了,难道只是因为犯贱? “人生不是在做生意啊,得失哪里能如此斤斤计较。 这些伤兵都是跟吐蕃人死斗,劫后余生的幸运儿。我们在凉州城里聊天的时候,他们在高原上拼命。 给这些人写封家信又是多大点事情?还要算计得那么清楚? 你在凉州的医馆里见惯了给钱抓药,却是没有学到你父亲医者父母心的精髓啊。 外面世道这么乱,和人交往总想着钱货两讫互不相欠,那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么?” 方重勇一副小大人模样,教训起阿娜耶来。 “是你不懂诶!” 阿娜耶叹息道:“他们中好多人连字都不认识,或者只会写名字而已。有你这样的权贵给他们写封信,都够光宗耀祖了。”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酸味,就像是个管家婆一样。似乎忘记了方重勇的死活,其实跟她这个带着西域血统的凉州土妞,半点关系也没有。 “我是权贵?” 方重勇一脸惊诧问道,这话真是把他给吓到了,他一直觉得自己作风还挺低调的。 “不然呢?一个九岁大的白亭军副军使不是权贵,谁信?你不会说是你百战余生后坐上这个位置的吧? 辛军使身上一身的刀伤,你这细皮嫩肉的半大孩子有么?” 阿娜耶白了方重勇一眼,然后走到桌案边,给他倒了一杯清热解暑的三勒浆。 从西域(主要是敦煌)来的三勒浆,因为原料产地和路程问题,比长安那边的价格低不少。且原料不用粮食,因此在河西走廊十分流行而且广受推崇。 白天在烈日下暴晒的商贾旅人们,晚上到了凉州城的酒楼里,来一壶清热解暑的三勒浆,那甜而微醉的滋味美到无法形容。 阿娜耶如此殷勤服侍,想表达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甚至很清楚,将来会和这个半大孩子发生什么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 这些都是她父亲明明白白说清楚了的。 她需要一个汉姓,不能在外人面前也叫阿娜耶。 她也需要去长安,学习医术以立身立命。 她是一棵蔓藤,哪怕生长得再妖娆,也需要一棵粗壮的大树作为依靠。 阿娜耶隐约觉得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很奇怪,但是她没有想得太深。 “走吧,休息好了,要去办正经事了。” 方重勇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出门。 阿娜耶幽幽一叹,跟在对方身后。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方重勇口中的“正经事”,居然是找她父亲李医官,然后送上了一张字条。 那是一个方重勇“自创”的药方。 …… 这里是医馆的药房,四处都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具体来说,就是各种气味混合,却让人鼻子什么也闻不出来。 李医官点上油灯,屏退了阿娜耶,看也不看坐在对面的方重勇,眼睛只盯着手里的方子。 “这道方子,是固本培元的好药啊。” 李医官将纸条放在桌案上,感慨说道。 作为一个曾经的宗室藩王贴身幕僚,他的任务就是保障王府人员的健康。太医署里面有太多南郭先生,只会著书立说毫无实战经验。 可李医官却不是那样的人,而是有着非常丰富的行医经验与扎实雄厚的理论基础。 正常的中医药方,是看得出来好坏的。好药需要不断调整配方比例,但乱来的方子,有经验的医官一眼就能看出来。 “小郎君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方子的呢?” 李医官沉声问道。 “梦中所得,所以只知道配方,不知道比例。药理有君臣佐使一说,此方似乎君臣佐使都不缺,李医官觉得可否调一个方子出来?” 方重勇不动声色问道。 后世流传数百年的药方,那是经受住了长时间与无数人实践检验的好东西,要是出问题才是奇怪。 “调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李医官并没有松口,目光灼灼的看着方重勇问道。他腿瘸了,但是心没瞎。 “长安的圣人需要的……不需要某说得太明白吧?” 方重勇用食指,指了指头顶上说道。 “知道了。阿娜耶,你将来会带她去长安学医术的,对吧?” “对,我还会让她跟她的生父见面。” 方重勇慎重点头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李医官长叹一声,却是摇了摇头,断然拒绝道: “阿娜耶的母亲就葬在药铺的院子里,她只是个贪慕虚荣的可怜人。我也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信安郡王李祎王府里的医官。 当年石堡城大胜吐蕃,庆功宴上阿娜耶的母亲就是领舞的胡姬。 年过六旬的信安王喝多了,然后就……跟阿娜耶的母亲在凉州城这里有了一段风流岁月。随后我因为对阵吐蕃时双腿受伤而废,不得不留在凉州城养伤,就顺便替信安王照顾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阿娜耶母亲。 再后来,她难产去世,我也不想阿娜耶去找如今已经年近八旬的信安王了。 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怕他也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 所以,求你让她好好学医术可以自立就行了,她生父的事情,不要去说,更不要去找信安王。” 一直以硬朗著称的李医官,双腿残疾都面不改色,此刻居然露出哀求的神色,让方重勇心中不忍。 这是个在如今世道里很常见的故事,况且西域胡姬向来以攀高枝为荣,视廉耻于无物。妙龄少女倒贴六十多岁的李家宗室,好像也说得过去。 只要身体好,妹子玩到老啊! 这个时代真是权贵们的天堂,只要活着就能享受到顶级的奢华。 方重勇忍不住心有戚戚。 “我记得,当年信安王是用计谋夺取了石堡城,吐蕃人一直不甘心吧?” 方重勇不想继续纠缠关于阿娜耶的话题,他想问问当年参与过此战的当事人,石堡城的情况究竟如何。 “此言不虚。不过石堡城,将来也是一定会丢的,就看时间早晚而已。吐蕃人攻石堡城,只需要一分的气力,我们守住,却要十分的气力。 就像两个人掰手腕一样,双方所需的气力本身就不一样多。 长此以往对峙下去,若是想保持住均势,那大唐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得是吐蕃人的十倍不止,而且运粮途中的损耗更是惊人。就看圣人肯不肯在这个无底洞里面继续扔人命与财帛了。” 李医官失望的摇摇头,他并不认为唐军在青塘一线跟吐蕃人对峙,是什么高明的主意。如果不能一战灭吐蕃的话,那么这样的战役打下去,哪怕二十年五十年都无法分出胜负来。 对中晚唐边镇历史一点都不熟悉的方重勇微微点头,恳切说道:“那这个药方,就拜托李医官了。” “问题不大,找到试药的人了么?” 李医官微笑点头,对于他来说,阿娜耶的事情才是大事,药方的事情反而不是。因为这些药材,单独使用的情况在凉州非常普遍,药性都很稳定,只是不知道混合在一起会有什么反应而已。 但多半是不会毒死人的。 像什么枸杞啊,肉苁蓉啊,锁阳啊都是凉州常见的药材甚至食材。这个药方明显就不是虎狼之药,试试倒也无妨。 “找了,白亭军中十人。” “那好,试药时间得一个月至少,两个月也不稀奇。你可以等吧?” 李医官继续追问道。 “我可以等,但圣人能不能等难说,还是尽快为好。” 看到李医官不表态,方重勇继续加码道:“我离开凉州后,阿娜耶会与我同行。到长安后,我安排她入太医署学医,不入宫。这样的安排如何?” 听到方重勇郑重表态,李医官这才放下心来。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方重勇,最后还是无奈叹息道:“将来对她好一点。不要学信安王一样,始乱终弃。” 男人最懂男人。 李医官很明白权贵是种什么样的玩意。 方重勇长大成年后,不会放着嘴边的肉不吃,阿娜耶最后一定会羊入虎口。朝夕相处之下,在长安举目无亲,只有方重勇可以依靠。 到时候就算方重勇忍得住,阿娜耶也会忍不住的。 但这些,都是这个可怜女孩要向上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人生不易,从来都不存在不劳而获。 为了更好的生活,阿娜耶将来就必须要为方重勇的起居保健服务,用医术为自己的身份保驾护航,必须作为妾室自荐枕席乃至生儿育女,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 付出代价,换取更好的生活,这才是人生颠扑不破的真理。 李医官看人很准,他知道这或许是人生中最后一个扶阿娜耶上“正轨”的机会。要不然,将来阿娜耶定然会嫁给一个所谓“家境殷实”的军户人家,命运随着战争而摇摆不定。 运气好能在边军中当个低级军官,运气不好一战就没了。 可是战场之上,谁敢说自己气运无敌,上阵一百次可以每次都化险为夷的? 如果走这条路,阿娜耶当寡妇的结局是注定的。 “明白了,我会的。”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 面对一个身体残疾的老人郑重托付,虚与委蛇和装傻都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唯有明确承诺或者干脆拒绝,才是大丈夫所为。 看到方重勇已经完全听懂自己的话,李医官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说道:“郎君且自去,待我先研究研究这方子要不要增减什么药材。我看药方很妥帖,配出来问题不大。” 一听这话方重勇立马心中大定! 作为一款“保健药”,药效如何是其次的,想办法中和主药中的毒性,才是历代名医所孜孜以求的,很多人因为一道好药方而名垂青史。 对于基哥来说,效果有没有在其次,吃得安全放心,不会吃出毛病来,才是首要竞争力。 李医官竟然只听一番话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只能说……不愧是信安王府里走出来的保健医生!专业人士就是明白其中的道道! 方重勇听闻这位信安王如今在长安休养,七十多了还能舞刀弄棒。李医官当年的“日常保健”只怕是功不可没。要知道,信安王李祎可是六十岁还在河西征战多年的,在别处也打过不少仗,身体的暗伤只怕不少。 若是没有人鞍前马后的保养,估计早就坟头长草了。 方重勇只看阿娜耶那娴熟的按摩手法,就知道这位李医官是有绝活的,能在人文荟萃的凉州城内立足,绝非浪得虚名。 “那就一切拜托了,圣人的事情……请李医官务必尽力。” 方重勇对着李医官深深一拜,行了一礼。 …… “李白,你先退下吧。” 玉真公主府的一间偏殿内,穿着道袍,装扮朴素的玉真公主对身旁的李白说道。 李白作为特殊的“翰林大学士”,乃是跟在李隆基身边,随叫随到吹“彩虹屁”的。入宫快一年,已经留下了不少描写宫廷生活的诗篇。这次他是跟在李隆基身边一同来玉真公主府的。 李隆基名为看望妹妹,实则跟杨玉环幽会,此间秘辛,长安权贵圈子几乎人尽皆知,却又一个个装聋作哑。 待李白退下后,玉真公主这才面带忧愁的对面前的大唐圣人李隆基叉手行了一礼。 “妹妹何故如此客套?” 李隆基大惊,连忙扶住他的嫡亲妹妹玉真公主。 “兄长,外面好多人,对兄长扒灰的事情有诸多非议。妹妹想带着杨玉环前往济源王屋山灵都观修道,请兄长成全。” 玉真公主对着李隆基深深一拜,长跪不起。 “唉!你们!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什么要逼朕呢!” 李隆基长叹一声,连忙将玉真公主扶了起来。 他人生中早年的幽暗岁月,都是伴随着兄弟姐妹渡过的,因此李隆基对于兄弟姐妹的感情,远远胜过他那些随时可以宰了的儿子们。 再说了,儿子们会篡位,兄弟姐妹则不会,李隆基的感情倾向,也有现实的考量。 “兄长,寿王完婚以后,我带杨玉环出家修道,此乃功德圆满,请兄长成全。” 玉真公主再拜。 不过这次她也把李隆基给惹恼了。 “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提了。” 李隆基也不管跪拜在地上的玉真公主,直接拂袖而去! 努力存稿中 (本章完) 第87章 纯洁的婚礼 寿王大婚,整个长安城都普天同庆。李隆基下令大酺三日,由官府提供面点、酒水等,隶属于太常寺的太乐署和鼓吹署,负责婚礼庆典的奏乐。 太乐署既是音乐学院,也是国家的御用演出团体。当遇到重要的祭祀场合之时,太乐署的雅乐一定要现身,配合礼制,进行表演。同时还要代表国家形象,给那些前来朝拜大唐天子的外藩客人,进行国家级别的雅乐表演。 一句话:这次虽然是二婚,但基哥对寿王那是真的好!热热闹闹的大办! 能用上的排场都给用上了。 这次大酺虽然因为经费不足,没有造“花灯塔”。但寿王府周边的烟花却管够,王府内外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说实话,寿王李琩当年与杨玉环结婚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不过这一次,李隆基并未如从前那样出席寿王的婚礼,整个婚礼流程,由岳父韦昭训主持。 岳父不来不行,因为他女儿现在……才九岁!还根本不知道婚礼的意义! 这是一桩地地道道的政治婚姻,新娘子甚至此刻都不在府里,整个热闹盛大的婚礼,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它只是向外人宣誓:寿王已经再婚,和前任王妃杨玉环的故事,已经画上句号。 韦昭训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对于这件事,长安城内权贵圈子里的人,洞若观火的不在少数。 在表面的恩宠之下,圣人对寿王,其实带着深深的嫌弃,没有一点作为父亲的慈爱。为了占有前任寿王妃杨玉环,圣人已经是急不可耐的给寿王安排一个新王妃,并且让他在未来几年内“守活寡”! 为此,圣人的胞妹玉真公主,都气得远走济源王屋山灵都观“修道”去了!但丝毫没有改变圣人的初衷! 李隆基为了掩人耳目,邀请已经是“道士”身份的杨玉环到兴庆宫内“做法事”,并且为她新建了一栋楼。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皇帝扒灰扒到这个份上,不说后无来者,起码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但是韦昭训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虽然他心中也有火气。 京兆韦氏一族,在唐代就是最煊赫的王妃皇后家族,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每一个韦氏子弟,都背负着这样的家庭背景。从中受益,又或者被牵连受苦,规则从一出生就已然确定,无人可以逃避。 远的不提,近的便有忠王李亨娶韦氏女为王妃。韦氏一族无法违抗李隆基的命令,这桩婚事,其实也是半年前就定下的,但是完婚日期,却又提前了好几年! 当初李隆基只是派高力士,去韦昭训府上打了个招呼,让他推掉其他人的提亲,说韦府三女韦氏已经是预定的寿王妃,几年后就会举办婚礼。 韦昭训虽然知道寿王不会有什么前途,但想想结婚那也是好几年后的事情,没必要为了暂时还未发生的事情就触怒圣人,便答应了下来。 没想到,所谓的“几年”,居然就是半年!连一年都不到! 长安那位圣人的吃相也太难看了点!几乎是急不可耐,完全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了! 韦昭训猜测,或许当初李隆基看上杨玉环,也不过是想“玩玩而已”,尝尝鲜后便弃之如敝履。这跟太宗当年羞辱李元吉之妻异曲同工。 不过太宗对弟媳玩一玩就腻烦了,根本不待见那个女人。 但李隆基明显不是这样,他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迷恋杨玉环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以至于明显将自己的计划提前,而不顾世人非议! 此时此刻,长安城熙熙攘攘,寿王府外热热闹闹,寿王府里面却是冷冷清清。宾客们散去后,寿王李琩坐在空空荡荡的王府大堂内,身边的奴仆已经退下,只留下岳父韦昭训一人在这里。 《礼记·昏义》曰:“父亲醮子,而命之迎,男先于女也。子承命以迎,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婿执鴈入,揖让升堂,再拜奠鴈,盖亲受之于父母也。降出,御妇车,而婿授绥,御轮三周,先俟于门外。妇至,婿揖妇以入,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意思是新娘到了新郎家后,父母以下的人都要从小门出去,再从大门回来,其意是要踏新娘的足迹。 新娘进门后,先拜猪枳和炉灶,再拜天神地诋、列祖列宗,然后夫妻交拜。 而在唐代,新妇不仅要拜公婆和丈夫的尊长,而且还要拜观礼的宾客,称为“拜客”。 总之,婚礼当中新娘子的戏份还挺足的,从开场忙到洞房。 只是寿王的婚礼为了避免丢人,将这个过程全部都省略了。一个九岁女孩去做类似的事情,表面上丢人的是寿王和韦昭训,实际上颜面扫地的是李隆基。 前任寿王妃杨玉环被抢,新任寿王妃韦氏还是个孩童,这已经让寿王李琩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所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也很自觉,不想为难他,喝完一杯水酒后便留下礼单,一言不发的离开。 他们既不想嘲笑或怜悯寿王,也不愿议论圣人,惹祸上身。 “岳父今日辛苦,也请回吧。” 一身绯红色礼服的李琩拱手行礼道,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代婚礼服饰,是男服绯红,女服青绿,所谓红男绿女也。男性的绯红服饰,也有喻义期盼新郎为高官,其实这也是受了科举制的影响,而从隋代婚服演变过来的。 乃是民间婚俗的变化,影响上层贵族的典型例子。 “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不要自暴自弃。” 韦昭训拍了拍李琩的肩膀说道,说完转身便走。 被皇帝抢走老婆的不是他,韦昭训无言以对,谁也安慰不了寿王。 岳父离开后,李琩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空荡荡王府大堂,桌案上完全没有被人碰过的美味佳肴,府外传来的丝竹锣鼓之声,就好像嘲讽他这个无能的皇子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李琩大吼三声,直接伸手要将堆满了精美饭食的桌案掀翻。没想到,桌案太沉,他竟然搬不动! 他颓丧的坐到地上,无奈捶打着地面,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干。 “我真是个废物啊!” …… 寿王大婚,普天同庆。 得李隆基诏令,全国各地官署全部放假一天! 虽然河西边镇不存在“放假”这种说法,吐蕃人来了,当官的人,哪怕在睡觉也得爬起来听命。但寿王大婚,不,再婚的消息,还是以公文和邸报的形式送到了河西节度府。 最终方重勇也看到了这份邸报。 里面的内容非常丰富。 比如说基哥在长安郊外参加秋收庆典,行九推礼啊;什么寿王大婚,王妃乃是韦昭训三女,长安大酺啊;甚至连河西节度府派兵攻占吐蕃新城的事情都有。 还有什么朝廷在长安郊外广运潭修运河啊;某日京僚行大射礼于安福楼南啊之类的,在方重勇看来毫无营养的废话消息。 有点类似前世的报纸,但基本上说的都是政务相关的事情;更确切的说是跟皇帝关系很近的事情!明摆着是基哥的喉舌,报喜不报忧。 联想起寿王的事情,方重勇脑子里出现一个奇怪的画面。 寿王李琩在洞房的时候,床上虽然是娇滴滴又年轻得不像话的韦氏,但他行房的时候,嘴里喊着的却是“环环”而不是“韦娘”。 而在华清宫的浴池里,杨玉环嘴里喊着的却不是寿王,而是“三郎”。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啧啧,这画面真是美得不敢看啊。 方重勇手里拿着邸报,一脸贱笑。 所谓喜剧,便是发生别人身上的悲剧吧。人与人的感情无法共鸣,亦是无法感同身受。世上急公好义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则是旁边围观的吃瓜群众。 不在乎你出不出事,他们只想看热闹,越精彩越好! “你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 阿娜耶看到方重勇脸上露出坏笑,一脸疑惑的打断他问道。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方重勇将邸报放下,伸了个懒腰说道。 “伱不去给你父亲帮忙,怎么跑我这里了?” 方重勇好奇问道,他的居所虽然离医馆不远,但毕竟不是住在医馆里啊。 方大福他们都在白亭军的驻地,没有回凉州城来。现在服侍方重勇起居的,都是白亭军的士卒,办事毛糙得很,所以每天都是阿娜耶来给他送饭。 顺便来给这位“小官老爷”按摩手腕和胳膊。 这位长安来的州府参军,给军中丘八代写信写上瘾了,每天都要写一百封信才会停手。 只是现在还没到饭点,不是阿娜耶该来的时候。 “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被免职了……” 阿娜耶小声说道。 方重勇面不改色,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我已经得知此事。” 李医官毕竟是官府的人,知道河西节度使换人并不稀奇,阿娜耶知道这事也很正常。事实上,方重勇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得知此事,崔希逸的离职是大势所趋,谁来也不好使。 毕竟,崔希逸是因为“背盟”问题替基哥背锅,官府的人都很同情他,但也无可避免的,让他在河西民间的名声却很差。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官员替皇帝背锅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了。 “新来的那个节度使叫萧炅,这个人好讨厌!” 阿娜耶气得跺脚。 方重勇一愣,随即难以置信一般反问道:“他不至于说对一个女孩出手吧……” “你想哪里去了!他是在找我父亲问药……你想让我父亲配的那种药!” 阿娜耶压低声音提醒道。 “哦哦,我说呢,想来萧炅也不至于如此低级趣味啊。” 方重勇打量着阿娜耶那平板一样的身材说道。 “跟你说正经事呢?要是药方被萧炅抢走,我们前后不就白忙活了么?” 阿娜耶怕方重勇搞不懂状况,急得都要哭了。 “来得好啊,就怕他不来。” 方重勇嘿嘿笑道。 听到这话阿娜耶一愣,她那有限的小脑瓜,很难想象方重勇这样的奸猾小子在想什么。 “走,一起去拜会一下这位新任的河西节度使。” 方重勇起身便要走。 阿娜耶却拉着他的袖子不让走。 “你将来带我去长安学医,是不是真的啊,不会把我卖到哪个权贵家里学跳舞吧?” 阿娜耶一脸哀怨问道。 就凭你是信安王的私生女,我也不能这么做啊!你不怕丢人,信安王家里还怕丢人呢! 方重勇心中叹息,却是面无表情的郑重点头说道:“放心,我还不至于骗一个半大孩子。” “你自己不就是个半大孩子么?” 听到对方的话,阿娜耶整个人都不好了。 方重勇却是懒得理她,心里盘算着萧炅的事情。 崔希逸为人正派,很多事情方重勇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跟他商议。但是萧炅就不同了,听说这个人办事手腕很“灵活”。这种小人藏鸡鸡的,最好打交道了。 无非是趋利避害四个字而已。掌控了这四个字,就掌控了他们的命门! 二人来到医馆,一进药房就看到萧炅在这里四处查看,似乎是想寻找什么。而李医官则是坐在轮椅上,跟在萧炅身后一言不发。 “这些药材,好像都很普通啊。圣人希望的药,是可以立竿见影的那种。” 萧炅慢悠悠的说道。 “回节帅,那种药,一般都很损耗元气,特别是一些西域来的药,不可进献给圣人啊!” 李医官实话实说道。 “本节帅当然知道那些药不行,所以才来找你啊。” 萧炅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是什么风把萧节帅吹来了呢?” 方重勇走上前去,对着萧炅拱手行了一礼说道。 对于方重勇的身份,萧炅知之甚详。他连忙上前客套还礼,看了看方重勇身边的阿娜耶,似乎明白了什么。 “方参军之父乃是天子近臣,有些话可以给方参军说说,却是不太方便让外人知晓。” 萧炅很是露骨的暗示道。 李医官随即带着阿娜耶退下,这里便只剩下萧炅与方重勇二人而已。 “本节帅有节度使之官衔,却不领赤水军使,方参军可知为何?” 见外人都离开了,萧炅不动声色问道。 “萧节帅恐怕为圣人寻药是首要任务,河西军务反倒是其次。赤水军使向来有主持凉州军务的权力,有没有节帅居中调度,区别不大。” 方重勇叉手行礼说道。 萧炅一愣,随即苦笑道:“右相说你是长安神童,有别于常人。如今看来,恐怕还是低估你了。没错,某来当河西做官是其一,更重要是帮圣人找一下西域那边有没有什么神奇的药方。” 没错,他来河西,就是来帮李隆基寻找“药方”的。具体是什么药方,那自然是可以天天吃,保健又xx的好药啊! 河西走廊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唐很多先进技术,都是通过西域那边传过来之后再发扬光大的。基哥的思路不仅不奇怪,反而很符合这个时代的思维模式。 太医署里什么名贵药方没有,难道基哥会稀罕那种“夜御十女”的虎狼之药么?人生苦短,怎么能吃让自己短命的药呢! 要知道,李隆基如今已经五十有三,还有两个月寿辰,到时候就是五十四岁了! 这年头普通人家的老人能活到五十岁都算幸运的,李隆基已经五十四岁,这身体还能怎么折腾? 至于下一任河西节度使的职务,朝廷现在还在争论当中,没有定下来。 李隆基属意王忠嗣,就近提拔熟悉情况,而李林甫则希望由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转调河西。所以萧炅就作为一个过渡期的人物,估计给基哥找到药以后,就会离开河西。 “这里不是说事的地方,如果萧节帅不介意,请在节度府书房详谈。某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 方重勇一脸神秘说道。 “什么事情?” 萧炅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想被方重勇牵着鼻子走。 “事关圣人福祉的大事。” 方重勇看着萧炅,昂着头,气势逼人! “嗯,如此也好。” 肚子里墨水不多的萧炅,学识差崔希逸差了几个段位,背景又差了郑叔清几个段位。终究还是在背景深厚又狡诈似鬼的方衙内面前露了破绽。 (本章完) 第88章 在其位,谋其事 方重勇一直都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情与往来,是需要载体的。它是实实在在的,而非是虚无缥缈的感动与感激。 就好像皇帝没有武力,却可以制住那些骄横的边镇大将一样。皇帝依靠的是完善的国家建制,是丰沛及时的后勤供给,是边军中密不透风的监督体系,是自上而下的尊卑礼法。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有无数的人与物作为载体和渠道。 当国家乱了以后,国家的建制便会大大减弱,后勤体系变得支离破碎,监督体系变得聊胜于无。承载皇帝威严的人与物不复存在,于是骄兵悍将便会层出不穷,稍有不满,就会带着刀到长安城外向天子兴师问罪。 皇帝与麾下大将之间的“交情”和“往来”,也需要这些看得见与看不见的载体。并不是说某个人在长安当皇帝,外面的边军乃至禁军就会真的把他当皇帝。 行使权力,需要载体与渠道,这是隐藏在权力体系中“不能说的秘密”。 开元时期的基哥,就是牢牢掌控着类似的载体与渠道,所以才能随意对政务指手画脚。 如今与萧炅在河西节度府的书房里密谈,方重勇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种“载体”的威力。 没什么才华,因为“白字”事件而被革职的萧炅,本来就是一条不值得去说的大咸鱼。 然而他一旦有了河西节度使的权力加持,便可以威风起来。 当然了,威风的并不是萧炅本人,而是国家体制的权威! “方参军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萧炅不动声色的说道。他知道方重勇不是来跟他套近乎的。 “这张药方,萧节帅不如先看看再说。” 方重勇从袖口里掏出那张早就准备好的药方,递给萧炅。 他来这里是计划之中,但交谈的对象,却从预料中的崔希逸变成了萧炅。 其实从一开始方重勇就明白,这张药方若是没有河西节度使的信誉背书,基哥很有可能是不会当回事的! 哪怕自己是方有德之子,基哥很可能也就当做一个笑话看待,随手扔在一边了。 “这……似乎有点意思。” 萧炅随口打哈哈说道,以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掩盖自己的无知。 事实上,他根本看不出这张药方是治什么病的,更何况上面只有药物种类,没有药物配比。 高明的中药调配,是“一病一方”,没有重样的。同样的病,不同的人得了,药方都极有可能需要微调。 一个高明的医生,开出同一张药方,只要微调某种药物的比例,便可以从救人变成杀人。 这个简单的道理,萧炅还是知道的。 “萧节帅可能不明白,这张药方对于圣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家父乃是天子近臣,所以某对圣人所想所求,也很关心。 这张方子,是萧节帅正在寻找的东西么?” 方重勇微笑问道,那样子,似乎已经看透了萧炅的全部企图! “呃……” 萧炅感觉自己好像被拿捏住了。他可以反抗,但是好像没必要,还是听听对方怎么说比较好。 “萧节帅,该不会想去敦煌那边,寻找那些稀奇古怪的西域方子吧?”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被人道破心思,萧炅讪讪说道。 在河西能立什么功劳啊!他又不是傻子! 这里精兵强将如此之多,几乎集中了大唐边军的精华力量。在李隆基看来,打赢吐蕃人是应该的;输了则是要狠狠的被打板子! 萧炅的全部希望,都是在这张方子上。只要让基哥性福了,身体倍棒了,那么自己的功名利禄就可以得到保证了。 至于河西边军能不能打赢……那关他萧某人什么事? 只要吐蕃人不能在河西攻城略地,他这个节度使就没什么大错,靠着取悦基哥,一样可以回中枢舒舒服服的当京官! 现在被一个妖孽的半大孩子给拿捏了,这种感觉还挺微妙的。 “某这张方子,其实可以交给萧节帅,它本身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它不能就这样随意而任性的交给节帅,某便是这样以为的。” 方重勇快人快语,不想跟萧炅这种唯利是图之辈讲什么道义理想。 直接谈利益,萧炅这样的人可以更好的理解。 “好,方参军想如何呢?” 萧炅微微点头说道,不敢再把对方当半大孩子看待。这年头,大唐神童的威力还是很阔怕的,刘晏十岁给基哥写祭拜泰山的祭文,李泌九岁就跟中枢的大学士谈笑风生。 萧炅也算是见多识广,并不认为方重勇的才能,有多么的离谱。 确实很强,但也在人类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药配好了以后,萧节帅必须以河西节度府的名义,将此药作为祥瑞,进献到圣人那边。” 方重勇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以河西节度府的名义么……” 萧炅沉吟不语,他原本是想以他本人的名义进献上去,现在变成地方节度使的名义,好像也说得过去! 李隆基再怎么昏庸,也不至于说不明白某件事到底是谁促成的。 “还有呢?这样做好像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啊?” 萧炅有些好奇的问道。 “第二个要求,就需要萧节帅下令,此方乃是祥瑞,唯有圣人可以享用,其他人若是贩卖此药,需要罚钱治罪!” 方重勇提出了他的第二个要求,同样有些“奇怪”。 不过他这个做法,倒也符合各地进贡长安的老规矩。 被定为贡品的某地货物,通常也不许本地大规模对别处销售了。小打小闹一下可以,但是被人举报或者贩售规模太大,官府也是要治罪的。 用个简单的道理概括就是:基哥日常用的保健壮阳药,你们这些草民居然也要跟风用,难道是想“修炼成龙”? 或者是想家里也出个皇帝? 这种事情不好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总之,这个药方和药品,只有李隆基“御赐”下来,接受赏赐的人才能使用! 要不然,就是图谋不轨! 这便是皇权的威严之一。皇帝的高高在上,便是通过一个又一个这样那样的规矩,来体现的。 “难道你是想……在西域卖药?” 萧炅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方重勇的思路。 在大唐,普通人使用这样的“御用药”,确实很不妥。不过西域胡商贩卖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 方重勇算是利用规则打了一个“擦边球”。 “这些药材,都是产自白亭海周边的地方。因此,不是我本人要卖药,而是白亭军要卖药。 后面,也不排除凉州别的军参与进来。比如说赤水军。” 方重勇面色淡然说道。 这踏马好深的坑啊! 萧炅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方重勇玩得这么大。 这回,是不答应也要答应了! 挡了边军的财路,那得罪的不止是几个人,而是一群人!基哥御用的药,很可能变成河西“特产”,经过西域商人的手销售到各地。 皇帝用的好东西,我冒着欺君的风险卖给伱,多收你几十贯,这不过分吧? 所谓民不举官不究,河西边军上上下下都来插一脚,谁敢管这个事? 再说了,这种事情来钱快又不用假扮盗匪去杀人,算是无中生有的变出来一条财路!萧炅推己及人,感觉河西走廊各军军使,应该都不会反对此事,只会积极参与进来。 要知道,这种药,只要是成熟多金的男人,都不会拒绝的。 基哥都在用的好东西,谁的命还能比基哥更金贵的? 萧炅发现方重勇这一招,真是一环套一环,所有人,都只能跟着他的套路走,把这个局做完! 反过来想想,边军捞到了浮财,可以购置战马。 圣人得到了保健药,生活更性福更快活。 自己作为河西节度使,献出药物和药方有功,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而河西的西域商人又多了一种地方特产,药物又不占体积不占重量,远销别处,也能所获不菲! 这个局简直就是典型的多赢之局,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的。 想到这里,萧炅顿时感觉后背发凉!方重勇还是半大孩子,办事就已经如此老辣圆润。待他成长起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萧炅简直不敢深入去想。 不过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了,这件事他根本无法拒绝,要不然把河西的各军都得罪死了,这节度使还怎么当下去? “这个药方,你可有把握,有多大把握?” 萧炅沉声问道,心中已经默认接受了方重勇布下的“小局”。 “基本上,十拿九稳。李医官正在配方子,也有人试药,圣人生辰之前,应该有眉目。” 方重勇直接打包票说道,根本不带一丝犹疑。 话都说这个份上了,不能软,特别是面对萧炅这样的唯利是图之辈! “明白了,你需要什么,本节帅鼎力支持。” 萧炅压住内心的兴奋,尽量保持着脸上的平静。 “我需要很多药材,还请河西节度府下一道收购药材的政令。” 方重勇沉声说道,并未得意忘形。 其实这件事根本没必要交给萧炅去办,这么做,不过是让对方心中信服而已。此外,方重勇还有其他的想法,没有大量的药材,是玩不转的。 “这个好说。” 萧炅微微点头说道。 他自然明白,要马儿跑得好,肯定也得让马儿吃好草。如果没有药材,那怎么配得出药方来呢? “如此,那某便告辞了。这件事,萧节帅应该不会跟右相说吧?” 方重勇露骨的暗示道。 萧炅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不让右相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晚一点跟右相说,到时候这件事也无法阻止,右相也只能接受了。” 李林甫的事情,萧炅当然想过,他又怎么会把取悦基哥的机会让给李林甫呢? 不过这些“细节操作”,只要打个时间差,提前让河西的消息传到基哥耳朵里,到时候李林甫哪怕想阻止或者邀功,也来不及了。 “这样某便放心了,那此事便是萧节帅一手操办,与在下这个半大孩子没有半点关系了,是这样的吧?” 方重勇微笑问道。 萧炅微微一愣,随即便明白了方重勇的担心。所谓“无欲则刚”,若是布局的人对局中人和事没什么念想,那他几乎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那是自然,方参军……真是少年英雄。” 萧炅心悦诚服的行礼一拜道。他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这不意味着他连看人都不会看了! “骑不了高头大马,也提不动刀。少年英雄之说岂不贻笑大方。某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有点小聪明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方重勇客套的谦逊了一番,随即拜谢离开了河西节度府。 等他走后,萧炅这才看着他的背影叹息道:“进退自如,很多为官多年的世家子弟,不如你太多了。” 萧炅感觉到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无力感。 …… 来到医馆见到阿娜耶后,方重勇将自己跟萧炅所承诺的事情对阿娜耶和盘托出了。 结果这位西域血统的河西土妞惊呼道:“你疯了!” 辛辛苦苦的搞药方,最后送去给皇帝也就罢了,还把功劳全部交给新上任,对自己一点恩惠都没有的河西节度使!方重勇这种做法,看起来跟傻子没有任何区别! 看到方重勇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阿娜耶都要急哭了。 “我留着药方,然后等着皇帝的恩典赏赐?” 方重勇反问道。 阿娜耶一愣,随即也清醒过来,喃喃说道:“好像皇帝的恩赐也没什么用。” 河西地方的人,对于皇权的威力没有切身体会。如果是在长安,有人听到方重勇这么说,就会立刻发现这是一条“飞黄腾达”的路子! 所谓山高皇帝远,穷山恶水出刁民便是这个道理。 “药方真出了问题,前面有个河西节度使顶着难道不好么?” 方重勇再次反问道。 “你就这张嘴能说会道……” 阿娜耶说不过他,嘴里碎碎念一般的抱怨道。其实也没别的,她就是感觉方重勇太好欺负了,自己掌握的东西别人说拿就拿! “万鸟在林也不如一鸟在手。那些看得到拿不到的好处啊,最好是主动让出来,没必要都抓手里。” 方重勇摆了摆手,对阿娜耶吩咐道:“我与你父亲还有事情要谈谈,你先去歇着吧。” 阿娜耶神色一黯,随即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 药房里,李医官将一个十分详细的方子递给方重勇说道:“大体上就这样了。” 这张方子不仅有各类药材配比,甚至连服用方法都写得明明白白。 “不行,煎药太麻烦了。这种药,最好是能炒制好,滚开的水冲泡就可以,不必追求最好的药效。” 方重勇直接点出这张方子里最大的问题! 保健品啊,怎么能吃起来不方便呢? 基哥兴致来了冲一副药就喝,这是类似保健药的最起码要求啊! “滚开的水冲服?” 李医官愣住了,感觉方重勇在信口开河。 “对,要是能做成药丸,那更好。但是我感觉这个比较难,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方重勇一脸郑重说道。 (本章完) 第89章 离谱的大唐官场 大唐中枢的政局与朝局,是跟地方和边镇事态紧密相关的。 比如说开元十五年时,吐蕃大将悉诺逻恭禄、烛龙莽布支攻陷瓜州(酒泉),生擒刺史田元献,不但将城中囤积的物资一抢而空,还特意拆毁了瓜州城的城墙。 也在这一年,前任河西节度使王君,被突厥部落袭杀而死。 河西军政态势的剧变,让唐庭忧心忡忡,于是年过六旬的宰相萧嵩临危受命,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任河西节度使,判凉州事务。 这便是典型的边镇糜烂,中枢官员下场主持大局。因为边镇普通官僚已经承担不起战略崩溃的责任了。 同样的,在边镇干得好的官员,也会进入中枢担任要员。比如张守珪、比如牛仙客等。 这也是开元时期唐代官场边镇与中枢的正常流动,有着很强的正面意义。 如今,王忠嗣带兵攻克吐蕃新城,再加上崔希逸的调职,导致河西权力结构出现新一轮洗牌。崔希逸的离去不是大事,但根据唐代政权运行的老规矩,他的幕僚与佐官也一并被免职。 这些熟悉河西本地事务的人或另谋高就,或转投他人。总之,这一波变化使得河西地区出现了不少空缺的官位。对于这些空缺,不但河西地方势力虎视眈眈,而且朝廷中枢对其也是异常关注。 随后,具体战报与相关事务,堆积如山的奏章被河西地方不同官员,通过驿站通道送到了长安,在纷繁复杂的情报当中,“方重勇”这个本不应该出现在众人视线里面的混资历衙内,反而频频出现在奏报中。 几乎全都是溢美之词。 就连王忠嗣也不吝赞美,说他的这个未来女婿“虽无披坚执锐之功,仍多良谋,有益军备”。崔希逸则是说方重勇“仁而爱众,不惜苦劳,士气为之振奋”。 方重勇做了点事情或许是真的,但他爹方有德是幽州节度使,众多官僚愿意花花轿子人抬人,才是不能忽略的关键因素! 于是见缝插针的李林甫,便向李隆基建议,要论功行赏,以功劳提拔方重勇为凉州司马,不可因为他的年龄而偏听偏废。 凉州司马这个官职,乃是辅助凉州刺史管理凉州内部事务的二把手,概括的说,就是管理凉州城具体事务的主事官,因为河西地区的特殊性,这个官职有时候也由凉州刺史同时兼任。 唐代一个州一般有三个行政主官,一正两副,正的叫刺史,副的一个叫司马,一个叫长史。 司马和长史没有官位高低之分,甚至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职位分工。他们的工作由刺史来分配,差事分配到谁就是谁,属于是“办实事”的人员。 在这三个人之下才是专职司曹,也就是六曹,比如兵曹专管州内武装力量发展,法曹专管法律等等。 有权几乎不能用的州府参军。放一头猪去担任问题不大,反正猪也不会找茬。 但是凉州司马让一头猪担任,那问题就太大了!原本萧炅担任凉州司马兼河西节度副使,如今萧炅担任河西节度使,把凉州司马的职务让出来也是应有之义。 只是谁也没料到,李林甫要这么玩!一个十岁孩子担任凉州二把手……实在是太夸张了,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这么儿戏。 唐朝的各州等级是不一样的,大致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州的司马可能是从四品,下等州的司马最低是从六品。而边远州基本上都是下等州,所以这些司马只是从六品左右的芝麻官。 而凉州不属于上中下之流,属于“超品”地位的凉州府,地位类比方重勇前世的深圳!全州人口将近百万,光凉州城就十多万户,数十万人口。 这么多人口让一个十岁孩子管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毫无例外的,李林甫的奏疏遭到了朝野上下一致的激烈反对。 在李林甫本人的授意下,就连他自己的亲信党羽,都激烈反对此事。 岐州刺史郑叔清还特意上书李隆基刷存在感,说方重勇此人“年幼无知,放荡无形,不可委以重任”,如果圣人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安置他,可以将其调任到岐州担任司马。 反正今年岐州司马任期刚满正好有空缺。将此人安置在岐州,这样离长安很近,不会出大事。 只是类似邀宠献媚的奏折,很快就被淹没到满朝文武对李林甫的声讨与咒骂当中,说他“视国事为儿戏,不堪为宰相”。 李隆基对此也是感觉犹豫与诧异。 诧异的是方有德的那个不肖子貌似还真有点本事,到边镇以后居然可以玩出花样来,搞得人人称赞,这么多人替他说好话。 犹豫的是,凉州司马这个职务实在是太重要了,甚至重要性甚至远远高于一般州郡的刺史。 这个职务别说是交给方重勇了,就算是让其父方有德来担任,李隆基都有点犹豫。因为老方只会打仗,不善于跟异族打交道,对于西域节点的经营,也未必是一把好手。 方有德要是到了西域,一定会把那边搞得鸡飞狗跳。 李林甫建言让方重勇担任凉州司马,无非是对外人展示一下,他并不是“妒贤嫉能”。只要有才,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年龄,他都愿意提拔重用。 李隆基知道他的心思,不以为意,这些都是开元以来各路宰相的小套路。他对李林甫处理政务的能力还是很满意的。 朝野上下都在骂李林甫,这不正好证明了对方可以在宰相的位置一直上坐着么?如果满朝文武都跟宰相一个鼻孔出气,那自己这个长安天子,大唐圣人,要着有何用处? 李隆基并不因为李林甫挨骂而疏远他,反而对其更加信任。 不过李隆基还是明确否决了李林甫,关于提拔方重勇这个十岁孩子当凉州司马的可笑建议,转而提拔了此时担任甘州刺史的苏知廉,调动到相邻的凉州来担任凉州司马。 苏知廉武功苏氏出身,二十四岁就开始担任甘州刺史,熟悉河西事务。而且此人年富力强,今年正好二十八岁,担任了四年刺史,也该要轮转到别处为官,或者赋闲在家等待选官了。 由他担任凉州司马,正好合适,而且在凉州熟人也多好办事。 至于甘州刺史的空缺,则暂时由甘州所属的建康军军使欧阳琟暂代。欧阳琟骁勇善战,当初便是接替张守珪的建康军使之职,延续至今,算是张守珪的嫡系人马。 接着还有一系列官员的调任与补缺,只是这前前后后,并没有方重勇什么事。奏疏上频频出现的他,连一根毛都没有捞到。 而关于苏知廉这个人,居然年仅二十四岁就可以担任甘州刺史这种事情,在方重勇十岁就可以在河西当官的鲜明对比下,也就不算什么槽点了。 朝廷中枢上下对于李隆基的诏令并无异议,诏书随着驿站系统,顺利的送到了凉州。 这种符合唐代基本建制的政令,对于官场中人而言就跟吃饭喝水一般,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有好事之人反推苏知廉的为官经历,发现此人若是科举出身,起码得十岁就要中进士,一路不停升官,运气好到爆炸,才能在苏知廉干满甘州刺史的时候担任小州刺史。 他们不由感慨在大唐官场,寒门子弟为官之艰难,当真一言难尽。 毕竟,十四岁才能参加科举,到进士科考试起码十六岁了,中了进士以后等待选官要三年这就十九岁。起家校书郎已经算高,干满四年就二十三岁。等轮转到刺史,最快也要到而立之年,不惑之年担任刺史才是常态。 所以李白不喜欢科举并不全是因为身份是商人出身。 主要原因一来他只会写诗,其他方面才华有限;二来就算考上了,等出人头地也要猴年马月。崇尚“人生苦短,秉烛夜游”的李白,自然认为与其参加科举,还不如跪舔权贵来得快来得干脆,谁让他自己不是权贵呢? …… 方重勇还不知道自己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他现在忙得很,除了根本不去节度府与凉州府的衙门点卯外,整天都忙得脚尖转地。 不过他的所谓“忙”,都是在凉州城内外四处转转,多看多听多学,具体的事情,一件也不管。 这天,方重勇又来到李医官的医馆里面,看看基哥的保健药研发得怎么样了。 然而这位医术高超的医官,却将一个普通的小陶罐递到方重勇的面前。 “圣人的药还在试,快有眉目了。不过方军使委托的东西,倒是好办得很。” 二人落座后,打开了那个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有巴掌大小的黑色陶罐。 “方军使说的将止血药材半碳化,我试着弄了一下,反正古籍里面也有相关记载。找了几个受了刀伤的人上药,发现止血效果确实好,而且……” “而且药材可以长期保存,不会腐坏,对吧?” 方重勇笑着问道。 李医官一愣,随即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 中药材半碳化止血,自汉代以来就有书籍说这个事情。只是因为资料的缺失,改朝换代后又没有迫切需要,所以这个方向一直被束之高阁,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之前方重勇让李医官试试“快捷止血”,就是想弄一个“战场急救包”出来。 “用沸水煮过的麻布条来绑住流血的肢体,再用半碳化的药材快速止血,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关键是这两样东西都可以装在一个陶罐里,可以长期保存,可以随军携带,战时每个人都能救急。 这些东西其实弄出来都不难,只是以前就是没人想到。现在方参军想到了,光这一条,将来就可救活河西边军将士数不清的性命。” 李医官坐在轮椅上,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说道。 他见过的“衙内”也不算少了,毕竟当年跟在信安王李祎身边,那个圈子里面出什么货色都不稀奇。心机深沉的有,天真无知的有,欺男霸女不知检点的也有,唯独像方重勇这样不求名利办实事的人没有。 这个半大孩子身上的气质很奇怪,他就像是游离于官场却又不深度进入其中的游客一般。 “诶,在其位,谋其事嘛。我这个白亭军副军使,都是混子而已,不能肩扛手提的,不过问具体军务是最好的。 州府参军又是可管事却不方便管事的职务。如今河西事务,无论民事与军务都已经运转自如,不需要我横插一脚。我去管那些破事,别人见我也烦,本来事情就多还得花时间应付我,那多讨嫌啊! 哪像现在一样,我不去找茬,河西官府上下人人给我方便,我想去哪里由着我,我要什么便有什么,谁也不会为难我,这不挺好的嘛。” 方重勇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解释了一番。 如今他在凉州,几乎是“横着走”的存在,因为方重勇心里有逼数,不要去干涉本地官员的政务军务,不要去给那些人添麻烦。 反正他背景雄厚又有州府参军的官职在身,走到哪里,都有相关的官员迎来送往,给予最大程度的便利。还真有点像方来鹊经常说的,只要愿意,去哪里吃饭都可以不花钱,去哪里买东西都可以不给钱。 只要方重勇这位“衙内”开心又本分,凉州本地官员不介意大开绿灯,方重勇想参观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一路有人鞍前马后的服务与护送,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拿州府参军与白亭军副军使的两份俸禄,还有本地各级官员派人伺候兼导游,这种有吃有玩的高级待遇,大概也是自开元以来头一份了。 方重勇丝毫不怀疑,得亏是自己年纪小,要是再年长一点,只怕河西走廊各地风格各异的胡姬,他都要玩个遍,想要什么类型的,就会有人殷勤的献上,而且不用花钱,不用想后果,敞开玩就是了。 “不如方军使带在下,走一趟赤水军,将此物献上。” 李医官有些殷勤的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心中略有些感慨。 名和利,当真是每个人都逃不过去的铁咒,眼前这位医官也不例外。 “那是自然,现在便动身吧。去赤乌镇,现在出发,日落之前便可以到。” 方重勇笑着说道,没太把这件事当回事。 李医官似乎一刻也等不及,他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比起给基哥做“养生药”,方重勇觉得战场急救的东西,才是河西本地的大利好。 二人出门之前,李医官吩咐阿娜耶把医馆的门看好,便主动找人去租马车了。 阿娜耶将方重勇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急切问道:“我打听到好多人都在说你要升官了,你怎么还这样淡然?” 虽然嘴上没说,她心里已经将自己当做对方将来的妾室了,态度自然也跟从前很不一样。 “都是想讨好我父亲的,人之常情罢了。我现在的官位已经是远远超过了该有的建制,将来顺利回归长安就是了,还升个什么官啊,你真是想太多了!” 方重勇失笑摇头道。 他知道很多人写信到长安给基哥建言,说什么他这个衙内在河西办了很多实事,应该封赏之类的。 这些人,不过是卖好自己那个渣爹罢了。估计基哥心里吐槽一下,便会将这些废话束之高阁。 毕竟,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当大官,大唐药丸啊! 方重勇看了看阿娜耶,发现这西域土妞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 “伱别不信,之前有个叫苏知廉的官员来凉州城看病,刚到凉州城赴任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是甘州刺史了!我父亲给他看的病,他还留下一副字,上面写着医者仁心!” 阿娜耶着急说道,方重勇爬得太快,让她心中的危机感无以言表。 “二十四岁的边镇刺史?朝廷办事这么离谱的吗?” 方重勇一愣,发现他好像并不是凉州唯一的衙内!居然还有个更离谱的! 刺史可不是什么州府参军这样的闲职啊!那是要办实事的! 要知道老郑背景如此雄厚,当夔州刺史的时候也有三十多岁了啊! “朝廷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阿娜耶翻了个白眼说道。 看到李医官过来了,方重勇摆了摆手说道:“我们去赤水军驻地了啊,明日就回。” 说完推着李医官的轮椅离开了医馆。 阿娜耶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心中不安,一时间又不知道该不该叫住方重勇。 史料细节都考证过的,大唐官场的离谱那是真离谱。 (本章完) 第90章 成长的秘诀在于学习 来到赤乌镇,方重勇见到了忙碌的王忠嗣。 在他印象里的那些军中大员们,闲得没事的时候,应该都是在耍大刀。 但这次见到王忠嗣,他却发现自家的岳父大人,正在……阅读文书。 此刻赤水军衙门大堂里,还有几个僧侣打扮的人,在将桌案上的吐蕃文翻译成汉文。 他们翻译完一张,王忠嗣就看一张,整个大堂变成了一个“抄写房”,安静得针尖落地都能听到。 “随便看看吧。” 王忠嗣眼睛都没有离开手中的纸张,很是随意的对方重勇说道。 至于坐在轮椅上的李医官,根本没有获准进入这里,还在衙门外等候接见。 “这是……” 方重勇迟疑片刻,拿起一张纸观摩起来,很快便知道了其中的要害之处。 “兵卒奋勇破敌有功,且查证属实后,将领要及时给予奖赏。” “战场上若长官及将领逃逸,监军则要拼死追捕。若捕获到手,其勇敢行为的奖赏,即刻按律例赐给。” “若被敌所困,派信使至兵营报信求救兵,而接到报信之将领不派救兵则将领受罚。” …… 这明显是一条又一条的军法,但行文略有些奇特,与大唐的律令有异曲同工之妙。 方重勇看得一头雾水,有些疑惑的询问道:“这是翻译过来的军法?莫非是吐蕃人的军令么?” “没错,之前崔节帅击破吐蕃人一部,缴获了一部完整的吐蕃军法。如今可以将其翻译成汉文的僧侣也找到了,现在正在将这些军法翻译过来。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王忠嗣哈哈笑道,似乎心情很好对样子。 吐蕃人拥有文字的历史,已经超过一百多年,甚至更远的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 相传,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有鉴于吐蕃要发展经济,没有自己的文字完全不行,于是就派大臣吐弥桑布扎等十六人赴天竺(印度)求学、拜师。 返藏后,仿梵文“兰扎体”,结合藏文声韵,创制藏文正楷字体,又根据“乌尔都体”创制藏文草书。 即为吐蕃文的蓝本,后面又经过百年发展至今,已经自成体系。 但也有人说,松赞干布干的事情只是整理,吐蕃有文字的历史很早。 但不管怎么说吧,吐蕃人的这部军法,不仅说明吐蕃军队军纪严明,赏罚分明。 而且还能说明他们国内的政治军事制度建设已经自成体系,并非外人所理解的那样只知道劫掠的蛮夷。 它更可以证明,吐蕃军可以在河西陇右跟大唐掰手腕,绝非偶然,也并非只凭着消耗人力与一腔血勇! 吐蕃军是可以与唐军在战场上平分秋色的劲旅,在军事上是同一级别的顶尖玩家,远远超过之前被大唐胖揍过的突厥、契丹等游牧民族。 牛仙客那句“河西之事,唯吐蕃而已”,确实是中肯的评价! “多看看吧,吐蕃人的军法,亦是有很多可取之处。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多学习没有坏处。” 王忠嗣放下手中的纸,将桌案上散乱摆着的纸张都按顺序整理好,将其交给方重勇,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有事情,先等等,我还有军务要处理,晚上再说不迟。” 说完,他便径直走出大堂,留方重勇一人在这里阅读吐蕃军的军法。 兵不在多,在于精;将不在勇,在于谋。 王忠嗣的思路很明确,与其没头没脑的练体力,不如趁着好机会,多学习兵法中的“律法”。 人无规矩约束,则如同野兽群聚。披坚执锐的丘八们若是没有军法约束,他们的破坏力有多可怕,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出来。 了解吐蕃人的军法,就是了解吐蕃军打仗思路的一条门路。盛唐的时候,只有异族们可以挑对手,大唐边军是不能挑对手的,谁来挑衅都要打死,包括吐蕃人在内。 所以王忠嗣现在让方重勇做的事情,就是拼命学习保命的技术! “继续看吧。” 方重勇自言自语的叹了口气说道,心情略有些沉重。吐蕃的阴影笼罩这河西大地上,片刻都无法解脱。 很快,方重勇就看到了与大唐军法中有很大不同的条例! “修筑城堡,设置囊霞之事需向王室成员呈报,并按所准时间完工。” “若未能如期完工,则惩罚囊霞长官。” “囊霞之地,聚集有军马等大量牲畜。未出现大的病象,但却借局部小病传染之口,散布有大病之状出现,我等则将查明原因,并将撒销囊霞。” “若战事紧张,敌人逼近之际,若料定不能敌挡,囊霞之所管理牲畜要不受损害地驱赶保护,庄稼、房屋是否焚烧,或是否要留存等,要问计行事。” 诸如此类的军法里面,提到了“囊霞”这个机构,在方重勇看来,应该是吐蕃军中战时负责修筑军营、城堡;管理财物、牲畜,包括战利品管理的一个综合性后勤机构。 据方重勇所知,大唐地方官府并无类似的对应机构,军中也没有。可以说这是吐蕃人为了应对战争而独有组织方式。 看到这里,方重勇顿时感觉这一趟没白来! 吐蕃人的“工兵部队”专管后勤,那也就是说,有专门的“作战部队”。 这跟传闻中吐蕃人打仗一哄而上,动辄男女老幼部落全部上阵的方式有着明显区别。 也就是说,对方的军事专业化程度,并不差大唐多少,局部甚至更适应战场的实际情况,而且远胜突厥、回纥、契丹等草原民族。 方重勇开始沉浸下来,阅读这些翻译过来的吐蕃军法,越看越是感觉后背发凉。 “战时将士备马上马皆以螺号或鼓声为准。昼日面临交战之时,牧马人应把战马系之于营内,并置于兵卒所处之地后方。而夜间战马可解系,但不可散放。” “若疑夜间被突袭,则按茹本之令,依地势而择一险峻之地坚守之,并布置探马、步哨等。戎马亦系上绊脚绳。巡兵需持盾牌,手握弓箭披上盔甲,如此备战也。” “夜间扎营布阵,若地势宽阔要作应战之备把戎马圈禁营内。如地势狭隘,分设二、三道间隔设防。夜间要在驻地相隔两箭之距预先修筑土垛,土垛上竖立木篱笆,占据好阵地。” 一条又一条,每个字都打在方重勇的心头,让他不敢大意,不敢漏掉哪怕一个字。 这些军令,已经涉及到战场逃跑行为的分辨与奖惩、刑罚与奖励的等级、夜战中守备大营的军法、哨兵侦查制度、战马管理等等! 有些条例,甚至完全可以当做兵法使用。还有好多是方重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根本想不到的东西! 里面全部都有!只有想不到,没有未提及的! 方重勇心里,忽然间涌起“恐怖如斯”这四个字,久久不散。 洞中窥豹,可见一斑,吐蕃人制定了如此严密的军法,以至于战阵之上,各种行为都是有法可依。 这样的军队又怎么可能好对付! 这是严密组织,有序行动的加强版盗匪啊! 天色渐暗,大堂内已经有军士点起火把,很久之后,方重勇这才伸了个懒腰,恋恋不舍的将这些吐蕃人制定的军法翻译稿放下。 河西太大,西域太大,吐蕃太强,个人的力量太过于渺小了! 什么豪言壮语和目空一切的心气,都被这份集吐蕃军制度精华于一身的军法所浇灭。 正在这时,方重勇看到王忠嗣已经领着李医官走了进来,他看到方重勇的表情,就知道对方肯定从中感悟了不少新东西。 “不可妄自尊大,亦是不要妄自菲薄。一起去吃点东西,然后去书房详谈吧。” 王忠嗣一脸淡然对方重勇说道。 “明白了岳父。” 方重勇恭敬行礼道。 “赤水军里面,还是称呼我为王军使吧,毕竟你也是白亭军的副军使了。” 王忠嗣难得揶揄了方重勇一句。 “吐蕃人强大若斯,我这个不干事的白亭军军使,还真是当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方重勇无奈苦笑道。 “明白就好了,走吧。” 王忠嗣显然对方重勇的谦逊十分满意,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重勇推着李医官的轮椅,也不顾这位受宠若惊的医官,脸上写满了骇然。方重勇带着他来到了王忠嗣居所的书房。 …… 军中的饭食,味道实在算不上好。每天吃阿娜耶做的饭吃习惯了,方重勇这一顿吃得怀疑人生,很难想象那些丘八们日复一日,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 不过既然王忠嗣不说什么,他也不好开口调侃。草草的吃完饭,李医官才在方重勇的示意下,将装着止血包的陶罐拿出来,递给王忠嗣。 “用火漆封着口啊。” 王忠嗣将其拿起来观摩了一下,满意的点了点头。 作为一军军使,当然不会对后勤所需的东西一无所知。经方重勇介绍可知,这个陶罐里装的东西,其实都是军中常备之物。 唐军每次开战前,军需官都会在当地收购药材,并且当即将麻布条用沸水煮好后装箱备用。 现在眼前这玩意稀奇就稀奇在两点。 第一个是可以事前准备好,长期存放用于军需。 第二个则是里面的药材,半碳化过后还有剩余药力,止血效果更好! 小物件,大作用,而且量产起来,没有丝毫难度,并可以在河西地区乃至整个大唐边镇都推广开来! “这东西甚好,难得你有心了啊!” 王忠嗣欣慰看着方重勇赞叹道,对于这个未来女婿,他是一百分的满意! “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靠这个,也没法打赢吐蕃人。” 方重勇不好意思的说道,本来他还有些炫耀的心思,结果看到吐蕃人的军法后,再也不敢在王忠嗣面前献宝了。 说实话,靠着这玩意,确实没法打败吐蕃人。只能说聊胜于无了。 “诶,这叫什么话。胜利都是一点点积累而成的。比如说前些时日伱主动提出给军中士卒们写家信,如今我便看到赤水军中士气高涨,你发挥的作用,那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 写家信是一小步,这个止血罐子又是一小步。我河西边军因为你的发挥,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走,积胜势为胜果,又怎么会没用呢?” 王忠嗣哈哈笑道。 “岳父,可否将吐蕃人的这份军法,借给我誊抄一份,我想学习研究一下。” 方重勇异常诚恳的请求道。 “无妨,拿去便是,反正我也看过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王忠嗣十分大度的说道。 吐蕃人的军法,对于方重勇来说是“降维打击”,因为方重勇在军事上就是个有点小聪明的门外汉。但王忠嗣是打老了仗的将军,自然知道很多军法的利弊在哪里。 吐蕃人的军法不是不好,而是太细,太过于严苛,执行起来,恐怕并非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再有,复杂的军法,需要一定的文化素养才能执行。吐蕃人的文盲率远远高于大唐,平日里王忠嗣都感觉大唐的军法很多时候也需要“变通执行”,更何况吐蕃人呢。 本来想把这一点说破,但他总觉得让方重勇自己琢磨出来,更能启发其独立思考的能力。 “任何复杂的军法,如果下面的人无法有效执行,也是没有用的。 吐蕃各部,战斗力并不一样,可以通过他们的旗帜,判断出来吐蕃人的五如六十一东岱,到底是哪一部的兵马。 不同部曲不同旗帜的兵马,战斗力不同,对于军法的执行程度,也不同。 这些东西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慢慢学习。” 王忠嗣语重心长的嘱咐道。 “谢过岳父,我一定会好好想想的。” 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 “去吧,在军营里过夜不好,我派人护送你们回凉州城。” 王忠嗣是干脆的人,大手一挥就送客。 “岳父……吐蕃人丢了新城,不会善罢甘休的。吐蕃境内水系不发达,无法船运,所以他们可能还需要时间调兵。然而一旦他们调度好兵马,河西前线必定是惊涛骇浪! 还请岳父早做准备为好!” 方重勇忧心忡忡的说道。 他不懂具体的行军打仗,但是地理概况,国家之间的战略形势,过往唐军与吐蕃军交手的得失与前线分布,方重勇如今都是已经搞明白了。 从目前的情况看,吐蕃人好像在憋大招,极有可能在入冬时节全面入侵河西陇右。 成则攻城略地,败则减少人口。顺便在更温暖,海拔更低,更适合生存的河西与陇右渡过严冬。 此举可谓是妙处多多,方重勇觉得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没可能吐蕃人想不到! “冬天你在凉州城内待着,别出来到处乱跑就是了。这些边军才要考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王忠嗣摆了摆手,他当然知道吐蕃人的动静,只是没必要一五一十的跟方重勇说罢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是刀口舔血的男儿,哪里有什么安全可言?战阵之上各凭本事比拼技术与运气吧! “去吧,你要建功立业,还早着呢!” 王忠嗣哈哈大笑,用力的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害得后者一个踉跄,狼狈的拱手行礼告辞。 历史期刊文献的最新成果,不用谢我。 (本章完) 明天晚点更新 今晚到明天上午,预计要读几本或者几篇比较有针对性的文献和书籍。 开元时期的大唐官场,政治制度,社会基层组织,其实已经败坏了一大半。各种矛盾交织且互相影响,然后无解,远不是我们在初中高中课本上所看到的那样。 败坏与堕落是一个持续的,不可逆的,长时间的过程。 当时很多被后世文人士大夫推崇的人,某种程度上说都是败坏社会风气的典型。这些屁股歪了的“文人建制派”,带着严重而深厚的有色眼镜,在安史之乱后进行过偏向性极为明确的历史叙事。 我这本书要力求尽量还原当时的原貌,而不是鸡鸭怎么叫,我就跟着叫。这一块我还要研究一下史料,我是希望现在这本书,要五年十年经得起后续读者的拷问,慢一点实在是没办法了。 政治与权术都是交织相伴的,朝廷的运转不是黑涩会社团,朝廷官员也不是雅库扎,相关历史时期的政治运转与变化,才是历史的内涵所在。 我不想学某些书一样,把读者当傻子耍,不想把文字当毒品喂给读者,只要把订阅骗到手就行了。 所以只能慢一点了,我要核实完资料才能写下一章,实在完不成明天也有可能断更,我尽量不断更吧。 《盛唐挽歌》明天晚点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1章 当世界对你不再宽容 正当河西的战事紧锣密鼓筹备之时,从荆州而来的一个“不起眼”消息传到长安,让沉迷于前任儿媳杨玉环的李隆基,稍稍哀伤了几天。 张九龄在荆州任上因病去世! 于是基哥追赠张九龄为“荆州大都督”,并赐予谥号“文献”,请朝廷专业人士为其堪舆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 随着张九龄的病逝,开元时期曾经一度呼风唤雨的“文学派”官员,彻底偃旗息鼓,只剩下“好酒狂放”的贺知章,整天在衙门里摸鱼开溜,远离政务。 或许是兔死狐悲,或许是心有戚戚,张九龄的病逝虽然没有给基哥带来什么触动,却是让大唐右相李林甫感觉后背发凉。 官场险恶,能爬上去并不算什么大本事,很多人都可以做到。难的是怎么平稳降落,安享晚年! 张九龄的陨落,告诉了李林甫一个可怕的政坛真理:进入了这个圈子以后,世界将不再对你宽容! 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书房里,这位大唐右相正在翻阅幽州那边送来的一份公文,以及基哥回应的圣旨。这是他的日常工作,将圣旨变成政府的公文,变成政令军令并推行下去。 现在这份公文的内容是:幽州节度使方有德威震北方,让之前有背离大唐趋势的渤海国俯首称臣,契丹与奚人贵族们在震惊忌惮之余,再次提出和亲的请求!并且为了表示诚意,已经将质子送到了长安,准备按照往年的规矩,让质子入国子监学习,毕业后入宫闱,担任宿卫。 基哥龙颜大悦,同意了契丹与奚的请求,选宗室女为公主嫁之,并将相关礼仪的事情交给李林甫操办。总之,一定要扬大唐国威,把和亲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张文献(张九龄)咎由自取,我不能步其后尘啊!” 坐在桌案前的李林甫感慨叹息了一声。 他将镇纸下面的草稿拿出来看了又看,这是关于大唐体制改革相关事项的草案,被张九龄去世的事情刺激了一下,本来自信满满的这位大唐右相,反倒是有些心里没底了。 李林甫非常了解自己辅佐的是怎样一位皇帝,他也非常明白自身的处境是怎样的。 张九龄被赶出中枢罢相是因为一日杀三子的事情么? 裴耀卿被罢相,真的只是因为没有把省下来的运费交给圣人么? 只有最懂李隆基的李林甫才明白,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原因。 太宗用人,是以人为主,以人办事。先选人,再派遣差事。 开元初年,励精图治,企图再现大唐之雄风的李隆基,一直自诩他有太宗遗风,处处要跟太宗去比。 但实际上,宗室出身,在宫闱中混过相当长时间的李林甫却明白,基哥用人的原则,跟太宗比是完全相反的。 简单说,就是刻薄寡恩到了极点! 裴耀卿被罢相,只是因为基哥觉得运河虽然通了,但运费却没有降下来,国库与内库的钱,都花到运费上不划算!某种程度上说,运河治理是成功了,却没有达成预期的目的! 当漕运三年长安不缺粮后,因整顿运河而上任的裴耀卿,就被率先罢相了。 简而言之,基哥不需要他了,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并不是说裴耀卿做了什么天怒人怨,让基哥不满的事情。 实际上,裴耀卿也只是失去利用价值而已。所以他现在依然在长安中枢为官,改任尚书左丞相(虚职),封赵城侯,身上也还有其他官职,有一定的权力并可以对李隆基谏言。 日子甚至过得还有点小滋润。 基哥的逻辑其实是直白而明确的:有用的时候我好好用你,而当你没用了,假如之前没有得罪我的话,那么我也不会把伱一杆子打死! 因为要修运河保障长安粮食安全,所以才有裴耀卿被拜相,而不是裴耀卿被拜相后,派他去整理漕运。 基哥的用人逻辑,便是典型的“因事御人”。 更惨的是张九龄。 张说是张九龄的恩师,李隆基拜相张九龄,最主要的目的,是让他整顿北方军务,成为“张说第二”。 但是这件事,他办砸了。 这是基哥最后容不下张九龄的最主要原因,张九龄站在太子这边,实际上只是基哥下定决心将其罢免的导火索。 连带着张九龄被罢相,严挺之被罢官,周子谅被杖毙,贺知章变成了整日摸鱼的闲人。 大唐中枢“文学派”大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式微,最根本原因,则是基哥对于科举上来的人才产生了深深的疑虑。认为他们只会写锦绣文章不会办实事。 附带的,李隆基还让李林甫大力整顿科举选才的规则与模式! 自开元以来,大唐便是对契丹与奚人又拉又打,对他们恩威并施,分化二者与突厥之间的关系,压缩突厥的生存空间。 张九龄为相之时,对于三者的关系没有深刻理解,单方面主持与日渐式微突厥媾和,企图联合突厥对付在西域和陇右蠢蠢欲动的吐蕃。 此举使得契丹与奚人震恐,认为他们被唐庭所抛弃,内部“突厥派”话语权大增,使得二者进一步倒向突厥。 这便是幽州边镇不稳的动乱之源。 事实上,安禄山之所以被任命为平卢军军使,便是因为他是幽州某个突厥化粟特部的话事人。大唐中枢需要借助这些“中立派”的力量,去对抗日渐远离大唐的契丹与奚人。 方有德之所以这两年声名鹊起,深得基哥信任,便是因为他用“另类”的方式,给已经被罢相的张九龄擦了屁股,用拳头让契丹和奚人臣服了,而且以兵不血刃的方式,武力干涉渤海国内的政权更替。 这一手搔到了基哥的痒处! 以至于基哥一直想把平卢节度使的职位也给方有德兼任,只是朝中反对意见太大而作罢。 还是那句,基哥认为方有德很有用,所以他要大用。这固然有“从龙之臣”的光环加持,但最根本的,还是因为基哥并不是什么讲交情的主,他非常的势利眼。 有用的人就上,没用的人就滚,基哥的眼中,没有宽容和包容。 契丹与奚人的臣服,让李林甫觉得,自己不小心的话,便有可能是下一个“张九龄”! “来人啊,备车,本相要去兴庆宫。” 李林甫拿起桌案上的那一叠草稿揣进袖口,对下仆吩咐了一句。 图穷匕见,这些东西终究还是要给李隆基看的,李林甫心一横,不想再改了。 …… “诶,舒服了啊。” 方重勇坐在桌案前,快活的呻吟了一声,享受着阿娜耶给他的手腕进行按摩。 吐蕃人的军法,终于被他誊抄完了。不得不说,这些鸟玩意真尼玛长,如此的形而上学,他就不信吐蕃人会一板一眼的照着军法办事! 方重勇打听了一下唐军之中的军法,发现吐蕃军法的严苛,还在唐军之上。只怕平日里执行军法的力度,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如果将士们的所有精力都在应付军法上,那么他们必然没有余力去考虑战争的事情,这便是军法“过犹不及”的道理。 只不过对于方重勇来说,这部军法的价值,在于吐蕃人对于行军打仗,提出了很多很细节的要求。比如说夜间扎营,要如何布置斥候,如何布置营地,把营垒设在什么样的位置比较好,怎样设置固定哨和流动哨等等。 这东西与其说是一部军法,倒不如说是一部极具操作性的兵法书!它的可贵之处,不是如《孙子兵法》那样的指导性原则,而是把行军打仗的细节说得明明白白。 “你说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凉州城内能抄写的流外官与书吏那么多,你非得自己去抄,还累个半死。” 阿娜耶一边卖力的按摩方重勇的手腕,一边忍不住低声抱怨道。 她嘴上总是不依不饶,但身体却又很诚实的围着方重勇打转,自觉地照顾对方的饮食起居,可谓是勤勤恳恳,对得起她那长满老茧的小手了。 “以后到长安了,要讲究点规矩。就你刚才那句,权贵家中将你杖毙也是理所当然的。” 方重勇没好气的怼了一句,随即让对方坐在自己身边。 阿娜耶老老实实的坐下,等着方重勇训话。 “对你来说,长安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你确定真的要去么?” 方重勇沉声问道,脸上表情肃然。 阿娜耶咬咬嘴唇,最后点点头道:“是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个河西的“土妞”,如果不揭穿她那信安王私生女的身份,那么可以走的路确实不多。古代早婚,再过两年,阿娜耶就要选择嫁到河西地方某一个军户家庭。 她可以选择任意一家,却不能不做选择! 去长安,则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 或许惨死埋骨他乡,也可能飞黄腾达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是贪图安稳的沉沦,还是冒险搏一个未来,阿娜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明白了,把这份契书签了吧。” 方重勇将桌案上的一份契书递给阿娜耶。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阿娜耶从军户身份,变为方重勇家的“部曲”。这也意味着,她的未来会由着方重勇任意摆布。 只要对方愿意。 签这份契书,就意味着西域胡女们孜孜以求的奋斗成果,全部被清零,再度沦为权贵的奴婢,身份与地位没有任何保障,甚至祸及后人。 当然了,部曲的身份是比奴婢在称呼上好听点的说法,本质上并无多少差别。 签下这份契书,也就意味着方重勇将来可以随意玩弄阿娜耶,没有任何可以控制的底线与下限,具体如何全看个人品德了。就算将来将阿娜耶送人,也没有人说什么不是。 权贵圈子都是这么玩的! 这便是去长安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方重勇已经跟李医官“谈妥了”,不过他依旧是多此一举的跟阿娜耶再谈一次。 提起笔,阿娜耶在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随即按上朱砂手印。办完这一切,她不甘示弱的瞪着方重勇,一言不发。 方重勇强烈要求走这么个流程,在阿娜耶看来很是无情。但她不知道,这件事其实是见多识广的李医官提出来的,是对阿娜耶的一种保护。 台面上的明规则,总是与事物运作的潜规则有所区分,只有深谙内情的人,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方重勇将契书贴身放好,随即哈哈笑道:“以后你可以打着方军使和方参军的名头,在凉州仗势欺人了。” “我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情!” 阿娜耶没好气的说道。 她也猜出来,自己被爹给“卖了”。虽然这样的事情在凉州城内司空见惯,但轮到自己身上,感觉还是有些怪怪的。 想发脾气都不知道要对谁去发。 “美人作伴,红袖添香,方参军真是有雅兴啊。” 药房外面传来河西节度使萧炅的声音,阿娜耶连忙起身,匆匆忙忙的对躬身其行了一礼,退出药房。 “这位河西的小娘子长大后一定是一位美人,方参军还真是有眼力呢。” 萧炅自来熟一般的揶揄道。 如果对方不是河西节度使,方重勇根本懒得搭理这个言语粗鄙不通文墨的鸟人。这位小人藏鸡鸡的萧节帅,三句不离本行,他来这里做什么,方重勇用脚指头都能猜到。 “圣人寿辰将近,药也调试得差不多了。只是某还是有些担心,萧节帅真的想好了么。”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问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然是越快越好!” 萧炅紧紧握拳,双目圆睁道,显然不想继续跟方重勇客套了。 更重要的是,这药他自己也吃过,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首先,这个是茶,不是药,对吧?只要圣人喜欢,里面加一些温吞的茶水亦无不可。” 方重勇睁眼说瞎话一般的反问道。 萧炅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道:“对对对,这是产自河西的茶,不是药。” 唐代的“茶”,不一定要有茶叶,这种情况其实在方重勇前世也是很常见的。 地方以“茶”的名义进贡“祥瑞”,风险要远远低于“药”。 只凭这一点,萧炅就断定方重勇是个做大事的人! “这种茶,主要作用,是调理五脏,以作顺气之用。至于壮阳之效,我们根本一无所知,对吧?” 方重勇很是露骨的暗示道。 “对对对,这种茶,就是专门调理五脏用的。至于身体调理好了,恢复了男人雄风,也很正常,对此我们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萧炅连忙接茬,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省时省力不矫情! “哪怕是茶,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喝的。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在喝之前,最好是问一问医馆的医官,身体能不能承受,这也是应有之意,对吧?” 方重勇砍出最后一板斧。 “谁说不是呢,长安的茶水,也不是人人都可以享用的。肝弱脾虚者不能饮茶或者不能多饮用。” 萧炅对着方重勇竖起大拇指,一切尽在不言中! “将此茶的功效与禁忌写下,便可以送到长安,让圣人品鉴了。相信太医署的那些太医们,不会让圣人失望的。” 方重勇从袖口内拿出一张纸,递给萧炅说道。 关键的事情,当然要自己亲自来办才保险,不知道多少大佬死在不起眼的细节上,方重勇可不会犯这个错误。 药方的相关说明,他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萧炅来求! “嘿嘿,这份人情,我萧某记下了,必有厚报。” 萧炅接过这张纸便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方重勇长叹一声。白亭军捞钱的事情,到这里已经结束,是时候去白亭海那边度假了。 自己作为一个有后台的衙内,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呢? 方重勇决定今天就动身去白亭军,把吐蕃军法带上,好好去那边“进修”一番。 忙完了,也是该去风景优美的白亭海享受享受了! (本章完) 第92章 白亭军副军使的悠闲生活 三勒者,谓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三勒浆就是用这三种药材发酵酿制而成的。自唐代开国,来中土的波斯人带来了三勒浆酒的酿造技术。 波斯人将这三种植物混合在一起酿成的三勒浆酒,既解暑祛瘟,又健脾消食。融合了药用功效的三勒浆酒成为当时长安城中的名酒。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民间化。 这种酒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便是酒精含量极低! 反正方重勇是将其当做饭后消食的饮料在喝。 至于白亭军内少量的三勒浆是怎么来的,那是因为白亭军中有人本身就来自波斯,会酿这种酒。 夕阳西下,凉风习习,在白亭堡这里昼夜温差剧变之前,方重勇将刚刚按他意图打造好的“太师椅”搬到白亭堡的城头,坐在上面轻轻摇晃着椅子,感受着眼前壮美的风景。 喝一杯三勒浆,再看看盛唐的大好河山,当真是不虚此行! “方贤弟,某不是担心那个方子不好,而是就这么进献给圣人,会不会不太妥当?” 站在方重勇身边的辛云京小声问道,他站着方重勇坐着,搞得对方才是白亭军的军使一样! 不过实话实说,在白亭堡这里,方重勇才是真正的大爷,可谓手眼通天,比辛云京这个管理千人规模军使气派多了。 得知药方已经交给新任的河西节度使萧炅,以后药材就由“人杰地灵”的白亭海牧场专供,辛云京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件事当真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只要白亭军利用关系运作炒作一番,那么将这个名为“顺气锁阳茶”的药品推广到河西走廊乃至西域,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因为有大唐圣人李隆基的信誉来背书。 皇帝都用的好东西,谁不用谁是傻子,有条件的都会上,没条件的创造条件也会上! 更何况方重勇可谓是深谙营销之道,他很清楚,名字起得越是低调,私下里流传的时候,就越是神秘。 辛云京觉得,这种事情便是和美人穿衣服一样,若是赤条条的则类似野兽,反而粗俗不美,对男人没什么吸引力; 穿得太多美则美矣,又太庄重少了几分妖媚,让男人敬而远之。只肯远观不愿亵玩。 只有穿得若隐若现,半遮半掩,才最是吸引男人的眼球,鼓励他们做坏事。 此药的名字就是如此,顺气乃是调理脾胃,锁阳此药乃是固本培元之用。好事之人看到这个“茶名”,只能说懂的都懂,不需要过多的解释。这种名字起得比“颤声娇”之类一听就不太正经的好太多了。 可谓是看了的不会买,买了的不会问,用了的不会说。 辛云京从营销方式联想到了女人的衣服,对方重勇的“才华”不由得肃然起敬。 不管这孩子将来如何,就单看现在,那小脑瓜子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放心,圣人也是人,更注重阴阳调和,兄长就不要想太多了。白亭军卖药材一不偷二不抢,这钱来得明明白白,就算将来圣人知道了,也只会说辛军使生财有道。”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说道。 “这白亭海,真是风景如画,岁月静好啊!” 他又眺望着远方的湖面,忍不住感慨道。 “谁说不是呢,自突厥人势微以来,白亭海周边放牧秩序井然,当真是人间乐土。” 辛云京也是很感慨,前些年突厥人还有些实力,白亭军这里是唐军与突厥骑兵对峙的最前线,以及防备他们南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那时候即使这里风景如画,也没多少人关注。因为兵凶战危,一不小心就要死人的! 如今吐蕃人强势横行,在与大唐对垒的过程中,居然很多时候还能占据上风!所以远离吐蕃边界的白亭海,反而成为了唐军放牧养马的大后方! 只看“上面”把方重勇安置在白亭海,辛云京就深深敬畏对方身后的雄厚背景。这真不是朝廷空降到河西的普通官员能有的待遇。 就算是辛云京本人,能当白亭军军使,也是立下了很多战功,动用了很多关系才得以上任的。 “困了困了,我先回去睡觉。”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三勒浆就这点不好,喝完就想美美睡一觉。 他如同一个在长安斗鸡遛狗的五陵年少一般,随意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城楼。 来到白亭堡内最高处的那一间厢房,方重勇一进来,就看到阿娜耶在铺床叠被,忙里忙外的打扫。 他若无其事坐到桌案前,铺开大纸,在纸上写下白亭海这边的特产名。 茴香、锁阳、肉苁蓉、枸杞、甘草、沙葱、某不知名甜瓜、目宿(牧草的一种)……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如果这里没有战乱,那要有多好啊。 方重勇将今日在周边考察到的东西一一记录下来,心中那种莫名的空虚与不安顿时消失。 在辛云京面前的吃喝玩乐,都是方重勇的保护色而已,毕竟副军使的身份,可是分了对方的权,谁知道辛云京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 表现得另类一点,会让辛云京安心,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对于这些,方重勇还是想得很清楚的。 “以后你都要回长安了,把这里的特产记录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娜耶像是吃了火药一样,看到方重勇一回来就伏案书写,气不打一处来! “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嘛,读书是要做笔记的。” 方重勇懒洋洋的怼了一句,将今日的笔记,放入一个专门的木盒子里面,等以后回到长安有时间了再专门整理成册。 以后再出一本书,就叫《方衙内西域游记》,肯定可以传于后世。 活在古代,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王图霸业? 或许是,但能当皇帝的人只有一个,能当顶级勋贵的只有寥寥数人,天下芸芸众生,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成就呢? 古代生存的意义,就在于“著书立说”并传于后世啊! 只不过这些大道理,是没必要跟阿娜耶这个西域土妞去说了。 “那个……方来鹊今天跟我说,要我晚上来侍寝。什么叫侍寝啊?” 阿娜耶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侍寝? 方重勇一愣,随即心中骇然。 别说是前世了,就算是现在让这么小一个女孩侍寝,那也是件丧心病狂的事情啊! “那个小傻子的话,以后你不用当回事的。”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他还说什么你承诺过以后让他娶宰相女。 我问他什么身份,他得意洋洋说是伱家的部曲。这不跟我一个身份么?有什么好得意的! 更可气的是,方来鹊还说什么让我不要打他的主意,他是看不上我的,只有宰相女的身份才配得上他。” 阿娜耶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想起方来鹊这小傻子对着她一本正经的说这些没有边际的事情,她都学不出来那种语气神态。 “睡吧。” 一提到方来鹊,方重勇就感觉累了。 他指了指宽阔的床榻说道:“你睡里面。” “哦……那还需要我做什么?” 阿娜耶疑惑问道,她不知道男女之事,但也知道以后自己肯定是方重勇的女人。 “你只要乖乖躺那里就好了。” 方重勇耷拉着脸叹息道。 只有爹教养的女孩真可怜,自己还没法去责怪她。 “侍寝就这么简单?” 哪怕阿娜耶是个傻子,也知道侍寝这个词里面有一个“侍”字。作为奴婢的她,又怎么能只躺着呢? “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词了?” 方重勇有心开口解释,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反正将来阿娜耶也是要侍寝的,这种事情她长大成年了,再由自己慢慢感悟吧。 二人熄了油灯躺在床上,阿娜耶侧着身子,将双手手掌按在方重勇的一只胳膊上。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方重勇看到她那双大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在看。 “怎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会去长安呢?” 阿娜耶小声问道。 “大战在即,不可能回长安的。” 方重勇无可奈何说道。 一旦唐军与吐蕃大打出手,河西到长安之间很长一段驿道都不安全了,驿站也会全部停摆。 他跟辛云京打听过,一般官员往来与赴任,都不会在战火纷飞的时段,除非是武将调动,但那时候随行的护卫经常都是数百人以上。 历史上王忠嗣从陇右调动到河西,并不是孤身赴任,随行队伍里便有李光弼、哥舒翰等人,想想也知道这支队伍人数不会特别少啊! “入太医署学习,年龄至少要十四岁。就算他们把你当男孩看,那起码也要十四岁才能入学啊!” 方重勇又强调了一句:“而且考核不合格,需要继续在里面学习。等你学成,已经不是个小娘了,现在想那么多,还真是为时尚早!” “好想早点学成啊。” 阿娜耶叹息说道,并没有把方重勇的话当回事。 “继承你父亲的医馆?” “差不多,到时候总要回凉州城看看。” 阿娜耶有些不确定的说道,知道得越多,她就越是感觉将来不太可能回来继承医馆了。 或许,会在长安贵族圈子里面行医吧。 对于未来,她有些不确定。 …… “著书立说,流传后世。朕本来以为哥奴只想做官,没想到也跟张九龄他们一样啊。” 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书房,李隆基哈哈大笑,将李林甫的那份“草案”放到桌案上。 “回圣人,《唐六典》从开元十年就开始编撰,前前后后历经十多人撰写,仍然没有成书。 微臣只是想将其完成。 此典的难处,不在于列举,而在乎注解。唯有引经据典的注解,才能弘扬其妙处。” 李林甫对着李隆基深深一拜,躬身行礼说道。 这部典籍,是开元十年的时候,李隆基召起居舍人陆坚开始修撰的。 并亲自制定理、教、礼、政、刑、事六条为编写纲目,由丽正书院(后更名集贤院)总其事。 时间跨度有十多年,在前后几个宰相张说、萧嵩、张九龄等人的先后主持下,有徐坚、韦述、刘郑兰、卢善经等十多人参与修撰,无一不是当世文采斐然之人。 从文学修养方面看,李林甫的参与是对《唐六典》的辱没。 从法令与行政能力方面看,李林甫的参与,又是唯一能将此巨作完成的机会。 基哥虽然嘴上没说,但实际上已经同意了李林甫的观点,即:对经典的注释,才是完成这部著作的核心要害! 前面那几个宰相编书,有个很大的问题,便是旁人看不懂! 他们的草稿,对于阅读的门槛要求极高,把国家典籍变成了文人圈子的自嗨! 在这一点上,基哥是完全站在李林甫这边的。典籍写出来繁琐点没事,只要让人呢看懂就行了! 《唐六典》是一部关于唐代官制的行政法典,规定了唐代中央和地方国家机关的机构、编制、职责、人员、品位、待遇等,注中又叙述了官制的历史沿革。 基哥对它的要求,是超出寻常标准的详实与具体。 很显然之前那几个宰相,并未达到基哥心目中的理想模样。 “嗯,如此也好,哥奴看着办吧。” 李隆基打了个哈欠,似乎很疲敝的样子。昨晚他看到穿道袍的环环,别有一番异样风采,便很是兴奋,忍不住多玩了一会。 没想到岁月不饶人,五十多岁的男人应付起二十出头的女人,那确实是颇有些吃力。基哥到现在还腰酸腿疼的,跟李林甫商议政务都没什么精神。 “关于科举的改制,微臣认为应该提高州县内举制官员的级别,在各州内对考生的应试资格把控严格。长安这边,暂时不对进士科进行改革,但是先增加明经科的考核难度。” 李林甫小心翼翼的说道。 李隆基一愣,没想到之前对改革科举信誓旦旦,喊打喊杀的李林甫,居然步子迈得这么小! “会不会,太保守了些?哥奴的步子可以大一点,有朕兜着你怕什么?” 李隆基不满的说道,他现在对那些舞文弄墨的人是没有丝毫的好感,这些人百无一用,看到就烦! 当然了,这只是基哥一时的想法。将来轮到要写祭文的时候,他或许又要念到张九龄、贺知章那些人的好了。 “回圣人,科举改制,亦是要循序渐进。微臣认为可以徐徐图之。” 李林甫不动声色回道。 “嗯,那就这么办吧。” 李隆基微微点头,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正在这时,高力士急急忙忙的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力士何故如此惊慌啊?” 李隆基面带揶揄之色问道,高力士做事稳健,很少有这样的表情。 高力士看了看李林甫,随即叉手行礼道:“突厥人进犯河西,与白亭军战于白亭海。如今突厥人留一万骑围困白亭堡,余部直奔凉州城! 这已经是三天前的战报!” 听到这话,李隆基霍然起身,面色骇然! “如今突厥已经四分五裂,谁给他们的胆子来进犯我大唐?” 李隆基暴怒道! 突厥人这出其不意的一手,彻底打乱了唐军在河西对阵吐蕃的部署! (本章完) 第93章 非典型边镇战斗 方重勇印象中的边镇战斗,应该是金戈铁马,骑兵冲击,在广袤的草原或沙地上厮杀,时不时就有人仰马翻的场面。 阳光下闪耀着光辉的明光铠,仿佛胜利的象征;洪流一般的骑兵队伍,在高速冲击中汇聚,坠落,最后归于沉寂;还有那飞蝗一般箭雨,如同割麦子一般的将列阵前进的士卒射倒在地,空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 边疆的应该是这样的,也必须是这样的啊! 然而此刻方重勇面前,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不知死活的突厥人,壮着胆子,忍受着湖水的微凉,不顾自身安危在蹚水,把白亭海当成“白亭沟”看待。 然后偶尔一个不小心,便跌到湖底的浅坑中,扑腾了几下后,就消失不见了! 白亭海很浅,平均深度一米多不到两米。理论上说,应该是可以蹚出一条路到湖中心的白亭堡。 但很多时候,“平均”是一个可怕的词汇,并不能反映出问题的核心与全貌。 某些地方三米深,而某些地方却只没过膝盖,那么“平均”出来的水深,理论上也应该是淹不死人的。 但实际上,最后的结果,却如同此刻正在“探路”的突厥人一样,在湖水里试探了一两个时辰,被淹死了不少人,也没试出一条可以通到湖中心白亭堡的“道路”。 白亭堡的城楼上,方重勇一脸无语的看着辛云京,指着那些正在蹚水的突厥人疑惑问道:“这些人是不是有病?难道他们真以为可以蹚出一条路?” 那些人最近的,也还离白亭堡所在的湖中心陆地有几里地远。 至于远的,已经在方重勇视野之外了。 “有汉一代,便在白亭海中心设白亭堡,监视匈奴人的动向。这么部署是因地制宜,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瞎筑城。” 辛云京解释了一句,并未说出心中的疑惑。 白亭军规模不大,却也分左右两军。 左军位于白亭海以南,负责白亭海牧场的安全;右军及衙门设在白亭海中央的白亭堡,负责监视突厥人的动静。 此番突厥人猝然发难,左军数量太少,不可能挡得住来势汹汹的突厥人,他们已经掩护牧场人员,带着数千马匹撤离到赤乌镇。 而右军所在的白亭堡,则被一万突厥骑兵团团围困,不能离开白亭海水域。 当然了,所谓的“团团围困”,其实也不过是突厥人在四周设立了几个营地,派出很多游骑四处巡视罢了。 围困了三天后,这些人开始派人试探性的蹚水,似乎是想确定一条水浅的路,然后骑着马蹚水到湖中心攻打白亭堡。 这种疯狂举动,差点让白亭堡内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方衙内跌碎眼镜! “突厥人对我们没什么威胁,他们的目标是凉州城。白亭堡的粮草够吃一年的。” 辛云京强笑道,对着方重勇解释了一番,完全把对方当做战场门外汉看待。 事实上,方重勇如今“研习”过吐蕃人的“军法手册”,之前也跟着崔乾佑学过一点行军打仗的具体操作,已经不算纯粹的门外汉,而是一个半桶水晃荡的门外汉了! 按方重勇的想法,他们目前所面临的情况,远不像辛云京说得那样乐观。 确实,白亭堡所在的湖中心这一片地方,有个大粮仓,囤积了不少军粮。白亭堡驻军也不多,可以慢慢吃,熬一年都不成问题。 可是,人不能光吃东西就够了啊! 冬天冷,要不要烧火取暖? 日常做饭,需不需要燃料,比如说干草或者动物的粪便? 真要算起来,白亭堡守军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便是援兵。 赤水军便在南面两百多里外,以河西这边“以马为舟”的规矩,奔袭解围,也就一两天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并不是他们的处境如何,而是突厥人本身的动向,并不符合地缘政治的普遍规律。 如今的突厥,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控弦百万,纵横欧亚的草原民族了。从前的突厥早就被灭,如今的突厥,被称为后突厥汗国,不仅控制的疆域大为缩水,而且内部四分五裂状况极差! 开元十五年秋,吐蕃写信给后突厥可汗毗伽,约他一起侵扰大唐边境。毗伽权衡利弊之下,不但予以拒绝,而且将吐蕃的来信送交大唐用来政治投机。 感受到了毗伽的“诚意”,基哥龙颜大悦,在紫宸殿设宴款待送信来的后突厥大臣梅录啜。又允许在朔方军在西受降城设立互市,每年以缣帛数十万匹与后突厥交换军马,以壮大骑兵队伍,并改良马种。 到了开元二十二年的时候,后突厥大臣梅录啜下毒谋杀毗伽可汗。然而毗伽在毒药发作但尚未身死时,下令发兵杀死了梅录啜及其族党羽。 毗伽死后,唐玄宗派宗正卿李佺前往吊奠,并为立庙和碑,命史官起居舍人李融撰写碑文。 这便是大唐与突厥人全面媾和的开始,其后果便是契丹与奚人的震恐不安,在幽州蠢蠢欲动。 当初大唐招抚契丹与奚人便是为了分化瓦解突厥,一旦突厥与大唐媾和,在“谁强谁挨打”的真理下,接下来的剧情应该就是大唐联合后突厥汗国来对付契丹与奚了! 现在毗伽可汗已经死了,突厥内部立其子为伊然可汗。 伊然可汗曾由唐朝册封,但在上位后不久就病死,其弟继立为苾伽骨咄禄可汗,唐朝派遣右金吾卫将军李质册封他为登利可汗。 登利年幼,其母婆匐参予政事,国人不服,登利的堂叔分掌兵马,在东者称左杀,在西者称右杀。 也就是说,现在袭击凉州的突厥人,有可能是登利可汗的嫡系,也可能是登利可汗的堂叔们。 这种复杂情况,便导致此战面临的情况,很棘手,也很迷茫。哪怕贯有的外交手段都不太好用了。 因为大唐暂时连真正的幕后主事之人是谁都搞不清楚! 辛云京还是忍不住将这些事情跟方重勇说了,他长期跟突厥人打交道,并且还让突厥商人帮忙销赃,所以对后突厥汗国的政局略有所知。 这件事外在表现,只是突厥人南下进犯凉州,甚至简单看作草原民族入秋后“打谷草”也无不可。 但结合突厥人如今的处境,就知道这件事的缘由及内涵,一点都不简单! “羊皮筏子是不是可以渡河?我听闻吐蕃人经常用羊皮筏子渡河,吹气成船,十分便捷。” 方重勇忽然提起一件奇怪的事情。 听到这话,辛云京面色微变,心中暗道不好! 羊皮筏是用羊牛皮扎制成的筏子。古人很早就知道“缝革为囊”,并充入空气,以为泅渡用,历史极为悠久,汉代以前便有明确记载。 在唐代以前,羊皮筏子被称为“革囊”。 当初方重勇过乌兰关段黄河的时候,就是坐着羊皮筏子渡河的! 这种交通工具,在黄河上游很常见。用羊皮筏子送人渡河、运载货物这种交通方式,广泛流行于青海、甘肃、宁夏境内的黄河沿岸。所以方重勇提的这个问题不但不是瞎胡闹,反而极有针对性! 如果突厥人吹一堆羊皮筏子,从白亭海岸边泅渡到白亭堡,还真是个麻烦事! 白亭军编制一千七百人,左右两军共一千四百,还有三百人“水军”,并配属了平底且吃水浅的“战船”。只是因为白亭海多年无战事,如今“战船”早就被改造成了渔船与货船!上面的床弩都给拆了! 用“武备不修”来形容也不算过分。 “是这样的,羊皮筏子在凉州司空见惯,随处可见。” 辛云京随口说道,然后将方重勇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询问道: “贤弟,据我观察,突厥人现在只是故意装傻,麻痹我们。如果我所料不差,今夜突厥人极有可能乘坐羊皮筏攻白亭堡。 我们守军不多,全靠这白亭海为天然屏障。若是突厥人不顾伤亡来攻,只怕……处境堪忧。 我想今夜埋伏一番,打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你以为如何呢?” 辛云京沉声问道。 大事不妙的时候,他决定找个有后台的人一起扛着,这样的话只要此战不死,后面怎样都不会被治罪了! 在河西走廊,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守城战可以打出精彩的,各城除了凉州城外,其他都是易攻难守。包括这狭小的白亭堡,若是没有环绕的湖水保护,单单五百人守军和平平无奇的堡楼,能顶什么用呢? “兵不厌诈,不如将那几艘不太顶用的船只都挂满渔火,晚上放出去巡哨,让突厥人明明白白的看到,以为我们的防守空虚且无准备。” 方重勇补充了一句,显然是认同辛云京的主意。 守城?那可不是他的性格! 如果不是为了将来打算,方重勇在长安城内顶着“方衙内”的名头混吃等死难道不好么?何苦来河西走廊吃沙子呢? 来都来了,守个毛线的城! “这……” 辛云京一愣,细细品味方重勇的建议,顿时觉得这一招实在是太阴损了! 把已经改造成渔船与货船,基本上聊胜于无,又没什么战斗力的“战船”都派出去巡逻,实际上是限制了突厥人的进攻方向,也使得防守的方向得到了确定! 这便是将已经“死了”的战船给用活了! 战船没什么战斗力,白亭军内部虽然知道,但突厥人不知道啊!夜里拉出去大鸣大放的巡逻,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而白亭堡在白亭海中央不假,但中间这个“岛”,可不仅仅只有白亭堡那么大啊! 事实上除了白亭堡外,还有粮仓,军械库等等,整体看,算是个小型的村落了。 这是汉代边军选址的巧妙之处! 突厥人若是来攻,白亭军的锐卒埋伏在什么地方,很是重要,一点点细节就可以决定初战的成败。 这便是所谓的“有备无患,算多者胜”! 而一旦初战打疼了突厥人,白亭军则可以保证接下来的防守节奏在自己掌控中,并一直坚持到冬天降临,白亭海结冰为止。 一旦白亭海结冰,突厥人跑马来白亭堡也就一炷香的时间,那时候才是生死存亡之际! 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危险,离现在还早得很。 白亭海这边河水结冰的时间,往年也要等到快过年。那时候湖水结冰才会结得死硬,人畜踩踏其上可如履平地。 基哥断然没有让突厥人在凉州撒野几个月的道理,如果真有,那他也别提什么“比肩太宗”了,还是直接退位比较好,这种事情对于帝王的威信打击,绝对不可忽视。 因为如今的突厥,早已不是当年太宗时的突厥了! 所以明摆着的道理就是,今夜的防守,对白亭军而言至关重要。 基本上赢了就能确保此番危机全身而退了! 辛云京也是没想到,这位长安来的方衙内,人不大,对兵法倒是很懂啊! 一般这么大孩子,被突厥人团团围困,不吓尿就已经是心理素质过硬了。这位方衙内居然还能出主意阴人,当真是“天赋异禀”,天生就是当将军的料。 “如此甚好,不如今夜贤弟领百人守白亭堡,我带精锐埋伏于粮仓附近。” 辛云京不动声色的建议道,显然已经把方重勇当成一个可以商议大事的同僚看待。 随便想想都知道,突厥人若是夜袭,必取白亭军粮仓。只要将其一把火烧掉,白亭军在白亭堡内就待不下去。 “现在开始,就把粮仓里的粮草都搬运到白亭堡内吧。派出战船,让锐卒持弓箭射杀那些在湖水中探路的突厥人,显示一下战船的威力,让突厥人也心存忌惮。” 方重勇补了一句。 辛云京微微点头,其实他也是这么打算的。既然晚上要让突厥人避开“战船”巡视的方向,那么白天让“水军”去呈呈威风也是应有之意。 反正那些水里挪动的突厥人就跟活靶子一样,本身也是对面派出来试探白亭军实力的诱饵。 …… “什么?没有兵了?我大唐疆域万里,怎么会没有兵?你这个兵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大明宫紫宸殿内,李隆基对着兼任兵部尚书的张守珪劈头盖脸骂道! “回圣人,河西兵马都在与吐蕃对阵的前线,凉州空虚,突厥人此番突然南下,事先我们也无法预料。” 张守珪无奈叉手行礼说道。 兵员不是韭菜,不是说长就能长的啊! 河西与陇右,二十多万边军枕戈待旦,与吐蕃人在漫长的边界线上对峙,拿掉任何一支部队,都有可能导致防御体系的崩溃。 如今的要务不是增兵,而是要弄明白,为什么突厥人会不顾国内四分五裂的情况派兵攻打河西!而此番出兵的,具体又是哪一路的人马! 还有就是现在赤水军已经北移白亭海,要将漂移不定的突厥骑兵驱逐到白亭海以北。这支战略机动兵力的调度,会不会影响对阵吐蕃的战事? 这些问题一言难尽,张守珪不知道要怎么跟李隆基去说。 “圣人,不如在河西兵募汉番健儿三万,以解燃眉之急。”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林甫,忽然开口建议道。 听到这话,张守珪突然一脸怒容瞪着李林甫!而后者则是低头看地,等着李隆基的首肯。 (本章完) 推荐一本好书,顺便做个问卷调查 河南作协副主席冯杰的《唐轮台》,里面用考证的视角写西域的历史故事,很有水平,起码拉高了我对于历史文的欣赏鉴别水平。看了以后我抑郁的状态都减轻了不少。 这本书正版书不多了,网上随便搜搜看吧,别买二手书了(新书已经没了)。 另外做一个问卷调查,你们最希望在第二卷看到哪些关于河西走廊的事物,随便什么都行。 ps:现在每天要花大量时间查资料看书充电。 不要催更,不要催更,不要催更,我真的写不快,随便怎么催也写不快。每天只有3个小时在写书,其他时候都是在充电看书查资料。 我只是不想写辣鸡文出来,要求真的不高。 《盛唐挽歌》推荐一本好书,顺便做个问卷调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4章 大唐秋防令 张守珪从前并未在中枢跟李林甫打过交道,但他也听说了这位大唐右相的一些事情。 比如说作风强势,比如说阴柔诡谲,比如说笑里藏刀。 但不管怎么样,李林甫的名声在外,世人多半都是说这个人还算是做实事的宰相。 他做成的事情,在开元时代的历任宰相里面,也算是比较多甚至是最多的,称呼一句“能臣”,不算过分。 可是今日一见,张守珪觉得外界的传闻当真有些不尽不实! 河西兵募三万是什么概念,这位右相心里有谱么?那是三万人,不是三万头猪啊! 张守珪心中已经开骂,碍于李隆基的颜面才憋着没有吭气。 “圣人,河西地区,负担远超京畿。特别是凉州,不但承担着大量兵役,还有很多中枢账册上不予记录的劳役。 在河西新征发五千人就已经是极限了,若是征发三万人,那势必会影响各地农耕及政务啊!” 张守珪恳切说道。 张守珪当年在甘州的建康军担任过军使,对河西走廊的军务很了解。这也是基哥为什么要让他兼职兵部尚书的原因之一。 河西,特别是凉州,诸多事务繁杂,那可是三言两语说不完,绝不是耍耍嘴皮子就万事大吉的。 “凉州百万之众,难道连三万健儿也征发不了么?” 李隆基听到张守珪所说,一时间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那可是凉州啊! 有户口的固定人口,包括归化了胡人在内,都已经超过百万。若是把流动人口也算上,那就不止百万了! 光凉州城内,就有数十万人。 只是基哥不知道的是,在凉州,有一种户籍种类为“行客”身份的人。 他们并不是固定居住在凉州,在这里也没有土地,但却又是凉州长行坊的常客,往来于长安与凉州城之间。 这些人的来源,可能是破产的西域小商人,退役又失去田产的老兵,从关中来河西讨生活的良家子。他们最后都变成了兼职打零工与驾车运货,顺便贩卖点小商品的“特色人群”。 兵募的对象,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人! 因为他们没有土地,亦是不影响地方上的农耕,所以成为了兵募的首要对象。 没错,兵募是一种义务兵,带有强制性,尤其是在河西边镇,官府一纸文书下来,连阿娜耶的养父李医官这种失去双腿的人都要义务从军,将医馆当做诊治伤兵的战地医院,就更别说那些失去土地孑然一身的“行客”了。 然而,行客们看上去游手好闲,但实际上却是关中到凉州之间负责转运货物的关键人群! 他们驾车赶车,喂养牲畜,搬运货物,维持着整条运输线的正常运转。 武周时期,边镇与长安之间的官方货物运输,是由国家的驿站系统来承担。那时候,西域的兵马还不像现在这样有十多万唐军边军常驻。辎重需求没有像现在这般恐怖。 然而饶是如此自开元中期以来,大唐中央财政就已然无力承担这样的巨大开销了。这个窟窿还随着与吐蕃争雄的白热化,而迅速扩大! 因此,地方所需财物,便采用分层转运的办法,逐级下发,长安这边不会再派出一辆车承担货运任务。 而凉州,便是西域跟长安之间唯一的一个中转站。畜牧业极为发达的凉州,每天都要派出车队前往长安运货。而来自西域那边的车队,则将凉州这边囤积的货物,运到最终目的地。 各地负责自己的辎重补给运输。 简单的说,整体的货运消耗并没有实质性减少,但它确实将转运的费用从中央转嫁到了地方,使得大唐的财政运转,账面上更好看了! 而在这个体系当中,行客们的作用至关重要。因为他们都是免费驾车,一路上连补贴都没有! 唯一的好处便是,在货运的时候,可以按比例“夹带私货”,如果没钱进货,还可以找官府低息借贷。最后通过把长安那边的货物贩卖到河西走廊,来补贴这一路的消耗。 如果凉州征兵,那么可以确定的是,整个西域的物流系统都会大乱! 这些事情,如果没有在河西走廊本地当过官,那么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细节。也不会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圣人,凉州乃西域之根基,不可轻动啊。” 张守珪恳切哀求道。 基哥似乎也从暴怒中冷静了下来,小小突厥而已,凉州不是还有王牌赤水军么?短时间内也不至于说乱到场面不能收拾。 “除凉州外,河西其他四州,征发健儿两万。开启秋防令,从朔方调兵到凉州!” 李隆基沉声对李林甫说道。 秋防令! 这下不止是张守珪不淡定了,就连李林甫也感觉相当意外,脸上惊讶的表情都没控制住。 秋防令这玩意正是为强势的吐蕃人量身定制的,自武周末年大唐边军屡屡惨败给吐蕃后,就被搬了出来,并非是基哥的发明。 它也并不是一道简单的政令,而是一系列针对性极强的临时边防政策……的统称。 其中涉及到募兵、军屯、团结兵训练与调度、不同防区的边军大范围转移等复杂事项。不动则已,一旦动起来,对边镇的民生影响极大。 自开元以来,动用秋防令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从名字就可以听出来,秋防令,那肯定得大唐是相对弱势了才要“防”啊!要是大唐在边镇强势的话,怎么可能要动用秋防令呢? 方重勇前世历史上,安史之乱后吐蕃对于大唐处于绝对攻势的状态,以至于大唐频繁使用秋防令,甚至连河朔三镇的军队都参与过秋防。自己防不住,就把结盟的回纥人也拉进来一起防守。 最后把原本富庶的陇右与朔方打得一片焦土,积贫积弱。 足以见得秋防令对于边镇经济的伤害极大! “圣人,突厥已然四分五裂,内部矛盾重重,倒也不急于使用秋防令。” 李林甫叉手行礼建议道。 他想顺带着坑人,但把事情做好,才是第一位的。 听到这话,李隆基摇摇头,轻轻摆了摆手道:“去办吧,无须多言。哥奴不通军务,以后军务方面的事情想清楚再说。” 张守珪与李林甫只得无奈退下,准备颁布诏令,对河西用兵。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紧急军情!”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嚷声。 一个传令兵急急忙忙的冲进紫宸殿,他背后插了三支旗,每一支上面都写了个“急”字。 这是唐代特色,紧急军情可直接通报给皇帝,无须繁文缛节。 高力士上前将战报交给李隆基,基哥看也不看,走上前将那传令兵扶起来问道:“有何紧急军情?” “拔野古部受突厥人侵攻,幽州节度使方有德领兵五千北上屯兵碛口,并招契丹、奚人兵马三万以为策应。是朔方节度使韦光乘传递这份奏报,并弹劾幽州节度使方有德跨防区调度兵马。 军情紧急,请圣人定夺。” 傻眼了! 不止是李隆基,就连李林甫,张守珪,都没料到所谓紧急军情居然是这个,他们还以为是河西出事了! 突厥拔野古部,毗邻被大唐羁縻的契丹、室韦,立场一直都是摇摆不定。 其作风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极品的渣女。 突厥强势的时候,他们就以“突厥诸部”的身份攻打大唐,成为突厥王庭的第一道防火墙和进犯大唐时的第一个踹门马仔。 突厥弱势的时候,他们又会反跳到大唐这边,成为突厥人来犯时的预警绳,与突厥人划清界限。 拔野古部毗邻大唐,东面是室韦、南面是契丹和大唐幽州节度府。 开元四年的时候,大唐把这个“绿茶婊”拉到自己这边,一直到今天对方也并未再次反叛。而现在拔野古部被突厥人侵攻……恰逢突厥兵马入侵河西,这时机是不是太巧合了点? 突厥人是嫌河西那边的力量太饱和,所以要分散用兵? 似乎分进合击,也不是这么玩的吧。 而且,碛口的位置在方重勇前世二连浩特市西南不远处,河套地区以北不远。那里是朔方节度使的防区,明明白白写在兵部文书上的! 就算方有德出兵拔野古部是正常的边军应对,那也不该屯兵碛口啊!这地方,是奔着突袭突厥牙帐而去的!而不是去解围的! 幽州边军的行为,不是一点奇怪! “方有德这是要造反吗!谁给他的胆子!” 基哥愤怒的将军情文书摔到地上,结果他那只手还未收回,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凝固在半空中动也不动。 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都退下吧。” 基哥摆了摆手说道,低着头陷入沉思。 回想起自开元以来大唐边镇的历次战斗,基哥终于想明白了这些地方究竟在什么位置,以及这些势力的立场是怎么样的。韦光乘的奏报之中,不尽不实之处甚多,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基哥忽然觉得,这次出问题的人,应该是“恶人先告状”,当看门狗却只知道睡觉的朔方节度使韦光乘,而不是叼飞盘稍微跑远了一点的幽州节度使方有德。 活跃一点的看门狗,比那种只知道睡懒觉的死狗,要强太多了。方有德的问题,只在于把朔方节度使应该办的事情给办了。 …… 夜幕降临,在白亭堡城楼上装模作样巡视的方重勇,心情差到了极点。现在的感觉,跟当初刚刚到河西的时候,在山坡上吹一晚上冷风的感觉别无二致。 辛云京已经带兵埋伏在粮仓附近,等着打突厥人的埋伏。 方重勇名义上是副军使,其实这里的兵马,他一个人也调动不了,或者说没人会真把他当成指挥官。 现在离子时还差一点点,可是方重勇却连突厥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知道么,凉州城内有个叫绿珠的胡姬,才十三岁,就卖给了一个中年妇人,价格不过十五匹布而已。 你要是被突厥人抓了,我三十匹布把你赎回来。” 为了活跃气氛,方重勇勉强一笑,对阿娜耶说道。 他就是想听对方怼他一句。 “没事的,赤水军近在咫尺,郎君不用担心的。” 阿娜耶难得温柔了一回,握住方重勇的手,只觉得那只手冰凉得吓人,掌心全是冷汗。 感情这位都是在装啊! 阿娜耶心中暗暗好笑。 其实河西本地人,对于边境的战争已经是司空见惯,河西五州的瓜州还被吐蕃人攻破过一次!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遥远。 出征,受伤,还家,劳作,再出征……这些都是他们这些边镇子民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 今夜阿娜耶根本就不怕,害怕的人,只有方重勇这个从长安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衙内罢了。 “郎君,这里又冷风又大,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 一旁的方来鹊打了个哈欠询问道。 这一次,身披皮甲的方大福没有呵斥他,而是面色轻松的对方重勇说道:“小郎君可以回去睡,今夜应当无事。” “无事?” 方重勇一愣,他和辛云京都以为突厥人要夜袭呢!方大福居然说无事? “大战之前,不是这样的气氛。” 方大福感慨的说道,似乎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正在说话的时候,他们就看到离这里最近的岸边,冲天的火光闪耀,隔着好远都能看得到! 方重勇一脸骇然看着远处的变化,心中五味杂陈。 兵法书上说得头头是道的,遇到什么情况该如何,也描述得一清二楚。但真正事到临头,感觉却又完全不一样了。就像是那种……手足无措又手忙脚乱,最后还什么都没做成! “应该是赤水军来解围了。” 方大福叹息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没有多问,因为只要一开口就会暴露自己低劣的智商。 离白亭海这里最近,兵力充足到可怕的边军,便是赤水军。在册战兵三万三,在册战马一万三。哪怕不为白亭军解围,只为夺回白亭海马场,赤水军也要尽全力将突厥人驱赶到白亭海以北。 想明白这些事情,并不需要什么技巧,以及高深的学问。 白亭堡距离被包围已经是第四天,王忠嗣如果要第一时间来解围,似乎并不需要这么久。那么可以确认一件事,那就是赤水军的突袭,并非仓促上阵,而是准备充分的战略反击。 唐军在凉州的“机动防御”体系,此时开始体现出价值来。这套体系是严密配合着沙洲地形,以点控面的经典防御手段。看似不起眼,实则有着强大的战略纵深。 能应付吐蕃的体系,应付势衰的突厥人,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就在思索之间,方重勇看到白亭海的另外一处岸边也燃起熊熊大火! “突厥人要跑路了。” 方大福不动声色的指着北方说道。 “这……如何得知?” 方重勇疑惑问道。 “见得多就知道了,没什么奇怪的。这些事情,郎君以后便会明白的。” 听方大福这么说,方重勇微微点头,长叹了一口气。 来河西学了很多东西,但又好像没学一样,始终处于吃了五个饼,还差半个饱的状态。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小废物,只会出些歪点子。 (本章完) 第95章 “皇恩浩荡” 一切都如方大福所说的那样。 王忠嗣带着赤水军,兵分多路袭击了白亭海周围的突厥营地。 先是火攻再趁乱袭营。他负责率领赤水军主力逐个扫荡这些大小不一的营地,并让郭子仪领一千骑为奇兵,大范围迂回到白亭海以北的必经之路上堵截突厥人的溃兵。 最后结果如何,已经无需赘言。 在这场战斗中,事前自信满满的辛云京与临阵战战兢兢的方重勇,二人在白亭堡和周边吹了大半夜的冷风,连一根毛都没有捞到。王忠嗣反击的果决与犀利,赤水军强悍的硬实力,让辛云京满脑子的骚操作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话说回来,方重勇前世历史上,安史之乱后赤水军率先回援关中,是最先抵达的西域援军。它以一军之力硬抗叛军十多万人一年多,为西军汇聚灵武赢得了时间,并最终参与了最关键的香积寺之战。 这种牛刀,杀内部矛盾重重的突厥人这只鸡,会是问题么? 还是印证了那句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会变成笑话。 战后论功行赏,在白亭堡一路摸鱼,并吓得手足无措的方重勇,竟然也以白亭军副军使的身份混了个“守土之功”,只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对权贵太过于友好了。 为了保护他的安全,王忠嗣派人护送方重勇回了凉州城,并让辛云京带着白亭堡守军回凉州城“修整”,让赤水军接管了白亭海的防御,大军在白亭海马场扎营,并未返回驻地赤乌镇。 方衙内不过是个“孩子”,临阵没有尿裤子就已经算是好汉,战报中被人单独拎出来表扬是应该的。 然而白亭军武备不修,此番应对仓促,却是被凉州军政高层看得明明白白。 辛云京虽然没有被解职,但那只是因为大唐跟突厥人的博弈还未结束,还来不及处置他而已。 这表面上是因为他身为白亭军军使却处断仓促,没有起到“预警”的作用,导致白亭海马场损失惨重。 实际上则是多年来白亭军与突厥人走私不断,被凉州军政高层找借口收拾而已。 别看平日闹得欢,当心将来拉清单,辛云京就是被萧炅给拉了清单!从前那些事,凉州高层都知道,只是没有处置而已。这回突厥人闹事正好缺乏替罪羊,把辛云京这个小虾米推出来给李隆基交待,符合凉州官场所有人的利益。 明眼人都知道,凉州的防御布置被突厥人这波出人意料的袭击给扰乱,白亭海马场损失惨重。这些事情都将作为考核时的证据,决定凉州军政人员的升迁或贬谪。 因此无论是刚刚上任的河西节度使萧炅,还是赤水军使王忠嗣,他们都迫切要从突厥人身上找回场子。如若不然,仅仅是白亭海马场损失的那些马匹,他们都没法跟基哥交代。 一匹马起码五十贯起步,追责起来,基哥能让他们赔得家底朝天! 当然了,这些都与方重勇无关。此番深受打击的方衙内,已经重操旧业,来到阿娜耶父亲的医馆,干起了“一文钱写家信”的活计。 …… “唉!”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的书房里,李隆基忍不住在书案前一阵阵叹息。 诸事不顺,今夜跟环环的房事都很让人扫兴与沮丧。杨玉环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基哥却感觉自己已经老了不中用了。 而且国事的纷扰,让他感觉力不从心,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 虽然此刻已经是深夜,但他却一点也睡不着,一个人枯坐不动。就连高力士都等候在书房外,不敢打扰心情不佳的李隆基。 “力士,进来陪朕聊聊。” 李隆基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句。 听到呼喊,高力士小心翼翼的走进来躬身行礼问道:“圣人有何吩咐?” “坐下,陪朕说说话。” 李隆基坐到书房的榻上,让高力士坐到自己身边。 “力士,你说朕当初怎么会安排韦光乘这样的人去当朔方节度使呢? 朕是不是已经老糊涂了?” 李隆基忽然提起了一件和他今夜心情关系不大的事情。 这也是他日常说话的习惯,有什么事情通常不会直说,拐弯抹角是常态。 “圣人春秋鼎盛怎么会老呢。 只是节度使分管一方,任期四年,通常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韦光乘此番不肯配合方有德出兵突厥,也是人之常情。 如他这般的节度使,也不是一个两个的孤例。” 高力士难得的为韦光乘说了一句好话。 其实以做官的角度说,韦光乘这么做很平常,甚至按兵不动才是正常脑袋会办的事情。 可是基哥不想听类似的话。 “方全忠以国为家,确实是忠臣良将啊。” 李隆基感慨说道。 自从把方有德丢到幽州节度使的位置上以后,那边就没闹出过什么事了。 每次出事的都是什么契丹啊,渤海国啊之类的。唐军又从之前的弱势被动防守变成了强势出击。 当然了,方有德截留了相当一部分河北粮秣以供军需,这也是应有之意。 没钱没粮,怎么能打胜仗呢?在前线随便败一场,损失的就远远不止这些了,基哥觉得这种买卖很划算。 “圣人,河西节度使萧炅进贡了一种药茶,名为顺气锁阳茶。奴让太医署的名医看过了,也让人试过了,都说温润滋补,调理顺气。河西人杰地灵,交通西域,此茶倒是可以试试。” 高力士忽然开口建议道。 方重勇搞的那个什么茶,早就送到长安了,但是高力士不敢给李隆基吃。他去太医署问过,又找人试过,发现确实没多大问题,而且药效弱却绵长,适合长期饮用。 就连方子与部分药材,都已经交到内库保存起来了。 这件事萧炅那帮人可谓是办得滴水不漏,高力士也是不得不佩服。 “那就试试吧。” 李隆基无可无不可的随口说道。 他是皇帝,什么“神药”没见过。萧炅要是以为一个药方就能献媚,那真是打错了算盘。 “圣人,那奴这便去冲泡。” 高力士叉手行礼准备告退。 “这茶不是煎的么?” 听到这话,基哥瞬间便来了兴趣! 他为什么不喜欢吃药呢? 因为做成药丸的东西,来历不明,他乃是九五之尊,可不能随便乱吃。 而煎药需要时间,有时候“兴致来了”,正好要吃点药助助兴,结果等药煎好了,啥雅兴也没了。 “回圣人,河西之地商贾众多,来往居住很多时候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可以煎药。所以冲服和制成药丸的比较多。” 高力士耐心解释道。 “好好,那这便试试!” 基哥忽然兴奋起来了。 这东西好啊,光凭能“冲服”这一点,就足够成为日常用的滋补品了。 不一会,高力士将装有药茶的茶杯放到冰凉的井水之中,让药茶迅速冷却。待茶水温热后,交给李隆基。 基哥将其一饮而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一股暖流在脾胃中盘旋一般。 “不错。” 李隆基微微点头笑道。 “回圣人,此方乃是方有德之子方重勇在河西白亭海民间寻得。” 高力士不动声色的说道。 方有德圣眷正隆,他不介意再抬一抬。 “嗯,朕知道了。” 李隆基面色淡然道。 他本来不知道要如何赏赐方有德,听闻方重勇的事情之后,瞬间便有了主意,便在心中不断盘算。 越想越妙! “将韦光乘撤职查办,即刻带回长安受审。朕怀疑他跟突厥牙帐那边有勾结。” 李隆基忽然说了一句让高力士摸不着头脑的话! “圣人,一方节度,不可轻动啊。” 高力士一脸紧张。 刚才不是在说方氏父子的事情么,怎么一下子又跳到韦光乘这里了? “朕任命的节度使,就应该是要开疆拓土的,怎么能如韦光乘,像死狗一般在边镇睡大觉呢? 你看突厥如此桀骜不驯,韦光乘居然不知道带兵去碛口威慑突厥牙帐,这眼光就远不如方有德。朝廷人才多,难道就找不到接替的人选么?” 李隆基很是不满的反问道。 其实这里头的关节高力士也知道,问题还是出在李隆基自己身上。 节度使在这个时候权柄并不重,还有营田使、度支使、观察使等职务掣肘,多为文人担任。他们的任务,其实并不是开疆拓土,而是维护边镇的基本盘,不至于说朝廷中枢不用兵了,边镇情况就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此这些节度使,也并非是人人都有过硬的本事,很多人都是靠着裙带关系赴任的。比如说韦光乘的本事就很稀疏,但他是京兆韦氏出身的,去边镇不过是混资历而已。 可问题是,基哥现在的想法已经变了,他希望节度使可以为帝国开疆拓土,打算变更动不动就是中枢大军出征的状况。边镇出兵,省时省力,方有德已经向他证明了,边镇也可以打出大唐军威来,并不需要朝廷派兵不远万里出征。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对比一下方有德,韦光乘真的不是差了一点半点,可名义上掌控的朔方军兵力,却一点也不比方有德要少。 因此,将其拿掉,换一个会带兵会打仗的人当朔方节度使,就很有必要了。 这其实也是对府兵制彻底解体,中枢兵力空心化,边镇权柄日重的细节调整。 简单的说,就是时代淘汰了韦光乘,却连个招呼也不打。 “喏,奴这便去通知右相。” 高力士低眉顺眼的行礼告退,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见李隆基喊了一声。 “对了,方有德近年来加了太多官职,不好再行封赏。甘州刺史不是空缺嘛,让他儿子方重勇去当个刺史体验一下地方民情吧。 等他长大了,朕有大用。” 啊? 高力士猛然转过身,快步走到李隆基身边单膝跪下恳求道:“圣人,如此诏令,不可为之啊!” 让一个十岁孩子当刺史,圣人这是在搞什么啊! 高力士整个人都不好了,甚至感觉惶恐。 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看不透李隆基了! 基哥不管怎样好色,无情,翻脸如翻书,把儿子当猪养,那也都还在寻常人的范畴之中。 但怎么说也不能让一个孩子当边镇的一州刺史吧! 别说是大唐了,古往今来,任何地方也没有这样的玩法啊。 “力士过虑了,朕只是想树立一个典型,让世人效仿罢了。” 李隆基很是随意的摆了摆手说道。 方有德这个人,李隆基不好再给他加赏赐,总不能说随随便便就让对方领两个节度使吧? 既然不能大肆封赏,又不能寒了忠臣良将的心,那就只能赏赐小方,让世人看到边将为国开疆,圣人的赏赐是多么丰厚,绝对是破格破例。 但是方重勇这孩子能不能当好一州刺史呢? 那显然是不可能当得好的,这是明摆着的答案。 所谓“给你机会伱不中用”,到时候基哥再对方重勇“破格赦免”,同样是皇恩浩荡。 如此一来,便足以让方家父子感恩戴德,让世人交口称赞了。 圣人如此大度,不顾非议给了你机会,可你没有把握住,那能怪圣人么? 再说了,甘州在瓜州与凉州之间,相对比较闭塞,乃是祁连山雪水汇聚成的张掖河与弱水交汇的地方。 它的北面是甘俊山,南面是祁连山,西面不远便是建康军驻地。 单看地理位置,甘州比凉州安全得多!所以甘州不需要保留像赤水军这样的大编制唐军主力。 它的北面没有突厥困扰,南面没有吐蕃困扰,东西两边是丝绸之路,有凉州与肃州(酒泉)的保护。 可谓是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河西走廊五州的政治经济结构,与中原大不一样。刺史的主要任务,就只有军务,边防就是一切。政务方面反而已经形成了固定规制,一切围绕着军务运转,可以调整的地方很少。 而甘州的驻军不多,只有建康军一支,现在是建康军军使欧阳琟代理甘州刺史,同样也是新官上任。 不如让欧阳琟回归本职,专注建康军军务,让方重勇当个有名无实的刺史更好。 表面上看这样的任命是胡闹,但结合整体的情况看,只能说基哥的政治权术手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李隆基一反常态的耐心给高力士解释,后者这才放下心来。 “圣人用人真是不拘一格,对方氏父子如此厚爱,想来世人都会对我大唐忠心耿耿了。” 高力士心悦诚服说道。 “去吧,耐心跟右相解释一番。该告诉他的就告诉他,不该告诉他的,一个字也不要说。” 李隆基意味深长的暗示道。 权谋的手段,只能用心体会才能明白其中的奥秘。在荒唐任命之下隐藏着的精密算计。 (本章完) 第96章 国策之变 开元时期,大唐在边境大规模屯田,以供军粮所需。 随着屯田数目的稳步增加,中枢往边镇输送粮草日益减少。 和平时期,边镇基本上可以保证粮草自给自足。 到了开元末年的时候,全国屯田共计1037屯,其中一屯为五千亩地。 而河西屯田154屯,这个数字在边镇当中排第三位,仅次于幅员辽阔耕地众多的河北,以及防备吐蕃入侵京畿的陇右。 但以河西地区的人口规模来说,这个屯田的规模则相当惊人,直接排到全国第一,而且屯田在所有耕地中的比例,远远高于其他地方! 甚至可以说,河西走廊的农田,屯田比例占优。这些屯民亦是河西诸军的主要兵员,服役时间长却又不连续,基本可以保证按时轮换。 所以这里的社会基本面,便是家家有田产,户户有军士,土地兼并得到了极大抑制。所实行的制度,并不能完全用“长征健儿”或“府兵”来概述。 他们的性质,实际上更接近一种待遇弱化版本的府兵。 即:无须自带军备番上,粮食补给无忧,轮换定时无碍,作为赏赐的春衣与冬衣奇缺,作战基本上没有物质奖励。 李林甫的这次军改,便是以河西边军为范本,稍加改良后,在其他地区推行。 与河西原有军制不同的是,将要招募的长征健儿,其家属不在边疆的,将其迁徙到边疆,以屯田的性质安顿。 已经在军中服役的,如果家属不在当地,则由所在州县将其迁徙到边镇。 然后中枢出钱采购春衣与冬衣,以成品或者半成品的方式,一年发放两次,作为戍卒们的军饷。 没错,这衣服不是发给士卒们穿的,而是赏给他们当钱用,补贴家庭的。 戍卒家属们的劳役,按屯田的规矩来,全部用于边疆的军需,与普通民户的租庸调区分开。 理论上说,这些人的经济负担远远小于普通民户。 不得不说,这项改革的制度,是符合时代需求的。 自武周时期开始,府兵逃亡就极大的影响了社会安定,产生了数量极大的黑户!这些身份不能曝光的逃兵,都是携家带口的逃户。 他们或遁入山林,或投靠权贵为黑户,或改名换姓成为不合法的“客户”苟且度日,反正就这样堂而皇之消失在官府的户口当中,也增加了很多来历不明的地痞无赖,扰乱了地方治安。 李林甫的军改,与之配套的便是清查户口,抓捕来历不明的社会闲散人员,将他们押送到边镇从军,并安顿好家属,将这些人的户籍改为屯田的军籍。 这项改革会在四年内完成,已经得到了李隆基的首肯。 很宏大的军改,也很符合当前大唐的状况,算是提出了对过往积累问题的一揽子解决办法。 承认一部分“存在即合理”的,省略一部分劳民伤财的。怎么便捷怎么来。 改革的隐患很多人都看得明白,但……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这项改革波澜不惊的在中书省通过,作为诏书下发,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就连一个站出来打嘴炮的反对派都没有。 倒不是说没人对军改有意见,而是现在朝野上下,都在弹劾方有德扰乱边镇,穷兵黩武。 中枢朝臣很多人都在抗旨李隆基为了宠信方有德,竟然授予其子方重勇为“果毅都尉”! 当初薛仁贵随太宗出征,因作战勇猛,归来的时候被授予果毅都尉,以资嘉奖。这个职务现在虽然卵用没有,但却带着极大荣誉! 一个十岁孩子,就上过一次战场(还是被围城的那种),连刀都没有摸过。就因为他是方有德独子,就被授予“果毅都尉”之职……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么? 这次真的不能忍,除了右相李林甫默不吭声外,几乎满朝文武都在反对这项任命。 然而,令中枢朝臣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世上还真有比授予十岁孩子“果毅都尉”更荒唐的事情。 那就是李隆基绕过中书省,直接给尚书省下旨:授予方重勇甘州刺史之职,即刻赴任! 此时长安已经没有张九龄这样能说会道又头铁,还身居高位的朝臣。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基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想要强行推行自己的意志。 只是具体是要推行怎样的意志,包括李林甫在内,没有人完全想明白。 喧嚣的朝堂,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鸭子一般,彻底哑火了。 …… 朔方的灵州城,对于大唐来说,是一个有着别样意义的边镇巨城,并不仅仅是因为朔方节度使设在这里。 经过太宗皇帝励精图治几十年,在贞观二十年的时候,在经过了几十年的纷争和战火纷飞后。 所谓“铁勒九姓”之回纥、拔野古、同罗、仆固、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苾、跌结、浑部、斛薛等十一个部落纷纷自愿依附大唐王朝,并分别派使臣南下向唐朝贡以示俯首。 太宗和随行官员在灵州城这里,见证了大唐的荣耀,威严散播远方,外藩无不臣服。 太宗接受朝觐后非常高兴,要求使者返回各部后,转请他们的汗王和首领也到灵州参加会盟。 他的愿望也实现了。 这一年的九月,太宗从长安出发,经泾州,原州抵达灵州,接见并宴请陆续赴约而来的各部族首领及其使节。 会盟当日,更是受到诸部落首领和使节数千人的隆重欢迎。他们向唐太宗献礼并请尊唐太宗为“天可汗”,并立下“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子子孙孙愿为天至尊奴,死无所恨”的誓言。 不管这誓言到底后面有没有一直遵守吧,起码这次会盟,给大唐注入的强大精神,那是后人无法想象的。 大唐社会斗志昂扬,兼容并蓄;以我为主,天下一家的原则,便是从此时开始正式成型。 灵州城是个好地方啊,太宗当年这么认为,朔方节度使韦光乘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他今日便要跟这里说再见了……很可能是永别。 方有德屯兵碛口,让韦光乘极为愤怒和恐慌,更可气的是,对方不但不解释为什么要进入朔方军的防区,而且还要求他提供军粮! 是可忍孰不可忍,韦光乘一怒之下,送了一份疏奏去长安告状,将方有德形容成了一个飞扬跋扈,桀骜不驯的边将。 呃,事实上他说得倒也不是假话。以过往节度使的表现看,好像真找不到比方有德更“嚣张”的人了。 韦光乘本以为,基哥就算不查办方有德,也会将幽州边军从碛口调走。没想到,他最后等来的,却是撤职查办的调令! 韦光乘根本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告状了一次,就落到这样的下场。 这大唐还有王法么? 韦光乘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会被查办,其实并不是因为那一份疏奏,也不是基哥头脑发热之下对高力士下达的诏令,而是方有德后面两天送到长安的一封信。 正是这封信,让李隆基查办了韦光乘,并全盘接受了方有德的计划,最后给方重勇加官进爵。 信中,方有德解释了这次军事行动的原因和目的。 “绿茶婊”拔野古并未被突厥攻击,与之相反的是,他们正在谋求在大唐的帮助下,围歼突厥人! 方有德告诉了基哥自己的计划:策动铁勒九姓起义,共同分割突厥王庭的直接控制区!然后将草原一分为九!直接让突厥变成历史! 这一次,他找到了铁勒九姓中仆固部的人为内应,仆固部族长之子叫仆固怀恩,方有德请基哥给他封官,然后让他带路。 至于为什么联合契丹和奚人去“救援”拔野古,是为了搅浑水,让铁勒九姓跟契丹人也打起来! 未来草原上就是战国时代,这些部族会统一向大唐称臣纳贡。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大唐不予干涉,但会暗中扶持一些人排挤一些人,谁强就打谁! 唐军坐镇碛口,只等待他们混战的结果就行。等打得差不多了,再出兵突厥牙帐捡便宜。 这便是用最少的钱和最少的兵做最多的事情。 等铁勒九姓打完了,突厥死透了,再把突厥王族的漏网之鱼接到大唐国内安置。幽州边军回师幽州的时候,派人去质问契丹人,为什么要趁火打劫,攻伐铁勒诸部。 可以趁机勒索与敲打一番。 如此北方局势可定,十年内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而突厥人为什么要攻打河西,方有德表示这件事自己也是才听说没多久,他也不知道原因,但应该跟他的军事行动无关。 至于朔方节度使韦光乘,方有德提都没提。这种酒囊饭袋,他还不放在眼里。 一边是给出令人惊艳的全盘方略,并且已经亲自实施,不需要基哥操心的实干派;一边是只会在旁边叫委屈,让“家长”出来主持公道的“半大孩子”,为政数十年的基哥当然知道要怎么选择! 于是基哥下令撤掉朔方节度使韦光乘回长安受审,让曾经的国子祭酒张后胤四世孙,监察御史张齐丘担任新的朔方节度使,全力支持方有德对草原用兵。 并拒绝突厥之前的和亲与互市的请求。 基哥还下令,平卢节度使李适之,不可懈怠,要多派遣军士巡视北方,以免契丹人偷袭幽州。 这算是全力支持方有德用兵了。 本来突厥人没有这么惨的,因为之前基哥对于要不要跟突厥翻脸还有些疑虑。 但这次突厥人袭击凉州在前,方有德策划铁勒九姓独立在后,既然这样,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大唐的战争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在朔方与河西两个方向,战争的阴云密布,惊涛骇浪般的大战一触即发。 …… 又写了一天的“一文钱家信”,方重勇如今也是名声在外,就连凉州城内的戍卒,都来找他写家信。方重勇来者不拒,只要给一文钱就写,完全看不出他是个背景深厚的衙内。 虽然他在凉州城受欢迎的程度已经高得吓人,但现在方重勇的心气却是不高,来凉州以前的雄心壮志却都被白亭海那一战给打没了。 方重勇现在整天不是替人写信就是整理兵法书,到衙门里面熟悉河西本地政务,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睡。 平日里嘴巴厉害,凡事都要怼几句的阿娜耶,这段时间却像是个体贴的小媳妇一般,每日做菜送饭洗衣服,照顾方重勇的生活起居,殷勤到了极点。 这天,方重勇终于将吐蕃人的那部军法册子,按自己的想法改造完成,去掉了其中明显不合时宜的东西,并放宽了军法的惩罚程度。 他将改好了的册子如视珍宝小心放好,却发现阿娜耶正坐在一旁凝神看着自己。 “呃,我还是习惯你以前桀骜不驯的样子。” 方重勇调笑说道。 “父亲说过,能著书立说的人,都是大能之辈。郎君已经这么厉害了,怎么从白亭海回来以后,就忧心忡忡眉头不展呢?” 阿娜耶小心翼翼的问道,那语气神态,真如家中女仆一般。 一个十岁大孩子能干啥? 下限可能还在穿开裆裤,上限,应该就是方重勇这样的了。 如今阿娜耶对他是心悦诚服。 方重勇一愣,随即苦笑道:“见贤思齐而已,我在某些方面只会纸上谈兵,实在是太废了。” 他长叹一口气,想起那天上午王忠嗣带着赤水军横扫完突厥人,亲自去白亭堡接他时的场面。 在场所有人都对王忠嗣顶礼膜拜!那种表情神态,无法掩饰,无法伪装! 在边镇,只要你能打仗,能打胜仗,你就是神一样的人物。 要什么有什么,谁都会听伱的话!有时候比皇帝的诏令还管用! 这一刻,方重勇感受到了天地一般的差距。 之前他想了半个晚上,突厥人泅渡成功后,万一辛云京埋伏失败怎么办? 突厥人强攻白亭堡要怎么防守? 怎么调配为数不多的军队? 怎样使用守城的军械? 一系列问题在脑中徘徊,他绞尽脑汁,就好像是在做一套试卷,还是随时都可能结束考试,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的那种! 结果,全踏马是无用功! 白亭堡根本犯不着他这个从长安来的衙内来想办法拯救,一切都在河西节度府的统筹安排之中!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难了!兵书上不会教你应对各种复杂情况,有时候一念之差,就是万劫不复。 最惨的是,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真死了!机会永远只有一次! 方重勇发现自己学了很多,却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用!也没有用武的地方! 这让他感觉是个废物,只有在给河西士卒们写信的时候,看到那些人脸上由衷的笑容和崇拜的眼神,方重勇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在这里有用的人。 正在这时,河西节度使萧炅,大步迈入药房,拉着方重勇的袖子就要往外走!把一旁的阿娜耶当做空气看待。 “这是怎么回事?” 方重勇一脸惊讶问道,已经被萧炅拉起身了。 “边走边说,出了大事!” 萧炅急切说道。 “就算出了大事,也不该找我啊。” 方重勇无奈说道,他自己是什么货色,自己心里最明白了,什么白亭军副军使,什么州府参军,换头猪上去都能当,算个毛球啊! 萧炅有大事需要找他商议? “真是大事,你被朝廷任命为甘州刺史了,三日内到任!也就是说,你现在就要出发!” 萧炅不由分说的拉着方重勇就往节度府的衙门而去,那边有朝廷派人送来的委任状! “啥?” 方重勇忽然站住不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本章完) 第97章 本质还是童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方重勇听萧炅说自己被授予“果毅都尉”的荣誉头衔,就已经觉得世道荒唐不堪。 然后在听说自己同时还被任命为甘州刺史的时候,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对于大唐官制已经深入研究过的他,愣是搞不懂。为什么文官职务和武官职务居然被同时安放在一个十岁孩子身上! 这是他现在这个年龄段该拥有的东西么? 方重勇从中感受到了来自基哥的深深恶意。 别说是十岁了,就算是八十岁,从未同时拥有这两个头衔的人,也占据了朝廷官员的绝大多数。只有极少数能文能武,并且骁勇善战的官员,才会同时拥有文官与武官职务。 大唐文武不分家,但是文官与武官职务的授予,还是有一些客观规律和不太严格的条令限制。这些条令都是高宗和武周时期颁布的,在开元时期不但没有被废除,还随着科举制度的推广,得到了一定强化。 事实上,现在同时被授予文官与武官职务的官员,多半都是边镇节度使之流的人物。 比如说方重勇老爹方有德,就是御史大夫(但不管具体事务),幽州节度使,也被授予了果毅都尉的荣誉头衔。 所以方重勇的资历,完全不够格,更别说他的年龄硬伤了。 文的一面,方重勇只是在给河西走廊的丘八们写过家信。并无多少排得上号的政绩可言。 武的一面,方重勇只是参与了白亭堡的防御战,全程摸鱼。离他最近的突厥人,都在几里地以外的湖水里。 就这样被朝廷授予了果毅都尉,并任命为甘州刺史……果然,现在的世道,有个厉害的爹就可以为所欲为么? 方重勇有点怀疑人生。 “圣人如此厚爱,朝廷如此器重,在下小小年纪,如何能承担得起啊!” 方重勇连忙对萧炅拜谢,用衣袖掩面,以示自己不敢接受朝廷任命! 大唐人权崩坏,未成年儿童被强制当官,可真是骇人听闻啊! 官职来得如此轻松,势必木秀于林,这让那些奋斗在基层一线的官僚们怎么想? 方重勇忧心忡忡,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同僚们”会怎么看。 羡慕他方某人有个好爹? 还是妒忌他不劳而获身居高位? 总之这件事糟透了! “贤弟啊,某就这么跟你说吧。 自我大唐开国以来,也确实不缺那些自命清高,不接受圣人任命的官员。 他们事后,一般也不会立刻就被惩治。但……你聪慧如此,应该是明白事理的吧?” 萧炅不动声色问道。 听到这话,方重勇瞬间了然。 一个人在官场上混,想说“是”那确实很难,因为这需要这个人有处理问题的能力与迎难而上的胆魄。 但同样的,挺起胸膛说“不”,也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因为正常情况下,一个名正言顺的诏书需要经过中书省起草,皇帝画敕,门下复核三道手续,缺一不可。其中包括官员的任命。 少了哪一项都不能称为诏敕。手续不全的诏书如果被下放,尚书省是有权拒绝执行的。 也就是说,如果这项任命经过了如此多的手续,那么方重勇拒绝的话,打脸的就不是李隆基一人了。 假如说中书省和门下省都不同意,而是皇帝强推这项任命呢? 那方重勇一旦拒绝,则是会把基哥狠狠的得罪! 皇帝不顾众臣反对,强行提拔你当官,拒绝任命的后果是什么,还需要多说么? 方重勇一点都不敢高估李隆基的耐心。对方要是真讲规矩,就不会顶风扒灰恶臭千里了! “听说,这件事朝野上下非议很大。但圣人的意见很坚决。” 萧炅低下头,凑到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 因为顺气锁阳茶的合作,他跟方重勇有一分香火情,说这么多话,给这么多暗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明白了。” 方重勇长叹一声说道,已经打算躺平,不去想后面会如何了。 基哥的执念,那不是他可以拒绝的。 二人一边往河西节度府而去,一边闲聊。方重勇心有所感,忽然开口询问道:“圣人何以忽然为某加官呢?” “这个某不太清楚,但听闻,好像是伱父正屯兵碛口,打算对突厥用兵,圣人或许是不好给你父加官,所以把赏赐落在你身上吧。” 萧炅无奈感慨道。 为什么他没有这样一个牛逼的爹啊! 可恶! “碛口……” 这名字方重勇第一次听到。 “就是河套以北,我大唐选择与突厥和铁勒诸部互市的地点。” 萧炅颇通兵事,自然不会对大唐边镇要害一无所知。 “河套那不是朔方节度使的防区么?” 方重勇一脸古怪,实在是搞不懂渣爹到底又是在作什么妖! “朝廷军机,这个某就不知道了。” 萧炅随口打哈哈说道。 方重勇懂了,这是基哥在搞“项目激励”呢,反正朝廷的官位和爵位又不像是真金白银,给了也就给了,事后还可以收回去! 反正一个十岁孩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用这样惠而不费的手段来收买人心,来以示恩宠,实在是算计得明明白白。 方重勇忍不住心中感慨,自家渣爹是幽州节度使,跟旁边的契丹人好好玩玩就行了呀,跑朔方那边去做什么呢?朔方防区的是是非非,也跟幽州节度使没有半毛钱关系啊! 这人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呢! 一想起这些鬼事情都是渣爹折腾出来的,方重勇就气不打一处来! 二人来到河西节度府,萧炅将朝廷的委任状交给方重勇,并言明他可以自行组建数量多达十余人的幕僚团队。这些人的俸禄,都从甘州官府所经营的官田里面出,待遇比正式官员差了不少。 把这份委任状看了又看,方重勇不禁感慨:这才两年不到,自己的官位居然赶上老郑了! 真是太踏马荒诞了! 刺史这个官职,来历久远。 魏、晋、南北朝时期,刺史便成为州一级行政长官,地位在郡太守之上。 这一时期的刺史,大致上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由地方军事长官持节都督兼任,带将军之号,总揽地方军政大权。 这些人有府、州两套僚属,实权很重。也就是所谓的“大都督”武职伴随的文职,一套班子两套牌子。 而另一种则是单纯的行政长官,不带将军之号,只有一套僚属,当时称为“单车刺史”。 大唐开元时期,情况则变得更复杂了。 州不仅分等级,每一级差别极大,而且节度使一般情况下会兼任所驻州的刺史,其辖区内的各州刺史均为下属,这些刺史仅能管理一些行政事务,其地位与权力比从前的单车刺史还要低。 比如说河西节度使萧炅,现在就兼任凉州刺史。而前任甘州刺史苏知廉担任凉州司马,他不仅没有贬职,而且还算是被破格提拔! 因为凉州是“府”,是超规格的巨州。而甘州只是中州,人口数千户,总人口也就几万人而已。 凉州司马,属于“节度府”和“州府”双系统中的一环,而甘州刺史就是穷人版的“单车刺史”。 屯扎在甘州境内的建康军,其军使可以兼任甘州刺史,但后者却无法兼任建康军使。仅凭这一点,就足以看出很多东西来了。 基哥说是让方重勇“体验民情”,倒也不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但不管怎么说吧,现在方重勇也是大唐头一个打破常规,前无古人,大概也是后无来者的未成年刺史了! 只是在方重勇看来,这名为高官,实则童工,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圣人还专门给你写了亲笔信哟。” 一个身材不高,说话声音尖细的宦官,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竹筒递给方重勇说道。 “谢圣人恩典!” 方重勇面上感激涕零接过竹筒,心中却将基哥狠狠的骂了一顿。 等朝廷派来“劳军”的宦官离开后,方重勇这才神情恍惚的松了口气,恍如隔世。 他似乎什么都没做,却一下子当了甘州的刺史。虽然身边并无亲信僚佐可以痛痛快快的行使权力,但光这名头便已经足够吓人了! 方重勇刚刚走出河西节度府,一出门便碰到了似乎等候已久的郭子仪。 “朝廷要重建张掖守捉,满员六千五百人,托郎君的福,某要去甘州担任守捉使。听闻郎君担任甘州刺史,此番正好同去。” 郭子仪笑呵呵的说道,明明是故意在这里等着对方,却非得表现出一副偶遇的样子。 “张掖守捉,不是才五百人么,听说一匹马也没有。” 方重勇一脸古怪说道。 河西走廊的军队分布他早就搞明白了,张掖守捉负责保卫甘州城,兵员不过五百而已。 “圣人下了秋防令,动员六千团结兵,秋冬在甘州整训。王军使还特意调拨给某一千匹马呢。” 郭子仪凑过来小声说道。 看到方重勇不信,他还特意强调道:“因为甘州在河西四面都没有贼寇接壤,所以朝廷打算在这里整训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对吐蕃人用兵,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郭子仪继续强调道。 虽然他没有提,语气也听不出什么问题来,但方重勇还是能从某些细枝末节当中,感受到他的失落。 有功不赏也就罢了,还被明升暗降。郭子仪如此淡定已经是涵养惊人了。 “听闻郭将军这次在对阵突厥人的战斗中有奇功,何故被转调别处投闲置散呢?” 方重勇也没跟郭子仪客气,直接指出对方刚才那番话里面最大的破绽! 郭子仪跟王忠嗣有私人关系,两人不仅祖籍一样,而且还是同乡。凭借之前断突厥人后路的战功,郭子仪应该升官,并且有权管理更多军队。 可以想象,他若是继续留在赤水军中,在和吐蕃人对阵的时候,应该很容易建立功勋,甚至在战后一步跨越到担任实权军使的地步。 然而,郭子仪却被明升暗降了! 去甘州训练什么非正规的团结兵,只有五百人是曾经边军。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更何况甘州根本没有仗可以打,说穿了,就是给河西诸军提供优质兵员的。唐军在与吐蕃人对阵的时候,一定会有士卒折损的情况。 为了快速补充兵力,从甘州这个后方抽调部分士卒,也是应有之义。 郭子仪这回是典型的被人坑了还没话说。 “嘿嘿,郭某这次是抢了本地赤水军某些人的功劳,那些人看不惯郭某,王军使也只能把郭某调离赤水军,到别处任职了。 好歹,这次要管理六千五百人呢,也不算是贬职。” 郭子仪语气里颇有些无奈。 他是王忠嗣从河东节度使那边借调过来的人,战事结束后,还要回归原部队。当然了,如果在河西这边升官发财了,那自然便是在这里落户。 开元时期大唐边将的服役地点并未固化,边将是大唐的边将,而不是哪一个节度使麾下的私军将领。 边将跨防区调度的事情司空见惯,一点也不稀奇。到别处任职后被抵制也是屡见不鲜。 总之,赤水军那帮高层就是不希望郭子仪插足其间而已。将其排挤到甘州去训练团结兵,倒也属于常规做法,不算什么稀奇事。毕竟郭子仪将门出身有背景,真爬上去了也令人忌惮。 这跟崔乾佑有本质区别。 方重勇前世历史上,天宝时期边将调度到异地后被排挤的事情,几乎都已经成为各大节度使的潜规则。郭子仪与李光弼更是公开爆发矛盾,互相抵制。 现在还只是出现了这样的苗头而已,算不得什么严重的事情。 当然了,像郭子仪这种可以把赤水军中将领挤走的人,对方肯定会在某种程度上抵制。但像方重勇这种热心给边军乃至边将写家信的,他们则是热烈欢迎高度配合。 某种程度上说,方衙内在河西比郭子仪受欢迎多了! “那就麻烦郭将军护送在下去甘州了。某还没去过甘州,人生地不熟的,心中颇为忐忑。” 方重勇对郭子仪拱手行礼道。 “好说好说,郎君未至弱冠,便已经身居高位,未来郭某还得郎君照拂才是呢。” 郭子仪哈哈笑道,话语十分热络,显然不介意跟方重勇拉近关系。 十岁的刺史啊,哪怕这个人是个低能弱智,也足以让所有人都高看一眼了! 大唐官场的规则,很多时候,不仅要看个人的能力如何,还要看这个人的后台如何。 方重勇身上荒谬到可笑的官职,其背后的森严含义,令人不敢轻视。 “大营在青角门外,某这便去整军。郎君最好即刻前往大营,随军同行。” 郭子仪将方重勇送到阿娜耶家的医馆后,便告辞离去。 …… 大唐时代的碛口,因为种种原因,消失在了方重勇前世的历史记录上。 实际上,这个地方不是山西吕梁黄河岸边的那个碛口,而是在内蒙古白云鄂博铁矿附近。是两座大山形成的一条山谷口,附近有一条河可以提供水源,是一处很好的屯兵和互市之地。 方有德带着幽州边军精锐五千,在此地屯扎已经一月有余了。 突厥牙帐在什么地方,其实方有德心里是有数的,更别说有仆固部这样的“亲唐派”铁勒部充当带路党。 但是方有德也知道,唐军的兵力很少,并不足以横扫草原。 他心中有一个构想,为了解除掉大唐北边的边患,应该按自己的想法,来改变草原诸多部族的实力对比! 更西边的回纥,可以让它稍微壮大一些,因为回纥对于牵制吐蕃人在西域用兵,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只要吐蕃势强,那么回纥就不会跟大唐翻脸。 但是幽州北面到河套以北的这一段草原,应该让这些草原势力碎片化。 上兵伐谋,打打杀杀不是战争的一切。唐军现在就是在等机会! 在给李隆基的信中,方有德已经提出了自己的构想,只是不知道基哥会不会同意。 正在这时,张巡引着一个宦官进来,压住内心的激动禀告道:“节帅,天使来了,有好消息!” “恭喜节帅,圣人给节帅加官进爵了。” 这位宦官低眉顺眼的对身披皮甲,身材魁梧的方有德说道,将手中黄色的帛书递给对方。 草草将帛书上的内容看完,方有德面无表情点点头,将其还给这位宦官道: “知道了,本帅必不负圣人所托。” 随即平静的摆了摆手,示意这位他连名字都不想问的太监,快点回长安复命。 第二更,求票 (本章完) 第98章 麻烦成堆的单车刺史 经过两天行军,郭子仪带着五百军士和一千匹马,从凉州进入甘州境内,屯扎于山丹县。 方重勇一行人,亦是与队伍同行,安全无虞。 山丹县地势三面环山,祁连山耸立于南,焉支山雄踞于东,龙首山屏障于北,丘峦起伏,沟壑纵横。属于一种“三山环抱,中央平原”的地形。 南面平原则是河西地区最大的山丹马场,数不清的牲畜在此放牧。匈奴民歌曰:“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说的便是匈奴因为被汉军打败,痛失山丹马场。 也是因为河西走廊各地大大小小的马场,让中原王朝可以持续得到优良马匹得以培养骑兵,保持边境上的军事优势。 山丹县的秋夜苦寒,方重勇一行人在军帐内烤火。阿娜耶则是在检查自己的药箱。 这次出远门,几乎把家里现成的药材给搬空了,装了几个大箱子。 方来鹊依旧是有气无力的在打盹,而方重勇则是在听方大福讲解西域风物。 方大福当年竟然在安西都护府中任职,还跟吐蕃人交过手! “郎君可以跟郭守捉谈谈,明日去山丹县城,然后让大军帮忙收割牧草。” 方大福微笑说道。 方重勇一愣,随即微微点头,没有言语。 似乎看出他的疑虑,方大福补充道: “入乡随俗,发兵助收乃是西域屯田的常备之举。郎君既然已经是甘州刺史,让郭守捉麾下军士收割牧草也是合乎情理的。 这马上就要过冬,人倒是无须担忧口粮,但牲畜则需要牧草喂养。如今将其收割正当其时,就算郎君现在不动,去了张掖城也肯定要颁布类似政令。 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还不如现在顺路就将事情办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如此甚好。” 方重勇心悦诚服,方大福这一手可谓是好事做了,好处也拿了,还显示了存在感。 理论与现实总是存在很大的差距,政策都是到了一地后入乡随俗的更改。无论河西走廊这边的边军究竟是府兵还是募兵,无论是府兵番上还是长征健儿。为了生存,他们都不可能对周边的大小事务视而不见。 本地边军在春耕与秋收时节参与到农事当中,乃是成文的规定,只要没有战事就不会废除。屯田的军粮本身就是军需,这也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河西诸州的刺史们,所管的事情,不是直接的军务,却又与军事不可分割。此等经验之谈,非屯扎本地多年的老油条不可知。 “只是,未能及时到任的话,会被朝廷惩罚……” 方重勇有些为难的询问道。 “迟到了反而被嘉奖,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这样郎君在甘州为官,日子要好过很多吧?” 方大福意味深长的说道。 方重勇秒懂了。 考核甘州刺史的机构,是河西节度府。只有河西节度府无法确定的事情,才会上报到长安。这也是自开元中期以来,长安中枢将一定程度的地方治理权下放到了节度使这一级。 而当初郑叔清在夔州的时候,因为夔州不属于任何节度使管辖,所以刺史直接对长安中枢负责,也直接被中枢管辖。 至于凉州那边的河西节度府,都知道方重勇的身份,上上下下关系都打通了。 方重勇因为路过山丹县,帮本地屯民收割牧草而迟到……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反正肯定不会惩罚他就是了。 虽然这只是件小事,但甘州那边的官吏听说了以后会怎么想呢? 起码不会有人跳出来无脑装逼打脸吧? “还是先写封信到甘州那边,有备无患。” 方重勇沉吟片刻道。 “郎君真是天资聪慧。” 方大福赞叹道,话语中似有深意。 方重勇很多时候做事缺乏常识,但每次都可以“一点就通”,把后续的错漏补齐。其办事的能力,远超同龄人,甚至不在能干官僚之下。 正在这时,郭子仪走进军帐,他冻得面色青紫,显然在大营外巡视了一圈不是什么轻松活计。 方大福一看这架势,抱着方来鹊就出了军帐,找别处取暖了。反倒是阿娜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了半天,终究还是如小媳妇一般在方重勇身边跪坐下来,低着头不说话。 “郭守捉有事但讲无妨。” 方重勇指了指阿娜耶沉声说道。 郭子仪面色平静的点点头道:“方使君,甘州南面祁连山脉,有一条只有牧民们不得已时才会走的山路,连牲畜的都不能行。” 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草草画了一副简图。 “正常情况看,这条路人迹罕至,几乎不可能有人去走。若是大部队行军,则需要依靠人力去驮运辎重,偶遇大风大雪,估计死者不可计数! 因此朝廷并不把这条路当回事。” 郭子仪说话很谨慎,因为一切都是他的猜测,没有任何迹象的时候,瞎说话扰乱军心是要承担责任的! “郭守捉是说,吐蕃人,可能走这条不寻常的路,不骑马来奔袭甘州城?” 方重勇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跟郭子仪想得不一样,这条路方重勇不仅知道,而且在他前世还相当出名! 有部队过一趟就因为天气恶劣死了四分之一的人!具体是什么事迹他反倒是不太记得了,只觉得当时异常震撼。 想明白这个道理不难。 严寒大风缺水,又没有补给。在不依靠牲畜的情况下翻越祁连山,不可能是什么美好的体验。用九死一生来形容很贴切。 翻越山脉的时候,因为大风大雪很容易造成失温、迷路,然后部队大量减员却得不到及时救治!以这条路作为行军路线,本身就是在玩命! “方使君所言不差啊,吐蕃权贵们不把他们的士卒当人。就算死一半的士卒,只要能立下军功,那都不是什么大事。” 郭子仪叹息说道,他对吐蕃人打仗的疯狂,有着很直观的体验。 在一个到了三十多岁,就会普遍因为各种原因死亡的农奴制国家里,痛痛快快死在战场上,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就算在高原苟活不用上战场,也会死于高原低氧环境下的辛勤劳作。 “所以,郭守捉有什么打算呢?” 方重勇不动声色问道。 郭子仪此刻前来密谈,显然不会只是拉家常,而是有求于人。大家现在都是混官场的,且官职没有可比性。 不存在谁隶属于谁,谁又要跪舔于谁。 “建康军虽然是甘州的建制,但它的设立,主要是防止吐蕃人攻克瓜州后从西域进攻河西走廊,随时支援玉门关的守军。 并不是为了防守甘州南面准备的。事实上,那条路,或许在郭某有生之年,也不会见到那一支军队犯傻去走。” 郭子仪苦笑说道。 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朝廷军镇的设立,都是应对的常规情况。与常规情况相对的,便是特殊情况了。 吐蕃派兵翻越祁连山奇袭甘州,便是那种概率极小,风险极大的活计。 没有证据,郭子仪怎么跟上级反映这个情况? 总不能说一报告就是“我认为”“我觉得”“我担心”这样的字眼吧? 而这条路的出口,离甘州的州府张掖城很近,甚至比建康军的驻地离张掖城的距离还要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便是张掖守军的五百精锐,外加六千团结兵来御敌了。 表面上看,似乎风险不大,因为赤水军从凉州支援甘州,似乎也没多远! 然而,吐蕃人既然派兵偷袭,定然有全盘的计划,那时候河西军的主力,只怕已经跟吐蕃人的主力对峙于青海湖,准备决战了! 到时候,甘州腹地被袭,山丹马场被劫……这一系列后方失火的事件,会极大影响前线唐军的后勤补给。 这场战争鹿死谁手,可就难说得很了! 王忠嗣命郭子仪在甘州张掖附近练兵,未尝没有防备吐蕃人偷袭的意思。只是他没办法分出更多的资源来,一切都要靠郭子仪自己努力了。这未尝不是王忠嗣给郭子仪立功的机会,以酬谢这位“老乡”。 河西诸军,以赤水军为首。在河西节度使不管事的时候,赤水军使的军令,可以代替河西节度使的军令。王忠嗣的用心良苦,方重勇此刻也是感同身受了。 “这条路确实有些风险,只是……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方重勇叹息问道。 “只需要方使君严格执行秋防令即可。此举势必会得罪甘州本地官员与百姓,最后也可能劳而无功,被人笑话胆小如鼠……唉!” 郭子仪一脸无奈,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大唐已经很久没有下秋防令了。河西本地,其实对此比较抵触,觉得这是多此一举,让本该换防的屯兵无法换防,没有怨气才是怪事。 不仅如此,还要坚壁清野,组织团结兵军训,增加人员巡逻,增加府库开支。没错,团结兵和滞留不能回家的边军,一样要给军饷的!这些都是从河西本地府库里面支出。 而且屯田所用的劳动工具,如直辕犁、耕牛、石磨等物,都是官府提供。边军们不能轮换,原本在家耕田的又被临时征发为长征健儿,所以官府管理的屯田就会无人耕种,只能妇女老幼上阵。 这对边镇经济的运行,会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 这一切的一切,跟郭子仪关系不大,却与方重勇这个新任的甘州刺史,有着直接且重大的利益联系。 简单点说,作为“单车刺史”,就是专门监督边镇地方上干这活计的! 郭子仪言简意赅的将这些解释给了方重勇听,让这位从长安来的方衙内整个人都不好了! 方重勇的想法,是在甘州躺平兼旅游,当一个快快乐乐的甩手掌柜。反正他麾下不是还有甘州司马与甘州长史嘛,将任务摊派给那两人就行了。 反正甘州无战乱,放心浪就行。听闻张掖附近的风景很优美啊,前世他还来这里旅游过,感觉真不错。 甘州有“塞上江南”之称,乃是水系汇聚之地,空气好,没沙子,不缺水,物产丰饶人口不多! 方重勇想得很通透,建康军使欧阳琟兼任甘州刺史,平日里人都在建康军军营,驻地是肃州与甘州的交界处,离张掖城两百多里。 自己就算是个吉祥物,也不可能比几乎不管事的欧阳琟要差吧? 再差还能差到给甘州加负面buff? 基哥这职务任命虽然荒谬,但也不算是离谱到家。因为这种有节度使、营田使、度支使管辖的州县,其刺史的权责比普通州郡小不少。 那个二十四岁的衙内刺史,当了四年甘州刺史,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方重勇之前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现在听郭子仪一说,心情瞬间落到谷底。 吐蕃人来了,他要担惊受怕,体验兵祸,一不小心就要成为吐蕃人的阶下囚。 吐蕃人不来,他强硬执行秋防令,会被本地官员和百姓给骂到不敢出门,坐实自己“年幼无知”的人设。 总之,不管吐蕃人来不来,这一趟都是苦差事! “方使君是怎么想的呢?” 郭子仪小心翼翼的问道。他很明白,背景强硬的方重勇,对这件事,是可以说不的。 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半大孩子去承担这样的责任,哪怕这个孩子真的聪明得不像话。 “我明白了,此事我会尽心尽力去办的。” 方重勇点点头说道。 “如此,那便谢过方使君了。” 郭子仪叉手行礼,神态甚为恭敬。 “明日郭军使可否安排一下,让军中儿郎们帮山丹县收割一下牧草以备军需?” 方重勇没有忘记方大福的嘱咐,对郭子仪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这是应有之义,就算方使君不说,张掖守捉也要配合这件事。使君如此勤于政务,郭某倒是有些担心多余了。” 郭子仪拜谢而去,方重勇就看到阿娜耶凝神看着自己,目光很是诡异。 “你又在想什么?” 方重勇叹了口气,在草垫上躺了下来,习惯性的把头枕在阿娜耶的双腿上。 “什么节度使,军使,都跟你谈笑风生的。郎君才十岁就当了刺史,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才好了。” 阿娜耶苦着脸说道,很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这枝头有点高,不知道能不能攀得上啊!她感觉自己跟方重勇的差距越来越大,都大到让人害怕! “来,给爷笑一个。” 方重勇恶作剧一般的伸出食指,按在阿娜耶挺拔的鼻梁上。 “甘州……很危险吧?” 阿娜耶温柔的将方重勇的手放好,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谁说不是呢……总之,就是个硕大无比的深坑啊。” 方重勇疲惫的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说道,很快就睡着了。 (本章完) 第99章 基哥的一己之见 这年深秋,天子寿辰,普天同庆。李隆基下令大酺三日为自己庆贺,各地刺史与节度使,很多人都以“进献祥瑞”为由,送入各种珍奇到长安,为天子贺寿。 李隆基龙颜大悦,大赦天下。轻罪的出狱,重罪等死的发配边疆从军,世人皆歌颂天子的仁慈。 虽然庆典很热闹,收到的礼物也很贵重,但基哥总感觉有些平淡无奇。过生日只能证明自己又老了一岁而已,其他的啥也不顶用!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那便是河西节度使萧炅进献来的药方,嗯,很好很强大! 如今基哥不仅自己喝,而且还将多余的药材分给十王宅里的诸多亲王享用。一时间顺气锁阳茶声名大噪,又因为白亭海现在是唐军与吐蕃冲突的最前线,已经变成了军事封锁区,寻常人等无法靠近。 因此这种原料并不稀奇的保健药,在流入长安坊间后,价格竟然暴涨到原料价格的几百倍,甚至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 只是始作俑者方重勇,并未从中得到任何肉眼可见的好处。如今此药的生产销售渠道已经完全被河西节度府垄断,萧炅除了承诺战后扩大白亭军的编制,提供足额的“私马”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参与此事的所有人,几乎都是白忙活了一场。 白亭军原士卒,屯守白亭堡的一部随着郭子仪到了甘州,作为秋防令中张掖守捉扩建的核心队伍;屯守白亭海马场的一部,则因为此前在突厥人的偷袭中“临阵脱逃”,依据军法,兵员在打散编制后被编入赤水军,军官级别人员则是被撤职查办。 辛云京因为“坚守”白亭堡侥幸逃过一劫,因为战功被“提拔”为甘州团练使,帮助郭子仪练兵,算是明升暗降。而这个职务,本应该由某位长安来的衙内兼任。 白亭海出产的药材虽然火了,然而却没有给白亭军相关人员带来任何好处。很难说这不是有人眼红药材的利益,从白亭军手中抢夺,以大欺小。 至于方重勇,他已经不是白亭军副军使,被调到甘州担任刺史,自然是无人再关注他会怎么想。 …… “今日,朕就册封你为都御史兼太常少卿。以后在朕身边,要鞍前马后效劳啊,就跟你那个忠犬老爹一样。” 李隆基将一卷黄色的帛书塞到方重勇怀里笑呵呵的说道。 “这可担当不起啊圣人。” 方重勇战战兢兢的接过帛书,躬身叉手行礼说道。 “诶,叫什么圣人呢,朕吃了你给的药,环环喊了一夜没停,美得很。以后伱叫朕叫基哥就行了! 好好给朕当狗!” 李隆基故作不满的说道,很是亲切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 “这会不会太无礼了啊基哥?” 方重勇一边嘴里嘟哝着,一边右手无力拨开某人捏着自己脸皮的手。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就发现阿娜耶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疑惑,看着自己不说话。 爽朗的阳光从帐篷的缝隙里照进来,原来已经是早上了。 “一路劳顿,竟然睡过头了。” 方重勇一脸心虚的爬起来说道,环顾四周,发现就只有阿娜耶在,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了。 “基哥是谁?” 阿娜耶冷不丁好奇问道。 “哥”这个词在唐代用法比较飘逸甚至随意,可以代表兄长,也可以代表父亲,不常用却又能时常见到有人在用。 “基哥”这个称呼,说出来内涵很丰富。别说是阿娜耶这个凉州土妞了,就算是张九龄来了,恐怕也得多问一句。 “一个熟人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表情管理很成功,并未让阿娜耶看出破绽。 昨夜居然梦见李隆基给他封官,还是什么“都御史兼太常少卿”这样狗血的官职,事实上唐朝并无都御史这个官职。而太常少卿是太常寺的二把手,有两位,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四品官。 这官当着没滋味,忙起来像条狗,闲下来也像条狗! “山丹县县令在外面等着郎君会见,虽然他们都说睡醒了再见面也行,但我觉得还是把郎君喊起来比较好。” 阿娜耶不好意思的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心中却对郭子仪的办事效率大为惊叹。 山丹县令前来拜会,那说明“割牧草”的事情双方已经通过气了,这位县令十有八九是来表达谢意的。 唐代最基层的县令就是如此,谁的官都比他大。甚至那些偏远小县的县令,根本就不是科举人才当的官,而是在当地就近提拔,常常就是相邻县的人才自荐。 然而当方重勇与那位山丹县县令见面以后,才察觉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身着绿袍,胡须花白,看上去已经年过五旬的县令;以及他这位刚刚十岁,连官袍都还来不及定做的“单车刺史”。 人与人之间的地位差距,或许生下来就已经确定了。 这位县令过来不为别的,就是单纯来感谢方重勇体恤州县百姓,并询问需要什么差遣。当得到不需要差遣的回答后,这位县令便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还留下了几箱子山丹县本地的土特产。 腌制并风干过的羊肉,上好的甘草药材,本地特色的药酒等等,说不上多值钱,但看得出来,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这么短的时间,偏远小县,要准备齐全这些东西,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方重勇不由得心中感慨,在地方上当小官,要伺候好各路神仙,当真是不放下身段不行,逢官就要跪舔。 正在这时,他看到郭子仪正在指挥麾下的军士,拿着弯弯的镰刀在割牧草,顿时跃跃欲试,准备上前帮忙。阿娜耶连忙拉着他的袖口小声说道: “郎君是一州之刺史,这镰刀两头开刃,不会用的人容易割伤自己。郎君若是受伤,会耽误大事!” 如同一盆冷水淋到头上,方重勇停下了脚步。 “小娘子说得对呢,郎君是刺史,就要干刺史的事情。需要出头的时候不能跑。但很多细碎的事情,也不必郎君亲自去做耽误时间。” 身后传来方大福的声音,他带着方来鹊,二人都在胸前挂了一副围裙,防止牧草的汁水溅到衣服上。 想作秀一把的方重勇顿时不说话了。 “对!郎君的力气,我来出好了!” 方来鹊大包大揽的叫嚣道。 他虽然叫得最凶,但不一会就累得躺在牧草堆里晒太阳,反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废话的阿娜耶,从早上忙到天黑都没停。 方重勇也靠在牧草堆上,挨着方来鹊,思考入甘州以后的对策。 郭子仪说吐蕃人要来,而且是要翻越祁连山,这件事要怎么说呢。 现在这个时代,那是天方夜谭,可是方重勇记得前世解放战争中,解放军就是翻越祁连山解放了张掖。历史上更是不缺战例。 吐蕃人对甘州乃是唐军后勤节点的重要性颇为了解,十多年前,就走大斗拔谷来“光顾”了一次。 只不过那时候唐军处于应激状态,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有应对,所以吐蕃人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现在河西走廊的唐军,上上下下都认为只要守好了大斗拔谷,吐蕃人就摸不到甘州的门。 该怎么跟甘州本地的军民去宣讲吐蕃人可能翻越祁连山这件荒诞的事情呢? 一时间方重勇也是苦无良策。 守城这种事情最讨厌了,小心一万次也不嫌多,大意一次就会完蛋。怎么发起进攻,何时发起进攻,全都是敌人说了算。 在山丹县割了三天的牧草,并将大部分牧草送入山丹县府后,郭子仪便带着队伍前往张掖城。 而众人料想不到的是,张掖城内大小官员在得知方重勇要来这里后,全都炸开锅了! 他们恨不得在城外列队十里,欢迎方重勇前来,接管甘州的烂…呃,接管甘州的军政大权。 张掖城内百姓听闻这位十岁就能当刺史,背景豪横的方衙内要驾临张掖城,一个个欢呼雀跃,翘首以盼。 那份威力堪比核弹的秋防令,从长安送到凉州,又从凉州送到这里后,正静静躺在甘州府衙大堂的桌案上,连拆都没有人敢拆,更别说执行了。 …… 长安城内那宽阔达一百五十米以上的朱雀大街上,一名驿卒正骑着驿马飞奔。马匹后面插着三面旗子,每一面上面都用黑底红字写着一个“急”字。 朱雀大街上的行人,无不避让,生怕被驿马撞到,稀里糊涂的死掉。 “大捷!” “剑南大捷!” 那名驿卒一边骑马飞驰,一边大声叫嚷着。 “剑南又大捷了么?” 平康坊里走出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 他昨夜跪舔了权贵,献上了自己的诗作,但好像似乎大概并没有什么卵用,并未得到明确的承诺。 他叫岑参,荆州江陵人,出生在一个官僚家庭,因聪颖早慧而五岁读书、九岁属文,跻身于一代神童的行列。 当然了,光是神童并不能说明什么,家庭背景不行也是没用。他没法像方重勇这样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更没有一个手握重权,在幽州当节度使,并深得圣眷的老爹。 所以岑参只有考科举一条路可以走。 神童出身的岑参,很快就领悟了科举不仅要有本事,还需要“盘外招”的真谛。自今年入长安以来,读书学习是小,赶紧的给自己找靠山是大。 岑参四处奔走行卷,拜谒权贵,最终依旧是找不到门路。 他心灰意冷,已经打算离开长安,去东都洛阳碰碰运气。 大唐的权贵,大部分都在长安,但也有些在洛阳。至于其他地方,那便如大海捞针一般,机会渺茫了。 “将来,去边镇发展,建功立业,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啊。” 凝视着传令驿卒离去的方向,岑参喃喃自语的说道。 他的小情绪,自然无人关注。可这封从剑南而来的边镇捷报,却是非同小可! 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内,李隆基看到了这份让他心花怒放的捷报,恨不得引吭高歌一番才好。 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禀告,剑南军经过一番苦战后,攻克了吐蕃重镇安绒城!并艰难顶住了吐蕃人的反扑。 请圣人给此地赐予新名! 河西这边尚未传来新捷报,剑南那边反倒是先得大胜,也难怪基哥喜出望外了。 唐高宗时吐蕃占据安戎城(四川茂汶西),其地险要,唐军前前后后屡攻不克,已经成了李隆基的一块心病。 为了给基哥的生辰“献礼”,在这方面一向都是“长袖善舞”的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用一场大胜来邀功献媚,可谓是摸准了基哥的脉搏。 当了几十年皇帝,基哥什么都不缺,一个边镇节度使,可以给他什么惊喜? 女人? 听闻当今圣人扒灰,儿媳杨玉环受宠,再加上章仇兼琼不可能知道基哥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他在这方面邀宠,能得手么? 可能性极低,而且有“不务正业”之嫌。 再有基哥年纪也大了,现在特别喜好长生不老术,痴迷修道,仅在权势与女色之下。 章仇兼琼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他派人到剑南各地寻找方士与所谓“仙人”。奇人异事倒是听过不少,只是寻访后发现都是不尽不实,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 那么作为节度使,能做的事情,肯定只能是战功了。以边镇大功来向基哥的寿辰献礼,这不仅符合节度使的本职工作,而且在此之前,方有德便在北方挑起事端,企图围歼突厥人。 这算是为章仇兼琼做了表率! 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章仇兼琼想攻克安戎城,显然不能按从前的常规办法,傻乎乎的直接扑上去用人命去填! 于是他先与城中吐蕃将领翟都局私通,给对方送了很多金银财帛,并许诺官职。果不其然,因为吐蕃内部派系倾轧,翟都局最终还是选择当二五仔反叛,于是开城门引唐军进入,尽杀城中吐蕃将卒。 然后章仇兼琼派锐卒镇守安绒城,又因为天气恶劣,吐蕃人的反扑力度大打折扣,最终无功而返。 剑南方向,吐蕃人遭遇重挫! 基哥觉得,彻底解决吐蕃问题的时机,已经接近成熟。 既然剑南都可以建功,河西陇右十多万精兵,怎么就不能打开局面呢? 基哥一道圣旨送到凉州河西节度府,催促河西节度使萧炅,务必配合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在青海湖一带与吐蕃人决战,收复吐谷浑故地。 唐军在西北边镇对吐蕃人的战略部署,因为章仇兼琼的这封捷报,开始加速。 (本章完) 新群开了 群号625933662,粉丝值500以上的进。严打建政,苛政处置。 《盛唐挽歌》新群开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0章 一个个说话都蛮好听的 长安与洛阳之间,有一条大唐官府维护得极好的驰道。不仅来往客商络绎不绝,而且还是运粮入关中的主要通道之一。 想想也是,上都长安与东都洛阳,连接它们之间的主干道,朝廷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这条路不仅便捷,安全,而且还是关外补给长安的生命线之一。每年朝廷都会派遣工部官员检查沿途的路况。 树倒了要栽树,地上有坑要填平,山体塌方了要派人开路,附近有山匪的要派兵剿灭。 总之,这就是大唐帝国的示范工程,有着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与实际价值。 秋后的某个午后,阳光明媚却又不显得炎热,气候宜人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节。 一辆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马车,没有任何装饰,由三匹马拉着,缓慢而平稳的在驰道上行驶着。 马车后面跟着四五个普通商队护卫打扮的人,长裤短衫衣服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花纹,看上去就像是长安某些拿钱做护卫工作,因为各种原因在外面讨生活的人。 这些人的装扮平凡无奇,却又一个个看上去精神干练,让人猜不出来历。 驾车的是一名健硕身材的中年男子,腰间一把长安西市常见的横刀,刀鞘上没有标记。 反正,他们这一行人不像是特别有钱的,也不像是官府里的人,行事非常低调。 忽然,一人一骑出现在了这辆马车前方不远处,似乎在专程等着马车里的人一样。 “停!” 车内传来一声尖细的喊声。 驾车的车夫顿时勒住缰绳,将车停了下来。 “何人拦车?所为何事?” 驾车的车夫有一副嘹亮的嗓子,声如洪钟般问道,气势逼人。 “环环,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可否出来一见?” 那人翻身下马说道,他竟然就是李隆基与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琩! 李琩的声音带着哀求,丝毫没有亲王的跋扈,只有浓浓的哀怨不散。 马车内无人应答,就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般。 “环环,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王府以后,我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伱不在了,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你不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寿王要上前掀开马车的帘子,却是被魁梧的车夫给拦住了。 “放肆!再前进一步,杀无赦!” 车夫拔刀怒视寿王,高声呵斥道! “李琩,我是太真修士,不是什么寿王妃,也不再是环环,你请回吧。” 马车里传来杨玉环的声音,带着柔弱,甚至是有些卑微的恳求。 只是表面上却显得冷淡而清幽。 李琩大喜,又上前一步,不顾放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已经要碰到皮肤,他高声而深情喊道: “环环,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能不能让我见你一面,求你了!只要再见你一面就好了!” “寿王,你我早已缘尽,不必再提了。你再这样纠缠不休,我怕三郎会误会!” 马车内传来杨玉环急切的辩解声,几乎是声色俱厉! 她性格温婉,很少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三郎?三郎是谁?” 李琩一愣,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反问道。 难道杨玉环又找了个男人?叫得这般亲热?他一时间想不起谁是三郎,只觉得这个称呼隐约有些耳熟。 “是朕!” 马车内传来令寿王肝胆俱裂的声音! 深沉!短促!雄健!有力! 寿王李琩立刻急得满头大汗,又想上前解释,又怕李隆基掀开马车的帘子走出来怒斥他! 李琩缓缓退后,一直退到自己的马匹旁边,然后悄无声息的牵着马,将其拉到路边。 车夫顺势将佩刀收回剑鞘,意味深长的看了寿王李琩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马车的帘子掀开一个角,露出高力士半个头。他对着车夫不动声色的摆摆手,随即马车开始加速朝着洛阳方向而去。 经过寿王李琩的时候,没有惊起任何波澜,杨玉环亦是没有掀开马车的幕帘。 马车离开后,寿王李琩这才惊魂未定的靠在一棵树上喘息着。 那个禽兽竟然也在马车上! 为什么会这样! 寿王李琩好不容易打听到杨玉环今日要回洛阳的三叔杨玄珪家探亲,这里便是必经之路! 因为杨玉环自从嫁到寿王府以后,就从未回过家!也没有跟自己的亲人来往。从马车出兴庆宫开始,他的人就在密切监视之中! 只是,为什么那个禽兽也会在马车上? 为什么啊! 为什么之前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李琩实在是想不通,难道那个扒灰的肮脏家伙,不怕被人暗杀么? 想到这一茬,李琩心里打了个突,某些恶念涌上心头。 如果! 如果他现在趁机派人追上去杀了那个禽兽,自己是不是就能当皇帝,就能夺回环环了?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脑子里,很快就被城东驿那三具悬挂在房梁上的尸体所代替。 李瑛等三王已经凉透了,可李琩还不想死啊! 那富有冲击性的画面,他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听府里的见过的仆人来形容,就已经很让人恐惧了。 如今李隆基“白龙鱼服”,是真的粗心大意呢,还是已经布置了后手,以身为饵等着心怀不轨的人出手呢? 寿王李琩不知道,他也不敢赌。 就算他干掉了自己的禽兽父亲,也没有办法坐稳皇位。所有不切实际的折腾,都是在给那些一直在看自己笑话的所谓“兄弟”在铺路。 李琩不知道的是,自己阻拦马车的行为不仅没有让李隆基恼怒,反而让这位大唐天子更兴奋了! 马车离开后不久,基哥就不顾矜持扯掉了杨玉环的腰带,顺势脱下了她那洁白的…… 一旁的高力士对此熟视无睹,自觉的偏过头去。 …… 方重勇想象中的刺史赴任,应该是被本地官员排挤,说不定还有人故意给脸色不出面迎接,甚至可能还有刺头会跳出来刁难,试图打脸他这个“单车刺史。” 但实际上,当他来到弱水旁的驿站,准备通过石桥前往近在咫尺的张掖城西门的时候。就发现驿站和石桥旁边,都是穿绿袍的本地官员在迎接自己,可谓是声势浩大。 其中甚至还有一位穿着高级武官服饰的中年人。 一群人都在对着自己拱手示意,态度异常恭敬。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样的态度也太奇怪了点。 “诸位同僚,你们这是……” 方重勇一脸疑惑的问道。 就算是客气,也不该客气成这样吧? “方使君,我们可把您给盼来了呀!您要是再不来,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那位穿着武官服饰的官员自我介绍道:“鄙人欧阳琟,建康军军使兼甘州刺史。不过从现在开始便不是甘州刺史了。 印信在此,交给方使君保管,某便可以安安心心在建康军那边公干了,哈哈哈哈哈!” 这位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一脸爽朗的将刺史印信从袖口里拿出来揣到方重勇怀里,那样子不像是被免职,反倒是像丢掉了一个大包袱一般。 “欧阳军使,某有点不明白……你本该继任为甘州刺史的,何以去职后反而如此喜悦呢?” 方重勇一脸疑惑问道。 一个人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那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这位欧阳军使,那是由衷的喜悦。 丝毫都不作伪的。 以至于这位跑两百多里特意来等方重勇进张掖城入职! 怎么看都算是迫不及待甚至是欢呼雀跃了。 只是,这年头,哪个官员会嫌自己兼任的官职少啊,又不是不能请幕僚! “使君啊,甘州的事情一言难尽,就算办不好,圣人肯定也不会责罚使君的,河西节度使就更不会了。 使君安心赴任便是,某这便告辞回军营了。” 欧阳琟对着方重勇躬身拱手行礼一拜,随即翻身上马,朝着西面而去。 潇潇洒洒,毫不拖泥带水,很有河西这边实干讲效率的风格。 正在方重勇愣神之际,一个绿袍小官从人群里面走出来,十分突兀的握住方重勇的双手激动说道:“可是方使君当面?我是张掖县尉严庄啊!” 他乡遇故知,官路坎坷的严庄看到正是方重勇本人,激动得几乎要落泪。 苦熬一年,总算是等来了后台。 怎么是你? 方重勇满心疑惑,缓缓的将手从严庄手中抽回来,然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想说的话太多,想问的问题太多,倒是有种不知道先问什么的错觉了。 “使君,甘州情况复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晚府衙上下都来给使君接风洗尘,宴席结束后,到书房再细说。” 严庄凑到方重勇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明白了,那便晚点再说。” 方重勇微微点头,随即扯着嗓子对一众迎接的官员喊道:“诸位同僚,你们先散了吧。三日之后来甘州府衙大堂商议大事,其他时间,各自忙各自的公务便好了。” 他举起手里的印信扬了扬。 “我等皆听从使君吩咐!” 这群绿袍小官们拜谢而去,让方重勇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人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 张掖城比凉州城的面积小了不少,只有一座四四方方的主体大城,城墙周边没有附属结构。它一共四座城门,集市在西边靠近城门的地方,用栅栏围起来就了事,非常省心接地气。 城内没有坊也没有坊墙,但官府机构多半都集中在东南角的这一块。 甘州诸官吏给方重勇办的接风宴很隆重,酒是来自凉州的葡萄酒;米饭是用这里出名的“黑水稻”蒸熟的,唇齿留香,据说还是贡品,一般人根本吃不到; 烤羊腿、羊杂汤一类常见的东西就不说了,让方重勇惊奇的是骆驼蹄制成的羹与烤熟并切好了的驼峰肉,居然也出现在餐桌上,更有类似手抓饭,名为“羌煮”的食物,里面的配菜丰富而神秘。 这张又长又宽的餐桌上摆着的,不仅仅是食物,而是盛唐包罗万象的浑厚气息。 怀着复杂莫名的心情,在众多官僚的阿谀奉承当中吃完这顿豪华盛宴,方重勇对甘州的富庶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体验。酒足饭饱后,他带着严庄来到府衙书房里,点起油灯,二人挑灯长谈。 “使君,甘州本来并无异样,只是中枢的那道秋防令,问题很大,这里没有官员敢执行,更没有人敢出头。” 严庄沉声说道,见方重勇面上无悲无喜,随即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郎君可以想办法调动到凉州某处任职,甘州的麻烦不是郎君造成的,也不该由郎君来收拾局面。” 严庄知道内情,但不知道要怎么跟方重勇解释才好。 地方民情盘根错节,并非对错二字可以概括的。换句话说,地方与中枢的矛盾,那是永远都存在的,其中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地方官员只有“执行”与“不执行”的区别。 “凉州府送来的公文,甘州的官吏们通过别的渠道,都已经知道是什么内容。但现在大家就是以甘州刺史乃代任,无法主持大局为由,掩耳盗铃一般不愿意执行凉州府的命令。 而凉州府大概也不太赞同圣人的决断,所以也在故意拖延秋防令。只要大军在前线大胜,解决了吐蕃人。那么秋防令执行与不执行,其实意义已经不大了。” 严庄不动声色的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基哥的命令有点离谱,河西这边觉得完全没法执行。但是他们显然不能忤逆长安那边的要求,所以也只能阳奉阴违的拖延。地方上的情况,很复杂,基哥是不知道的。 但是地方官员,需要保证的是地方上的安定以及边疆不出乱子。至于基哥的具体命令,如果不方便执行,那就拖一拖,绝不能机械呆板的执行某项政令,而导致边镇局面崩盘。 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地方官。 然而长期这么玩,似乎也不是办法,总要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去主持大局。 顺便背锅! 方重勇有点理解为什么那些绿袍官员看着自己像见了爹一样了。 “郭子仪要训练六千团结兵,这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政务都要往后放一放。” 方重勇沉声说道。 听到这话,严庄苦笑道:“使君算是说对了,这团结兵的训练便是麻烦之一。” 麻烦? 方重勇跟郭子仪聊过,对方并不认为训练团结兵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团结兵不是一点基础都没有的白丁,实际上很多人都是退伍老兵,基础战力是有保证的。 “团结兵的训练不难,可是,那也得有兵才行啊!” 严庄无奈叹息,他作为张掖县县尉,就是干类似杂活的。 “张掖城……没有团结兵?” 方重勇骇然问道。 招兵和练兵是两回事,甚至是不同机构的事情,他之前只是听闻郭子仪要来甘州训练团结兵,重建张掖守捉。没人告诉他张掖城并无等待训练的团结兵啊! “别说是团结兵了,就连兵都没有。” 严庄说出了方重勇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艹!这踏马玩笑开大了啊! 方重勇现在连赶回长安捅死基哥的心都有了! 大幕拉开 (本章完) 第101章 团结是有的,就是兵没有 需要自己招募团结兵,只是方重勇刚刚担任刺史后,所遭遇的其中一件糟心事,它还不是其中最恶劣的一环。 “秋防令”,当初被裴耀卿称为“入秋防边”,虽然没有具体指出是防的哪一个,但基本上除了吐蕃外,周边势力还没有谁值得大唐专门出一道特别律令去针对。 只是律令的制定很简单,然而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秋防令也不是方重勇前世中晚唐历史上的“防秋制度”。防秋兵的来源更固定,法令更明确,内容更少也更有实际操作性。 而秋防令却不仅仅是一道军事条例,它还涵盖了经济方面的问题,比如说收税,比如说伤兵抚恤。 此时此刻,方重勇坐在甘州府衙大堂的桌案前,看着凉州那边送来的政令,已经无语凝噎到想骂娘! 第一条政令是:已经番上的本地屯田兵,不允许轮换,以保证对阵吐蕃军的兵力充足!甘州府要负责安抚那些不能按时回家的军户,不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这一条还算是常规内容。 毕竟,屯田兵不能按时回家,就会影响屯田的收成,以及所在家庭的收成,这种事情的后果都是明摆着的。 这个锅是官府的,所以官府要来背,在税收方面,肯定要给予一定优惠和补贴。 可是一提到优惠补贴什么的,就必然跟官府的府库直接挂钩,因为无论财帛也好,粮食也好,都不会凭空变出来。屯田军户多一点,官府就会少一点。 这个矛盾要如何调和,很考验地方官员的智慧。 如果说这一条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下一条就有点过分了。 第二条政令是:甘州富庶,且位于大后方。所以要专门准备财帛与米粮,以及闲置土地和农具,解决伤兵复原问题,并安排他们的生计。想搬家来甘州的要将其妥善安置,不想搬家的要给予财帛米粮的补贴,送他们回原籍。 这个原籍,绝大部分都是河西走廊五州,然而也不排除有刘展这样从京畿甚至关东那边不远千里来服役的。这样的伤员回原籍可麻烦了,不但要给不少财帛,而且还要派人护送到籍贯所在州县,让那边的人交接才算完。 这也是河西诸州讨厌府兵番上的原因之一:太踏马麻烦了!打仗不上心不说,伤残了还得有人一路伺候着回家! 这些措施是应有之意,也是唐军士气与勇气的保证之一。解决了官兵们的后顾之忧,才能指望他们奋勇杀敌。这是无可指摘的。 只是为什么要将伤员摊派到甘州这边来安置,且这些钱粮从哪里调拨,政令并未给出解释。 想来,肯定只能从甘州府库先调用,后面再来算账。方重勇觉得,因为甘州地理条件优越,且人口不多,所以朝廷也有就近安置的原则,顺便移民。 而凉州的经济虽然在河西走廊首屈一指,也是人口最多最富庶的重镇,但它也要负责供给与转运更西面的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的将士。 光北庭都护府,一年军队所需的布匹就多达二十万匹以上。 如此沉重的负担,长安那边的中央财政又总是无法及时供给,总是拖欠,所以凉州这边也是无力承担更多军需所用的钱粮财帛。再加上那边人多,也没有多余的土地来安置各类人员。 从这点来看,其实也很好理解的边镇的难处,这也是为什么凉州也在抵制这道秋防令的原因之一。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难以解决。 第三条政令才是让甘州府衙配合张掖守捉,补齐那六千团结兵。 至于兵员从哪里来,政令没说。 但它却“暗示”,可以找凉州那边借调兵员,至于能“借”到多少,那就看甘州刺史的本事了。 方重勇揣摩了一下,不管是河西节度使萧炅,还是赤水军使王忠嗣,只怕都很难匀出一部分兵员来。 团结兵的含义很简单,说白了就是半军事化兵员,需要征招的时候就编入“战时编制”,不需要征招的时候,他们就是屯田上的“屯丁”,负责务农打杂。 但是团结兵的来源,却又很复杂。 唐代军队正规军编制里,有“普通状态”与“临阵状态”的区别。 普通状态,即:“队”“火”,对应的有“队长”“火长”。在其上还有编制“营”,对应的统兵之人是“营主”。 团结兵,是没有这样的编制。他们平日里都在务农,只有临时组织训练的时候,才由“州团练使”集中起来训练! 但临阵状态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临阵的时候,军队被分为:大将、左右厢兵马使、兵马使、都虞侯等职务,以及对应的军队序列。 这种序列跟平日里的编制,完全不一样,甚至两支番号不同的军队,也可能被整编到一起。具体哪一支部队和哪一支部队搭档,跟平日里的行军编制无关,只看阵前指挥官怎么安排! 而团结兵,则是会根据需要,被分配到这些战斗序列当中,与正规边军没什么两样。 所以朝廷的这道秋防令,是要这些团结兵集中起来临阵么?是为了加强甘州本地的防御么? 不不不,政令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它只是让郭子仪负责训练这六千人。而这六千人,应该是本地刺史负责调配与招募,交给郭子仪训练。 至于打仗,这些团结兵归谁指挥,这个问题很深奥,政令上没有说,但显然训练团结兵的人并无指挥团结兵的权力! 甘州本地也是理论上没有使用这些兵马的权力,可招募和维持团结兵也是需要费用的。这笔钱,甘州府衙还是得自己出,而且这笔钱算下来还不少! 方重勇将这些训练好的团结兵理解为一个高素质的“兵员池”,是专门为前线河西节度使麾下的军队“补兵”而设立的。 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政令,方重勇只看到了:粮食,财帛,人力这三个词,其他的全是用来修饰的废话。 这局面可够严峻的,不仅要凑齐数量不详,但想来就很惊人的钱粮与人员,而且居然还没有团结兵的调度使用权! 全踏马是给人做嫁衣的活计! 至于郭子仪提出的设想,方重勇觉得对方用手里那五百人,使用得好的话,看看能不能打出战损比一比一百的所谓“奇迹之战”,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起码比念想这六千团结兵要靠谱多了。 “河西节度府的要求太过于严苛,甘州本地官员都知道无法完成,所以一个个都装聋作哑。 只是不知道使君要怎么处理呢?” 严庄小心翼翼的问道。 方重勇现在变成了他的上司,而且还是他的后台,因此严庄已经不做他想,决定全力支持对方的工作。 可是,困难是客观存在的,谁也不能凭空变出这些物资。人员也是有限的,他们都是负责生产财货粮食的壮劳力。如果用来当团结兵,必然会影响甘州的地方经济。 更何况团结兵也不是那么好招募的! “当然是要想办法,只是,你有何良策呢?” 方重勇沉声问道,说了句废话。 “属下以为,昭武九姓,在本地势力强大。甘州城外,都是他们的城旁。如果要借兵,非这些粟特人不可。 但问题也不在于有没有人,而在于府衙有没有钱去办这些事。 只要有财帛在手,还怕没有人么?” 严庄嘿嘿笑道。 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参与唐军已经是老传统了,甚至连赤水军,当初都是他们投靠大唐献上的资本之一。为了保护丝绸之路的利益,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很愿意派人从军,更别说这个团结兵,还不是马上就要上战场。 只是以粟特人经商的传统,若是没有足够的利益来满足他们的胃口,那么对方很有可能为了给府衙面子,出几百个城旁居住的壮丁来参与团结兵训练。 更多的就没有了! “城旁”制度,便是大唐为了安置边镇归化的异族,在州府与县城旁边将其安置,允许他们放牧或者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不强制性的改变他们原有的生活习惯,在税收上给予优惠政策。 城旁制度极大的促进了胡汉融合以及大唐在边镇的实力,发展到开元时期,城旁的异族多半都已经编户齐民,只是税收与服役方式与汉民不同。 方重勇前世天宝年间西域的很多将领,皆是出自城旁部落,如哥舒翰、高仙芝、白孝德等。 甘州府缺兵员了找城旁居住的昭武九姓聚落要兵员,倒也是一项常规操作而已。 可是方重勇却明白,每年城旁向边军输入的兵员,都是有限额的,而且还要定期番上轮换。如今,这些兵员名额早就消耗光了,也就是说,以过往“白嫖”的手段,向城旁聚落要人,已经不好使了。 大唐的边镇政策并不是如吐蕃一般奴役归化的异族,所以不管如何,做事得讲规矩。破坏了本地的规矩,那也必然导致城旁的异族离心离德。 严庄的办法,则是让甘州府衙出钱,额外从城旁招募人员当团结兵。只要有钱,兵员质量是有保证的。 “甘州的钱,其实也不多了对吧?” 方重勇一脸无奈问道。他虽然还来不及看账本,但想来也知道现在甘州州府的财政很困难。 严庄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虽然属下没有见过账本,但是从这两年来甘州府衙的开销看,府库里很可能都可以跑老鼠了!” 这两年从大唐开始连续对吐蕃人用兵,到如今吐蕃大军压境,河西各州都是铆足劲在供应后勤,甘州要是能有钱才是咄咄怪事! 士卒们打仗是需要有额外“出征费”,更平时屯扎并不相同。战后还需要赏赐与抚恤以保证士气。 河西本地屯田数目惊人,粮食自给自足问题不大。就算是训练团结兵,所需粮秣肯定也够用。麻烦只在于本地人口少,全部招募起来打仗了,种田的人就不太够。明年要如何过日子就不好说了,大幅度减产已成定局。 更有河西本地布匹产量低得吓人,与粮食产量完全不匹配,几乎完全依赖长安那边的供给。如何找中枢索要财帛,也是甘州刺史要考虑的问题。 方重勇痛苦的揉了揉太阳穴,吐蕃人可能奇袭的问题还没解决,就又摊上这么一大堆破事。 “那府衙要如何搞钱,你有没有办法?” 方重勇叹息问道。 “使君可以试着加税,对来往于甘州的胡商收经营税。” 严庄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大唐地方官府对于军务的办法很多,但是对于怎么搞钱,他们并不在行,很多时候,都是在嗷嗷叫的等中枢补给。 地方财权已经被收归中枢,甘州比较好的地方是因为它处在边镇,因此战争时期不必向长安那边输送土特产。 要怎么搞钱,那显然只能是加税加徭役,不服役就要给钱,然后用钱去雇佣城旁的粟特人打仗。 总而言之,这些都是些饮鸩止渴的办法,无论想得多么巧妙多么花里胡哨,本质上,都是加税! “甘州编户数千,丁口不过数万而已。我大概查了一下,剩下的都是杂胡(含昭武九姓的部曲),总计也不过十多万人。 如果要加税,摊到每个人身上,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到时候,只怕甘州要大乱。” 方重勇沉声说道。 甘州人口并不多,起码是现在还不算多。要想完成朝廷的任务,那得拼命压榨本地人才行。 边镇民风彪悍,难道就不怕官逼民反么?万一这些人投靠吐蕃人,那乐子就大了! “得另辟蹊径才行。 我听闻高昌棉,名噪一时,可以御寒。在甘州的旱地里大面积种植高昌棉,再返销到长安,以赚取利润,你以为如何?” 方重勇目光灼灼看着严庄问道。 推广棉花!大力发展棉花种植!河西走廊的气候,很适合种植棉花! 高昌所在的西州,正好是丝绸之路上的节点。甘州承接那边的棉花种植,正当其时! 方重勇自信满满,这一招可以破局! “呃,使君有所不知,张掖城外以东的旱地,全部都是种植棉花的田地啊! 而且这些棉花,连军需都不够,哪里有多余的送到长安呢?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守军,冬天所用的棉袄,皆是甘州供给。” 严庄一脸疑惑的看着方重勇,不明白对方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棉袄的好处,很多人都看到了。所以甘州出产的棉花别说是销路了,根本就不在市面上流通,全都给军队用了!甚至每年向甘州府索要棉袄的机构,主要是西域那边的州县,都是络绎不绝需要排队等候。 就这情况,还怎么将其卖到长安啊。 严庄的话让方重勇一脸尴尬,他轻咳一声,叹了口气感慨道:“没想到棉袄如此受欢迎,已经在军中普及了啊。” “回使君,正是如此。” “那可如何是好呢……” 方重勇犯难了。 基哥太踏马不当人,穷兵黩武把边镇压榨成这样了,这道秋防令还怎么玩嘛! “使君,其实吧,边镇一直都苦。幽州是这样,河西也是这样,本地编户也是习惯了。甘州这边地方官吏也是比较勤政爱民,为了防备吐蕃人,维持丝绸之路,大家也算是同舟共济了,平日里倒也不会没事找事。 使君只要放低姿态,以刺史的身份,挨家挨户的去求,多半还是可以有些成果的。这样足以向朝廷交代了。 想完成秋防令根本不可能,使君也不必想太多,只要尽力就好了。无论是河西节度使还是圣人,都不会苛责使君的。” 严庄压低声音建议道。 “伱让我想想。” 方重勇摆了摆手,他在心中犹豫,明日就要召集本地官员开会,要不要先听听那些人怎么说呢? (本章完) 第102章 猫眼三姐妹 这年深秋,李隆基突然微服出巡到洛阳的含嘉仓,并检查了其中的存粮情况。 在深入了解了“见钱法”的运作过程后,基哥对高力士感慨说道:“郑叔清为岐州刺史太屈才了。” 按照大唐官场的习惯,刺史这个职务很有意思。去某些大州赴任绝对是升迁,比如说凉州、扬州、蜀州等等。哪怕是从中枢调任也是一样。 而去某些“下州”一般都是贬职,比如说崖州、高州等等。 还有一些州,只是一个临时的职位,多半都是干不长的。比如说岐州刺史这个职务,就有着很强的过渡性质。担任岐州刺史的官员,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升迁,或遭到贬斥。 但这次老郑所遇到的显然不是贬官。 回到行宫后,李隆基便亲自写了一份诏书,平调郑叔清为扬州刺史。并私下里给郑叔清写了封信,让对方负责督促扬州地区丝绸绢帛生产,并提高生产量。 让务必要配合转运使的工作,将这些丝绸转运到长安,能运多少运多少! 这件事如果办得好,可以再将他调回长安中枢任职。 办完这件事以后,李隆基便带着杨玉环乘船沿着洛阳的运河游玩,好不快活! 之后他又陪着杨玉环到对方三叔杨玄珪家作客。 此番杨玉环回洛阳探望形同养父的杨玄珪,主要是为了尽孝道,为对方五十大寿献上贺礼。 杨玄珪也不是普通人,他是开元以来著名的梨园乐师,精研西域各国音声,堪称一代胡乐大师,厌倦了宫廷的生活以后在洛阳定居。 有这层关系,基哥才亲自陪着杨玉环微服出巡,毕竟,杨玄珪也是老熟人了嘛。 此次一起为杨玄珪祝寿的,还有杨玉环的姐妹及杨玄珪的家人。今年杨玄珪的五十大寿办得很隆重,宴请的宾客也很多。而李隆基的造访,可谓是给足了他面子。 皇帝是因为杨玄珪曾经是梨园的大师,所以才屈尊前来的!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杨玉环! 二人同来,只是碰巧遇到了而已! 杨府上下都是这么在说! 在寿宴上,杨玉环的大姐,三姐,八姐,也同样是美貌不俗,各有千秋,让李隆基看花了眼。 不过基哥以帝王之尊,再加上并未挑明他跟杨玉环之间的关系,所以也没有在寿宴上有什么出格的表现。 甚至他都没来得及跟杨氏姐妹交谈一番,便带着杨玉环匆匆忙忙返回了长安。 一到长安,李隆基就立刻召见了陈玄礼,二人在勤政务本楼内密谈,不知所为何事。 而高力士,则是被派到长安东面的长乐驿,在那里接待了从江南返回,一路舟车劳顿的“花鸟使”雷海青。 雷海青是梨园的实际管理者,与李隆基的关系很是亲密甚至是私密,二人以前经常在一起研究乐理。所以,基哥交给了他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那就是帮圣人到江南去找女人!至于找来女人做什么,基哥没说,他相信雷海青会明白的。 为此基哥还特意发明了“花鸟使”这个官职! 由此可见,基哥对雷海青,那是寄予厚望的! 一个杨玉环只能满足基哥现在的胃口,但圣人的心思不可揣度,谁知道将来还有没有第二个“杨玉环”呢? 有备无患总不是坏事。 然而,当高力士见到雷海青找到的所谓“美人”后,大失所望! “元帅公啊(雷海青在梨园的昵称),你这差事可是办砸了啊!” 高力士痛心疾首的说道。 二人虽然算不上私交甚笃,但也算是熟人当中的熟人了,高力士没必要给雷海青穿小鞋。 实在是对方找来的“美人”,只能他自己“自嗨”,根本没考虑过基哥到底会不会喜欢。 高力士一看雷海青选的女人,就觉得基哥完全不可能看得上! 反倒是之前在洛阳杨玄珪寿宴上出现的那几个女人,也就是杨玉环的几个姐姐,只怕基哥很上心,这件事还不算完。 而眼前这四个年轻女子美则美矣,但根本挑动不到基哥的兴奋点。 这就好比在一个完全不喝酒的人面前,吹嘘某种酒有多好喝,那个人也会完全无感。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对症下药,而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 特别是给皇帝送女人,对方如果第一眼就看不上,那后面还会搭理么?基哥可不是傀儡皇帝啊! “这些,都是扬州那边公认的美人,某也是厚着脸皮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真的不入圣人之眼吗?” 雷海青疑惑的问道。虽然这趟差事很丢人,也很违背他内心的意愿,但给基哥找妹子,雷海青是用了心也使了力的! 他在梨园十多年,自认为也算是比较了解基哥的喜好了,为什么高力士一见面就说不行呢? “圣人的私密事,你就别猜了。人就不必交给我,此事就到这里打住,以后也别提了。让她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派人送回原籍就行了。” 高力士叹息说道。 如今圣人年纪也不小了,还搞这些莺莺燕燕的,实在是叫人为难。 年轻的时候,高力士经常跟李隆基在一起讨论房中术,因此对于基哥在这方面的喜好,也是了解颇深。 世间美女太多,而圣人的精力有限,只能舍去那些细枝末节抓主流了。 如今杨玉环的事情,已经是闹得沸沸扬扬,长安大街上随便抓个人都知道圣人扒灰。 高力士又想起在杨玄珪寿宴上,李隆基看着杨氏三姐妹的饥渴眼神,感觉还是不要让雷海青节外生枝的好。 宫闱幽深,进去以后能全身而退的人又有多少呢?不如让她们各自归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如此,便劳烦高将军了。” 雷海青叉手行礼,深深一拜说道。 “不客气,某这便回去复命。办完了事情,你也早点回梨园吧。” 高力士意味深长的说道,转身便走。 …… 无力的垂坐在床榻上,方重勇享受着阿娜耶的殷勤服侍。那双小手在他肩膀上揉捏,一直捏到手腕与手掌,又酸又爽,舒服极了。 “睡着了吗?” 阿娜耶看到方重勇耷拉着眼皮,柔声问道。 “已经睡了,伱继续不要停。” 方重勇没好气的应了一声。 “有本事的人,被别人挤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郎君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娜耶好心安慰道,傻子也看得出来方重勇今日去府衙开完“例会”,回来以后心情颇为不佳。 “唉!” 方重勇长叹一声,如果真有人挤兑他,那就好办咯! 随便找几个替死鬼,然后交给河西节度府,就说是这些地方官吏干扰我办事,巴拉巴拉。 便可以跟萧炅那边讲条件扯理由。方重勇现在是巴不得有刺头跳出来让他打脸。 然后再显示一下方衙内“手眼通天”的浑厚背景! 事情不就成了一半么? 只不过,河西这边的风土民情,比较特别。方重勇设想这一套没多大用。 河西走廊五个州,皆是绿洲经济,全年降水量极少,都是靠着祁连山雪水形成的河流来维持生计! 没有水就没有农业,人类无法生存,保护水源,便是这里生存的第一要务。 除了缺水外,这里还有战争风险,北面是突厥,南面是吐蕃,河西走廊在中间随时可能被夹击,可谓是腹背受敌。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各州都有程度不同的土地荒漠化,盐碱化的问题。并且各族在这里杂居,又要合作又有排挤,情况错综复杂。 类似的条件,必然会形成一个内部抱团紧密,并有一定程度民主机制的地方官府。 在缺水就会死的绿洲地带,只需要拦河筑坝就能玩死成千上万的人。在这样的条件下众人要是还不团结,那迟早会因为内斗而导致这片地区成为无人区的! 在严苛的生存环境面前,人们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从而选择制定规则,并严格遵守。 与大唐的其他地方相比,河西走廊的地方官吏相对而言是勤政爱民讲规矩的。 真正的压力并非来自内耗,而是来自朝廷,来自吐蕃人的虎视眈眈,来自河西走廊对西域各州的供给。 方重勇今日将本地行政官员,如司马和长史,六曹参军等召集起来商议秋防令的事情,然后就被浇了一头冰水! 本地官员,已经把“解决方案”,以及解决这些事情所需要的钱粮都算好了,直接将账册放到方重勇面前“审核”! 只要他签字,再盖上自己的刺史大印,公文就能直接发出去! 要求真不高!只要有钱就行了! 只是,甘州平均一户人家要加收价值十贯的财货,这个税收不上来,或者闹起民变来了的话,他们这些地方官就没办法了。 当然了,一般来说,官府搞钱的渠道很多。比如说在甘州设立的所谓“义仓”都有好多个。平日里也是有专门人员经营,靠着“放贷”来盈利。要是一口气把借贷出去的粮食都收回来,也能少收点税。 诸如此类的办法不止一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无论是什么由头,总之要向百姓手里要钱,那是跑不掉的。 连这些建议,都有人专门写了册子,交给方重勇了。 看到这群勤勉得让人心疼的地方官吏,方重勇这才感觉地方官难做!太踏马坑爹了! 这群人既是帮手,又是“对手”,在他方某人没来之前,便已经把可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就等着有人来背锅! 但你能说这些人都是坏人么? 那也不是,大家都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谁牵头干了这件事,便是把甘州百姓得罪死了,以后还怎么在这里混? 理论上说,方重勇的工作就是“拍板”,只要签字盖章就行。可问题是,秋防令如果真的执行下来,甘州绝对会出大事的! “要不,郎君还是想办法回长安吧。节度使之子,何苦受这个气呢?” 阿娜耶一脸不满的抱怨道。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方重勇低声呵斥了一句。 似乎感觉自己的话重了点,他又补了一句: “明天穿件朴素点的衣服,跟着我去张掖城内城外逛逛,我们去走访一下那些因为朝廷军令不能换防回家的军户。” “哦。” 阿娜耶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搞不懂方重勇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他真的以为给别人说说好话,那些民风彪悍的本地人就会乖乖的缴纳朝廷所需的赋税? “你之前说你会讲突厥、粟特、铁勒诸部的语言,不是跟我吹牛的吧?” 方重勇冷不丁问道。 “难道很难吗?” 阿娜耶疑惑反问道,当时她不过随口一说,因为这在凉州本地好像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从小就在凉州长大,这里随处可见突厥人、粟特人,要是连那些人的话语都听不懂无法交流,那还怎么开医馆? 外语天赋极差的方重勇尴尬说道:“难倒也不算很难……就是挺耗费时间的,以后有机会你可以教教我。” 第二天一大早,方重勇便带着阿娜耶和阿段,轻车简从的准备去走访甘州城内一个军户的住处。 这一户的户主姓李,家在张掖城内,其中有两人在赤水军中从军,在黑水右岸有水田数十亩,家境算是很不错了。 至于甘州这边居然也能种优等水稻,则是方重勇没有想到的。他原以为之前在宴席上吃的“黑水稻”只是特供,就像是夔州的红莲稻一般。不过从已知的情况看,似乎黑水两岸的水稻种植很普遍。 而为什么水田没有被本地豪强侵占,方重勇估计是这户家中有人当兵,兔子逼急了咬人得不偿失。等家中丁口都死于战阵后再动手不迟,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很犯忌讳。 翻阅本地户籍账册才知道,这里的土地兼并,远没有长安和洛阳那样的地方激烈。对于战争频繁的地区来说,土地这样的不动产,没有那样超然的吸引力。 方重勇本以为进到这户人家里会很难,但来到对方院门外才发现,院子大门都是开着的,还有人在排队,已经排到门外面了! 他们的衣袍虽然跟中原汉民的款式差别不大,但袍子尺寸更紧身,普遍都配胡帽、蹀躞带、乌皮靴。 乌皮靴又称乌皮六合靴,是西域最具代表性的靴子。这种靴子由六块皮子缝合而成,因为这些皮革在缝合前已经被染黑,因此得名乌皮靴。 穿布鞋的反倒是寥寥无几。 这些人手里都提着鼓囊囊的布袋,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方重勇装模作样的排在队伍最后面,但很快,就有几个人把他们一行人给拦住了。 “你们这些人不是我们渠社的,排在队伍里面做什么?是不是想蹭王二娘家的石磨?” 其中一位壮汉瞪着方重勇问道,语气不善。 似乎是捅了马蜂窝,那些正在排队的人闻讯都聚拢了过来,将方重勇他们团团围住。 “渠社?” 方重勇听到了一个新奇的名词。 “诸位不要误会,在下正是新到任的甘州刺史。” 方重勇挺直了身板,义正言辞的说道。 不说还好,一听到这话,围观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这黄口小儿要是刺史,那我们都是节帅了,哈哈哈哈哈哈!” 某个壮汉在那里哈哈大笑,指着方重勇,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方重勇看了看自己一身便装,无奈叹了口气。 这就是不穿官袍的坏处了。 “这玩意你们认识吧?” 方重勇掏出腰间挂着的那个,写着“果毅都尉”的铁牌,亮出来抖了抖,人群中的笑声戛然而止! 河西这里的男丁,九成以上都有从军的经历,要是没见过“果毅都尉”的腰牌那就真见鬼了。假冒甘州刺史的人可能会有,但敢于假冒果毅都尉的人,则一个也没有! 因为这是朝廷所颁发的“荣誉证书”,虽然不能参与政务,也不能参与军务,却能证明自己“地位不凡”! 围观人群渐渐散开,让出一条路,仿佛方重勇是个瘟神一般。 方衙内指了指刚才笑得最欢的那个人说道:“你来带路!其余的人都进院子,一个不许走!” 此刻方重勇霸气外露,让人不敢质疑他的命令! 众人走进院子,就看到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妇女,正用鞭子抽打着推磨的小毛驴。这毛驴的脾气很倔,就是不肯走,急得她直骂娘的。 看到方重勇身后一群同渠社的人走进院子,她连忙擦了擦上上前询问道:“奴家乃王二娘子,请问诸位这是有何贵干呢?” “我乃新任的甘州刺史,来张掖城里走走,体察民情嘛。” 方重勇脸上带着笑容,就看到众人脸上原本虚假的笑容都垮下来了,王二娘子更是苦着脸哀求道:“家里最后一个男丁才十岁,其他都是老人,就不用上番了吧?” 嗯? 这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方重勇心中嘀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进堂屋再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本章完) 第103章 无所不在的结社 王二娘子家的堂屋很简陋,但看得出来,她们一家正在努力的维持体面,室内的装饰物,如帘、帷、帐、屏风等,一应俱全。 此刻王二娘子便是拉上了帘子,在大堂内隔出一片私人空间,跟方重勇一行人密谈。 “不知使君造访,有什么事情指教呢?” 王二娘子拘谨的把手放在衣服上下意识的擦了擦,在腰间留下了一道道面粉的痕迹。 河西饮食,胡饼要占很大的一块,麦饭这种东西,在这里是受到坚决抵制的。但凡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将麦粒磨成面粉,制成的“干胡饼”,这玩意在河西干燥的环境下可以存放很久。 在这里,做一次胡饼便能吃一个月的人随处可见!凉州那边甚至有专门卖这种标准化“干胡饼”的店。方重勇在这里日常吃的也是类似的,干胡饼的最大优点就是百搭,它本身是没有什么独特味道的。 “河西战事紧张,屯兵轮换被延后了,待战事结束后再行轮换。” 方重勇沉声说道,将朝廷的文书递给王二娘子看。 令人意外的是,对方居然就这样接过公文,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即将其还给方重勇,然后默默点头说道:“妾身已经知道这件事,使君有心了。” 方重勇看她不像是那种娇滴滴的官宦家庭出身的女子,反倒身材粗壮,显然是日常农活的好手。不由得大为惊奇。 在古代,读书学习的效率很低,如果没有专人指导的话,光靠自己去学,效果十分差,学得也很慢。 很难想象王二娘子一个女流之辈,家中男丁都是军人,居然能读书认字。 似乎看出他的疑虑,王二娘子讪笑道:“甘州有一个纺织社,只许女子加入,主要是在一起商讨织布的技巧。里面家长里短的闲事不少,也有无聊的官宦妇人,教我们读书写字。妾身便是在里面学了点字,勉强能看文书。” 纺织社? 这是什么玩意? 方重勇记得之前,好像听过类似的词,似乎是叫……渠社! 将这些杂念放到一边,方重勇继续解释道:“河西战事紧张,士卒的轮换,不是我这个刺史说了算的,希望你能理解。” 王二娘子松了口气说道:“妾身非常理解,已经习惯了。朝廷不按时轮换戍卒,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们这些人除了忍着,还有什么选择呢?倒是使君年纪轻轻就爱民如子,很是难得。” 这是句实在话。 刺史上门来解释,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互相恭维两句客套一下就可以了,互相指责改变不了什么。 无论如何,戍卒轮换推迟已成定局,给别人面子也就是给自己面子,底层人民的无奈,方重勇非常理解。 “呃,顺带问一句,屋内和院子里的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呢?” 忽然想起这一茬,方重勇疑惑问道。 王二娘子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如此常识的问题居然会被担任刺史的方重勇问出口。 不过她看了看方重勇的身材,以及稚气未脱的脸庞,随即拍了下脑门,懊恼答道: “瞧奴家这记性。使君可能是才来河西不久,不知道这里的结社之事。 我家与那些人家里一同出钱出力,修了一条水渠,将黑水引到我们的屯田这边。为了修水渠,我们便结成了一个渠社,平日里除了强制安排社员维护水渠外,还会根据渠社规矩互帮互助。 他们有麦子没有石磨,我家有石磨没有壮劳力,所以其他的社员就会秋收农忙时帮我家收割稻谷小麦,他们则是定期把麦子送来,我给他们磨好了再还回去,作为酬劳的一部分。” 王二娘子耐心的解释了一番,方重勇从这番话里面,发现了这家人有数十亩水田,家中壮劳力从军,却没有因此破产的秘密了! 答案就是渠社二字! 如果在长安郊外,这样的人家,多半会因为家里壮劳力从军,导致田地无人耕种,进而导致收入锐减,甚至是入不敷出。为了解困,这家人得请人耕作,又要花钱不得不借高利贷,或者卖地求生,减少耕种面积,生活水平螺旋下降直到破产。 总之,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而河西这里有渠社,如果某一户家中壮劳力到边军中番上了,渠社里其他人,会根据规则,根据实际情况给社员提供低息贷款以及有报酬的壮劳力。这样就避免了因为各种意外而陷入困难的家庭,去外面借高利贷。 以王二娘子家为例子,她家两个男丁到赤水军番上,家中田地无人打理。平时王二娘子还可以勉强弄一弄,但农忙的时候,就必须要人来帮忙。 而她向渠社内提出申请,所付出的经济代价,远远低于向本地大户求助! 虽然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但考虑到本次王二娘子家的男丁,本应该轮替返回家中,所以渠社今年对他们家的帮助,是不可低估的。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方重勇微微点头,似乎明白了甘州,或者说河西走廊的部分政治生态。 修水渠有渠社。 织布有纺织社。 方重勇完全可以推断出,寺庙里面肯定有佛社。 信徒们组织起来,参与佛寺活动,有类似佛社的组织太正常不过了。 只不过从刚才得到的那些信息看,社与社之间的区别也很大。 比如王二娘子与院子里一帮人加入的渠社,就带有很强的社会属性,把一个个孤立的自耕农家庭组织起来了,属于强度很大的紧密连接。 而纺织社的社会属性就低了好多,更像是只有妇人参与的“沙龙”,在里面无聊解闷,学习交流经验而已,对社员的约束力不高,影响力也很难跟渠社相比。 想起在王二娘子家门口排队的时候,有人拦住自己一行人,方重勇此时才恍然大悟。 这里都是“会员制”的,排队等着石磨来磨麦粒呢。渠社社员们,彼此之间都非常熟识,冷不丁冒出个不认识的人,这些排队的渠社社员当然要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朝廷要加税,至少十贯。虽然不是一次性的,也可能有各种花招,但总体上就是这样。 甘州百姓困难本使君也知道,只是朝廷的政令不可违,王二娘子以为如何?” 方重勇无可奈何的问道,将甘州府衙里的那份草案中,关于税收的一页,交给王二娘子查看。 “圣人这是不想我们活了吧。” 一字一句的看完后,王二娘子叹息问道。 没错,朝廷确实没有说加税十贯! 只是那些其他的要求,零零碎碎加起来,又要出粮食,又要出布匹,还要出人力。把这些以雇佣的形势算下来,可不就是每户要加税十贯嘛,这些钱还不一定能打得住! 团结兵不是民兵,他们有雇佣的性质,工资日结! 虽然府衙也就给他们一点口粮酱菜什么的,一个季度发一件衣服。但招募六千团结兵,把这些算下来可不是小数目。 这还不算到城旁里面去雇佣粟特人所需的额外费用。 “如果不花钱,那府衙就要在张掖城内强制征发壮丁,由团练使统一训练。 这样的话,又有一些人不能在田里劳作了。” 方重勇叹息说道。 城旁的粟特人,半耕半牧,还有不少人经商,散落在大唐各地。粟特人“以财为大”,虽父子仍立契约,“无财不动”。跟粟特聚落的人打交道,直接谈钱就行了,他们跟大唐也没什么感情可谈的。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毕竟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也就不是大问题了。 “奴是妇道人家,官府要钱肯定没有,家里还有数十亩水田,不如收走好了。反正,要钱是没有的。” 王二娘子很是强硬的说道。 方重勇心中一沉,暗叫不好。 王二娘子家中看上去就比较殷实,连石磨都有。 连她家都觉得不可能缴税,那其他人家就更不可能了。 果不其然,方重勇掀开帘子,让渠社其他成员也进来商量加税的事情,这些人顿时炸开锅一般议论纷纷。殴打辱骂刺史他们是不敢的,只是很多人跪下向方重勇求情,希望朝廷能少收一点。 要是加税一贯,那还可以商量商量,咬咬牙,说凑齐也就凑齐了。 加税十贯,也就是一万文,那几乎就是绝户之策,农夫们走投无路,河西走廊沙洲地形,人也不能在沙漠里跑,估计到时候只能在甘州本地民变了! 考虑到这些人都加入了渠社,要造反也不是一个一个的闹。万一民变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方重勇终于知道为什么甘州本地的那些官吏们,宁可摸鱼当瞎子,也不肯执行基哥的秋防令了! 如果把军费大头摊派到本地大户上面,本地大户本身家里部曲众多,属于半军事化组织,这些人投靠吐蕃怎么办? 城旁聚落也不好惹,超过之前与大唐官府商议好的额度,他们就不好说话了。 典型的“nomoneynotalk”。 如果把压力都丢给本地自耕农,那些人都是渠社的社员,要闹起来动静也不小。 出了事朝廷无法收拾了,那就只能拿本地官僚出气,谁会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呢? 十贯钱是“加税”,也就是所谓的“苛捐杂税”!除了这个以外,河西本地屯民每年正常要交的赋税,一样不能少,并不能减免! 渠社有渠主,负责牵头修水渠,负责牵头制定渠社规则。渠社内部虽然是“民主制”,抵制渠社活动的社员可以不签字,但渠主在其中的话语权很大。 方重勇决定找个时间,约王二娘子家所在的渠社的渠主聊聊。 安抚了渠社的诸多社员,并承诺朝廷不会如此草率加税后,他便带着阿娜耶和阿段离开了王二娘子的家。 其他人家,似乎也不用走访了,估计都是大同小异而已。 …… 府衙后院是刺史居住的地方。这里有一口坎儿井,旁边还搭起了葡萄架,环境很是清幽。不过现在已经到了秋天,倒是看不到郁郁葱葱的模样了。 日落西山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方重勇,靠在他特意命人打造的那张太师椅上,一边享受着阿娜耶的按摩服务,一边看着方来鹊像个鸽子一样的在庭院内走来走去。 “郎君,我们还是回凉州吧!甘州这里的人太坏了,都在给郎君挖坑!” 方来鹊义愤填膺的说道。 方重勇手里拿着一个蒲扇在摇晃,似乎没听见方来鹊在抱怨,整个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看他像不像个小傻子?” 阿娜耶凑到方重勇耳边低声问道。 “傻子?怎么能是傻子呢!” 方重勇恍然大悟,脱口而出的反驳道。 他对着方来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很快,方来鹊走到方重勇身边问道:“郎君有什么吩咐呢?我们是去租马车去凉州么?” 方重勇不说话,只是仔细打量着方来鹊。 略有发福的身材。 因为好吃懒做而懈怠的无赖气质。 一双无神又看不出情绪的小眼睛。 随意而无礼的站姿。 如果再把他平日里口无遮拦的习惯也算上的话……阿娜耶说他是个小傻子,还真没说错。 但是,傻子有傻子的用法,傻子常常可以做到正常人没法做到的事情。 方重勇秉持着一张纸,一块布都有其妙用的思想,感觉这波套路,方来鹊作为套路的核心,大有可为! “来鹊,你我虽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兄弟……” 方重勇还没说完,就听方来鹊激动拍胸脯道:“我知道!郎君有什么吩咐就说吧!” 嗯,光傻还不行,无论如何,还是得包装一下。 方重勇围着方来鹊转圈,对方还是跟从前一样,无论方重勇怎么转,他也跟着一起转,始终保持着面朝方重勇。只是他那滑稽的样子,看得一旁的阿娜耶肚子要笑破了。 方重勇是行动派,当即带着方来鹊,来到距离府衙不远,位于城南的西来寺。亮明身份后,方重勇顺利见到了西来寺的住持法成。 张掖城内外佛寺众多,为什么要去西来寺呢? 因为张掖城内只有西来寺是密宗,其他寺庙都是显宗,所以西来寺是大唐官府在甘州用来制约显宗佛寺的重要工具。 简单概括:官府定点单位! 法成是洛阳人,善于画佛像。来到河西,实际上是在此地进行壁画创作的,并不是那种“死脑筋”的和尚,与官府的关系也很好。 见到了法成和尚后,方重勇这才将官府的文书草稿交给对方观看,然后叹息问道: “大师就说西来寺打算出多少钱吧,少了可不行啊,少了的话,为了圣人的大业,那只能加到甘州百姓头上。到时候要民变的。 大师也不想看到张掖城生灵涂炭吧?” 方重勇一副“我吃定伱”的架势,让法成一愣一愣的。随即他苦笑道:“使君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一声就行了,没必要绕弯子的。” 看到法成如此配合,方重勇后续要说的说辞都用不到了。他只得轻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随即指了指方来鹊说道: “这个孩童,是你们寺庙里的圣子,无所不知。我希望他今天就可以入西来寺出家。 等我离开甘州的时候,让他还俗便是了。” 圣子是个什么玩意? 法成听懵了,没跟上方重勇的脑回路。 “所谓圣子,佛祖青睐之人也!” 方重勇补充了一句。 懂了! 法成是老江湖,在洛阳见过不少神棍,一听就知道方重勇想干啥。 “刺史如果有把握的话,让他入西来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圣子……” 法成有些犹豫不决,话说这位十岁的刺史大人,该不会把甘州本地人都当傻子吧? “明日我送他过来出家,法成大师记得要把礼仪办得隆重一点。” 方重勇很是露骨的强调道,根本不给法成拒绝的机会。 消息灵通的法成,早就知道这位新到任刺史的身份背景,面对方重勇咄咄逼人的pua,无奈接受了“不合理”的要求。 正在这时,方来鹊忽然抱住方重勇的胳膊大哭道:“郎君!我将来要娶宰相女的,可不能出家啊!” 法成一听这话,尴尬附和道:“使君的随从,倒是胸怀大志之人啊。” “没有功业,哪能娶什么宰相女。现在便是你为国建功的时候了!” 方重勇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方来鹊肩膀说道。 (本章完) 第104章 目的决定手段 已经是深夜,方重勇却依旧没有安睡,而是借了一本张掖县的“县志”,在油灯下一页一页的翻阅。 中国最早的全国地方志,是公元813年,唐代李吉甫编的《元和郡县图志》,将全国各地版本与格式各异的地方志归纳总结,统一成一套书籍。 那虽然是大几十年后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现在各州府的账房里,却依然存在记录地方人口、地理、相关历史乃至怪事奇事的书籍。张掖城作为当年隋炀帝杨广开“万国博览会”的地方,自然不会少了此类用于“歌功颂德”的官方记录。 “郎君,要不,我们还是离开甘州吧。去凉州也好,回长安也好,怎么都行,实在是没有必要在这里一事无成啊。” 一旁的阿娜耶也没有睡觉,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她知道方重勇面临的麻烦有多大,只是帮不上什么忙而已。 河西与中原地方不同,这里稍有不慎,很容易引起兵变民变。而一旦发生类似的事情,则叛军必定会引吐蕃军入主,到时候局面会溃烂到无法收拾。 就看方重勇有几个脑袋可以砍了。 “这本书,真的很有意思。” 方重勇把张掖的地方志合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开什么玩笑呢,秋防令这么大的窟窿,谁有本事填的上啊! 方重勇心里有逼数,知道自己的斤两。基哥的胃口太大,实在是伺候不起了! 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 不管是城旁那边给面子出兵员,还是百姓勒紧裤腰带出钱出粮,都是没用的。就算混过了这一次,将来也会更惨,搞不好还不如现在直接造反呢!起码死得痛快点。 因为现在加重税的这个口子一旦开了,以后朝廷再加税,也就没什么负担了,往死里整就行。 这个道理,就好比某人昨天做完了十个人的工作,那么他的上级会体恤他工作辛苦,给他放五天假么? 不不不,正好相反。这个人的上级一定会认为,既然他一天干十个人的活都可以,那么他一定也可以胜任一天做十二个人的工作量吧? 你能干吗?既然能干那就多干点事情吧! 所以河西这边的地方官若是按正常思路来“填窟窿”,本身就是选错了路,越是执行错误越多,方重勇对此看得异常明白! 再说了,说一千道一万,大唐也不是他方衙内的啊! 这是属于基哥的帝国! 在基哥没有因为公务被累死之前,方重勇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累死的!估计河西这边的地方官吏,想法跟他的大同小异。 于是乎,方重勇的想法,从来都是“破局”,而不是当基哥的舔狗,为基哥的政令奔走。 从这个角度看,他所面临的困难,其实比一个正常的甘州刺史还大。目的决定手段,他的目的“不同凡响”,也就意味着不可能走常规套路。 “这本书,记载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方重勇看着阿娜耶问道。 那张精致的小脸,真是百看不腻。 “你就快点说吧……好困。” 阿娜耶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的答道。 “话说这黑水啊,历史久远,在许多年前,张掖城的西南不远处,有一个黑水形成的湖泽。在这片湖泽旁边,有一个黑水国,那时候甚至连周天子都没有。” “然后呢?” 阿娜耶对这些天方夜谭不感兴趣,随口问道。 “然后啊,这个黑水国,就被人给灭掉了。很久之后,汉军攻克张掖,在黑水国附近的湖泽处,又建了一座新城,这座城,一直延续到前朝隋代。 隋代的某一天,一位高僧来到黑水城,逢人便大喊着桃子、梨子,在人群中狂奔,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几天后,沙尘暴袭击了黑水城,将一切埋在了风沙之下。 这本册子里面就记录了这个故事,当然了,也是从佛经里面抄录的。” 方重勇微笑说道。 佛门故事多,经常为自己脸上贴金。就好比说抬手以后太阳升起,就说是自己托举才会天亮一样。 只不过,有时候这些故事的背后,也会带着历史的痕迹,从侧面讲述某些历史事件。 “但是那跟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啊。” 阿娜耶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已经打算去睡了。 方重勇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走,看着她凝神说道:“诶,小事情里面有大文章,伱就听我说完嘛。” “什么文章?” “明日,我们一起去那个地方找找,我已经打听到了大概位置,只不过是个废墟而已,有一大半的建筑都在沙子里面。我们去找那座城,里面藏着金银财宝。” 方重勇编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 黑水城自然要去找,可方重勇却并不是为了金银财宝,而是为了验证自己心中的一个设想。 东汉末年,董卓领导的凉州军威震四方,极大影响了东汉的政治格局,并促使东汉王朝灭亡进入快车道。以当时的历史条件看,凉州军的军备,是可以自给自足的。 也就是说,凉州地区,绝对有稳定的冶炼工坊。 然而到了唐代,河西走廊的冶炼却完全给废了!军备全靠外部输入! 冶炼所需的三个必要条件,第一个是距离不太远的铁矿;第二个是在水源就在冶炼工坊附近,可以随时冷却;第三个则是稳定的燃料供给地在附近,这个燃料在封建时代多半是木炭。 如今的河西走廊,并没有大规模能够为军队提供装备的冶炼作坊!也没有这个能力去维持! 肃州、瓜州、沙州缺水缺得丧心病狂,根本不需要考虑。 凉州地理条件优越,而且受到战乱的影响很小,基本上保持了汉代以来的规制格局。可方重勇问过了,凉州从来都不大规模冶铁的,武威城扩建到了七个城,都没看到里面有大型的冶铁作坊。 唯有甘州,是一个谜团,这里很可能有董卓当年横行西北的秘密。 如若不然,绝不可能在科技有了极大发展的唐代,河西走廊居然还做不到几百年前东汉末年便能做到的事情! 方重勇想去黑水国的旧城遗址,看看那里有没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真的吗?” 一说金银财宝,阿娜耶就不困了。 “自然是真的。” 方重勇微微点头,心中暗想:确实是财宝,但也并非是你心中所想的那种财宝。 “如果在那边找到财宝了,那么甘州要加的税,应该也可以不加了吧?” 阿娜耶好奇问道。 听到这话,方重勇只能苦笑摇头。 骤然出现一大笔金银等硬通货,只会在短期内极大推高本地货物的市场价格,接着什么都涨价。 只能说福祸难料,到时候造成的影响比秋防令大多了!方重勇可是不敢这么玩的。 基哥要的东西,就是动员人力和物力。无论挖出来多少金银,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改变河西的基本资源。方重勇要的,也根本不是这样的效果。 只是这些话,没办法跟除了医术和番语以外什么也不懂的阿娜耶去说。 …… 第二天方重勇带着阿段和阿娜耶等人出张掖城,方大福则是亲自送儿子去西行寺“出家”,仪式办得很隆重。方重勇当然不能在场,如果他在场的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结果等方重勇一行人来到城外时,就看到辛云京带着五十个唐军骑兵整装待发,还有拖着辎重的牛车随行,已经恭候多时了。 一见面,辛云京就翻身下马,凑过来压低声音对方重勇说道:“这些都是白亭军老卒,信得过的兄弟。他们都相信方使君会带着老兄弟发财的。 只是使君这次有什么差遣呢?” 郭子仪把辛云京打发来给方重勇打下手,他则是在亲自指挥其他人修建团练大营,在原先张掖守捉大营的基础上改建,实在是抽不开身。 而且现在郭子仪也是嗷嗷待哺的,等着方重勇给他输送团结兵的兵员。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方重勇连一个人都没有送过来。 “去黑水国的旧址,挖一挖。跟兄弟们说,挖出来的东西必须上缴,到时候我什么也不拿,全都分给他们。 但是谁敢私藏的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方重勇肃然说道。 一听这话,辛云京连忙拍胸脯打包票道:“使君真是豪爽!放心,回营后,我让他们全部把衣服脱了搜身,一根针都不私藏。” 分赃的老规矩,白亭军上下都明白,这些都不是事。只是辛云京也没料到,方重勇居然能豪爽成这样。 可是既然是去挖宝的,自己却什么都不拿,难道就为图个乐子听个响? “使君啊,这样的事情,河西的丘八们也干过不少。那些胡商们经常喜欢埋东西,走漏消息以后,咱们也不客气,该拿就得拿。 只是,使君要是空着手不拿,我怕兄弟们拿着心里不踏实啊!” 辛云京有些疑惑的劝说道。有时候大方过了头,也会引人疑虑。 方重勇沉吟片刻,觉得现在是时候放一点消息出来“示之以诚”了。 “是这样的。” 方重勇让辛云京弯下腰附耳过来,嘀嘀咕咕的说了半天,等他说完,辛云京一脸惊骇,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使君,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啊!” 辛云京压低声音惊呼道。 方衙内真是太会玩,胆子太大了。自己带着麾下这帮丘八在他面前,那都完全不够看啊! 长安来的衙内,真是恐怖如斯! “我当然知道,如果成了,此事岂可小觑?” 方重勇傲然说道。 辛云京慎重点头,乖乖啊,这位方衙内真是能人所不能。别人不敢搞的事情,他就敢! 之前不过是州府参军,方重勇就敢给皇帝进献“保健药”。 如今已经是刺史了,还不知道他会玩出多大的事情来。 一行人在向导的带领下,朝着黑水国遗址而去。 黑水国遗址所在的位置,在张掖城西北二十余里。周边湖泽的痕迹似乎依稀可辨,只是现在已经全部变成了漫漫黄沙。汉代风格的城楼,在某个位置耸立着,只能露出半个头,看起来不超过三米。 辛云京无奈的看了方重勇一眼,随即叹了口气道:“这里早就被不知道多少人光顾过,值钱的,好拿的都被人拿走了。” 黑水国遗址的位置在本地不是什么秘密,也有不少人想来这里碰运气,随便挖挖,看能不能搞到什么稀罕货色。 跟开盲盒差不多! “挖吧。” 方重勇面无表情的说道。 前世他看过纪录片的,这里肯定可以挖出他想要的东西,只是需要一点点运气! “找到了!” 远处一个士卒大喊道。 那人献宝一般的将挖出来的金币捧在手里,交给辛云京。 一枚大秦金币,估计是汉代的。当然了,这很正常,因为黑水国遗址这里是小月氏的都城。作为丝绸之路上的咽喉要道,这里挖出什么东西都不稀奇,因为它们都可能是丝绸之路上的交易品。 很快,陆陆续续又有很多东西被挖出来。 比如说汉代风格的陶罐,比如说汉代的铜镜,甚至还有很多封建时代以前才会经常见到的石器。 一样又一样的被送到方重勇面前,整整齐齐的摆放着。 因为被黄沙掩埋的关系,这些东西都被保存得非常完好,但……它们都不是方重勇想要的。 辛云京也有点失望,因为这些东西除了个别的能卖个好价外,其他的不值一提。比如说汉代的陶罐,谁会想要这玩意呢? “使君,还要挖么?” 辛云京凑过来小声问道。 “挖,不要停。” 方重勇轻叹一声,对辛云京说道:“大哥去招募一些民夫来挖,就说挖到的东西,到时候分他们一份,相信会有人来这里碰运气的。” “明白了,某这便去办。” 辛云京也知道事关重大马虎不得。 这一等就是一天。 其间方重勇一直在皱眉沉思,知易行难,很多时候,想法是很好的,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却会遇到很多的挫折。这个时候,是选择继续深入,还是果断止损,很考验人的智慧。 当然了,方重勇觉得像自己这样“已知答案求过程”的模式,还是要比普通人简单不少。 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这里挖出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光钱币就有好多版本的,甚至还有辛云京他们也认不出来的样式。 “我先回张掖城了,明天继续挖。今天这些东西,给兄弟们分了吧。” 方重勇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说道。 为什么挖不到呢? 他内心充满了沮丧。 你们没有见过的船新套路就要来了 (本章完) 月末求票 今天还有一章,月底求个票。 更新速度快不了实在是没办法,我只能保证更新质量。 《盛唐挽歌》月末求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5章 逆向思维反杀 一连三天,黑水国遗址都没有挖出方重勇想要的东西,那些零星散落的钱币倒是挖出来不少,甚至还挖出来不知道是哪个胡商埋下的满满一罐“开元通宝”。 只是在方重勇看来,这些东西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一方面是自己的套路没有进展施展不开,另外一方面,郭子仪也开始催促他提供团结兵的兵员。 朝廷的政令,是有时效性的,并不能一直拖延。入冬之前,团结兵就要部署到位,否则要追究相关官员的责任。现在到入冬也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别说是方重勇这样压根就没想招募团结兵,就算他心急火燎的想办事,只怕一个月以内也很难完成! 因为基哥将方衙内安置在甘州当刺史的本意,也并不是让他去完成任务。 甘州的情况,方重勇搞不定,就是把房玄龄、马周这样的人派来也搞不定,单个人无法改变大局。地方上的民力,是被限定死了的。 无奈之下,方重勇轻车简从的来到黑水左岸的粟特人城旁聚落当中,向他们的首领康居仁索要团结兵名额。 以安氏为首的昭武九姓,在大唐建国之初的时候,做了一笔当世罕见的政治投资,将河西走廊整体的并入到大唐的版图之中。 当初,昭武九姓的兵马大多驻扎在凉州城以南的赤水镇(后改名为赤乌镇),这便是赤水军的由来。 也就是说,赤水军原本是昭武九姓的兵马,大唐花了一百多年时间,将其变成了直属中央的精锐边军,作为河西走廊的定海神针,不再是昭武九姓的私人部曲。 这可以说是投靠大佬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昭武九姓本身的汉化也很明显,以姓名为例子来说,武周之前,都还有诸如:康萨陁、曹婆罗门、康拂耽延、何伏帝延这样的“怪异名”,一看就知道是昭武九姓出身。 结果到了开元以后,昭武九姓当中类似“康太和”“安思顺”“李抱玉”(改了姓氏)这样的名字便已经成为主流,甚至中晚唐时都开始参加科举。 若是不看姓氏,基本上分辨不出他们是不是胡人了。 方重勇面前的康居仁,头戴一顶尖尖的帽子,帽子上都镶嵌着各种样式的宝石,看起来就价格不菲。 花纹格子的圆领丝绸长袍明显区别于大唐贵族所穿的圆领长袍,却又吸收了中原的款式规格特征。脚上穿着的乌皮靴倒是与中原差别不大,只是略显“高筒”,完全将脚踝以上包裹了很长一段。 脸上的络腮胡修剪得很工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辈。 “方使君的来意,某已经知晓了,只是,这件事很难办。” 康居仁用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对方重勇说道,不带一点河西地方口音,汉话说得比阿娜耶还标准! “六千团结兵,是多了一点,康统押愿意出多少人呢?”方重勇疑惑问道。 城旁聚落的管理者被称为“统押”,权力极大! “一个人十贯,待遇按朝廷制定的团结兵标准来算就行了,不过军饷不能拖欠,而且使君必须定下契约,我们可以出两千人。 我连联络河西诸多城旁一起出兵员,张掖城这里肯定没有那么多。” 康居仁一本正经的说道,完全是一副在商言商的语气。 这个条件很公道,可以说是“市场行情价”,康居仁也没有多要。他毕竟也是大唐朝廷册封的官员,如果没有这个身份,他也无法管理粟特人的城旁了。 只不过,康居仁的条件,方重勇没法去接,光多出来的募兵费用就已经很恐怖了。需要额外支出两万贯,而且这也只能完成三分之一的团结兵定额。 更何况,维护团结兵所需的米粮酱菜等物,则一样不少! “这个……某先回府衙,之后再答复康统押。” 方重勇面无表情说道,其实心中已经放弃了这个选项。 “嗯,这个无妨的,方使君请便,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不过方使君也先别走,某看你这位侍女,穿着有些寒酸。她有西域血统,不如穿一些西域的服装,更显丽质。 当然了,礼尚往来,某不会收使君的钱,请使君随我来,去库房挑选衣服吧。” 康居仁微笑说道。 诶? 做生意做我头上了? 方重勇一愣,随即释然。 粟特人亦农亦商,小贵族的身份,可以占到聚落比例的三成以上。他们又是贩卖来自长安与西亚的货物,又是护送商队旅行的护卫,又是管理自家田地与牧场的小农场主。 身份随着需要而变化,非常灵活。 所以康居仁既是一个聚落的管理者,也是一个雇佣兵团的首领,还是一个大商人!他的身份可以根据需要随意切换! 如果有需要,他的子弟后代甚至还能在大唐考科举! 粟特人的生存之道,主打的就是“灵活”二字。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或者突厥,都很喜欢雇佣粟特人作为使节或者使节的向导随从。 “去吧,随便挑。” 方重勇对身旁的阿娜耶低声说道。 “会不会不太好啊……” 阿娜耶明显有些意动,但还是觉得似乎不太妥当。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你放心大胆的拿就是了。拿多少都算我的。” 方重勇不动声色的说道,给阿娜耶使了个眼色。 …… 方重勇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为团结兵兵员焦头烂额之时,吐蕃对大唐的攻势,已经拉开序幕。 开元二十六年秋,吐蕃攻陇右,破西沧州(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县)。唐军兵少不敌,退入洮州(甘肃临潭县),与镇守洮州的漠门军(也叫莫门军)合兵一处,死守洮州城。 这里地处青藏高原的东北边缘,海拔还不算高。只不过再往西便是海拔突然高耸的山地台地,因此唐军的势力总是只能在洮州一带稳固,哪怕在西面偶有斩获,也会很快就退回洮州固守。 吐蕃人的进攻方向大大出乎唐庭预料,李隆基连忙下旨给杜希望,让他带兵南下洮州救援! 这条路是直奔关中而去的,河西走廊丢了大唐还能苟延残喘,要是关中都让人长驱直入,那后果可就太严重了。 陇右节度使杜希望,不得不调集陇右第一主力临洮军南下,与漠门军合兵一处。 大唐对阵吐蕃的被动,便在于永远也搞不清楚青藏高原上吐蕃军是如何调度的。在两国对峙的漫长边界线上,吐蕃可以向任意一个位置投入大量兵力,并有与之配套的三个战争策源地,可以随时提供补给。 而大唐想这么玩,就必须得忍受青藏高原的极端气候与高原反应,根本没办法在一处投入大量兵力,即使勉强用兵,也连平时一半的实力都无法发挥出来。 这就导致了在两国漫长的军事斗争中,国力较弱的吐蕃,反而是战略主动的那一方。 吐蕃人不动不要紧,这一动,压力全部都被转移到了河西这边。唐军河西与陇右两个节度府的联合军事行动,还未开始,就被吐蕃人给打乱了节奏。 气得李隆基又下了一道诏令,让河西各州严格执行朝廷秋防令,并派出监察御史到河西节度府督查阳奉阴违之人! 还在甘州苦思对策的方重勇,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长安的寒意。 …… “吐蕃人有异动,自己不想办法,就知道折腾地方。基哥你可是真的狗!” 四下无人,方重勇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眼看着那些白亭军士卒与“慕名而来”的民夫,忍不住直皱眉头。 挖了好多天,稀奇古怪的东西挖出来不少,但愣是没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多次方重勇都打算跪了,直接润回长安,其实对他来说也不难,只要写一封“诉苦”的信给基哥,便能轻易办到。 谁还指望一个十岁大孩子,去解决贤臣良将都处理不好的问题? 方重勇很明白,这不过是基哥想敲打一下自己的那个渣爹罢了。 只是一想到河西这边的风土民情,他还真有点担心下一任刺史是个不讲理又不要命的,到时候闹出大事。 嗯? 方重勇往挖出来的东西里面随意扫了一眼,马上就不淡定了! 这不就是自己想找的东西么? 居然被不知道哪个丘八或者大字不识的民夫扔到一边当辣鸡处理了! 他也不顾众人惊愕的眼神,一个健步冲过去,用袖子将那个被沙子掩盖了一大半的石台上的尘土抖落。就看到两个半圆形的凹陷里面,有已经凝固并粘在里头的“铁块”。 以及明显就不是木炭的黑色“小土块”。 这是坩埚、铁液凝固成的铁块,以及冶炼用的煤炭!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一时不查,险些将已经发掘出来黑水国冶炼作坊中的重要“物证”给埋没了! “不用再挖了,把挖出来的东西都平分,各自回家吧!” 方重勇兴奋的大喊道! 辛云京快步走过来,看了看地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物件,压低声音问道:“使君,就是这些么?” “对,将其清理好,送到甘州府衙,我有大用!” 方重勇释然说道,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打通了这最后一环,剩下来的操作,就跟考试已经确保能及格一样。 努力点就拿满分,想躺平的话,拿一个及格分也能交差,总之就是没压力了。 他才不管基哥的什么秋防令呢,想玩套路,那还不简单,套路都是现成的! 一行人开始收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方重勇赶回府衙,连日常的“按摩服务”,都来不及去享受,便立刻铺开大纸,给河西节度府与长安中枢各写了一封内容详实的信件。 …… “这玩意能有什么用?” 阿娜耶看着方重勇让辛云京搬回来的“奇怪物件”,一脸疑惑的问道。 这些天在那边挖掘,其实也有点小收获。连所谓的“夜光杯”都被挖出来了,值不少钱呢! 可是方重勇对那些外物都是不屑一顾的态度,却对眼前这个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用的物件视若珍宝! “这个东西啊,可是脱困的宝物。” 方重勇将手肘压在比自己矮半个头的阿娜耶肩膀上,笑呵呵的继续解释道:“有了这个东西,基哥就不会为难我了。” 给皇帝起绰号,阿娜耶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对此习以为常。她还是有些不明白,于是追问道:“天子为什么这么好说话呢?” “基哥可是一点都不好说话的,一言不合,便将自己三个儿子都给吊死了,我亲眼所见呢。” 方重勇喃喃自语一般说道。 跟基哥讲道理,谈感情,那都是些没用的。 这位大唐天子,是一个心眼非常小,而且极度势利眼又拔x无情的顶级渣男! “先看一看,然后抄一份给河西节度府。” 方重勇拍了拍阿娜耶的肩膀说道,说完便躺在太师椅上休息。 阿娜耶一字一句的读他刚刚写完的那份公文,眉头越皱越紧。 方重勇在公文里是这么说的: 河西五州,因为缺乏木炭,又无铁矿,所以没有条件发展冶炼,军备全部都需要从关中输入。 微臣近期在张掖城西北的黑水国遗址打探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数千年前就存在的黑水国,竟然有着成熟的冶炼作坊,并找到冶铁用的坩埚一座,内有铁块若干,以及石炭若干。今日便将其送到长安以供朝廷诸公观摩。 微臣怀疑,黑水国之民,或者是汉军的工匠,应该是用石炭冶铁,打造兵器以供军需。此技术在汉代已经成熟,并在邺城南阳等地都有记载。 因此,微臣想在甘州寻找一下铁矿以及石炭开采点的所在位置。强化河西的军备。 另需朝廷派工部专人前来助力,或有所得。 又有一事微臣心中甚为不安,甘州一旦找到铁矿,则战略地位不可与往时同日而语。恐怕会遭到吐蕃那边的觊觎,处境只怕会比从前危险百倍。 请朝廷派锐卒前来镇守甘州,并下令甘州府衙可以暂时不执行秋防令,以空出人力物力可以进行铁矿与石炭的搜寻。 甘州若是被吐蕃人所得,则河西必为吐蕃入侵我大唐之坚实堡垒。 到时其兵戈马匹粮秣皆可自足,以补全吐蕃往日之短处,气焰必定嚣张,进而觊觎关中乃至长安。 请朝廷切勿耽搁,以全局为重,加强甘州防务,稳定甘州民情,加大力度从中枢调拨兵戈钱粮到甘州以为备用。 罢除甘州之秋防令,乃是燃眉之急,请圣人明察。 然后下面盖上了甘州刺史的印信,以及方重勇的签名。 “原来这样也行啊。” 阿娜耶喃喃自语的说道。 方重勇的思路,可谓是出人意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当然可以了。现在甘州便是吐蕃人瞄准的最优先目标,他们若是得到了甘州的粮食,水源,铁矿,石炭等物,便可以将这里作为桥头堡,攻城略地。想想还真是让人害怕呀。 所以说现在不是朝廷要我来搞什么狗憎人厌的秋防令,而是我现在很危险,朝廷要不顾一切的保护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要是把甘州逼反了投靠吐蕃人,大唐中枢谁敢负这个责任? 让我求他们? 不不不,现在是他们跪着求着我好不好!” 方重勇得意洋洋的对阿娜耶说道。 “朝廷可以将郎君调走啊。” 阿娜耶无奈说道,这是方重勇目前计划的唯一破绽。 “调走我,不是伱一直在念叨的么?调走我有什么不好吗?” 方重勇一脸古怪看着对方问道。 “你这个无欲则刚还真是……” 阿娜耶顿时无语,想起之前那个“保健药”的事情来。 无欲则刚,无所求,所以无破绽。 方重勇这个甘州刺史,可谓是当得明明白白。 票啊票啊 (本章完) 晚点更新8000字大章节 上午有点事,下午更新8000字大章节,相当于两章了。 月末求票。 《盛唐挽歌》晚点更新8000字大章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6章 大唐佛教从业资格考试 “嘿嘿,嘿嘿,嘿嘿……” 甘州府衙,刺史办公的书房里,方重勇一边津津有味看着一些朝廷中枢那边送来的典章,一边发出怪笑,就好像是看笑话书或者小黄油一样。 阿娜耶好奇的将其中一本看过的拿来观摩,立刻大失所望。 这本不过是朝廷要求地方管理本地寺庙的典章而已。类似的东西她也听父亲李医官说过,朝廷为了约束地方官吏规矩办事,都会有对应的典章下发。 比如说关于坊市的。 在有坊墙的城市,除了长安以外,比如说洛阳。坊门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进出坊门的人要不要盘查等等规章制度,都是写好了放在地方官府相关机构里面的。 平时谁也不拿来读,只有出了事要扯皮的时候,这玩意就会变成评价是非的准绳。 又比如说各州府里面也保存了管理市场交易的准则,市集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失窃了怎么处理,有人欺行霸市要怎么办,用的称是什么规格,称重量的量具是怎样的,称体积的量具是怎么样的,都有明确规定。 方重勇现在就在看这些东西,阿娜耶完全不觉得这种有什么好笑的,她看一柱香时间就会睡着。 “真的这么有趣么?” 阿娜耶疑惑问道,有点搞不懂方重勇的行为模式与思维方式。 “当然有趣啊,我从来不知道刺史权力居然这么大!” 方重勇一边笑一边拍桌案说道。 官职的权力,有充分性和必要性的区别。 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而有些事情,则是想管便可以管,不管也没人指责你的。这里头有极大的操作空间。 “自从你派人把那个叫坩埚的玩意送去长安以后,整个人都得意忘形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阿娜耶忧心忡忡的问道。 “无妨的,你去西来寺跟主持说,今夜安排我跟方来鹊见一面,让他不要耽误朝廷的大事!” 方重勇收起笑容说道。 他可不是满足于及格分的人,既然开始玩了,那就玩大一点,只要基哥还能罩得住,那他方衙内的潜力就是无穷的! 当然了,如果方重勇“飙车”车速太快,基哥也罩不住了,那就是他方某人埋骨甘州的时候。 方衙内觉得自己还能把握得住尺度。 “知道了,那伱悠着点啊。” 阿娜耶开口提醒道,完全不放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长叹一声。 好消息是,她觉得方重勇这个人很值得信赖,自己将来应该不会被抛弃。 甚至过得很好。 坏消息是,这位方衙内近期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这让阿娜耶患得患失的。 “去吧去吧,不就是将来回长安带着你,再送你去太医署学医嘛,都是些不值得去说的小事。” 方重勇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 阿娜耶大喜,又一次听到方重勇亲口保证,心中大定,脚步带风的走了。 她离开后,方重勇命人将张掖县县尉严庄叫到了府衙,二人在书房内密谈。 招募团结兵的事情,摊派到一个州内的几个县,都是各县县尉在管理。甘州只有两个县,州府所在的张掖县,以及东面的山丹县。严庄一来,就苦着脸问道: “使君啊,秋防令其他的都还好说,毕竟时间要求不那么紧张,也能够细水长流的解决。 可是朝廷又下了公文催促团结兵的招募,府衙不给钱,总不能摊派到县里吧?” “附耳过来,我跟你说。” 方重勇沉声说道,对着严庄招招手。 他将黑水国遗址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严庄说了。 严庄本就是心思活络之人,一听这话,当即抚掌大笑道: “使君妙计,这下甘州不止不用执行秋防令,长安那边反倒是要对甘州本地输入财帛粮食和军队了! 这招反客为主,使君用得妙啊!” 严庄忍不住拍马屁说道,完全出自真心,并非刻意讨好。 他说得一点都不错。 如果黑水国曾经能够冶炼熟铁的事情被坐实,那么这件事,就已经上升到战略高度,以至于基哥不得不与宰相仔细商议了。 装聋作哑是没用的,因为边镇鱼龙混杂,相关消息传出去不过早晚而已。 很久以前张掖这边就能办到的事情,没道理现在的大唐办不到。 更何况,如果大唐不去找黑水国冶炼的秘密,那么将来如果甘州沦陷了,那么这个秘密吐蕃人也会找的。 或者说河西本地势力将来自立后,也一样会找。这种事情,对于大唐中枢来说,结果只会更糟糕! 所以基哥唯一的选择,就只能是派出工部的专家,来甘州调查此事,弄明白来龙去脉后,再来判断甘州这里现在还具不具备冶炼的条件。 如果可以冶炼,那么甘州这里就必须建设冶炼作坊,锻造作坊,以及补充相关配套的脱产人口。让河西走廊,拥有自制铁质农具和兵器的能力,并加强对这里的控制! 口子开了,堵是堵不住的,只能尽力掌控。 能够办,但大唐中枢不愿意办的事情,也总有本地人想办并将其落实。与其坐视地方势力乱来,还不如中枢主动参与,全程规划,全程掌控! 在这样的突发情况影响下,什么秋防令啊,团结兵啊,本地加税啊之类的策略,便已经成了不合时宜的恶政,根本没有必要执行下去了。 本来甘州就缺乏脱产人口从事冶炼行业,结果朝廷还给本地加税,生怕这里的人不起来造反一样。 这种事情,只要是脑子没问题的皇帝,都是不会做的。 而且一旦这个消息传到吐蕃那边,那么他们攻略的目标,就极有可能转移到战略意义大增的甘州! 到时候大唐不应战也要应战了! 严庄认为,按照正常逻辑,朝廷现在不但不会对甘州抽血收税,反而会派兵保护这里,甚至给甘州免掉部分税负以安定民心,以防吐蕃人乱中取胜! 不过这件事有一个大前提,就是朝廷派来的“专家”,调查过以后认可方重勇的结论。如果这些人回去以后跟基哥说,甘州要冶炼的话起码得一千年后,那就没戏了。 那时候甘州要加的税一样要加,只不过会推迟几个月而已。但不管怎么说,方重勇这一招已经是救了燃眉之急。 严庄心中的石头落下来了,甘州府衙不催,那地方各县也不会催,大家相安无事,不折腾多好呀。 “山丹县那边,没什么寺庙,所以不提也罢。 而张掖县这里,寺庙众多,僧侣成群。”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说道。 严庄没听明白,他试探问道: “这里的寺庙,每年都会交一部分钱给府衙,只是使君想做什么呢?河西这边捞钱的办法很多,但很多钱,不是那么好动的。 这一块,使君还是要谨慎啊。” 西域跟河西本身战乱不断,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大战小战乃至抢劫杀人从未断绝。真正的和平岁月,或许连一天都没有。 本地寺庙接受了唐军的保护,那自然要向府衙缴纳“保护费”,这也是个很朴素的道理。事实上,河西的粟特人,也是如此。不同的粟特人,或许是不同的两个聚落,本身并不一定团结,彼此之间互相攻伐也不稀奇。 唐军在这里维持着秩序,并一定程度吸纳他们中的骨干从军,角色有点类似黑涩会中的教父,调和矛盾,利用矛盾,维持河西本地的安定。 但是,这样的保护费,那不是方重勇这个“单车刺史”可以染指的。 边镇诸多势力,在大唐建立的边镇体系内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维持着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寺庙给府衙的孝敬钱,其实也是一样,都是多年来约定俗成下来的。 并不随着刺史的更换而改变。 “我并没有那个打算。” 方重勇轻轻摆手,指了指被另外一只手按在下面的册子说道:“这里写了,每三年,将要举办一次佛教人员考核,不合格的人,必须将其革除僧籍,勒令其还俗回家,不知道可有此事?” 他说了一件在严庄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 “呃,大体上是如此,不过都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去年就应该考核的,却一直没有举行,朝廷也没有催促。 据我所知,这项考核制度已经停摆了。只是朝廷拉不下脸面示弱,佛寺也不好对官府叫板,所以大家就装作没有这种事情,拖一天是一天,直到拖到所有人都忘记为止。” 严庄面色尴尬的说道。 这也算是大唐官府“不能说的秘密”了。 武周时期,大唐国内佛寺泛滥成灾,已经呈现尾大不掉之势。基哥登基后,有感于佛寺僧侣不事生产,败坏社会风气,影响大唐国力,便采取了种种办法限制佛教的发展。 当然了,这跟他是一个资深道教徒,并且痴迷长生也有关系。 只不过,虽然基哥下达的政令,抑制佛教的力度很大,但强硬打压效果却不佳。 还是那句,任何事物,只要有需求,就必然有其生存土壤,这是不争的事实。受了苦的盼轮回,做了恶的求心安,如此这般,佛教又如何会不火呢?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给基哥出了个歪招:既然不能明着打压,那我们就按科举的那一套来办吧。 你不是说你是得道高僧么? 你不是说得到了佛祖的感召么? 所以我让你背诵十本经书,你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要是背不出来的话,那就说明你不适合传播我佛的光辉,这样的话,勒令你还俗,没有问题吧? 此策一出,如同利剑出鞘。那些混在寺庙里面不学无术的“假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和尚”,顿时无处遁形。实行当年,便有数十万人还俗! 基哥一看效果如此的好,便规定每三年,便在全国范围的佛寺内举行这种“从业资格考核”! 如何出题,如何执行,由地方州府决定,也就是让刺史拍板。 没法子,中央财政已经没钱了,只能把这些杂事交给地方处理。处理政务是有成本的! 然后这件事就跟越来越胡闹的科举制一样,越来越假,越来越多的大寺庙走关系,利用各种手段维持寺庙僧侣的僧籍。 到了开元二十六年的时候,基哥下令,暂停这项制度。 但是不要声张! 朝廷既没有说以后还要不要执行佛教从业人员的资格考试,也没说具体规则有什么变化! 实际情况,其实比严庄说得还要严重。随着均田制的解体,府兵制的名存实亡,佛寺已经成为了逃户们的乐园,各地都有不少失去土地的农民借着“僧侣”的名头寻求庇护。 “作为朝廷的刺史,不执行中枢的制度,成何体统啊!” 方重勇假惺惺的感慨叹息道。 严庄一愣,随即苦笑道:“使君开这个考核,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就一言难尽了。总之,你写一份通告出来,贴在府衙外面就行了。然后在张掖县内,将其宣传到每一个佛寺,一个都不许漏掉!” 方重勇铿锵有力的说道。 想了想,反正也不是自己兜底,严庄叉手行礼道:“如此,那便如使君所言。” 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这些寺庙,田产与财帛颇为丰厚,何不借机……” 严庄做了个用手掌劈砍的动作。 “诶,与人为善嘛,不要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你去各大寺庙跟那些住持们交涉的时候,记得说话客气点,姿态低一点。就说本府只是例行公事,考题都非常简单。本府会先在西行寺内举办一场,到时候各寺庙可以派人来观摩。”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说道。 这到底是要玩波大的,还是随便搞搞?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严庄一脸疑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过一想到方重勇平日里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便连忙应承下来,匆匆离去。 “继续看书,学习使我成长呀!” 方重勇坐到那张太师椅上,一边拿着一本册子,一边脑子里盘算着利弊得失。 …… 深夜,方重勇在西行寺的一间禅房内,见到了穿着小号黑色常服的方来鹊。 微微发福的身体,看起来如佛祖雕像那般富态。 又小又无神,不知道在看哪里的小眼睛,显得高深莫测不可揣度。 好吃懒做的无赖气质,在僧衣的衬托下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 无礼又随意的站姿,充分显示了作为佛祖弟子该有的蔑视世俗权贵的姿态。 总之,人靠衣装马靠鞍。人还是那个人,但套上僧侣常服后的方来鹊,天然就像是个和尚,气质完美匹配。 不,应该说僧侣这个职业真的太适合他了! 不过头顶上光秃秃的一片,和从前差别实在太大,却是让这位“圣子”感觉沮丧到了极点。 “郎君,按你的吩咐,我在这里还要装成瞎子。 饭菜里也没有肉,还没有人跟我说话。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一见面,方来鹊就忍不住抱怨道。 当和尚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装瞎子就太过分了! “要你装瞎,那是为了维持你高端的人设。你暂且忍耐一下,待你圣子之名传遍河西的时候,便是离开甘州的时候。 等到了长安,你想出家也行,想留在我身边也行,随便怎么都好。总之,现在我需要你在西行寺当圣子!” “出家是不可能出家的,我还想着以后娶宰相女呢。” 方来鹊倔强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这小傻子怎么想随他去吧,总不能让他连幻想都没有吧,那人生该多可悲啊! “给他看看。” 方重勇对身边的阿娜耶吩咐道。 阿娜耶忍住笑,将药箱里的一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递给方来鹊。 “看一看,背下来吧。” 方重勇肃然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方来鹊最怕他这样的表情,连忙接过佛经的卷轴,左看右看,最后长叹一声,无奈哀求道:“郎君还是别让我看书了,怎么样都看不进去,我连这卷经书的名字都记不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几个字很难记? 方重勇疑惑的接过佛经,递给阿娜耶道:“你把名字背给他听。” 阿娜耶苦着脸,哀怨的看了方重勇一眼,随即将佛经的名字完整背出。 “不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嘛,我看书记不住,别人念给我听,我听一遍记住就不会忘记!” 方来鹊顿时来了精神! 哦吼,原来是使用方式不对啊! 听到方来鹊的话,方重勇恍然大悟。方来鹊如此神奇,他倒是连作弊的步骤都不需要了! “三日之后,要进行佛教从业资格考核。这几天我会交代法成住持手把手的教你念经!到时候,你一定要出类拔萃才行! 记住,无论之前如何,考核那一天,你打死都不能睁眼啊!” “不睁眼嘛,没问题,郎君就放心吧。” 方来鹊拍胸脯打保票保证道。 方重勇疑惑的看着他,总觉得这个小傻子做事不太靠谱。 哪知道正在这时,阿娜耶对方重勇小声嘀咕道:“郎君,我这里有一种眼药膏,涂上以后会暂时让眼睛睁不开……” 这尼玛也不是寻常人啊,忘记她是学医的了。 方重勇懊恼的拍了拍脑门,随即连忙摆了摆手道:“那个倒是不必了,他最终还是要睁眼睛的,不然的话,戏就没法唱下去了。” “唱戏?” 阿娜耶疑惑问道。 “对,唱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啊!” 方重勇捏了捏拳头,嘿嘿冷笑道。 什么基哥鸭哥的,甘州就只有一个哥,那就是他“勇哥”。既然已经决定开摆了,那就看谁的姿态更妖娆吧! 燥起来吧,基哥! 方重勇在心中咆哮道。 …… 方衙内暂时是没了招募团结兵的麻烦,但麻烦本身并没有消失,只是作为皮球被踢到长安中枢这边来了。 黑水国遗址发掘出来的坩埚、铁块、还未燃烧的碎煤块等物,被打包完好了送到大明宫的紫宸殿,送到了大唐天子李隆基的面前。 河西走廊五个州,没有一个能冶炼兵器,打造铁质农具,这已经是大唐君臣们脑子里的常识。然而现在,有个十岁孩子告诉他们,你们的常识全都是错误的,短则数百年,长则数千年前,古人就可以在甘州那边冶铁。 这要怎么解释?这怎么可能是巧合? “哥奴,此事你怎么看?” 李隆基围着出土的这个方形圆凹槽的坩埚转了几圈,面色凝重问道。 “回圣人,此事做不得假。但微臣并无执政地方的经验,还是张相公来说说比较好。 微臣记得张相公从前便是建康军军使,建康军便是屯扎在甘州的,张相公的话,胜过微臣百倍。” 李林甫十分谦逊的说道。 作为老政客,李林甫十分明白,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里,是赚不到功劳的。与其莽撞开口,倒不如谨言慎行。 “回圣人,甘州无冶炼的能力,这个微臣很清楚。至于方刺史送来的东西,似乎是冶炼作坊里的物件,其他的微臣也说不太好。” 张守珪亦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讲。 主要是这件事太诡异了! “圣人,此事若是地方胡乱上报,则应该严厉惩治。但若是此事为真,则非同小可,要严肃对待才是。” 李林甫冷不丁建议道。 这话倒是说到李隆基心坎里了。 甘州能冶炼,有什么战略意义,他能不知道么? 这件事有两面性,一时间还难说是好是坏。 甘州能产熟铁了,则意味着河西走廊五州自成体系,可以自己打造兵器。 而这里也是产马的地方,说明马匹也不缺。 再加上河西屯田也有百年历史,灌溉体系也很成熟了。 所以换句话说,河西现在不过是人口还不太跟得上,所以威胁还不够大。 一旦人口膨胀,随时有割据自立的可能性! 这是不好的一面。 但是理论上说,任何地方都可能军阀割据,比如说近在咫尺的河北! 比起消极的影响,甘州产熟铁的积极影响,那就大多了! 铁质农具,兵戈,盔甲,都可以自产。 大唐可以用更小的成本去经营河西走廊,连输送武器的庞大运输费都可以省下一大笔,将来只输送弓弩箭杆一类的便可以了! 所以方重勇送来的东西,其实是很有搞头的,甚至可以说至关重要! 光考虑自己还不行,还得考虑吐蕃。如果吐蕃得到了甘州,那么不仅河西走廊被一分为二,而且吐蕃可以借用甘州的熟铁,将河西走廊打造为攻略关中的前进基地和大本营! 这谁受得了啊! 到时候搞不好真要从长安迁都到洛阳了。 所以说这件事对于李隆基来说,就是一件必须要处理的大事,不能有丝毫的侥幸! “减免甘州一年赋税,调动建康军到张掖城外扎营,调度赤水军一部,屯扎大斗拔谷,防止吐蕃人偷袭。 甘州可以不执行秋防令,让百姓们休养生息。 长安中枢拨款,运十万匹绢帛到甘州,鼓励将士们守土为国。” 李隆基一连下了几道政令。 简单的说,正如方重勇所料,现在甘州不但不是给朝廷交税的对象,反倒成为被补贴的对象了! 目的就是为了给开发甘州的冶炼能力做铺垫,减少民生压力,增加驻军数量。 这些都是李隆基能够拍脑袋决定的,当然,还有一些事情,正如李林甫所说的那样。甘州是不是真的能够冶炼熟铁,这件事,并不是基哥可以拍脑袋决定的。 需要“专业人士”,去当地看一看才能知道答案。 “谁可前往甘州查探此事?” 李隆基语气随意的问道。 李林甫脑子转的极快。他连忙叉手行礼道: “牛仙客,河西为官数十年。他已经安抚好了六州杂胡,现在在朔方那边,去河西并不远。 与其让牛仙客回长安述职,还不如就近将其派往甘州。他是工部尚书,也懂河西民情,断然不可能被甘州刺史糊弄。 是真是假,一探究竟便知,没有什么阻碍。” 坑人做事两不误,李林甫一句话,就把漂漂亮亮解决完地方杂务,打算回长安述职,并准备在中枢当官的牛仙客给打发走了! 既不算是进献谗言,又排挤了可能上位为宰相的人。 果然,李隆基欣慰点头道:“如此甚好,朕也是这么觉得的。那哥奴便直接拟旨,让工部尚书牛仙客去甘州视察一下情况,再把所见所闻发回长安给朕看看。” 张守珪眼睁睁看着李林甫如此轻易,就把要回长安的牛仙客给打发走了,没引起一点波澜,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阵寒意! 牛仙客是不是工部尚书?是不是专任其事? 是的,李林甫的建议很科学。 牛仙客是不是河西任职数十年?熟悉甘州民情? 是的,李林甫的推荐很合理。 牛仙客是不是位高权重?能镇得住场子? 是的,李林甫的态度很端正。 李隆基将其全盘接纳,没有提一点改进意见。 李林甫的这一条建议,张守珪竟然找不到一个破绽!好像这趟差事,便是为牛仙客量身定制的一般! 天知道李林甫为此策划了多久啊! 张守珪在边镇军功卓著,见惯了杀人不眨眼的丘八。然而那些丘八们的套路,加起来也比不上,随手出招便能杀人不见血的李林甫! “张相公怎么看?” 李隆基转过身问道,似乎已经下了决心。 “微臣并无异议,李相公的建议甚好。” 张守珪满嘴苦涩的说道。 “那就这么办吧。甘州到底能不能冶炼,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 李隆基肃然说道。 他,可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 吐蕃人不能,方重勇也不能! …… 甘州居然要举行佛教从业资格考试! 这件事就好像晴天霹雳一般,震慑了甘州每一座寺庙里面的每一个和尚! 考核这种事情,说不清的。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总之就是不服不行。 谁敢说自己强无敌,一定经得起考核? 但是这个政令吧,其实大唐官府已经是默认取消了,只是没好意思公开说,怕助长佛寺的嚣张气焰。 方重勇作为甘州刺史,在如今秋收都完结的节骨眼,玩这么个怪异的套路,实在是有点“不讲武德”了。 可是甘州的寺庙,对此貌似又找不出什么破绽来。官府都是公事公办,文书齐全,并上报给了河西节度府! 毕竟,三年一考核,本来就是朝廷授予地方刺史的一项权力!而且朝廷也没有说这项制度被废除了啊! 没有被废除,那么按照“老规矩”执行,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在“行”与“不行”之间,是不是还存在一个“灰色地带”,便成了很多寺庙住持都想搞清楚的事情! 于是这几天,甘州府衙的大门,都快被这些和尚们给踏破了。 方重勇倒是好脾气,显示了他一贯的亲民风格。无论是哪个寺庙,显宗还是密宗,他都来者不拒,一一接待,好话好说。 “放心,朝廷希望边镇安定,不会乱来的,都是按规矩办事。” “不可能!府衙这边绝对不是来勒索寺庙的,就算住持你要送钱,本官也绝对不收。 谁收了钱,欢迎举报,一经查实立刻革职查办!” “考核很简单,不会刁难各位的,甘州府不是吃饱撑的看诸位大师们的笑话。” “以住持那高深的智慧,本官还骗得了你么?您可是佛祖在人间的代行者啊,安心便是。” …… 从早上解释到晚上,搞得方重勇嗓子都哑了。他让阿娜耶准备了一些,来自东南沿海那边运来的胖大海。 泡水喝。 这药材在河西卖得老贵不说,一般药店居然还搞不到。 “我跟你说啊,等这佛教考试考完了,我绝对要把这些秃驴里面揪出来一些打板子,屁股打肿! 看把我嗓子都给说哑了。” 方重勇忍不住对阿娜耶抱怨道。 “唉,当官就没你这么累的,少说两句又不会死。” 阿娜耶想笑又不敢笑,她怕方重勇一怒之下不要她这个凉州土妞了。 她把双手放在方重勇肩膀上揉捏,后者舒服的哼哼了两声。 正在这时,严庄走进书房,看到方重勇在和阿娜耶调笑,很是亲密的模样,一时间愣住,不知道该不该退出去。 贵族圈子里很乱,也有些人只喜欢这种小女孩的,鬼知道方重勇是早熟呢,还是怎么打算玩点花的啊。 “进来吧,什么事?” 方重勇哑着喉咙问道。 “方使君,朝廷要派人到甘州来了,公文在此。” 严庄恭敬的将其递给方重勇,目不斜视,不敢看阿娜耶。他怕看出什么来,这种事情犯忌讳。 接过公文,方重勇忽然又不想看了。管他谁来甘州呢,打铁还要自身硬,自己办的都是阳谋操作,基哥来了也改变不了大势。 “跟凉州府那边说,本官亲自去接。” 方重勇摆了摆手,示意严庄离开,不要耽误自己的“按摩服务”。按摩完了以后,他还要去院子里锻炼身体呢。 方衙内忙得很,每一分钟都有事情要做,实在是没有多余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地方。 8000字大章节送到,求票,求跟读。 (本章完) 第107章 方来鹊一战封神 西行寺的大佛堂内,以及佛堂外面的大院子里,都排满了僧人。 作为本地唯一的密宗寺庙,这里的僧人数量不少,比张掖城内任何一座寺庙都要多。 “开始背经书吧。” 方重勇站在佛堂内的一侧,面无表情说道。 然而他的话好像没什么用,一旁主持考核的法成住持,无奈看向面带微笑的牛仙客。 刺史虽然在本地只手遮天权势很大,但依旧大不过朝廷派来的工部尚书啊!更何况牛仙客在河西为官数十年,跟这些地方势力的小头目们都是老熟人了! 当方重勇将牛仙客从凉州接到甘州后,这里就再也不是他方衙内的一言堂了。 甘州虽然只有他勇哥一个“哥”,但河西却是有牛仙客这个“牛爷”啊! 在甘州府衙,牛仙客的话比他的管用。 在河西其他地方,牛仙客的话依旧比他的管用。 某种程度上说,河西这边的人宁可相信牛仙客的话,也不一定会信基哥的话,更别说方重勇这个刺史了。 亲不亲,故乡情;疼不疼,故乡人嘛。甘州这里当然会天然信任,在河西为官数十年的牛仙客了。 方重勇无奈又理解。 乡党情结,不是他这个“外人”依靠自己的智慧就能取代的。 “诶,不要问本官嘛,这些都是方使君的职权。我到甘州可不是为了僧侣考核的事情。这里方使君说了算” 牛仙客摆了摆手说道,明显为方重勇站台。 而不是拆台。 听到这话,法成只好看向方重勇问道:“方使君可以开始了么?” “那就开始吧。”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 佛堂内的僧侣五人一组,上前进行抽签。 装着签的盒子里,有“上上、上、中、下、下下”五种签。 对应的考核方法,只有背经书,但抽中不同签的人,要背诵的经文数量不同,嗯,甚至可以说差别很大。 过往的那种“佛教资格考核”,很多州县都是采取的“坐禅对答”的形式。 有点类似方重勇在前世看的古龙式对话。 提问者问:“刀在哪里?” 接受考核者回答:“刀在心中。” 几轮类似对答后便算是通过。 在方重勇看来,这踏马简直儿戏。是和尚,就要对自己狠一点,怎么能靠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通过考核呢? 于是方重勇直接将其恢复到开元初年的规则,什么也不考,就看谁背书背得好! 这样的标准统一,大家都是心服口服。至于说为什么要抽签,那纯粹是方重勇认为有没有被佛祖“眷顾”,也是能不能当僧侣的一个标准。 所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 《金刚经》只有一卷,共计三十二“品”。其中每一“品”都记录在单独的一个卷轴书上。 接受考核的僧人如果抽到“上上”,则需要完整背诵两百卷类似的卷轴,才算过关! 表面上看,这似乎很难。 只不过考虑到这些和尚又不事生产,整天在寺庙里面“侍奉”佛祖。一年时间将这些经书背下来,其实已经是很宽松了! 一卷轴书少则百余字,多则数百字,花一年时间背下来很难吗? 对于真正的和尚来说,根本不难。但对那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假和尚来说,就是难上加难了! “抽到‘上上签’者,背诵经书两百卷。其余的人,每降一档,多背诵二十卷!” 方重勇双手背在后面,面无表情大声宣布道。 “使君,这是怎么……” 法成的脸都绿了! 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啊,不是说抽到上上签的人,只背诵五十卷就可以过关了么? 方重勇不做声,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样。法成又看向牛仙客,结果这位朝廷派来的工部尚书兼河西观察处置使,温言安慰道:“法成大师看着便是,这次是方使君在行使职权,并无不可,没有超过朝廷的规定要求。” “唉!” 法成长叹一声,退到一旁。 不仅是法成的脸绿了,这五个参与考核的僧侣,脸上的表情跟死了爹妈差不多。他们肯定背不出那么多,但又不敢忤逆方重勇这个甘州刺史。 于是这几人便像根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不动,既不背书,也不离开。似乎是在等待方重勇降低要求! 然而他们失望了,方重勇此刻老神在在,像是睁着眼睡着了一样。 “如果背不出的话,便可以退下了,等候甘州府衙这边的处置。 矗在那里做什么,还不退下!” 站在方重勇身边的严庄,对这五人暴喝道! 参与考核的五人退下,接着下一批五人,继续抽签。 牛仙客依旧是在看热闹,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闹剧还在持续,背诵两百卷经书起步的考核,能合格的寥寥无几,一个上午,一百多人的寺庙,也只有不到十人通过。 通过率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自开元以来的佛教从业资格考核,已经越来越懒散,寺庙里面鱼龙混杂,也是什么货色都有,素质比刚刚执行考核的时候拉下了很大一截。 长安那边都是如此,就更别提河西这种偏远边镇了。寺庙里藏污纳垢是常态,没有谁家是干干净净的。 在这边的寺庙里面揪出几个曾经打家劫舍过的盗匪,完全不是啥稀奇事。 终于,西行寺的佛教资格考试结束了,除了有一个刚刚来几天的人没有考核以外,其他僧侣一个没差,全都被方重勇给挂了一遍。 “圣子来了。” “就是那个瞎子么?” “他才来几天?能背两百卷经书?” “嘿嘿,要不怎么说是圣子呢?” 正在这时,佛堂内窃窃私语,有嘲讽之意。 众人便看到闭着眼睛的方来鹊,被一个僧侣扶着,走到抽签的地方。整个西来寺,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参与考核了。 “既然住持说你是圣子,那你便直接算下下签吧。 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圣子乃是受到我佛眷顾的人,自然是不怕艰难险阻。 圣子可以开始了。” 方重勇装作不认识方来鹊,语气冷淡的大声说道。 听到方重勇这么说,佛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方来鹊。 平日里方来鹊痴痴颠颠的模样,甚至出门打酱油方重勇都担心他惹祸。但方来鹊今日至少看上去还算靠谱。 听到方重勇的话,方来鹊面色平静开始背诵《金刚经》。 密宗经典有三大部: 第一部称之为集聚招引三外乘,亦是称显教三部。 就是指:声闻乘、独觉乘和菩萨乘这三乘。 密宗经典的第二部称之为苦行明觉三内乘,又称三外部。就是指:事部乘、行部乘和瑜伽乘。 密宗经典的第三部称之为深密随转方便三内乘,也称内三乘。也就是指:瑜伽乘、随类瑜伽乘和最极瑜伽乘或无上瑜伽乘。 此最后三乘部也就是大乘密宗经典的大圆满。 这些东西,方重勇啥也不懂,也根本不明白方来鹊在背诵什么东西。 方来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背诵什么东西,但他就是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甚至法成当初教的时候读错了几个字,他也将其错字原封不动的背出。 不过在场没有人听出来。 不知不觉,方来鹊已经背完三百卷经书,做记录的僧侣刚要示意考核结束,却见方重勇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干扰方来鹊装逼。 三百卷,四百卷,五百卷……记录卷数的僧侣急得满头大汗。 这“瞎子”来寺庙没几天,甭管他是不是装瞎的,这么短时间内把寺庙里的经书背下来,那也不是常人能办到的事情啊! 这种“机械性记忆”,很考验人的记忆能力,比理解性记忆难太多了。 “可以了,不愧是圣子啊,这些经书,果然是佛祖直接告知你的。” 当方来鹊背到第六百卷的时候,方重勇忽然打断他说道。 他的目的已然达到,那就没必要继续做一些无聊的事情了。 “考核未达标的僧侣,暂时不要离开寺庙,等候甘州府衙那边的通知。西行寺的考核已经结束,明日开始对显宗寺庙进行考核,无关人员都散去吧。” 严庄得到方重勇的示意,大声宣布道。 没有人关注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刚才大放异彩的方来鹊身上。 今日方来鹊这一手背书的绝活,可谓是“一战封神”,直接给自己挂上“河西背书王”的称号。 走出西行寺,牛仙客笑眯眯的对方重勇揶揄道: “老夫陪伱演了这出戏,你是不是也该给本官说说打算了。你在河西给将士们写家信,他们都称你为家信刺史,老夫倍感安慰啊。” 听这话就知道,牛仙客是过河西来给方重勇帮忙的,完全没想过找茬。 “请牛尚书府衙书房一叙,某正好有大事要说。” 方重勇对牛仙客恭敬叉手行了一礼。 …… “在朔方接到圣人的诏令后,我便马不停蹄的赶到河西,路上有些话不方便说。你能不能给某交个底,你是不是为了给甘州免除杂税,而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一进府衙内甘州刺史办公的书房,牛仙客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他最怕这些幺蛾子,撒谎容易,圆谎可太难了。 河西的情况,他非常了解,并无冶炼的条件。如果有,他早就办了,何苦几十年为官都在此处毫无建树? 正因为对河西本地民情很熟悉,所以牛仙客很慎重。 方重勇这种玩法,对牛仙客来说并不陌生,只是操作的方式还是略有差别。 以前都是河西这边的地方官员对中枢抱怨一下,或者又说找到了祥瑞什么的,进献到长安以后,多半都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税负减免。 也没有谁总是一五一十把中枢那边的政令贯彻到底的。 然而像方重勇这样反客为主,反手要钱的模式,牛仙客还是头一次见到。 “并非如此,山丹县以北的山脉,有铁;山丹县以南的平原,有石炭。某以前听人说起过,只是具体位置不太清楚。” 方重勇很是确定的说道。 山丹县以北以龙首山为主的山脉,是一条铁矿矿脉,离张掖城并不遥远。这条矿带十分绵长,几乎是从山丹县地界延伸到了张掖县地界。 问题只在于:裸露在外面的铁矿位置,在哪里! 这是一个已知的信息和一个未知的问题。 前世的时候,他看过纪录片,有村民在山丹以北的山上某处发现了一种密度很大的石头,当地人称为“重石”。 经过检测后,发现这种石头的含铁量竟然超过了45%!根据这个线索,勘探队才找到了铁矿。 可是这种石头是在哪里捡到的,勘探的具体位置在哪里,方重勇完全不知道。他只能确定,山丹县以北确实有,而且开采点不少。 这些信息没法跟牛仙客说得太具体。 而山丹县以南的煤矿,则是明代以前,很可能是宋代就被西夏人发现了,相信开采难度不大,只是这个并不是方重勇关注的重点。 果不其然,牛仙客感慨叹息道: “山丹以南马场附近的牧民,确实偶尔能捡到黑色可燃的石炭,这个倒不是空穴来风。若不是因为这个,我现在就不会坐在此地跟你密谈了。 工部里面有工匠研制出了一种叫干石炭的东西,乃是用石炭加工而成,可以用来冶炼铁矿,我便是因此而来。 那个人从长安出发,估计过几天便到了,甘州府可以派人领着他四处找一下出石炭的地方,未必不能找到。 只是,有石炭没有铁,那也是不行的,你能不能告诉我,甘州的铁在哪里? 我现在最关心的便是铁矿能不能找到。” 牛仙客做事非常务实,接到李隆基的政令后,就将这一切整理得七七八八,感觉方重勇提供的黑水国遗址出土的坩埚等物,确实不是在瞎胡闹。刚才之所以询问一番,不过是确认心中的想法而已。 他在河西当官数十年,其实也偶尔有听到类似的“奇闻异事”,只是心里没把握,又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没往那方面去想。 如果不是这样,牛仙客也不会亲自前来甘州一趟了。以他这个身份,派几个僚属过来完全可以交差。 “铁矿,不太好找,但也不是不能找。 牛尚书可以先给朝廷回复说甘州冶炼之事大有可为,同时派人去找石炭。 找铁矿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大差不差吧。” 方重勇自信满满的说道。 牛仙客将信将疑,但一想到河西若是可以冶炼,则会极大改变本地的民生与战略地位,造福地方,他还是微微点头,算是首肯了方重勇的说法。 “赤水军一部,已经屯扎大斗拔谷了。吐蕃军若是来犯,到时候一定打得他们头破血流。” 牛仙客告诉了方重勇一个好消息。 十多年前,吐蕃军就是强行攻破大斗拔谷,然后在甘州晃了一圈又退走了。基哥下令调度赤水军一部到大斗拔谷,其实也算是吸取了以往的经验教训。 基哥这一手布置并没有什么问题。 “如此,某便安心了。甘州兵马不多,确实经不起吐蕃人折腾。” 方重勇松了口气说道。 牛仙客又说:“凉州那边,已经承诺调动四千丁口到张掖城,给郭子仪训练,所有费用,都由凉州府那边调拨。当然,凉州那边是转运中心嘛,实际上这些财帛,是中枢提供,二十万匹绢帛。 其他两千人,从甘州本地城旁那边招募吧,钱由中枢那边出。” 这……不太可能吧? 方重勇也被基哥的大手笔给吓到了。 “感谢圣人厚爱啊。” 方重勇受宠若惊说道。 “先不忙谢恩。 我只想告诉你,圣人把该给的东西都给了,若是你不能办到圣人想办的事情,我想后果会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的。” 牛仙客语气沉重的说道,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 方重勇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看到他的窘迫模样,牛仙客忍不住揶揄道: “依我之见,圣人似乎有引诱吐蕃军进大斗拔谷,并将其围歼的计划。便是以甘州为诱饵,只怕甘州可以冶炼铁矿的事情,吐蕃人那边已经知道了。 所以此番是福是祸,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听到这话,方重勇忽然发现好像是自己草率了。 他虽然偶尔不干人事,但基哥那是真的狗啊! 怎么能指望这位拔x无情的渣男,完全按自己的套路走呢? (本章完) 领证了。。。。 刚刚领了证,算是为过去划上了一个句号吧。 最近跟几个编辑聊了一会,现在网文圈子里面也呈现饭圈化的趋势了。 书的商品化程度变得更严重,更讲求包装,营销,上下游ip化,书评区控制,工作室流水线模式化,高更新带动高流量。在短时间内完成作品,捞到钱以后快速进入到下一部。 简单的说,现在的很多作品,从刚刚动笔开始,就是奔着ip化影视化去的,就是在“下大棋”,严格来说已经不能称之为书了。 我现在写的这本书,其实是吃力不讨好的,按通俗的话说,叫做:努力的方向错了。 对此不想评价什么,很多趋势的危害性,我说了也没人会听,存在即合理,能存在就有生存土壤。 大部分的读者,辩识能力是不差的,但表达与逻辑还有短板,很多人都是感觉“我隐约觉得不对,但别人都说好,我就不敢发表意见了,只好附和他们”。 在信息茧房里被某些人喂屎,明明想说根本不好吃,却是被周围的信息告知:这就是人间美味,是你的味觉出了问题,是你要提高阅读水平。 我现在也没什么金钱上的追求,这本书也赚不了大钱。 我只想写一本书,作为一个另类挂在那里,告诉读者:屎就是屎,相信自己的感觉,想骂就骂,别管其他人怎么说。 如果我的书你们不喜欢,伱们也可以言之有物的骂我,我绝不会让狗托营造“是你不懂得欣赏”的氛围。 没有对比就没有鉴别,这就是现在这本书存在的唯一意义。 (本章完) 《盛唐挽歌》领证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8章 用忽悠打败愚昧,用魔法打败魔法 方重勇这个“少年单车刺史”,就像是山里的天一样,说变就变,让人猜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说别的,就说这次的佛教从业资格考试吧。 一开始大家都认为是走过场,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方重勇是要动真格的,背经书背得丧心病狂。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要帮助密宗佛寺对付显宗佛寺,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方重勇把二宗佛寺都一起给收拾了。 堪称是“一视同仁”! 按“考试成绩”,张掖的佛寺,被干掉了90%以上的僧侣。方重勇别出心裁的提出了一个“补考上岗”的政策,张贴在城内每一座佛寺门口。 闻琴声而知雅意,在这之后,不管是显宗还是密宗的住持,都不惜放下身段来甘州府衙“求情”。 将90%以上的僧侣还俗,显然不可能是甘州府衙这边的打算,所以这些住持们就想知道,方重勇到底想干啥。 佛教从业资格考核结束后的第二天,张掖城内所有佛寺的住持都齐聚甘州府衙大堂,脸上虽然都还能绷得住平静的表情,但某些细微的肢体动作,还是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 “诸位大师,你们这样,真的让我很难办啊。” 方重勇坐在大堂的主座上,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好像显得很为难一般。 离他最近的法成住持,疑惑的问道:“使君是有什么事情很难办呢?”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某虽年幼,却也是朝廷命官。 僧侣考核之事乃是国家制度,并非在下一言而决,怎么能让国家法制废弛呢? 虽然我很愿意为诸位大师开一下后门,网开一面,却也没有办法破例啊!” 方重勇扼腕叹息,好像继续聊下去,他就要死爹死妈一般。 很多时候,官场上的硬币官僚们在一起聊天,听对方的话常常都要反着听。 方重勇说“食君之禄”,那实际上就是“只是因为我自己的私事”。 方重勇说“朝廷命官”,那就是让这些住持们别把他当朝廷命官! 方重勇说“国家制度”,那就是大家要尊重他本人制定的规矩! 方重勇说“没有办法”,那就是只能从他这里找到“办法”才能渡过难关。 这些住持们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却也是没有料到一个十岁孩童居然就可以跟官场老油条一般奸猾! 巧妙的“依法办事”,几乎毫无破绽!说话滴水不漏! “唉,这次的佛寺考核啊,搞得张掖城内乌烟瘴气的。百姓们都在观望,心中彷徨,觉得众僧侣居然连佛经都背不明白,他们何以普度众生呢?” 方重勇继续拿捏说道,简直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些住持们若是不拿出真金白银来,他就一定不会松口。 “请方使君务必高抬贵手,凡事好商量,好商量。府衙这边若是有什么差遣,都可以提出来大家商讨一番。” 法成住持拉下脸面哀求道。 表面上看,方重勇这一局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但实际上,很多规则的运转,是复杂和均衡的。 刺史没法一手遮天! 大唐天子李隆基,除了痴迷道教外,对佛教密宗也是相当青睐,这里头有一个爱屋及乌的问题,也是西来寺被选中,用来压制甘州其他佛寺的最重要原因。 当然了,开元二十年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从西域那边传来的摩尼教,在大唐境内传播非常迅速,特别是在西域跟河西走廊的胡人部族与聚落当中,占据了主流。 当时大唐官府对于摩尼教的态度,也比较暧昧。 一方面不阻止摩尼教的教徒四处传教,基哥甚至还在长安接见了摩尼教的首领。 另外一方面,对外来宗教极为敏感的佛教各宗派,对摩尼教普遍采取了敌视的态度,并且还有实质性的针对行动:向基哥建言,取缔摩尼教,并在大唐境内禁止其传播!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基哥听取了密宗高僧的建言,下达了诏令:在大唐境内取缔摩尼教,禁止其传播,驱赶其僧侣信徒。若有违反,地方有司要严格执行禁令,该查办的查办,该查封的查封,该抓捕的抓捕! 官府虽然下了禁令,但摩尼教在河西走廊,依然有一定的信徒基础,只是从公开状态转入了“地下模式”。 这便是甘州佛教各宗所依仗的底气所在。 至少目前为止,河西各州,还少不了他们的存在!正因为有各大佛寺的联手垄断,摩尼教的生存土壤才会不断缩小。 如果方重勇强硬执行佛教从业资格考核的规章制度,那么势必会让甘州各佛寺元气大伤! 真到了那一步,摩尼教会不会趁势兴风作浪,可就难说得很了。 方重勇跟摩尼教非亲非故的,自然没有给对方当“打手”的必要。 所以这件事“点到为止”,对甘州府衙和张掖城内各大佛寺都有好处。 方重勇这个甘州刺史“立了威”,甘州各佛寺“渡了劫”,这个结果算是皆大欢喜了。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一个刺史当四年就要调任,把本地佛寺“收为己用”也没有任何意义,而与之冲突到你死我活,更是吃饱了撑的。 “诸位都误会本官了啊!请听本官肺腑之言。” 方重勇忍不住哀叹道。 看到在场众多寺庙的住持都一脸疑惑,他补充道: “这次考核的结果,众寺庙皆是一片狼藉,不堪入目。本官建议啊,就在府衙外面的场地召开法会,让各寺精英云集一堂,背诵佛家典籍。 热热闹闹的办一场法会,重铸我佛家威信,再来商议这补考事宜,诸位大师以为如何?” 举办法会背书?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显得比较怪异而已吧?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露出疑惑的表情,最后所有人都对着方重勇躬身合十行礼,那样子显然是默认了。 “既然诸位住持都已经同意,那这便散去,明日天亮后便开始法会吧。” 方重勇干净利落的下达了逐客令! 众人离开后,方重勇将法成大师单独留了下来。 “使君,您这可是把贫僧给害苦了啊!” 法成住持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他只是个精通绘画和壁画的和尚罢了,对于经文的研究也并不精通。就这水平,送出去装大尾巴狼也不合适啊! 参加什么法会啊! “明日让圣子在法会上大放异彩,本官会补偿你的。” 方重勇笑呵呵的说道。 “使君莫非是想……造神?” 法成一脸惊骇问道。 装神弄鬼,这种事情对于佛寺来说多新鲜啊。当年在洛阳,法成就见过无数的“神迹”!要是每一件都写一个故事,他能将这些故事摆满一个书架还不带重样的! “这个大师就不必问得太细了。总之,明日推举圣子出马背书就好。具体规则,我明日再宣布。” 方重勇意味深长的说道。 知道自己上了贼船没法下来,法成哀叹一声道:“那便一切如使君所言吧,唉。” 方重勇看他没什么干劲,鼓励道: “大师整日修佛,可要记住一句佛家禅语才好。” 看到方重勇脸上的笑容神秘莫测,法成下意识问道:“什么禅语。” “风浪越大,鱼越贵。” …… “方来鹊那个小傻子,在西来寺没问题吧?” 夜深了,已经躺在床上的阿娜耶疑惑问道。 “什么叫小傻子,那是佛家圣子。伱在我身边记得谨言慎行。” 方重勇躺在床上慢悠悠的说道,房间里黑漆漆的,入秋后寒意也慢慢侵袭而来,不似夏日的凉爽。 “郎君,你把方来鹊弄成那个什么圣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名声再大,也管理不了佛寺啊?” 阿娜耶小声问道。 她完全不明白方重勇的脑回路,只觉得这一位方衙内做事高深莫测让人看不懂,事后再回头看,又是手段高明,不偷不抢达到目的。 “好好学你的医术吧,这些东西啊,说了你也不懂。” 方重勇没好气的说道。 “哦,好吧。” 阿娜耶一时语塞,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感觉有些沮丧。 “我就是想在甘州当个什么都不管的废人,舒舒服服的躺着就好了,哪里好玩我去哪里也不碍着谁的事。 只是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呢?” 方重勇忽然忍不住感慨叹息道。 这甘州刺史当得太踏马累了! “如果人可以不用长大,那该多好啊。” 阿娜耶也叹了口气,跟着方重勇一起悲春伤秋。 她觉得自从认识方重勇以后,自己的生活就变得面目全非,完全回不到过去了。 “很多事情啊,你规规矩矩的跟某些人去说,他们也不会当回事,最后还会耽误你的事情。 所以,用魔法打败魔法,才是取胜的关键。” 方重勇难得耐心的跟阿娜耶解释了一番,不能更多了。 “魔法打败魔法?” “你认为是以毒攻毒便好。” 以毒攻毒的中医理论此时已经很成熟了,甚至中医界认为对病人用药,本身就是一种广义的“以毒攻毒”,任何药物都是有毒的,它们只有药性上的差别。 阿娜耶一听就明白了。 方重勇心中却是在想,自己将方来鹊营造为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圣子”,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 毕竟,方来鹊平日里总是自告奋勇的要去做事,每次方重勇都担心对方办不好事情,从而随便找个理由将其打发,老是这样也确实不好。 “长安,会不会也跟郎君现在遇到的事情一样复杂呢?” 阿娜耶小声问道。 长安,在大唐百姓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那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颇有象征意义的符号。 “长安……就是长安吧,我也说不好。” 方重勇有些惆怅的说道。 想起兴庆宫的基哥,想起长安人的醉生梦死,想起迟早都要发生的安史之乱。方重勇忽然不知道要怎么跟阿娜耶去概括长安这两个字的含义。 …… 佛教法会的全称,叫“水陆法会”,由禅宗大师六祖慧能门下的弟子南岳怀让、青原行思禅师所创立。 法会的基本作用,是回向功德、消除业障、祈求国泰民安等等,算是佛寺回应“信徒”的一种方式。 张掖城的众多佛寺能够捏着鼻子认下方重勇的套路,也是因为开法会对他们而言本质上没有什么坏处。 第二天一大早,法会正常举行。 不习惯起大早床的方重勇,也勉为其难的起来,在一旁观摩法会的进程。只见府衙门前的那一片空地上,用百余张长条桌围成了法会的场地,看起来颇为壮观。 香炉、斋饭、伞盖、禅房里常见的软垫都已经摆放整齐。 这一刻,本地佛寺展现出自身强大的动员力量!仅仅一个晚上,就已经法会所需的一切全都安排好了。 甚至在会场中央,摆放了两座莲花形状的木制座台,可以同时让两位僧人对坐讲经。 “西行寺圣子,接受显宗寺庙诸位大师的挑战。水陆法会现在开始!” 张掖县县尉严庄,扯着嗓子喊道。 在法成的搀扶下,闭着眼睛,似乎觉还没睡醒的方来鹊,迈着懒散的步伐,走向其中一个莲花座,然后盘坐于地。 “诸位大师,可以轮流上前挑战圣子。 无论这位大师背诵怎样的经文,又有多长,圣子都可以原封不动在其背完后完整复述出来。 这是佛祖赐予圣子的神通!” 西行寺的法成住持大喊道。 看到这荒谬的一幕,一旁观摩的方重勇都不忍心继续待在现场了。 “可以了,走吧。” 方重勇有气无力的对阿娜耶说道,转身便要走。 “别走嘛,看这小……圣子出风头,还挺有意思的。” 阿娜耶拉着方重勇的袖口,矗在原地不肯走。 “真的猛士,从不转身看爆炸。” 方重勇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甩开阿娜耶的拉扯,自顾自的走进了府衙。 这里空空荡荡,府内的僚佐吏员全都去外面看热闹去了。 “就借着圣子的口,来说出我想办的事情吧。” 不久后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声,方重勇喃喃自语的说道。 今天还有一章,求票 (本章完) 第109章 图穷匕首见 张掖城内甘州府衙门前的那场“水陆法会”,着实给本地佛寺找回了不少面子。它再次向甘州本地的信徒展示了:本地佛寺的力量还是强大的,佛法还是精深的,起码背经文还是流畅的。 甘州本地各佛寺都是派遣精英参加,那些个“大师们”,或超凡脱俗,或亲和友爱,不仅卖相好,而且精通佛语,典故信手拈来。 毕竟,各寺庙虽然有不少假和尚,但也确实是有真大师的,要不然也没办法在本地立足下去。 然而这次大放异彩的僧人,还是那位入西行寺才几天时间,近期声名鹊起的“圣子”。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安排的保留节目,诸多显宗高僧上前“挑战”圣子,在圣子面前背经文。背完之后,让圣子复述一遍。 在普通人看来,这其实是难度很高的活计。很多人过目不忘确实不假,但那些都是理解性记忆。不仅如此,这样的行为非常消耗脑力。 就算真的可以“过目不忘”,在长时间疲劳战、车轮战的消磨之下,最后支撑不住崩溃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这位密宗“圣子”,却可以毫不费力的做到这一点,只能用神乎其技来形容。 当然了,这位圣子颇为神秘。有高僧前去用佛语提问,对方都是一直闭着眼睛,显得非常神秘。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果窗户关了,外人自然不知道这个人心里想什么,也就自然高大而神秘起来。 这位传言是瞎子的圣子总是会对前来提问的僧侣淡然回答道:“佛祖曰:不可说。” 是不可说,而不是我不知道,这样未免有投机取巧的嫌疑。 但其实这么玩也无伤大雅,“佛曰不可说”本身就是高僧们的忽悠套路之一。 有“大神通”傍身,谁也不敢质疑方来鹊的不凡,这便足够了。大家都是神棍圈子里面混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能说,都是约定俗成的,很多时候拆别人的台子就是在拆自己的台子。 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没人会干这种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蠢事。 于是在这样肃穆而友好的气氛下,本地原本已经剑拔弩张的显宗与密宗佛寺,竟然联合起来召开了一场堪称是“欢聚一堂”的水陆法会。 甘州本地百姓高高兴兴而来,心满意足而去,可谓是皆大欢喜。 随后,甘州府衙与众佛寺商量好了从业资格考核的补考事宜,即: 依旧是背书定胜负,但不再约定背书的数目,只是要求从非合格者中,淘汰最末尾的两成! 也就是说,那些暂时“下岗”的僧侣,有八成可以“重新上岗”,至于剩下的两成,官府会安排他们的生计,并且很快就会有方案出台。 与方重勇前世那大名鼎鼎的“末位淘汰制”异曲同工。 方重勇既没有敲诈勒索,也没有打压拿捏,这件事办得又公允又敞亮,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种种作为,显示出一番“成熟官僚”的老练手段,令人不敢小觑。 他所做的一切,都被工部尚书牛仙客看在眼里,并详细记录了下来。 …… 这天,甘州府衙迎来了朝廷派来支援甘州进行冶炼的一队工匠,领头之人便是工部三位主事之一。 大唐中枢的工部,有尚书一人,侍郎一人,总管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的颁布。 其下分四司,为工部、屯田、虞部、水部。 其中工部司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三人,各有各的职权。这位工部司主事张云扬,便是主管大唐境内锻造冶炼矿产等事业的人。 权力很大,官职却不大,只有九品上而已。 这也反映了大唐官制的特点:官是官,职是职,差使是差使! 官大的未必有权,官位低的未必不管事,有官无职,那就是个纯摆设。 “牛尚书、方使君,属下有礼了。” 张云扬官袍漆黑,像是在煤堆里打滚过一般。事实上,他也确实刚刚从山丹县那边回来。 “山丹以南,是否有产石炭的地方?” 牛仙客笑眯眯的问道。 张云扬不仅是管冶炼,就连矿产的勘探,也是归他管理。当然了,所谓“管理”,其实也是地方州府发现后上报,然后中枢派人去核实。 如果真要把勘探的权力收拢到长安中枢,那工部的规模哪怕再扩大一百倍,人手也一定不够用。 “回尚书,确实如此。根据当地牧民指引,就在一处山坳的某个洞穴里。随便采集一点回来用问题不大,但如果要大规模开采,则必须要开矿井,还是需要一番建设的。” 张云扬叉手行礼道。 “这些石炭,制作干石炭有没有问题?你怎么看?” 牛仙客不动声色问道。 “回尚书,想来问题不大。不过具体行不行,还是需要建设相关的作坊,万事齐备后才能确认。 或者送到长安去也行……总之一切由尚书定夺。” 张云扬十分“乖巧”的说道。 牛仙客轻轻摆手,张云扬缓缓退出府衙的书房。 等他离开后,牛仙客将一份奏折递给方重勇说道:“你在上面署名便是了,我今日便让人送到中枢。” 方重勇接过奏折打开一看,牛仙客在奏折上说: 甘州这边已经找到采集石炭的地点,想来古时用石炭冶炼铁矿的事情并非是无中生有。 微臣会在这里打听一下铁矿的消息,待有眉目后便会返回长安述职。甘州刺史方重勇言已经有铁矿位置的眉目,只是尚未找到具体地点,还在寻找之中,希望朝廷能暂且忍耐一下。 简单的说,就是牛仙客搭了个台子,让方重勇签上字以后,让朝廷批下正式的公文。 而牛仙客的角色,就是“有限担保”。即:我觉得问题不大,但不排除方重勇忽悠人的技术太高,把我也给蒙骗了。 从这封奏折就能看出牛仙客为政既办事又自保,既诚恳又留余地的作风。 哪怕史上留下“庸碌”恶名的人,实际上也很可能是才能卓著之辈,他们的失败,有其时代局限性,更可能是因为古代官场的内卷倾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现代人站在他们的位置,未必能做得更好。 这便是所谓的“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方重勇爽快的将自己的名字签上,随即盖上甘州府衙的印信,然后将其交给牛仙客。 “一切就拜托牛尚书了。” 方重勇恭敬的叉手行了一礼。 牛仙客利用自己工部尚书的职权,派出专业班子找到了疑似煤矿开采点的地方,实在是帮了方重勇一个大忙。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牛仙客哪怕到了中枢,他的根依旧在河西,这里遍布了他的亲朋好友和青春岁月。 在职权允许的范围内,牛仙客自然是不介意帮方重勇一个忙。他不是在帮这位方衙内,而是在建设自己的家乡,为家乡添砖加瓦。 “诶,使君这话可就说得客气了,现在不是你拜托我,而是我拜托伱才对。 这封奏折递上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圣人要是没看到甘州找到铁矿,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本官心里也没底呢。 是本官要拜托使君才对。” 牛仙客哈哈大笑的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对他叉手还礼。 本来是一个十分复杂且没有头绪的问题,方重勇剥茧抽丝,将其分解成了一个个小问题,然后将简单的解决,困难的留下,集中力量攻关。 这种能力,便是办大事之人所必须拥有的素质! 牛仙客对此看得明明白白,并对方重勇寄予厚望! 只要冶炼作坊落成,就算这里的铁器质量比不得长安,不能制作兵器。哪怕可以制作农具工具也是好的,如此便能极大改善本地民生,算是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现在的问题仅仅在于:铁矿在哪? “牛尚书放心,某心中已经有全盘计划,现在差不多也要到最后一段了。” 方重勇收起笑容,很是肯定的说道。 “嗯,如此甚好。” 牛仙客将奏折收好,直接离开了府衙,准备返回凉州府。此番来河西,他除了冶炼铁矿的事情外,还被授予了“观察处置使”的身份。 很显然,来甘州看看这里的冶炼传闻是否属实,并不需要什么观察处置使的职务。牛仙客来河西另有秘密任务,就连李林甫也不一定知道。 开元时期的大唐政务,基本上都是由宰相在管,基哥一般不过问。但他却很忌惮宰相深度参与军务,经常有军务上的事情,并不告知宰相,就直接以秘诏的形式下发。 而观察处置使这个职务表面上看,跟军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实际上,观察处置使不仅可以带兵,而且还可以插手地方事务,直接跟天子汇报。 在基哥的战略规划中,节度使与观察处置使的管理区域,并不是完全重叠的,只是部分重叠。一般而言,观察处置使管理的州县,要比节度使更多一些。 这种又重叠又互不干扰的制度,本身便是为了约束节度使在边镇滥用职权。到目前为止,这些制度都还在正常运转,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牛仙客被授予河西观察处置使,直接从朔方到凉州,谁也看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等牛仙客离开后,方重勇把严庄找来,沉声问道:“山丹县那边寻找铁矿的事情,还是没有眉目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就差这一锤子了! 方重勇表面上信心满满,实际上内心还是很焦急的。 “回使君,已经派了几波人到龙首山那边去寻找,但目前为止还是没什么进展,不,应该说连一根毛都没有摸到,什么线索也没有。” 严庄十分沮丧的说道。 古代勘探矿点难不难? 这个问题要看是什么样的情况,不可一概而论。 如果有本地村民或者山民见过,那找到基本上就是三个指头抓田螺,十拿九稳! 然而在没有“黑科技”加持的情况下,古代找矿,却多半都是“高手在民间”,所谓“专业人士”,其实未必比当地人的搜寻能力更强。 在只知道大概,没有精细的线索的情况下,找矿的难度便会直线上升! 好比说已经确定了矿点的位置在方圆十里以内,这已经算是很确定的消息,很小的范围了吧? 但实际上,哪怕信息具体到这样的程度,也很可能因为矿点在勘探者百米外的复杂地形之中,而勘探者却对此视而不见! 再说很多铁矿石看起来便是平平无奇,甚至因为形成的原因不同,导致矿石的色泽与形态各异。唯有拿起来掂量一下,会感觉密度明显大于普通的石头。 也就是说,拿着石头掂量,比仅仅依赖眼睛看要靠谱多了。 简单点说,如果没有线索,这种找法跟大海捞针差不多!严庄其实也有点搞不懂方重勇的自信心到底是怎么来的! “行了,我知道了。你附耳过来,我有件大事要你去办一下。” 方重勇压低声音,对着严庄招了招手。 他对着把耳朵凑过来的严庄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很久之后,严庄这才击节叫好道:“妙啊,使君这一招太妙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怪不得使君要围绕着圣子做文章呢!” 严庄心中感慨,方重勇这脑子,长大了以后当宰相都有多的了。 “去办事吧,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方重勇淡然摆了摆手,一副高人姿态。 …… 这几天,张掖城内爆出一件神奇的事情,虽然不大,却足够吸引人眼球! 那位在西行寺内修行的“圣子”,以前传言他眼睛都已经瞎了! 然而,前几天他忽然毫无征兆的睁开眼睛,并对着西行寺住持说:山丹县城以南二十里有洞,产黑金,点燃可取暖过冬。百姓可自取之,此乃佛祖普照众生! 昨日就传来消息,山丹以南二十里真的发现有一个矿洞,里面好多石炭,层层叠叠的数不清!已经有山丹县的牧民前去拾取了,现在那里已经被官府的人封锁,能确认此消息的人多到数不清,绝不可能作假! 果不其然,今日便有很多人守在西行寺外,等着圣子再“开眼”! 以前就有小道消息说,这位圣子原本是现在甘州刺史的随从,当初在长安的时候,乞讨时拦住了刺史大人,见面就说他很快就会去河西担任刺史。 十岁的刺史,离奇不离奇? 方刺史见他可怜,便带在身边,随后果真被任命为甘州刺史。 后来圣子又说佛祖梦中告知要去西行寺修行,便来到了西行寺出家。传说他只要睁眼就会有必然会实现的“大预言”! 众人本来以为这些都是编出来的故事,没想到这位圣子是真的“佛祖显圣”啊! “请圣子出来显圣吧!民生困苦,求佛祖普度众生啊!” 西行寺院门外,严庄安排的狗托大声喊道,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身后是一群本地不明真相但喜欢凑热闹的吃瓜群众,也有样学样的一起跟着行礼,场面蔚为壮观。 看热闹不怕事大,不管佛祖要不要“显圣”,只要有乐子就可以了! 不一会,坐在轮椅上的方来鹊,被人推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依旧没什么精气神,身上的气质慵懒,像是整天吃太饱一般。 “佛祖曰:山丹以北龙首山有重石!得之可冶金!一块石,四成金!” 方来鹊大喊道,随即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然后他就被面无表情的法成住持推进了西行寺内,再也没有出来。 吃瓜群众三拜九叩一般的散去,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年甘州的秋天,不会平静了。 不远处的寺院墙角处,在一旁躲起来看热闹的方重勇,对身后已经笑成虾米一样,弯下腰直不起身子的阿娜耶抱怨道:“方来鹊真不是个演戏的料,这么演一看就知道在玩套路。 唉,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不不不,郎君,不是这样的。 我是在笑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说得跟真的一样。要不是昨晚郎君已经跟我说过真相,我刚才都差点信了。” 阿娜耶止住笑解释道,小脸都是红扑扑的。 “是么?原来还真有人吃这一套啊。” 方重勇心中将信将疑,抱起双臂自言自语道。 第二更送到 (本章完) 爆更通知 如果4号0点以前,月票超过1000票,当天三更;超过1500票,当天四更;超过2000票当天五更。如果没有达到1000票,那就两更保底,更多的看我状态了。手里有票就尽量投过来吧,其他时间不断更。 《盛唐挽歌》爆更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0 章 被吐蕃人疯狂打脸的基哥 牛仙客潇潇洒洒的回凉州去了,奏折也递上去了,不过寻找铁矿的事情,却依旧是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在“圣子”的预言提示下,张掖县这边不少已经进入农闲状态的人,都背着箩筐到山丹县龙首山附近去寻找所谓的“重石”。方重勇也是没有料到,方来鹊这张牌居然如此好用,如此有感召力。 简单点说,比官府直接下令好用多了。 而基哥的政令在河西诸州执行得很通达,牛仙客来到凉州后,便亲自督办,向甘州输送了两千汉民,两千粟特胡的团结兵兵员。甘州这边的府衙,只需要负责团结兵训练的日常开销即可。 与之配套的补贴,第一批两万匹绢帛已经配给到位。 这年秋天,河西走廊格外的平静,预料之中的吐蕃人大举进犯,根本没有发生。 那么吐蕃人的进攻方向到底在哪里呢? 其实现在结论已经很明确了,吐蕃人正在派兵狂攻陇右,压根就没想在河西跟唐军纠缠。 此前吐蕃军拿下位于高原地区的西沧州后,便重兵攻打洮州(甘肃临潭)。 基哥命陇右主力临洮军南下救援,让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差点吐血! 理论上说,基哥的办法是好办法,陇右各军各守其地,由机动兵力,编制最大的临洮军负责支援。可问题是,陇右的道路,比河西的道路难走了许多,大片地区都是山路! 河西赤水军可以一军当大哥打遍河西五州,临洮军却没法及时增援陇右边境各军。 果不其然,在吐蕃人的围攻之下洮州府城临潭被攻陷,莫门军撤退到洮州东面的崆峒山脚下,守住通往岷州(甘肃定西市岷县)的咽喉要道。 基哥震怒,下令临洮军加快速度南下救援。杜希望不得不抛弃辎重,亲自带兵走山间小道南下,累死在山道上的骡马不计其数。 然而,正当唐军的兵力向洮州聚集,打算将入侵的吐蕃军合围在洮州的时候,吐蕃人又虚晃一枪,将洮州大肆劫掠后分兵! 吐蕃军一部撤回高原,屯守西沧州,运走了劫掠来的财货;一部走山路,舍弃盔甲辎重,翻过雪山,从北面攻打叠州! 同时吐蕃国内又从西面,过境党项人控制的玛曲地区,出兵吸引唐军的注意,然后利用北面的兵马偷袭。 唐军在叠州的防守很薄弱,只有一个合川守捉作为预警之用,兵马不过一千人而已。 腹背受敌之下,合川守捉军队被打散,残兵狼狈退到东面的常芬县。吐蕃军再攻常芬,拿下守备空虚的常芬县,随即孤军深入,拿下宕州(甘肃舟曲),兵锋直指陇右重镇武州(甘肃陇南市武都区)! 吐蕃这一连串的组合拳,把陇右的大唐边军给打懵了。 唐军原本的计划,是跟吐蕃争夺吐谷浑故地,打算在青海湖一线,跟吐蕃人较量。只是没想到的是,吐蕃人根本就不按基哥的设想出牌。他们放弃了跟唐军在兵力雄厚的河湟(西宁市及周边)地区争夺,在北线按兵不动,却是把突破口放在了陇南一线! 陇右节度使麾下可以调动的野战军,基本上都已经被调动到了陇右节度使防区以北的河湟一线,导致陇南兵力空虚,被吐蕃军趁虚而入,一线边镇失守! 武州已经是陇右节度使防区的二线,要是再守不住,让吐蕃人攻占了,则大唐西南面将出现一个巨大的防守黑洞。 吐蕃人占据武州,东可以攻汉中,南可以攻蜀地,实在不行,向西还可以撤回高原!大唐边防局势将会进入“短板效应”的模式。 无论河西这边防守得有多好,吐蕃人都可以从陇南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而避免在唐军兵力充沛的地区用兵。 当杜希望带着临洮军“不负众望”赶到叠州时,一路劫掠的吐蕃人早已逃之夭夭,并将抢来的辎重财货分了一部分给玛曲地区的党项人之后,施施然离开了党项人的地盘。 没错,吐蕃人今年压根就没想攻占武州,他们这一战的战略目标很明确:抢了就跑。因此出兵的时间,比往年要早一些。 而党项人在大唐与吐蕃人的战争中谁也不愿意得罪,经常干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 这次不过是杜希望大意了没有闪,没有料到玛曲的党项人居然会允许吐蕃军过境。 这种死无对证的事情,大唐又不好明着找党项人的麻烦,并且还担心对方在大唐与吐蕃人的战争中彻底倒向吐蕃人。于是只好忍气吞声,期待以后能跟党项人慢慢算账。 被一连串战报恶心得吃不下饭的基哥,只能无奈接受了这个损失不算大,但侮辱性却封顶的苦果。 那感觉像是被人骑着骏马迎面扇了一耳光,回过神想去找回场子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已经躲到老巢里,身边都是小弟不好下手。 基哥心中憋屈得要死,决定此战过后,便将杜希望撤职。 …… “怎么这么小?” 看着眼前的大石头,方重勇不满的问道。 此刻府衙门前围满了人,众人都在围观这块费了老大力气才运进张掖城的巨石。 虽然形状不规则,但这块长一丈,宽半丈,高半丈的石头,确实不算小了。 河西山多不假,但是这么重的石头要运到城里,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回使君,这块石头已经不小了啊。” 严庄一脸尴尬说道。 方重勇这个人,大部分时候都是聪明得不像话,做什么都是智珠在握。但也有些时候,问的问题跟他的年龄非常相称,就是极度缺乏常识。 “小是小了点诶,只能将就这样了。” 方重勇叹了口气,将心中的不以为然压了下去。 “使君,这块石头,当神道碑已经绰绰有余啦!” 严庄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方重勇一愣,随即反问道:“是那个什么碑来着?” “神道碑啊,指的是立于墓道前记载逝者生平事迹的石碑。多记录死者生平年月,所作贡献等。神道即墓道,碑,指的是立在墓道上的碑。 使君难道不是要给自家先祖立一个神道碑么?” 严庄一脸无语的解释道。 他听闻方重勇之父,幽州节度使方有德便是出生在河西沙州(敦煌),在甘州这里立一个神道碑,为其祖父彰显威名,杜撰一些“丰功伟绩”,也并无不可。 官场很多人都是这么玩的! “唉,我不是要立神道碑啊。” 方重勇叹了口气,他本来想玩个惊喜的,没想到却玩成了惊吓,搞得府衙的人都知道他要为其祖父立神道碑了。 “你去请张掖城内最好的石匠,将这块石头好好修整打磨一下,然后让人将《千金方》与《本草》的常用药,雕刻在这块石头上。 嗯,走府衙的账目,条目要写得明明白白,不要发徭役,不要扰民。” 方重勇大包大揽的说道。 严庄略有迟疑,随即小声问道:“使君,最近府衙的账目花了不少钱。虽然都是公务,虽然属下也知道使君想造福地方,可是这么花钱,明年怎么办呢?” 他不是平白无故发问,而是方重勇最近可办了不少大事,也花了不少钱。 其一是在张掖城外专门划出一块空地,四周用栅栏围好,并细分了其中的区域,在入口处设置告示牌。 此地便是以后甘州城外市集的地点,每个月上中下旬各选一天开市。 这里无论胡汉,无论有无甘州户籍,无论是不是商贾,皆可以将自己想卖的东西拿到这里来卖,有张掖守捉的军士维持秩序。 除了不许买卖人口外,其他货物百无禁忌,府衙皆不过问出处。 哪怕是销赃,甘州府衙也不管。 但只要敢在集市里闹事,则按照劫掠杀人罪处置,发配为罪囚,送去山丹以南新开发出来的石炭矿里面采集石炭。 官府只抽交易税,每三十文抽一文钱,不足三十文的部分抽一文,东西卖完后不得在集市逗留,商家不许在集市内采购。 其二,便是在城内选一处专门的地方,称重收购城内居民用不上的旧线头、旧绳子、破布、麻絮等物。 然后在弱水边建一个专门的造纸作坊,利用这些旧物,制造办公所需的纸张,并在城内平价出售,用来补贴府衙的办公开销。 最后一个,便是这块石碑了。 方重勇想将常见病的症状与药方,都刻在石碑上,让寻常人也能看到。 唐代一个超过十万户人口的上州,州府最多也不过有医官二十人,这还是理论上的配置。 一个人口数万的下州,州府最多不过有医官十二人。比如说甘州,就不到十二人,很多“医官”的实际操作水平连阿娜耶都不如。 在大唐看病,民间有俗语叫“无医为中医”,即:得病了不去看病硬扛着,也就等于请了个水平一般的医官看病。 把药方刻在石碑上,等于是让百姓有症状自己抓药了。看起来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但有时候能起到的作用,却是不能低估的。 这每一项都要府衙来出钱,方重勇也没吝啬,大手一挥,该办的事情就必须得办。 此外,他还将历年来拖欠的办公费用全部核销了,拖欠本地商贾与百姓的钱,也都悉数奉上,大批量的核销白条。 有钱不用过期作废,基哥给了二十万匹绢帛给甘州府衙,方重勇一点也没客气,该花的钱就要花,用这个来填坑,将甘州府从前弄出来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一股脑的全部解决了。 “这个,不能跟你说太细,反正我心里是有数的,你明白么?” 方重勇悄悄对严庄说道。 看到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方重勇强调道:“本官若是离开河西,肯定会想办法调动伱一起走,所以你不需要想太多了,好好办事就行。” 一听这话,严庄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话说这个份上,要是再不明白,那他就是一头蠢驴了! 方重勇为什么现在在甘州疯狂捞政绩,疯狂填补过往的窟窿? 因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呀。 如今甘州这个情况,又是找到了石炭,又是在大力气寻找铁矿,还要建冶铁作坊。 所以方重勇这个“单车刺史”,是当不长的。他很可能明年就会被调走,唯一不知道的是会被调动到哪里,以什么由头调走。 或者回长安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已经保不住自己最大的“政绩”,那么现在拼了命的刷声望,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相信这也是某些人所默许的。 方重勇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卖甘州本地各方势力的好,就光结清往年欠款的事情,便不是普通刺史可以办到的。 “属下明白了,这便去安排。” 严庄叉手行礼,随即悄然离去。 等他走后,阿娜耶凑过来,抓住方重勇的袖口压低声音问道: “郎君,你挪用府衙公款给我置办了一套州府才有的医书,会不会出事啊?” 听到这话,方重勇哈哈大笑道:“你也是学医的嘛,拿着那套书也算是造福百姓了,怎么能叫公款私用呢。” 老子政绩被抢了都不抱怨呢,那帮人抱怨个毛啊!用公款给贴身保姆买套教科书怎么了。 方重勇在心中骂道。 他已经从牛仙客那边得知,李林甫打算派人来接手甘州的事情,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想太多了。 无欲则刚,方重勇知道自己的行为,恐怕会引起很多人的忌惮。 不如学普通少年一样放开一点,借机揩油,雁过拔毛才是官场常态。 什么都不要,别人还担心你事后报复呢! “可是,你还给我置办了好多长成大人才能穿的锦袍……” 阿娜耶一脸纠结,不知道要怎么说。方重勇什么意思她明白,只是现在他们都太小了,就是有心想做点郎情妾意的事情也办不到啊。 这衣服她拿得战战兢兢的。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我给自己的女人置办几套衣服碍着谁的事情了?” 方重勇没好气的反问道。 不自污,怎么给李林甫借口,怎么让其名正言顺的将自己拿下贬官? 天知道这厮会想出什么馊主意呢! 一想到这事方重勇就有气。 正在这时,刚刚匆匆离去的严庄,又折返回来,急得满头大汗!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方重勇一脸不悦的呵斥道。 “使君,大事不好,西行寺被围了,很多信徒要见圣子,已经跟法成住持的人冲突上了。” 嗯? 听到这话,方重勇一脸疑惑。 方来鹊的戏不是演完了么,现在又出什么幺蛾子? “带本官去看看!” 也不顾严庄的阻拦,方重勇便直接朝着离府衙不远的西行寺而去。 (本章完) 第111章 方衙内的自画像 西来寺的院门外,聚集了好多衣衫褴褛的信徒,全都匍匐在地上,场面看起来蔚为壮观,不过却并没有出现严庄口中说的所谓“冲突”。 “刚才还在闹腾,圣子出来以后说了句:佛祖曰不可说。这些人就开始匍匐在地上磕头了。 他们是在恳求圣子展示佛祖恩泽呢。” 严庄留在西行寺外的一位吏员凑过来小声说道,语气非常鄙夷。 “等人群散去后,找个人来问一下。晚上来府衙书房找我。” 方重勇撂下一句话,就自顾自的往府衙方向走去,心中越来越觉得事态好像超过了自己的控制! 他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严庄命人带来了两个衣服都破破烂烂,身上还有不少皮外伤的穷鬼,穿搭是胡汉混合,似乎是有什么穿什么。 这两人一看就是河西走廊那种常见的破产小商人,狡黠的眼睛里透着圆滑与市侩。 这种人的身份通常很复杂,他们可能是某一战之后的逃兵,也可能是从长安那边来讨生活的良家子,甚至还可能是吐蕃人的间谍。 类似这样的人,通常干的事情就是找官府借贷本金后做点小买卖,或者来往于西域和长安之间给商贾当护卫,顺便倒卖一下各地商品弄点酒钱什么的。 西域到长安的驿道上来一次沙尘暴埋掉十个人,起码四五个是这样失去土地来河西淘金的倒霉蛋。 “怎么回事?” 方重勇沉声对严庄询问道。 “这两人,到处跟人说他们在龙首山附近捡到了金豆子,附近一定有金矿。 今日匍匐在西行寺外面的那些人,都是希望圣子告知他们金矿具体位置在哪里! 这群见钱眼开的死鬼!” 严庄忍不住痛骂道。 这两人打的什么主意其实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说穿了就是投石问路呗。 金矿? 方重勇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一茬。龙首山那边有铁矿差不多吧?哪里变个金矿出来呢? “使君使君,我们是真的在龙首山脚下的山泉边捡到了这种金豆子。” 其中一人从袖口里掏出一颗金豆,递给方重勇供其观摩。 后者接过金豆,放在手里仔细查看了一番。 只见豆子被水流冲刷得很圆润,不太像是路边捡到,反倒是一看就觉得像是从山泉的上游冲下来的。 类似的金矿,方重勇前世听说在云贵那边偶尔有发现。储量虽然都不大,但很多都是裸露在靠近小河的石缝中,被水长期冲击后就顺着水流到了矿脉的下游。 所以这枚金豆如果不是有人爬上龙首山,恰好将这些金豆掉到山泉里。然后很长时间没被山泉冲下去,以至于豆子外观明显如鹅卵石一般有水流冲刷的痕迹。 那么就是山泉上游必然有金矿的开采点!而且开采条件非常便利! 这两人贪婪得很啊! 方重勇不由得心中感慨。河西走廊就是冒险家的园地,这里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所以你们就把消息放出去,就是希望有人能找到金矿,然后你们再来个黄雀在后,杀人夺宝?” 方重勇一脸无语的询问道,这两人长得不咋地,想得倒是挺美啊。 他们想当黄雀,又怎么能确定别人不把他们当螳螂呢? 黄雀后面都还有猎人呢! “回使君,我们这不是穷嘛,也就写捞一笔……至于杀人夺宝,那是不敢做的。” 另外一人满脸委屈的辩解了一句,至于是不是“肺腑之言”,那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然后你们也没料到,居然有人联合起来,到西行寺门外跪求圣子对吧?” 方重勇觉得这件事变成了出口转内销,应该属于典型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他嘱咐方来鹊,说山丹县以北龙首山附近有金可以捡,目的就是吸引河西走廊某些有时间折腾的人去折腾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搞不好就能发现铁矿,毕竟人多力量大嘛! 没想到现在被人钻了空子,那些人反而向方来鹊这个“消息源”,跪求更具体的位置。 如果方重勇知道那个位置,还犯得着告诉这群卢瑟么,他直接自己去找不就好了么? 再说了,方重勇要找的是铁矿啊!是铁矿! 金矿虽然也很好,但撂在河西这里,作用却远不如铁矿。 金矿只能带来浮财,铁矿却能支撑起军备,这两者对于河西来说意义当然截然不同! “找辛守捉(辛云京)借一队人,让这两位引路,沿着那条山泉上游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金矿的线索。” 方重勇疲惫的摆了摆手,示意严庄盯着这件事。 等严庄带着人离开后,方重勇这才无力的靠在太师椅上,整个人都不好了。 很多时候,他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这样的事情。 一般来说,找到金矿确实是一件大好事。但在甘州,但在这个年代,这个节骨眼,找到金矿却又未必是什么好事了。 一来这件事会分散寻找铁矿的力量。 二来则是会让某些好事者从中作梗。 比如说李林甫,比如说基哥,比如说河西节度使……又比如说吐蕃人。 毕竟对于许多人来说,能不能冶铁不重要,他们又不住在甘州。只要能把金子捞到自己手里,那便爽到想要引吭高歌,对他们来说,管甘州地方死活没有太大意义。 一个可以持续不断挖掘金子的金矿,其本身就带着令人疯狂的魔力。 方重勇不觉得基哥知道这件事以后还能淡定得起来。 这时候,阿娜耶悄悄的来到他身后,双手熟练的在方重勇太阳穴上轻轻揉捏起来。 让方衙内感觉非常放松。 “太医署的医科细分,有药理、按摩、针灸等科目,伱父亲一定是专长于按摩这一科的。” 方重勇闭着眼睛叹息道。光这一手绝活,以后就不能把阿娜耶放跑了。 “既然你这些都知道,怎么会用长安运到府衙的绢帛,来给我置办医书和衣服呢。 要不那些我都不要了吧,你把亏空补上再说。” 阿娜耶很是肉疼的说道。 医书就不说了,她父亲念想了很久都凑不齐一套。至于那些好衣服,阿娜耶别说是穿了,就是摸都没有摸过。 本来这些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东西,现在又要送出去,那种得而复失的心情,只能说糟糕到了极点。 阿娜耶今天犹豫了一天,对于要不要“退还礼物”,内心一直在做着激烈的挣扎。 可以说处于极度患得患失的状态。 她又怕方重勇生气,又担心对方出事。 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要把话说明白。 “非丞相在梦中,乃汝在梦中啊。” 方重勇伸出手抚摸着阿娜耶的俏脸,说了一句《三国演义》中的名言,让这位凉州土妞听得莫名其妙,顿时察觉到自己学识被碾压。 于是她不耐烦的反问道:“有什么话就直说,绕弯子把我绕晕了呀!” “其实吧,这件事除了你这个拿到好处的局中人不明白外。我也好,宰相也好,基哥也好,乃至有可能举报我的监察御史也好,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方重勇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考虑到阿娜耶对政治一点也不了解,方重勇耐心解释道: “唐律对于贪腐渎职,纠察极为严苛。 诸受财者,杖六十;受钱者,加一等;受物者,加二等。 我给你置办的书籍与锦袍,按刑律杀头或许还差点,但流放三千里那是绰绰有余了。 所以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方重勇提出了一个让阿娜耶无法回答的问题。 事实上,方重勇的本事,阿娜耶是知道的。他如果想捞钱,多的是办法,可以规避朝廷的法令。 比如说在张掖城外开“野集”这件事,只要稍微运作一下,多的是西域胡商愿意给予方重勇大量的“供奉”。几十贯的书籍,一百多贯的女式锦袍,那都是小场面了。 当初阿娜耶跟着方重勇去粟特人城旁当“翻译”(实际上没用得上,粟特人首领康居仁的长安话比阿娜耶说得还标准),那边的人便是让她随便挑粟特风格的女装,想拿多少拿多少! 就算是阿娜耶这样的女孩都知道,大唐的各级官员如果只靠俸禄为生,有一个是一个,只怕全家都要饿死了。 比如说颜真卿这样的“清官”,他确实是没有贪腐没有渎职。但是听闻颜真卿特别喜欢给圈子里的人写墓志铭,写祭文。 不说做这些事情有没有直接的经济收入。 就算是对方不给钱,难道就没有利益输送? 难道没有人情往来? 难道没有政治上的莫大好处? 只要政治地位够了,自然不缺舔狗送钱,又何苦吃相难看去贪腐呢? 这些事情,都是看破不说破的官场潜规则。 阿娜耶都知道他父亲给刺史、节度使看病,家里可以免除租庸调和苛捐杂税,更何况别人呢! “那你是为了什么多此一举呢?” 阿娜耶疑惑问道。 “当你有用的时候,圣人便会好好的用你。 只不过,圣人在用人的时候,不喜欢那些太跳脱的人,脱离掌控的人。 他喜欢栓根狗绳子。没有栓狗绳的狗啊,容易反咬主人和桀骜不驯。 与其让圣人往我脖子上套一根莫须有的狗绳,还不如我自己做一根无伤大雅的狗绳交给圣人。 这个道理不是很难懂吧?” 方重勇叹了口气,给阿娜耶解释了一番。阿娜耶未必真能明白这个道理,方重勇只是锦衣夜行,想找个听众而已。 郑叔清说得对,当官就是当狗,圣人是不需要“人”的,有他这么一个主人就可以了。 方重勇知道来甘州当刺史,本身就是基哥丢过来制约渣爹方有德的。 现在方重勇在甘州不但没犯错,反倒是干得风生水起。 基哥听说了以后,他会怎么想? 一棍子没打死不说,还过得挺滋润,对我露出嘲讽微笑? 那多打几棍子,把脊梁骨打断再说吧,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方重勇完全能想象到时候基哥看到他在甘州的“政绩”后有多暴怒与不甘。 所以就必须自污。 宠爱一个十岁的西域胡姬,说明心性差,好色,且做事不知轻重。 把府衙欠款还清说明官场经验差,还需要打磨。 开野集,立医书碑文说明还想在地方上干出点政绩。 贪污中枢送来的绢帛,说明没眼色,手脚不干净,搞灰色收入的手段拙劣。 但是甘州本地的事情还是办得漂漂亮亮,没有出现跟本地势力勾结的迹象,没有在边军中招揽人手。这说明还是有些能力,也说明是个可造之材。 关键是年轻,可以长期培养。 年幼好色,心性不定,贪小便宜,有些能力,可塑性强,便于控制。 这样的人设,是方重勇主动交给基哥的自画像。 他可以拍胸脯说,就算监察御史将自己的“贪腐罪行”详细写成奏折,送到基哥案头。这位大唐天子估计也是随便看看,然后扔到一边不管了。 因为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基哥都已经看不过来,方重勇这吃相都算是顶尖的。 大唐官僚若是每个都是兢兢业业,那别说是一个安禄山了,就是一群安禄山聚在一起,也动摇不了大唐根基的分毫! 如果方重勇真要用各种方法转移财富路径,虚报公款来抠钱,那反而会让基哥震怒与警惕。 方重勇将这些弯弯绕绕的告诉阿娜耶,这位西域小土妞吓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本来就白皙的面庞更是吓得一片惨白,被方重勇握住的粗糙小手都在颤抖。 “听郎君这么一说,长安真是龙潭虎穴啊。” 良久之后,阿娜耶才后怕的说道,勉强一笑,毫无神采可言。 “谁说不是呢。” 方重勇随口接了一句,似乎觉得不过瘾,又加了一句: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 “看他什么?” “看他楼塌了。” 方重勇说完最后一句,阿娜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岁月沧桑,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原因来。 此时此刻,握住她双手的人,刚才那个她一直在用心按摩推拿的孩子,并非懵懂无知的同龄人,而是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般。 看透了世情! …… 甘州可能有金矿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河西走廊五州,甚至传到了更东边的兰州、廓州,和更西边的西域各城。 一时间,平日里安静祥和的山丹县城开始热闹起来,各类人群在山丹县城北面的龙首山附近探寻,似乎都是冲着金矿而来的。 鉴于搜寻金矿的人太多,方重勇不得不请求郭子仪派出一支一千人的团结兵屯扎于山丹县,对龙首山脚下的闲杂人等进行排查。维持本地秩序。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么多人在龙首山附近晃悠淘金,终于……把所谓的“重石”给找到了! 立功的不是别人,正是朝廷派出对“勘探队”! 工部主事张云扬带人在山里寻找金矿的时候(朝廷绕过甘州府衙直接下达的政令),发现身上携带的“指南”,居然到处乱晃,失去了指向能力。 这个“指南”,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的御用工匠马待封设计的。“指南”只有手掌大小,却非常精美好用,便于携带。 张云扬这才知道他们之前勘探铁矿的时候,位置都没找对。总以为矿脉在山丹与张掖之间,却是没想到,这处铁矿居然在山丹县东北方向。 在一番仔细探寻后发现,这里某一处断裂的山脉,底部的夹层,全是清晰可辨的赤铁矿,颜色赤红,研磨后可以作为朱砂使用。 这块铁矿有很大一片露在外面,简单准备一下便可以开采! 张云扬连忙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告知了方重勇!让他派人将这里隔离保护起来,别让闲杂人等搞破坏。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淘金热”的一番折腾,金矿完全没影子,倒是让长安中枢派出来的“专业人士”,把铁矿给找到了! 采集石炭的地方与开发方法,张云扬早就确认无误。 如今又找到了方便开采的赤铁矿。 工部主事张云扬连忙带上在甘州采集的石炭与赤铁矿样品,乘坐驿站的马车,马不停蹄的赶回长安面圣。 铁矿在河西被发现的战略意义,那是金矿远远不能比的。张云扬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不能做决断,他要第一时间报告给中枢朝臣们知道。 至于在凉州执行公务的工部尚书牛仙客,那只能说句对不起了。 张云扬写了封信给牛仙客汇报了一下自己的行程,这已经很够意思了。 差事不同,哪怕是同一个衙署的上级,也不必对他告知自己在做什么。这便是大唐权力运作中“差事”的奥妙所在,也是皇权制衡文官集团的手段之一。 在报告河西是否有铁矿这件事上,张云扬完全可以不鸟牛仙客。 随着张云扬马不停蹄的赶到长安,长安中枢的新一轮博弈,缓缓拉开了序幕。 (本章完) 本书作者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读文献 粉丝值超过500的,感兴趣的进群,作者带你们一起读文献。 群号:625933662 《盛唐挽歌》本书作者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读文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2章 就像是一块擦脚布 深秋的长安,风中已经带着一丝寒意。不过大明宫内梨园禁苑里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烧木炭的地暖,会让这里四季如春,而且不必担忧排烟的问题。 此时此刻,大唐天子李隆基正在观看杨玉环新排练的“霓裳羽衣舞”。杨玉环精通音律,在这方面跟李隆基很有共同语言。她对基哥表示:霓裳羽衣曲现有的伴舞,还配不上这曲子,有很多地方需要精修。 于是近期基哥每天都带着这位“太真修士”入大明宫,在梨园内排练歌舞。 公孙大娘的徒弟跟着杨玉环一起伴舞,雷海青、李龟年等人伴奏,基哥在一旁作为“艺术指导”,这个配置阵容之豪华,大唐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李隆基看着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杨玉环,喝了一口顺气锁阳茶,心满意足的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有点绷不住,看上去略有些意味深长。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刺激神经,让人欲罢不能的好事情。 “圣人,监察御史王鉷,从凉州那边送来的奏折,弹劾甘州刺史方重勇贪墨朝廷调拨的财帛。” 高力士凑过来,在李隆基耳边小声说道。 “朕知道了。” 基哥摆了摆手说道,对高力士递过来的奏折看都不想看一下。现在他的心思都在霓裳羽衣舞上面,确切的说是在杨玉环妙曼扭动的身姿上面,还顾不上其他。 “圣人,甘州铁矿的事情……” 高力士又问道。 “罢了,晚上让二位宰相来兴庆宫议事吧。” 李隆基终于转过身,叹了口气接过高力士递来的奏折,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即将其还给对方。 李隆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和高力士预料的一模一样。 “让王鉷回京述职。 这个人啊,一点眼色都没有。回京以后,免了他的监察御史之职,让他去吏部等待选官吧。” 李隆基颇有些失望的摆了摆手。 这批新上任的中枢官员,都是些什么狗东西啊,连个十岁孩子的智商都不如。 李隆基对王鉷失望透顶了。 这厮嗷嗷叫的想立功,迫切的冲在第一线,连一些官场基本套路都没看出来。 杨慎矜与王鉷父亲王晋是表兄弟,王鉷就是他举荐的。 之前杨慎矜举荐王鉷的时候,说他有治理之才,家学渊源。李隆基稍加调查过后,便赏了个监察御史给王鉷,对其寄予厚望,让他去河西那边查一查账目。 当然了,查账是次要的,揪住方重勇的小辫子才是主要的。 结果这厮查到了啥? 方重勇挪用公款,给身边一个河西土妞买医书,置办衣服,一共花了一百多贯。至于其他的问题,王鉷就没去查了,主要是河西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一个初来乍到的监察御史也不好查。 王鉷就是急于往上爬,急于立功,很多事情没往更深的地方去想! 基哥虽然是想揪住方重勇的错处,最后再特赦,以展现其“皇恩浩荡”。 但他不是要找这种侮辱智商的小辫子啊! 这件事情传出去,谁都会说是他这个天子不能容人,故意栽赃,连个十岁孩童都不放过。 王鉷居然连一份泼脏水的奏折都不会写,这个人太没用了,当狗都当不好,不值得培养。 于是李隆基对杨慎矜的印象也恶了几分。只不过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暂时也没有别的好人选,他也只能暂时忍耐,再对其观察一番了。 反倒是方重勇这个孩童,很有觉悟嘛! 知道甘州现在地位暴涨,朝廷各方势力都在争夺甘州的控制权,他这个刺史根本当不长。 所以这才主动把小辫子交出来,便是希望能顺利且正当的退出甘州。 李隆基心中忍不住对这位“神童”产生了几分欣赏之意。 方重勇到了河西之后,就办了不少大事,参与攻取吐蕃新城的谋划,参与镇守白亭堡,谋划甘州冶炼与开矿等等。 别的不说,就说这家伙刚刚来河西,就深入到边军士卒中给丘八们写家信,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据说前前后后一共写了一千多封家书! 基哥觉得,就算方重勇没有别的捞钱手段,光靠写家书赚钱,都能买不少东西了,犯得着去贪墨朝廷特意支援甘州的军资么? 再说不过是身边一个女奴而已,犯得着贪墨朝廷的军资来讨其欢心么? 种种不合理,让基哥不得不认真思考,方重勇这么做的深层次原因。 因为在他印象里,那个孩童,貌似聪明过人! 节度使之子如果想收钱,多的是狗腿子愿意供奉。而西域那边的胡商,以粟特人为首的群体,尤其喜欢干类似的事情。于情于理,方重勇想搞钱的话,都有更多更安全更隐蔽的渠道。 至于王鉷奏折中说的“年幼好色,仿若禽兽”,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一个身子还未长开的河西土妞有什么意思?基哥在心中暗暗嘲讽王鉷没见过世面。 这封奏折,就应该揪方重勇的一些不起眼,却又没有多少细节的错处。比如说懒政怠政,比如说言行无状,比如说言辞粗鄙,傲慢偏执之类的。 反正随便揪出点莫须有的东西,朝廷的板子打方重勇屁股上,让他滚蛋就完事了!这才是监察御史的真正玩法啊。 想到这里,基哥的兴致全被败坏了,起身对高力士点点头道:“回兴庆宫,让太真修士也一起随驾。” …… 李林甫等人来到勤政务本楼书房的时候,就看到李隆基正背对着门,目不转睛看着墙上挂着的地图。 那是河西地区的局部图,非常详细,就连唐军的每一个驻地和据点,都标注得明明白白。 其中大斗拔谷所在的大斗军,更是被人特意用朱笔标注了出来。 “甘州有铁矿的消息,都传出去了么?事情办得怎么样?” 李隆基转过身来,对躬身行礼的张守珪询问道。 他面色肃然,一身君王霸气,与下午在兴庆宫另一栋楼内,和杨玉环在床上颠鸾倒凤时的急色表情判若两人! “回圣人,微臣已经派密谍到吐蕃境内散布消息了,相信吐蕃军高层已经知晓此事。只是吐蕃人会如何行动,还不太好说。微臣正在密切关注此事,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张守珪十分谨慎的说道。 至于详细的兵马调度,就没必要在这里讲了。反正李林甫在军务上也是个门外汉,这便是他这个左相唯一保有的优势所在。 张守珪这个回答不出意料,李隆基微微点头,询问他旁边的李林甫道:“哥奴,牛仙客在凉州负责调度军资,他还有没有什么困难?” “回圣人,上次牛尚书写了奏章,说河西辎重粮秣充足,以供军需无碍。 他坐镇凉州调度,想来无碍。” 李林甫叉手行礼道。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朔方军如今并无重要军务,可以调朔方军来河西。” 听到这话,李隆基摆了摆手道:“在其位谋其事,这些哥奴就不必过问了,朕心里有数。” 李林甫被怼了一句,悻悻退到一旁不说话了。李隆基似乎并不希望他这个大唐右相参与到具体军务的讨论当中。 “大批财帛辎重被调拨到甘州的事情,吐蕃人知道么?” 李隆基又问。 “回圣人,这些必然瞒不过吐蕃人的眼线。我们在装运的时候,并没有保密。” 张守珪躬身行礼道。 这一次大唐与吐蕃人的大较量,可谓是一波三折,互有斩获。 第一次交锋是吐蕃人联合后突厥汗国一部,打算攻克凉州,斩断西域跟大唐边境的联系。 具体计划,是由后突厥汗国派兵攻白亭海,试探与吸引大批唐军河西边军主力,集中到河西走廊最东面,后续再持续用兵,形成对峙。 吐蕃军再从河湟地区杀出,攻克唐军之前占领的吐蕃新城(唐军在此仅仅驻军一千人)后,再强攻大斗拔谷,切断河西走廊,从甘州方向,夹攻集中于凉州的唐军侧后。 这个计划不能说不好,但却被一件大事给打断了。 幽州节度使方有德带兵来到朔方军防区,河套以北的碛口,策动铁勒九姓起义,齐攻突厥牙帐! 最近一段时间,北方草原乱成一锅粥,后突厥汗国正在对河西用兵,因为后方空虚,被方有德这一闷棍打得吐血,只能回师牙帐自保,撤走了河西以北的兵马。 没有突厥人的配合,吐蕃这出戏唱不下去,所以只能悻悻取消攻打凉州的计划,悄悄将兵马转移到了陇南。 这次交锋唐军胜了大势,却没有将胜势转化为胜果,后突厥汗国替吐蕃人挡了一刀。 第二次交锋,则是唐军高层误判吐蕃人的战略进攻方向,依旧是刻舟求剑一般,以为吐蕃的目标还是河西。 岂不知,吸取教训的吐蕃人,早就已经将精兵布置在陇南一线,并不打算跟唐军在河湟地区争雄。 这次交锋,吐蕃人完全掌握住了战略主动,在陇南边境收买党项人过境,让他们坐山观虎斗。 吐蕃军几路进军,分进合击,在陇南一路攻城略地,抢完一波就跑,自身损失微乎其微。 在基哥的延迟指挥下,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带兵一路被吐蕃人牵着鼻子走。马匹牲畜累死了不少,却连一个吐蕃人的首级都没拿到。 两次交锋,唐军与吐蕃军在大势上算是一胜一负,不过彼此间都没有什么伤筋动骨的损失。 所以这次基哥为了找回场子,便在河西给吐蕃人设下了一个不得不去钻的陷阱:甘州! 甘州,乃是河西走廊为数不多的水源充沛之地。 河西走廊除了凉州外,也只有甘州可以对外支援粮秣,而本身可以自给自足。 现在这里发现了铁矿,又发现了可以开采石炭的地方,而且山丹县南面还有唐国最大的马场! 占据了这里以后,就意味着吐蕃最起码可以获得稳定的粮食、马匹、铁料甚至是兵器。 只要能占据甘州,并在这里站住脚跟的话,那么吐蕃军辐射的范围,可以进一步延伸到河西走廊各地,并且从侧翼威胁陇右节度使所在地鄯州(西宁以东地区)。 吐蕃人刷陇南的副本刷一百次,收益也比不上对甘州用兵用一次。 基哥很有信心,这次吐蕃人一定会来。 “对了,放出消息,就说甘州的金矿已经找到了,再让工部派一队人马去山丹县那边找找看,无论能不能找到,都要让吐蕃人认为甘州一定有金矿。” 李隆基嘴角露出冷笑,眼中寒意闪现,对张守珪嘱咐道。 之前在陇南,他被吐蕃人给打了耳光,现在一定要还回去!他要给吐蕃人一个大大的教训! “谨遵圣人旨意。” 张守珪很是顺从的说道。 他没法拒绝基哥的命令,更何况,这个计划有其合理性,因为甘州正好在吐蕃人的兵锋之下,对方并不需要劳师远征。 吐蕃人从前不动手,是因为没有动手的意义。出兵规模小了,打不过唐军;规模大了,从甘州捞到的收获与军费不成正比。 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甘州已经值得吐蕃人动手了。 “对了,如今甘州非同小可,还是让欧阳琟担任甘州刺史兼建康军使吧。 至于方重勇嘛……” 李隆基把话说了一半,居然卡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安排。 他沉思片刻,然后对李林甫说道: “哥奴,全忠当初是从敦煌千里而来入长安的。不如,就给方重勇安排一个舒服点的职位,让他回故乡看看吧。” 李隆基忽然又想起来当年的青春岁月,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 …… “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 方重勇骑在专门给他准备的坐骑,那匹小红马上。一边唱歌,一边甩动着手里的乌朵,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现在比刚刚来河西的时候长高了一大截。 小泥丸被乌朵甩出,准确的砸中了那只正在黑水岸边喝水的山羊! 那只羊被泥弹砸中,好像根本没受伤,吓得瞬间撒腿就跑。 不一会它就跑没影了,警觉性异常之高,看得方重勇目瞪口呆的。 “你确实可以的,我还想今天的晚饭吃羊肉呢。” 方重勇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买了一只羊,然后将其放走,最后模仿吐蕃人打猎,用乌朵射山羊。射了一早上,就打中了刚才那一次。 难道是没有天赋么? 方重勇心中疑惑,并不打算放弃练习。 果然,骑在马上用乌朵打石弹的难度还是好大,然而吐蕃骑兵却几乎人人都可以做到,足以见得他们的技战术强大了。 方重勇牵着马往回走,很快就看到刚才骑着马去追山羊的阿段回来了,挂在马背上的那只倒霉山羊,眼睛上还插着一支箭,死得不能再死了! “你说你跑个什么劲,还不如被我用石弹打死呢。” 方重勇对着那头山羊……的尸体吐槽了一句。 走到张掖城门处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方大福牵着马出来,正是来找他和阿段。 方大福看到他们二人后,一脸焦急的对方重勇说道:“朝廷派人来了,现在正在府衙,郎君快回府衙接圣旨!” 总算是来了啊! 方重勇心中松了口气,对阿段说道:“总算可以回长安了。这甘州被吐蕃人盯着,我每天都睡不好觉。” (本章完) 第113章 槽点满满的下一站 甘州府衙大堂内,方重勇一脸古怪看着前来传旨的太监,搞不懂这厮过来是干啥的。 之前他被授予甘州刺史的时候,有太监来传旨很正常,因为甘州是中州,刺史官阶是四品上。六品官以上的,必须皇帝亲自任命,不发圣旨任命是无效的。 但现在方重勇很明白自己到底做过什么事情,这次的官职调动,百分百是贬官! 贬官嘛,随便搞搞不就好了,还需要宫里专门派人,从长安一路走到甘州,一千多里路么? 真的不嫌麻烦? “方使君,您这圣眷,真是无人可比啊。在下牛仙童,内侍省内谒者监,给方使君问声好。” 这位叫牛仙童的中年宦官不动声色的说道,对着方重勇悄悄伸了伸手。 红包不到手,保你命没有。开元年间的太监,外放传旨的时候,吃拿卡要是常态。 地方官员不好好伺候,就等着被穿小鞋穿到死吧! “呃,你跟牛仙客牛尚书是亲戚么?” 方重勇看着牛仙童,口气略有些轻佻的反问道。对牛仙童伸出的那只手,视而不见。 “呃……这个,几百年应该是一家吧,哈哈,哈哈哈哈。” 牛仙童面色僵硬的打哈哈说道,又悄悄把手伸了回去,尴尬到想立刻转身离开! “既然没关系……那没事了,牛内侍宣圣旨吧。” 方重勇并不想跟这位明显想套近乎的牛仙童多说什么,他前世看过一本怪书,恰好记录了这位牛仙童宦官是怎么死的。 这位倒霉的太监好像是因为什么事激怒了基哥,然后基哥下令严办。 于是牛仙童先是被打了几百棍,然后又被挖心,最后被一个战功卓著,叫杨思勖的老宦官把挖出来的心给生吃了! 这种限制级的剧情不该出现在历史书当中,志怪才是它的归宿才对。 唐朝的宦官方重勇基本上就知道高力士那些人,但这个下场悲惨的牛仙童,让人想忘记都不行,实在是死得太过于“行为艺术”了。 方重勇可不想跟这位倒霉蛋有什么瓜葛。 “去甘州刺史,迁礼部祠部司员外郎,赴沙州公干。另授沙州团练使,豆卢军支度使,驻地药泉,不必赴沙州小城办差。” 牛仙童的公鸭嗓子宣读圣旨,听得方重勇一脸懵逼。 其中槽点实在太多,他都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作为一个拼命学习,每日读书不辍的“学霸”,方重勇已经把大唐官场的那些事情里里外外都摸明白了。 这份缺了大德的官员任命,也不知道是哪位人才想出来的。 跟叠buff差不多,简直离了个大谱!方重勇都想当面问问,是哪位大神能把这三个“废物”官职揉捏在一起,还看起来毫无违和的。 礼部的祠部司,是专门管理佛寺的,给和尚加度牒什么的,就属于日常事务。主持国家级别的佛教庆典等活动,也是其管辖范围内的事情。 员外郎是祠部司的二把手,看起来还有点权力。 不过,中枢部门的权力,那得在任官员回到衙门才能发挥作用啊!在外地的中枢官员,连衙门的印信都没有呢! 脱离了水的鱼,就一步都游不动了,这种现象也适用于大唐官场。 把一个中枢的官员,派遣到两千里外的敦煌,又是管理佛教事业,方重勇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是要出差为基哥修“功德碑”了! 当然了,具体工作不是修,而是“盯着”!也就是说,啥也不用做,真正负责工程进度的人,是工部的相关官员。 比如说开元时期修建的乐山大佛,朝廷就安排了专人前去监督,类似的事情也不是孤例。 敦煌那边依山而建的石佛数不胜数,自北魏开始就独树一帜,敦煌莫高窟天下闻名。祠部司员外郎去那边公干,说白了就是公费旅游的。只要看看修的佛像壁画,符不符合基哥所要求的“主旋律”即可。 如果不符合要求,那就要整改,甚至是重做。这些事情,就由礼部祠部司员外郎盯着。 简单点说,啥事都不用干,只不过出事了你来扛。 能在这里埋坑的,一定是个超级老硬币! 方重勇在心中大骂基哥无耻。 至于沙州团练使就好说了,团练使是负责训练团结兵的,却没有兵权,无法调动军队,也无法招募兵员。 不过有一点耐人寻味的是:因为沙州粮食不足,所以沙州的豆卢军一直在严控兵员,缺了马上补。当地农业人口比例比河西走廊其他各州要低不少,有很多适合当兵的脱产人口。 方重勇之前当甘州刺史,就审批了不少公文,都是往沙州那边转运粮秣的。 所以说沙州那边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养半脱产的团结兵,本地民风彪悍也没必要养团结兵。 这个职务在沙州本地大概只能哄小孩,啥事也办不了。 而最坑爹的职务就是豆卢军支度使了。 因为河西诸军当中,唯有兵员三万三的赤水军,是有单独的支度使,财政上有一些独立性。而兵员仅4300的豆卢军,此前根本没有设“支度使”这个职务! 这个事情也很好理解,一个人有一百亿的财产肯定要找“财务助理”帮忙管钱,而只有一万块的话,那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将来的生计比较好! 兵员都没超过五千的豆卢军,后勤压力要比赤水军小得多,当然没必要专门去设一个“支度使”的职务了。 凉州节度府下面本身就有支度使,负责麾下各军的财政支出。 也就是说,这个什么“豆卢军支度使”的职务,是朝廷最近才“发明”出来的,方衙内就是豆卢军的第一任支度使……极有可能也是最后一任了。 所以说担任这个官职的人,需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完全没有参考,也完全没有明确说法。 如果方重勇愿意,他啥也不做都没什么关系,因为河西节度府和豆卢军之间的固有系统本身就运行顺畅,而且类似官职并不在李林甫此刻还在编撰的《唐六典》里面。 洋洋洒洒的三个官职,看上去很唬人。然而仔细分析以后却发现……貌似什么也不用做。 方重勇面无表情的双手接过圣旨,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牛内侍可以回去复命了。” 他现在连客套都懒得跟对方客套了。 看到方重勇如此不识趣,牛仙童真想甩袖子就闪人。但是他的事情还没办法,只能憋着内心的恶气,言语不善对着方重勇说道:“圣人还有一封亲笔信交给使君的……哦,现在已经不是使君,而是员外了。” 他不情不愿的从袖口的拿出一封信,心中暗骂方重勇这个毛孩子不懂礼数。 按照“正常”的情况,方重勇应该对他好言恭维客套一番,随后献上“跑路钱”。然后牛仙童再“礼尚往来”的将圣人的亲笔信给方重勇。 套路应该这么走才对呀! 牛仙童搞不懂方重勇到底是怎么在想,也搞不懂对方为什么当了京官却一点都不高兴,反正对方不讨好自己就是不对,等回到长安后,有这一位好看的! 他在心中暗暗发狠,却是对方重勇皮笑肉不笑的叉手行了一礼,随即转身便走,离开了甘州府衙。 拿着这份内容复杂,套路深厚的圣旨,方重勇看了又看,忽然想起刚才牛仙童对自己的称呼。 现在他已经不是方使君,而是方员外了! 脑子里出现前世电视剧中那些富态又挺着大肚子的“员外”,方重勇感觉略有些微妙。 好像自己已经进入了大唐官场这个光怪陆离的奇葩圈子,并成为这个圈子里面的一个难以描述的另类。 “使君,这……” 严庄一脸苦笑的凑过来询问道,现在甘州府衙基本上都知道方重勇被调职这件事了。 唐代官员一般任期都是四年,四年后轮转等待选官。这个等待的时间有长有短,长的可以是几十年,短的立刻就走马上任。但像方重勇这样频繁调职的人,还真不多见。 足以见得前途远大。 根据后来白居易在史书中的吐槽,大唐官员要是不轮换个二十次以上,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官运亨通”。一辈子轮换三四次就没声息,后面苦等几十年的官场卢瑟大有人在。 换官职换得勤快不但不是倒霉蛋,反倒是潜力巨大的象征。 “我在那边站稳脚跟以后,就想办法调度伱过去。或者你现在就辞官,作为我的僚属一同前往?” 方重勇将严庄拉到一边问道。 “当然是跟着使君……员外一起了!这鸟县尉谁想干谁去干就得了!” 严庄咬了咬牙说道。 听到这话,方重勇略有些意外,随后想了想也就释然了。 县尉通常是不得志,没有后台的科举中举之人的第一个官职。但凡有点后台的明经科都是不愿意去的,更别提进士了。 这个官职概括就是:权小事多麻烦大! 虽然“理论上”的职能主要是司法捕盗、审理案件、判决文书、征收赋税等,但实际上县里芝麻绿豆的事情都归县尉管。比如说张掖县这边,要跟张掖城外的城旁沟通,那能县令出马么?肯定是县尉去公事公办,公事办不了以后再来想别的办法啊! 这是“入流官”中的底层存在,严庄其实一点也不稀罕。 在方重勇身边可以当个“不入流”的佐事官,说白了就是类似师爷一般的人物,却又带编制,只不过是方重勇给他发俸禄而已。 “方员外,到偏远地方赴任的中枢官员,一般都有自己的厨子、舞女、医官、僚佐、护卫。员外何不在甘州本地请一些人?” 严庄压低声音问道。 方重勇一愣,随即暗搓搓的想: 方大福会做饭,算是厨子,跟阿段一起都是护卫。 阿娜耶是正牌医官家庭出身的,懂医术,又是西域胡女的后代,勉强也算是个医官和舞女了。 严庄当僚佐处理一些日常小事务,身边还有方来鹊这位佛门“圣子”。 这个阵容虽然低配了点,倒也挺齐整的。 “不用了,人多了麻烦,现在身边人都是信得过的。真正需要人手的话,以后再说。” 方重勇摆了摆手,无可奈何的说道。 一路向东变成了一路向西。敦煌是大唐兵马可以完全实控的最后一站,看似更西边还有广袤的西域,实则敦煌才是大唐力量持续投射的边缘。 再往西,大唐的国力也好,军力也好,便无法面面俱到,四处都是漏洞。 基哥给他的这个安排,还真是……挺微妙的。 “狗x的,快入冬了在沙漠里面赶路,基哥真是平日里不积德啊!” 走出府衙大门的时候,方重勇感受着风中的阵阵寒意,忍不住开口骂了一句。这要是不能按期到达沙州,又是一堆麻烦事。 而在冬天的沙漠中赶路,会让人酸爽到浑身抽搐。前世有过糟糕体验的方重勇,实在是不想大冬天的顶着风雪去沙州。 …… 九姓铁勒逐渐形成于突厥称雄的时期,并臣服于突厥,保持了自身部落的独立性。 这便是草原帝国的组织模式,它没法维持太大的编制,只能以小部落构成大部落,一级一级往上凑成一个“帝国”。 九姓铁勒逐渐形成了回纥、仆固、同罗、拔野(也)古、思结、契苾、浑、拔悉蜜、葛逻禄等,这里的“九”其实也不是定数,而是多的意思。 开元时期,九姓铁勒中的回纥最为强大。 开元二十七年秋,在幽州节度使方有德的谋划下,李隆基下达密旨,与九姓铁勒结盟,并依照方有德之策,将草原划分为大小不同的九块。 约定待消灭突厥,瓜分其地后,各部便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地盘迁徙。 至于后续有什么矛盾要扯皮的,可以再商议。将消灭突厥定为最紧要事件。 与大唐边境接壤的拔野古部率先发难,契苾、仆固、葛逻禄等部也依次起兵,合攻突厥牙帐。 屯兵碛口的方有德按兵不动,只是命朔方节度使提供粮秣。 一直在这场乱局中观摩的回纥诸部,终于按捺不住,南下攻打后突厥汗国的牙帐。以回纥入局为标志,大唐北方草原再次进入乱局时代! 突厥人阵脚大乱,连忙从河西以北的峡口山退兵,但却为时已晚。 等他们回到突厥牙帐的时候,正好遇到因为下场晚了,什么都没捞到的回纥骑兵。 双方在突厥汗国牙帐以北的毗伽可汗碑附近爆发了激战!突厥人大败,被回纥骑兵打得溃不成军! 自此,突厥汗国覆灭,被九姓铁勒取代。这时候的方有德,正带着五千精骑前往铁勒各部,带兵展示军威,每到一处,便要求该部酋长前往朔方军驻地灵州开会,等待大唐皇帝李隆基的接见! 不得不说,这一幕相当的讽刺。 因为就在开元二十三年的时候,为了专心应付吐蕃,突厥与大唐的关系转好,突厥毗伽可汗尊唐玄宗为父。于是在牙帐附近树立了毗伽可汗碑。碑文里大量记录了(及吹嘘)了毗伽可汗的“丰功伟绩”。 比如说今天干掉了哪一支铁勒,明天又殴打了契丹人什么的,连开元初劫掠山丹马场的事情都有记载。 没想到他没过多久就被毒死了,后突厥汗国也四分五裂,最后灭亡。 第二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