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第1章 《傀儡师》作者:羡凡【cp完结】 简介: 池老祖于木棺中沉睡百年,从未见过如此不知死活之人,那年轻俊朗的宗主朝他一笑,一拍折扇问。 “姑娘,可曾成家?” 池老祖薄唇轻启:“滚。” — 齐晟乃剑宗第一人,相貌俊朗,仪表堂堂,奈何痴心钻研剑术,不知人间何为桃花 不曾想一朝云游四海,惊鸿一瞥,从此半生沦陷,那红衣姑娘像是他梦中的仙子 齐宗主卯足了劲儿地追,虽然姑娘爱答不理的,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但他根本不在意。 — 后来,娘子变相公,齐晟逃之。 ——被捉。 池州渡恶劣地挑选了个奇丑无比的破布娃娃,将齐晟奄奄一息的魂魄装了进去,轻笑着问。 “感觉如何,还跑吗?” “你他娘的。”齐晟动了动胳膊,咬牙,“池州渡,你有种就放我出去。” 池州渡将他握在手心欣赏,闻言动作一僵,那张绝美冷艳的脸上透露着不爽,然后当着他的面,毁掉了自己最完美的傀儡。 齐晟愣愣地看着红衣女人在眼前碎了一地,旋即有人捧起他举到眼前。 “齐晟,一直以来都是我。”池州渡眼神里藏着悲伤与偏执,低声问,“为什么你只能看见它?” 两人间沉默许久,一滴晶莹落在布娃娃脸颊上。 突然,小布娃娃抬手,轻轻抚摸池州渡的脸,“……我知道是你。” “别哭了,以后只有你。” 他嗓音有些别扭。 第1章 一见钟情 鲁山灵气充裕,乃修行宝地,雾气缭绕山巅,如烟般缓缓沉下,最终汇入剑宗领域。 剑宗稳立江湖三宗之首,宗主威名在外,自然不容小觑,但实则内里与寻常宗门并无不同。 常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段白话,道尽真理。 赤陵居,齐宗主庭院之中。 “砰——”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原本在院中撒欢的乌雨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瞬间紧贴两侧,“嗖”地藏进门前弟子的身后呜咽两声,乌黑的眼中充斥着紧张与心虚。 外头候着的弟子也吓了一跳,俯身匆忙安抚了一下齐宗主的爱宠,便迅速步入屋内。 “师兄!” 只见立在案前的师兄缓缓抬脸。 面容扭曲,咬牙切齿。 “这……师父呢?” 那弟子心中咯噔一下,顿住脚步。 “师父……”鱼灵越攥着字条的手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道,“师父又将宗门交给我等,偷跑去享乐了!” 那弟子嘴角抽搐一瞬,偷偷瞄了眼信纸,目光所至之处写着。 ——为师先走一步,勿念。 “……” 甚至用得还是上回出逃所留的字条,被蹂躏得皱皱巴巴。 他唇齿翕动,又不知该如何宽慰,沉默了许久才走到鱼灵越跟前,拍着对方的肩膀苦口婆心道。 “师兄莫要动怒……你且瞧瞧,放眼望去旁的宗门都有了当家主母,唯独师父孤身一人,多出去走走倒也并非坏事。” 眼见鱼师兄沉默,他谨慎地朝四周望了望,这才压低嗓音凑近道,“再者说,影宗那位不久前方才嘲讽咱们剑宗十里地凑不出一双人,不如干脆弃了剑道改修无情道……你听听,这像话吗?” ——说得也是。 “……罢了。” 鱼灵越愁眉苦脸,仰头吐出一口郁气,无力地瘫坐在木椅上,“师弟言之有理。” 但愿师父出行一人,归来双人。 莫要继续孤家寡人。— 北祈冥司,苗疆“巫蛊”中,“巫术”之地。 与东祈那帮整日捧着蛊虫炫耀的疯人略有不同,北祈虽说也不乏热情之辈,但到底更为镇静些。 多数独来独往,行踪不定,低调行事。 齐晟头戴斗笠,一袭黑色劲装将颀长匀称的身形完美勾勒而出,束腰贴身,宽肩窄臀。 他并未刻意隐藏身份,但也不愿明晃晃地出门,只是粗略乔装一番,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此行恰好途径苗疆,齐晟便打算先去东祈瞧瞧轻越与雁归。 耳侧隐隐约约传来刻意压低嗓音的对话。 他起先并未在意,直到听到某个字眼才缓缓停下脚步,假意去瞧小摊上的古玩。 “……你可曾听说池家近来的怪事?” “略有耳闻,当真是古怪,不愧是那邪门歪道的后世!” “嗤,真是有趣,兄台在北祈谈论邪门歪道,未免太过于贻笑大方。” 角落一处简陋的算卦之地渐渐聚集起一窝人。 齐晟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靠拢过去。 “诸位还是慎言为好,毕竟这北祈姓什么,应当不用老朽来提醒。”那盲卦者轻咳两声,不疾不徐地开口。 此言一出,众人出于忌惮安静了片刻,直到一人弱弱开口。 “我说诸位老兄打得什么哑迷,难不成,池家又生了什么邪门的幺蛾子?” “一瞧便知是外乡人。”一位摆弄着瓶瓶罐罐的老妪笑着抬头,脸颊干瘦可怖,她乐呵呵道,“这池家的风吹草动,便北祈的阴晴,若一时不察失了方寸,那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第2章 老妪笑了一下,眼睛忽然整个发白,嗓音也变得沙哑粗粝,莫名阴森,“池家重煞,向来烛火日夜不熄,却在不久前整整三日都未曾点灯,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偌大的府邸悄然无声不说,池家主宅百口更是闭门不出。” 池家在北祈的地位与吞云阁在苗疆的地位无异,更何况还是稳立江湖百年的世家,这“烛火不熄”的规矩确实流传至今。 百口人,整整三日闭门不出。着实怪异。 齐晟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自己的佩剑,刻意压低了声线,显得沙哑粗犷,他故意道,“一个个说得倒是怪诞诡奇,万一人家是故意而为,练成了什么功法呢?”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冷笑一声。 “近日往北祈来的外乡人真是不少。”那人半身赤裸 ,眼神倨傲地瞥了齐晟一眼,“池家自数月前便不对劲,怪事频出,只是刻意隐瞒了消息,除却北祈之人,外界自然无从得知。” 齐晟:“怪事?” “没错。”那人见他态度谦卑,缓了缓语气,“前些日子池家家主不知为何功法反噬,险些走火入魔,元气大伤不说,还生了癔症,整日浑浑噩噩。 “好在池家枝繁叶茂,能人辈出,很快便稳住局势。” “但自那时起,安稳了百年顺风顺水的池家,就动荡不安起来。” 这时,自方才提点后便一直沉默的盲卦者抬首,嗓音很轻。 “借旁人气运,本就是大忌。” 周围几人皆是唏嘘池家异象,嗓音盖过了盲卦者的低语。 唯有离得最近的齐晟眉心一跳。 他隐隐觉得老者话里有话,正想追问些什么,就见对方哼起了怪异的小调,收起那面破烂的旗,晃晃悠悠地转身离去。 齐晟目光掠过逐渐聚拢的人群,只好将话咽了回去。 剩下的这帮人众说纷纭,听不出什么门道,他乏味地转身,朝临近的一家客栈走去。 池家若是乱套,吞云阁绝不会坐视不理…… “嗡——” 齐晟想得正入神,拐过巷子步入闹市时突然撞到了什么,赤陵剑与腰间坠着的“双生铃”相碰,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 他下意识开口:“抱歉。” “嗯。” 冷淡又矜贵的嗓音声传入耳内,莫名令人心头一跳。 齐晟抬起头,倏地愣在原地。 入目即是一片艳红,衬得如玉肌肤愈发白皙。 眼前的女子墨发如瀑,眉目如画。 即便戴着面纱,也不难从那双宛若琉璃的眸中看出冷傲,眉心点红纹,腰间别着一株春桃。 齐宗主年少成名,更是当之无愧的剑门第一人,本该见惯大风大浪。 但此刻斗笠遮掩之下的俊脸微红,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 齐晟见过不少美人,但大多都不如轻越。 而左少主又性情恶劣,一双含情眼中常是戾气。 这位红衣女子的眼睛却格外剔透干净,颜色偏浅,如同水墨,朝他看过来时并未夹杂尘世的烟火,显得有些冷漠。 齐晟心跳坦诚地愈跳愈重,耳边的喧嚣都化作了警醒似的嗡鸣。 若是这双眼睛并非毫无波澜,而是溢出几分笑意,那大抵......他不合时宜地晃了个神。 直到眼前的仙子忽然皱眉,绕过他离去,齐晟这才陡然惊醒。 他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腕,很凉,如同寒玉。 在与对方四目相对的刹那,齐晟又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紧张得手脚无处安放。 池州渡冷淡地看向他。 这具身体是由自己的精血炼成,除却女相身量与略微柔和的面容,与他本身并无差异。 活傀百年不腐,外表与活人无异,千百年来除了他,更无旁人能炼出。 他并不担心对方是看出了什么不对,只是.......池州渡目光打量着眼前明显手足无措的人,顿了顿后终于开了尊口。 “何事?” 清冷的嗓音让齐晟耳朵酥麻一瞬,他磕巴地开口,压根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不......方才,那个......在下失礼了。” ——他似乎极为紧张。 池州渡眸光微动,不解他为何紧张,但也没兴趣深究,于是收回视线,略微一点头后转身离开。 淡淡的桃香裹挟着风掠过鼻尖。 并不似春日温软,倒更像沾上风雪的冷木。 齐晟垂首轻嗅,在原地驻足良久。 直到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斗笠下滚烫的脖颈,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猛地抬头四处张望,再想去追,却发现视野内早已没了对方的身影。 齐宗主泄气地靠在墙上,仰头望着苍天,垂头丧气地随口埋怨。 “贼老天。” “若真有姻缘,你倒是将线绑紧了些。” 【作者有话说】 高亮:本文时间线与《苗疆客》略有出入餐前提示:双纯爱初试员感情线走得鸡飞狗跳(?) (一个三百来岁不懂感情一个母胎solo至今) 齐晟起初对女相一见钟情(主要是眼睛) 过程曲折,因为两个人在感情上都比较愚蠢,所以大概是一个……你追,你走,我后悔,我追,我走,你后悔的情况。 两个感情小白学会珍惜、信任和爱的故事,所以麻烦大家包容一下啦。 第3章 极端控勿入~(真的勿入) 嗯……最后! 就算不喜欢也不要凶我嗷lt;(`^′)gt; 第2章 缘起 苗疆,吞云阁。 轻纱被风一拂,落在木柱镂空雕花的银饰上,屋内对坐二人,瞧着相谈甚欢。 也不知是否那日口出狂言得罪了哪路神仙,齐晟这些天夜里总被魇住,隐约记得……似乎被人被罚跪在阶前。 他用力按了按眉心,便听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最近很闲?三天两头往我苗疆跑。” 左轻越语气懒散,随手接过暗卫递上的茶盏,盯着无精打采的齐晟,忽然眯了眯眼,“还是说……惦记上谁了?” 齐晟莫名心虚,旋即故作镇定的嗤笑一声,摆了摆手,“瞧你多心的,来看看你和弟媳如何罢了。” 左轻越拧眉,沉声道:“叫仇统领。” “是是是。”齐晟连忙拱手认错,语气难免沾了点酸,轻啧一声,“你小子倒是命好。” 寻得良人不说,还是恰好是位沧海遗珠,真叫人羡慕。 隐约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左轻越勾唇,不动声色道,“哦,怎么说?” “……咳。” 齐晟先是清了清嗓子,迟疑了片刻,才支支吾吾道,“打听个事儿。” “你可知晓苗疆有位女子,红衣执剑,眉心点纹,擅毒,常戴面纱。” 这些都是齐晟心有不甘,赶路途中费尽千辛万苦打听来的消息,可谓寥寥无几。 左轻越注视着他,表情愈发高深莫测起来。 这一听便知是谁。 “确有此人,北祈池家。”他轻嗤一声,神情微妙,缓缓吐出三个字,“池州渡。” ——御傀师开山鼻祖。 那女人不过是他手中的一具活傀。 这位可不是好招惹的主,若非对方自报家门,他也不知百年前名声大噪的傀师“池老祖”,会在如今堂而皇之地找上门来。 古籍记载、后世都极少有知晓池州渡真名之人,即便有,那想必也早入了黄土。 左轻越想起那日对方气定神闲踏入吞云阁的模样就恨得牙痒痒。 若非雁归阻拦,自己必然要手刃了那老贼。 突然,耳边传来扭捏的一句。 “好名字。”齐晟俊脸微红,一副中毒不浅的模样,羞赧道,“与她一样温婉可人。” 他压根没将池家怪事放在心上,不过道听途说的江湖传闻罢了。 苗疆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吞云阁的眼睛,轻越没说,那一定无事。 左轻越自思绪中抽离,便听见这明摆着睁眼说瞎话的一句夸赞,脸色顿时难看。温婉可人? 这小子得了癔症不成,池州渡何时有这闲心了? “你……”左轻越正想提点两句,谁料一抬眼就看见齐晟满面春光的脸。 他顿了顿,又把话咽了回去。 秉承着看戏的态度,左轻越笑容愈发邪性,甚至悠闲地支起下巴。 “啊,是呢。” 齐晟这些年一心钻研剑术,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铁树开花的征兆,管他是人是鬼,先开窍再说。 他二人情同手足,自己又这般善解人意,还能眼睁睁瞧齐晟孤家寡人一辈子不成? “少主,仇统领求见。”一名暗卫在他身侧站定,俯身低声道。 左轻越脸色一变。 齐晟眼睁睁看着方才还笑吟吟的人立即不悦地拧眉:“说了不准拦他,下不为例。” 那暗卫嘴唇微动,但终究没有多言,垂首单膝跪下:“是,属下知错。” “好了轻越,是我命人传话的。” 悦耳清雅的嗓音响起。 仇雁归一袭统领装束衬得愈发俊朗出尘,目光落在齐晟身上,眼中盈起笑意,“齐宗主。” 齐晟从怀中掏出折扇,笑着朝他一点头:“仇统领。” 左轻越见他来了,眼睛顿时一亮,在齐晟瞧不上的神情里起身相迎,嗓音温柔:“雁归,你......” 谁料忽然瞥见了对方身后缀着的小尾巴,原本温和的意味微敛,嗓音也沉了下来:“你这是?” 倒是齐晟饶有兴致地坐直身体,朝仇雁归身后望去。 这想必就是被他二人捡回来的孩子,名唤阿承。 小阿承怯生生地望着左轻越,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期盼。 左轻越迟疑了一瞬:“......” 仇雁归含笑拍了拍孩子,阿承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左轻越跟前,试探性伸出小手碰了碰他的衣袖,奶声奶气地喊:“少,少主。” 左轻越盯着他,没动。 阿承眼中闪过失落,瘪瘪嘴回头委屈地看向仇雁归。 齐晟目光掠过左轻越无意识攥紧的拳头,无声扬唇。 看够了好戏,他揶揄道,“哟,我侄子?” 说着就朝阿承招招手,哄道:“来到伯伯跟前来。” 阿承扭头看了看仇雁归,见他点头才慢悠悠朝齐晟伸出手,齐晟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刚要抱上去就被人半路截胡了。 左轻越僵硬地把孩子抢过来,瞪了齐晟一眼:“老大不小了,自己不会生?” 不给抱就不给抱呗,非得往人心窝子里扎一刀。 齐晟一噎,没了兴致,悻悻地摆摆手:“得了,三位相聚,在下就不留着讨人嫌了。” 第4章 “恕不远送。”左轻越淡淡道。 齐晟压着火,先是朝仇雁归笑了笑,而后顺势瞪了一眼某个没心肝的货色,这才拂袖离去了。 罢了,这种蛇蝎玩意都能有人要,他愁什么姻缘。 脑中陡然闪过那双清冷出尘眼睛,齐晟脚步微顿,心里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 若能再见一面…… 齐晟心不在焉地折下一截树枝在手中把玩,斟酌着接下来往何处而去。 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一把扔了手中被蹂躏凄惨的枝叶,眼睛腾地亮了起来。 “兆龙寺。”他口中喃喃。 舟渔岭往南,兆龙寺。 此乃天下闻名的灵寺,传言心诚则灵。 而据传言所说,这其中,属姻缘最灵。 齐晟轻笑一声,绕过古老奢华的大殿,阔步走至吞云阁门前。 两侧的暗卫毕恭毕敬地行礼:“恭送齐宗主。” 齐晟略微颔首,戴上斗笠后利落地翻身上马,颀长精瘦的身形令人眼前一亮,腰侧的赤陵剑在光下泛出如火纹路。 他一夹马腹,朝南赶去。 一人一马,正如当初意气风发,单枪匹马硬生生杀进剑宗的齐小公子。——舟鱼岭,水乡。 兴许是赶上了当地流传至今的节日,街市充斥着笑闹吆喝,显得有些拥挤。 眼见天色已晚,齐晟随便寻了家客栈,将马绳递给伙计。 这匹汗血宝马性烈,不爽地哼气刨地。 “踏云,别闹。”齐晟安抚地拍拍它,旋即随口道,“一间上房,有劳了。” 伙计顿时笑容满面:“哎哟客官来得真巧,恰好还剩一间天字上房……” “来人,一间上房!” 一道嚣张跋扈的嗓音响起,打断了二人对话。 那伙计一愣,旋即连忙赔笑道,“公子,方才已经满房……” “满房?”那人冷笑一声,蛮横道,“这不是还有间上房,怎么着,你是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吗?” “这,这……”伙计为难地看了眼齐晟,进退两难地拽着马绳。 隐约嗅到不善气息。 齐晟缓缓转过身,透过斗笠看向这位仿佛将“财大气粗,不好相与”八字刻在脸上的主。 虽说在外低调行事为妙,但他齐晟也没到在这江湖上要忍气吞声的地步。 “这房已经被这位公子定下……” “少废话,你这贱民耳朵聋了不成?今日这房本公子要定了!”那锦衣公子扯过仆从手中的行囊,不假思索就朝伙计砸去。 客栈周围本就聚拢着瞧热闹的人,见状顿时喧哗。 “嗡——撕拉——” 只听一阵刀剑出鞘的嗡鸣,而后便是布料撕裂的声音。 没人看清齐晟是如何出剑的,只是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便见那包袱碎成多块,落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 四周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几乎落针可闻,其中夹杂着众人刻意放轻的呼吸。 齐晟不疾不徐地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抛给伙计,嗓音低沉,隐隐透露着一股久居高位的压迫感。 “公子年轻气盛,许是不知,这世上只有已成定局之事,绝无‘要定’之理。” 他淡笑一声,话却毫不留情。 “是走是留,你自行掂量。” 那锦衣公子气焰灭了九成,还有一成瞥见齐晟握在剑柄上的手时烟消云散。 他垂头不敢去看四周投来的眼神,脸色涨红,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家仆也慌急慌忙地跟上。 众人心中惊疑不定,直到齐晟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他们才陡然回神,连忙收回视线。 说来也怪,这黑衣剑客分明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却莫名令人有种被看穿的心悸。 “好了。”齐晟侧目望向伙计。 那伙计不敢怠慢,连忙将马拉走,扬声朝里吆喝一声,命人将齐晟带到厢房。 齐晟点点头,踏入门槛后忽然拧眉,回头精准地朝一个方向望去。 却发现并无异样。 “客官?” 那带路的伙计小心翼翼地唤道。兴许是错觉。 齐晟收回目光,薄唇轻抿:“无事。” 不远处的树后。 一位红衣女子静立,冷淡的眉眼情绪稀薄,面纱之下的唇齿微动,意味不明道。 “剑宗……” 【作者有话说】 齐宗主目光真挚:是的,我就是见色起意。 第3章 兆龙寺 舟渔岭乃水乡,湿润的气息萦绕四周,耳畔是悦耳的鸟鸣。 天光现之际,水波泛起光泽,清澈的湖泊忽而倒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紧接着又如离弦之箭一般消失不见。 齐晟并未在客栈多做逗留,一早便策马赶往兆龙寺,许是心中期盼,未曾觉得路途遥远。 进入一片遮天蔽日的林子后,又途径一处水桥,耳畔是不曾停歇的马蹄声。 待到金乌高悬之际。 “吁——”他轻声吆喝。 寺庙的牌匾借了一缕天光。 齐晟一拉缰绳翻身下马,随手将踏云拴在了离他最近的树上,这才抬眼打量起四周。 兆龙寺远离喧嚣,坐落于荒山之上。 大多被苦难缠身的人独自走完那条清寂的山路,最终跪在佛像前虔诚的祷告,不过是寻个活着的由头,未解的夙愿。 第5章 今日不知为何人迹罕至,显得格外幽静。 齐晟的眉梢轻动,眼中闪过疑惑。 “沙沙——” 枝叶摩挲的声音响起。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位扫地僧,正清扫着门前堆积的枯枝败叶。 齐晟正欲迈步,忽然动作一顿。 想起那句不知真假的“心诚则灵”,他默默摘下了头顶的斗笠,反手扣在踏云的毛脑袋上。 踏云气愤地哼气,用蹄子刨了刨地。 齐晟心系姻缘无暇理会,缓步走至门前,斟酌着开口。 “大师,不知今日可否入寺?” 那扫地僧背对着他先将扫帚搁置好,这才转身双手合十,嗓音轻缓地询问。 “施主今日为何而来?” 齐晟莫名紧张,清了清嗓子,学着那和尚的模样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在下......来求姻缘。” 僧人见他耳廓通红,淡笑,“看来施主已遇良人。” 齐晟并未遮掩,爽朗一笑,瞧着剑眉星目:“大师好眼力。” “施主谬赞。”那僧人语气温和,话锋却陡然一转,“来即是缘,如今贫僧心中有一困惑,不知施主可愿指点一二。” 齐晟隐隐觉得奇怪,但还是恭恭敬敬道:“大师言重了......在下定尽力而为。” “施主觉得何为姻缘?” 齐晟闻言一愣,拧起英气的眉头。 何为......姻缘? 本就铁树开花的齐晟在原地苦思冥想良久,才迟疑道。 “在下拙见,许是与心上人共结良缘。” 那僧人点头:“那施主认为何为良缘?” 齐晟心中抓耳挠腮,高大的身影显出几分窘迫。 他不知何为良缘,只是听闻这句话时,脑中瞬间闪过一双清冷孤傲的眼睛,顿时脸红。 谁承想年少成名,鲜少受挫的齐宗主,却在寻求姻缘的路上接连碰壁。 “这.....许是我所认定之缘?”他清了清嗓子。 “即便是孽缘?” 那和尚冷不丁问。 齐晟一怔,旋即缓缓抬头,对上和尚依旧温和的双眼。 刹那间,树叶摩挲的声响戛然而止。 自踏入此地起,一股诡谲古怪的气息便在寂静中愈发清晰。 和尚身后的寺门紧闭。 这一切都如同无声的婉拒。 齐晟并未回应和尚的话,周身的窘迫悄无声息的褪去,他低笑一声,开口反问。 “大师认为,何为孽缘?” 和尚朝他一躬身:“自然是不该牵扯上的因果。” “……” 齐晟无意识摩挲着自己的佩剑,垂首沉默了许久。 那和尚见他不语,眼中闪过了然,摇了摇头便打算转身离去。 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齐晟却忽然开口。 “既然是我亲手种下的因,即便结出的是苦果,也得亲眼所见才能甘心。” 和尚一愣,转过身来。 齐晟眼中并没有迟疑和权衡,唯有一片清明。 “大师,我曾亲手种下一株藤萝,只可惜年少时没能耐下性子悉心照料,于是最终也没等到它花开满园那日,这并非藤萝之过。” “虽说世人对孽缘避之不及......” 齐晟顿了顿:“但至少于我而言,起初种下藤萝之际,我并非只喜爱它花开一季,而是钟情于它四季之景。” “所谓的孽缘,不过是期望落空后的一句喟叹,又如何会出现在开端。”齐晟语气平淡,“大师,这世上只有人造孽,而非缘造孽。” 那和尚立于阶梯之上,垂眼望向齐晟。 两人四目相对,齐晟莫名恍惚了一瞬。 心悸之余,像是隔着浓雾窥见了古老山河的悠远。 “是贫僧愚昧了。” 就在这时,和尚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对方微微侧身,推开原本紧闭的大门,“愿施主能见花开。” 齐晟暂时收回思绪,一拱手道:“多谢。” 他与和尚道别,缓步踏入门槛,香火气息顿时扑面而来,这才令人感到几分心安。 这寺内倒是别有乾坤,比他预想中要大得多,也并非荒无人烟,只是今日赶巧,三三两两的人走过,比往日清净些许。 跪在蒲团之上的百姓大多身形佝偻,即便瞧着年岁不大,也被疾苦压弯了脊梁,他们目光仓惶浑噩,用力将头磕在地上,口中一遍遍喃喃自语着不知该与谁求饶的劫难。 齐晟跟在一众求签之人身后,直挺地背脊不自觉松懈,微微抿唇。 “施主为何而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齐晟立即转身望去,入目即是位慈眉善目的僧人,他不敢怠慢,拱手道,“在下来求姻缘。” “姻缘……” 那僧人眼中闪过极淡的笑意,语气似是感慨,但仔细一品,又更像释然。 “贫僧法号归俟。”他朝齐晟道,“施主,请随我来。” 僧人语罢,便转身往前走。归俟? 百年前闻人高僧的后世? 齐晟在原地明显愣了片刻,这才匆匆追赶上去。 他虽说心生疑虑,但并未出言询问,只是用目光打量着四周。 两人绕过一处幽静的竹林,清潭波光粼粼,耳畔的喧嚣也逐渐淡去。 第6章 齐晟与归俟走过拱桥,步入另一处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宝殿。 许是鲜少有人前来,显得很是冷清。 “归俟大师。”齐晟站定脚步,语气谦卑,“不知有何指教?” “方才听寺中弟子提起,说是遇到位洞若明火的侠士。”归俟手中捋着佛珠,“贫僧信缘,便想来见上一见。” 他说着,先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而后望向台上的签筒。 “施主所求,就在此处。” 齐晟盯着那签筒,先虔诚地拜了三拜,而后讲究地从怀里掏出手帕,仔细将手指擦拭了一遍。 这才上前一步。 他顿了顿,又诚恳地拜了三拜。 归俟大师眼中闪过戏谑,但笑不语。 齐晟脑中闪过那双令他日思夜想的眼眸,耳尖顿时发烫。 他双手拿起签筒,闭上眼后心中默念。 不知日后可否相见? “沙沙——” 齐晟摇动签筒。过了一阵。 “沙沙沙沙——” 齐晟迟疑着放慢动作:“……” 佛祖……难不成也会犹豫? 待到手腕略微酸涩之际,齐晟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睁开眼看了看手中没有一根签子掉落的签筒,紧接着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归俟。 “……大师,这是何意?” 归俟大师面不改色:“许是施主收了力道,不必过于拘束。” 齐晟点点头,再次酝酿诚心,一抬手。 “哗啦——” 七八根签顿时被甩落在地。 齐晟:“……” 归俟:“……” 诡异的寂静里。 齐晟像是注意到什么,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捡起方才落在地上一根根签。 每看一眼,便更加沉默一分。下下签。下签。下下签…… 统共七根签,皆为下签。 齐晟气笑了,握着那一把木签,垂首不语。 “施主……” 归俟方才开口,便被人打断。 “大师。”齐晟忽然朝他笑了笑,眉梢都藏不住浑然天成的傲气,语气里隐隐带着四溅的火星。 他慢悠悠地起身,“今日在下来求姻缘,并非求天赐良缘,顺利无忧。” “在下只求相见,至于这签......”齐晟抬手一折,木签瞬间断裂,落在地上。 “上签也好,下签也罢,佛祖既然已经给了弟子预示,那么今后如何,皆是弟子咎由自取。” “今日多有冒犯,还请勿怪。” 他说着一掀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下三首。 除却方才一怒之下折了木签。 皆是不卑不亢,礼数周全。 归俟大师眸光微动:“看来施主心中早有定夺。” 齐晟起身,掸了掸灰尘,闻言轻哼一声:“大师想必早有预料。” 归俟动作一顿,缓缓抬眼。 只见齐晟目光淡淡,语气微嘲,“门前僧人劝我却不拦我,归俟大师引我却不渡我。” 像是早知有客自远方来。 于是不辞辛苦,特地摆上这么一出不知是劝退还是助推的好戏。 “此地无人问津,倒是意外干净。”齐晟随手拂过光滑的木柱,留下淡淡的痕迹。 他无声哂笑,旋即不再留恋,利落地朝归俟一拱手,转身离去。 “山高水远,大师,有缘再见。” 这声语调拉长,回荡在幽静的门庭。 ——去他娘的心诚则灵。 归俟双手合十神情微怔,一直到齐晟的身影远去,他才慢慢回身,仰头看向佛像。 而后无奈地叹息,喃喃自语。 “有缘再见......” 第4章 隐舟城相遇 “唧唧......!” 尖细中透露着些许急促的鸟鸣在耳畔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绵长的叹息。 齐晟蹲在人迹罕至的石阶前,双手握住一只肥硕的喜鹊,深沉地询问。 “……雀儿,你可知何为相思?” 喜雀一心想要挣脱束缚,愤怒地用喙啄了啄他的手。 隐舟城内恰逢灯会,齐晟无心欣赏,于是寻了处静谧的之地。 黑水盛着弯月,微黄明亮的花灯挂了满城,令他能隐约瞧见池中自己苦涩的面容。 齐晟被啄得略痛,沉默一瞬,旋即调整姿势,捏住雀儿的喙,再次叹息。 “方才我途径此树。”齐晟伤怀地看向身侧的树,语气喃喃,“只觉得满心疲倦,不知与谁诉说,谁料再一瞧,便见一处潦草的鸟窝。” 齐晟垂首,与喜雀黑亮的绿豆眼对上,扬唇:“雀儿亦未寝。” 雀儿:“......” 齐晟:“相见即是缘,若我今日离开,雀儿可会惦念着我?” “......” 放弃挣扎的麻雀任由他抓着,保持沉默。 齐晟叹息:“也罢,你又怎会懂得相思,方圆几里的雀儿成双对,唯独你孤鸟一窝,又偏生让我遇见......” 他顿了顿,忽然握紧了喜雀,莫名火大。 “孽缘,当真是孽缘!” “唧!”麻雀让他捏得一缩脖子,惊叫一声。 “失礼,失礼了。”齐晟连忙心虚地松了力道,“雀兄勿怪。” 雀兄冷漠地盯着他,不再徒劳地挣扎。 “嘶,雀兄也有了巢穴,按理说应当并非孤家寡鸟才是。” 第7章 齐晟心知强扭的瓜不甜,但此刻他深感孤独,好不容易碰上只落单的喜鹊,有些不舍放过。 雀兄许是被他的落寞感染,慢慢阖上了眼睛。 齐晟无聊地晃了晃它:“雀兄,你说两句。” 雀兄:“......” “你瞧你......” 齐晟撇撇嘴,点点它的脑袋,随意抬眼一扫四周思考接下来该去何处。突然。 齐晟的嗓音戛然而止,望着不远处桥头静立的身影,他“歘”地一下站直了身体。 红衣、银剑......那人垂首望向指节,紧接着不知为何微微侧头朝一个方位看去,刹那间眉心的纹路被花灯点亮。 齐晟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想也不想,随手扔了手中的喜鹊,就要朝那处赶去。 “噗通——” 那喜鹊许是在他手中安逸太久,未曾想过这人歹毒至此,竟毫无预兆地将它扔进湖中,狼狈地用翅膀扑腾两下。 齐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走下台阶,将水里的雀兄捞了出来,对方愤怒地用湿漉漉的翅膀连煽了他好几下。 齐晟一边心虚地念叨着“勿怪”,一边迅速从怀里掏出手帕,粗鲁又敷衍地将它囫囵擦干,然后飞身一跃上树,将喜鹊塞进巢穴。 “雀兄,在下的姻缘来了,咱们江湖再会!” 炸毛凌乱的雀兄望着对方迅速消失的背影,用力挥动翅膀:“......唧唧!!!” 隐舟城内鼓乐齐鸣、灯火辉煌。 池州渡不疾不徐地穿过人群,清冷的眉眼被灯火点亮瞬息,难窥其中深潭死水般的静谧。 他在后街一处人迹罕至的桥头停下,回身凝视片刻灯会的盛景,浮光在眸中盈润。 手心似乎被什么轻轻一戳。 池州渡指节微屈,一只通体雪白,身躯半透的银甲长尾蝎娴熟地攀上他的手指。 它的背脊延伸至尾尖、腹部乃至钳尖覆盖银甲,犹如银器,坚韧锋利。 眼珠呈冰蓝色,尾勾钳尖泛出淡紫幽光。 体型娇小,若不仔细端详,大抵会觉得是个巧夺天工的饰物。 修长的指节轻轻捋了捋蝎尾,池州渡垂眸:“冥七,去何处?” 他说着将冥七绕了一圈,用它的尾尖指了指四方。 冥七细长的尾尖动了动,娴熟地朝一个方向指去,池州渡不紧不慢地按住它,又绕了一圈,低声道。 “东方已去,换一处。” 冥七抖了抖尾尖,迟疑了片刻,正要朝一个方向指去,就被一声爽朗的笑声打断。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池州渡拧眉,下意识转头望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后世剑宗之主? “月下惊鸿影,疑是画中仙......在下途经此处,未曾想竟偶遇佳人。” 那年轻俊朗的宗主朝他淡笑,一拍折扇故作风流地问。 “姑娘,可曾成家?” “......” 池州渡闻言眼眸倏地眯起,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位胆大包天的后辈。 寂静之中,齐晟拼命压抑着紊乱的气息。 他方才狼狈地赶来,匆匆从怀里掏出折扇,勉强端起了文雅公子的姿态,实则心中慌乱紧张。 对方眼神毫无波澜,齐晟被盯得有些发毛,清清嗓子正打算缓和气氛。 就见池州渡淡淡收回视线,而后薄唇轻启。 “滚。” 这声在寂静的夜里着实悦耳。 齐晟顿了一下,旋即眼睛愈发明亮。好! 好一个外柔内刚、傲雪凌霜! 眼见池州渡抬步便走,齐晟立即跟上,颀长笔挺的身姿能令人忽略几分他的聒噪。 “姑娘许是不记得了,那日北祈在下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 “......”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齐......齐焰,姑娘随意称呼即可。” “......” “姑娘从何处而来……” “姑娘……” 池州渡目不斜视,仿佛听不见身侧之人的喋喋不休,他脚步一转绕进闹市,刹那间喧嚣四起,齐晟的嗓音也弱了下去。 他倒并不觉得难堪,反而目光真挚地盯着人瞧。 “我瞧姑娘人地生疏,不知要往何处去?在下常常东奔西走,四方路皆熟。” 池州渡听到这句,眼波微动,脚步渐缓。 齐晟见状再接再厉,连忙道:“而且在下人脉极广,五湖四海皆是友,若途中遇上麻烦,也好商量着来。” 池州渡终于停下脚步。 沉静的眼中倒映着祥和之景,有过片刻不解。 后世江湖难窥百年前的蛮乱,几方势力各自安好,互不打扰,不必为抢夺地盘而引发霍乱。 寻常百姓也未曾沦落至皇权与江湖的筹码,得以安居乐业。 他自木棺中苏醒后便先断了池家一脉,而后前往苗疆东祈,自报家门后打算夺权,未曾想对方先行奉上茶盏,与他坐下闲谈。 他左右图个清净,约法三章后便先行离开。 而身侧这位后辈,乃如今三宗之首,剑宗宗主。 池州渡蹙眉,望向对方笑意盈盈,谦和有礼的面容。 ——后世,古怪。 他沉默略久,齐晟心中叹息,但又着实不甘放弃,正绞尽脑汁措辞,就听一旁的货郎低声叮嘱一位外乡姑娘。 第8章 “......姑娘貌美心善,听小人一句劝,今夜若是独行,还是莫要逗留在城内了。” 闻言,池州渡与齐晟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处。 “这是为何?” 那姑娘一愣,态度温和地询问。 “姑娘有所不知,近来隐舟城出了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不少清白姑娘遭了难,衙门和城中宗门找寻数日无果,想来也是武力高强之辈,还是小心为妙啊!” “原来如此。”姑娘神情一凛,从怀中取出几锭银子塞进小贩手里,心有余悸道,“真是多谢,一点心意,还望郎君莫要嫌弃。”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那货郎憨厚,姑娘劝了半天,这才扭捏地收下了,还不忘回赠一支珠钗。 寻到个名正言顺跟在池州渡身边的理由,齐晟却并未觉得愉悦,反而自方才起就拧眉不语。 “姑娘今日可是要在城内歇下?”他望向一旁同样收回视线的池州渡,抿唇,“此地并不安稳......姑娘若不便告知住处,不妨透露大致方位,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只是担忧......” 池州渡并未立即开口,目光掠过他紧皱的眉头,极其细微地歪了歪头。 “万秋。” 就在齐晟努力措辞示好之际,池州渡突然开口。 紧接着也不等他反应,便兀自转身离开。 齐晟一愣,下意识喃喃:“万秋?” 他略微一想,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万秋楼。 这莫非......是默许他跟着的意思? 眼见对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人群之中,齐晟一咬牙,三两步追上对方,试探性地在他跟前晃悠了两下。 池州渡瞥了他一眼,而后淡淡收回视线,并未出言阻拦。 余光中,这位后辈悄悄松了口气,垂下头无声偷笑。 池州渡宽大袖袍之下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冥七,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作者有话说】 放了一张玄九姐姐(池老祖女相)的图透在微博@a凡肝不动,诚邀大家来欣赏~情节注释: “断了池家一脉”,是池老祖将那帮人炼成了有意识的活傀,但没有活人“生息”,这样一来就借不了他的气运。 至于为什么会借用他的气运,后文会慢慢展开来说。 在苗疆奉上茶盏与池老祖闲谈的,是我们小雁归,因为当时少主和老祖(?)剑拔弩张,他只能先把少主挪走自己去谈啦。 第5章 英雄救美 万秋楼内笙歌四起,高台之上舞姬水袖飞扬,薄如蝉翼的轻纱错落有致的在空中交织。 楼内客官装束各异,有风流文雅的达官显贵,亦有江湖恣肆的侠客行者。 齐晟跟在池州渡身后,目光四处打量。 许久未来万秋,修葺得倒是更为华贵精致了。 “齐宗……” 突然,一道热情的嗓音响起。 齐晟一愣,没承想迎面撞上了掌柜,眼见对方下意识唤他“齐宗主”,齐晟连忙打断,轻咳一声。 “裘掌柜,好久不见。” 他趁池州渡没注意,朝裘掌柜眨眨眼。 能在万秋楼内与诸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周旋的掌柜,自然不是什么没眼力的主,裘掌柜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池州渡,顿时了然,笑着换了称呼。 “是啊,公子真是许久未曾光顾万秋,不知近来可好?” 齐晟淡笑:“还是老样子,倒是裘掌柜满面红光,想来万事顺遂。” 他二人驻足客气地寒暄两句,池州渡目光在两人脸上打了个转,旋即目不斜视地上楼。 裘掌柜一愣,小心翼翼地瞧了瞧齐晟的脸色。 “这……莫不是小人多嘴了?” “裘掌柜不必多心。”齐晟摇了摇头,并未多言,“今日我在楼中歇下。” “好,仍是天字壹号,小人吩咐每日打扫。”裘掌柜叹息道,“我家主子惦记着公子,可惜前不久前往沭州办事,否则便能与公子相聚了。” “有劳了裘掌柜了。”齐晟拍了拍他的肩膀,“许久不见邱德兄,甚是想念,来日齐某定当登门拜访。” “那便好,小人会如实转告主子的。”裘掌柜侧身让步,笑着躬身道,“这便不叨扰齐公子了。” “嗯。”齐晟朝他微微颔首。 万秋楼二楼相连临近渡口的宴秋客栈,今夜街头巷尾热闹拥挤,从此处过去要方便些。 齐晟并不知晓池州渡在哪间厢房,也并未刻意寻找,而是先朝自己的房中走去,身后模样得体的管事吩咐人将浴桶搬入屋中,一排仆从手中捧着衣物、巾帕等,小心地放置在屏风后的木架上。 “公子舟车劳顿,还请早些歇息。”那管事垂首,恭敬道。 “有劳余管事。”齐晟朝他一笑。 一行人缓缓退至门外,门被轻轻阖上。 齐晟将剑随意搁置在八仙桌上,而后扯开衣带,露出若隐若现的线条,常年习武令他的身形颀长精瘦,失去了衣物的遮掩,蛰伏的力量感顿时扑面而来。 齐晟步入浴桶,温热的水流覆盖全身,令他舒适地喟叹一声。 墨发丝丝缕缕地浮于水面,齐晟手臂搭在木桶边沿,修长的手指无聊地划出水波。 静谧之中思绪随着袅袅熏香腾升而起,齐晟仰头,想起方才池州渡分明冷若冰霜,却又默许自己跟在身侧的模样,忍不住轻轻扬唇。 第9章 不过......齐晟笑意微敛。 这“采花贼”倒是坏人心情,他拧起眉头。 舀起水粗略洗了洗,齐晟起身拿过屏风上挂着的巾帕随意擦拭两下,穿戴整齐后拿起桌上的赤陵剑,阔步走了出去。 宴秋客栈临近渡头,住客鱼龙混杂。 中心是一处庭院,四面皆是厢房,庭院中散步之人可四处打量,同样,屋中人也可透过窗扉观赏。 以往倒是极为热闹,但今日多数人都去了街市,显得尤为寂静。 齐晟兀自走向院中一颗百年菩提,仰头打量一番,旋即脚尖一蹬树干,身姿轻盈地掠上树,寻了处较为结实的枝干。 齐晟将剑抱在怀中,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放松地背靠树干闭目养神。 万秋楼与宴秋客栈背后是邱家,邱德乃礼部尚书,年少时是当今圣上的伴读,如今亦是对方的心腹,府中最不缺的就是护卫,客栈前门后门夜里有两拨巡逻。 他守在庭院之中,风吹草动便好掌控了。 齐晟闭目一会儿后,睁开眼随意瞧了瞧四周,心中微叹。 也不知池姑娘在哪间屋......陡然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时,齐晟一惊。 南面二楼的一处厢房窗扉半开,池州渡静立在窗前,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红衣女子未戴面纱,沉鱼落雁,冰肌玉骨。 齐晟起初被美色所吸引以至于晃神片刻,待到反应过来后立即扬起笑容,坐直身体唤道:“今夜有我守着,姑娘还请安心......” “啪嗒。” 姑娘平静地收回视线,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窘迫,动作利落地关上了窗。 齐晟望着紧闭的窗扉顿了顿,紧接着叹息一声,自然地靠了回去。 他倒也并不失落,反而嘴角荡漾起淡笑。 夜里寂静,齐晟忽然有些想念方才任他揉搓的雀兄了,也不知方才落水可有冻着。- 不知觉间,远处江上的灯火逐渐黯淡。 喧嚣如同浮梦一场,万物皆在静谧中沉睡。 淡淡的异香萦绕在鼻尖,床榻之上的红衣女子不疾不徐地睁开眼。 ——毒,迷药。 池州渡安静地盯着床幔,手指悄无声息握上腰间的银鞭。 平日里他用了障眼法,所以在外人看来,他手中是一柄银剑。 “沙沙——” 窸窸窣窣的声音缓缓靠近,池州渡阖上眼,握着银鞭的手上溢出丝缕如墨的煞气。 在对方轻笑一声朝自己伸出手时,池州渡倏地睁眼,冰冷的杀意在夜里愈发锋利,玄色煞气裹挟着长鞭,如同离弦之箭般攻向来人眉心。 杀人的命煞也许会引来天雷。 不过虽说玄九不如原身熟悉煞气,但近来内息平稳,再添些命煞也并无大碍......突然,一道快如闪电的白光闪过。 池州渡下意识眯起眼,像是意识到什么,他果断收了攻势。 下一瞬,就在那蒙面贼反应迅速的握住匕首朝他刺来之际! 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噗呲——” 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响起。 那贼人显然始料未及,浑身一震后仓惶回首想要看清是谁,身子却先一步软了下去。 齐晟冷着脸收回剑,在对方捂着腹部即将倒下之际,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人踹至墙角。 他回头望向坐起的池州渡,温声询问:“可有伤着?” 池州渡的目光从对方仍在滴血的剑尖,挪动到齐晟在月光下显得温和俊朗的脸上。 “姑娘?” 见对方久久没有回应,齐晟以为自己将人吓着了,立即将剑背在身后遮住血迹,紧接着在距对方约莫三步之处停下,轻声安抚:“可是吓着了?” 池州渡半边脸深陷阴影,并没有回应。 齐晟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清“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水润的眼眸,顿时心软。 他上前一步,抬手将床幔解下,勉强能遮掩外头的光景。 “稍等。” 齐晟说完这句,转头走向半死不活的蒙面贼,撕下对方衣裳的布料,将其双手绕到身后牢牢绑住,并且担忧吵到相邻住客,贴心地往他嘴里塞了块破布。 随后拽着蒙面贼的头发,将他扔到厢房侧边的屏风后。 蒙面盗贼呼吸急促,垂首盯着自己不断溢出鲜血的腹部,惊恐地摇头,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徒劳的闷叫。 齐晟修长的手指拍了拍对方的脸,压低的嗓音里暗藏威胁。 “若你老实待着,尚有一线生机。” 他的手指下滑,忽然用力按在对方受伤的腹部,以示警告,“反之......” 蒙面贼身体剧烈颤抖一下,疯狂地摇头蜷缩起身体,望向齐晟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祈求与恐惧。 可没人愿意聆听畜牲的求饶。 齐晟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拭着沾血的手指,而后抬脚用力碾在对方的胯下。 “唔!唔——!” 破布也堵不住蒙面贼口中痛苦的哀嚎,齐晟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扭曲的模样,眼中闪过厌恶,毫不犹豫地转身,轻嗤一声。 “孬种。 第6章 云邬雪山 “安置”好碍眼的采花贼,齐晟将剑上的血迹擦干净,别回腰间。 他望着屋内依旧毫无动静的床榻,缓步走到桌边,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灯。 第10章 “姑娘,身子可有不适?” 齐晟走到窗边关上窗户,这才端着烛台回身朝床榻走去。 他的声音放轻,唯恐吓着对方,“方才屋内有迷药的气味,我随身带了些解毒丹,你先服下可好?” 池州渡隔着一层纱,望着对方递来的瓷瓶,依然沉默。 活傀,百毒不侵。 寂静的夜里只余下两人的呼吸。 齐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笑了笑道:“啊,姑娘不必担心。” “你瞧......” 他说着率先取出一枚丹药送入口中,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一种哄人的意味。 “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担忧姑娘不适。” 池州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 齐晟莫名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双手奉上瓷瓶。 微凉的指尖与他温热的手心相触一瞬,对比鲜明。 齐晟只觉得掌心一麻,血液都烫了几分,他掩饰地背过身,清了清嗓子道,“天色已晚,姑娘早些歇......” 突然,齐晟默了默。 他缓缓旋身,见池州渡垂首注视瓷瓶许久,这才倒出一粒服下。 不知为何,齐晟愣是看出了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也是,即便独自行走江湖,但一个姑娘家夜里险些被意图不轨之人伤害,又猝不及防见了血,想必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齐晟思及此,迟疑着开口。 “......若姑娘不介意,今日我便在此处守着,有屏风遮挡瞧不见床榻,姑娘可安心入睡,等明日一早,我便将这狗贼押送去衙门。” “走时在下定会避开住客,绝不会污了姑娘名声。” 池州渡透过床幔,对上那双澄澈星眸,手指微蜷,轻轻敲了敲不知何时盘在他手腕的冥七,像是在斟酌。 一片静谧之中,齐晟琢磨着要么将那贼拎出去在树上将就一晚…… 池州渡忽然开口。 “自便。” 极其冷漠的二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凡此刻换个人来,也早该黯然离去了。 但齐晟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甜言蜜语一般,嗓音压根藏不住笑意,温声道。 “好,我就在屏风后守着,姑娘若有吩咐,唤在下一声即可。” “……” 没有得到回应,齐晟也并未失落,低笑一声,轻轻打了个哈欠,便规矩地退至屏风之后。 屋内床榻之上。 池州渡侧躺着睡下,平静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放在被褥之下的手揪住冥七的尾巴,将它放到自己枕头之上。 冥七将自己盘好,用尾尖轻轻点了点主人的脸颊。 “安。” 池州渡低声道。——翌日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 齐晟揪着尚存一息的贼人去了衙门。 昨夜怕此人失血而亡,齐晟扯下对方蒙面打算替他包扎,这才发觉竟还是位熟人。 影宗弟子,窦绛。 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 此人曾与他在比武大会上交过手,齐晟隐约记得是个出招阴损的手下败将,未曾想还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恶心之下,他再度抬脚用力朝对方踹去,那人来不及发出痛呼便昏厥过去。 齐晟勉为其难用药吊住对方一条命,清晨直接将人扔进衙门,不遮不掩不说还借了笔墨,书信一封送往影宗,字里行间皆是明嘲暗讽。做完这些。 齐晟对着热情的知县搪塞一番,便立即赶回宴秋客栈,生怕好不容易寻得的良缘半途落下他先行离开。 果不其然,这并非他多虑了。 待到齐晟行色匆匆赶到池州渡门前时,恰好房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池州渡戴着面纱,目光落到挡路之人身上,寡淡得与初遇别无二致。 住客行人来来往往,映在他眼底,不像是鲜活的人,倒更像是与他无关的风景罢了。 就如同一潭池水,只有倒影,却无风惊。 齐晟眉心微聚,又很快松开,扬起笑容道:“贼人我已押送衙门,姑娘接下来要去何处?” 他已经有所准备,兀自琢磨被拒绝后该如何继续留在对方身边。 却见池州渡突然垂眸,轻声唤了句:“冥七。” 齐晟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只......他从未见过的长尾蝎攀上池州渡的的指尖,背腹覆银甲,娴熟地摇摆锋利的尾巴,紧接着朝一个方向指去。 “云邬雪山。” 池州渡透过廊道敞开的窗扉,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一处高耸雪山。 “嗯......”齐晟的眼睛还黏在虽说不知是何物,但一瞧就是至宝的貌美蝎上,闻言下意识应了一声,反应过来突然愣住,“嗯?” 这是......回应? 齐晟心中的小鹿险些将他撞死,眼睛顿时蹭亮。 莫要说是雪山! 即便是刀山火海,他齐晟也去定了! 池州渡将目光放在齐晟身上,见他明显愣住,认为他是在询问为何去,便简言意骇道。 “寻盲翁。” 这后生仍然傻愣的模样。 池老祖拧眉,但还是淡淡解释:“找药宝。” 这嗓音清冷悦耳,着实动听。 “好......” 齐晟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词穷之下蹦出一个字。 池州渡见他回应,便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绕过他离开。 第11章 【作者有话说】 抱一丝啊,激动的忘记更新了…… 第7章 盲翁 百年来,池州渡惯于独行。 尘世喧嚣不曾入耳,人来人往未曾在意。 如同落入海中的外族,手中抓住一片虚无,最终落得个随波逐流的命运。 海水归处即是去处,在了无尽头的黑水中漫无目的地浮沉百年。 虽不知为何至此,但隐约记得,是位故人的夙愿。 岁月令故人的面容虚散,唯有触碰咒纹时忆起的苦痛犹新。 池州渡抬手轻抚腰间别着的一株不朽春桃。 “姑娘腰间为何别着一株春桃?” 身侧传来好奇地询问。 池州渡一顿,这才想起身侧有人。 他收回手,语气没什么起伏:“镇煞。”镇煞? 孤身一人闯荡江湖,竟也会怕这些诡事? 这回答令齐晟沉思片刻,想起昨夜对方受惊之下一言不发垂头坐在床沿的模样,他顿时心生怜惜。 齐晟笑吟吟凑过去,“姑娘放心,有我在,邪祟不敢近身。”闻言。 池州渡冷淡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语气里含着不明的情绪。 “是吗?” “这是自然。” 池州渡盯着他没做声。 只可惜这株不朽春桃镇的邪祟。——是他。 齐晟恰好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木屋,没太在意这细微的怪异,“前面应当就是盲翁隐居的木屋了。” 池州渡:“嗯。” 他们将手中牵着的马拴在树上,便朝着木屋走去。 这木屋虽说瞧着破破烂烂,但四周围着紧密的栅栏,相连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 池州渡将冥七放到不朽春桃之上,抬手握上腰间的银鞭,抬脚便要朝外院的大门踹去。 齐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顿时闪身拦在他身前,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见里头没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压低声音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池州渡拧眉,但还是回应:“找盲翁。” 你这是“找”? 齐晟望着他认真的面容,语塞片刻:“......得先敲门。” 池州渡沉默注视他片刻,紧接着收回握在银鞭上的手,越过他抬手轻叩院门。 齐晟顿时放下心来。 方才一定是他多虑了,仙子一般的姑娘怎会......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齐晟的思绪,他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就见池州渡不紧不慢地收回腿,方才还好生生的门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齐晟:“......” “......孽……娘的,是谁!” 屋中传来急促的脚步,一个老头骂骂咧咧地拄着拐杖摸索着朝外走。 齐晟傻了片刻,愣愣地朝池州渡望去:“......你。”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问起。 池州渡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解,但又不懂他为何不解。 “敲门。”他淡淡道。 显然意思是他敲过门了。 齐晟一口气不上不下,但终究还是在盲翁循声走来之际先一步挡在对方身前。 他抬手拦住盲翁拐杖的攻势,好声好气道:“俆老先生,失礼了。” 盲翁方才用拐杖探到砸在地上的木门,此刻又摸到了缺失的门框,略微一想便猜到前因后果,气得叫骂,抬手就用拐杖用力朝前挥去。 齐晟心里叹气,结结实实挨了两棍子。 木棍打在肩膀上发出闷响,齐晟轻“嘶”一声,捉住盲翁的手:“俆老,待会儿在下一定将门修好,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池州渡目光落在齐晟赔笑的脸上,又看了看对方被打的肩膀,再看看盲翁气急的模样,兀自垂眼,像是在思索。 “如今的后生真是愈发不知礼数!”盲翁气得脸色涨红,拐杖用力跺向地面,发出“砰砰”的声响。 他气沉丹田道,“不论你们为何而来,都给老夫滚出去!” 听到“为何而来”四字,池州渡这才抬头:“来寻药宝。” 药宝是百年前药仙徐恩承留下的传世之宝。 看上去是个其貌不扬的药囊,但实则是一味药引,与灵丹妙药相配服用,能将七成的功效提至十成,带在身边有延年益寿之效,于将死之人有续命之效。 盲翁此刻满心愤懑,不耐地摆手:“不给……你们这些后生……罢了,赶紧滚!” 池州渡:“你若同意,便换。” 盲翁怒道:“不换,给老夫滚出去!” 经过方才的震撼,齐晟隐约有种预感,他觉得池州渡的言下之意是“你若不同意,便抢”。 果不其然,下一瞬。 池州渡上前一步,手已然握上了腰间的银剑。 齐晟拦在两人之间。 左耳是盲翁的叫骂,右耳是池州渡平缓却暗含杀气的脚步。 “好了!” 他不得已大喊一声,一手拦住一个。 齐晟回头朝池州渡使了个眼色,旋即笑着弯腰扶着气哼哼的盲翁朝里走去。 “俆老,你瞧这天寒地冻的,咱们先进屋聊。” “谁同你聊,谁同你进屋!”盲翁气不顺道,“黄口小儿,岂有此理......听不懂人话不成,还不滚出去!” 第12章 话虽如此,他也没再推搡齐晟。 许是觉得踹门之人态度不该如此谦卑,心生疑虑,半推半就地朝里走去。 齐晟松了口气,一面低声宽慰,一面回头朝池州渡眼神示意稍等他片刻。 池州渡目光平淡,垂头用指尖拨弄冥七。 齐晟也摸不准对方是否会意,但眼下也只得先将俆老扶进屋内。 盲翁依旧骂骂咧咧,但没再动手。 齐晟也没吭声,待到盲翁骂累了觉得口干舌燥时,他才适时地起身倒茶,恭恭敬敬地递给对方。 “俆老。”齐晟笑了笑。 盲翁顿了顿,冷哼了一声,摸索着从他手中抢过茶盏,喝了两口润喉。 “方才......”齐晟见他态度松动,这才试探性地开口。 “方才将老夫院门踹飞的,不是你吧。”盲翁再次冷哼一声,出言打断,“那小丫头脾气倒是不小。” 齐晟哑口无言,此事理亏,他只得诚恳道:“那位姑娘并无恶意,只是......”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只是......似乎有些不通人情。” 起初他认为池州渡只是性情孤冷,但这些天跟在身侧一瞧,倒更像是不擅与人为伍。 眼前还有正事,齐晟只得压下心中的疑虑,开口保证道。 “但俆老放心,这门在下定当......” “罢了,山下有个后生每日傍晚都来问老夫药草,他手脚麻利,比你们这帮养尊处优的公子靠谱多了。”盲翁摆摆手,“你也不必动劝人的心思了,即便是拿什么传世之宝来换,这药宝老夫也不会给的。” “这......”齐晟有些不解的开口:“恕小辈直言,徐老已然隐世,这药宝与您而言,几乎毫无用处。” “你说得在理。” 盲翁哼笑一声,“但这天底下多的是人想从老夫手里取走此物,为何非得今日给你这无礼的后生呢?” 齐晟沉默一瞬,冷不丁扬唇道。 “因为徐老未能等到一位合眼缘的后生。” 盲翁的笑容微微凝滞。 “世人传言盲翁古怪,前半生行医济世,被人誉为‘徐药仙’,后半生却性情大变,见死不救,自毁声誉,而后隐居深山,落得个‘诡医’的名号。” 齐晟淡淡道:“即便如此,有客自远方来,徐老也未曾闭门不见,但就如您所说的,皆是失望离开。”盲翁没开口。 齐晟心中有了数,于是接着道。 “在下拙见,斗胆一猜,您莫怪。” “我猜俆老是在等一人,等一位不信传闻,值得您此生所救的......” “最后一人。” 了却夙愿后,他才得以放下心结,真正归隐 。 此言一出,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老夫且当你童言无忌,快滚快滚。”漫长的沉默后,盲翁不耐地摆摆手,作势要休息爬上床榻,背对着他嘴里嘟囔,“隐居也没一天安生日子......” 齐晟忍俊不禁,没再继续纠缠。 “那好,在下今日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快滚!哪日也别来了!” 盲翁叫骂了两句,瞧着像个脾气古怪的疯乞丐。 齐晟笑着摇头,转身离去。 “后生。” 齐晟行至门前,忽而听闻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他回过头。 只见盲翁不知何时又坐了起来,他的眼睛凹陷灰暗,朝着门口的方向道。 “世人之言,有心之语,听过则过。” 他的嗓音粗粝,像是混杂着江湖的风雪。 齐晟沉吟片刻,礼数周全地朝对方一行礼。 “是,多谢徐老提点。” 第8章 垂钓 齐晟阖上屋门,便着急忙慌地朝院外跑去。 他心中并未抱有多大期望,毕竟池姑娘着实不像是能为谁驻足之人。果不其然。 院门空缺一块,门前也空荡荡一片。 齐晟见状缓下脚步,长长地叹息一声,一只脚跨过门槛。 罢了,左右药宝在此,池姑娘定然会…… 冷不丁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齐晟愣住,立即侧目望去。 只见池州渡立在栅栏边,正安静地注视他。是在等他。 那一刹那齐晟心底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他停下脚步,“你……” 池州渡望向屋内,语气寡淡:“废话连篇。” 哟,这是怪他拦着呢。 听出他言下之意,齐晟也不生气,一边走到他跟前,一边耐着性子道,“姑娘,咱怎么说都不能动手抢啊。” 池州渡微顿:“为何?” 齐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凑近了些压低嗓音道。 “若旁人这般抢夺,姑娘想必也不愿意拱手让之吧。” “嗯。” 齐晟欣慰地点点头:“是啊……” 他正要继续劝慰,就听池州渡忽然道。 “一人是抢,二人是夺,万人是取。” 一人抢伤天害理。 两人夺不讲武德。 万人取则天经地义。 齐晟品出他话里的意思,嘴唇张开又闭上,哑口无言。 池州渡也没有给予回应,留下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便转身离去。 他的语气并非讥讽嘲弄,倒更像是事不关己的叙述。 齐晟摸不准他心中所想,兀自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加快脚步跟上。 第13章 “姑娘……” 他在人眼前晃悠,清了清嗓子。 “姑娘不如信我一回,或许徐老会将药宝给我们。” 池州渡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几成把握。” 齐晟沉吟片刻:“六七成。” “……” 池州渡也不知答应与否,总之没有回应。 两人在山下找了处民宿,这户人家行商,热情好客,齐晟多给了些银两,与池州渡住进了一个院子,与外互不打扰。 池州渡抿了口热茶,余光里有一道身影正忙前忙后。 齐晟给他倒完茶后便开始献殷勤。 “这被褥略薄,待会儿我去问问可有厚实些的。” “屋子虽说常年有人打扫,但平日里还是得通通气,我这就去将门窗打开。” “嘶,眼见就午时了,姑娘可需用膳?” 池州渡拧眉,眼神暗含审视,像是不懂他为何如此。 “不必顾我。”闻言。 齐晟慢慢晃悠到他身前,状似不经意地瞄过去一眼,见对方确实没有动怒的迹象,这才如释重负地坐下。 “那先用膳可好?” 齐宗主笑眯眯道。 “嗯。”- 翌日清晨,雪山脚下雾气缭绕。 池州渡推开房门,一封信函掉落在地,他目光掠过齐晟紧闭的屋门,弯腰捡起。 略过前面大段的废话,池州渡径自看向最后一句。 ——我与盲翁相约垂钓,傍晚归,姑娘勿念。 池州渡垂眼望向冥七。 冥七会意,尾尖动了动,正要朝一个方向指去,就被主人捏住了尾巴。 引路三百年,从未被打断的银甲长尾蝎子明显顿了一下,它冰蓝的眼睛盯着主人,愣住的姿态透露出一丝滑稽喜感。 池州渡脑中闪过齐晟种种古怪的行径。 孤身行走百年的人眼前忽然掠过一道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不解之余,又多了几分探究。 “......过几日。” 池州渡轻点冥七,紧接着回身走向屋内反锁上屋门。 他从怀中取出符咒,躺在床榻之上,缓缓闭目。 丝缕如烟的煞气溢出,很快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帘洞中。 一双流转着细碎光华的眼睛缓缓睁开。- 雪山,冰湖之上。 “你这后生......” “嘘。” 盲翁气急败坏的嗓音响起,紧接着就被打断。 “俆老,别惊着鱼儿。” 齐晟气定神闲地道。 盲翁扔了鱼竿,怒道:“老夫说了不出门,你硬生生将我拽到此处究竟是何居心?” “总在屋里闷着不见光,人心性就会变得古怪。” “这与你何干?!” 齐晟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耳朵,叹息一声:“有事相求,自然得哄着您老舒心。” 盲翁被他一噎,气得哆嗦:“那你倒是瞧瞧,老夫究竟哪儿舒心?” 齐晟好脾气地起身,将他的鱼竿摆正,压低嗓音道,“这钓上来的鱼,待会儿命人煮好给您送去,那多新鲜啊。” 盲翁爱鱼,人尽皆知。 果不其然,盲翁神情微顿,嗓音明显弱了下去:“......谁稀罕几条破鱼。” 齐晟但笑不语,紧接着专心盯着眼前凿出的冰窟。 盲翁兀自嘟囔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 耳畔传来细微的动静,齐晟侧目望去,只见盲翁动作娴熟地收杆,一只肥美笨拙地鱼翘了翘尾巴,被他扔进木桶。 “不回去了?”齐晟欠嗖地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道。 “滚滚滚,别碍着老夫兴致!” 盲翁不耐地怼开他,齐晟偷笑,慢悠悠坐直身子,拉长语调。 “是是是。” 雪山的雾气散了些,日光落入冰湖,如金丝浮沉。 一片静默中,盲翁忽然开口。 “那女娃娃......是你夫人?” 齐晟脸热一瞬,连忙否决:“自然不是,我与池姑娘清清白白!” “她瞧着倒是清白,你嘛......” 盲翁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齐晟哑口无言,拖长的语气显得吊儿郎当:“既然如此,俆老不妨做做好事,助在下一臂之力。” 盲翁嗤笑着摇头:“到底是后生,稍加思索一番便知,若她当真因药宝与你成亲,倒也非良人。” 齐晟侧目:“非也。” “若她能因药宝一笑,我许是能配上她良人的称谓。” “动心者是我非她,为何要因自己一厢情愿的善意,反倒责怪对方的不是?” 齐晟并未将盲翁的话放在心上,随口辩驳道。 “傻小子。”盲翁明显一怔,旋即嗤笑喃喃。 “在下只是认为……与其一厢情愿地意图占有,倒不如坦率些追随。” 齐晟并未因此觉得有失颜面,反而显得真诚,嗓音逐渐放轻。 “既然是我意图与人共度余生,又如何能恬不知耻地要求对方为我驻足?” “无论怎样看,都该是我匆匆追上去,先瞧瞧他眼中的万物,等时机合适,再诚心邀请对方回头,朝自己所在之处走走。” 他说得随意坦荡,也不指望有人回应。 寒风凛冽,霜雪像是结在心头。 第14章 盲翁不知觉间安静下来,令人难窥喜怒。 只是握住鱼竿的指尖微微泛白,像是攥住了过往早已遗失的怅惘。 第9章 探究 “呼呼——” 临近傍晚,门外传来窸窣的声音,旋即有人轻叩屋门。 “姑娘,饭否?”齐晟含笑地嗓音自门外响起。 池州渡并未理会,长睫微敛,兀自画完手中的符咒放入怀中,这才起身开门。门外。 齐晟笑容灿烂,见他来了,立即停下搓手取暖的动作。 池州渡目光在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和手指上停留一瞬。 齐晟见状连忙开口,匆匆转身,不愿让对方瞧见自己略显狼狈的模样。 “饭菜已备好,就等我们了,今日我与盲翁......” 齐晟跟在池州渡左右,绘声绘色地说着今日与盲翁的趣事,眉眼温和。 即便身侧无人附和,也说得自在。 池州渡收回暗含审视的视线,依旧没有回应对方,兀自垂首沉思。 两道身影渐渐远去。 一道紧紧跟随,一道无动于衷。-是夜。 齐晟用盲翁扔给他的药囊草草敷了敷冻伤之处,今日伤神,着实有些疲惫,他左右无事,便早早躺下休息。 心弦一点点放松,意识坠入深渊。一片静谧里。 丝缕煞气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五感,编织出愈发缜密的网,将魂灵纳入其中。 平缓地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堂而皇之地推开屋门。 一道浅青染白的衣摆轻晃,修长的手指揭开床幔。 来人身形颀长,清冷绝尘。 墨发如瀑,朱唇略薄,露出的喉结边有一粒血痣。 琉璃般流转着光华的眼眸与玄九别无二致,只是更为狭长冷冽些。 清晨他利用离魂之术,将原身安置在附近一处宽敞的山洞,设下障眼法与阵法后,这才回到玄九的身子里。 他垂首盯着沉睡的齐晟,像是在观察一种稀奇玩意。 冥七也爬上主人的指节,冰蓝的眼珠注视着齐晟。 一人一蝎一动不动。 就这么盯了许久。 百年来,池州渡眼中只有两种人。 一类是对他有所图之人。 一类则是不必理会的无害之人。 这些于他而言并不难解,遇第一类杀之,遇第二类则避之。 但眼前之人,非这二者之一。 他此刻未动杀心,也因对方身份令他得以省去不少麻烦,未曾避开。 虽说时常觉得此人吵闹,但多日来,对方似乎又只围着他吵闹。 池州渡垂眼望向冥七,淡淡道:“像你。” 就像对旁人而言剧毒无比的冥七当初只跟着自己一般,分明扔掉许多回,但总能在某日发觉,它又出现在自己的衣摆处,并用钳子死死夹住衣裳。 冥七摆了摆尾尖,似是认同。 池州渡目光落回齐晟身上,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冥七的脑袋。 他的嗓音沾上了月夜的薄凉。 “若听话,收来陪你。”——夜逐渐淡去,光缓缓洒入屋内。 齐晟只觉得昨夜睡得格外沉,懒懒打了个哈气,利落地起身活动筋骨。穿戴整齐后。 齐晟拿起佩剑出门,正打算去寻盲翁,谁料方才推开门,就见一道红色的身影朝外走去。 他下意识开口。 “姑娘这是去哪?” 池州渡行至院门,闻言回首。 齐晟立即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紧接着就见对方毫不留恋地收回视线,没有回应他的话,冷漠地朝外走去。 应当是外出有事。 齐晟摸了摸后颈,好在这些天早已习惯了对方漠视的态度,他很快重振精神,朝盲翁的住处赶去。 今日他倒是没勉强盲翁外出,而是忙着修葺院子。木屋内。 齐晟呼出团团白气,正蹲在地上,忙前忙后地重修栅栏。 盲翁不知从何处拿出个躺椅,坐在门前舒坦地哼着小曲儿。 他听着齐晟劈柴的动静,慢悠悠地开口。 “后生啊......”盲翁语气欠嗖,一副倚老卖老的口吻,“要老夫说,那臭丫头有什么好,冷冰冰硬邦邦的,又不体贴。” 齐晟一天要听八百遍挑拨离间,此刻已经习惯,不走心地随口回应。 “是吧,人人都喜爱体贴之人,您瞧我热情似火、无微不至的,那胜算岂不是更大了?” 盲翁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你瞧你,一天天在外奔波,畏寒之人在雪山极其容易冻伤,还得是老夫见你可怜塞点药膏,那丫头呢?” 齐晟劈完最后一根柴,撂下斧子去绑栅栏,喘着气道:“她多看了我几眼。” 盲翁明显一噎,揣着手神情复杂地喃喃自语:“娘的......这丫头是苗疆的不成?” 齐晟:“确实是。” 盲翁立即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作势要给齐晟把脉。 齐晟见状连忙道:“不是.....我并未中蛊!” “你如何能断定?” “我......”齐晟险些顺嘴报出左轻越三字,反应过来后立即收声,清了清嗓子道:“……我初遇便对姑娘一见倾心,况且他并非徐老所说那般孤冷,只是尚不习惯有人在身侧罢了。” “哟,说得倒是好听,合着是见色起意,看来那丫头相貌不错。”盲翁乏味地咂嘴,兴致缺缺地躺了回去。 第15章 “您这么说话可就难听了。” 齐晟恼羞成怒:“那分明是一见钟情,在下只是肤浅,并非无赖!” 盲翁掏了掏耳朵,又慢悠悠哼起了小调。 “......” 齐晟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愤怒之下力道大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啊!昨天睡眼朦胧没更新出去! 第10章 咒魇 傍晚,齐晟离开之际与山下那位后生打了个照面,两人皆是健谈的性格,便干脆停下闲聊片刻。 那人唏嘘地说,今日临城一家名门望族被人血洗,幕后之人实力可怖,未惊动旁人不说,还是那血渗出府邸,这才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而后几大宗门立即派人前来,愣是找不出一丁点蛛丝马迹。 灭族绝非易事,遑论滴水不漏。此事蹊跷。 齐晟拧眉,打算回头书信一封,让弟子们不要掉以轻心。 他并未多言,附和两声后,便与那后生道别。 待回到院子时,霞光已然昏沉。 齐晟轻捏冻麻的指尖,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随手推开门,一抬眼就见房门大开,池州渡坐在屋中,正提笔在符纸上写画。 屋外落雪,屋内之人犹如冷傲红梅。 池州渡听见动静,抬眼望去。 齐晟这才回神,立即关上院门挡住寒风,笑着朝里走去。 “你回来了,可曾用膳?” 池州渡血肉被煞气侵占,又因诡咒颠倒阴阳形成制衡,以此生存,本不必进食。 但为了不引人起疑,他一直保持着进食的习惯。 “未曾。”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将符收入囊中。 齐晟像以往一样凑过来,一边邀他共同用膳,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日的趣事。 两人朝主院走去,池州渡冷淡地目视前方,也不知可曾将话听了进去。 齐晟倒也不在意,兀自说着,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姑娘今日为何外出?” 池州渡:“杀人。” 他说得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齐晟愣了一瞬,旋即失笑:“姑娘原来也会说笑。” 池州渡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齐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多谈,便贴心地揭过这个话题,重新说起了盲翁。 两人并未遵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确切来说,是齐晟较为不拘小节,即便池州渡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也能自问自答。 齐晟身为江湖三大宗之首的掌权者,自然并非不识趣的蠢小子。 只是他察觉到池州渡虽说极少开口,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愈发久。 虽说那眼神略微奇怪,若非要形容,那便近似于他第一次在术宗宗主元泰清的院子里,看见幼崽乌雨时的......意识到这一点,齐晟脸色微妙了一瞬,倏地看向池州渡。 池州渡抬眼:“?” 那眼神虽然冷淡,但不难看出疑惑。 齐晟莫名其妙松了口气,“......没什么。” 一定是他多虑了。- 一连过去多日,齐晟每日都变着法地哄盲翁心欢。 他的身体显然不能适应雪山,冻伤也愈发严重,盲翁看不过眼,每日都扔给他一些药膏。 每每扔过来,都得念叨两句“那丫头不懂事”。 齐晟嘴上附和,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回去便颠颠往人跟前凑。 池州渡对齐晟所表现出的讨好、维护和热诚感到万分不解。 不知觉间,他愈发频繁地将视线放在对方身上,试图堪破齐晟心中所想,但终究未能解惑。是夜。 淡青衣袖不知第几次触碰到床幔,池州渡近来每夜都会来此处待上一会儿。 眼见时辰差不多,他缓缓收回煞气,注视了一会儿熟睡的齐晟,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池州渡举起方才攀上他指尖的冥七,淡淡开口。 “为何?”他询问冥七。 冥七绿豆大小的眼睛与他对视片刻后,不知为何,突然叛逆地用毒针刺了他一下。 池州渡拧眉,不悦地用银针扎在墙上,将冥七板正地挂了上去,罚它面壁思过。 冥七不适地动了动,试图让自己脱离掌控。 “不准动。” 池州渡嗓音冰冷,隐隐含着威胁的意味。 冥七:“......” 池州渡冷漠地转身。 丝丝缕缕的煞气溢出指尖,比以往要浓郁得多,在月下浮动,尽显诡谲。 他独自一人朝院外走去,所至之处风止无声,白日鲜活的山川在此刻陷入无边的孤寂,这才是池州渡所熟悉的安逸。 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从紧密相连的屋子到荒无人烟的山林,池州渡行至一处隐秘的山洞。 洞内诡谲可怖的符咒以红线相连,汇聚成一道古老的阵法。 池州渡踏入阵中的刹那,体内的煞气喷薄而出,在即将冲天之际四周的符咒剧烈抖动,纷纷燃起,将咒煞牢牢困在其中。 明亮的火光照亮整个山洞。 浓郁的煞气围绕在池州渡四周,他衣衫半褪,盘腿坐下。 池州渡后颈有三瓣桃咒纹,极小。 紧接着后背白皙的肌肤上隐隐显出如同蝶粉般细腻的纹路,起初是淡紫,隐隐泛着白光。 第16章 图腾一点点变得清晰,自尾椎骨处显出一朵绽开的桃花印记,紧接着花蕊泛起碧蓝光泽,流动着显出细长如烟的纹路向上延伸,交杂着诡异的咒纹若隐若现,最终汇聚在肩胛骨上,形似毒蝎的印记显现,步足极长,尾尖由粗到细。 隐秘泛起珠光的纹路在格外白皙的后背上,有种神秘诡异的美。 而在所有图腾清晰的刹那,血色陡然侵蚀光泽。 煞气也如同疯了一般四处乱窜,符咒燃起的明火变成了幽蓝冥火。 池州渡锁骨边一粒红痣平日里被衣裳遮掩,此刻却与喉结边的痣连出一条血线。 那血线延伸出无数细小的血丝,此刻池州渡的身体如同生出裂纹,即将碎裂的瓷器。 血迹洇出裂纹的缝隙,煞气如同饿了数日的鬣狗,争先恐后地朝皮肉里钻去。 血肉被搅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池州渡拧眉,薄唇紧抿。 待到最后一缕煞气消散,山洞内的符咒化作灰飞,落在地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阵中,池州渡轻抚恢复如初的皮肉,向来冰冷的眼中划过一丝疲惫,而后缓缓仰躺下去,闭上眼睛。 仿佛出水芙蓉般清冷的美人与这破败脏乱的山洞并不相配。 但被煞气余韵包裹着的人浅青色衣摆干净如初。 自出生便置身囚笼的人,连灰尘都近不了身。- 翻涌着血色的梦魇中,是逃不脱的黑沉煞气。 破碎凌乱的画面令人目不暇接。 庄重却处处透露出阴森的祭坛,只能徒劳抓住虚无的海底,苍天古树下被钉在枝干上,血液流干的孩童,如同鬼魅的众人,嘈杂尖锐的叫骂与哀嚎......看不清面容的的女人嗓音悲哀,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 “孩子,在寻得良人前,愿你无欲无情。” 血液淹没他的鼻尖,眼前就只有一片血红。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来势汹汹的煞气,侵蚀吞没周遭万物,将他推离尘世的喧嚣,将他按进无底的深渊。 “你要活下去......” “孽畜!邪祟,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州渡是个好名字,在一片苦海中,终能寻得令你休憩的山川,渡你此生平安。” “不人不鬼,天煞孤星,定当诛之!” “......保重。” “杀!擒住那池贼......” ——混沌嘈杂的尘世从未有片刻停息。 躺在塌上的红衣女人倏地睁开双眼。 冷淡的眼中沾染了未曾消退的戾气,池州渡下意识摸了摸后颈,这才发觉是在玄九体内。 不过瞬息之间,眼中的血丝消退,又变成毫无波澜的模样。 第11章 徐雁山 池州渡起身穿戴整齐,推开门,又是一封信函掉落在地。 这次他只是垂眼,未曾弯腰捡起。 失去耐心的人眼中一片冰冷,迈步朝雪山方向走去。- 岁月易逝,不知觉间已然过去六日。 齐晟再度来到盲翁门前时,终于吃了个闭门羹。 院门被锁死不说,门前还贴着大字。 齐晟揭下纸,望着那上头丑陋无比的“滚”字,哼笑出声。 屋内毫无动静。 齐晟不紧不慢地朝里喊。 “俆老。” “速滚,今日老夫不见客!” “既然觉得问心无愧,那便早该闭门不见客。” 齐晟前半句说得随性,紧接着忽然收敛了神情,话锋急转,语气微嘲,“嘴上说得倒是潇洒,实则早已被愧疚所累,俆老来这云邬雪山......” “与其说是隐居,倒不如说是逃避。” “还是俆老觉得,只要自己活得足够凄惨,便就是对过去的交代了?” “你后悔却不甘认错,愧疚却不愿承认,心被困在虚无缥缈的过去,身被困在这人迹罕至的山岭,兜兜转转多年过去,能听你忏悔的人早已入了轮回,而一切转机都被你所谓的颜面蹉跎殆尽。” “物是人非,无法挽回,你最终陡然发觉,原来被困在原地从未有一刻放下的人就只有你......” “砰——!” 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 盲翁手扶着门框,指尖用力泛白。 齐晟安静地注视着他。 这仿佛是两人这些天来的第一次“四目相对”。 眼前的人不在是性情古怪的盲翁。 而是曾意气风发,行医济世的“药仙”。——俆雁山。 俆雁山一生救人无数,因一身本领被权贵相中,各各都想收入囊中。 于是被卷入了一场权势斗争,流言蜚语不断。 是非黑白有时并不那么重要,世人并不愿去探究所谓的是非。 他们想要的只是茶前饭后拿来消遣的谈资。 故事要精彩,要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各人都自有独到的见解,众口相传,按喜好添油加醋,再精细地打磨一番。 说者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听者唏嘘互看,小声交谈。 再一瞧不远处的戏台之上,是被众人推上行刑台的“角儿”。 这时不必谈论是非,也不必失态着急的自证清白。 因为台下皆是为其扣上枷锁之人。 俆雁山曾与权贵之女情投意合,却因这无妄之灾而成了众矢之的。 第17章 从小被养在闺中的姑娘不谙世事,自那以后便不愿见他。 俆雁山心灰意冷,并未挽回,选择回乡避世。 不料数月后姑娘自己找上了门,他先是狂喜,待知晓对方是因兄长重病,无奈之下亲自请他一救时,只余下满心疲惫。 他并未答应,留下几句伤人至极的话后便离开此处,一路游山玩水,仿佛找回了江湖的肆意。 而就在这时,俆雁山却从旁人口中得知姑娘自尽的消息。 他这才知晓,原来那日姑娘前来并非只是想让自己救她的兄长。 而是父亲将她许配给另一户人家,她心中还惦记着俆雁山,恰好兄长重病,从未踏出闺阁的姑娘带着丫鬟四处打听,放下身为千金的矜持与高傲,壮着胆子来到此处,想让自己的心上人能名正言顺的迎娶自己。 谁料话方才起头,便被俆雁山打断,对方的神情冰冷厌恶,一点也不似她记忆中的如意郎君。 姑娘最后也没有嫁给权贵之子,而是自刎于闺房之中。 那是困住她一生的地方。 而那位许诺带她走出此地的良人,再也没有回来。 俆雁山无数次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姑娘从不狰狞可怖,反倒娇媚如初。 温婉地靠在他身上,哼着悦耳动听的小调。 但不知为何,竟比任何梦魇都要令人挣扎痛苦。 他浑浑噩噩地走过半生,耳边的骂声听多了,今日倒还真是第一次被叫醒。 这一场梦太长,长到姑娘已然走了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俆雁山松了力道,喃喃自语着缓缓背过身,干瘦的身躯比过往显得脆弱。 齐晟只是安静地望着,并未开口。 不知沉默了多久,俆雁山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后生。” 齐晟:“俆老。” “天寒,老夫近来夜里冷。”俆雁山缓缓道,“若你能给我猎来兽皮,老夫便将药宝给那丫头。”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一副没把齐晟放在眼中的模样,慢悠悠朝里走去。 “否则,便带着你那小娘子,早日下山歇息吧。” 他并不打算交出药宝,故意为难对方,等着听齐晟犹豫不决的声音。 养尊处优的公子对上雪山之中的野兽,几乎毫无胜...... “好,我去去就来。” 谁料齐晟一口答应,转身就走。 俆雁山陡然回首:“我说的是兽皮,猎来的兽皮!” “明白。”齐晟随意点头,朝外走去的同时还不忘顺走门前的推车。 “我先猎了拖来扒皮,骨肉你随意处置。”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听着他风轻云淡的嗓音,俆雁山气得来回走了两步。 “......这不要命的疯小子。”——打猎对齐晟而言并非难事,只是他鲜少来云邬雪山,对地势生疏,所以格外谨慎。 若碰上一两只猛兽倒还好应付,但若运气不好碰上一群,倒也算是麻烦了。 许是老天开眼,齐晟碰上一只落单的熊瞎子,为了不弄出更大的动静惹来麻烦,他与黑熊缠斗许久,一直到浑身隐隐发热之际,眼前的大块头才轰然倒下。 齐晟呼出一口白气,随意甩了甩剑,血落在雪地上,如同点点红梅。 他确认黑熊没了声息后,这才走到不远处的推车旁拿出麻绳,费劲地将它拽了过去,待到顺利将这大家伙绑上推车。 饶是齐晟也喘了口气粗,他抬手随意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想起盲翁的许诺,忍不住庆幸自己并未暴露身份。 齐晟并未停留,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山下赶去。 这段路并不好走,但齐晟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愣是片刻不歇地拖着推车走到盲翁的小木屋前。 行至门前,他一把放下推车,顾不上自己满身血污,气息紊乱地朝里喊了句。 “徐老!” 他割裂麻绳,黑熊顿时从推车上倒下,发出一阵闷响。 里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隐约能听见对方不可置信的嘟囔,看来盲翁当真不信他,这会儿应当觉得格外荒唐。 齐晟胜券在握,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想起临行前盲翁的嘲讽,他轻笑一声,踩着黑熊的尸体。 而后朝盲翁一抬下巴,扬声道。 “兽皮我给你弄来了,我娘子的药宝呢?” 这时,细微的动静从身后传来。 齐晟下意识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极冷的眼眸。 池州渡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正沉默地望着他。 齐晟:“......” 第12章 浅笑 池州渡眼神平静,也不知听没听见他方才口出狂言。 “姑娘……” 齐晟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立即收回自己踩在黑熊尸体上的脚,尴尬不已:“我......方才......” 他此刻形容狼狈,衣裳血迹斑斑,手上冻伤不说,如今又添了不少细小伤痕。 池州渡目光落在他红肿不堪的手上。 “我……” 齐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正绞尽脑汁地措辞解释。 谁料下一瞬,红衣兜头落在他身上,淡香扑鼻。 池州渡与呆愣的人擦肩而过,朝显然已经猜到前因后果,正臭着脸靠着门框的盲翁走去。 第18章 “你这丫头倒是好本事。” 盲翁轻啧一声。 池州渡并未理会,长睫垂下,兀自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盲翁。 “岁骨。” 盲翁脸脸色倏地变了。 岁骨乃先祖俆恩承手中至宝药玉,早在几百年前便不知所踪。 他立即接过在鼻尖轻嗅,手指不断摸索,惊疑不定道。 “……你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换是不换?” 池州渡冷声问。 “……” 盲翁手里紧紧攥着岁骨,骂骂咧咧地嘟囔两句“臭丫头”,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屋取出一个落灰的锦盒。 他心里有气,故意朝对面吹了口灰。 池州渡不躲不闪,面不改色地接过后便转身打算离开。 盲翁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丫头,那傻小子对你一心一意,若你只是有心利用,便早些放他离去。” 池州渡身形一顿,突然回首。 “我与你先祖同辈。” ——你逾越了。 盲翁愣了片刻,旋即火冒三丈:“你这臭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谁教你这般口出狂言!” “臭丫头,你听见老夫说话没有......臭丫头!” 盲翁气得用力跺着拐杖,朝前方叫骂着。无礼后生。 池州渡置若罔闻,眼底毫无波澜。 倒是自方才起就一直抓着外袍发呆的齐晟被这一声怒吼唤回神魂。 他慢半拍地嗅了嗅衣裳上淡淡幽香,这才惊醒似地脱下,面红耳赤地朝池州渡道,“姑娘,小心着凉......” “我并不畏寒。”池州渡打断他,淡淡道。 “哎!我说你这臭丫头……” 盲翁仍然锲而不舍地叫骂着。 “俆老!”齐晟匆匆回头朝盲翁看去,继而对池州渡解释道,“姑娘先回吧,我还需将这兽皮......” “滚!”门口的盲翁暴躁地扔了拐杖,“用不着你,都给老夫滚!” “……您老人家这又是闹得什么脾气?” 就在齐晟苦思冥想该如何出言安抚之际,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原来是山下那名后生,他弯腰捡起俆老扔出去的拐杖,朝齐晟笑了笑。 “齐公子见笑了。”他目光掠过地上的黑熊,稍加思索便心中了然,善解人意道,“这些交给我就好,二位并不适应雪山,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齐晟沉吟一瞬,紧接着朝盲翁和山下兄台一行礼,他诚恳道。 “俆老,多谢。” 俆雁山终究年事已高。 齐晟琢磨着传信回宗,派几名弟子前来照应着。 盲翁的叫骂戛然而止,旋即侧头冷哼一声,不耐地摆手。 “行了行了......这丫头带来的东西的确令人吃惊,老夫也不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二人早些下山吧。” 东西……什么东西? 方才他一时愣神,当真未曾注意。 齐晟心中存疑,但还是抱拳道:“是,二位保重。” 那后生朝他们和善地笑了笑,“保重。” 池州渡冷淡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齐晟匆匆跟上,披着姑娘衣裳的他显得有些滑稽,但此刻血脏了红衣,他也不好还回去,只得别扭地跟在对方身侧。 一直到两人的身影远去,那后生才缓缓转头看向盲翁。 “师父,您为何让他猎来兽皮?” 盲翁沉默良久,丝丝凉意钻入骨血。 风雪飘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有能敌过猛兽的武力,便多了一份得以护住挚爱的底气。” 他那时手中只有药草,才会被滔天的权势与人言压倒在地。 这句话酝酿得太久,在口中兜兜转转二十余年,才得以现世。 时至如今,他终于看清自己的怯懦与悔意。 若他那时有这半分魄力…… “罢了……” 徐雁山笑着摇摇头,含着酸楚的尾音散在风里。 迟来的愧疚与晦涩如同满山落雪。不知何时起。 再不见青山,唯有霜寒。难化,难解。——下山路途较远,雪上两道脚印不知觉间已瞧不见尽头。 齐晟心中忐忑,始终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但每每张开嘴,又懊恼地重新闭上。 思及自己方才嚣张地唤池州渡“娘子”的模样,齐晟羞得恨不得拔剑自刎。 但不知觉间,思绪渐渐飘远。 这些日子他恪守本分,从未逾越过分毫,只是彼此擦肩而过时才能嗅到对方身上隐隐的淡香。 而此刻鼻尖沁满池州渡身上的气息。 齐晟不争气地红了脸。 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开口。 “姑娘,方才在下口无遮拦,实属失礼了,还望姑娘海涵。” “俆老今日畏寒,呃......不是,俆老今日差遣我去山中打猎......” 他心虚得不敢抬头,许是紧张,一张开嘴便喋喋不休,愣是不给人开口的机会。 齐晟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牛唇不对马嘴的话,他一面期待池州渡说些什么,一面有害怕他忽然说些什么,总之十分矛盾。 他就这么莫名其妙自言自语了半晌,直到池州渡忽然停下脚步。 齐晟心里咯噔一下,闭了闭眼。 真是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欺我! 第19章 池州渡见他遍布细小伤痕的双手紧攥着红衣,沉默片刻后忽然道。 “玄九。” “在下绝无......”齐晟闭着眼睛诚恳地忏悔,悔到一半反应过来对方并未责难,顿时愣住,慢半拍地睁开眼:“......什么?” 池州渡注视着他的眼睛,显得有些认真:“‘我’的名讳。” 玄九是他最为得意的活傀,由自身精血凝练而成,他极为喜爱。 即便在百年前他“名声大噪”之际,世人也都唤他“池贼”,唤玄九“活傀”。 但玄九不仅仅是傀,她无心无魂,是这世间唯一不会背叛自己的血肉之躯。 在百年后的今日,池州渡望着眼前真诚古怪的后辈,鬼使神差地说出了玄九的名讳。玄九? 齐晟眼中闪过迟疑,轻越分明说对方名叫“池州渡”。 想来许是对方在外的化名,不愧是姑娘所取,当真好听。 他并未纠结,喃喃重复了一遍:“玄九。” 紧接着,他抬起脸,真心诚意地夸赞了一句,“这名极好,与姑娘颇为相衬......” 剩下的尾音化作痴愣的呢喃。 他直勾勾盯着池州渡脸上闪过的一丝极其浅淡的笑意,顿时心如擂鼓。——不。 那大抵不能算是笑意,只能勉强算是面色柔和了些许,但那双潋滟的眼睛过于剔透,稍微收敛了冷意,便如同春日降临,繁花似锦。 人总是贪心不足,齐晟作为一个俗人,也不例外。 即便起初是肤浅,但当郑重地将对方的一颦一笑放入心间时,也生出了几分诚心。 浅露的种子历经风雨埋入地底,依旧发芽生根。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七夕快乐~ 第13章 九见朝露 将药宝收入囊中后,池州渡并未着急离开。 杀孽积攒之下,体内的煞气紊乱,即便有不朽春桃镇压,也隐现不详之兆。 若立即动身启程,人多眼杂,倒不如暂且留在这无人叨扰的院中。 本打算离开那日。 齐晟原本已经自发收拾好行李,在门前蹲守良久也不愿敲门,唯恐打扰池州渡休息。 等到池州渡推开门,便见一张笑颜如花的脸凑上来。 “姑娘,何时启程?” 池州渡游离于喧嚣之外太久,尚不适应与人为伍,一时没有反应。 “姑娘?”齐晟见他久不回应,忍不住轻声唤道。 池州渡顿了顿,简言意骇:“暂不。” “好......嗯?”齐晟下意识点头,忽然感觉不对,疑惑道:“......暂不?” “嗯。”池州渡点头,神情平静。 显然没有同他解释的意思。 “好,那便依姑娘之言小住几日。” 齐晟也并未多问,欣然接受,反正于他而言,只要与池姑娘一起,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对了!” 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跑进屋中。 “方才……衣裳沾了血污,恰好屋主库房中有件新做的狐裘,正合适给姑娘防风御寒。” 齐晟手中捧着狐裘,这是他方才灵机一动,拜托屋主寻来的。 池州渡:“不必。” “那可不行。”齐晟立即坚持道:“云邬不比旁处,小心寒气入体。” “我并不畏寒。” 齐晟见玄九一本正经地拧眉,忍不住莞尔,旋即一伸手,亲自为她披上狐裘。 “哪有人是不畏寒的,姑娘要小心身子啊。” 他比玄九高上一截,垂头温和地嘱咐。 感受到齐晟刻意放轻的动作。 池州渡望着自己身上的狐裘,没再拒绝,沉默片刻后,冷不丁问他。 “方才,为何唤我娘子?” “咳……” 风度翩翩的齐晟顿时失态,手足无措地后退一步,神情纠结。 池州渡仿佛感知不到对方的尴尬,就这么冷淡又直白地盯着他。 齐晟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方才……的确是在下轻浮了。” 他老老实实将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不夹杂任何私心与委婉,最终话尾诚恳地补了一句。 “在下对姑娘的心思确实算不上清白,但绝无亵渎之意,方才也是一时得意忘形才这般口无遮拦,还请姑娘......见谅。” 齐晟垂着脑袋,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池州渡回应。 池州渡认真听他所言,垂首思索片刻后,平静询问。 “你想与我行房?”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得人回不过神。 “什......?”齐晟傻眼地抬头,却见玄九姑娘神色如常。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呐呐道,“姑娘方才......说什么?” 池州渡与他对视:“你想与我行房?” “......” 齐晟愣怔地盯着眼前这张美若天仙的脸,顿住良久才慌乱地解释,许是不敢置信,以至于嗓音都拔高不少。 “自然不是,在下绝无......在下如今绝无此等龌龊的念头!” 池州渡闻言蹙眉:“龌龊?” 繁衍生息,循规蹈矩,有何龌龊。 这一声里含着极浅的不解。 齐晟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重新望向池州渡。 玄九的神情中有困惑,有对一切都不那么上心的淡漠。 第20章 唯独缺失了羞赧与鲜活。 那双眼中似有月辉星煜,却不落人间烟火。 这瞧着倒像是……不通人情世故。 所以才会观察琢磨。 齐晟凝视着他,缓缓拧眉。 “姑娘......” 池州渡被吸引注意,重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嗯?” 齐晟沉默了一瞬,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询问咽了下去,斟酌着开口。 “对一位相识不久的姑娘有,有......云雨巫山的念头,视为龌龊轻浮,在下只是想陪在姑娘身边,并无此等恶念。” 若她只是不懂,日后自己耐心解释即可,冒昧询问恐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更何况若有人教诲,应当不至于连这种话都不懂。 齐晟思及此,心中微沉,又难免生出几分疼惜。 池州渡安静地聆听,直到听闻那句“陪在姑娘身边”,他才望向乖乖待在不朽春桃之上的冥七,眼中闪过了然:“嗯。” 虽说是人族,略占地,但近来所观尚可。 齐晟见他这般平静,忍不住开口:“……姑娘可还愿让在下跟着?” 池州渡:“自便。” 齐晟闻言松了口气,原本愁云密布的脸色顿时放晴,“那便好,那便好。” 他喃喃自语,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询问。 “姑娘可是家中排行第九,所以名唤玄九?” 池州渡转身的动作停下:“非也。” “那是?”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 齐晟在心中反复琢磨,他并不知晓这句话的含义,但听闻“劫”字后,便收了询问的念头。 况且重不在八劫,而在朝露。 想来苦难已过,拨云见日。 他嘴角扬起浅笑:“既见朝露,山水赠福。” “总是唤作姑娘倒显得刻意,在下斗胆,不知日后可否唤作玄九。” 齐晟语罢,便盯着池州渡的脸出神。 他发觉,只要自己提起“玄九”这一名讳,对方的神情便会缓和许多,虽说并无明显的变化,依旧平静寡淡,但那双眼睛里多出了些他看不懂的光亮。 大抵于池州渡而言,这二字有着特殊的含义。 “自便。” 果不其然,池州渡看似冷漠地转身回屋,却并未拒绝。 齐晟逐渐琢磨出一些门道。 若是当真不感兴趣,对方会毫无回应。 但对方毫无回应之际,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在听。 回应“自便”,意为同意。 转身离开,意为不愿多说。 若不解会出言询问,紧接着兀自沉默思索。 也不知在心中到底想着什么。 齐晟望着眼前阖上的门,识趣地没再出言打扰,转身回到自己的屋中,反正来日方长,倒也不急于一时。 眼下还是书信一封回宗门,命几名弟子前来照应。 方才盲翁说,池姑娘带来的东西令人吃惊。 能令俆老吃惊之物必定不凡。 只是......一位来历不明,孤身闯荡江湖的姑娘家,怎会怀揣此等宝物,她究竟是从何处寻来? 还是说,她的来头其实远在自己的意料之外......笔尖微顿。 墨迹晕染宣纸,齐晟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他停顿良久,终究眉头一松,继续提笔,却并未在信中提及此事。 罢了,还是日后自己了解为好。 先不提他自己便是隐瞒了身份,若贸然打听对方的过往,本就有违君子之道。 齐晟吹了吹信纸,脑中忽然想起那日归来,池州渡坐在屋子中画符,犹如雪中红梅的场景。 他突然来了雅兴,鬼使神差地落笔在信上画了一株水墨梅。 而后欣赏一番,满意地将其折好。 【作者有话说】宗门内。 鱼灵越攥着信纸,迟疑道:“......梅花?” 一群弟子将头凑在一起沉思。 突然,一位悟性绝佳的弟子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师父这是......暗示我等要凌寒独自开,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鱼灵越满意点头:“师弟言之有理。” 第14章 生灵 墨烟笼月,微光入林间。 山洞之中阴暗潮湿,洞外疯长的野草从中窸窣声不断,长蛇不疾不徐地游过,直到靠近洞穴之际,才猛地停下,忌惮地吐了吐蛇信子,慢慢朝后退去,绕离这片是非之地。 洞内之人指尖夹着燃烧的符咒,火焰渐熄,池州渡眼中的光华也跟着黯淡。 他松开手,余烬一声不响地散在风里。 这几日,在药宝的加持之下,蠢蠢欲动的煞气被他重新压制。 煞气的源头是恶意、阴魂、执念。 池州渡平静地垂首望向掌心,丝丝缕缕黑沉的煞气缓缓上浮,在他手中规矩地舞动。 此乃怨气所化,若闭眼感知,便闻万鬼悲鸣,恍若置身黄泉。 余光中忽然多出一物,池州渡顿了顿,收回手的刹那,煞气也随之消散。 腰间的不朽春桃旁多出一块精致小巧的木牌,上头雕着张狂的字迹。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 那日齐晟听完池州渡所言,便亲手做了块木牌,下方坠着玉制桃花,与不朽春桃相称。 第21章 说是赠予姑娘辟邪。 池州渡轻碰那块木牌。 冗长寡淡的岁月里,总算添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静坐片刻,伸手朝周边摸索一番,欲捉冥七答疑解惑。 不料却摸了个空。 “......冥七。”池州渡唤道。 “......” 山洞之中落针可闻,毫无动静。 池州渡抿唇:“......”- 云邬雪山脚下,齐晟屋中。 煞气轻车熟路地钻进床幔,萦绕在齐晟周围。 池州渡推门而入,站在床沿垂眸望向齐晟紧蹙的眉头。 此子五感敏锐,天赋极佳,即便被煞气裹挟,竟也能在无意识之际隐隐感知威胁。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 池州渡抬手,红细的傀丝刺入齐晟手腕处的经脉,青筋顿时泛起血色。 冰冷的指尖轻点对方的眉心,齐晟紧皱的眉头被轻而易举地抚平。见状。 池州渡收回傀丝,手指轻捻他的腕骨。 溢出的煞气附上伤口,很快便生出血肉,再也瞧不出端倪。静立片刻后。 池州渡目光忽然掠过对方枕头下方。 “冥七。”他淡淡唤道。 “……” 轻微的窸窣声响起,一只胆怯的蝎头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方探出。 红细的傀丝瞬间缠绕住它,毫不留情地将他拽了出来。 池州渡捏着明显蔫了的冥七,语气平静地可怕。 “该罚。” 为躲避主人问话与责罚的银甲长尾蝎抗拒地高高扬起尾尖。 池州渡目光掠过沉睡的齐晟,旋即转身离去,回到屋中后,冷漠地罚冥七吃了一碟花艾蛊。 虽如食粪,却是大补。 最终冥七含泪服下,苦涩地缩成冥球,一夜未曾舒展开来。——近来煞气运转自如,池州渡打算择日启程离开。 “玄九……玄九!” 恣意的嗓音由远及近。 齐晟的脚步稳健,总是这般隔着老远唤着,而后加快脚步走到他跟前。 池州渡撂下笔,正欲抬头眼见便多出一物。 “你瞧。” 齐晟直接将手中雪白毛绒的长条动物递到池州渡眼前:“这是我方才从徐老那儿顺来的,他眼神不好,照顾自己都费劲,我便大发慈悲,悄悄将它带了回来。” 这是一只略显慌张的雪貂。 池州渡冷淡地与那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对视。 齐晟见他看得目不转睛,眼神愈发柔和,温声道:“这儿不比外头热闹,恰好给你......”养着解乏。 “貂裘?”池州渡冷不丁问。 齐晟一愣:“什么?” “这个,貂裘。” 池州渡望着他,抬手揪住雪貂的后脖子晃了晃,毛崽子仿佛被扼住咽喉,在他手里僵硬的晃动两下。 齐晟的手也僵硬在半空,一直到池州渡掐住雪貂的脖颈,像是想先断了其气息之际才仓惶伸手,把雪貂抱回怀里。 一回到齐晟的怀抱,雪貂如同找到至亲,疯狂往他怀里窜。 池州渡:“?” 齐晟安抚地摸了摸雪貂,紧接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是貂裘。” “是小白。”他瞥到攀在池州渡袖口的冥七,眼神一亮,“就像这小家伙一样。” “为何?”池州渡拧眉,“冥七不是貂裘。” 齐晟扯开小白的四肢放到他眼前展示,认真道,“这也不是貂裘,是小白,活物。” “有何区别?” 齐晟揉了揉小白的毛脑袋,”因为我并非屠夫与商人,所以遇到小白时,它就是我捡到的小友。” 池州渡冷淡的眉眼毫无波澜,手指捻了捻自己身上的狐裘;“这个?” 齐晟捋着小白的毛,耐心道:“我并非救世之人,也非害命之人,但依旧是个俗人。” “正如俆老说以兽皮交换便会给姑娘药宝,我便会猎来黑熊,若平日里赶上猎季,我也会与弟......好友一同打猎,被我所猎的黑熊是如此,被黑熊所食的鱼儿亦然。” 池州渡并未开口,神情平静地盯着他。 齐晟干脆坐在他对面。 “就如你身上的狐裘,那只狐狸遭受无妄之灾死于非命,人惹上杀身之祸时亦是如此。” “我们生于动荡,不能一味行善,也不能平白无故作恶,但善恶并不分明,称赞讨伐也各执一词,所以也不必总瞧着别人脸色。” 齐晟举起小白晃了晃:“今日我遇它,便收在身边喂养,改日寻得上好的貂裘,也不会因此惋惜,毕竟在下只是芸芸众生之中渺小的沙砾,并非渡世神佛,无力悲悯拯救。” “人在这世上看似强劲,但若细究,其实也并无特殊,亦是盘中鱼肉。” “杀有杀道,善有善道,恶有恶道。” “杀生不虐生,行善不害己,作恶终有报,这便是规矩。” 齐晟见池州渡不为所动,忍不住放轻声音认真道,“玄九,这世上并非只有生与死,善与恶。” “有如同行尸走肉的生,亦有流芳百世的死,有虚伪的善,自然也有回头是岸。” 齐晟拉过玄九的手,放在雪貂的皮毛上。 池州渡摸到一片温热,下意识蹙眉抽手,却被齐晟按住,齐晟捉住他的手,带着他顺着雪貂的毛。 第22章 湿润润的触感自手心传来,池州渡望着雪貂好奇凑过来乱蹭的鼻尖,动作一顿。 掌心之下是跳动的脉搏。一下又一下。 “玄九,你不觉得小白其实要比貂裘暖和吗?” 温热从指尖蔓延。 池州渡沉默许久,才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小白嗅嗅他的手指,弄得人痒痒。 “这便是生灵,与你我一般鲜活。” 齐晟聒噪的嗓音放轻了许多,像一阵不疾不徐地风吹过贫瘠荒芜的土地。 手中的玩意时不时发出“嘤嘤”的声音,好奇亲昵地拱来拱去,温热的皮毛捂热了微凉的指尖。 齐晟慢慢松开手,笑着朝池州渡望去。 池州渡并未收回手,任由小家伙撒野的同时,生疏地动了动手指。 得到回应的雪貂更为兴奋。 “生灵……”他喃喃自语。 齐晟温声附和:“嗯。” 荒寂之中添了些细小的尘埃。 夹杂着三百年后的风雪,却似花开历久不败。 第15章 赠簪 熏香袅袅升起。 敞亮华贵的殿中气氛诡谲。 “诸位还真是沉得住气。” 一道低柔的嗓音打破了寂静,语调拖长显得颇为阴阳。 影宗宗主姬叶君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头也不抬地讥讽道:“元掌门整日在后院养花弄草,齐宗主留下一封书信闲云野鹤,嗤……江湖赫赫有名的三大宗,如今只有我影宗操心着动乱。” “要我说啊,剑宗不如早早卸了三宗之首的名头,也好让我等......” “你……!”鱼灵越忍不住出言,却被人一把按住。 “姬门主若有能敌过齐兄的实力,影宗自然会成为当之无愧的三宗之首。” 术宗宗主元太清面容和善,他一边按住鱼灵越,一边朝姬叶君真心诚意道。 姬叶君瞥向两人,脸色微僵,旋即冷笑。 “......元掌门真是亲疏分明。” “姬兄说笑了。”元泰清心平气和道。 “齐兄早早便传信回宗,想来也是记挂着此事,剑宗与我术宗弟子这些时日,都在暗中追踪江城姜家灭门惨案的线索......” 说到这儿,他微妙地停顿一瞬,语气委婉道。 “只是不似影宗这般坦荡敞亮,隐匿了行踪罢了。” 鱼灵越闻言顿时想笑,隐忍地侧头握拳。 这是讽刺姬叶君大张旗鼓,恨不得在影宗门前刻上“我在查姜家灭门案,凶手速来”几字。 人家都怕打草惊蛇,他是恨不得人尽皆知。 姬叶君自听闻元泰清那句“姬兄”时,脸色便开始发沉,到如今已然黑如锅底。 “行了,别费那嘴皮子功夫。” 他冷哼一声,正色道。 “姜家虽说够不上名门望族,但百年世家也并非浪得虚名,如今不知凶手人数,更不知对方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人满门……更蹊跷的是,周遭百姓竟无一人发觉异常。” 鱼灵越接茬:“人数按理说应该不多,否则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也藏不住,至于周遭百姓毫无察觉……要么对方有什么秘术,要么他们根本没有进行激烈地打斗。” “嗯,我们三宗找寻数日,也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若是没有猫腻,那这幕后之人……” 姬叶君并未再说下去。 但在坐的几位都心知肚明。 这灭门杀人的手段干净利落,凶手为了掩人耳目,更是用了不同的杀招混淆视听,若当真毫无隐情,那便是突然横空出世的神秘势力。 安逸已久的江湖,如今恐怕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 思及此,众人的神情都凝重起来。 姬叶君起身捋捋袖袍,瞥向鱼灵越:“正事当前,还不赶紧将你家师父唤回来。” “孤家寡人的整日在外头晃悠,也不怕叫人瞧了笑话。” 鱼灵越这下学乖了,轻声细语地回道:“家师只是不愿成家,但也着实羡慕姬门主,影宗虽无当家主母,却不输皇宫后院。” 谁人不知影宗内相貌出挑的皆是姬叶君的情儿,姬叶君本不遮不掩,反倒引以为傲。 直到前不久一位他颇为宠爱的情儿倾心齐晟,众目睽睽之下闹出了笑话,这才觉得丢脸,自那以后便收敛了不少,只是变得更加针对剑宗。 齐晟倒是从未提及过此事,摆手一笑置之。 鱼灵越很显然戳到了对方的痛点,只见姬叶君面沉如水,阴森道。 “是啊,指望齐晟成家,还不如指望他后院那条大黑狗,剑宗十里地凑不出一双人,畜牲都比旁物通人性。” 姬叶君充斥着杀气的目光掠过鱼灵越,旋即甩袖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冷哼一声。 “上梁不正下梁歪,鲁山剑宗,哼……我瞧分明是鳏夫山寡宗。” “姬门主你这话……”鱼灵越瞪眼,刚指着他说出几个字,就被元泰清按住了。 姬叶君也并未逗留,目不斜视地离开。 “好了,你师父不在,若那家伙真想伤你,我可不能保证你全须全尾地回去。” “元掌门!”鱼灵越愤愤地甩袖,指着姬叶君离去的方向,“你瞧瞧他说得是人话吗?” “唉。”元泰清拍拍他的背,劝慰道,“既非人言,又何必动怒,他处处不如你师父,气急败坏了些也能理解。” 第23章 “……说得也是。”鱼灵越闻言心中好受不少,只是仍然愁眉苦脸的,“不过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先得将师父唤回来,这姜家历经百年不衰,虽说没什么亮眼之处,但能代代相传至如今枝繁叶茂的地步,已是不凡。” “这样的家族……又怎会被轻而易举的灭门呢?” 元泰清也若有所思:“姜家向来不参与江湖纷争,也乐得卖各家人情,按理说没什么仇家才是。” “是啊,况且即便有我们所不知的隐情,如今……这也无人能与幕后真凶对上号啊。” 元泰清叹息一声,摆摆手。 “罢了,事情总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且回去先将情况告知齐兄吧。” “好。” 鱼灵越心知此事耽搁不得,立即行礼告退,“那晚辈就先告辞了,这些日子有劳元掌门。” “客气了。”元泰清笑着摇头。——云邬雪山。 静谧的庭院中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玄九,你可曾见过小白……” 齐晟方才从盲翁那儿回来就发现小白不见了踪迹,这才匆匆朝池州渡的屋子走去。 谁料方才行至门前,便见对方屋门大开,池州渡怀里趴着格外乖巧的雪貂,目光淡淡地看过来。 “何事?” “……无事。” 齐晟盯着安静任摸的小白,忍不住唏嘘,“这小家伙平日里闹腾得很,怎么到了你手里变得这般乖巧?” 小白拘谨地卧在池州渡怀中,一动不动。 池州渡垂首看了两眼,随手将它放到地上,小白迟疑地往后退了两步,紧接着撞上一双黑靴。 齐晟捞起横冲直撞的雪貂,被踩痛锁骨,轻“嘶”一声:“你这小家伙还挺会看人下菜。” 齐晟勉强用一只手固定住小白,而后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支簪子,自然地插入池州渡发间。 白玉雪梅簪与红衣相称,齐晟眼神一亮,由衷感叹:“这白玉簪真适合姑娘。” 池州渡反应平平,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齐晟早已习惯他的反应,一边抱着小白,一边拿起一旁的铜镜放到池州渡面前。 “你瞧。”他绕到池州渡的后方一起欣赏。 池州渡漠不关心地抬眼。 铜镜之中映着两人的脸,有些许模糊。 齐晟见色忘友,随手将小白扔下地,在后方仔细地为池州渡调整簪子。 “这簪子是我从盲翁那寻来的。”齐晟小心地摆弄着,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他左右用不上,我便用了旁物与他交换,此乃药髓白玉簪,据说俆家先祖的夫人身子骨虚弱,他便费尽心思造出了这支药簪,只要带在身边便能滋阴补血。” 他说着顿了顿,“只可惜造化弄人......这才一直传了下来,我想起姑娘体寒,便握着簪子朝西拜了三拜,谢过俆家先人恩惠。” “我说过,我并不畏寒。”池州渡眼中毫无波澜。 齐晟的动作慢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是啊。” “只是在下关心则乱罢了。” 穿堂风中也沾上了一缕落寞。 镜中人未曾抬头,大抵是忘了铜镜的存在,手指温柔地拂过玄九乌黑亮丽的发丝。 像是极为诊视一般。 玄九的容貌百年来并无变化,只是百年前从未有人这般夸赞过她。 白玉簪没入发间,带着鲜活的余温。 这具与尘世格格不入的傀身,此刻有了留在人群之中的理由。 池州渡盯着眼前的铜镜。 目光却不知何时悄然偏离。 第16章 启程 上 “哎呀,真是打扰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窘迫地嘟囔,打破了屋内微妙的气氛。 齐晟立即收回手,晃悠到别处轻咳一声:“闫夫人,不知何事劳您前来?” “公子言重了。”闫夫人连连摇头,这才从好奇中回神,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方才我从外头回来,恰好碰见两位气度不凡的郎君,我好奇之下便询问了两句,这才知晓那二人是来寻齐公子的,我本想邀请他们进屋与公子一叙,但那二位说尚有急事,便先走一步了。” “于是留下了这封信,托妾身交由公子。” 齐晟闻言眉心细微抽动两下,心中隐约泛起不详之感,旋即朝闫夫人道。 “有劳闫夫人了。” “公子哪里的话。”闫夫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识趣地掩唇一笑,行礼告退,“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那妾身就不打扰了。” “闫夫人方才回府想必也乏了,在下便不多留了。” 等到闫夫人离开。 齐晟面上淡定,内心却忐忑地捏紧信笺。 那两位公子恐怕就是他剑宗弟子,应当是担忧暴露他的身份,这才编了个借口。 小鱼这次并未用“羽信使”传信,而是直接派了人过来……恐怕是出了什么事。 好在玄九想来对旁物漠不关心。 齐晟见他一言不发地继续画符,便清了清嗓子,抬手展开信纸。 这一看,他的神情逐渐严肃。 “姜家......”他不自觉喃喃出声。 正在画符的池州渡一顿,缓缓抬眼。 齐晟此刻心中有事,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兀自拧眉愣神。 姜家的事过去数日,竟然三宗联手都查不出真凶,加上鱼灵越信中提及,近来各大门派之间隐隐有动乱的迹象,在影宗的搅和之下愈发放肆。 第24章 看来他不得不回剑宗一趟,只是......齐晟从思绪中脱离,有些为难地望向池州渡,谁料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冷淡的眼眸。 “......玄九?” 他心中一惊,迟疑着开口。 池州渡没有理会,而是望向他手中的信。 齐晟下意识攥紧了信纸,心中暗自权衡,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如今他必须回一趟鲁山,若继续隐瞒身份,那便只能与玄九告别。 这些天他历尽千辛万苦才让玄九勉强适应自己的存在,若是就这么离开了,玄九忘了他是小,就怕他到时候连人影都找不着。 可若是主动摊牌,也不知她会不会因此动怒。 齐晟斟酌片刻,默默走到池州渡跟前。 “玄九,我......” 池州渡盯着他。 齐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了想又微微蹲下身,语气轻柔道:“其实我......” “齐晟。”池州渡冷不丁道,“剑宗宗主。” 齐晟以一种扎马步的姿态愣在原地:“什么?” 他与玄九沉默地对视片刻,猛地起身。 “你怎么知道?” 他此前一心钻研剑术,非江湖纷争并不出面,也是近来才略微放下心中的执念云游四海,将宗门交由心腹弟子打理,知晓他模样的人应当极少才是。 池州渡望向他腰间的剑:“赤陵剑,黑金赤纹,模样并不出挑,但是柄传世宝剑。” 这剑百年前便存于剑宗宝库,再未现世,直到师父将此剑赠予他。 齐晟摩挲了一下腰间的佩剑,喃喃道:“你竟然认识这柄剑。” 这剑的外观与诸多宝剑相似,所以他一直以来也只是潦草地遮掩。 池州渡颔首:“我与关鹤相识。” “......姑娘偶尔倒真是幽默。” 这柄剑是百年前关鹤剑师所铸,而这位大名鼎鼎地铸剑者,早就葬入黄土,化为一堆白骨了。 不过见池州渡并没有动怒的意思,齐晟终于松了口气,他缓了缓,正色道:“隐瞒身份是在下不对,还望姑娘谅解。” “......嗯。” 池州渡听闻那句“隐瞒身份是在下不对”,垂眼望着玄九白皙纤细的指节,抚摸冥七尾巴的动作慢了下来。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齐晟怀揣着私心开口,“想必姑娘也已经听闻前几日临城姜家灭门惨案,这幕后真凶的手段着实诡异,数日下来竟毫无进展,我如今不得不回一趟鲁山,不知姑娘可有兴趣与在下一道。”姜家、灭门。 池州渡眼中闪过寒意,锋利如刀。 突然,耳畔又传来一声。 “与姑娘相伴多日,着实不舍,也不知放你这一走,还有无相见之日了。” 齐晟嗓音逐渐夹杂了些落寞,若是头顶长了耳朵,想必此刻也耷拉下来。 灰蒙阴翳的日光透过树梢,视野明朗了些。 池州渡默不作声端详了一番齐晟脸上失落的神情,又垂眸望向抱紧他指尖不放的冥七,顿时了然。 “好。”他点点头。 药宝与不朽春桃在手,加上冥七,足矣平衡体内煞气循环。 池州渡兀自回忆鲁山附近宽敞的山洞在何处,对齐晟欣喜若狂的碎碎念置若罔闻。 眼见对方又变成木头人,齐晟无奈地叹息,只好凑到他跟前嘱咐。 “我先去与盲翁道别,姑娘收拾收拾,今日我们便启程。” 池州渡:“嗯。” 第17章 启程下 盲翁年事已高,虽说山下有位后辈帮衬,但总归有不周之处。 齐晟本打算让两位弟子暂且留下修行,恰好雪山寒苦,也能锻炼人心性,一举两得。 谁料盲翁并不领情,连连摆手拒绝,“行了行了,老头子我没那精贵的命,一个人习惯了,落得个清净,有小卓帮衬着足矣。” 小卓是那位山下的后生。 虽说盲翁并未明言,但齐晟也猜到恐怕二人是师徒关系,于是不在强求。 他从弟子手中接过锦盒塞进盲翁手中,叹息一声,“好,也是齐某唐突了,那在下的一点心意,俆老且收下吧。” 那锦盒被人打开。 盲翁虽说眼盲,但嗅觉却异常灵敏。 一股非同寻常的药香萦绕鼻尖,他停下推拒的动作,脸色微变。 “......你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些可都是千金难买的宝贝,并非有财便能纳入囊中的。 齐晟走近一步,并未犹豫,坦率地自报家门:“在下齐晟,这些日子多有打扰,还请俆老莫怪。” 三宗之首,剑宗,北屿之尊,齐家。 剑宗宗主,齐晟。 木屋中莫名安静下来,良久。 盲翁才无奈地笑道:“你若早自报家门,又何苦受老夫为难呢?” “名声都是用来唬人的罢了,齐某钦佩俆老已久,并非只为药宝而来,往后若有所需,书信一封送往剑宗,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盲翁摇了摇头,颇为感慨地拍了拍齐晟的胳膊,喃喃道:“甚好,甚好......” 两人顺势坐下闲聊片刻,一直等到盲翁尽兴了,齐晟这才起身告辞。 “齐宗主。” 忽然,盲翁叫住他。 齐晟驻足回眸,只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盲翁依旧对着他的方向,嗓音一如既往的沙哑粗粝。 第25章 “那丫头,与你并不合适。” 齐晟闻言哼笑,无奈地摇摇头便踏出门槛,恣意的嗓音悠悠传来。 “人生在世,总归得做几件不合适的事,俆老那日可是叮嘱过我......” “世人之言,有心之语,听过则过。” 徐老一愣,旋即忍俊不禁。 “这小子。”——两位弟子留在闫府外等候,齐晟快步朝后院走去。 一想到待会儿便要与玄九一起回剑宗,他就莫名兴奋,那感觉像是终于将人拐入了自己的地盘,安心不少。 “......哎呀......玄九姑娘.......这是......!” 断断续续的声音自院内传来,隐隐能听出惊惶与急切。 齐晟脸色微变,立即加快脚步。 他方才跨入门槛,就见赵管家面色惊恐地望着玄九,而他身侧的小白则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像是......没了声息。 “怎么回事?”齐晟忍不住沉声问。 赵管家的目光下意识望向池州渡,支支吾吾道:“这......这是......” 池州渡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雪貂。 “方才小人途经此处,本无意多瞧,只是......”赵管家语气迟疑,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又看了看池州渡的脸色,这才呐呐道,“只是听见一声动静,下意识看了过去,谁料正好瞧见那雪貂从屋旁的树上掉了下来......”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 “玄九姑娘分明目不转睛地看着,却并未出手相救,原本那雪貂尚存一息,习武之人若用内力暂且吊着小家伙一口气,倒还有的活,谁料姑娘却眼睁睁冷眼看着它死了,脚步都不曾挪动一下,小人急匆匆赶来却也晚了一步。” 赵管家小心翼翼瞥了眼依旧毫无反应的池州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耷拉着眉眼兀自嘟囔着,“都养着这么些时日了,怎么着都该有些感情了才是,这......唉......” 齐晟闻言眸光微闪,抿唇唤道:“玄九。” “死了又如何?” 池州渡转头望向他,冷不丁开口。 齐晟缓缓拧眉。 池州渡无视一旁的管家大呼小叫,没朝地上断了气息的雪貂望去一眼,迈步朝门外走去。 赵管家声音弱了下去,唏嘘道:“这姑娘心肠可真歹毒啊......” “行了。” 见玄九离开,齐晟忽然敛了神情,目光冷淡地瞥向管家,似笑非笑,“闫府库房中缺了件狐裘,早间听闻夫人说要再置办一件,这貂皮柔软顺滑,不是正合意吗?” “......这。”赵管家垂眼,干笑两声,“小人听不懂公子的意思。” 齐晟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走到雪貂的尸体旁,突然伸手朝一处探去。 那管家顿时变了脸色,迅速道:“公子你......!”但为时已晚。 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光下显得晃眼,齐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又放轻动作,垂手轻柔地拂过格外冰冷的白毛。 “......看来闫庄主当真喜爱这皮毛,只是若真心喜爱,知会齐某一声便可,何必劳烦赵管家这样的高人亲自动手?” “公子可真会开玩笑......” 齐晟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在他身上乱摸一通。 “哟……确实没有暗器,是在下失礼了。”齐晟微讶,神情有些尴尬,抱歉地朝他一行礼。 赵管家面色僵硬,但很快便控制住表情,惊疑不定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人当真不知啊!更何况小人方才一进来便见玄九姑娘站在这雪貂跟前,莫非......” “莫非赵管家亲眼所见,玄九用银针杀了小白?”齐晟顺着他的话接道。 “这......自然没有。” 玄九虽说不通人情冷漠了些,但她素来行事坦荡,绝不会隐瞒什么。 齐晟急着去追玄九,便懒得多费口舌,朝赵管家和善道。 “那想必是误会一场,也许是路过的‘野狗’心术不正生了贪念,还望赵管家转告闫庄主一声,近来府中要加强戒备啊。”他说着拔剑,在不远处刨出一个小坑,将小白埋了进去,“这小家伙到底跟了我一段时日,心里怪不舍的,可惜着急赶路,只好暂且安置在这院中,改日齐某会登门取回安葬,这便先谢过闫庄主了。” 赵管家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勉强笑了笑:“公子言重了。” 齐晟没再逗留,朝他轻轻颔首,便朝池州渡离开的地方而去。 路过赵管家身边时,他冷不丁开口。 “赵管家似乎对玄九格外在意。” 赵管家背脊发寒,正欲开口,却见齐晟阔步离开,像是没打算听他的回答。 “红衣、春桃、银甲长尾蝎......” 赵管家在原地静立良久喃喃自语,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畏惧,而后转身,匆匆朝自己的屋子赶去。 第18章 启程离开 能使银针如箭,一击致命,想来此人指功了得。 如今江湖之上能有这般深厚功力的人屈指可数,况且他们还都彼此相识。 闫府之中,小厮、护卫没有命令不得入后院,所以在院里侍奉的多为身材纤细,性情温婉的婢女。 除了整日忙前忙后的赵管家。正因如此。 他方才心生疑虑,便借着搜寻暗器的借口乱摸一通。 实则趁机探了赵管家的脉。 第26章 谁料这脉象稳健不说,甚至还藏有一股深厚的内力,幸亏他惊讶之下及时收手,这才未叫对方察觉。 赵管家平日里低眉顺眼,脚步虚浮,一副毫无内力的模样,如今想来定是有意为之。 他身上恐怕藏着不少秘密。只是…… 不少隐姓埋名的高手,也会化名带上面具去参加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那便没理由不知晓他的容貌。 除非,他从未参与过。 思及此,齐晟眼神微冷,攥紧了拳头。 可他若只是一位淡泊名利,忠心护主的高人。 又为何会无缘无故针对玄九呢。 闫彼岸一门心思扑在钱庄上,背景也并不复杂,最多也就使些商人的手段,应当与他无关。 若是仇家,也没理由用这不痛不痒的伎俩,这么一说倒更像是试探…… 余光中多了一抹红,齐晟立即收了思绪。 罢了,眼下也并非深究此事的时候。 “玄九!”他朝着那抹红衣匆匆追了上去,扬声喊道。 池州渡并未停步,仔细瞧才发觉脸色比以往还要冷些。 一只温烫的手握住他的腕骨。 齐晟在对方跨过大门门槛之际才匆匆赶上,他叹息一声,“玄九。” 池州渡冷眼看他:“何事?” 敏锐察觉到他细微情绪起伏的齐晟顿了顿,旋即缓缓收紧手上的力道,像是生怕他跑。 “你生气了?” 池州渡蹙眉,抬手甩开他转身离去,显然懒得多费口舌。 “等等!”齐晟见状连忙拦在他身前,无奈地解释,“我并未信他,只是觉得古怪留下查看一二,这才耽搁了一会儿。” 堂堂剑宗宗主,出了名的“铁树”。 谁承想有朝一日竟然在旁人门前,众目睽睽之下,朝着位红衣姑娘服软。 “方才我从小白身上找到了那根致命的银针,你想必已经知晓回天乏术,这才没有动作。” 池州渡并未开口,但目光从一旁的树上,又回到了齐晟的脸上。 齐晟心里松了口气,放软声音哄道,“即便你不开口,我也知晓你不屑如此。” “你我朝夕相处多日,对彼此的性子也都清楚了些,难不成在你眼中,我便是会听信旁人谗言的莽夫?” 他带着点哄人意味,轻晃池州渡的衣袖,温和道,“比起旁人,我自然更信你。”更……信你。 池州渡明显一怔。 他虽并未开口,但常年萦绕的冷漠自眉睫融化飘零,挣脱地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马车旁。 两名弟子眼观鼻鼻观心,眼睛瞪得像是铜铃,他们暗暗互相使眼色,里头是遮不住的震惊。什么?! 难不成他们方才中了什么阴损的幻术不成! 否则光天化日之下,怎会看见如此荒谬的一幕? 齐晟像是察觉到什么,凌厉的目光朝两名挤眉弄眼的弟子望去,那二人立即收敛了神情,垂着脑袋不敢再有动作。 他满意地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池州渡突然开口,与其说是询问,倒更像是喃喃,“……信我?” 齐晟还是头一次见他明显愣神的模样,心尖像是被什么一挠,酥痒发麻。 于是他微微弯腰,平视着玄九的眼睛,温声道。 “这是自然,只不过如今在下有要事在身,必须得回去一趟。” “玄九姑娘可否试着信我一回?” 齐晟笑起来意气风发,迈步上前,越过了以往与玄九保持的三步距离,又极有分寸的停留在两步之上。 “剑宗的厨子手艺了得,我云游四海之际也时常挂念,姑娘可要随在下回去浅尝一番?”要事在身…… 那便是,姜家灭门案。 池州渡眼神微变,抬首却恰好对上齐晟明亮的视线,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颔首。 “好,好……” 齐晟见他点头,眉梢都是压不住的狂喜,立即转头给两名弟子使了个眼色。 那两名弟子虽说内心迷茫震撼,但反应倒是不慢,立即恭恭敬敬地将马车移到他们跟前。 “这位是玄九姑娘。”齐晟道。 两名弟子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一行礼,“见过玄九姑娘。” 池州渡点头:“嗯。” 齐晟正要伸出手扶他,就见池州渡身姿轻盈,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两名弟子见状下意识看向他。 齐晟手指悬空,只好顺势掸了掸袖袍掩饰尴尬,紧跟其后跃上马车,末了还不忘回头正色道。 “静心。” 两名弟子连忙道:“是!” 齐晟进了马车,却见池州渡端坐着,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以往这位是不拿正眼瞧人,如今这么盯着人看倒还真有点吃不消。 “……可是有话想问?”他立即错开视线,状似随意的坐下,掀开窗帘瞧了瞧。 若仔细看便能发觉,齐晟的耳廓红了半截。 “无事。” 池州渡淡淡地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见他这般齐晟反而松了口气,放下帘幕话不自觉多了起来。 “从云邬到鲁山要两日路程,不过若是走尸婴山坟径,便只需一日,只是此地阴邪,恐怕......” 齐晟内心尚在斟酌,这尸婴山坟径是在荒山野岭间的一处山路,几十年前供镖车往来,本是条四通八达的捷径。 第27章 但后来“缚魂子”钟啸奎横空出世,凭借着一身歪魔邪道的本领名声大噪,不少信徒拜在他门下,“炼尸缚魂”之术盛极一时,其中最为邪门的就是法术就是用出生足月的婴孩献祭,以怨煞之气为内力。 此法违逆阴阳,乃燃命的邪门路子,最终这帮人都业障缠身,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 只是这座原本热闹的山最终也被遍地的尸骨染上了煞气,林中生出了不少毒物,令人退避三舍,最终演变成有名的煞岭。 这是师父那一辈年轻时的传言,齐晟也只是道听途说,但他人脉极广,几位名声响亮的高手也曾向他透露此地的邪门。 齐晟自然是不怕,但如今玄九与他一起,稳妥来说还是绕些路...... “嗯。” 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应答。 齐晟一愣,看向平静镇定的池州渡,语气迟疑:“……你的意思是要走这山径?” 池州渡:“有何不可?” “姑娘想必也听说过此地凶险。”齐晟正色道,“我并未去过尸婴山,但不少好友都曾与我提起,此地遍布毒物,若稍有不慎便难以脱身。” 池州渡捋了捋冥七的蝎尾。 冥七在三百年前,曾被唤作“苍东毒首”,似蛊非蛊,似蝎非蝎,生灵根,通人性。 因其形似蝎,且尾极长,得名银甲长尾蝎。 银甲长尾蝎认主,以符、血为引。 可护主人百毒不侵,是保命的底牌,亦是杀人的利器,一时间引得众人哄抢。 银甲长尾蝎本就稀少,经此一遭很快绝迹,他也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冥七。 许是身上的煞气吸引到了它,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池州渡觉得有趣,就带在了身边。 见齐晟犹豫,池州渡平静道:“不会。” 齐晟仍是摇头,“毒是次要,只是尸婴山遍地骸骨死尸,若这些毒物沾染上的怨煞之气入体,会令习武之人生出心魔,反噬其身。” “这地方阴邪,实在不敢拿姑娘冒险。” 马车上煞气缠身的百年邪祟顿了顿,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无碍。” 第19章 尸婴山 眼见齐晟又要长篇大论,池州渡打断他道。 “我去过。” “你去过也不……”齐晟摇着头,下意识接茬。 忽然察觉到不对,他一僵,紧接着拔高嗓音,“……什么,你去过?” 池州渡:“嗯。” “那可有伤着?”齐晟心里咯噔一下,紧张的目光在对方裸露的皮肤上扫视,生怕看见什么不易察觉的伤口,“你何时去过,有没有遇上什么毒物?” “未曾。”池州渡不懂他为何如此着急,想了想又补充道,“十分安静。”安静? 齐晟心生疑惑,一时间不知他说的是危机四伏的“安静”,还是真的安静。 不过见池州渡语气笃定,也令他生出几分探究好奇。 齐晟思忖片刻后,掀开帘子朝马车外两名驾车的弟子道。 “改道尸婴山坟径。” “是!” 齐晟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扔了出去,“轻越给避毒丹,你们先服下。” “是,多谢宗主。” 他随口应声,转头将手中的丹药递了出去,见池州渡不为所动,哄道,“稳妥起见,还是先服下吧。” 池州渡无声抗拒。 这些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堆苦涩无用的泥团。 “玄九?” 见他久不回应,齐晟在他眼前挥挥手。 “不必。” 齐晟早已习惯他的古怪,平和地问:“这又是为何?” 池州渡指尖点了点冥七,冷淡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不耐:“总之无碍。” “哦~”齐晟拖长语调,掰起手指头细数,“姑娘先是不畏寒,这会儿又不将毒煞放在眼里,铁打的身子不成?” 他忍俊不禁,摇了摇头随口道,“畏寒与否倒还好说,这哪有人是不避毒的?” 池州渡动作一僵。 “你若当真不愿也就罢了,我这还有......” 齐晟退而求其次,收回手正打算拿出左轻越赠予他的解毒灵蛊,却突然被什么拽住,冰凉的触感在温热的手上留下一道鲜明的余韵。 低头一瞧,手中的避毒丹被人取走。 他下意识握拳,却也攥不住那抹一触即离的凉意。 齐晟方才抬眼,就见池州渡揭开面纱服下丹药,眉眼露出几分不情愿,比起初冷若冰霜的姿态更令人侧目。 他捻了捻指腹,轻笑:“这就对了嘛。” “废话连篇。” 车轱辘碾过松软的土地,风悄悄卷起布幔边角。 不过一帘之隔,里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两名弟子看似目不斜视,实则恨不得各自凑一双耳朵丢进去听个究竟。 但不知觉已然进入尸婴山地界,他们只好暂时放下好奇之心,屏气凝神,戒备地将手放在佩剑之上。 遮天蔽日的树木落下片片阴翳,两侧的高山之间有一处小径。 此处以往并不叫坟径,名唤八明径,山径的尽头连通八处捷径,有山路也有水路,因此得名。 传闻以往镖车商贩络绎不绝,两侧山峰偶尔聚拢起薄雾,再添上几声鸟鸣,静谧清迥。 第28章 可惜如今阴森荒凉,再不见半点当初的影子。 树丛茂密,古木苍天,瞧不出什么玄机。 但他们心中清楚,浓密的草木中藏着令诸多武艺高强之辈都退避三舍的毒物,枯枝败叶埋葬之下的,是煞气颇重的森森的白骨。 “嘶。” 突然,一名弟子压低嗓音开口。 “今天难不成是什么黄道吉日?” “先前不少名声在外的高手都险些丧命于此,按理说传闻不假,可今日为何毫无动静?” 另一名弟子紧握手中佩剑,纳闷地接茬,“是啊,路程已然过半,倒真不见什么毒物。” “罢了,还是小心些,莫不是有诈......不好!” 他话方才说了一半,就见眼前晃过一道影子,两人反应迅速,手中的剑立即出鞘。 他们定睛一瞧,只见不远处的树上,一条红纹毒蛇迅速窜下树丛。 它的尾部受伤,行动迟缓,掉下树后奋力挣扎着朝林中游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像是瞧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天敌。 两名弟子面面相觑:“......”马车内。 齐晟虽说不曾开口,但手指揭开帘子,一直关注着外头的风吹草动,自然没有错过这怪异的一幕。 这山中竟真如玄九所说那般寂静,他蹙眉喃喃:“奇怪......” “嗡——” 下一瞬,赤陵剑破窗而出,剑气横扫之下前方的几棵树轰然倒下,尘土飞扬。 “这……宗主?!” 两名弟子吓了一跳,连忙开口询问。 齐晟望着依旧毫无动静的山岭,心中疑虑更深,运转内力召回赤陵剑,沉声道:“无事,继续赶路。” “是。” 确实古怪,这山中的毒物似乎都躲了起来。 要知道这些剧毒之物性情暴戾,与煞气共生,若是弄出动静惊扰了它们,定有场恶战,但今日却毫无回应。 不仅如此,就连传闻中附着在林中的煞气也不见了踪迹。 齐晟百思不得其解。 但毒物与煞气消失并非坏事,此刻他们着急赶路,齐晟便也没有放在心上,打算回宗后命人查探一番。 池州渡这才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 不过是些低劣的毒物与怨煞,也配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一直到山径尽头都相安无事。 正如池州渡所言,十分安静。 “玄九。”齐晟挠了挠眉心,开口询问,“你上次来尸婴山是何时?” 池州渡:“数月前。”数月前? 可他离开宗门前肖胜金恰好前来拜访,这位归于暗器一派,人称“暗刃”。 他瞧不上影宗的做派,一直独来独往,与他因酒结识。 也就是这位肖兄在同他共饮之际,心有余悸地说出了此地的凶险。 可那日距今,也不过半月有余。 齐晟压下心头的疑惑,不动声色道:“......姑娘无碍便好。” 池州渡不甚在意地点头,手指拨弄着冥七的尾尖。 齐晟的目光也跟了过去,新奇道:“这蝎子通体雪白,身躯半透得以看清经络,背覆银甲,长尾弯钩。” “我倒是从未见过,说来惭愧,起初险些误以为它是什么特殊的银饰。” “冥七。”池州渡见他目光专注,便抬手将冥七递了出去。 齐晟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冥七”大抵是蝎子的名字。 只是......他望着被递到眼前的东西,迟疑道:“它......” “有毒,但通常不扎人。” 齐晟与冥七面面相觑:“......”罢了。 他方才已经服下了避毒丹,应当没什么大碍。 齐晟试探地伸出手,唤道:“冥七?” 冥七尾部晃了晃,缓缓爬到他的手上,齐晟觉得有些痒,便曲指捋了捋它的背甲。 这一捋,他突然就明白为何冷若冰霜的玄九会对它如此爱不释手了。 冥七的银甲很滑,从背脊捋到尾尖的的触感像是滑动水波,弄得齐晟都有些不舍得还回去。 他悄悄抬眼,却见对方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玄九的仪态极好,举手投足都透露着雅正,倒有些像是名门之后。 齐晟没有出言打扰,而是垂眼看向同样不凡的冥七,点了点它的脑袋,无声叹息。 你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第20章 回到剑宗 剑宗背靠鲁山,灵气充裕,若放在百年前的乱世,定会因抢夺地盘而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宗主,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外头的弟子低声道。 池州渡睁开眼,冥七自觉地爬回他的腰间,在不朽春桃上安静地趴好。 齐晟先一步下车,为玄九掀起帘子。 “恭迎宗主——” 剑宗门庭大开,两侧弟子按资历呈竖一字型排好,恭恭敬敬地行礼。 “不必多礼。” 齐晟摆了摆手,心系美人的他对这些烦人的弟子并没有多少耐心。 “师......”父。 鱼灵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身后跟着一众首席弟子,礼毕后站直身子正欲开口,就见他那铁树成精的师父掀起帘子,姿态温和地弯腰,牵出了一位带着面纱的红衣……美人。美人??? 众人目光顿时变得迷茫,呆愣地望着两人。 第29章 唯有两个提前知晓内情的弟子站在马车旁暗爽。 他们下了马车,缓步走到众人跟前。 齐晟轻咳一声,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 “啊……哦!”鱼灵越立即回神,目光迅速瞥向池州渡,又不敢多瞧,只得匆匆收了回来,恭敬道,“元掌门得知师父今日归来,已在院内等候多时。” 他虽说已经极力克制,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一旁的红衣瞥去,迟疑道:“......这位是?”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跟了过去,齐晟上前一步挡在池州渡身前,似笑非笑道。 “这位是玄九姑娘,路上有缘结识,一见如故,我便邀她来剑宗一叙。” 他扫视一圈后,目光落在了他最为信任的大弟子身上。 鱼灵越顿时压力山大。 那眼神分明是说。 “若是招待不周将人吓跑了,我唯你是问” “可听明白了?”齐晟温和道。 以鱼灵越为首的弟子们低头,嗓音略弱:“......是。” 玄九的身形略矮,被对方遮挡了大半。 池州渡注视着齐晟的背影。 他的马尾略长,垂在半腰处,宽肩之后是一群时不时偷偷瞧他一眼的后辈。 这些人眼中并无恶意。 令池州渡想起早年找寻山洞时,那只徘徊于洞口,朝里探头探脑的野兔。 忽然,眼前的人转过身望向他,“玄九,我们先进去吧。” 池州渡收回思绪,微微颔首,跟着他越过众人入内。 鱼灵越及几位大弟子也匆匆跟上,其余人目送他们离开后,长舒一口气。 其他宗门藏在暗处看热闹的,这才趁机靠近,同他们一起唏嘘。 “这是怎么回事?” 一弟子昂首挺胸,有种扬眉吐气的骄傲感。 “咱们宗主云游四海,结识了一位红衣女侠,虽说她带着面纱,但一瞧就是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什么?你说齐宗主带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回来?” “是啊,说是有缘结识。” 人声嘈杂,众口相传。 有些站位靠后的弟子好奇地凑过来听。 “哎你听说了吗......” “据说齐宗主在外成亲了,方才正带着那姑娘见元掌门呢!” “什么?!剑宗竟然有了当家主母?” “哎呀我也听说了,说是一见倾心,实属缘分呐!” “......什么?什么夫人?” “快快快,立即告知大家,夫人回来了,切记不得怠慢!” “什么?夫人.....夫人回来了?!” “夫人回来了......” “唉……不是,哪来的夫人?” “甭管,大家都说有,那就是有!”- “元掌门,久等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齐晟尚未跨过门槛,就先扬声喊道。 “齐宗主终于舍得回来了,这些日子可还尽兴?”元泰清起身相迎,正欲调侃两句,就见齐晟身后出现的红色身影,他明显一怔:“......这位是?” “这位是玄九姑娘。” 齐晟特地在“玄九”二字上加了重音,微微扬起的头颅令他看上去有些炫耀的意思。 “途中有缘结识,一见如故,便厚着脸皮邀请姑娘来小住几日。” “玄九......这名字不错。”元泰清眼神微妙,透露着些许欣慰:“在下元泰清,是齐宗主的酒友。” 齐晟颇为骄傲地轻哼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夸他,语调自然娴熟。 “什么叫不错,分明是极好,你这山猪吃不了细糠,还评上了。” 他说着似乎想起玄九性子本就孤僻,恐怕不喜人多,下意识抬手将人往自己身边护了护。 池州渡眸光微动,思绪飘忽了一瞬。 百年前,玄九本无名。 他于深山之中游荡,不知睡过多少隐秘的山洞。 直到有一日,他出山去探外界风声,在暗巷中窥到一对母子。 那稚子好奇地问母亲,为何他们都有名字。 母亲答曰,有了名字在这世间就落了根,无名无姓之人,最终只是一座空碑。 那孩子仍是不懂,母亲便说。 若我唤你归家,你一听名讳便知是你,若你们皆无姓名,我又去何处寻你? 孩子这才恍然大悟,一蹦一跳地说,“那谁给我取了名,我就是谁家的人了?” 母亲拍拍他的头说,“是啊。” 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池州渡看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回到山洞后,已是明月高悬。 他坐在悬崖一处山石之上,手中血红傀丝连向对面的山石,一具红衣女傀安静地与他对坐。 池州渡晃动着傀丝,对面的傀儡也跟着回应。 他想起此前在花楼见到的舞,便在稀薄的月光下引着傀儡一舞。 山中寂静,更何况他身上的煞气涌动足矣令活物退避三舍,方圆几里,唯有草木。 风动衣袂纷飞,月照悬崖下独舞成双。 不知过了多久,池州渡才停下动作,重新望向已被墨云遮挡的月亮。 他脑中一闪而过残缺的画面,依稀记得是揉皱破损的信纸,其中隐约可见一行小字。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不求扬名立万,只求顺遂平安。 第30章 “.....玄九。” 寂静的山岭中响起一声轻语。 池州渡又转过身,对着傀儡唤道,“玄九。” 久久没能传来回应。 但月色朦胧,便令人恍惚。 不知这第二声。 究竟是“唤”,还是“应”。…… “你啊……也就齐老爷子与左少主能降得住。” 元泰清的朗笑打断池州渡的思绪,“玄九姑娘,我二人之间打趣,绝无冒犯之意,你莫要放在心上。” “玄九大度,自然不会与你我计较。” 齐晟将他拉到身边后便忘了撒手,一众弟子在后头盯着猛瞧。 池州渡抿唇,难得没有甩开他,纡尊降贵地朝元泰清颔首致意。 “无碍。” 第21章 疑点重重 “罢了,你二人舟车劳顿,我便不叨扰了。”元泰清识趣地朝他们一拱手,爽朗笑道,“等二位休息好了,再与在下一叙。” “慢着,我还有事要与商议。”齐晟暗暗递给他一个眼神,旋即回身朝池州渡道,“玄九,你想必也乏了,我命人准备了热水和衣物,你先去歇着可好?” 他说着压低嗓音,“等与元掌门议完事,我便去找你。” 池州渡垂头望着对方自然而然松开的手,顿了顿后才道:“嗯。” “小鱼......”齐晟唤了一声无人回应,他拧眉看着愣神的大弟子,略微拔高嗓音,“鱼灵越!” “是......是!”鱼灵越一个激灵顿时回神,一句“师娘”险些脱口而出,好在他反应够快,临时圆了回去,“师n......师父,遵命!” “玄九姑娘,请随我来。”鱼灵越毕恭毕敬地道。 池州渡打量一番,这才抬步跟在他身后。 齐晟笑着目送他们离去,一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这才转过身。 “一见如故?”身侧传来好友的调侃。 齐晟倒也不避讳,扬唇道:“一见钟情。” 元泰清心中有数,也并不多问,只是轻笑一声。 齐晟挥手屏退身后众弟子,只叫住二人留下。 “烟淼,阳一。” “弟子在。”两人上前一步,齐声道。 齐晟神色微敛:“烟淼,你去查云邬闫家,特别是那个赵管家,家在何处、如何与闫庄主结识,都曾与何人接触......统统彻查。” 身着剑宗亲传弟子服饰的女子英姿飒爽,行礼道:“是。” 齐晟颔首,转而看向另一位:“阳一,你去探姜家辛秘,传信天机阁,看看对方出什么条件。” 阳一瞧着机灵,皮肤黝黑,但笑起来很傻气。 此刻,他学着师姐的模样皱眉道:“是。” 等两人离开后,元泰清才开口。 “姜家人处事圆滑,世家传承百年有余,向来不争不抢,与各派交好,突然毫无预兆地被灭满门,我苦思冥想多日,也未曾捋出个合理的头绪。” “此事疑点重重,姜家虽说名声不比其他世家,但也并非任人宰割之类。”齐晟回身,邀元泰清坐下相谈。元泰清点头。 “敌在暗,且藏得很深,事发后各宗门便派人将姜家围了起来,不过因为姜家出了不少官宦,惊动了朝廷,京中派了人来,最终勉强谈妥,与我们的人一起验尸、搜寻凶手的蛛丝马迹,谁料皆是一无所获。” 齐晟把玩着茶盏,冷不丁道:“藏?” 元泰清抬眼:“怎么?” “你想。”齐晟放下茶盏,指节点了点木桌,“这幕后之人的实力毋庸置疑,却又无一能与如今江湖之上有名的侠客对上。” “你说奇不奇怪?” 元泰清一愣,旋即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 “十分矛盾。”齐晟接茬,“若他当真想藏,意图混淆视听,大可以只模仿一人的杀招,若那人蒙冤,定然会自证清白,最终也必然要耗费多日才能洗脱那人的嫌疑,这时我们又会去想,幕后之人为何要嫁祸给这位,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顺着这条线索再去查,白费不少功夫不说,甚至也在不知觉中落入了对方的棋盘,被牵着鼻子走。” “可他一上来便模仿多位高手的杀招,看似是混淆视听,但仔细一想,倒像是摆出来给人看似的,生怕别人瞧不出这其中蹊跷。” “更何况,他们既然都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齐晟轻笑一声,放缓语速加重咬字,“在光天化日之下,灭了人满门,还未曾惊动周遭宗门与百姓。” “为何又让这‘血’流出了门槛,被众人察觉呢?” 这“血”倒更像是留给众人线索,就如同一只猴子原本可以完美地藏在树上,可它偏要用一根麻绳吊着香蕉垂在树下,引得众人下意识抬头看它。 多此一举,自相矛盾。 除非......这只猴子最初的目的,便不是躲藏。 他们之间无需多言,元泰清眼神微变,立即明白了齐晟的意思。 “按兵不动,先依照现有线索查下去,以免打草惊蛇。” 齐晟点头,凑近了些。 元泰清以为他有什么线索要说,下意识侧耳倾听。 下一瞬便听齐晟压低嗓音道。 “不愧是元掌门,与我甚是默契。” 元掌门修身养性多年,此刻也无语凝噎,他晦气地拂袖将人推走,正色道,“那这事......可要与姬门主通气?” 第31章 毕竟是三大宗门,江湖之上若想定下什么规矩,影宗也占上一分。 “暂且不必。”齐晟摇头,“你也知道,他行事本就高调,看似聪明,实则也没什么防人之心......” 他顿了顿,没忍住笑了:“更何况,谁知道他跟谁通着气?” 元泰清连忙瞪了他一眼:“你小子,慎言!” “是是是......”齐晟掏了掏耳朵,忽然问道,“近来影宗可还安稳?” “没什么异动,不过听说似乎来了位贵客。” “贵客?” “没透露是谁,藏得紧。” “哟,金屋藏娇?” “齐晟!”- 玄九的住处是齐晟特地命人布置的,紧临着他的院子。 方才因逞一时口舌之快,被元泰清说教了半个时辰,他也不过是随口调侃上一句,心里并不在意,应付完操心的元掌门,便快步朝玄九的院子走去。门前。 鱼灵越脸色僵硬,见他来了,欲言又止地唤道:“师父......” “嗯,不必在此守着,让孙主厨今晚多做几道拿手菜。” 齐晟一心见玄九,未曾在意这些细节,跨入门槛含笑道:“玄.....”九。 突然,他脸色微变,僵硬地停下脚步。 他身后,鱼灵越深深叹了一口气。 只见院中,一只皮毛油光滑亮的大黑犬热情地摇晃着尾巴,嘴里叼着......一块红布,甩头撕扯。 那是,玄九的衣摆。 而池州渡正垂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撒泼的傻狗。 齐晟:“......” 【作者有话说】 我以为我更了呜呜呜,结果忘记了…… 第22章 好奇 “乌雨!” 齐晟呼吸一滞,一个箭步冲上前扇了它一巴掌,迅速拎着傻狗的后脖颈往后薅,低声呵斥,“胡闹!” 乌雨原本正在兴头上,忽然被人扇了一巴掌,呆愣地吐掉嘴里的衣角。 “呜......” 听见头顶传来主人的声音,傻狗顿时开心地竖起耳朵,谁料迎头又是一巴掌,它顿时委屈地呜咽一声,耳朵也耷拉下去。 齐晟揉揉它的脖子,匆匆抬眼望向玄九,尴尬道,“实在抱歉,乌雨性子顽劣了些,许是方才我二人待在一起,你身上沾染了我的气息,它久不见我,难免兴奋了些。” “小鱼。”他转头道。 鱼灵越跟在后边不敢吱声,闻言立即道:“师父。” “去为玄九姑娘准备几身合适的衣裳。”他顿了顿,补充道,“红衣。” “好。” 鱼灵越不敢耽搁,立即转身快步离去。 齐晟担心对方会因此不悦,略显忧愁地回头,却发现池州渡神情平静,目光落在伸着舌头哈气的乌雨身上。 即便他未曾开口,也并无明显的情绪起伏,但齐晟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好奇的意思。 “……” 一阵微妙的沉默后。 齐晟眼神复杂地望向朝他咧嘴的傻狗,简直气笑了。 当初自己在玄九跟前晃悠半天也不见对方给个正眼,谁承想有朝一日他竟输给了乌雨。 自尊心受挫的齐晟用力揉了一把乌雨的毛脑袋,朝玄九道。 “它叫乌雨,是我机缘巧合在剑宗门前捡到,便一直养在身边。” “乌雨。”池州渡语气没什么起伏,重复了一遍后朝方才鱼灵越离开的方向望去,“小鱼?” 齐晟一愣,旋即点头,笑着解释道,“幼时我父亲曾找人给我卜过一卦,那人说我命中缺水,所以给人取名都与水有关。” “小鱼名唤鱼灵越,那时他沦落街头,是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我见他根骨不错便带回了剑宗……烟淼和阳一与他不同,是通过剑宗比武选拔上来的,烟淼这小丫头悟性是我三位弟子中最好的一个。” “我原本只打算挑一位弟子,是我父亲担心水过盛,便取一阳,干脆就都收在身侧了。” 他说着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询问,“你呢,可有找人算过?” 池州渡眼神微动,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清晰了一瞬,只是不等他细想,后颈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下意识拧眉,伸手摸了摸后颈。 齐晟心中咯噔一下,以为是自己唐突了,立即开口:“抱歉,我并无......”冒犯之意 “嗯。”池州渡突然应声,像是在回忆什么,“......缺火。”缺火? 齐晟一怔,神色古怪的停顿片刻。 “池”字,属水。 “晟”字,属火。 这……果真相配。 齐晟心里正悄悄雀跃着,便听对方又开了口。 “关鹤略通卜卦之术。”池州渡回忆起某个残缺模糊的片段,依稀记得对方后面又聒噪的说了些什么,但他记不清了。 “......关鹤大师百年前便已驾鹤西去,没想到时至如今还有人记挂着他。” 齐晟抬眼,一时间甚至摸不准他是否在说笑,只得故作轻松道。 “玄九,你一定很敬重他老人家。” “敬重?”池州渡拧眉,并未解释自己的过往,只淡淡道,“他的确死的早。” 在一段遥远的记忆中,聒噪的人在某一日忽然离去。 关府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关家后辈披麻戴孝,哭嚎声不绝于耳。 第32章 他带着斗笠步入关府,无人阻拦,听小辈闲谈时说,是关鹤临终前吩咐。 前来吊唁者,不论身份装束,皆不拒,不论举止如何,皆不管。 他知晓,这条规矩是为自己而立。 池州渡穿过悲怆啜泣的人群,径自立在灵堂之前。 不跪不拜,一言不发,只盯着看。 不似假惺惺宽慰几句的看客,也不似重情重义的挚友。 灵柩里的人唇色苍白,皱纹明显,已是不惑之年。 池州渡看了许久,只觉得还是对方满面红光,喋喋不休的模样顺眼些。 余光中有人前来,他侧目望去,只见那人眼眶通红,颤抖着手朝灵柩拜了三拜,又抹着眼泪离去。 他迟疑了一瞬,学着对方的模样,弯腰为关鹤上了三柱香。 而后手指轻轻拂过棺木,低声道,“走了。” 池州渡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他并不清楚为何关府众人皆在啜泣,但他见过许多人如此。 在街头巷尾、荒山野岭......似乎无处不见。 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池州渡便慢慢知晓,此为“悲凄”。 只是他仍不懂,也并不在意。对于他而言。 关鹤死了,就是聒噪的人变得安静,即将被埋入土地,他们再无相见之日。仅此而已。 也就是那时,他在荒山野岭遇见了被他身上煞气吸引的冥七。 那时他并未在意,但小家伙亦步亦趋地跟着,令他想起了关鹤追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模样。 于是,池州渡脚步微顿,转头望去,恰好与扒在绿叶之上的冥七对视。 他伸出手,冥七乖乖爬到他的指节。 池州渡随手将它放在腰间的不朽春桃之上,再次迈步朝前走去。 这一走,便是百年。......齐晟听见那句“他的确死的早”,唇角抽动两下,饶是他也语塞片刻。 “关鹤大师故去之际正值壮年,的确令人惋惜.....” 他说到一半,忽然发现池州渡目光盯着虚空一点,似乎在发愣。 齐晟松开闷闷不乐的乌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忧道,“玄九,怎么了?” 池州渡回过神,目光又变得疏离清冷。 齐晟摸不准他的想法,四下望了一圈后温声询问,“可是此处不合你心意,那我命人换一处院子可好?” 池州渡摇头,此处灵气充裕,院中养着有滋补之效的药草,比起阴暗潮湿的山洞,乃云泥之别。 齐晟见状,心里正琢磨着还能为对方添置些什么,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询问。 “你住在何处?” “嗯?” 齐晟顿时觉得受宠若惊。 玄九向来不会过问他人之事,但今日先是问了小鱼,紧接着又好奇乌雨,现在竟然还询问他的居所。 果真,果真啊! 他这些日子的苦心果真没有白费! 齐晟嗓音里藏着压抑的雀跃:“我担心你对此处生疏不自在,便命人将我相邻的院子收拾出来,若有什么......” 他话尚未说完,便见池州渡转身离去。 看方向,像是要去他的院子。 那一刹那,齐晟的心险些跳到嗓子眼,他拼命回忆自己离开前有没有放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在屋内。 而后脚步匆匆的跟上。 “玄九,等等我……” 第23章 察觉异样 赤陵居。 齐晟的院子每日都有人打扫清理,毕竟这可是剑宗弟子们每日抢着干的活儿,屋中连犄角旮旯处都不曾落灰。 对于修剑道的人来说,年少作为棋子被卷进剑宗动荡,最终却提剑破局,以“子身”胜却“天道”的齐晟,早已不仅仅是剑宗宗主那么简单。 正如这世间不是处处有庙,但每逢悲苦之际,人人便会念起神佛。 赤陵居入门是一片池塘,穿过建在池塘之上的廊道,方才入院。 两名弟子正清扫着院内的落叶,忽而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诧异地对视一眼,停下动作朝外望去。 只见一位戴着面纱,清冷出尘的红衣女子步入院内,身后紧跟着的……是他们宗主? 两人顿时瞪眼,立即想起了方才不知真假的传言。 池州渡停下脚步,望向两个呆滞的弟子,轻轻歪头。 这两个,像林中的狍子。 齐晟轻咳一声:“你们先下去吧。” “是!”两人手忙脚乱地行礼,“弟......弟子告退!” 望着争抢着跑出去结果在门前撞在一起险些摔倒的二人,齐晟沉默地收回目光,朝玄九抱歉一笑,“这些弟子年纪尚轻,不知礼数,还请多多包涵。” 池州渡不甚在意地摇头,紧接着朝屋中走去,行至门前时,他下意识抬脚欲踹。 齐晟张了张嘴,就见对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着收回腿,伸手轻轻将门推开。 这本该是寻常人该有的举止,却令齐晟欣慰得说不出话来。 “随我来。”他主动上前一步,领着玄九朝里走。 齐晟并未告诉玄九贸然进入他人居所本是失礼的。 因为他并不介意。 而他所了解的玄九也不会对旁人如此。 大抵很多人都被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所骗,纷纷止步不前。 齐晟忽然想起了父亲那日的话。 第33章 “为父年轻时孤僻,性子冷,全靠你娘亲一路从南雁山追到北屿,没脸没皮地纠缠,这日子一久,就将我套住了。” 娘亲生下他不久便离开人世,父亲也因此性情大变,据说消沉了许多年。 那时他尚未记事,只听叔伯一辈悄悄同他提起。 好在自己幼时顽皮,紧接着没过多久,轻越也来到齐府,两人整日如同斗鸡,这才让父亲慢慢有所好转。 他似乎在某一日忽然想通了什么,不在对母亲避而不谈。 反倒常常同齐晟说起他们的过往,那神情总是含笑的模样。 说得最多的,便是母亲当初是如何从南雁山追到北屿,对他是如何如何爱慕痴迷。 齐晟只信了一半,毕竟以父亲当初的实力来说,若当真想躲,母亲是如何也追不上的。 他思及此,忍不住轻笑一声。 池州渡侧目看他:“?” 齐晟走到一副被收起的卷轴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下。 那是一副画像,画着一位明艳动人的女人。 齐晟手指轻抚卷轴,眼神温和,“这是我的母亲。”——母亲。 池州渡沉寂百年的心突然悸动一瞬,像是被一双手死死攥住,令他呼吸一滞。 只是还不等他去细品,那些陌生的情绪又在瞬息间消逝,如在手中穿过的风,待人反应过来攥紧手心后,却发现是一场空。 池州渡拧眉,下意识抬手拂过心口:“......母亲?” 齐晟并未多想,见他神色带上了几缕茫然,以为他因此思及自己的母亲,心中生出了几分疼惜,便并未多提,只道,“若母亲还在,也定会喜欢姑娘的。” 他仔细将母亲的画像展平后,便带玄九离开了屋内,朝院中的池塘走去。 齐晟领着池州渡沿着池塘在赤陵居内绕了一圈,方便他记下布局。 池州渡一言不发地听着,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齐晟见状缓缓收声,没再多言,自然地领着他朝相邻的院子走去,并从腰间取下一枚令牌递了过去。 “明日一早我得去一趟清诀堂,你若是无聊便四处转转。”他说着将令牌递了出去,“这是我的信物,虽说已经传令下去说宗内来了贵客,但保不齐有愚钝的弟子,还是拿着此物稳妥些。” 不知觉已行至玄九门前。 池州渡停下脚步,接过齐晟递来的令牌。 “若是夜里不安,亦或有什么事,直接来赤陵居寻我便好,左右相邻,也就是几步路的距离,不过剑宗夜里有弟子们轮流巡逻,倒也不必担忧。”齐晟笑道,“玄九,若是不嫌弃,我便让乌雨去你院中先待上几晚,它虽说憨厚了些,但看门的本领却是不错。” 池州渡不明白他为何认为自己会不安,沉默片刻后,摇头:“不必。” 齐晟也不强求,又操心地叮嘱两句,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池州渡转身回屋,阖上门后,随手取出一张符纸。 符纸无火自燃,幽蓝地火焰倒映在玄九眼底。 她眼中的生机渐渐被剥离。 火光燃尽的刹那,玄九倏地闭上眼睛。鲁山深处。 阴暗潮湿的山洞内,一位仿佛从九重天坠落凡尘的人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眼。 傀丝融于血脉之中,以煞气为引而聚,以“离魂”之术为辅。 两者兼容,便是三百年前轰动一时,引得江湖大乱的祸根。——御傀术。 玄九以他自身精血炼成,须日日滴血,将其置于极阴寒山穴内,引符聚煞,寻得当世八大至阴至邪之物,在煞气之中滋养三十余年,方才长出肉身,可谓“煞傀”,与他血脉相连,共魂而生。 在齐晟邀他前往鲁山之际,池州渡便以傀丝与原身相连。 齐晟敏锐,他并未动用煞气,两者只能保持微弱的联系,不过领着原身来到鲁山足矣。 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之际,他便领着原身找到了这处合意的山洞安置下来。 池州渡在黑暗中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符咒随手一扔,下一瞬傀丝迸射而出,看似柔软的红丝锋利如针,“咻”地穿过符咒,死死钉入石头缝中,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将人笼罩其中。 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是咒阵。 池州渡指尖溢出煞气,山洞之中漫天符咒无火自燃。 林中忽然刮过一阵妖风,枝头鸟雀惊惶地扑棱着翅膀飞远,附近的生灵也像是感知到什么,慌忙逃窜着离开此地。 ——咒成,阵立。 池州渡席地而坐,调息周转煞气。 丝丝缕缕的黑煞蚕食着山洞内为数不多的生机,连灰尘在触碰到它时也统统消弭,池州渡坐在脏污的山洞内,衣摆却干净如初。 忽然,他平静的神情微变。与此同时。 剑宗,赤陵居。 齐晟正盘膝而坐运转内力,鲁山充裕纯粹的灵气令人神清气爽。 突然,纯粹之中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杂质。 在感知到陌生气息的刹那,他倏地睁开眼,目光凌厉地朝一个方向望去。 腰间的双生铃也感应到了危险,闷响一声。 这是早年轻越赠予他的铃,里头藏着灵蛊,若自己遇到致命危险,轻越会立即有所感应。 同时,它也能感知异样。这是警示。 齐晟没有犹豫,立即拿起剑,飞身朝鲁山掠去。......稳健的脚步在深山之中响起,伴随着枯枝被踩踏发出的“嘎吱”声。 第34章 齐晟提剑谨慎地在林中绕了一圈,却无法追踪到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气息。 天色略显暗沉,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拧眉停下脚步,抬眼望向四周。 此处......似乎少了些什么。安静得过分。 “唧唧——” 正当他心生疑虑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声鸟鸣,他侧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上恰好飞回一只鸟,口中还叼着虫子。 齐晟缓缓吐息,抬眼打量着天色。 罢了,即便当真有什么,恐怕此刻也已经跑了。 齐晟没再逗留,将佩剑挂回腰间,转身离去。 林间归于寂静,脚步声消失的刹那,鸟鸣也戛然而止。 不远处的树后缓步走出一人,暗沉的天色也遮不住他的清绝。 池州渡收回傀丝,鸟儿的身体顿时僵硬,直挺挺地掉落在地,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他盯着齐晟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敛眸。 【作者有话说】 待会还有一章 第24章 夫人 清诀堂乃宗门议事之地,汇聚江湖各宗掌权者。 眼下姜家灭门案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临近的宗门都忌惮不安,以至于暗中连结。 “齐宗主。”众人见齐晟步入大殿,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许久未见,可都安好?” 齐晟步伐稳健地踏上阶梯,坐在正中上首之位,含笑望向众人。 只是不等众人应声,便听闻一道腔调阴阳的嗓音响起。 “哟,齐宗主这是在外头逍遥快活够了,终于舍得回来主持大局了?” 姬叶君坐在右侧第一位,捋着长发,笑吟吟地讽刺。 在他正对面坐着的元泰清轻咳一声:“齐宗主早年因信守诺言,不曾踏出鲁山一步,近年来江湖安稳,想去看看大好河山,想必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药灵谷族长接茬,“我等游山玩水,恣意江湖之际,齐宗主却日夜为平定江湖内乱而操劳,这难得出游,却又碰上了这等怪事......也是我等无用,拖累了宗主啊,” 药灵谷医者仁心,向来与各大宗门交好,他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齐晟摆了摆手,惭愧道:“诸位言重了,姬门主言之有理,齐某确实因一己私欲耽搁了归程与查案。” 他说着起身,朝众人行致歉一礼:“此事是齐某欠妥,望诸位莫怪。” “齐宗主这是做什么......” “宗主主快快请起!” 除却兀自把玩着茶盏的姬叶君,旁人皆是起身回礼。 齐晟也不在意,致歉后便邀众人同坐。 姬叶君嗤笑一声:“齐宗主不愧出自名门,这礼数周全与我们这些山野村夫就是不一样,不过听闻宗主这次回来还带上了位姑娘,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能令向来无心女色的齐宗主......如此诊视呢?” 听他语气轻浮地提起玄九,齐晟眼中的笑意敛去,淡淡道:“姬门主,此为清诀堂,非闲谈之地,今日将诸位聚在一起,也是为了姜家灭门案,而非齐某的私事。” “至于你口中的姑娘......”齐晟眸中泛起冷意,沉声道,“她名唤玄九,与齐某也并非传言那种关系,是游历途中结识,一见如故,我表明身份再三邀请,对方才勉强答应来剑宗小住几日,是我剑宗贵客,姬门主还是慎言为好。” 他在“玄九”和“贵客”上落了重音。 姬叶君把玩茶盏的手一顿,有些诧异。 齐晟为人谦和,这些年他即便公然出言不逊,对方也大多一笑置之,今日他不过提了一嘴那红衣女人,就惹得齐晟冷脸,倒真是稀奇。 他也并非毫无分寸之人。 “是我考虑不周,诸位继续。”姬叶君立即举起双手致歉,吊儿郎当地笑道。 众人虽说面上不曾显露,但心中都对这位红衣女人高看了几分。 齐晟并未多言,转而说起了正事。 “我游历途径云邬,对此事也略有耳闻,眼下与朝廷共事,诸位......” 众人见状也收了玩笑的心思,正襟危坐。-剑宗。 “不必跟着。” 池州渡朝亦步亦趋跟着他的鱼灵越道。 鱼灵越立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道:“师父吩咐,担心有弟子愚钝冲撞了玄九姑娘,这才命我寸步不离跟在......” 他话音未落,余光就瞥见有什么被举到了自己眼前,鱼灵越正躬身行礼,下意识抬头望去,剩下半句话顿时哽在嗓子眼。 眼前的令牌并无太多坠饰,鎏金的四个大字分外鲜明,鱼灵越呆愣片刻,震撼地喃喃:“万剑归宗......万剑令?” 他倏地望向神情平淡的池州渡,略显失态地问:“万剑令为何会在此?” “齐晟说。”池州渡道,“若有人拦,便取出此物。” 鱼灵越失声半晌,“这......” 许是他震惊得太过明显,池州渡也跟着望向手中的木牌,询问道:“怎么?” “这是......”鱼灵越见他明显不知自己手上拿着何物,迟疑了一瞬,才嗓音干涩地开口,“万剑令用于号令各大宗门,这天下唯有师父可持有,亦是江湖掌权者的身份象征。” 就这么一块令人眼馋的令牌,师父竟然拿他当做信物?! 第35章 这和皇帝拿玉玺哄心上人欢心有什么区别?? 池州渡闻言微怔,捏着令牌的手微微收拢,心中有些异样的滋味。 鱼灵越经过最初的震惊后,看着虽说戴着面纱,但只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便令人脸红心跳的玄九,嘴角忽然上扬。 是师娘没跑了! 不过看这反应,师父大抵还未得手,那他身为师父最疼爱的大弟子,此刻当然要做些什么。 鱼灵越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道,“看来师父十分诊视玄九姑娘,当初我不过是因为眼馋摸了摸这枚令牌,便被师父罚去后山禁室关了三日,如今他却如此放心的将万剑令交给姑娘,真是羡煞旁人。”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 见池州渡虽说沉默不语,却明显陷入思索的模样,鱼灵越得逞地勾唇,而后也不多言,识趣地朝他一行礼,临走前还不忘道。 “师父恐怕是自己出门,心中放不下姑娘才让我跟着,但既然姑娘更喜独处,那我便先告退了。”他指了指令牌,笑道,“有了这枚令牌,姑娘想去哪儿都不会有人阻拦的,可比我有用多了。” 池州渡顿了顿,将令牌重新揣入怀中:“......嗯。” 鱼灵越走后,耳边安静不少。 池州渡继续朝前走,与过往习惯有关,他每到一处便会先摸清地势,寻找合适的山洞歇下。 他并非愚钝之人,甚至自记事起就知晓自己与旁人不同,像是披上人皮的异族。 这是池州渡第一次入住旁人的住宅,百年前关鹤也曾多次相邀,但他未去,最终再去,便是送别。 他不懂为何要去旁人府中,因为他不愿领人去他心仪的山洞。麻烦、聒噪。 这里的人与百年前不同。 他在宗门内行走,树后、角落常常小心翼翼探出几颗脑袋,并无恶意,分外小心,若他转头望去,那些人便会迅速将脑袋缩回去。 池州渡耳力非寻常人能比,他听见那些人龟缩着抱头喃喃自语:“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像是林间不知死活的弱小活物,好奇心强,又胆小如鼠。 “砰——” 行至拐角处,一个捧着盆景的弟子埋头走路,未曾想迎头撞上了他。 刹那间躲在角落的人顿时涌了出来,七嘴八舌慌张地喊道:“夫人!” “夫人,可有伤着?” “孙路青,你俩眼睛丢屋里了!” “夫人......” 名唤孙路青的弟子脸色顿时煞白,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道歉,他一跪,连带着周边的弟子们也一起战战兢兢地跪下。 剑宗弟子的服饰白色居多。 池州渡垂眼看着伏在他跟前的众人,只觉得像是吵闹的白色土豆。 “夫人,孙路青做事马虎,弟子恳求夫人饶了他这一回!”夫人? 池州渡面无表情,令人瞧不出喜怒。 一行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心里急切的要命,生怕因此将宗主好不容易结出的桃花给气跑了。 “......无碍。”池州渡最终懒得解释,朝他们略微颔首后,便迈步绕道而行。 身后的小土豆们迟疑地互相使眼色,小心翼翼地分散开来,远远坠在池州渡身后,一个个蔫头耷脑,像是做错了事又不知该如何挽回,只好悄悄跟着。 耳畔清净不少,池州渡继续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目光淡淡扫过四周。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地动静响起,伴随着兴奋的哈气声。 有什么从一旁的草丛中窜了出来,不算娇小的身躯在他腿下拱来拱去,略肥的尾巴疯狂摇动,打得人略通。 池州渡低头望去,看见了一只黑黢黢的傻狗,和盘踞在傻狗头顶,伸出一只钳子轻轻夹住对方耳朵,以防自己掉下去的冥七。 池州渡神情冷漠:“......” 此地,不如山洞舒适。- 从清诀堂回来,齐晟立即快步朝玄九的院子赶。 鱼灵越跟在对方身侧,不得已加快脚步。 “玄九呢?” “玄九姑娘已经回了院子,现下正在池塘边喂鱼。” “嗯。”齐晟眼中多了些笑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这院子尚未命名,日后便叫玄渡居吧。” 鱼灵越心中感慨人逢桃花就是不一样,颇为上道地说,“是,弟子这就命人去定制牌匾。” 齐晟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膀,恰好行至玄九门前,便抬步入内。 “玄九。”他扬声唤道。 屋中人回眸看向他,面纱随风飘动,齐晟心跳都漏了半拍。 “夫人,请。” 忽然,一名弟子走到池州渡跟前,递上一盏热茶。 池州渡颔首,伸手接过。 一旁的齐晟陡然停下脚步。 什么......夫人?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还没有捉虫修文,先发之! 第25章 共情 “胡说什么?” 寂静过后,齐晟难得沉下脸。 跟在他身后的鱼灵越心里咯噔一下,立即给那弟子使了个眼色。 那名弟子略显无措,踌躇地站在原地,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池州渡。 齐晟缓声道,“我在问你,你看她做什么?” 池州渡目光落在对方紧皱的眉头上。 那弟子战战兢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齐晟不笑时显得有些冷峻。 第36章 褪去了谦和温润,夹杂着江湖风雪的气息迎面而来,比起他们熟知的宗主,更像是孤傲冷峻的剑客。 “师父。”鱼灵越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恭敬行礼,“息怒。” 齐晟见那弟子六神无主的模样,顿了顿后,眉眼间显出几分疲态,摆手道,“罢了……” “这位是玄九姑娘,不是什么夫人。”齐晟正色道,“习武之人最忌讳杂念,听风便是雨,轻信旁人谗言,我便是这么教你们的?” 那弟子闻言将头埋得更低。 “看来最近还是清闲了,不知真假就跟着以讹传讹,坏了姑娘名声不说,竟还有脸在人家跟前耍机灵?” “仗着玄九姑娘不与你们计较,一个个反了天不成!” 齐晟甩袖,侧头朝鱼灵越道:“即日起,每日切磋比武多加两个时辰,若再让我听见什么流言蜚语……” 他加重语气,不怒自威,“我亲自来练练你们。” “……是。” 鱼灵越见那弟子仍然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清了清嗓子,暗暗将手朝后伸去,推了他一下。 “啊......是,是!弟子知错,还请宗主息怒!”弟子一个激灵,瞬间回神,连连认错。 齐晟拂袖,示意他下去。 鱼灵越并未立即跟着他一起离去,而是等那弟子离开后,才一掀衣袍跪在齐晟跟前。 “师父,此事是弟子疏忽,不但放任流言不管,甚至......也以此玩笑,属实犯了大忌,望师父责罚。”他说着又朝池州渡诚恳道,“玄九姑娘,今日多有得罪。” “ 我等虽说并无恶意,但却未曾站在姑娘的立场考虑,实在是失礼欠妥,我稍后会立即传令下去,剑宗内若再有谣传者,即日起逐出师门,并且在下会与各宗执权者解释此事,以此辟谣。” “明日我等定来谢罪,还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听见大弟子这番话,齐晟心里叹息一声。 他又何尝不知这帮孩子的心思,不过是见他终于开了窍,替他高兴罢了,难免有失方寸。 但此事开不得玩笑。 他乃江湖之尊,即便是当朝皇帝见了他,也得给上三分薄面。 若这传言愈演愈烈,久而久之,世人提起玄九,第一反应便是。 “这是齐晟的女人” “曾与齐宗主有过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 “齐晟的......” 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将与他关联。 若玄九最终也不愿接受他,亦或是爱上了旁人。 旁人一听“齐宗主”,心中自然得掂量一番,犹豫不决。 而即便她日后依旧独身,自己又怎能因一己私欲让她背上了本不该有的传闻,成为旁人茶前饭后的谈资呢。 他如今不过一厢情愿,是求两情相悦,而非因对方一点另眼相待而沾沾自喜,意图将人据为己有。 “无碍。” 一阵沉闷的寂静里,清冷的嗓音像是落入池中的石子,令人陡然一惊。 池州渡望着眼前两位不知为何懊恼的后辈,陪他们安静片刻后,淡淡开口。 齐晟慢半拍地转身,就听池州渡又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百年前,曾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四目相对。 齐晟这小半生听过不少人对他说。 “此子非凡。” 但他每每看见玄九,便得自己愈发平凡。 起初被其一双美眸所惊艳,一见倾心,而后知晓她不通人情,于是对方周身萦绕的冷漠淡了些许。 时至如今他又顿悟,对方并非全然不懂世事,偶尔又显得格外通透。 也许她有着自己并不熟知的过往。 但此刻齐晟望着戴着面纱的玄九,只觉得那面纱薄薄一层,隐约可见对方寡淡却专注的神情。 一旁的鱼灵越见状嘴唇微勾,识趣地起身,朝二人无声行礼告退。 气氛微妙,齐晟难免心猿意马,正欲借此开口说些什么。 谁料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莽撞的动静。 两人几乎同时侧目望去。 只见乌雨头顶冥七,像一只肥胖且灵活的煤球,撒丫子朝他们奔来。 齐晟:“......” “乌雨!”齐晟咬牙,上前一步拎住傻狗的耳朵,将爬到指尖的冥七递还给池州渡,尴尬道,“抱歉,乌雨被惯得无法无......” 手里的动物灵活一扭,“嗖”地一下朝池州渡扑了过去。 “.......天。” 齐晟望着一下子扑进玄九怀里“嘤嘤”撒娇,尾巴几乎要抡成风火轮的傻狗,冷漠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池州渡正坐着,被它扑了个满怀。 狗爪撑在他的腿上,不安分地随着身躯的扭动而踩来踩去。 乌雨黑亮的鼻子直往池州渡的脸上凑,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狗子口中并不好闻的腥臭。 齐晟上前一步,无奈地伸手准备将乌雨拎回来,谁料入手并非滑顺的皮毛,而是微凉细腻的触感。 在齐晟伸手的前一瞬,池州渡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在云邬时,那只白貂的温度与跳动的脉搏。 眼前的黑犬眼神清澈,一个劲往他跟前凑的模样,与它的主人有几分神似。 于是池州渡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谁料齐晟也恰好伸手。肌肤相碰。 第37章 齐晟的手并不小,骨节分明,恰好能将玄九的手完全覆盖。 池州渡手心下方是乱动的乌雨,手背上方是齐晟温烫的掌心,触感分明没有丝毫相似,温度却逐渐融为一体,甚至一点点渗入他冰冷的指尖。 那一刹那,他的眼睫微颤。 不经风雨的心湖上吹过一阵似有若无的风。 这阵风从云邬吹到剑宗,从心底拂过耳畔。 带着那句不知何时附着其中的嗓音。 “这便是生灵,与你我一般鲜活。”——鲜活。 枯燥无味的语言在他看来晦涩难懂。 但此刻鲜活二字沾染上的温热,令池州渡得以领悟其中朦胧灵动的意味。 就像是原本毫无嗅觉却置身花海的人,总听闻身侧有人说,“好香啊。” 他只是听着,偶尔跟着翕动鼻翼,却始终无法与对方的感慨共情。 直到有一天,一阵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猝不及防之下,他打了个喷嚏。 下一瞬,沁人心脾的芳香丝丝缕缕萦绕鼻尖,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由衷地道,“好香啊。” 紧接着自己就是一愣。 ——原来这就是旁人感慨时的心境。 他在这一刻,终于与之共情。 第26章 微妙 不知是否感受到气氛的微妙。 原本乱窜的乌雨渐渐停住动作,安分地趴在池州渡的腿上,用眼睛悄悄朝上瞅。 齐晟僵硬地顿在原地,手心传来细腻的触感,仿佛一块上好的玉料,令他下意识收紧手指,轻轻摩挲一下。 池州渡抬眼看他。 “我......” 齐晟瞬间清醒了,他立即缩回手,尴尬地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忽而觉得不妥回头想说些什么。 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合适,最终眼神瞥见趴在池州渡腿上享福的傻狗。 齐晟立即伸出手一把将其薅了过来,这才终于找到了话说。 “见笑了。”他眼神找不着落点,四处飘忽,紧接着低头扇了乌雨一巴掌,教训道,“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我这就带回去教训一番。“齐晟说着匆匆朝玄九一点头,强装镇定道,“ 眼见午时将至,我先去孙主厨那里瞧瞧。” 池州渡注视着对方近似落荒而逃的背影,随手将冥七放到石桌上,不知在想什么。— 姜家的案子进展缓慢,齐晟亲自去了一趟江城,此处由朝廷与江湖各宗弟子看守。 血迹早已干涸凝固,他抬手一挥,示意弟子不必跟着,自己在这偌大空旷的府邸绕了两圈。 原本热闹的府邸里唯独余下一阵寂寥的风。 齐晟手指拂过一旁破损的墙壁,三道如兽爪痕,深入墙壁。 是器宗一脉兽半馗的杀招。 此人钟爱野兽,曾是铸剑世家李家长子李半馗,后因痴迷钻研各类兽爪作为武器,被家门所不齿,而后干脆决裂,抹了姓氏恣意江湖。 久而久之,世人便称他“兽半馗”。 此人从不与人结仇,亦或说压根不愿与人为伍,如今已经许久未曾出世,有传闻说他在深山中与虎为伍,亦有传闻说他早已葬身虎口,不知真假。 只是无论怎么看,他都没有道理与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姜家结下梁子。 不仅如此,不远处地上留下的柳叶镖痕迹,倒下的树上隐约可见的刀痕......突然,齐晟蹙眉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 兽半馗、柳叶镖、斩风刀......这些人,都是早已退隐江湖的奇人,至今生死不明。 思及此,齐晟重新迈步,迅速将所有痕迹都掠过一遍。 这里头各类杀招,几乎涵盖了半个江湖的绝顶高手,有如今下落不明的侠客,也有坐镇一方的尊者,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 不论是长寿之人还是下落不明之人......都是靠近百年之前的那群高手。 现如今名声大噪的年轻侠客,却是一个没有。 齐晟蹲下身,手指捡起一片沾血的枯叶,用它点了点地上杀招残留的痕迹。 这些痕迹单拎出来一个,都能以假乱真,想必是对这些人极为了解的。 而即便是他也无法做到如此,有些杀招甚至只在传闻、亦或是父亲同他说起时听过。 既然如此,这些疑点无论是真的线索,还是幕后真凶想要引着他们去查的,也都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齐晟目光很沉,碾碎手里的枯叶,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说来也巧,若非他方才巧合之下先看见的几个痕迹,皆是生死不明之人的杀招,他恐怕也很难想到这个疑点。 齐晟并未逗留,找到自己想要的线索后,便打算离开姜家。 “宗主,单门主邀您......” “替我谢过单门主好意。”齐晟抬手打断弟子的话,嗓音温和,“只是齐某有要事在身,便不留宿了,等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是。”那弟子也不多问,只是忍不住多瞧了两眼他满面春光的脸。- 从江城到鲁山要约莫一天的路程。 齐晟不知带着踏云走了多少偏僻危险的捷径,最终途径尸婴山,这一次没有上回的好运,碰见了不少毒物。 “吁——” 回到剑宗之际,勉强赶上了落日余晖,齐晟利落地翻身下马。 第38章 门前的弟子立即赶来替他牵过缰绳。 齐晟手里捏着一束不知名却格外漂亮的野花,他摸了摸累得哼气的踏云,对着弟子叮嘱道,“这几日多喂它些。” “是。”那弟子应声,抬眼就是一愣,“宗主,你的胳膊......” 另一人也循声望去,立即惊呼,“宗主!您怎么受伤了?” “什么受伤!” 后面传来一声急切的询问。 方才鱼灵越得到师父回来的消息,匆匆赶了过来,隐约听见了几个字眼,顿时心中一惊。 “没什么大碍。”齐晟摆了摆手,见其中一个弟子转头就要济世堂跑去,立即伸手将人揪住,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我在途中已经上了药,不必担忧。” 鱼灵越见是轻伤,目光又在对方手中的花上停留片刻,心中顿时了然。 他掩唇轻咳一声,遮住上扬的嘴角,贴心的为师父解围。 “行了,师父这一路想必也乏了,你们先去准备些热水,再去告诉孙主厨师父回来了。” “是。”两名弟子连忙小跑着进门。 鱼灵越目送他们远去,上道地凑近了些,低声道:“玄九姑娘在房中,今日没去旁处。” 齐晟清了清嗓子,满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就属你最机灵。” “为师先走一步。” 他说着,便大步朝宗门内走去。 鱼灵越站在原地,一边整理自己的仪容,一边忍不住笑意。 没想到他这辈子竟有机会瞧见师父这般模样。 还有玄九姑娘,虽说看上去仿佛置身天山的雪莲般高不可攀,但今日他携宗门弟子跪在其门前谢罪之际,明显能感受到对方打开门后顿住良久,才迟疑着说了句“无碍”。 而且眼神似乎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许是没有找到师父的影子,又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场面,所以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将院门阖上了。 “师兄,傻笑什么呢?”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用力一拍。 鱼灵越侧目望去,只见阳一正摸着下巴打量他。 “你小子。”鱼灵越回了他一巴掌,“师父交代你的事办妥了?” “嗯,费了不少口舌。”阳一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压低声音道,“这里头记载着姜家百年来,每一任家主的辛秘。” 他说着在鱼灵越眼前晃了晃,鱼灵越下意识伸出手,对方却又将东西揣回怀里。 阳一欠嗖地朝他挑眉,“行了,话不多说,我先去找师.....” 鱼灵越握住他的胳膊,意味深长道,“师弟,我劝你稍后再去。” “怎么说?”阳一迟疑着问。 鱼灵越:“师父刚回来,没吩咐什么,想必已经找到了姜家灭门的线索,晚些自然会唤你过去......” 他说着凑近了些,用气声道,“现下往玄九姑娘那儿去了,还带着不知从哪儿摘来的花,咱师父有这么一遭不容易,你可别跟着添乱了。” “什么?师父他还有这......”柔情似水的一面呢阳一话尚未说完,就被鱼灵越用力扇了一巴掌。 “你小声些!管住你的嘴,我话可是已经放出去了,谣传者逐出师门,你也不例外。” “是是是,嘘......嘘......” 第27章 扑朔迷离 余晖下的院落显得格外温馨。 不过短短半日,齐晟竟有些不安和惦念,生怕这院中的人又一声不响地离开。 那日巧合促成的尴尬已经被他抛诸脑后,齐晟本就不是会一直纠结于某件事的人,脚边乌雨一个劲地蹭他往前走,齐晟无瑕顾及它,匆匆推开院门扬声唤道,“玄九!”无人回应。 他来到玄九门前,耐着性子轻轻叩门,“玄九?” 门内这才传来细微的动静。 池州渡已经习惯对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作风,缓缓推开门。 忽而眼前一晃,他被一抹白吸引了注意,池州渡目光定格在齐晟的胳膊上,缓缓拧眉。 只是不等两人开口。 一抹黑影“嗖”的窜进屋内,在半途被一只长腿拦截,卡在了门槛。 齐晟生怕乌雨扑到池州渡,用两只腿将他夹在中间。 乌雨顿时蔫了,委屈地趴在地上:“呜......” 齐晟没有理会,敷衍地用手揉揉它,笑着朝池州渡道,“今日我有要事在身便去了趟江城,你若是待在院里觉得乏味,改日我带你去宝市逛逛如何?” 池州渡听见“江城”二字,眸光微闪,旋即视线又落在对方手中的花上。 齐晟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花,连忙解释道,“这是我赶路途中无意间发现的,觉得好看便摘了些回来。” 他说着一个箭步进门,而后迅速将尚未来及反应的乌雨关在了门外。 齐晟对外头传来的扒门声置若罔闻,径自走到花瓶前将花放了进去。 “如何?”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话,齐晟愣了愣,回头:“......什么?” 池州渡面色如常,像是随口一问:“江城,可有线索?” 玄九极少过问江湖之事,为何会忽然询问此江城? 齐晟并未立即开口,眉心微不可查地抽动一瞬,紧接着转身拨弄着花束,避重就轻道,“幕后凶手无比狡猾,留下的线索也微乎甚微,想抓到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第39章 若真如他猜想的那样,这幕后之人就是个极大的威胁,敌在暗暂且不说,实力也无法预估。 此事,万不能将玄九牵扯进来……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说起了“宝市”。 宝市如其名,汇聚着各类奇珍异宝,大多为卖,亦有摆个场子邀人共赏的。 此地不分昼夜,人群络绎不绝,来自五湖四海,甚至有不少异邦人,非常有趣。 只是这会儿两人心里都揣着事,一个随意说着,一个随意听着。 不多时,有弟子轻叩房门,将菜肴呈上,经过齐晟身旁时,他俯身附在对方耳边告知,“宗主,阳一回来了。” 齐晟微微颔首。 “玄九,你若是在院中待着觉得乏味,便出门去瞧瞧,剑宗位于各宗门中央,出门便是各类商铺与酒楼,这里的百姓受各宗庇护,朴实和善,若觉得吵闹,背后就是鲁......” 齐晟顿了顿,想起那日感知到鲁山中异样的波动,语气一转,“鲁山并不安全,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池州渡望着他担忧的神情,停顿片刻后才微微颔首,“嗯。” 被这双水润的眼睛注视着时,齐晟整个人都柔和起来,有那么一刻甚至恍惚到想就这样将人抱进怀中。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齐晟立即轻咳一声起身。 眼下还有要事,他便没有多做逗留,恰好玄九与他也已经用完膳,齐晟便与玄九道别,行至门前时,身后忽而传来一声问话。 “尸婴山?” 他的手臂浮动着寻常人难以察觉的煞气。 齐晟闻言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耳尖噌的一下就红了。 他着急来见人便忘了遮掩,没想到玄九不但注意到了,甚至已经猜到了缘由,还主动出言询问.....齐晟含糊道:“嗯,赶回来匆忙了些,已经上了药,并无大碍。” 他没好意思多说。 自己就像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不过短短半日便按耐不住想回到剑宗。 他此前还调侃轻越没出息,谁料自己也有这么一遭。 好在玄九也并未多问,略微颔首后便没了下文,他随意说了两句,便匆匆转身离开。 池州渡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垂眼摩挲了一下腰间的蝎头鞭,他注视着鞭柄上栩栩如生的血红蝎眼,眸中闪过寒意。 红色的衣摆拂过桌沿。 他起身插上门闩,池州渡反手贴上符,正要引动煞气,想起齐晟的敏锐,动作一顿,旋即锋利的傀丝划破指尖,血液滴落在符纸上,蓝焰浮起一瞬,旋即又如潮水般褪去。 他转身走向床榻上躺下。 鲁山,布满咒阵的山洞中。 符纸无风自动,牵连着红线来回晃荡,眼见势头愈演愈烈。 阵法中央躺着人睁开眼,淡定地抬手往回一收,傀丝瞬间停下摆动。 池州渡缓步走出山洞,淡青色的身影犹如鬼魅,一眨眼便消失在林间。- 齐晟回到院子时,才伸手碰了碰滚烫的耳尖。 “宗主。”一名弟子朝他行礼。 齐晟瞬间收敛了神情,“嗯,去唤阳一过来。” “是。”那弟子行礼告退。 “等等。”齐晟又叫住他,叮嘱道,“若玄九姑娘要出门,多派几名弟子看顾,若她实在不愿,那便让乌雨跟着。” 左右玄九并不排斥乌雨。 弟子嘴角上扬了一瞬,怕被责罚连忙低下头:“是。” “好,去吧。”齐晟心里正捋着线索,没在意这些细节。 城关的守卫说,当日并无可疑之人入城。 他步入书房,提笔在纸上粗略画出姜家的布局图。 姜家的位置并不偏僻,甚至算得上是江城的中心,北方是金玉钱庄,南方是春江花楼,西方是问穴门,东方是欧阳府。 欧阳家族善舞,不论是朝廷还是江湖举办大会之际,都会请欧阳家的人前来。 所以他们的府邸有不少朝廷亦或各宗门派去的守卫。 钱庄紧邻着集市,人群络绎不绝,春江花楼更不用说,而问穴门也是高手辈出。 更何况除却这些,姜家本身也不是吃素的。 齐晟放下毛笔,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幕后之人不但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江城,还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未曾发出任何动静,轻而易举地灭了人家满门。 既然如此,那些杀招的痕迹又该如何解释? 凌乱、痕迹深刻暂且不提。 难道姜家人是在同一时间内身死的吗,否则怎么会连一丁点惊呼和哀嚎都不曾听见呢? 齐晟眸光深沉。 究竟是众人不曾听见,还是有人用了法子,令他们“未曾听见”呢。 这种法子,齐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 ——巫蛊之术。 “师父。”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轻叩两下。 齐晟回过神:“嗯。” 阳一憨笑着推门而入。 齐晟沉冷的眼神缓和了些,无奈地勾唇道:“你这孩子,怎么又黑了不少?” “师父!“阳一顿时跳脚。 齐晟朗笑一声,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交代你的事情如何了?” 阳一不满地嘟嘴,但提到正事还是严肃起来,从怀里取出卷轴,双手呈给齐晟。 第40章 “这是我从天机阁寻来的卷轴,里头记载着姜家百年来历任家主的辛秘。” 齐晟接过卷轴,一边展开,一边问道,“他们可有提什么条件?” 阳一顿了顿,困惑地挠了挠眉心,“说来也怪,对方这次倒没有立即提条件,只说师父先欠他天机阁一个人情。” 齐晟目光一凝,旋即面不改色道:“是吗。” 阳一颔首:“嗯,不过左右咱们已经拿到了卷轴,人情也是以后的事儿了。” 齐晟也并未多言,点点头后,便垂眼一目十行卷轴内容。 忽然,他盯着一处,蹙眉喃喃:“血祭之术......” “血祭?”阳一瞪大眼睛,“是......邪术?” “姜家竟然还碰过这种邪术?” 齐晟没有理会阳一的咋呼,兀自拧眉沉思。 “......好了,如今天色已晚,你来回奔波想必也乏了,先回去歇着吧。” 沉默片刻后,他朝阳一道。 “好。”阳一担忧地看了他两眼,这才磨蹭着离开了,走出门槛又犹豫着探头进来,小心翼翼道,“师父,你也早些休息。” “嗯,知道了。”齐晟忍不住轻笑,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阳一走后,齐晟略显疲乏地揉了揉眉心,他靠在椅子上,盯着虚空一点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他利落地起身,打开书房的暗格,朝密道中走去。 此地存放着剑宗所得所有古籍,他曾经闲来无事翻阅时,似乎看见过几本记载着“巫蛊咒邪之术”的古籍。 里头的气味有些沉闷,齐晟抬手挥了挥,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处。 他随意拿起一本翻开,恰好是记载咒术的那本。 齐晟挑了挑眉,望着上头的字与图纹,随口念出第一行字:“封欲咒,封悲锁喜,七情六欲尽散,生欲悟情可破......”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两章!(生死时速ing) 第28章 白家出事 与此同时,尸婴山。 阴风呼号,仿佛厉鬼尖啸。 毒物地尸体遍布荒野,有些在草丛中徒劳地扭动抽搐,不多时便咽了气。 纤尘不染的淡青衣摆被风扬起,如同碧波。 他所至之处,形似灰雾团起的怨煞仓皇逃离,但根本无济于事。 池州渡望着一片狼藉的林间,没有丝毫温度的眉眼显得有些倨傲。 在黑沉如墨的煞气抹去怨灵在这世上最后的意识之前,他冷漠地开口。 “不过是些低劣之物。” 林间响起诡异的“咯吱”声。 像是什么正在被吞噬咀嚼,隐约有似人哀嚎的声音响起,令人头皮发麻,背脊生寒。怨煞被蚕食。 尸婴山积攒多年的煞气,在此刻烟消云散。 池州渡并未逗留,而是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赶去。 山川如同过眼云烟,不知过了多久,月色已然深沉。 池州渡手执银鞭,在一处府邸门前停下,一抬眼。 牌匾上鎏金的二字本无比贵气,在夜里却显出几分寂寥。——白府忽然,攥着银鞭的手陡然一紧。 池州渡不知看见了什么,眼神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要森寒。— “师父!” 翌日清晨,齐晟方才起身,便听外头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快步朝门口走去。 “何事?”齐晟推开门,见鱼灵越神色凝重,心也跟着沉了沉,“又出了什么事?” “长松崖白家。”鱼灵越眼中难掩惊疑,“没了。” 饶是齐晟也是一怔:“......没了?” “是。”鱼灵越点点头,语气沉重,“手法与姜家灭门案近似,如今江湖人心惶惶,师父......” “即刻启程。”齐晟立即开口,一边迅速捋着现有线索,一边吩咐道,“命阳一留在宗门,若烟淼归来,便与她一起梳理我书房中有关咒邪之术的古籍,你随我立即赶往长松崖。” “是。”鱼灵跃立即转身。 “还有......”齐晟按住他的肩膀,抿唇道,“等烟淼回来,让她多往玄渡居跑跑。” 鱼灵跃点头:“好,我让阳一转告她。” 他匆匆走出院门,忽而眼前多了一抹红,鱼灵跃一愣:“......玄九姑娘?” 池州渡简言意赅:“去哪?” “呃......”鱼灵跃磕巴片刻,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说。 好在齐晟听见动静,快步走来:“玄九,你怎么来了?” “去哪?”他又重复了一遍。 鱼灵越眨了眨眼,询问地看向师父。 齐晟沉默了一瞬,挥手示意鱼灵跃先下去。 鱼灵跃如蒙大赦,立即转身小跑着离去。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得到消息,白家也惨遭毒手,我得立即启程赶往长松崖。”齐晟走近一步,低声叮嘱,“如今江湖初见动荡,并不安逸,你先留在剑宗.....” “我与你一起。” 齐晟动作一顿,抿唇道:“不行,现下情况不明,你不能去。” 池州渡拧眉,正欲开口,就见齐晟忽然上前一步。 他越过了以往刻意保持的距离,抬手轻轻握住玄九的手腕摩挲一下,低声安抚道。 “听话,如今一切都尚不明晰,敌在暗,也就意味着外面危机四伏,剑宗是相对来说最安全的地方,我前去看看情况,最多三日便能归来。” 第41章 用着玄九的躯体,池州渡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齐晟担忧的面容,对方剑眉星目,眼神清澈得没有半点污浊,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开口。 “一起。” 齐晟保持着这个姿势与他对视片刻,无奈地从鼻腔里叹出一口气。 “平日里也没见你对什么感兴趣,怎么偏偏是......” 他看着玄九没有丝毫让步意思的面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非去不可?” 池州渡:“嗯。” “......行。”齐晟妥协地松开手,“你先随我来。” 池州渡抬手摩挲了一下手腕,像是想将上面残留的余温抹去。 他跟在齐晟身后,行至一处楼前。 门前看守的弟子行礼:“宗主,玄九姑娘。” 齐晟颔首,示意他们退下。 此地是剑宗的藏宝楼,内设机关暗格,是机关大师万爷赠予剑宗开山鼻祖焦云升的寿礼。 齐晟拿下腰间的万剑令,放进门内凹槽。 机关运转的声音响起,厚实坚固的石缓缓打开。 里头的光线昏暗,两侧挂在墙壁上的器皿中放置着价值千金的夜明珠。 齐晟像是心中早已想好,并未停顿,径自带着玄九走到一处。 “冰魄薄丝甲、护主戒、日月轮、毒羽......” 齐晟活像是财大气粗逛街市的败家子,目光所至之处,觉得能用上的宝物,都爽快地往玄九怀里送。 这些东西即便放在百年前也是无价之宝。 池州渡起初并不知晓他在做什么,只是下意识抬手接住。 一直到他两只手都拿不下时,池州渡才伸手按住仍然在拧眉思考还有什么合适宝物的齐晟。 “......你做什么?” 齐晟望着覆在自己手背之上的柔夷,动作慢了下来,有些羞赧地轻咳一声,旋即会错了意,从他手中取回自己胡乱塞过去的宝物,温声道:“确实有些重,我来拿就好,你再看看可还有想要的?” “......” 池州渡迟疑道:“......我?” “嗯,我见你已有佩剑,便寻了些暗器与防身之物,若是不合意......”齐晟一边说着,一边四下看了看,“如今时间紧迫,我带你转一圈简单挑上一些可好?” 池州渡嘴唇微动,略显复杂的目光落在对方怀里抱着的宝物上。 这些东西并不陌生,因为宝物的主人。 ——大多都是他的仇家。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 没捉虫,还请见谅! 第29章 长松崖 “不必。” “这些关键时刻方能保命,还是带上为好。”齐晟迟疑了片刻,出言询问,“玄九,为何你对此事很是关心,姜家和白家......与你可是有什么渊源?” 池州渡身形略微僵硬,没有立即回应,薄唇轻抿。 齐晟丝毫不吝啬地抱着一堆宝物,询问时眼底也并无探究与怀疑。 像是一潭清池,一眼见底。 不知为何,池州渡心底忽然冒出一个朦胧不清的念头。 若他知晓自己究竟是谁,还会如此待他吗? 他并非愚蠢之辈,自然知晓自己并不受世人待见,所以即便当初关鹤并不在意他的身份,他也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世人擅于顺藤摸瓜,若是摘不到他们想要的那颗,那便会干脆毁了藤蔓。 “是我唐突了,你若不想提及也无妨,我只是担心若你与他们有些渊源,恐怕也会被卷入其中。”齐晟见他沉默,连忙地开口,“这些还是先带上吧,我也并不熟悉长松崖,若有疏忽,也算是有用处。” 他并未沦落到要靠法宝防身的地步。 更何况,还是手下败将的法宝。 池州渡开口拒绝:“不......” 只是他话方才起头,齐晟就上前一步,先是将软甲塞入他怀里,旋即亲自动手,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解释。 “这是日月轮,用于对付各类迷阵的法宝,个头不大,挂在腰间即可,这是毒羽,羽尖藏毒,羽尾可解毒,攻防皆可,这个揣进袖口......” 齐晟认真琢磨着将这些放在何处合适,他虽说近来放肆了些,但依旧点到即止,进退有度。 他与玄九的距离始终维持在令对方尚能接受的程度。 齐晟的气息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池州渡自记事起便游离于人群,也极其厌恶某些不知天高地厚贴上来的杂碎。 但他此刻垂眼望去,看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鼻尖萦绕着像是晴空万里之际才有的温暖气息,令人难以心生排斥。 看似亲昵的举止之下,是齐晟未曾借此触碰池州渡分毫。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的肌肤,捻起对方的一角衣料,动作轻柔地将宝物放进去。 耳边絮絮叨叨的嗓音低沉悦耳,并非刻意为之,含笑时隐隐带着几分清朗。 也许是习惯了齐晟的话多,所以在不知觉中放松了警惕。 池州渡最终也未曾开口,就这样安静地待在原地,任由对方摆弄。 齐晟隔着衣料抬起池州渡的腕骨,仔细地为他戴上最后一枚护主戒,而后满意地拍了拍手,含笑抬眼。 谁料池州渡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齐晟的神情下意识收敛了些,看了两眼他的脸色,迟疑片刻后小声道:“若你实在不愿......” 第42章 “......走吧。”池州渡并未多言,利落地转身离去,那脚步比平日要快上些许。 齐晟没想到竟然这般顺利,反应过来后忍俊不禁,抬步匆匆跟上。 马车已经备好,剑宗门前,诸位弟子前来相送。 鱼灵越与阳一站在最前方,见他们来了,立即行礼:“师父,玄九姑娘。” “不必多礼,可都准备好了。”齐晟问道。 “是,都准......”鱼灵越刚一抬头,就眼尖地看见池州渡腰间的日月轮,他视线一飘,又看见了对方手指上的护主戒,震撼之下字句在唇齿之间又绕了两圈,才略显干涩地吐出,“好了。” 他了解他师父。 一般来说,若是师父想送人些什么,目光能瞅见的,都只是冰山一角。 鱼灵越心里唏嘘,师父向来说一不二,看来这层底线在玄九姑娘那儿也不好使咯,趁着两人上了马车,他暗暗给阳一使了个眼色。 阳一虽然显得憨厚,但能当齐晟的弟子,怎么着也是个机灵的。 他眼神微妙,挑起笑容,凑近鱼灵越压低嗓音问,“师父他......” “砰——” “呃!” 一身闷响过后,阳一捂着脑袋,痛呼一声。 马车内传来师父低沉的嗓音,“自行去领罚,小鱼,我们启程。” 阳一委屈地捂着脑袋,鱼灵越安抚地拍拍他,轻咳一声,“我们走了,保重。” “......保重。”他闷闷不乐道。- 长松崖之事一出,白家便被三大宗派去的弟子看守起来,不得任何人入内。 各宗掌权人也大多都启程前往白家。 若说姜家灭门案这帮人还勉强能坐得住,那这紧跟而来的白家灭门就如同一声惊雷,令人心神不定。 白家与姜家不同,虽说都是罕见流传百年的世家,但姜家多少需要依附旁的家族而生。 白家这些年行事低调,但实力却不容小觑,修太极之道。 所以说,若这幕后之人是同一人,亦或说同一势力,那么他们的实力已然犹如发黑的海水般深不可测,这才是引起众人恐慌的根源所在。 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大难临头的,会是哪一家。 “齐宗主。” 齐晟方才下了马车,便听见有人轻唤,他下意识将玄九往身侧护了护,这才转头望去,发现是与他几乎同时抵达的元泰清,如今就他二人最先到了。 事发突然,他们便没有通气,直接赶来此处。 不过路上并未遇见,想必是绕了别的近路。 “元掌门。”齐晟四处望了望,“姬门主还未到?” 元泰清一愣,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了然,“也不怪你不知,姬门主走前你恰好去了趟姜家。” 齐晟扯了扯嘴角:“他这是又去了何处?” 元泰清面色古怪,尴尬地轻咳一声,委婉道:“此前有传闻说北海秘境有鲛人现身,他觉得有趣,便前去一睹究竟了。” 齐晟顿时失语,不愿在玄九跟前提这些腌臜事,便抬手示意先走。 众人不远处有一处石碑,石碑上刻着鲜红如血的三字。——长松崖。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依旧没有捉虫,等得空再修改! 第30章 白府 长松崖附近弟子收到调令,立即赶到白家,将其牢牢围住。 风卷起树梢,尚未行至门前,几人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齐晟与元泰清对视一眼,心中微沉。 “齐宗主,元掌门。” 其中一名弟子带头行礼。 齐晟点点头:“依照白家名册,人数可清点好了?” “......未曾。”那弟子与身侧人对视一眼,神情还带着残留的不忍,为难道,“这,属实无法清点。” “弟子与白三少有缘结识,本约好昨日一同下棋。”另一名弟子眼眶微红,低声道,“但眼见夜深,左等右等都不见他来,我便想着来白府瞧瞧,谁料就见......” “这凶手手段过于残忍,我等实在......” 弟子们闻言纷纷附和,甚至有一个到现在都是丢了魂的模样。 见他们如此,齐晟隐隐猜到些什么,立即迈步朝紧闭的大门走去,而后伸手推开。刹那间。 血腥味浓郁到几乎像是血水扑面而来,饶是齐晟也忍不住偏头轻咳一声,抬手轻轻抵住鼻子。 再仔细望去时,他脸色一僵。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正对着他的,是一群死不瞑目的人头。 残肢、碎块、四溅在墙壁上凌乱可怖的血痕。 还有干涸血迹之中纵横的肉泥碎沫。 离他最近的一截断臂缺了三根手指,断口处并不平整,半数皮肉筋骨如同破布般耷拉着,像是被人就这样活生生扯下来的。 偌大的庭院之中一片狼藉,残肢断臂被垒在两侧,似是被随意堆砌。 而正中央被人用人头摆成了一个类似阵法的图纹。 这些人头皆被削去了半个脑袋,扯去头皮,睁大着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而他们之后的大堂中,白家主家由嫡系到旁支,由老到少,正对着他们坐在椅子上,肢体僵硬,脸色青白,眼睛就这么睁着,与前方的人头一起注视着门口。 那一双双眼睛里全是血丝与死气,分明一动不动,却像是死死盯着众人。 第43章 身后的弟子即便早已瞧见过这场景,也还是忍不住汗毛倒竖,别开眼去,元泰清也被震得后退一步,整日摆弄花草的人哪见得这副场面,顿时到抽一口凉气。 齐晟背脊发寒,拧眉望着前方,紧接着握紧了腰侧的剑,不进反退,踏入了门槛。 池州渡似有所感,朝前望去。 在他们不远处,有什么正缓缓靠近。 丝丝缕缕阴沉地气息汇聚成手的模样,轻轻抚上齐晟的脸庞。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 宽大的衣摆遮住细红的傀丝,在齐晟手腕处的经络一触即离,与此前埋于对方体内的一缕相连。 寻常人无法察觉的阴煞像是感知到什么,瞬间形散,远离二人。 齐晟眼神恍惚了一瞬,很快便恢复清明。 他回过头,这才发现玄九竟然不知何时来到了的身后。 齐晟顿时一惊,下意识抬手遮住他的眼睛,紧接着用身子将人挡住,朝一旁的弟子道,“先带玄九姑娘下......” 池州渡轻轻推开他的手,将腰间趴在不朽春桃上打盹却被血腥味熏醒的冥七揣入怀中,“无碍。” 他说着绕过齐晟继续往前走,面纱之下的脸色平静,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过残躯,未曾掀起丝毫波澜。 齐晟拧眉,回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府邸,伸手将他抓了回来,语气微沉。 “玄九,先去马车上待一会儿,稍后我们便回客栈。” 池州渡垂眼看向对方紧紧握住自己肩膀的手,语气冷淡中透露着些许不耐:“不......”必突然,那双清冷的眼睛微微睁大。 齐晟没听他将话说完,薄唇轻抿,直接单手将人抱了起来,大步朝外走去。 池州渡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万年不变的神情龟裂了片刻,愣在当场。 等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然一鼓作气掀开马车帘子,将他放了进去,齐晟半跪在他身前,神情有些认真,“在此处等我。” 池州渡眼神逐渐冷了下来:“你放......”肆 “我知晓你关心此事。” 齐晟垂下眼,轻轻叹息,打断他的怒火:“若有线索、蹊跷之处,待我归来便告诉你。” 他说着起身,指节温柔地拂过玄九的面纱,似是安抚。 “别看那些,小心梦魇。” 池州渡又是一怔。 就这停顿的功夫,齐晟已经利落地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那些......”池州渡喃喃。 脑中闪过一些陈旧的画面。 很久以前,自己曾与“那些”毫无区别。 粘稠的血液,被树枝破开的胸腹,一伸手抚摸到的,是自己悬挂在半空粘连着表皮的碎肉,嗓子发不出声音,一张口便源源不断涌出血来,听传闻常道,人有悲喜,有七情,有六欲。 但他不知这些,只是在长年累月的献祭之中,慢慢被痛苦浸透凡骨,抹去情根。 只深知,何为苦痛。 池州渡缓缓抬起手,那双平稳的手此刻微微颤抖。 记忆变得泛黄枯旧,身躯却早已铭记腐朽,每逢忆起,便如同笼中困兽。 后颈陡然传来一阵剧痛,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隐隐显出三瓣桃的印记。 池州渡薄唇紧抿,脖颈因忍耐而显露青筋,他立即调息压制。 只是这一次剧痛来势汹汹,等到彻底将显露的咒纹压下时,池州渡拭去额前渗出的冷汗。 他面露疲色,缓缓闭目养神。 第31章 白府·诡异之处 白府门前,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齐晟身上,神情多少有些微妙。 元泰清轻咳一声,肃起脸色,若非有正事在身,他想必也得多嘴两句。 “你们在外看守即可,若有人来,先让他们候着。” 齐晟此刻无心玩笑,偏头朝一旁明显不适的弟子们道。 这些孩子尚未及冠,冷不丁见着这种可怖的场面,恐怕要缓上好几日。 弟子们连连应声:“是......是!” 齐晟神情略微凝重,与元泰清对视一眼:“元掌门,我们走。” 元泰清点点头,紧跟其后。 两人踏入门槛后,并未立即朝前走,而是谨慎地观察四周。 元泰清从怀中取出一只机关蜻蜓,轻轻按下它背脊的凸起,那木制的蜻蜓仿佛活了过来,轻轻煽动翅膀,飞入府邸。 在府邸上空盘旋片刻后,又回到元泰清的手心,恢复了起初的安静。 “没有机关暗器的痕迹。”元泰清将木蜻蜓揣入怀中。 闻言,齐晟手握上剑柄,率先朝前走去。 两人绕过残肢,来到中央大片的人头前。 齐晟眉头紧蹙,忍着不适蹲下身,从怀里取出手帕,捏着人头的翻看起来。 元泰清神情复杂,欲言又止:“齐宗主,你......” 齐晟虽说待人谦和,但骨子里终究不是软弱之辈。 他站在此处都觉得脚步有些虚浮,没成想对方连迟疑都没有便蹲下身查看。 今日是姬门主没来,否则即便是对歪门邪道颇为感兴趣的他,恐怕也望而却步。 “总归要验尸,何苦为难仵作。”齐晟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头也不抬地回应,“连你我都这种反应,更何况旁人。”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齐兄仗义。”元泰清由衷感叹,一下便猜到他的用意,“不过的确,这种残忍的手法属实闻所未闻,还是越少人知晓为好,否则若是流言盛行,必然人心惶惶。” 第44章 “消息不能封死,否则引人猜忌,若除了你我无人知晓,显得更为蹊跷,待会儿等展兄与卢兄来了,引他们瞧上一瞧,这二人正派可靠,届时我等关起门来说话,请他们帮忙在清诀堂议事时将话圆上。”齐晟扔了手帕,分析道,“这些人并未中毒,如今......” 单凭一只脑袋也瞧不出致命伤,齐晟望着那一堆残肢血肉,沉默了一瞬。 元泰清叹息一声:“齐宗主,莫要难为......”自己他话音未落,便见齐晟用手腕蹭过鼻尖,冷着脸一鼓作气走到堆叠的肉块旁。 许是破罐子破摔,他也没用手帕垫着,直接伸出手。 手在空中迟疑了片刻,还是落了下去,碎肉划过掌心的触感令齐晟头皮一麻,他喉结滚动,将尸块搁置在地上。 “元掌门。”齐晟垂着头,一张口嗓音干涩沙哑,“也许有些为难你,但眼下时间紧迫,最好赶在来人之前找到一些线索,否则若连我们心中都没底,之后该如何,也就更加无从得知了。” 元泰清这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立即上前一步,眼神视死如归,“这有何为难,我二人一起能快上一些。” 齐晟挡开他颤颤巍巍伸出的手,轻笑一声,“齐某一介莽夫,也曾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这些尚能承受,元掌门出自书香门第,这双手还是用来造机关合适,只是我一人眼力有限,劳烦元掌门帮忙找寻身形......相对吻合尸块的残躯。” 元泰清感动得连连点头,“齐兄,大丈夫!” 齐晟摆了摆手,垂着头遮掩住紧绷的脸色。 胃里隐隐翻涌,齐晟屏住呼吸,缓缓吐出一息。 两人掠过破损严重遍布碎肉的躯体。 好在也有些较为完整的,他们废了不少功夫,才勉强拼出十具。 齐晟一一验过。 皆无中毒的痕迹,也没有什么致命伤痕。 像是被什么活生生撕碎一般。 “不是兽类......” 没有丝毫兽爪亦或是撕咬的痕迹,也没有利器留下的伤痕,那究竟会是什么…… 此处虽说像是阵法,但他们已然入阵,并无异样。 齐晟抬眼望向大堂之中被摆放整齐的白家嫡系抬步步入大堂。 元泰清立即跟上,望着正中央死不瞑目盯着他的人,忍不住别开眼:“白家主......” 白家主虽说脾气火爆了些,但也是位性情中人,十分仗义,去年还曾来剑宗拜访,满面红光、意气风发,谁承想再见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齐晟心中也涌起几分伤怀,他面朝别处缓了缓心神,忽而眼神一凝,重新看向白家嫡系。 方才他们推开门便被眼前的场景所惊,背脊发寒之际只觉得这一双双眼睛像是直勾勾望着自己。 如今一看......齐晟忽然绕到他们身后,目视着前方,紧接着,他的眼神陡然一变。 元泰清:“齐宗主?” “元掌门,你过来瞧。”他的嗓音发紧。 元泰清立即跟了过去,站在他身边微微蹲身,这一抬眼脸色倏地变了,下意识脱口而出,“债?” 他们站在白家嫡系身后,视野被拉长,方才凌乱不堪的残肢此刻却显得有序。 被扯去头皮的头颅与周遭的血肉融为一体,散落一旁的黑发像是点点墨迹。 那是被刻意层层叠叠摆放出的。 仿若一双无形的大手执笔,颇有闲情逸致而写出的......——“债”字。 第32章 白府·回到客栈 灭人满门,如此轻贱旁人的尸身,甚至还堂而皇之的羞辱。 “真是畜生!”元泰清忍不住低骂一句。 究竟是什么仇怨,这幕后之人又是什么人面兽心的杂碎。 齐晟攥紧了拳头,起身再度绕到前方,他注视着白家主血丝遍布的双眼,伸手替他合上,“失礼了,白兄。” 元泰清走到他身侧一同默哀,突然惊呼一声:“这......!” 谁料方才被人动手合上的眼睛竟然倏地睁开。 齐晟立即后退一步,攥紧了剑柄。 但眼前的人......不,眼前的尸体毫无动静,仅仅只是自己睁开了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齐晟微微俯下身。 白家主的尸身早已僵硬冰冷,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两人无法让其平躺在地上,只得就着这个姿势查看。 最后,元泰清替白家主系好衣裳,沉沉吐息,“没有任何伤痕,也未曾中毒。” 齐晟挨个验了个遍,皆如元泰清所说,无伤无毒。 他又抬起手,指尖轻点对方眉心,内力在对方体内走了一遭,还是全无异样。 齐晟收回手,沉默地望着众人。 分明没有任何死因,身躯却依旧在枯竭腐坏,像是被人活生生抽去生魂,吸尽了阳气。 “门前从正面看像是邪阵,在此处看却只是一个‘债’字。”齐晟转过身,喃喃自语,“尸身逐渐腐坏却无死因,内力枯竭、神魂离体......” 突然,一阵乌鸦的鸣叫响起。 两人侧目望去,许是被腐尸的气味吸引,三两成群的乌鸦盘旋在上空。 赤陵剑出鞘,恢弘的剑气破空挥出,鸦群顿时受惊飞走。 与其同时,不远处的树受到震荡,一截明黄的东西缓缓落了下来,齐晟目光微凝,立即飞身掠去,伸手抓住。 第45章 这是一截燃烧一半的符纸,隐约可见诡异血红的符文。 刹那间,所有疑点被被最后的这根线索串联起来。 齐晟捏紧了手里的符纸,望向元泰清:“是符咒。” 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惊疑。 符咒亦分阴阳,阳制阴,阴损阳。 在数百年前,咒术兴起。 最盛行时,天下犹如人间炼狱。 但此术阴阳颠倒,有违天道,修行此术之人多被反噬,自食恶果,死状凄惨。 越往后,虽说仍有偏执寻求咒术的疯子。 但历经百年,时至如今。 最后一次出现近似咒术的邪术,还是在缚魂子钟啸奎现世之际。 尸婴山后,一直到他们出生乃至如今,都再未出现过阴咒。 但此刻,这明摆着邪门的灭门案与燃烧至一般的符纸无一不预兆着。 阴咒再度现世。 齐晟盯着那燃烧一半的符纸,回忆起自己所曾看过的古籍。 “古籍中记载,符燃咒生,可这符纸为何只燃烧到一半?” 元泰清来回走动,目光望向府邸中央不全的阵法,陡然停下:“莫非......这幕后之人并非只摆出咒阵的模样羞辱,只是在起阵途中忽然被人打断?” “......极有可能。”齐晟颔首,从怀中取出一个空锦囊,小心地将符纸放了进去。 他们无法知晓此阵是何用意,但此刻好歹有了些头绪。 两人望着眼前的狼藉,陷入了一阵压抑的沉默。 “.....不像是仇杀。”元泰清缓声道。 齐晟点头:“嗯,若是仇杀,便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摆出这些阵仗,这么一瞧,‘杀’倒是其次了。”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不。”齐晟负手而立,眼神深邃悠远,“是他们究竟想让我们‘看见’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 齐晟直接褪下外衣,与元泰清找到后院的池塘,双双仔细将手清洗一遍,这才踏出了府邸。 门外的弟子见他二人脸色难看,顿时小心翼翼地出言询问:“齐宗主,元掌门,可是身子不适?” 齐晟没什么心思开口,摆了摆手。 元泰清也面露疲惫,吩咐道:“今夜其余弟子便能赶到,你们轮番值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 齐晟偏头朝元泰清道:“今日受累了,元掌门先回客栈好好休息,此事明日再议。” 元泰清摇头,拍拍他的手臂:“客套话便不说了,赶紧先回客栈沐浴更衣吧。” 齐晟略微颔首,两人各自上了马车。 其中一名弟子跟上齐晟。 齐晟脚步微顿,低声道:“不必跟着了。” 那弟子一愣,下意识望向马车,“那......” “我自己来。” “是。” 他命鱼灵越留在客栈内打探当地消息,这名弟子便是途中被派遣来驾车的。 此刻自己一身脏污,即便简单洗了洗手,也无法抹去浓郁的血腥味与尸臭。 齐晟坐上车板,抬手微微揭开帘子,语气轻松道:“玄九,我们先回客栈。” 里头没有回应,齐晟神情一变,立即掀开帘子。 池州渡缓缓睁开眼看他,“嗯。” 齐晟见他无精打采,以为是被吓着了,温声道:“我就在外面,你先休息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唤你。” 池州渡盯着他眼中遍布的血丝看了一会儿,视线又落在他单薄的中衣上,“外衣?” 齐晟放下帘子,一边驾车一边轻描淡写道:“沾了点血迹,随手扔了。” 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拦下了玄九。 齐晟鼻尖萦绕着始终不散的血腥味,另一只手揉了揉胃部,试图按下翻涌的恶心。 忽而自身后传来一阵轻风,混杂着冷淡气息的桃香驱散了令人反胃的味道。 他侧目望去,红色的衣摆落在他身侧。 他一愣:“玄九,你怎么出来了?” 池州渡没有回应,靠着车壁缓缓闭上眼睛。 齐晟也不在意,沉郁的眼睛里终于染上了些许笑意,只当他是自己一人在马车内害怕,便没有出声打扰。 冥七悄然自池州渡怀中探出,他绿豆大小的眼仁中,倒映着寻常人无法窥视的诡异。 极细的红丝绕过齐晟背后,丝丝缕缕的阴煞沿着傀丝,源源不断地被池州渡吞噬。 一直到对方周边干干净净,池州渡才收回傀丝,默不作声地偏头望向西落的金乌。 齐晟在一旁轻轻嗅着浮动着的淡淡香气,只觉得心里翻涌的恶心渐渐散去。 两人回到客栈之际,鱼灵越已在门口恭候多时。 “师父,玄九姑娘,热水已经备好。” 他见两人面色都不太好,师父更是只身着中衣,心中顿时一沉。 齐晟点点头,朝玄九道:“天色已晚,稍后我命人准备些饭菜送进你房中,先好好休息一晚,有什么想问的,明日再说。”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温声道:“有我守着,不必担忧。” 池州渡隐隐知晓自己在对方眼中恐怕很是脆弱,但眼下也懒得解释,点点头后便跟着引路的小二回屋。 齐晟目送他进屋,这才朝鱼灵越道,“你先随我来。” “是。” 第46章 两人回到屋中,齐晟径自走入屏风后褪去衣物。 “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 “毫无头绪,正如姜家一般,主城百姓都是一个说辞,没有任何异样。” 齐晟也并不觉得奇怪,点了点头便没了声音。 “师父......”鱼灵越在屏风前迟疑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出言询问:“白府那里,可有线索?” 齐晟仰起头,并未细说白府惨烈之状,停顿片刻后,沉声道:“我与元掌门怀疑,是阴咒。” “什么?!”鱼灵越忍不住拔高嗓音,又立即缩了缩脖子,他心思活络,人又聪慧,将此事稍微在心中一过,便放轻声音道,“可要封锁消息?” “我已经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入内。”齐晟疲惫的闭上眼睛,“但各位家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只能请展门主与卢门主出手相助了。” “……也只能如此了。” 看出师父的疲惫,鱼灵越没在出声,安静的站在一旁。 “下去休息吧。”齐晟道。 鱼灵越一行礼,低声道:“是,徒儿随时候命。” 屋内重新陷入寂静。 齐晟今日多泡了一会儿,确认自己身上没有异样的气息后,这才起身出浴。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忍着疲惫穿戴整齐后,从窗口一跃而下。 找到距离玄九屋子最近的那棵树,三两下攀了上去,寻到个合适的枝干将剑抱在怀中,而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扇窗缓缓被人推开,月光映入已经灭了灯的屋中,照亮了那人绝色的半面容颜。 池州渡望着熟睡的齐晟,眼神比月色还要朦胧几分。 第33章 白府·隐咒 翌日。客堂之中。 在元泰清一声接着一声的哈欠中,齐晟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元掌门昨夜可是没休息好?” 元泰清闻言无奈地摆了摆手,疲惫道:“齐兄有所不知……不仅仅是我,今早我前去白府叮嘱弟子们切莫走漏风声,谁料他们一个个也是疲惫万分,说是昨夜魇着了,我担心他们这幅模样引得众人怀疑,便每人给了颗补丸,服下后这才好了不少。” “不过......”他说着望向面色红润的齐晟,“齐宗主昨夜似乎睡得不错?” 齐晟被他说得一愣。 这么一想倒有些奇怪,原本归来途中尚有些许不适,像是什么沉甸甸压在脑中,很是疲惫,紧接着玄九坐在他身侧,自己闻着对方身上的淡香,莫名舒服了不少。 他清了清嗓子,迟疑道。 “许是昨日有些乏了,这才......”突然。 “师父,元掌门。” 鱼灵越的嗓音自他们身后响起,两人下意识回头望去。 只见红色的衣摆一闪而过,池州渡坐在齐晟身侧,揭起面纱,垂眸淡定地用膳。 “玄九,昨夜睡得可还安稳?”齐晟温声询问。 对面元泰清疲惫顿时散去不少,看似儒雅的端起碗喝粥,实则眼神微妙地观察二人。 池州渡颔首:“嗯。” “那便好。”齐晟松了口气,旋即看向元泰清,“诸位想必还在赶来的路上,元掌门如此疲惫,不如再回屋休息一会儿。” 元泰清叹息一声,“也只得如此了......不过隐瞒并非长久之计,我等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 如今他们毫无头绪,若让众人知晓阴煞重新现世,恐怕又要在猜忌中引出一场腥风血雨。 “这江湖才安逸多久啊......”元泰清摇头。 “我想了许久,元掌门,纸终究包不住火。”齐晟低声道,“若半点不透露,反而引人胡乱猜疑,届时恐怕局面也好不了多少,不如暂且隐瞒我们所发现的线索以及咒阵、阴煞之类,与展兄卢兄配合,先将此事往‘仇杀’上引,让众人打消怀疑。” “众口相传,世人便逐渐忘却深究凶手的用意,而是将重点放在传说中‘神秘的幕后之人’身上。” “我们继续从中沿着线索查探,等到事情差不多明了,再顺理成章地将所得线索告知大家,也合乎情理......” “更何况,这真凶恐怕也正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若是当真刻意隐瞒,反而可能引得他怀疑,从而打草惊蛇。” 元泰清点点头,“齐宗主言之有理,那便这么定了,等一会儿卢门主与展门主来了,再好好商议一番。” “好。”齐晟见他眼下乌青,于心不忍,“......元掌门还是先去歇着吧。” “小鱼,送元掌门回屋。” “是。”鱼灵越点点头:“元掌门,请。” ”有劳了。“元泰清并未推辞,起身笑着行礼:“玄九姑娘慢用,在下失陪了。” 池州渡手中动作缓缓停下。 他侧目看了眼齐晟聚拢的眉心,又看看元泰清和善的面容,在对方转身离开之际,突然开口。 “……无用。” 几人皆是一愣,元泰清迟疑着回头。 “玄九姑娘,这是何意?” 池州渡放下碗筷,“阴煞伤魂,并非梦魇。” 他潋滟的眸中倒映着寻常人看不见的阴煞,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元泰清身侧。 齐晟与元泰清对视一眼,面露震惊。 “玄九,你……?” 齐晟迟疑着唤道。 “随我来。”池州渡起身上楼。 第47章 三人在原地各自凌乱片刻,反应过来后匆匆跟上了他。 池州渡推开齐晟的屋子。 几人紧跟着入内,鱼灵越站在最后,反手关上门。 池州渡从怀中取符,咬破指尖,滴血画符,而后点在元泰清眉间。 火焰燃起,余烬散去,元泰清只觉得一股郁气也随之消弭。 齐晟见状,眼神更亮了些:“玄九,没想到你竟然精通符咒之术!” 也怪他先入为主,先见对方腰间别了一株辟邪桃枝,而后又见对方时常在屋中画符,以为她修习了些许符箓之术保平安,谁料竟然是符咒。 齐晟眼巴巴地看着他,神情惊喜中夹杂着几分莫名的骄傲。 池州渡顿了顿,轻描淡写地点头:“嗯。” 元泰清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脑袋,又兀自在屋中走了一圈,欣喜道:“这......当真是神清气爽,一点儿不见疲惫。” 他连忙朝池州渡一行礼,“玄九姑娘,多谢,多谢了!” “元兄,客套话就不必说了。”齐晟笑眯眯道,“多来点儿实际的。” 清早便萦绕在两人眉宇间的愁绪此刻散去不少。 元泰清朗笑两声,嗔怪地指了指齐晟,“你啊......”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木蝎,递给池州渡,笑道:“此前便惦记着,齐晟这小子难得......咳,难得遇上这么如花似玉的知己,那时得知的突然,没能来及准备见面礼,这木御蝎做好后便打算送来,谁料又出了这档子事儿给耽搁了。” 池州渡并未客气,抬手接过。 元泰清轻轻一点蝎头,那木蝎竟灵活地爬到池州渡手上,池州渡目光一凝,像是有些兴趣。 “这木御蝎两钳藏针,蝎尾存毒,亦可感应附近是否有机关暗器,唤醒轻点头部,静置亦然,自己做的小玩意,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这木蝎做的栩栩如生,两只眼睛更是用上好的玉石磨圆制成,放在外头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更何况元泰清极少为旁人制造机关,十分珍贵。 齐晟见池州渡随意把玩着,便知他觉得有趣,上前一步拍拍元泰清的肩膀,低声道:“谢了。” 元泰清哼笑一声,将话还给了他,“齐兄,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待会儿会客,有劳你了。” “放心,既然......” “叩叩——”忽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二人对话。 几人下意识朝外望去,鱼灵越反应迅速,立即来到门边伸手轻轻抵住,“谁?” “几位客官,外头来了一行人,说是来找你们的。”一行人? 齐晟原本含笑的神情微敛,“是何模样?” “呃,大约十几人,这衣着打扮非富即贵,年纪约莫都在不惑之年,说是要寻的两位贵人,身边跟着位红衣姑娘与俊俏郎君。”小二在门外憨笑两声,摸了摸脑袋,“小人想着,这小店中吻合描述的,也只有几位了。” 齐晟目光微沉,朝鱼灵越点点头。 鱼灵越立即会意,笑着打开门,塞给小二一锭金子:“原来如此,那便有劳小兄弟先引着诸位先去雅间,我们稍后便来。” 那小二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哎,是......是,我这就去招呼着!” 鱼灵越朝他点点头,等他走了,这才反手关上门,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师父.....” “嗯。” 齐晟缓缓吐息,偏头看向元泰清,“他们提前知道了。” 他察觉到不对提前给展飞与卢江送了信,按理说其他人并不知晓,应当傍晚才能到,足足早了半日不说,甚至是结伴而来。 元泰清也反应过来,“若非昨日我二人察觉不对立即想好对策,今日便是怎么瞒也瞒不住,莫非这走漏风声之人......” 齐晟抬手打断他,低声道,“元掌门,先会客,就按我们此前约好的来。” 即便这样一来做不到万全,但眼下也别无他法。 元泰清叹息一声点点头,率先踏出门槛。 齐晟侧目望向池州渡,“玄九,我去去就来。” 冥七正用钳子针对木御蝎,池州渡将它按了回去,朝齐晟点点头:“嗯。” 齐晟放心了一些,旋即不在留恋,阔步离去。 “咔哒。” 屋门被阖上,发出一声轻响。 池州渡收回目光,将冥七与木蝎一同揣进怀中,坐在案前提笔。 复杂的符文与诡异的场景缓缓展露。 直至其放下毛笔,完整的咒阵图赫然跃于纸上。 阴阳咒阵,下咒者若非阳魂阴身,注定阵废。符咒之中。 以煞气作符,为阴。 以精血作符,为阳。 两者共生,则违逆阴阳。 而阳魂阴身者,乃极阴之躯纳至阳之魂,如阴血生桃枝,由此得名。 ——隐咒一脉,血生桃·咒。 中此咒者,为煞源,非人非傀,非生非死。 最终的下场便是一劫天雷,灰飞烟灭。 千年之前,只一位禾冶仙君,灭于苍穹崖下。 百年之前,只一位池姓恶鬼,入棺离魂苟活至今。 池州渡抬手轻拂,宣纸瞬息间化作一堆齑粉,被风吹散。 这世上除却他以外,本再无人知晓隐咒。 第34章 白府·暂结 “齐宗主,这白家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我等千里迢迢赶来,竟见也见不得一眼吗?” 第48章 “是啊,莫非是刻意隐瞒了什么?” 客栈屋中,齐晟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抬手道,“诸位稍安勿躁。” “并非不让诸位查探……”他缓缓抬眸,“只是齐某有些好奇,昨夜我方才命弟子将信送入各位的府邸,展门主与卢门主离得最近,来得早倒是好说。” “徐掌门远在北海,若有要事需在清诀堂与诸位相商,都得提前五日送信,今日这莫非是有高僧为你卜了一卦,提前知晓了什么吗?” 众人闻言皆是一顿,神色各异。 徐掌门与众人面面相觑,旋即正色道,“齐宗主莫非是在玩笑,这难道不是你数日前便来信说白府出事,让老夫前来吗?” 他说着一甩袖,“今日见着诸位方才觉得不对,我等倒还想问,为何齐宗主早已知晓多日,时至今日才告知大家,这不是延误了查案的进程吗?” 齐晟一愣,眼神顿时凌厉:“你说什么?” “这……”众人也并非愚钝之辈,徐掌门立即上前一步,“齐宗主,这信?” “不是我。”齐晟神情凝重,“我也是前日方才得知。” 消息是同一时间放出,但诸位的路途远近各异,怎么说都不可能同时抵达。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安静。 “我……是在三日前得知此事。” “我是在四日前。” “我是两日前……”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迟疑着报出自己得到消息的日子,这么一对照才发觉,分明是有人细算好了大家的距离,挨个送去了信笺,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在同一时间抵达长松崖。 “岂有此理,这贼人简直嚣张至极!”,有人一掌震碎了木桌,怒道,“竟敢戏耍我等,害我们还险些误会了齐宗主。” 众人闻言反应迅速,纷纷朝齐晟一行礼。 “是啊,还望齐宗主勿怪。” 虽说出了些意外,但好在诸位的目光还是从“白府内究竟有什么”放到了“幕后之人”身上。 齐晟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一半,摆了摆手,“诸位言重了,若非诸位提起,齐某也仍被蒙在鼓里,看来这幕后之人势力的渗透,比我想象中还要深远。” “是啊,或许就在我们身边也不一定。”离他不远处的展飞顺水推舟道,“一定要快些找到此人,否则……” 他摇了摇头,言尽于此。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这真凶离他们定是比想象中还要近。 “既然如此,我等还是要时刻保持联系。”齐晟顺势开口,“左少主曾赠我一只灵蛊,子蛊与母蛊互相感应,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我各派几名弟子前往各宗,这样一来若有什么危险,便可随时联络。” 有几位欲言又止,像是有些不满。 “左少主脾气古怪,他将灵蛊交给剑宗,若我转头给予诸位,届时他找上门去,齐某也别无他法。”齐晟顿了顿,面不改色地借用左少主恶名恐吓他人。 “更何况,白家与姜家如何,诸位也看见了。”元泰清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他们也并非软弱之辈,诸位还要重蹈覆辙吗?” “是啊,若这时我们还无法一心,那便极其容易让人钻了空子。”鲁江出言附和,而后朝齐晟道,“锤江门无异议,有劳齐宗主了。” 展飞紧跟其后,“三刃门亦然,有劳齐宗主。” “御门宗附议……” “鸿儒宗……” 见多数人都发了话,起初迟疑的人也终究一甩袖,憋着口气谢过齐宗主。 元泰清喝茶润嗓,自然道:“既然如此,还望诸位相助。” “我已在姜家与白家安置了重重机关,加上有弟子看守,并无大碍,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出真凶,现下遇害的两家皆是百年世家,而且据齐宗主所言......” 他暗暗朝齐晟使了个眼色。 如今白家发现的咒阵无法宣之于众,但姜家所查到的线索恰好可以将众人的注意彻底放在凶手是何许人也身上。 “嗯,是。”齐晟立即接茬,“姜家所留下的痕迹,乍一看杂乱无章,混杂了诸多高手的杀招,但若一一列出方能察觉,这些杀招的主人大多都是近百年之前的那帮高手,现如今名声大噪的年轻侠客,却是一个没有。” “而即便是在坐的你我,恐怕也都未曾见过本尊,更遑论制造出如此真假难辨的杀招呢,可这幕后之人不但做到了,甚至还神不知鬼不觉。” 元泰清颔首:“是啊,我等怀疑此人作案也许与百年前之事有关,有劳诸位回去后查阅古籍,提供线索了。” “这是自然,事不宜迟,既然白家元掌门已经设下机关,那便也没什么好忧心的了,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并不多留,纷纷起身告退。 鱼灵越将众人送走后,重新回到齐晟身边,“师父,方才恰好遇到前来的弟子。” 他说着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 “嗯,你也先回屋吧。” 齐晟点点头,叮嘱元泰清再去休息一会儿后,径自来到玄九的屋子。 他轻叩房门:“玄九。” 门内传来一声淡淡的:“嗯。” 齐晟推门而入,展开信封放到他跟前,眼神亮晶晶的。 “我命弟子将白府咒阵画了下来,你瞧瞧可曾见过。” 第49章 池州渡被他期待的神情晃了眼,下意识垂眸朝纸张望去。 这错漏百出的程度不亚于疯子的胡言乱语。 百年来鲜少有情绪起伏的人眼角明显抽动一瞬,他薄唇紧抿,嗓音发紧。 “......狗屁不通。” 第35章 图一安稳 这四字堪比一声惊雷。 “......啊?” 齐晟直勾勾盯着对方平静的面容,纳闷地抬手揉了揉耳朵。 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都没有怀疑这句话是从池州渡嘴里说出来的。 池州渡先是抬手,旋即又停下动作。 完整的阴阳咒阵图就揣在怀中。 但倘若拿了出来,根据古籍中的记载与线索,齐晟很快便能猜到他的身份。 而他也不过是利用对方的这层身份,光明正大地在最近处静观其变,看看究竟是谁这般大费周章地布局引他现身。 毕竟后世按理说应当无人知晓他。 等寻到些蛛丝马迹,见势不对抽身离去便是。 隐瞒与否,并无意义。 突然,怀中的冥七似乎感知到主人的意图,用钳子夹起叠好的宣纸,朝外爬了爬。 下一瞬,一只修长的手指立即将他按了回去。 池州渡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望着齐晟略显愣怔的神情,缓缓移开视线:“......未曾见过。” 齐晟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既为废阵,想必也并不完整,更何况手下弟子未曾了解过咒阵,画错几笔也不一定……” 他说着坐在池州渡身侧,笑道。 “多亏我们玄九,方才元掌门好了不少,否则单凭我一人应付诸位也有些吃力。” 池州渡静静听着,只是偶尔应上几声。 齐晟见毛笔上蘸着墨迹,随口道,“这是……你方才在画符?” 池州渡并未解释,顺势点头:“嗯。” 齐晟有些感叹:“我祖母曾修习符咒之术,所以父亲也略知一二,他偶尔会同我说起,只是我这榆木脑袋也听不明白。” “玄九,修习符咒之术可是很难?” “御魂·离魂术”与“傀术”的开山鼻祖沉默了片刻。 齐晟的目光很温润,池州渡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提起笔。 “……不难。” 等他回神之际,已经提笔在宣纸之上画出了繁琐古老的符咒图纹。 隐咒-阴阳一脉,匿咒。 若用于自保,隐匿气息与踪迹,则属阳,反之,若是令他人消失于天地之间,则属阴。 修习咒术于寻常人来说极其不易,此术至阴至邪,反噬不巧则耗尽阳寿。 隐咒是咒术最高峰,寻常人难以企及,更何况还是隐咒之中最为强劲的阴阳术。 只凭一条“阳魂阴身”,便令人止步。 池州渡停笔,将其搁置一旁。 齐晟一瞬不瞬地望着繁琐诡谲的咒文,即便他并不了解咒术,但也受父亲影响,读过不少有关于此的古籍。 玄九这随手画出的咒文,比寻常的要复杂很多。 对方不过桃李年华的模样,咒文却像是已经刻入心底,无需思考回忆,提笔便成。 “玄九......” 齐晟见自己思绪发散,险些又下意识探究对方身世,立即轻咳一声回神,眼睛黏在那规整清瘦的笔画上,又欣赏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池州渡看过去。 “这个。”他指了指宣纸,低声询问:“方便赠予我吗?” 见池州渡明显迟疑,齐晟又连忙开口:“不方便也无碍,是我唐突......” “这个。”池州渡指了指宣纸,以为他当真一窍不通,出言解释,“未引血作符,并无咒效。” “我自然知晓。”齐晟目光看向旁处,“......我对此并不了解,只是觉得你画得十分漂亮。”漂亮? 池州渡垂眼望去,咒文透露着森冷诡异的气息,如同一双双从未知之处伸出的手,在暗处预谋着将人拽入深渊。 从古至今“咒”术一脉遭名门正派不齿,他过去也因此背了不少骂名。 旁人见到此物,要么惊恐,要么凝重。 像齐晟这样能细细欣赏构造的,少之又少。 他并没有多么钟爱符咒之术,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唯独只能画符。 蛰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内,符纸燃起时带来的火光,成为了他唯一的明灯。 不知名的情绪缠绕在心头。 池州渡淡漠的眼中镀上一层光亮,他并未多言,只是抬手拿起那张薄薄的纸递给齐晟。 “多谢。” 齐晟立即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怀中,像是对待什么极为珍贵的宝物,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笑着朝池州渡眨眨眼,“啊,这就当做是回礼了。” 他像是知晓一回到剑宗,池州渡就会将自己相赠的那些宝物归还,干脆借机断了对方开口的后路。 池州渡垂眼望去,他身上几乎挂满了对方相赠之物。 齐晟亲手雕刻的木牌,护主戒,日月轮、毒羽...... “按照还礼的规矩,并不合适,” “一厢情愿的礼,没有合适一说。”齐晟放低声音,“如情一般,若不愿,也没有回应一说。” 他点到即止,起身朝门口走去。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我去瞧瞧……” 第50章 身后一道嗓音打断他的话。 “世人皆有所求。” 池州渡缓缓抬眼,“你所求,为何物?” 齐晟一怔,停下脚步。 父亲曾与他说,人的贪欲是缠绕在心头的藤蔓,情愫则是左右藤蔓生长的养分。 想让这藤蔓长得刚刚好,不会疯长至瞧不见本心,也不会枯萎至将一颗心露在外面任人践踏,那便要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十岁初出北屿,父亲问他想要什么。 他回应说:“想入剑宗,拜入郑长老门下。” 同年,他得偿所愿,遇上恩师郑风。 十三那年,父亲来探望,问他想要什么。 他答曰:“愿父亲师父安康,孩儿定当勤学苦练,不辜负二老期望。” 这三愿,成了两愿。 两年后,他们被迫卷入剑宗内乱,师父惜才,自刎于自己的重阳剑下,打消众人猜忌怀疑,将他推出局外。 父亲在灵柩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这次想要什么。 他满眼仇怨,攥紧拳头:“平乱,替师父报仇,与剑宗共存亡。” 十八岁只身入局,平内乱,夺得实权,坐上高位。 从“齐小公子”到“齐宗主”。 尘埃落定,他去拜访父亲,父亲又问,此后想要什么。 齐晟眼中尽是傲气恣意,朝着父亲一抱拳,扬声道:“孩儿斗胆,拿下这剑门第一,扬名立万。” 谁料恰好遇上江湖动乱,他实力超群,又一副正派作风,在动荡中意外成了一部分人的主心骨。 而后慢慢定下心,从锋芒毕露的独行侠客、神秘宗主,到身后跟着多位高手,携手成立三宗,平江湖之乱的尊者。 这次,父亲来看望他时,只是笑着摸摸他初显宽厚的背,至此后,没再问过那个约定俗成的问题。 当雏鹰展翅飞向苍穹的那一刻起,它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方向。 时至如今,再听到这个问句,齐晟只觉得诸多心绪涌上心头。 眼前走马观花掠过过往,他停顿片刻,方才回头。 “求来求去,最终也不过图一个安稳。” 齐晟抬手推开门,背过身后,嗓音略闷。 “只可惜当世,最难不过安稳。” 第36章 赠碗 他们并未在此地多留,翌日便赶回鲁山。 咒阵是最为重要的线索,但当世能译咒文之人屈指可数。 齐晟命鱼灵越先护送玄九回剑宗,自己亲自赶往胡家拜访文灵老爷。 文灵老爷自幼便一心扑在咒术之上,不过他并非想修习此术,而是想破解此术。 如今唯一一个行踪敞亮的,便是他了。 “这……齐宗主!” 门前的家仆见他来了,先是一愣,而后慌忙行礼。 齐晟下马,将他扶起:“劳烦通报一声,晚辈齐晟,有事相求。” “是。”那家仆朝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立即小跑着离去。 他这才回头招呼着齐晟,“齐宗主,里面请。” 齐晟颔首,跟着他步入府中。 那人领着他在院中一处凉亭坐下,方才接过对方递来的茶盏,便听闻一道爽朗的笑声。 “齐家小子,什么风将你给吹来了?” 文灵老爷子头发与胡须皆是花白,优哉游哉地走来,抬手屏退众人。 齐晟起身,恭敬一行礼:“文灵老先生,晚辈不请自来,确有要事,还望见谅。” “唉,什么话。”文灵老爷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摸着膝盖道,“这次所为何事?” 齐晟目光不动神色地朝四周一看。 文灵老爷见状,惬意的神情收敛些许,正色道:“不必拘束,我胡家老宅只有心腹,你只管说便是。” 齐晟坐近了些,从怀中取出自己亲自去白家一笔一划画出的咒阵图,缓缓展开在文灵老爷跟前,对方的眼神在看见咒文的那一刻倏地变了。 “这是……” “胡老想必也听说了白家之事。”齐晟压低声音,“这便是凶手在白府正中所下的咒阵,不知胡老是否见过。” 胡老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捧起纸张看了半晌,喃喃道,“这是......这恐怕是古咒一脉,如今记载甚少,我也无法参透。” 他指着其中一串繁琐的咒文,看向齐晟,“这一句我曾在古籍中见过,但那古籍残破,被烧毁大半,并未留存完整记载。” 齐晟心中微沉。 胡老已是大能之辈,连他都只知晓只言片语,那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 不仅仅是他沉默,就连胡老说完这句话也反应过来,立马安静了。 百年前,百年前......如今所有的线索,都逃不过一个百年前。 齐晟搓了搓脸,抿唇道:“难不成这幕后之人当真是什么老妖怪不成......” “老妖怪......”胡老眼神忽然一亮,立即抓住齐晟的手:“说不准!” 齐晟一怔,“什么?” 胡老迟疑了一瞬,旋即紧紧握住他的手,正色道:“我的确还有一个办法,但你得保证,不得泄露此事半句。” 齐晟立即点头:“这是自然。” “我的师父公羊纹一尚在人世,隐居桃源,兴许能堪破古咒。”胡老摸了摸胡须,“师父脾气古怪,当年为避世,便来了出金蝉脱壳,不叫任何人打扰,我也是看着魂灯才知晓他还活着。” 第51章 “旁的事他嫌麻烦,但有关古咒,他定然不会拒绝。” 公羊前辈……这般算下来,如今已有百余岁。 “什么?” 齐晟眼神一亮,“不知可否告知桃源所在之处,晚辈先谢过胡老大恩!” 胡老摇摇头,“古咒一脉鲜少出好人,此事也算事关重大,还不知以后要出什么乱子,不必言谢。” “那桃源秘境须以信物为引,不过我得先询问师父的意思,你先随我来。” “好。”——从胡家赶回剑宗,已是明月高悬。 剑宗内灯火通明,鱼灵越一直守在门前,见齐晟回来了,立即上前牵过马。 “师父。” 齐晟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好笑道,“我还能丢了不成,在门前傻站着做甚?” “咳,师父!” 鱼灵越捂着脑袋,回头用眼神警告了一番偷笑的弟子,先是低声询问。 “胡老那里,可有进展?” 齐晟点头,单并未多言,只道:“有一线索,不过尚不确定,过几日与胡老确认好,我便立即启程,灵蛊子蛊已送往各宗,我将灵蛊交由你保管,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告知我。” “是。”鱼灵越颔首:“对了师父,有关咒术的古籍已经整理好。” “嗯,我知道了,时候也不早了......”齐晟四下一看,忽然觉得不对,“烟淼和阳一呢?” 鱼灵越脱口而出:“在陪着玄九姑娘聊天呢。” 齐晟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鱼灵越眼神迟疑:“聊天啊?” “聊什么呢?”齐晟心里咯噔一下,立即阔步朝里走去,“这么晚了,简直胡闹。” “啊?”鱼灵越立即把手里的缰绳往身侧弟子手中一塞,匆匆跟上齐晟,边走便道,“我瞧玄九姑娘时不时还问上几句,想必对师父也上了心,否则这大半夜谁愿意听人叨叨......” 齐晟停下脚步:“对我上心?” “是啊。”鱼灵越趁机拽住他,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他,“师父你先别急。” “这还得从早间说起,昨夜我们抵达宗门已是子时,便各自歇下了,谁料今早我方才推开房门,就见玄九姑娘站在院中,静静望着我,吓得我登时就清醒了,然后她开口问我......”鱼灵越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心脏,而后又收敛了神情,模仿池州渡冷若冰霜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端着道。 “你师父呢?” 鱼灵越又侧身朝右,演示自己慌乱行礼的模样:“师父,师父尚未归来,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紧接着,他侧身朝左,面无表情:“无事。” 鱼灵越一人分饰二角后,充满暗示地看向齐晟,“玄九姑娘走后直接去了师父的赤陵居,午时见师父还未归来,这才回了院子。” “阳一机灵,见状傍晚撺掇着烟淼前去端茶送水,顺带提了两句师父的过往,见玄九姑娘感兴趣,这才多说了些,谁料一直聊到现在。” 齐晟看着他,嘴角忽然上扬:“他主动问起我?” 鱼灵越朝他眨眨眼,嘴角同样上扬:“是啊。” 齐晟紧绷一整天的心弦缓缓放松,加快脚步朝玄渡居赶去。 “汪汪——” 远远便见一双在夜里发亮的眼睛迅速朝这里逼近,齐晟一把揪住傻狗的两只耳朵:“你安分些,别坏我好事。” “嗷呜,嗷呜——” 在一阵嚎叫中,鱼灵越懂事地将乌雨扛起来走到一边,齐晟拍了拍乌雨地臀部以示安慰,转身朝屋内走去。 这么大的动静,屋内的人想听不见都难。 房门被人打开,阳一朝齐晟挤眉弄眼。 “师父.......啊!” 他话音未落,就被烟淼扇了一巴掌,“没规矩的东西。” 烟淼瞪了一眼阳一,而后笑着朝齐晟道:“师父。” “嗯。”齐晟颔首,朝屋内静坐的人望去,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目光尴尬地看向别处,轻咳一声道,“......玄九,我回来了。” 烟淼和阳一见状相视一笑,识趣地告退,与扛着乌雨的大师兄一同小跑着离开院子。 一切重归于寂静,未曾想最先开口的人竟是池州渡。 “过来。” 齐晟下意识抬步朝他跟前走去,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开口,怀里就被人塞进个什么东西。 “玄九,我......嗯?”他定睛望去。 只见是一只成色上好的玉碗。 ......玉碗? 齐晟一头雾水地看向池州渡,迟疑道:“玄九,可是饿了?” “......” 池州渡眉心抽动,似是不悦:“不,此物赠你。”赠你。 齐晟眼神噌地一亮,顿时捏紧了手里的碗,拿到跟前翻来覆去地欣赏,他目光在碗底极小的“焰”字上停顿一会儿,又新奇地去瞧碗边的花纹。 “真好......”明眼人都能敲出他眼中的欣喜,齐晟小心翼翼捧着碗,朝池州渡笑道,“日后便都用它了。” 见他喜欢,池州渡颔首,他目光掠过齐晟难掩疲惫的面容,淡淡开口。 “天色已晚。” “嗯。”齐晟看了看天色,转身朝门口走去,“那便明日再叙。” “早些休息。”阖上门前,他温声道。 齐晟眉眼浸着月华,流光溢彩。 第52章 池州渡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耳畔传来门框相触的轻响。 冥七从怀中爬出来,池州渡将它放到桌上,而后从锦囊中取出一个无比袖珍的玉碗,放在它跟前。 与方才赠予齐晟的别无二致,一大一小。 池州渡划破指尖,将血滴入玉碗喂给冥七。 伤处浮着极其浅淡的煞气,不一会儿便痊愈。 他抬手点了点名七的脑袋。 “日后,他便是‘焰’。” 冥七埋头大快朵颐,不予理会。 池州渡不悦地将碗往后挪了挪,“日后他便与我们一起。” 虽说略占地方,但以离魂之法将其放入布偶中,便能随身带着,最后将其原身与自己的原身放置一处即可。 冥七顿了顿,用钳子夹住他的指尖。 池州渡屈指,将其弹飞。 冥七在地上晕头转地转圈。 他举起小碗,望向碗底。 那里刻着一个“七”字。 第37章 动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清诀堂原本一年也去不了几次,这些天却是格外热闹。 如今的江湖就像是盛满水的茶盏,稍微有些风过,便吹得这水动荡不安。 尸婴山隶属万毒门地界,今早江门主来信说,尸婴山毒物一夜之间横尸遍野,就连那偶尔作祟的阴煞也无端消失。 “尸婴山凶险人尽皆知,在坐的有谁敢说,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这山中毒物屠尽?”有人粗着嗓子一拍桌案,嗓门越叫越高,“这分明就是示威,挑衅!” “孙宗主若举全宗之力想必也并非做不到。” “你他娘说得什么屁话,这凶手若真有那么多人,万毒门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瞎透了吗!”他嗓门愈发洪亮,手边的桌子让他拍的四分五裂。 江门主眼皮子跳了跳,险些动怒:“孙力铭,你不要逼人太甚!” “我怎么......” “好了!”齐晟呵斥一声,松开揉着眉心的手,看向孙宗主,“孙宗主,你少说两句。” 孙宗主的灵缠宗也属于剑门一脉,只不过主修缠腰软剑,此人也是性情中人,十分敬重齐晟,闻言冷哼一声,但好歹偏过头不做声了。 “诸位可曾想过,这凶手既然手段残忍,毫无人性地屠杀姜家与白家上下老小。”齐晟抬眼,“又为何会盯上了尸婴山毒物?” “有姜家与白家在先,诸位一听‘横尸遍野’,一瞧这作风相似的手法,便就认定这尸婴山的毒物是被先前的凶手所屠?” “毒物与阴煞本就困扰尸婴山附近百姓已久,也令过路之人避之不及,如此一来也是好事,若这当真与先前是一伙人,那他的最终目的便又模糊不清起来。” “要么,这是凶手混淆视听肆意妄为,如孙宗主所言,纯粹是挑衅示威。” 齐晟见众人沉默下来,放缓声音,“要么......藏在暗处的不止一拨人。” 元泰清蹙眉:“我也更偏向于第二种说法,但这未免太过于巧合了些。” 齐晟点头,目光清明了不少,显然捉住了重点所在。 “是,重要的是,如果当真是两股、亦或是多方势力,他们究竟是同盟,还是仇敌。” “这或许就是我们突破的关键所在。”- “齐宗主,辛苦了。” 待到众人离去,元泰清拍了拍齐晟的肩膀,调侃道。 “想当初齐小公子仗剑江湖,性子孤傲难以接近,这一转眼倒是长成谦和有礼的圆滑之辈了。” 齐晟苦笑,“元掌门,你就别笑话我了。” 元泰清爽朗一笑,转身离去,“行了,我也先走一步了。” 齐晟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清诀堂将一起安排妥当,这才回到剑宗。 阳一办事归来恰好碰上,见他眼底微青便知晓这些时日对方恐怕忧心,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师父,如今时候尚早,不妨去屋里歇息一会儿。” “不必。”齐晟摇了摇头,询问道:“可曾见到玄九姑娘? “弟子也刚从外面回来,不知......” “宗主!”一声急切的呼唤打断了二人交流,只见一名弟子行色匆匆,急得前言不搭后语,“玄九姑娘......姬门主,姬门主......” 齐晟眼神陡然凌厉:“玄九在哪?”- 此前,会客之地。 姬叶君神情冷漠地翘着腿。 他远赴北海打算一睹鲛人之美,谁料美鲛没瞧见也就罢了,还碰上了雄壮的异族人,险些被围攻抓进对方领地。 那首领倒是有几分本事。 姬叶君手指划过眼角处的伤痕,冷笑一声。 原本这些就已经够叫人烦躁了,结果白家又出了事。 姬叶君再怎么说也是三大宗一方尊者,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回来,立即赶到剑宗询问。 这也就罢了,弟子竟然告知他齐晟去了清诀堂。 姬叶君干脆坐下喝茶,时不时捻上一块点心,悠哉悠哉放入口中,他今日若是去了清诀堂,免不了一些贱人明里暗里的嘲讽,倒不如在这等着来的清闲。 他这般想着,眼前忽而掠过一道红色的身影。 姬叶君抬眸,心情不爽的他轻嗤一声,“这剑宗素来雅正,是哪位今日颇有闲心,穿着一身花枝招展的......” 不远处的身影回眸,姬叶君神情凝固,嗓音戛然而止。 第53章 池州渡扫了他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神情莫名紧张的鱼灵越。 “齐晟在何处?” 鱼灵越警惕地望向明显不怀好意的姬叶君,不着痕迹地侧身将池州渡挡住,这才道:“师父一早便去了清诀堂,尚未归来,等师父回来定然会先往玄九姑娘那儿去的。” 他见池州渡蹙眉,低声询问:“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池州渡:“是为白家之事?” “是,如今人心惶惶,难免......” “红衣美人。”姬叶君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嗓音懒洋洋道:“你便是齐晟养在身边的‘知己’吧,以前以为齐晟是个榆木脑袋,如今一瞧他眼光倒是高的很呐。” 鱼灵越脸色一变,立即上前一步挡在池州渡身前:“姬门主,请你自重!” 姬叶君此时心情不佳,对美人尚有几分耐心,但对齐晟的爱徒那是一丁点好脸色都没有。 他一抬手,指尖猝了毒的银针顿时破风而出。 鱼灵越拔剑便挡,姬叶君飞身,趁势一脚踹在对方剑上。 “砰——” 鱼灵越一个尚未及冠的弟子,内力自然不及三宗尊者之一的姬叶君,狠狠撞在一旁的假山之上,被震得吐出一口鲜血。 剑宗的弟子见状立马上将池州渡护在中间,一名弟子见势不对,趁乱立即朝外跑去。 “都这么紧张作甚。”姬叶君笑着耸肩,“我不过是想与姑娘说上两句话,一个个倒是像防贼似的,这便是剑宗的待客之道吗?” “姬门主......”鱼灵越被弟子扶起,捂着心口拧眉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啧,真是没一件顺心事。” 姬叶君目光掠过对方紧攥着剑的手,眼中闪过冷意,一抬手三只剧毒飞镖便迅速朝着鱼灵越而去,“不长眼的东西总是往人眼前凑!不过是个女人,难不成你还想搭上自己的性命吗?” “鱼师兄!”众人立即飞身而去,却仍是比飞镖慢了一步。 姬叶君的确玩世不恭,但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质疑过对方尊者的实力。 这飞镖太快,叫人根本无法躲避,更何况鱼灵越方才又负了伤,此刻危险逼近,他头皮发麻,眼神有些木楞。 就在飞镖即将没入对方眉心之际,一道凌厉地剑气将飞镖在空中斩断。 而剑气只不过是障眼法。 红色的衣袂犹如灵巧的蝶,在半空纷飞。 池州渡抽出腰间的莹白的蝎头鞭,在旁人眼中,那是一柄镶着红宝石的剑。 蝎头鞭与寻常鞭子不同,蝎头接柄,鞭侧藏细针,鞭尾与蝎尾无异,微微弯起,内含锋利珍贵的寒魄冰针,尾尖受内力操控,可直可曲。 他有意将鞭尾捋直挥出形似剑气的内力,在障眼法加持之下,旁人眼中便是一道凌厉的剑气。 姬叶君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数,愣在原地。 池州渡毫不留情地挥鞭,速度快如闪电,姬叶君眼神微变,迅速闪身躲避,但还是被扫到了胳膊。 “刺啦——”衣料被撕裂,他的手臂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一旁的弟子皆傻在原地,鱼灵越愣愣地望着池州渡,喃喃道:“玄九姑娘?” 姬叶君望着那刺目的血红,眼底也攀上猩红的血丝,飞身朝池州渡掠去。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池州渡站在原地未动,掌心浮动着寻常人看不见的煞气,凤眸微眯:“蝼蚁。” 若非旁人在场。 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 “玄九!” 一声厉呵在众人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恢弘剑气令姬叶君不得不停下动作。 池州渡见状动作一顿,下意识收回手中的煞气。 齐晟急匆匆赶来,便见姬叶君对玄九动手,刹那间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心头,下意识挥出的剑气带着滔天的怒火。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院墙被生生破开,碎得四分五裂。 灰尘迎面而来,姬也君下意识侧头抬袖一挥,谁料方才抬眼就遭人迎面一拳。 他眼眶一阵剧痛,下意识抬手捂住眼睛,姬叶君愣了一瞬,才不可置信地怒喝一声:“齐晟,你!” 齐晟将剑扔给弟子,反手利落地又是一拳,揪着他的长发狠狠按在地上,眼中闪烁着可怖的暗光。 “姬叶君,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作者有话说】 今天应该还有7k字左右更新 第38章 涟漪 齐晟不仅仅是剑门第一人。 自比武以来,姬叶君便没胜过他,更何况是如今狼狈的劣势。 “齐晟!你敢……唔咳……” 齐晟一拳砸在他的嘴角,姬叶君偏过头,有什么东西从口中飞了出去,他疼得骂骂咧咧。 紧接着齐晟一掌拍在他心口,姬叶君闷咳,骂人的声音都含糊了起来。 接连下去几拳,他偏头呕出一滩血,脸憋得发紫,呼吸不畅。 拳风裹着内力,饶是姬叶君也承受不住。 周围的人皆是愣住,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阳一赶来之后也在门前愣了一会儿,这才匆忙上前拉架,“师父,师父......” 鱼灵越抹去嘴角的血迹,回神后也跟着过来:“师父,冷静!” 众人也纷纷围了上去:“宗主,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第54章 齐晟充耳不闻,分明看上去精瘦颀长,这么多人却愣是没能拦得住他。 一直到姬叶君失去意识,如同烂泥一般软趴趴的歪倒在地,齐晟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停下动作,抬手朝门外随意一指。 “扔出去。” 鱼灵越神情为难:“师父,这......” 齐晟看向他,忽而目光一凝,立即伸手替他把脉。 “阳一。”他松开手,冷声道,“扶你师兄回屋休息,去请医门的人来。” 鱼灵越张口:“师父,我并无大碍。” “回屋歇着。”齐晟扔过去一个瓷瓶,“这是复灵丹,先服下两颗缓缓。” 阳一看了看齐晟冷峻的脸色,没敢再造次,恭恭敬敬地道:“是。” 齐晟接过弟子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自己拳头上的血迹,忽而与人群之外的玄九对视,他抿唇,缓和了些脸色,走到她跟前:“......吓到了?” 池州渡:“未曾。” 齐晟深知姬叶君秉性,摇了摇头。 “姬叶君本就是轻浮之人,不必将他所言放在心上。” 池州渡:“嗯。” “我去去就来。” 齐晟鼻腔中叹出一股气,抬手招来一名弟子:“送玄九姑娘回屋。” 池州渡打量片刻对方明显疲惫的面容,并未多言,转身便走,那名弟子匆匆跟在他身后。 齐晟目送他们远去,旋即望向一边干站着的二人,拧眉:“还不快回屋?” 阳一连连点头,扶着鱼灵越就走:“是是是!” 鱼灵越按住他,轻咳一声:“师父,姬门主如何处置?” 姬叶君一张还算清秀的面容此刻惨不忍睹,沾着血不说,青一块紫一块。 齐晟摆摆手:“我亲自送他回去。” 鱼灵越还想再说什么,就被阳一强行架着带走。 “好嘞,那便交给师父了!”他疯狂朝鱼灵越使眼色,而后又回头朝着齐晟笑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师父一路顺风!” 隐隐还能听见两人窃窃私语。 “......阳一......你拦我作甚......” “你想死......你看师父脸色......” 齐晟脸上缓和些许,哼笑一声,转身朝地上的姬叶君走去,随手揪起对方的头发。 就这么拖行着朝外走去。 美其名曰,亲自送他回去。 齐晟的名声素来离不开“谦和有礼”这四字。 但今日出门这一趟杀鸡儆猴,也令这四字抖上一抖。 来到暗宗门前。 齐晟翻身下马,将马背上如同破布袋子的姬叶君扯下来,往门前匆匆赶来的弟子手上一扔。 “门主!门主!这......”那弟子惊疑不定地望向齐晟,“齐宗主这是何意?” “是啊,我们门主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人声嘈杂之处,总是会聚拢一圈喜爱看热闹之人。 齐晟轻笑一声:“姬门主在我院中摔了一跤,等他醒来告诉他,日后小心些走路,别在把自己摔成这般模样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睁眼说瞎话呢。 但此刻姬叶君都成了这样,弟子们也敢怒不敢言,闷声行礼。 “......是。” 齐晟对一旁看热闹的人笑了笑,旋即翻身上马。 众人顿时收尴尬地收回目光。 齐晟并不在意,原本打算直接回宗,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动作一顿,旋即一勒缰绳,换了个方向,朝街市而去。-玄渡居。 “叩叩。” 有人轻叩两下房门,伴随着狗子横冲直撞的动静。 “玄九。”齐晟唤道。 池州渡收起符咒,起身打开门,怀里猝不及防被塞进一堆东西。 “汪汪!”乌雨抗议的叫了两声,不爽地呲牙,齐晟见状毫不留情的扇了他一下。 原来是齐晟将他锁在腿间,防止他一下扑到玄九身上。 “嗷——” 齐晟趁其不备拎着他的后脖子往后一扔,迅速闪身进入屋子,朝玄九一笑。 “我去买了些吃食,你瞧瞧可有合胃口的?” 齐晟从他手中接过东西,放在桌子上分类。 “还有些衣裳,我命人去锦绣楼置办了几件红衣,你瞧瞧这轻纱多漂亮,一定很十分衬你。” 齐晟抖开折叠好放在木架之上的衣裳,对着玄九比划两下,满意地点头,又去摆弄其他物件。 “这是配饰,这是发簪......胭脂铺的燕娘还让我带些胭脂回来,但我觉得多余,便婉拒了。” 玄九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哪儿还用得上胭脂。 齐晟兀自说着,而后将糕点放入盘中推到池州渡跟前,自然道:“你先尝尝,我将这些收拾收拾。” 他说着重新将衣裳叠好放入木架,又替对方将配饰与发簪归类好放如妆奁之中。 忙完这些,齐晟回头,却见池州渡正静静望着他。 “......可是都不合胃口?”齐晟看向种类齐全的糕点,兴冲冲的劲头弱了一些,有些拘谨地站在一边。 “......” 不知是否是齐晟的眼神太过于澄澈,池州渡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清甜软糯,入口即化。 齐晟:“如何?” 池州渡点头:“尚可。” 他并不注重口腹之欲,但这些尚能入口。 第55章 齐晟见他停顿一会儿后,又捻起另一块酥饼,忍不住心中偷笑。 他近来忙碌,眼下还有堆积的事情要处理,但还是陪着对方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去,那眉眼含笑的模样,仿佛未将方才姬叶君的事放在心上。 在他告辞时,池州渡突然问:“明日仍去?” 齐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明日是否还去清诀堂,他心中微讶,乖乖摇头:”今日已经交代得差不多,明日就在宗内。“池州渡点头:”嗯。“齐晟心中涌出几分窃喜。 近来玄九不但只字未提离开,甚至还常常主动问起他的行踪。 若非眼下被诸多事物耽搁,他恐怕日日得找借口赖在玄渡居不走。 齐晟对这幕后凶手的憎恶又多了几分。 “我晚些再来。”他依依不舍道。 眼下鱼灵越负伤,阳一照料着,他方才怒上心头,也没吩咐某个弟子暂时看顾练武,恰好他也许久未曾巡视练武场,便打算去瞧瞧。 池州渡点头,目光跟随着对方的衣袂,直至门被阖上。 少了一人后,屋子陷入寂静。 这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寂静此刻却显得陌生遥远起来。 与冷清的山洞不同。 每每在山洞中盘坐冥想之际,山中一草一木都在掌握之中,活物感知到威胁,会远远避开,除了些许笨拙愚钝之类。 他一般不予理会,若不知死活蹭到他跟前来,抬手轻轻扇上一巴掌,便跑得比谁都快。 池州渡收回思绪,目光掠过四周,起初入住时屋中并无旁物。 但每每齐晟来,便会带上些,久而久之,就变成如今满满当当的模样。 木架之上添置了些后世传说的话本,他偶尔翻阅,百年前不曾见过此类,尚能入眼。 花瓶之中的花隔些时日便换,据说是齐晟从元掌门后院顺来的。 耳畔偶尔传来传来弟子的闲谈,说元掌门叮嘱后院弟子,切忌让齐晟这偷花贼入内。 池州渡起身,走到叠放整齐的红衣前,伸手轻抚。 衣料顺滑,刺绣精美。 玄九现世后,为了避免麻烦,他极少用原身下山。 而他每每下山,便要取些所用之物回来,对方不愿给,那便要见血。 即便换上干净的衣裳,没几日便会染红,正如那些缠身的煞气与身后一堆穷追不舍的人一般,根本甩不掉,也别无选择。 于是便换了红衣。 池州渡薄唇轻抿,心里泛起阵阵他自己都尚不明晰的涟漪。 他转身坐下,从怀中取出符咒,提笔欲画。 起初是如此,三百年来亦是如此。 在一方无人打扰的山洞中,翻看着他仅有的古籍。 修习符咒之术,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池州渡提笔的手在半空之中停顿着。 只是不知为何。 这次,久久未能落笔。 【作者有话说】 有错别字啥的还望见谅,后续一起修改,还有一章,正在肝! 第39章 吃醋 翌日,齐晟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光辉事迹在姬叶君的骂街中声名远扬。 姬叶君本就伤了眼角,谁料去了趟剑宗竟让齐晟骑在身上狠揍一顿,还破了相。这也就罢了。 不但当着他剑宗弟子的面,还趁着自己昏迷拉着他巡街,甚至像是扔破布袋子那样将他朝暗宗门前一扔。 他姬叶君何时遭受过这等羞辱?! 果真……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齐晟这些年瞧着人模狗样,端得是霁月风清,正派谦和。 昨日那拳风倒是不曾收势,像是真对他动了杀心。 “齐晟,你有胆子对我下如此重手,怎么没胆子出来给我个交代?!”姬叶君今早在铜镜中见到自己鼻青脸肿的鬼样,气得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怎么也也不下这口恶气,只好戴上帷帽来到剑宗门前。 他已然在门前骂了半个时辰,剑宗的弟子仿佛聋了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予理会。 姬叶君攥紧了拳头,怒火滔天。 “如今江湖动荡不安,为了个狐媚子先让三宗离心,你担待得起吗?!” “嗡——” 一阵仿佛上古龙吟般的嗡鸣声响起,赤陵剑破空而出,直直朝姬叶君攻去。 有过昨日那一遭,此刻姬叶君如同惊弓之鸟,反应都要比平日里快许多,立即飞身朝后躲避。 赤陵剑没入地面,就竖立在他跟前。 齐晟一改往日谦和的模样,冷脸睥睨着他,不怒自威。 “姬门主,有何指教?” “哈。”姬叶君简直气笑了,“齐宗主还真是情深义重啊,我在门前问候了半个时辰你都不为所动,方才提了一嘴你的红颜知己,便按耐不住了。” “怎么。”姬叶君面露嘲讽,“当着众人的面,齐宗主还想与我这负伤之人斗上一番不成?” “姬门主说笑了,既然是负伤之人,便该在屋中好生休息才是,来我剑宗门前挑衅不说还反咬一口,这便是暗宗的规矩?” “我今日就是要来讨个说法!” 姬叶君望着齐晟冷峻的面容,心中甚至涌现出几分恨铁不成钢。 自己的情儿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图乐子便图乐子,他从不会为此牺牲什么,用完一脚踹开便是,齐晟倒好,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怎么能比得上他? 第56章 他再怎么说也是三尊之一,那女人不过是美艳了些,也配与他相提并论? “讨说法......”齐晟缓声重复了一遍,冷嗤一声,“讨什么说法?” “你对我宗贵客不敬,对我委以重任的大弟子出手,在我剑宗内撒野,还要我赔礼道歉不成?” 姬叶君拔高嗓音:“我不过是与那狐......女子打声招呼,你那爱徒便像是防贼似的,我气不过才......” “教训我亲传弟子,还轮不上你!”齐晟忽然跟着拔高嗓音,剑眉星目在此刻显得无比锋利,他扬声道,“姬门主,我的不是已然听你说了半个时辰,也该轮到我说上两句。” “第一,我剑宗如何,不劳姬门主操心。” “第二,姬门主既为三尊之一,一言一行便也是江湖之人的脸面,还望你自重。” “第三,若你当真不服,伤好之后,擂台上见。” “人人皆有底线,姬门主既然一再不知收敛,那也休怪齐某不顾情面。” 原本喧闹的周边街市都安静了几分。 姬叶君不知为何也静了下来,众人只能瞧见他攥紧的拳头。 齐晟看不见他的面容,但目光不躲不闪,就这么冷眼看他。 良久,姬叶君终于开口,嗓音微抖,竟然带上了几分隐忍的哭腔,他咬牙道。 “齐晟,从今往后,暗门与剑宗,势不两立!” 他说着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拂袖而去。 齐晟也有些错愕,满心莫名其妙地收回赤陵剑。 “他......”阳一方才赶来就听见这么一句,顿时愣在原地,小声道:“他是什么大姑娘不成,怎么还哭上了?” “别侮辱姑娘,自行去领罚。” “是是是。”阳一自知失言,但还是忍不住眼角抽搐,低声道:“姬门主真是愈发不着调了。” “白瞎了一身天赋。” 齐晟冷脸回宗,并不在意。 待到剑宗大门重新合上,周围的人这才纷纷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齐晟这一行径无疑是杀鸡儆猴,同时也令众人清楚那红衣女子在他心中是何等地位。 不少识趣之人,上至有来往的高官贵族、各门宗主,下至当地富商,纷纷命人备了些礼送来示好。 齐晟并未拒绝,挥手让人全部送往玄渡居。 元泰清特地来了趟剑宗,笑着询问齐晟是怎么将姬叶君气哭的。 齐晟晦气地摆手,显然不愿多谈。 他这几日心情不佳,命鱼灵越好生修养,自己天天巡视练武场。 剑宗弟子一个个哭丧着脸,对鱼师兄的思念达到了顶峰。 剑宗本是剑门。 与旁的门派不同,在历经一个险些毁掉根基的内乱后,剑门四分五裂,各自成立宗门。 齐晟带走了郑风长老一脉,成立剑宗,并一一己之力将其发扬光大,直至如今的三宗之首。 其他几脉有些未能撑过江湖风浪,销声匿迹,剩下的唯有一个灵缠软剑还算强劲。 剑宗的弟子看着憨厚老实,但在一年一度各宗弟子擂台之上,有大半都是令人忌惮的强敌。 此刻强弟们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双腿颤抖地坐在墙根之下。 “宗主这些时日是怎么了......” 其中一名弟子盯着自己即便坐着也止不住颤抖的手,忍不住哭丧着脸道。 “我入宗五年,从未见过宗主这般模样。” “是啊,鱼师兄的伤也不知何时能好,再这么下去,我恐怕就时日无多了。” “还不是姬门主,非得出言调戏玄九姑娘,剑宗上下谁人不知宗主有多看重玄九姑娘......”他说着放低嗓音,“那说不准就是咱们未来的夫人。” “什么说不准,宗主恐怕就是为了这事吃醋,这才闷闷不......” “吃醋?”突然,一道清冷的女声在他们头顶响起。 几人一愣,旋即惊恐地仰头望去。 只见他们口中的玄九姑娘,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坐在他们头顶枝繁叶茂的树上,静静垂眸看着他们。 也不知在此处听了多久。 几名弟子顿时吓得起身,结果又因受训过度,双腿颤抖无法站直,只好连滚带爬地扶着墙根勉强站好。 “玄九姑娘!” “玄九姑娘......” 他们慌乱地行礼,形容狼狈。 池州渡看了一会儿,身子轻盈地跃下,在他们跟前站定。 一行人腿肚子顿时抖得更加厉害。 “吃什么醋?” 见他们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无人回应方才的问题,池州渡便又问了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回应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其中一人反应较快,立即磕磕巴巴的解释,“醋......醋,是啊!咱们宗主偏爱吃醋,平日里用膳就喜欢蘸醋!” 其他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附和:“对对对,咱们宗主无醋不欢!” 池州渡歪头,眼中闪过沉思,旋即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众人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战战兢兢起来,不知对方是否信了这番说辞。 “坏了,小松子你这乌鸦嘴,这下我们真是命不久矣!” “凡是别忘坏处想,咱们夫......玄九姑娘人美心善,定然不会多想的。” “一帮榆木脑袋,你们也不想想,若是玄九姑娘当真对宗主无意,方才又为何主动出言询问?” 第57章 “嘶......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不过,你们不觉得玄九姑娘的实力似乎也很强吗,方才在我们竟然无一察觉到有另一人的气息。”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 伙房之中,孙主厨正悠哉哉地哼着小调,手里利落地切着菜。 忽而,徒弟横冲直撞地跑进来。 “师父!”他一把拉住孙主厨的衣袖,神神叨叨道:“你猜谁来了?” “打什么哑谜呢?”孙主厨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哼着小调,将切好的姜蒜扔进锅里,“有屁快放。” “玄九姑娘来了!” “来就来了呗......”孙主厨不耐地神情一僵,顿了一下后,将铲子扔到一旁,“你说谁来了?” 徒弟:“玄九姑娘。” 孙主厨立即将他拽到锅前,匆忙道,“你先替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哎,师父!” 孙主厨充耳不闻,脱下襜裳便迎了出去。 池州渡恰好行至门前,便见一人匆匆跑来。 孙主厨连忙行礼:“小人孙瓤,见过玄九姑娘。” 跟在池州渡身侧的弟子道:“玄九姑娘,这位便是孙主厨。” 池州渡颔首:“嗯。” 孙主厨闻言,便知晓对方是来寻自己的,立即询问:“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嗯。”池州渡简言意赅,“今日,多放醋。”多放醋? 孙主厨思绪飘忽了一瞬,惊疑不定地瞟了一眼池州渡的肚子,又匆匆收了回来。 意识到自己失礼,他轻咳一声:”那个,姑娘,不知要放多少呢?“池州渡沉吟片刻,吐出一个字:“多。” 孙主厨:“......” 双方僵持片刻,孙主厨迟疑道:“若是姑娘不嫌弃,小人将菜做好,姑娘来看放多少合适可好?” 池州渡望向不远处的伙房,没怎么犹豫地点头:“好。” “这伙房中气味呛鼻,姑娘可能接受。” “嗯。” 孙主厨见对方这般爽快,以为他心中有数,便乐呵呵地领着人进去了。一炷香后。 孙主厨望着空了一半的醋缸,以及对方潇洒离去的背影,眼神略显迷茫。 他平生头一次放下架子,请教自己的徒弟。 “明书啊,为师问你。” 徒弟也愣愣地望着醋缸:“啊?” “按常理来说,这菜还能吃出什么滋味儿吗?” “......也许姑娘就好这口。” “酸儿辣女,酸儿辣女......”孙主厨神情恍惚,嘴里念叨着,“这醋量怎么着也得有两三个小主子......” “师父,你念叨什么呢?” “没什么,没事儿别瞎打听。” “......”- 傍晚,齐晟去探望了一会儿爱徒,眼见时辰差不多,便来到玄渡居。 没成想今日饭菜竟然已经摆好。 齐晟并未多想,以为是玄九饿了,笑着坐在她身侧。 “方才去瞧了瞧小鱼,来晚了些。” 池州渡:“无碍。” 齐晟捧起自己的玉碗,正欲说些什么,碗里就多了一块肉。 池州渡收回筷子,看着他道:“吃。” 齐晟甚是惊喜,耳尖悄悄泛起红晕,想也不想,埋头便放入口中,嘴角含着笑意。忽然。 他的神情一僵,拧眉望向盘中的肉:“这肉......” 一股极其浓烈的酸劲儿直冲脑门,齐晟眼泪都被逼出来几分,他正欲放下碗筷,便见池州渡淡定地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仿佛失去味觉一般咀嚼,神情没有丝毫波动。 齐晟一愣:“......玄九?” 池州渡并不理解齐晟为何会喜欢这种古怪的味道,但他并不是很挑。 见齐晟眼眶微红地看过来,心中想了片刻,觉得对方应该是极为喜欢,于是伸出手,又夹了一筷子豆角给他。 齐晟不明所以,慢吞吞地放入口中。 熟悉又尖锐的酸劲儿让他当场抬手按揉眼眶,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就这么一个犹豫的功夫,池州渡一反常态地给他夹了几乎小半碗菜。 齐晟:“......” 拒绝玄九是万不可能的。 齐晟最终还是强笑着端起碗,硬生生凭借着意志力吃完了池州渡夹给他的所有菜。 【作者有话说】 差点没赶上,先发之! 还是没来及捉虫,抱歉宝宝们…… 第40章 会友 夜黑风高,树影摇曳。 “大尧,今夜似乎有些凉啊。”白府门前,一名弟子搓了搓胳膊,缩着脖子道。 “嗯?”另一名弟子疑惑地摸了摸他的衣裳,“我倒是没觉得,可是穿少了?” 他说着看了看天色,宽慰道:“一会儿余师兄带着大家巡逻归来,让小千替你片刻,赶紧去马车里换一身,小心风寒。” “唉,好。”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 不知何时起,原本在风中摇曳的树枝缓缓停下,周遭寂静得落针可闻。 远处隐隐传来的犬吠陡然消失,仿佛被什么隔绝在外。 两名弟子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僵立着一动不动。 青色地衣摆自暗处显现,被门前的灯笼印上些许斑驳光影。 池州渡目不斜视地行至门前,两名弟子垂首退到两侧,犹如被抽去三魂六魄。 第58章 紧闭的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刹那间阴煞涌出,待到感知到威胁想要后退之际,被迎面而来的黑煞穿透,瞬间灰飞烟灭。 池州渡取出符纸,以煞为引,画出复杂的符文,最后一笔勾勒完成后,符燃。 幽蓝的火焰烧的很缓慢,如同寺庙里香火一般,引出一缕泛着蓝焰的细烟,慢慢悠悠朝着某处而去。 池州渡循着方向朝前走,指尖夹着燃着的符纸。 他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着,略过腐化恶臭的尸体,直至来到正中央端坐的家主身前。也就是这时。 手中的火焰燃尽,熄灭。 眼前死去多日的人仿佛感知到什么,倏地睁开眼。 只是不等那双混浊的眼睛看清眼前为何物。 池州渡伸出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戳穿了对方的眼珠。 尸体猛地抽搐一下,又很快僵直,变回一潭死水的模样。 池州渡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半空中浮着的煞气殷勤地聚拢过来,蚕食掉他手指上腐朽的气息,而后又钻进尸体的眼眶。 黑煞散尽之际,尸体也恢复如初。 池州渡睥睨着尸体紧闭的眼睛,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不自量力之人。 不多时,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千里之外。 一片漆黑的屋中,床上原本安逸的人忽然抽搐几下,偏头呕出一滩鲜血。 他痛苦压抑地低吼几声,颤抖着掀开被子,月光稀薄,隐约可见腿部经络被撑得鼓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蠕动。 他忍着剧痛从枕头下方取出匕首,咬牙将自己的小腿划开,粘稠的血迹伴随着密密麻麻体爆而亡的虫尸涌出。……这是警告。 剧烈的喘息之中,那人粗粝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几近癫狂的笑,没笑上两声,便又狠狠咳嗽起来。 “是他......” 暗处之人的呢喃,犹如阴魂不散的耳语。-鲁山剑宗。 各方陆续传来书信,将所有能收集到的有关百年前、咒术的古籍记载悉数奉上。 轻越许是听闻了风声,与天机阁“谈了笔交易”,羽迁公子传来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小字。 “小心身边人......” 齐晟喃喃自语,旋即掏出火折子,将信纸点燃。 在火苗触及手指之际,他松开手,烧到一半的纸犹如被火舌蚕食的蝶,只剩下余烬。 这个“身边人”的界限难以定义,只能说给他敲了一记警钟,有所提防。 如今线索七零八落,咒文是关键所在。 这些天夜里,他试图将百年前有关咒术的所有记载串联成一个完整的线。 但在关键之处,出现了一个豁口。 齐晟拧眉望着被自己书写的密密麻麻的宣纸,修长的手指划过一处突兀的空白。 早至两百年前至如今,多数记载都被保留了下来,可惜都是术法、秘法。 而顺着这条线捋下去,更为重要的咒术起源却没有丝毫记载,齐晟费尽心思翻阅古籍,结合众人送来的线索,这才察觉了异样。 后世无人不知三百年前江湖大乱,但又无人知晓为何大乱。 记载之中只提及那人间炼狱、名不聊生的凄凉之景,有关江湖、门派的详细记载确是少之又少。 而线索就是在这里戛然而止的。奇怪。 三百年前能人之辈的故事倒是还算齐全,包括朝廷的记载都颇为详细,为何偏偏是有关江湖关系、咒术这两样关键所在的记载几乎没有,就像是有人有人硬生生抹去了这些痕迹一样。 齐晟神情凝重。 难道说......谜团的尽头,是三百年前? 凶手这么费尽心思,究竟想引着他们往何处去? 书房中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 如今唯一的慰藉就是众人没有起疑心,在线索上也提供了不少帮助,但正如元掌门所言,隐瞒非长久之计。 江湖是自由之地,亦是动荡之地。 为壮大势力而拉帮结派的行为本就难以遏制,三宗之中尚有亦正亦邪的暗宗,又何况这偌大的江湖呢。 他借着此事顺势将灵蛊送往各宗,方便联络不假,也是盯着各宗的一举一动。 敌人在身边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转头,届时身边都是敌人。此事急不得。 齐晟在姜、白两家画上一个圈,目光微冷。 他隐隐觉得,这位幕后真凶不会再杀人了,因为众人的目光已经如愿以偿放到了他身上。 或者说,放到了他想要引出的事上。 若继续嚣张行事,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了。 换句话说,他们暂时可以松口气了。 齐晟小心地卷起宣纸,放入暗格之中。 忽而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他抬眸,“谁?” “师父,是我。”烟淼的嗓音传来,含着些许笑意,“肖大侠他们造访,带了锦绣楼的美酒,说邀您一叙。” 齐晟疲惫的神情一扫而空,立即起身开门,“快,命人好生招待着,我换身衣裳便来!” “是!”烟淼一溜烟就要往外跑。 齐晟匆匆的身形忽然一顿,又将烟淼揪看回来,“去与玄九说上一声,你午时便陪着她用膳,她并不注重口腹之欲,有人在身边啰嗦能多吃些。” 烟淼的眼神顿时微妙:“哦~” 第59章 齐晟拍了她一脑瓜,便匆匆回屋换衣裳了。- “齐宗主,别来无恙啊!” 洪亮的嗓音响起,“暗刃”肖盛金见他来了,顿时笑着喊了一声。 “肖老弟,你这嗓门倒不像是暗门之人啊。” 其他人闻言忍俊不禁,也纷纷起身。 “齐宗主,近来可好?” “我等也是巧合相遇,想着数月不见,便约好前来拜访。” “如今怪事频出,我等略有耳闻,齐兄,辛苦了。” 在坐的都是年轻一辈的高手,与齐晟相识已久。 元泰清乐呵呵地摆手:“你们这一来啊,他就累不着了。” 乐门单归闻言哼笑一声:“齐兄当上宗主之后沉稳得可不是一星半点,想当初与我在悬边比武,胜后将我倒挂在古树之上,抱臂靠在一边用剑怼得我来回晃悠,那欠嗖劲儿如今是一点儿也瞧不出了。” 齐晟顿时凑过去揽着他的肩膀:“这不是不打不相识嘛,后来图一时之快误了时辰,客栈皆满,我二人坐在屋顶上畅谈一夜,岂不快哉。” 肖盛金拆他台,笑得抹眼泪,“你先是将人打了一顿,又将人挂在树上玩了几个时辰,最后玩尽兴了误了时辰,不让单兄先走,愣是拉着人家在屋顶陪你聊了一夜。” “齐兄,谁能拿你有办法?” 单归深沉的叹息一声:“当时在下是想先行一步,但是我一起身,他就拔剑,还说没有勉强别人的癖好。” 他说着偏头拍了拍齐晟的肩膀,话锋陡然一转:“这招你使在那位红衣天仙身上了吗?” 众人默默放下手中的酒盏,机灵地竖起耳朵。 齐晟脸上的笑意一僵。 好啊,都在这儿等着呢。 第41章 自省 玄渡居。 不同于另一头的热火朝天,烟淼心虚地挠了挠鼻尖,瞧瞧抬眼朝前瞥去。 见池州度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又匆匆收回视线,她迫切地想开口为师父美言几句,奈何阳一不在身边,属实想不出什么谄媚的好话。 方才她与玄九姑娘说有客造访,师父午时便不来了。 谁料姑娘当即皱眉,没有丝毫回应不说,还一直盯着她。 烟淼与其僵持片刻,终究未能顶住压力,小心翼翼道:“玄九姑娘?” 偏偏这时从不远处冲出一只黑影,乌雨不会瞧人脸色,撒欢似的扑到玄九身上蹭来蹭去。 烟淼一愣,立即上前一步将乌雨拽了回来,稳重清冷的面容上显露出几缕尴尬与慌乱,“那个,玄九姑娘......” 池州渡最后瞥了一眼桌上的玉碗,沉默地起身,回到屋中关上房门。 烟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哭丧着脸揪住乌雨的耳朵,“乌雨,这可如何是好?” 乌雨的大黑眼睛望着她:“嗷呜?” “……” 池州渡在屋中静坐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窸窣声。 被乌鱼舔的浑身口水,冥七自觉去池塘洗洗干净,这才回到屋中,似乎看出主人心情不佳,慢悠悠顺着他的衣摆爬到桌上,晃了晃尾尖。 池州渡从锦囊中取出个约莫指甲大小的小白玉碗,划破手指滴血,而后将碗推到它面前。 冥七用钳子拽住他的衣袖。 池州渡轻轻摇头,点了点它的脑袋,而后起身。 烟淼与乌雨已不在院内。 池州渡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跃上树,红袖微动。 粗壮的树枝朝外延伸,落在隔壁院落墙外几寸,有风拂过,树影便恰好印在院墙下,像是试探着踏入对方领地。 池州渡微微屈膝,朝远处赤陵居相谈甚欢的一桌人望去。 齐晟坐在中央,两侧是与他勾肩搭背,酣畅大笑的后生。 这些人嘴唇张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齐晟亦是如此。 池州渡抬手摸了摸有些异样的心口,微微蹙眉。 静默了一会儿,又抬头望去。 人心所向,众星捧月。这是他所见。 枯燥百年间,偶尔观物解乏。 今日也不例外,但多少有些不同。 正如方才,若按以往......池州渡一怔。 若按以往,他不会逗留于此。 在喧嚣入耳前便该重新隐匿踪迹,以往被人穷追不舍,他早已厌烦。 池州渡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腰间的木牌。 “......” 至于为何迟迟未曾离开。 也许他也并不想弄清这些。 如过去一般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前路是黑是白并不重要。 想走便走,想停便停。 煞气缠身,死后无魂,地府不纳。 命数过硬,千夫所指,尘世不容但当金乌坠入冰窟之际,冷暖便已脱离掌控。 池州渡抬手拦下一根树枝,望着远处一派祥和,缓缓垂下头。 长睫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挫败,分明不在光下,却显得格外鲜活多彩。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于这世间而言,是如此奇怪。- 齐晟几人酒过三巡,又畅谈了一番,这才晃悠着走出院门。 他自知留不住这帮四海为家的侠客,便也没有客气,只道来日再聚。 待到送客归来,便见烟淼与乌雨蹲在院门前,一人一狗蔫头耷脑地仰头望他。 齐晟原本微醺昏沉的思绪瞬间清明起来。 第60章 “烟淼,你怎么在这儿?” 烟淼原本清冷孤傲的脸皱成一团:“师父,徒儿好像闯祸了。” 齐晟走过去将她扶起来:“怎么回事?” 烟淼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告知他。 “玄九姑娘未曾回应,似乎有些不悦,紧接着便回了屋,午膳也未用。” 齐晟心中一紧,立即道:“此事错不在你,莫要多想,我先去瞧瞧,你让孙主厨再备些饭菜。” 烟淼点点头,小跑着离去:“是。” 齐晟没敢逗留,一面猜测着对方不悦的缘由,一面加快脚步来到玄渡居。 眼前房门紧闭,他踌躇了片刻,这才抬手轻轻叩门。 “玄九?” 他等了一会儿,屋内无人应声。 齐晟用手指戳了戳门框,轻声细语道:“听烟淼说你未曾用膳,这会儿可饿了?” “玄九,玄九......” 池州渡端坐在案前,耳边传来一声声轻唤,他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停下,忍不住蹙眉,旋即放下毛笔。 心不静,便干脆停笔。 齐晟见无人理会,便闭上嘴,蹲下身子用手指戳门,一下又一下,并不急躁,像是怕惹人心烦,无端显出几分小心翼翼。 眼前的门忽然被人打开,齐晟仰头望去。 并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开门的人脸色算不上好看,冷声问:“何事?” 齐晟立即起身,“我听闻......” 他唇齿微启,淡淡的酒香随着风拂面而来,池州渡垂眸,反手便打算将门合上。 齐晟情急之下一巴掌按在门上,强行挤入门内。 池州渡眼前笼罩一片阴影。 齐晟的身形与容貌,若稍微强硬一些,便会显现出几分锋利的侵略性。 他也许也深知这一点,很快便退后一步,缓和语气道:“玄九,可是我惹你不快了?” 池州渡薄唇微抿,本该是危险的神情,但玄九的五官柔和,中和之下有些难说。 齐晟所见,便是玄九一双水润杏眼微微上挑,就这么不悦地望着他。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先吃些填饱肚子可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应该还有两章 第42章 深不可测 “不必。”池州渡旋身回到案前,显然没有多言的意思。 齐晟绕到他身边,见对方不愿搭理自己,便安静地帮他研墨。 “是乌雨太闹,吵着你了?” 过了一会儿,他悄悄抬眼问道。 池州渡置若罔闻,垂眼画下一个又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秘法、符咒。 随便捡起一个,都是百年前令人恨不得哄抢的绝迹之术。 齐晟默默停下动作,在屋里转悠了一圈,殷勤地扫扫灰尘,将东西摆正。 “那是我今日与人小聚,没提前知会你一声?” 齐晟转过身来,诚信解释:“他们皆是恣意山水之人,没什么定数,今日来得突然我便疏忽了,本想邀你一起,但一群爷们儿说话、举止都粗俗了些,我担心闹着你。” “......” 池州渡依旧毫无回应。 齐晟忧愁地望着他,心里琢磨着自己究竟还做错了什么。 “师父,饭菜已经备好了。”烟淼小心翼翼地探头。 齐晟目光掠过院中摆好的饭菜,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玉碗。 电光火石之间,他闹钟陡然闪过什么。 “真好......以后便都用它了。” 当初拿到玉碗时,自己似乎是这么承诺的。 齐晟迟疑地转身,笑着道:“我就说今日怎么吃的不尽兴,原来是没用对碗,方才光顾着喝酒,这会儿碰巧饿了,不知玄九姑娘可否赏脸一起呀?” 池州渡手上停了一瞬,很快又继续动作起来。 齐晟心中了然,忍俊不禁,走到池州渡跟前,“当真不理我了?” “今日是我疏忽了,我给你道歉可好?” 身侧的人喋喋不休,池州渡也许是烦了,抬眼看他。 齐晟眼疾手快从他手里夺过毛笔放在一旁,揪着他的衣袖试探性地往前拽了拽:“一起?” 池州渡:“......” 齐晟乐呵呵地:“一起嘛。” 在烟淼震撼的眼神下,齐晟拽着池州渡的衣袖走出了房门。 虽说玄池州渡一直未曾开口,但齐晟笑得却很是开心,一边吃一边同他说着方才从好友那听来的江湖趣事。 饭后又跟着进屋,喋喋不休许久,在池州渡终于“嗯”了一声后,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行至院子门前,袖子被人轻轻拽住。 齐晟侧目望去,看见朝后探头探脑的烟淼:“......你做什么呢?” 烟淼悄悄问他:“师父,玄九姑娘不搭理你,你不生气啊?” “你不懂,这哪里是不搭理。“齐晟从怀里取出折扇敲她的脑袋,“初见玄九时,她眼里压根没有我,我说什么也不理会,这才是不搭理我。” “今日她不搭理我,一没转身就走,二没将我赶出去,是闹脾气要人哄的意思。” 烟淼瞬间醍醐灌顶,对他竖起了拇指:“师父,弟子受教了......啊!” 脑袋上又挨了一下,齐晟轻笑一声:“小丫头片子,先立业后成家,还受教。” 第61章 “以后寻得良人先带回来,为师替你把把关。” “师父,那徒儿若是找不到怎么办?” “剑门不缺赘婿。”- 晚间,一只飞鸽落在赤陵居窗前,轻轻啄了啄窗框。 齐晟听见动静,立即打开窗户。 取下绑在其腿部的纸条,他展开一看。 ——师父已回信,带上信物前往云都即可,届时会有人引你过江。 齐晟转身提笔写下几字,将纸条绑好,摸了摸飞鸽的脑袋:“有劳了。” 鸽子朝他歪了歪头,旋即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天色已晚,明月高悬。 齐晟转身拿上赤陵剑,戴上斗笠,清瘦的身姿犹如黑豹,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几个闪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术宗。 元泰清方才从书房回到屋中,便察觉到异样。 “元掌门。” 屏风后冷不丁传来一声轻唤,吓得他头皮发麻,见齐晟从屏风后走出来,还是忍不住怒斥两声,“你小子!” “当初就不该告诉你如何解这机关,人路不走尽走鬼路,这大晚上的你吓唬谁呢?” “元掌门,事发突然,还请息怒。”齐晟笑了笑,目光望向四周。 元泰清会意,回首关上屋门,再度将院内的机关开启。 “说吧,你来所为何事?” “前不久,我为符咒之事去请教灵文老先生,今日他给了答复,命我前往一处隐秘之地,那里有一位前辈,或许能破解这咒阵含义。” “但此刻我贸然离开势必会引起怀疑,前几日我与父亲通过书信,便打算以前往北屿山庄为由,离开几日,这些时日,我有事拜托元掌门去做。” “北屿山庄是齐家地界,高手云集,又有谢老太君留下的秘术,外人找不到山庄入口,便不用担心行踪暴露,倒是个好理由。”元泰清点点头,“不知齐宗主有何事交代与我?” “劳烦元掌门交代下去,将姜家与白家之人陆续安葬。”齐晟道,“不必大张旗鼓,低调行事即可,周遭眼线不少,太过招摇恐怕适得其反。” 元泰清顿时了然:“你的意思是......” “嗯,眼下我们已经得到先要的线索,留着那片证据反倒是个祸患。”齐晟低声道,“符咒之事无法公之于众,再拖下去也无济于事,眼下明面上的线索已断,倒不如借此向众人隐晦表示结案,将事件往仇杀上引。” “据我猜测,这幕后之人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次行凶,否则很难全身而退,但见我们松懈下来,对方也许会按捺不住,从而露出马脚。” “你说的有道理。”元泰清点头,“那便依照齐宗主的意思来,你只管去拜访那位前辈,剩下的事情有我,不必操心。” 齐晟闻言,严肃的神情一松,拍了拍他的手臂:“谢了。” “假客气。”元泰清将他的手拍了回去,摸了摸膝盖,欲言又止,“......齐宗主。” 齐晟喝茶润嗓,闻言抬眼看他:“嗯?” “这符咒之事有了着落固然是好。”元泰清隐晦道,“但齐宗主当初为了平乱已然牺牲够多,自己的事儿尚未有着落,不知此去归来,这好不容易来的苗头还能不能在?” 齐晟顿时反应过来,哼笑一声:“好不容易来得苗头哪敢晾着,自然是揣在怀里好生捂着。” “齐晟。”元泰清正经道,“那位姑娘虽说有些本事,但到底是位姑娘,若不小心被卷入其中,那可就......” “元掌门,江湖不论男女老少,此前我也忧心于此,但后来一想,若非我厚着脸皮将人拐来剑宗,她在这偌大的江湖也能自处。”齐晟呷了口茶,目光悠远,“也许,她比我们所想的……” “更为深不可测。” 第43章 花云间 “你烧什么呢?” 阳一面向自己院中的树,屋内未曾点灯,黑暗中唯有燃起的明火照亮他半边面容。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鬼魅般的呢喃,吓得他手上一哆嗦,燃到一半的纸张顿时落下,他顾不上去瞧,立即惊恐地回头。 就见齐晟静静站在他身后,正抱着臂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方才齐晟回到剑宗,余光恰好瞥见那一抹火光,顺势赶到附近瞧了瞧,见是阳一,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询问。 阳一惊恐的面容变得愤怒:“师父!” 齐晟并未理会,目光下移。 鼻尖传来一缕焦糊味。 阳一觉得奇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马靴被火点燃,吓得他立即慌乱地跳起来,一边扑腾一边往一旁的池塘里跳去。 齐晟也不帮忙,就这么噙着一抹笑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徒儿仿佛水鬼一般,狼狈地从池塘里爬了出来。 “师父......”阳一形容狼狈,伸手将一缕遮住眼睛的头发捋到身后,干脆趴在池塘边,怨念地看向齐晟,“这夜已深了,您为何会在此处,吓徒儿一跳......” “夜里睡不着,便四处晃悠晃悠,谁料恰好看见火光,觉得好奇。”齐晟朝方才的草坪望去,“你方才做什么呢?” 阳一忽然不吭声了,趴在池塘边就这么泡在水里。 齐晟顿了顿,走到他跟前,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打开,接着火光端详阳一的脸。 阳一的脸歘的一下就红了,立即往后扑腾,“师父,你做什么?” 第62章 “我还想问,你脸红什么?”齐晟好笑地看着他,蹲下身调侃,“莫非方才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阳一支支吾吾地:“没有,没有......” “你先上来,在水里扭捏个什么劲儿。” “哦......”阳一乖乖爬了上来,站在一边将自己衣袖浸的水拧干,悄悄抬头看了眼齐晟的脸色。 奈何月色太过迷离,压根看不清,他只好小声道,“弟子......内里虚空,不好声张,便悄悄去寻了偏方,方才记下后想着烧毁,免得落人话柄......” 齐晟一愣,立即走到阳一跟前,伸手捏住他的腕骨,这一探脉顿时沉默下来。 “你这年纪轻轻......”齐晟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启齿,最后用力朝他脑袋扇了一巴掌,严厉道,“即日起清心禁欲,不得去外头鬼混。” 阳一蔫头耷脑:“是。” 齐晟一言难尽地看他两眼,最终拂袖离去:“明日去库房取补元丹,下不为例。” “是,多谢师父!” 阳一顿时喜笑颜开,朝他招招手。 一直到齐晟的身影消失,他才摸了摸潮湿地衣裳,缓缓吐出一口气。- 翌日,齐晟终于将鱼灵越放了出来。 鱼灵越负伤后,齐晟命其在院内修养,好一些后,便可每日练两个时辰剑法,险些将自己心爱的大弟子憋死。 这会儿踏出了门槛,鱼灵越抱着乌雨,都觉得万分亲切。 紧接着,头顶就传来一声轻咳。 “为师打算外出几日。” 鱼灵越神情一僵,如遭五雷轰顶,立即起身:“师父,如今......” “许久未曾去拜访父亲,前几日母亲托梦于我,许是埋怨。”齐晟抬手阻止鱼灵越的喋喋不休,不疾不徐道,“如今事情告一段落,白家姜家的案子还需从长计议,我已经与元掌门商议好,先将无辜者安葬,至于其他的,慢慢来。” 几人皆是一愣。 阳一下意识开口,不可置信:“可一旦安葬,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师父的意思是......放任不管吗?” 齐晟但笑不语。 烟淼立即拧眉,不悦地看向他:“阳一,你这说得是什么话,师父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鱼灵越也暗暗拍了拍他,旋即朝齐晟一行礼,“弟子明白,宗门之事师父不必担忧,若有吩咐,弟子随时待命。” 齐晟颔首,并未多言,只道:“命人备好马车,稍后启程北屿。” “是。”-玄渡居。 池州度指尖把玩着冥七,坐在窗前朝外望去。 “玄九。” 见门大开着,齐晟抬手轻叩两声门板,便踏入屋中。 池州渡转身,目光在他格外利落的装扮上停留片刻:“何事?” 齐晟并未立即开口,而是伸手在他案前画满符咒的宣纸上轻点两下,意有所指道:“有些线索,我打算亲自去一探究竟,那地方自在安逸,无人打扰,便打算邀你一同前往。” 池州渡闻言垂眸望向冥七,像是在考量。 齐晟见状走近了些,附在他耳边道:“你修习符咒之术,应当听过公羊老前辈的名号。” 池州渡蹙眉:“公羊纹一?” 那个身在咒术世家却一直试图破解咒术的不肖子孙? 虽然对池州渡直呼前辈大名有些惊讶,但齐晟还是回应道,“是,我此去便是拜访公羊前辈。” 池州渡点头:“略有耳闻。” 见他起身,齐晟暗自松了口气,“那我们即刻启程,对外便宣称去北屿拜访我父亲,恰好也顺路,不会引人怀疑。” 池州渡应声,先一步朝外走去。- 从鲁山到北屿并不远。 两人一路上许是揣着心事,并未多言,默契地闭目养神。 “那是什么?” 池州渡忽然开口,目光盯着马车外,像是有些匪夷所思。 齐晟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瞧去,原来是说傀儡。 见他看出了门道,齐晟有些讶异,开口解释,“此去为何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这是轻越赠我的傀,以灵蛊操控,以假乱真足矣。” 见池州渡平静的面容显出几分难言,齐晟又连忙道,“这虽说是以尸身为傀,但原身本是大奸大恶之人,也算罪有应得。” “……” 池州渡嘴唇张合,最终还是兀自闭上眼,车厢内陷入沉默。 齐晟摸不准他心中所想,正欲叹息,便又听闻身侧传来一声情绪莫名的:“粗劣之物。” “嗯?”齐晟想起轻越提及过池州渡,心想也许二人相识,恐怕是句玩笑话,便笑着道:“嗯,轻越虽说性子古怪了些,但人很好的,值得一交。” 池州渡:“......” 他再度睁眼,盯着齐晟。 齐晟有些纳闷,摸不着头脑道:“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 剩下的途中,池州渡再也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公羊老前辈隐居之地,名唤花云间。 在古籍中略有记载,此地原是公羊家的一处荒地,公羊纹一因叛族被逐出家门后,便一直生活在此。 也不说清是命好还是有意为之。 正因如此,他逃过了公羊家族的天谴,全族唯有他得以幸存。 公羊纹一尚未隐居之际,偶尔也邀请友人去家中一叙。 第63章 据传闻所说,此地漫山遍野被他种满了花,在山庄尽头是一处高山,连接着江河,常见金乌西坠,月印清潭。 待到春夏,漫山遍野的花在清晨融入云雾之中,令人难辨身在人间还是天边,因此得名。 后世便称之为,花云间。 可惜后来公羊纹一隐世,众人便再也无法寻到此地的踪迹,于是又名世外云庄。长阳江岸。 齐晟揣着文灵老爷子给他的信物,也就是一锭平平无奇的金子,来到一个挂着铜钱的渔船跟前。 “这水路可险?”他笑着朝渔夫道,“我与夫人听闻那山上有价值千金的灵芝,特来瞧上一瞧。” 那渔夫皮肤黝黑,头也不抬:“一瞧便是外乡人吧,听信了谗言便匆匆赶来,那山凶险,小心有去无回。” “我夫人身子骨弱,不论是否是谗言,您只管搭上一程就行。” “不搭,路远,不愿去。” 齐晟从怀中取出那锭金子,递到他跟前:“这也不去?” 那渔夫立即伸手将金子攥住,放入口中咬了咬,这才笑着道:“二位客官,还请小心些上船。” 齐晟颔首,扶着池州渡先过。 两人坐在船舱内,见船远离了岸,这才掀开帘子。 渔夫朝他们一行礼:“二位贵客,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齐晟起身,在狭小的船舱内站不直,只好弯腰将就着回以一礼。 “前辈言重了,晚辈也是有事相求,不知那位前辈可有什么忌讳,晚辈不懂规矩,唯恐冲撞了他老人家。” 渔夫摇了摇头:“既然我家主人同意二位入庄,便没了忌讳,随意即可。” 齐晟颔首:“多谢前辈指点。” 渔夫摇了摇头。 待到金乌西坠,天色渐晚之际,小船终于靠岸。 渔夫并未与他们一同入内,而是从一旁取出一个灯笼递给他们。 “入山有雾,南边有一槐树,树上住着一只乌鸦,它飞到哪,二位便跟着它走到哪儿,待到明月高悬,便能见到一处温泉,顺流而下,有一山涧,再往西几里,有一处洞府,入了那洞府,摸索到出口,远远就能看见灯火。” 那渔夫笑了笑,“那里,便是花云间。” 齐晟默念一遍,记下路途,见对方上船要走,连忙出声:“敢问前辈,天色已晚,叨扰不太合适,可要我二人在山中待上一晚,明日再去拜访?” 渔夫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不必。” 他说着滑动船桨,嗓音悠悠传来。 “花云间,本就只有夜里能进。” “白日本无花云间,槐树引魂,月下桃源......” 池州渡闻言,眸光微闪。 齐晟未曾参透他故弄玄虚的话。 但眼下已然没有退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抓住池州渡地腕骨,低声道:“玄九,失礼了。” “不知此地是否凶险,我担心反应不及,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齐晟见他仍不开口,再次强调,“一定要跟紧我,可明白了?” 池州渡:“......嗯。” 周遭静谧得过分,齐晟一手抓着池州渡,一手紧紧攥着佩剑。 内力悄无声息地发散,探着前路。 不知何时起,就如那老者所说,山中起了大雾。 齐晟手上更加用力攥着池州渡,时不时回头确认一番。 池州渡能感受到对方浑身紧绷,目光掠过四周,不知在想什么。 “南边有一槐树......”齐晟喃喃自语,朝着南边而去。 走了许久,直到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被黑山吞没,他们方才听见一声乌鸦的叫声。 两人对视一眼,加快脚步。 走过一处小径,便见一颗苍天槐树。 一只乌鸦飞到树顶,猩红地眼珠死死盯着二人。 就在齐晟握紧剑柄之际。 那乌鸦突然展翅,他们头顶盘旋片刻,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齐晟抿唇,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池州渡的腕骨,以示安慰。 这才抬步匆匆跟上。 夜里的山路诡谲,与世人口中称赞的花云间。 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作者有话说】 明早抓虫! 第44章 入阵 月色下,山中起了雾。 稀薄如纱,隐隐附着着草木的气息,经久不散。 与寻常林中沁人心脾的滋味不同,亦或说少了一味令人安心的生气,森冷幽静。 一阵阵微风拂过裸露的肌肤,仿佛一双双藏于暗处的手,不疾不徐地划过猎物的躯体,思考着要如何瓜分。 “玄九。” 齐晟只觉得池州渡的手腕愈发冰凉,停下脚步回头,担忧道:“可是觉得凉?” 越往山中去,阴气便愈发重,体内的煞气蠢蠢欲动,这才令本身的阳气被削弱,从而冰冷起来。 池州渡略微浅淡的眸子倒映着对方担忧的模样,终于慢慢回过味来。 在齐晟眼中,自己似乎是个弱不禁风的人。 他嘴唇微动,似乎打算说些什么。 突然,齐晟身后迅速掠来一个黑影! “嗡——” 两人神情微变,赤陵剑瞬间出鞘。 齐晟反应迅速,一面将池州渡护在身后,一边内力运剑,朝黑影挥去。 第64章 “嘎——” 一阵嘶哑的叫声响起,乌鸦掉了几根羽毛,愤怒地俯身朝齐晟冲去,正欲用翅膀扇他两下,就与齐晟身后的池州渡四目相接。 池州渡平静地望着它。 “……” 乌鸦在空中紧急换了个方向朝前飞去,落在树上若无其事地扑棱两下翅膀,示意他们跟上。 齐晟见是它,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鸟能否听懂人言,总之他朝着乌鸦一行礼:“失礼了。” 乌鸦顿了顿,郁闷地展翅继续给他们带路。 池州渡见齐晟迟疑,又打算回头,伸手推了他一把:“跟上。” 齐晟抿唇,握在池州渡腕骨的手迟疑了一下,而后缓缓下滑,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的温度炽热,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缕温和的内力。 没有丝毫试探,规矩地覆在齐晟手心薄薄一层,试图借此将他的手捂热。有人领着。 池州渡便垂眼朝齐晟的手望去。 比玄九的纤纤玉手大一些,与自己的原身相比略小。 骨节分明,手背覆着轮廓明显的青筋,掌心手指有老茧,有些粗糙。 怀里有什么动了动。 被周遭的阴气吸引,冥七刚探出头,就被池州渡按了回去。 方才引路的乌鸦忽然加快速度,悄无声息地掠进深山,黑色的鸦羽隐匿在无边夜色之中,山中最后一丝动静也随之烟消云散。 齐晟显然也察觉到异样,或者说,从踏入此地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不对。 眼前不远处便是瀑布温泉,齐晟突然停下脚步,眼中闪过疑虑。 他打量着四周,忽而像是察觉到什么,赤陵剑出鞘,刹那间斩过四方各一的槐木。 在树木轰然倒塌后,一直如影随形的薄雾忽然散去,月光渗入山中,耳边这才隐隐约约传来对岸村庄的犬吠。——是幻阵。 这幻阵究竟是何用意,齐晟一时间也捉摸不透。 按理说公羊前辈已经答应帮忙,不应为难才是,若说是下马威,也并不符合对方的心性。 但眼下已无退路,更何况腰间的双生铃也未曾作响,想必也没什么大碍。 阵已破,他们也该继续朝前走了。 “……我们走。” 齐晟将池州渡护在身后,更为警惕地望向四周。 池州渡任由他拽着,长睫微敛,并不意外。 是幻阵,又并非幻阵。 不过是利用幻阵改变风水布局。 花云间外,有“三扇门”。 第一扇门,是他们离开船,踏上岸时。 金乌西坠,酉时。 日落月将起,他们入山之际,金乌在水光中与他们并行,待到他们走到槐树跟前之际,日沉月显,薄雾四起,入阴阳之阵,则第一扇门开。 第二扇门,是槐木鸦。 这是一种古咒,以尸骨养槐,以哺幼鸦,两者共生,得名槐木鸦。 槐木鸦引魂、渡魂,与它走的那条路,则为阴阳路。 槐木鸦销声匿迹,是阴阳路尽头,第二扇门开。 第三扇门,本是山中温泉,亦或说黄泉水。 经过此地洗礼,步入的那处洞府,对应“地府”。 以假乱真,匿咒、隐阵。 若说障眼法是让旁人将一物看做另一物,那么此法便是在原本的物件之中,又凭空造出另一物,令两者共存。 所以,那处洞府相连两界,往前是“世外桃源”花云间,往后则是长阳山。 但齐晟发现了最后一扇门的阵眼。 至阳之躯能察觉倒如此微薄的阴气,对咒术并不了解,仅凭对阵法的剖析便能精准找出阵眼。 好比瞎子听声辨位,与人下棋博弈,最终得胜。 但可惜,阴阳咒阵一脉,便如同湖面的倒映,他们在“岸上”斩破阵眼方位,在水中则为反向。 所以他们破阵的那一刻,并非走出了幻阵,而恰好是入阵,走进了真正的花云间。 眼前的景物并无变化,只是薄雾散去,露出了花云间里长阳山的模样。 忽然,眼前一晃。 池州渡下意识抬眼,看见了对方微微滚动的喉结。 齐晟褪下披风,为池州渡裹上,紧接着兀自撸起袖子,转身在他跟前蹲下。 “上来。” 池州渡一愣,望着他们前方的山涧,不知他想做什么。 齐晟半天等不到回应,干脆将他拽到自己的背上,嘴里解释:“夜里凉,你本就体寒,别待会儿沾了水又吹风......我背着你走过去。” 第二次被人这般无礼对待,对方还是位理应叫他祖宗的后生。 池州渡冷声道:“不必。” “哎哎,你别动。”山涧有些滑,齐晟险些摔倒,连忙哄道:“我知晓你不喜与旁人接触,但这距离不远。” 他说着架起池州渡的腿弯,有些担忧地回头,“你若困了便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 “......” 池州渡没回应,但也没有继续挣动。 他的眸色比旁人略浅一些,瞳孔中倒映着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丝丝缕缕的冥火在四周游荡着,泛出幽蓝的光亮。 唯有齐晟眼中盛着暖黄稀薄的月辉。 他们每走一步,冥火便自行朝两侧跑去,又晃悠着不肯离去,将他们包围其中。 第65章 于是这条湿滑诡异的山径,被他们走出一道干净的痕迹。 月色浓郁迷离。 在这无人打搅世外桃源,唯独剩下两人的呼吸。 第45章 公羊纹一 齐晟的背宽厚温暖,握在他腿弯处的大手亦然。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池州渡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一呼一吸。 由于山涧湿滑而显得略微不稳的喘息,平稳有力的心跳,说话时胸腔的震颤…… 这些陌生的东西鲁莽地闯入池州渡的五感之中,令他莫名安静下来。 池州渡垂眼望着齐晟小半张脸出神,无意识抓紧了他的肩膀。 齐晟察觉到异样后偏头,见一双白皙柔夷揪住自己的衣裳,以为她有些害怕,便立即开口。 “此地确实古怪了些,但眼下没什么危险,别怕。”四周过于静谧,齐晟特地放轻了声音,怕惊着对方,他想了想,小声同池州渡说起了自己年幼之事,试图转移注力,为他驱散一些恐惧。 “不过来到这儿倒是让我想起从前,还在父亲身边时,我便总爱往山中跑,因为常常闯祸,担心被人责骂。” “我儿时顽劣,家中有位性情古怪的幼弟,名唤轻越。” “我二人起初并不和睦,常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后来被父亲罚跪祠堂......”他说着顿了顿,许是觉得丢人,忍俊不禁,“总之十分闹腾,不过好在慢慢的,也成为了十分要好的存在。” “母亲虽说早逝,但始终存于我与父亲心间,血脉相连,未曾来及相拥,但常在梦中相见,这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借梦会故人,真假又何必去较真。” “父亲曾在桥头遇到一位卖鱼姑娘,身姿容貌,在那惊鸿一瞥之中像极了娘亲,不仅仅是父亲,我那时也愣在原地,只一眼,娘亲原本模糊的面容在我心里陡然清晰起来。” “未曾失去过的人不知,能借一人、一物、一景与故人相聚一瞬,已是万幸。” “后来父亲领着我走上前,给了那姑娘一袋金子......” 父亲告诉那位姑娘,她与自己已逝的夫人极像,询问她是否愿意抱一抱尚且年幼的孩子。 那姑娘先是一愣,淳朴憨厚的眼神里写满了局促,一边慌乱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又嗅了嗅自己身上是否有鱼腥味,这才紧张地朝齐晟伸出手。 齐晟乖乖上前抱住对方,感受到那双温暖的手生疏地拍了拍自己的背。 事后,姑娘没有收他们的金子,但父亲买完了她的鱼。 他们离开后沉默了许久。 父亲才蹲下身,将齐晟抱进怀里,低声告诉他。 “若是你娘亲,不会那般温柔待你,她笨手笨脚的应当会弄疼你。” “......那方才父亲为何还要让姨姨抱我?” “因为你对娘亲的印象越多。”父亲点了点他的心口,“娘亲离这里就越近。” 父亲将他心中的缺口缝缝补补,变成恰好可以容纳娘亲的模样,所以后来许多人恶语相向,他都不曾放在心里,因为这里早已被填的满满当当。 齐晟的嗓音轻柔,像是羽毛一般时不时扫过耳朵。 池州渡原本僵硬的身体不知在何时放松下来。 在齐晟口中说出“思念”二字时。 破天荒的,寂静的林中传来一声回应。 “思念?” 清冷的嗓音就在耳畔,离得很近,带着明显的不解。 齐晟愣了片刻。 他早已习惯自说自话,突然得到对应倒还真有些不适应。 “玄九。“齐晟有些迟疑,但还是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这世上,有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吗?” 池州渡没有犹豫,平静道:“没有。” 正如他的回应一般,嗓音里没有悲伤,也没有遗憾。 与这寂静的山林很是相配,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齐晟握在对方腿弯的手微微用力,心中没由来的难过:“......那,会偶尔想起谁吗?” 脑中浮现出故人模糊不清的面容。 一位是在过去满山找他的关鹤,另一位则在更久以前。 记忆陈旧到,只有记得对方一袭红衣,有一双纤细的柔夷,一笔一划教他认字。 “嗯。”池州渡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死了。” 两人之间陷入片刻死寂。 齐晟的步伐放慢了一些,嘴唇张合良久,最终却又闭上。 这一刻,安慰都显得无比轻浮。 “那偶尔看见什么时,会想起他们吗?”他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询问。 去剑宗时,想起了关鹤。 看见齐母画像时,想到了更久以前。 池州渡点头:“嗯。” “这就是思念啊。“齐晟偏头,朝她笑了笑,“思念二字拆开来看,都是想起的意思,若是对方未能走进你心里,又怎会总是想起呢?” 池州渡喃喃重复道:“心里?” “嗯。”齐晟道,“若是能有重逢之日,你是希望与对方相见,还是将他们拒之门外?” “......” 池州渡没有立即回应,齐晟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不见为好。” 与他扯上关系,并无好处。 齐晟沉吟片刻:“你恨他们?” 第66章 池州渡:“不。” “所以……” “你的选择是为了照顾他们,还是因为一己私欲?” 池州渡陡然一怔。 他没有回应,齐晟这次也没有等他的回应,只是蹲下身将池州渡放下来,重新握住他的手腕。 “前方就是洞府。”齐晟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兀自领着他朝前走,“我们走吧。” 池州渡被他牵着走,在步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府中后陡然拧眉,他下意识反手握住齐晟的手。 ——四象迷咒阵。 齐晟见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回首道:“别怕,此地虽说古怪了些,但公羊前辈在我幼时......” 他顿了顿,视线逐渐开始涣散,用力闭了闭眼,踉跄了一下。 “我......怎么回事......”齐晟的身体开始发软。 池州渡抿唇,伸手扶住他。 分明动动手指就能毁掉眼前的阵法,但不知为何,他并未动作。 齐晟察觉到不对,慢半拍地晃了晃脑袋,凭借着仅剩的意识将双生铃摘下塞进池州渡手里,含糊着叮嘱,“玄九,你先走......砸碎此物,里面的灵蛊可保你一日百毒不侵,它会引着你朝安全之处去......而后,会有人来......” 他的眼皮子越来越重,意识里唯独剩下自己模糊不清的嗓音,再也无力操控身体,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接应你......” 在身体重重砸向地面前,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 玄九虽说身形纤细,但并不羸弱。 池州渡让他靠着墙壁,捡起掉落在地的火折子。 火光照亮了洞府一角,池州渡看了一会儿齐晟紧蹙的眉头,停顿了一会儿,伸手将它捋平。突然。 体内的煞气感知到另一股相似的气息。 苍老的嗓音在洞府内响起。 “真是稀奇,老夫夜里并不会客,本打算让小辈在洞府中睡上一夜,没想到今日来了两位天赋异禀的后生。” “看破了我的三门阵也就罢了,这四象迷咒阵可是失传已久的咒阵,小丫头,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对方在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紧接着,汹涌的阴气朝他背后袭来。 池州渡神情不变,刹那间洞府内刮起一阵可怖的狂风,浓郁的煞气犹如一支支离弦之箭,凌厉地朝后方攻去。 在天道之外的桃源,他自然不用担忧煞气。 身后一阵兵荒马乱。 池州渡并未理会,头也不回,缓缓替齐晟擦掉脸上沾上的灰尘。 “咳咳......” 煞气散去了些许,接着火折子的一缕幽光,足矣令身后之人看清他的背影。 “红衣,煞气......”身后白发苍苍的老者喃喃,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震惊。 而后屈膝,恭恭敬敬地行礼。 “......池老祖,晚辈失礼了。” 池州渡顿了顿,轻轻抬手一挥,浓郁的煞气缓缓散去。 见他久不回应,公羊纹一心里打鼓,哪儿还有半点古怪的脾气,恭敬地询问:“不知老祖前来,所为何事?” 池州渡侧目,冷淡地望向他:“你不知?” 公羊纹一下意识看向地上昏迷的齐家小子,磕巴了一瞬:“这......莫不是为了咒阵之事?”可是。 公羊纹一一头雾水。 若是为了咒阵,这世上还有比傀师池州渡更清楚咒阵的人吗? 况且这咒阵,难道不是......他抬眼望向池州渡,嗓音干涩:“这咒阵,并非池老祖手笔?” “嗯。”池州渡颔首,简言意赅:“不想卷入其中,便不要插手此事。” 公羊纹一一怔:“可咒阵百年前便已经失传,如今怎会还有人知晓,更何况摆出这番架势,明摆着是冲着老祖去的。” 或许旁人不知晓这些辛秘,但公羊纹一活得算久,所以知道一些。 白家与姜家百年前的家主,曾利用邪术,借了池州渡的气运。 “能逃出轮回之人不多,但也绝不止二人。”池州渡不欲多言,眼中闪过冷意。 公羊纹一闻言有些为难:”既然如此,前辈为何还同齐家小子一同前来?“池州渡闻言垂首,望向毫无知觉的齐晟,顿了顿后实话实说:“他要来。” 公羊纹一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惊疑不定地望向齐晟:“恕晚辈直言,齐家小子是前辈的......” “你只需知晓。”池州渡打断他,眉宇间沾上些许不耐,“我告诫你的事。” 一股森冷煞气迎面而来。 公羊纹一顿时背脊发凉,将话咽了回去。 “......是。” 第46章 傀师 明月高悬,无人荒山。 “主人。” 一道如同鬼魅的身影轻盈的落下,他一身黑袍,戴着鬼面,抬眼间方能瞧见一双猩红诡异的双眸。 “如何?” 被唤作主子的人嗓音沙哑粗粝,像是历经过百年风霜洗礼。 “奴追踪到,齐宗主曾去拜访过灵文胡老。” 鬼面单膝跪下,恭敬道。 “文灵世家 ......”他的笑声显得十分诡异,“真是奇怪,一个对外声称安葬白、姜两家,此案须从长计议的人,又为何会在数日前这般急切的去拜访文灵胡老呢?” “见了胡老,是彻底死了心......”他话锋一转,语气莫测,“还是,找到了什么新法子。” 第67章 “文灵胡老师承公羊纹一。”鬼面低声道,“主人的意思是?” 神秘人沉默良久,方才轻哼一声,嗓音里带着不知是感慨还是失望的呢喃。 “他被保护的太好。” “齐家底蕴也算深厚,并非百年世家,却胜过百年积累,齐山勤教他的那些东西都太过正派,若说有关咒术的辛秘,恐怕没有比齐家记载更为详细的了,但齐山勤不愿他被卷入其中,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儿子四处奔波,真是用心良苦啊。” “现世知晓的人少了,但百年前可几乎是人尽皆知,轮回能躲,阳寿这东西......”神秘人忽然回过头,青面獠牙地鬼面在月下令人毛骨悚然,他轻轻笑了,“能借啊。” 鬼面僵硬地跪着,脸颊被人慢条斯理地拍了两下。 宽大的袖袍之下露出的手白皙修长,与苍老的嗓音相配,显得十分古怪。 “公羊纹一他死没死,人在哪,总是有人知晓的。” “明面上的人动不得,与他一样隐居的,死在荒山野岭都无人知晓。”他描摹着鬼面脸上的面具,沙哑的嗓音如同在念某种索命的咒语,“他们可没有公羊纹一那种好运。” “他们,都逃不过命运。”- 花云间,世外之地。 神魂像是沉入水底无法挣脱,又在某一刻忽然缓缓上浮。 当一片漆黑中渐渐有了光影时,齐晟像是终于得以呼吸,倏地睁开眼睛。 “玄九!” 他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大口喘气着坐起来,眼神迷茫地四处张望,呼吸急促。 晕头转向,视线模糊。 齐晟浑浑噩噩地打算起身朝前走,依稀记得自己要找人。 就在这时,身侧终于传来一声轻咳:“咳咳。” 齐晟涣散的意识这才被聚拢了一些,他定了定心神,用力闭眼。 再一睁眼,就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整坐在自己床边,眼神十分复杂。 两人四目相接,屋内陷入了寂静。 一个是意识尚不清醒,未能及时反应。 一个是意识过于清醒,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公羊纹一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齐家小子?” 齐晟一惊,放空的思绪骤然收拢,眼神清明了不少:“公羊前辈!” 他这才四周一瞧,是在屋内,再低头一看,自己正坐在床榻之上。 齐晟连忙下床,匆匆朝他一行礼:“前辈,晚辈失礼了!” 他说着不等公羊纹一开口,便急声道:“不知前辈可见到一位红衣姑娘,她与我一同前来......” “小子,你先坐下。”公羊纹一按着他坐下,深深叹息,“莫要担心,那洞府中的阵法是老夫下的,这世间不乏大能,若想真正隐居,便只得多些弯弯绕绕的法子。” “前......那姑娘并无大碍,在另一间屋中歇下了。”公羊纹一清了清嗓子,趁着池州渡没来正打算探探口风,就见齐晟立即起身。 知晓玄九并无大碍,齐晟身上的焦躁淡去不少,他朝公羊纹一再度一行礼:“晚辈来拜访前辈的缘由,想必胡老已经悉数告知,但眼下玄九姑娘想必也快醒来,她一介女子,昨夜又受了不少惊吓,若不亲眼去看看,晚辈实在难以安心。” “......” 公羊纹一神情变得微妙,他抬手摸了摸胡须:“小子,你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 齐晟并未多言,只道:“......我与玄九因缘结识,便邀她前往剑宗小住几日,谁料又出了这些祸端,晚辈对外宣称去拜访家父,实则是来请教咒阵之事,以免打草惊蛇。”因缘结识? 外界极少有人知晓,曾经名声显赫的公羊家族,祠堂正中供奉着的并非先祖,而是一副画像。 青衫飘逸,只有背影与长发,却显出几分威严的意味。 如今这幅画像,也随着公羊家族灭门而葬身于那场大火之中,公羊家乃咒术世家,百年前傀师池州渡名声大噪后,先祖因崇敬对方,亲手画下这幅画像,并告知后人,将自己排于次位。 谁料族中后辈动了邪念,利用先辈留下的心血借运。 他叛出公羊家族也是因为发现了这其中的玄机,因与父辈理念不合终究负气出走,谁料不久后族中便遭受无妄之灾。 谣传公羊家族被仇家灭族,那场大火是对方毁尸灭迹的手段,但实则父辈施展咒术之际遭到反噬,三重天雷降下,视为天谴。 他也曾怀疑是否有人动了手脚,时至如今弟子传来消息。 他听闻姜、白两家的噩耗,加之咒阵现世,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傀师。 今日方才知晓,恐怕事情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傀师本无名,只知晓是池家人。 三百年前凭借着傀、咒、魂三术声名远扬,惹得京中权贵也试图将他拉入己方阵营。 但无论是江湖尊者还是京中权贵,都没能得傀师青眼,此人一向独来独往,行踪诡谲,多数人并不知晓他究竟是何模样。 昨夜池州渡利用传闻中的离魂之术,将原身引入花云间,倒是让他大开眼界。 神魂回归本体后,竟还能操控红衣女傀,这其中玄妙他实在无法参悟。 但......公羊纹一目光在齐晟脸上描摹片刻,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齐家小子天赋异禀,在当世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高手,但与百年前的老家伙们相比,终究是嫩了些。 第68章 到底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令那位曾掀起一阵轩然大波的老祖如此另眼相待呢。 昨夜池州渡神魂归位,青衣长发,令他陡然想起过往公羊家祠堂供奉的那幅画。 公羊纹一尚在感慨之中,谁料那画中人垂眸注视了一会儿昏迷不醒的齐晟,紧接着便弯腰将人抱了起来,转身看向他:“带路。” 公羊纹一当时愣了好一会儿,见池州渡拧眉,这才匆匆领着他们朝花云间内走去。 说来也窝囊,分明是主人,却跟在两人身后忙的气喘吁吁。 一直到将齐晟安顿好,池州渡才朝他颔首,朝自己的屋中走去。 留他一人干坐在屋里半晌回不过神。 最后神情复杂地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齐晟。 他盯着眼前后生的脸,苦思冥想了一夜都想不通。 这小子究竟何德何能,能让两位叫爷爷祖宗都足矣的前辈如此照顾。 齐晟见公羊纹一沉默不语,脸色也有些古怪,只得抿唇道:“今日晚辈失礼,待确认玄九平安,我自然来向前辈请罪。”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公羊纹一从混乱的思绪里回神,立即道:“你这孩子......不必担忧,他......那丫头没事。” “并非晚辈不信任公羊前辈,但玄九昨夜本就受了惊吓,如今身侧又无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见齐晟一本正经地说出如此荒唐的话,公羊纹一的神情都扭曲了一瞬。 受了惊吓,放心不下? “你疯了吧......”他几乎脱口而出。 齐晟一愣,方才一心想朝外走没听清他说什么吗,这会儿停下脚步,“什么?” 就在这时,门被人轻轻推开。 池州渡淡定地推门而入,紧接着就见一个黑影窜到自己跟前。 齐晟抓着他的肩膀,推着他转了一圈,嗓音里的担忧没有半点掺假:“玄九,可有受伤?” 公羊纹一闭了闭眼,念在他是齐家后人的份上打算发发善心提醒一下:“你......”莫要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的。 只可惜话方才开了个头,就见那位实力可怖,生性古怪的傀师前辈顺着对方转了个圈不说,紧接着还开了尊口:“无碍。” 公羊纹一:“......” 许是他惊悚的视线过于直白,池州渡恰好看过来,两人四目相接。 紧接着,公羊纹一眼睁睁看着池州渡平静无害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威胁与冷意。 “......”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两章,木有捉虫,还请见谅 第47章 山庄 许是感受到气氛的凝固。 齐晟逐渐回过神来,想起前辈还在身后看着,俊逸沉稳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转身朝公羊纹一正色道。 “公羊前辈,我二人恐怕要叨扰一段时日,还望前辈多多包涵。” “不敢......”公羊纹一心里还想着池州渡森冷的眼神,下意识开口。 待到察觉不对立即收声,他端起长辈威严的架子,捋了捋胡须,“不必拘束。” “这处山庄本就是用于会客,老夫的居所在山的另一头。”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你们找不到入口,若有要事寻我,引燃此符即可。” “好,多谢前辈。” 齐晟见状,顺势从怀中取出信笺递了过去。 “这是白家入门正中央疑似咒阵的图纹,咒阵失传已久,我等实在没有头绪,走投无路找到文灵胡老,这才瞧见了一线希望。”齐晟沉声道。 “公羊前辈,拜托了。” 公羊纹一抬手接过,莫名有种关公门前耍大刀的窘迫感,分明傀师只一眼便能知晓的咒阵…… 他活了百余年,当初在父辈跟前都是一副嚣张模样,但也许是罚跪祠堂时傀师的画像太过于根深蒂固,令他时至如今都不敢造次。 虽说不知傀师是何用意,但既然对方吩咐,自己也不得不从。 “嗯......如今这世道,传信也并非万全之策,稍有不慎便会被暗处盯着的眼睛加以利用,恰好齐家的北屿山庄也是隐世宝地,的确是个好法子。”公羊纹一又问道,“不过齐小宗主就这么贸然离开,就不担心江湖又生什么事端?” “前辈放心,剑宗我已交由弟子打理,至于江湖动荡,元掌门自然会帮忙看顾。”齐晟笑了笑,“江湖不比朝堂,少一位管事的也无伤大雅。” 公羊纹一闻言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新奇:“你这小子性格倒是不错,想必是像你娘亲多些,讨人喜欢。” 此言一出,齐晟原本紧绷的心弦顿时松了下来,弯起眉眼道:“父亲也常这么说。” 公羊纹一哼笑一声,将信笺揣入怀中,晃悠着朝外走去:“老夫先行一步,这咒阵破解只能说尽力而为,届时若无功而返,倒也别怪到我头上来。” “自然不会,前辈肯帮忙,晚辈已然感激不尽!”齐晟连忙道。 “这客套话少说些。”公羊纹一没有回头,扬声道,“这里许久无人打理,若你有心,便帮老夫养养花种种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齐晟跟着他出门,闻言四处看了看,见杂草确实挺多,立即扬声回应:“晚辈明白!” 直到公羊纹一的背影消失在院中,齐晟才松了口气。一阵沉默后。 他回头看向池州渡,语气里含着愧疚。 第69章 “玄九,总是让你跟着我四处奔波......”齐晟走近了些,仔细打量着池州渡的神情,抿唇道,“昨夜可有吓着?”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逐渐暗淡下来:“先前过于自负,对你承诺颇多,但最终总是食言,如今也不知要在这里待上多久……” 齐晟声音更低了些。 “说是剑宗安全,实则也是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将你困在身边了。” 不知是否是昨夜失去意识前的心慌一直延续到现在。 即便知晓公羊前辈绝不会加害于他们,但那份无能为力的滋味太过于鲜明。 齐晟忽然想起初见玄九的场景。 一袭红衣,面戴轻纱,一双美眸孤傲,似乎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那时候的她,似乎远比在自己身边时自由。 他偶尔觉得这世间遍布着蛛网,随意一个抬手便能扯出千丝万缕,甩不掉,洗不净。 最终缠绕着缠绕着,变成世人口中“作茧自缚”的模样。 有时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人痛苦挣扎,待到将目光收回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说人者不如人。 他之前责怪弟子考虑不周,一直到今日他才发觉。 自诩君子,实则比小人更加卑劣。 从有私欲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的蛛网,就已经落在了玄九身上。 齐晟的眼神愈发幽深。 池州渡顿了顿,迟钝如他也察觉到齐晟似乎有些不对。 “......你困不住我。”他实话实说。 天道都未曾将他困住,更遑论一个方才及冠不久的后生。 齐晟望着他,轻轻扬唇:“嗯。” “玄九,不要被任何人困住。” 池州渡看不懂他晦涩的神情,也听不懂他多此一举的话。 莫名心烦的人没有回应,更没有纠结,冷漠地绕过他朝院外走去。 齐晟见状反而笑了,心中的那股郁气顿时烟消云散。也是。 玄九这样的性格,又怎会委屈自己。 两人在偌大的山庄内绕了一圈。 这山庄比他们预想中还要大,但因为没有旁人而显得无比空旷。 据传闻,当初公羊前辈有一位挚友,乃当朝亲王。 两人在山中小聚时,对方觉得这山中幽静,若是建上一个山庄,算是避暑宝地,于是阔绰地大手一挥,便在这山中建了两处山庄。 公羊纹一尚未避世时,山庄内有亲王特地安置的仆从。 但后来亲王逝世,公羊纹一便遣散了山庄中的仆从,放他们自由后,自己也渐渐隐居,不再会客。 而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世外桃源“花云间”的具体方位。 两人来到庄园内的一处湖边。 这里的湖水碧绿,旁边还有一个木屋。 白日里倒觉得还好,但一旦入夜,万籁俱寂,便觉得阴森可怖了。 齐晟跟在池州渡身边,悠闲地用手指搅动着湖水。 远处隐隐有鱼儿游过的痕迹。 岁月静好,不过如此,齐晟嘴角噙着笑容。 突然,他手上动作一停,嘴边的笑意也缓缓消失。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此地无人。 “玄九,我们来时,可曾看见伙房?” 池州渡颔首:“嗯。” 齐晟眉头松开了一些,迟疑道:“......柴火与食物,似乎没有。” 院落中杂草丛生,除了他们的院子较为干净些,其余的地方都积攒了厚厚一层灰尘。 即便伙房还在,想必也是一片狼藉。 不过公羊前辈能为他们准备一处过夜的地方已是仁至义尽。 往后的这段日子,他们恐怕要以挖野菜、打猎为生了。 齐晟气笑了,自己这么狼狈也就罢了,还拖累玄九与他一起。 “玄九。”他悻悻地垂下头,“接下来我们可能得靠打猎为生了。” 曾经睡便各类山洞的人淡定地点头:“嗯。” “......” 齐晟并未低落太久。 想通后便退下外衣,慢慢入水,他回头朝玄九悄声道:“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我先捉两条鱼上来。” 池州渡席地而坐,静静看着他动作。 齐晟反应很快,经过两次鱼从手中溜走后,便悟出了窍门,干脆脱下中衣将鱼兜住,不一会儿便朝岸上扔了两条,原本打算上岸,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了片刻,又抓了两条。 精壮的身躯被湖水浸湿,弯腰弓背间的线条无一不透露着野性的力量感。 池州渡的目光不知何时从远处收回,落在齐晟裸露的肌肤上,轻轻歪头。 并不多么白皙,但看上去十分光滑。 是一具难以被驯服的躯体。 在剑宗住下多日,偶尔会有自己无法适应寂静的错觉。 如今回到空无一人的荒山,方才觉得,十分不错。 池州渡眼神幽暗了一些,抬手轻轻抚摸趴在春桃上小憩的冥七。 在江湖,齐晟东奔西走,拥有太多所谓的牵绊。 既然已经将碗赠予他,那便早晚要回到他身边。 正如公羊纹一所言,齐晟的性子的确不错,解乏解闷。 如今有人在暗处盯着,若被人发现,便又不得安宁,那么即便回到剑宗也并不长久。 第70章 若再有些流言......池州渡抿唇,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外的名声似乎并不光彩。 若齐晟知晓那些流言,会如何呢? 他望着水面的倒影,似乎看见了齐晟远去的背影,眼神瞬息见冷了下来。 突然,水波荡漾起来。 “哗啦——”齐晟忽然从水里窜出,扶着岸将潮湿的头发朝后捋去,笑容明媚:“玄九,在想什么,为何这般凝重?” 四条肥美的鱼儿在岸上扑腾,齐晟上岸,随手扯过外袍披上。 他解了束发,长发披肩,水珠沿着肌肤滑落,衣裳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少了几分凌厉威严,尽显惑人姿态。 “别担心,万事有我在呢。”齐晟一边说着,一边用赤陵剑砍下一些树枝,抱回湖边堆起来。 他走远了些,将鱼的鳞片与内脏清理干净,这才用尖锐树枝穿透鱼肉,取出火折子点燃堆好的柴火。 “以前我走南闯北时,偶尔也会碰巧走到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便只能在山中将就几晚,这山中应当还有野兔之类,明日我去猎些回来养着,嗯......再挖些野菜,温饱是不成问题。”齐晟顿了顿,嗓音里夹着这几分不确定,“只是我手艺一般,只能凑合。” 他见玄九没吭声,清了清嗓子:“熟能生巧,再过几日说不定就精进不少了。” 池州渡见他捏着木棍的指尖泛白,缓缓开口:“我并不注重口腹之欲。” 齐晟低着头,令人看不清神情,嗓音含糊却显得十分固执。 “但我不能让你在我这儿受委屈。” 【作者有话说】 没捉虫没校对建议明天阅读! 第48章 人非草木 暗宗。 屋内熏香缭绕,处处透露着奢靡的气息。 姬叶君慵懒地躺在塌上,四周围绕着容貌昳丽的莺莺燕燕。 “门主。” 有人推门而入,将一封信笺呈上。 姬叶君瞥见信笺上特殊的纹路,神情微变,不耐地抬手挥开自己身侧的美人,毫不留情道:“都下去。” “是……” 众人像是早已习惯他的喜怒无常,立即起身退下。 他抬手拆开信笺,只有一行小字。 ——永生之术。 没头没尾的四字。 “永生之术……” 姬叶君喃喃,缓缓揉碎了手里的信纸。 “门主,沈神医来了。” 就在这时,门外的弟子轻轻叩门。 姬叶君抬眼,随手扔掉手中的碎纸,内力扫过,刹那间化为一撮齑粉。 “还不赶紧将神医请进来。”他懒懒道。 前些日子被齐晟重伤,如今仍然未曾痊愈,内力受阻,身体亏空。 还好他耐不住寂寞,每隔一段时日便会邀请些名人来府中小住几日,既能拉拢人心,又能打发时间。 恰好这回邀请的贵客,便是名声显赫的江湖游医沈清平,此人医术的确了得,若非是他,自己恐怕还要再多吃些苦头。 思及此,姬叶君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天杀的齐晟,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对他下如此狠手,简直愚蠢至极。 “姬门主,心平气和,乃这世间最补的良药。”含笑的嗓音响起,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缓缓走来,手中还抱着药箱。 姬叶君哼笑一声,目光落在对方微跛的腿上:“沈神医,这腿可好些了?” 沈清平摆摆手,叹息一声:“老毛病了,上了年纪便是如此,每逢阴雨时总要疼上几日。” “姬门虽说主年轻力壮,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否则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啊,就要受苦咯。” 姬叶君掏了掏耳朵,随口敷衍:“自然自然。” 沈清平知晓他听不进去,摇头叹息,从药箱中取出针袋铺平,朝姬叶君道:“姬门主,还请趴好。” “嗯。” 姬叶君退下衣衫,躺在塌上闭目养神,任由对方在自己身上施针。 “沈神医。”他突然开口,半开玩笑地问,“你相信永生之术吗?” 沈清平落针的手一顿,轻轻摇头:“这世上本就没有永生一说,即便是利用秘法延年益寿,没有金刚不坏之身,也无济于事。” “万物自有定数,想要逆天而为,自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是吗?”姬叶君睁开眼,慢悠悠道,“传闻沈神医可是能令白骨生肉的大能,对此当真一点儿不信?” “肉身不过是虚无之物。”沈清平嗓音很轻,像是劝告,“只要人的神魂未曾消弭,那便有生还的可能。” “可这世间,人的贪欲,可远不止起死回生。” 姬叶君轻笑,半眯着眼睛。 “只会想要得更多,不仅仅是眼前的,还有他们未曾见过的,只是听闻了只言片语,便想要收入囊中。”——夜里,池州渡缓缓睁开眼。 外面传来极轻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并不吵人。 隐隐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池州渡指节微动,细红傀丝弹出床幔,悄无声息地钻出门缝。门前。 齐晟正拿着小锄头,轻手轻脚地将她门前碍事的石头与杂草清理干净。 他身侧放着一盏蜡烛,微弱的火光印在俊俏专注的脸上。 待到清理得差不多,齐晟从门前朝外走,确认这些不会绊倒对方,这才擦了擦额前渗出的细汗,轻轻松了口气。 第71章 细红的傀儡只探出门缝一些,静静蛰伏在暗处。 见齐晟又抬步朝外走去,迟疑了片刻后慢慢跟上。 细丝绕过粗壮的大树,攀上屋檐,一直跟着齐晟来到了他们傍晚去过的小湖边。 齐晟先捉了一条鱼上来,处理干净后切成小块,用尖锐的木条穿过,架在火堆上烤。 傀丝静静缠绕在不远处的树上,随风晃荡。 幽静的夜里传来一声喃喃。 “怎么又焦了......” 齐晟忍不住叹息,愁眉苦脸地嚼完嘴里的鱼肉。 他对这些并非一窍不通,早年孤身一人走南闯北惯了,也常常露宿山野,打猎果腹。 但他粗人一个,从不会去在意口味如何,囫囵一下填饱肚子即可。 齐晟默默将另一块鱼肉架在火堆上,全神贯注地死盯着。 如今玄九受他拖累。 这里不比剑宗,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一样没有,他只得先尝试将鱼烤好,明日再猎些野兔山鸡。 齐晟再度叹息一声,抬手将鱼块塞入口中,吃穿不愁的人在此刻竟显出几分落魄来。 “咳,呕......”这次内里的嫩肉没熟,鱼腥味顿时在口中乱窜,齐晟忍不住干呕一声,连呸数下,“这都没熟!” 他不死心地拿起下一根穿好的鱼肉。 被扔落在地的树枝越来越多。 不知试了多久,齐晟终于品出了鲜嫩的滋味,由衷舒了口气。 玄九的口味令人难以揣测,平日里也没什么偏爱,喂什么都吃。 齐晟不由自主想起那日的“全醋宴”,自己被酸的眼眶通红,玄九却面不改色。 他顿时心宽不少,也许这些于玄九而言尚能入口。 看这天色,约莫再过三个时辰就天亮了,也该回去歇息了。 齐晟将湖边清理干净,便端着烛火朝院子走去,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无边夜色里,不远处的傀丝才悄无声息地后退。 慢慢悠悠的,像是有人负手而立,闲庭漫步。 最后,没入一双雪白柔荑之中。 池州渡攥住一截傀丝,不知在想什么。 即便是草木,得以日夜浇灌悉心照料也会愈发茁壮,更何况人非草木顽石。 只是他仍然不解。 轻微的动静响起,池州渡起身,缓缓走到铜镜前,指尖以符为引,燃起蓝焰。 他从未如此仔细的看过自己,不论玄九还是原身,他都不曾看清过。 就像这铜镜一般模糊不清。 三百年来,他始终置身度外。 池州渡突然想起灯火之中齐晟跟在他身侧啰嗦的模样,那日喧嚣浮华,与往常一般。 只是耳边多了一道更为清晰的嗓音。 听着听着,四周的人声也清晰起来,锣鼓喧天,嬉闹寒暄。 不知过了多久。 池州渡指尖的符燃尽,面容也陷入黑暗。 但心中却有了不一样的滋味。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齐晟与冥七不同,他与这世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紧接着,脑中便又浮现出对方被众人簇拥的模样。 或许自那日起。 自己才真正看清人间。 第49章 回头路 清晨。 齐晟并未入眠,小憩片刻便起身,打算将庖屋收拾收拾。 谁料走到门前便吓了一跳。 “公羊前辈?” 原本落灰的庖屋焕然一新,不仅仅是干净,甚至柴米油盐酱醋茶应有尽有。 齐晟受宠若惊,抱拳行礼,“承蒙公羊前辈照顾,晚辈感激不尽,如今有事相求劳前辈费心,更是羞愧至极。” 公羊纹一嘴角抽搐,最终勉强摆了摆手,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一抹红影,顿时将话咽了回去。 齐晟也感知到了什么,立即回头,笑着道:“玄九,你醒了。” 池州渡点头,目光朝公羊纹一看去。 两人四目相对,公羊纹一轻咳一声,意有所指道:“食物已经送来了,应当够二位凑合一阵,若没有别的事,老夫就先告辞了。” “多谢公羊前辈。”齐晟恭敬道。 公羊纹一摇摇头,越过他们朝外走去。 “玄九。”齐晟略微垂头,对池州渡道:“我去送送公羊前辈,待会儿回来熬粥,你若是无聊便随意走走,等粥好了我给你送去。” 池州渡点头,并未多言,转身离去。 齐晟微愣,目光盯了一会儿对方离去的背影。 虽说玄九情绪并不鲜明,但他总觉得对方今日心情似乎格外阴郁。 罢了,待会儿去山中瞧瞧有没有什么稀奇玩意捉回来哄哄。 他暂时将心中的疑虑压下,转身匆匆去追公羊纹一。 “公羊前辈!” 身后传来齐晟的嗓音,公羊纹一刻意放慢的脚步终于如愿以偿地停下。 “齐家小子,还有什么事?”他故作高深地捋了捋胡须。 “前辈,没什么要事。”齐晟笑得极为讨喜,“初来不清楚前辈的规矩,便想来问问,这山中可有不能去的地方?” “老夫没什么忌讳,这山中也没什么不能去的地方。”公羊纹一顿了顿,忽然哼笑一声,“不过,这来时的路,夜里最好莫去。” “毕竟自古以来便有这么一样板上钉钉的规矩,无论是什么路,回头路都不好走。” 第72章 “前辈说的是。”齐晟面不改色,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点头附和:“这走回头路的人,要么是前路走不下去,要么是后方有什么羁绊,前者铩羽而归,后者前功尽弃,都不是什么好的结局,自然是大忌。” “是吗?”公羊纹一难得碰见位资质极好的后辈,心中一高兴,便多说了两句,“那若是已经知晓前路艰险,而后方却是最好的选择呢?” “那大概多数人会选后者。” “看来齐小宗主并不在这大多数人里。” “晚辈确实没什么顾虑。”齐晟闻言一笑:“抛开前路后路一说,既然眼前已经有路,又何必介怀是否是最好的呢?” “你年纪轻轻,倒是能看得开。”公羊纹一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四下一瞧,确认没有旁人在后,话锋一转,“方才那位姑娘......” 齐晟闻言立即开口,诚恳地解释:“玄九姑娘只是生性比较冷淡,有些不通人情,也不知如何与人相处,绝非有意怠慢,还请前辈见谅。” 见他如此明显的维护,公羊纹一明显一顿。 齐晟尚未成家,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莫非? 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可怖的猜测。 公羊纹一故作镇定地轻笑一声,摆摆手,“老夫也不至于同一个小丫头置气,只是……二位恐怕不只是知己这么简单吧?” 齐晟轻咳一声,并未立即回应,许是同长辈说起这些令人羞赧,斟酌措辞的同时,耳朵先红了起来。 公羊纹一心里顿时一凉。 “与前辈说这些似乎有些轻浮,我也自知有要事在身。”齐晟摸了摸鼻尖,“但无论是江湖还是玄九,都是晚辈无法割舍的,这次将她带来,一半是掩人耳目,一半是私心。” “因为还只是一厢情愿,心中难以放下,无论是悬案还是她,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我都想尽力而为。”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公羊纹一心中却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他抖着手捋了捋胡须,想到其母花如燕讨喜的模样,终究还是苦口婆心地开口。 “孩子,欲成大事者……” 他话方才起了个头,齐晟就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默默开口接茬,“不念儿女私情。” 公羊纹一:“……” 公羊纹一气笑了:“接的倒是顺溜。” “前辈,无论是私情还是所谓的‘大事’,我也都不想放弃,父亲在我年幼时便教会我遵从本心,并非娇惯纵容,而是不愿我重蹈覆辙。” 公羊纹一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初见你父亲时,他尚且年幼,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便已初显权贵的孤傲,喜怒不形于色,一言一行皆是恰到好处,听着旁人艳羡的称赞,长辈们都是喜笑颜开,唯独他置身度外。” “我虽避世,但偶尔也乔装下山瞧瞧,本以为他一生离不开古板二字,谁料竟与你母亲有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情缘。” 他望着齐晟,感慨道:“一恍四十年有余,时过境迁,真是快极了。” “每每从前辈们口中听闻这些,就像是与过去的父亲母亲会面。”提起母亲,齐晟神情温和了些,“自我记事以来,父亲多为恣意潇洒的模样,想来娘亲为此也费了不少功夫。” 公羊纹一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你父亲可还安好?” “家父一切都好。” “那便好,那便好。”公羊纹一连说了两句,第一句是庆幸,第二句是怅惘。 而后两人沉默了片刻。 “小子,你很聪明。”公羊纹一放缓语气,“与那……丫头朝夕相处,想必也能看出些不同。” “自然。”齐晟并未否认,附和地点头。 公羊纹一:“那你就没好奇过,她究竟是什么来头?” “若说没有,便太过于虚伪了。”齐晟摇了摇头,冷不丁道,“但正如这花云间的玄妙一般,前辈不说自然有前辈的道理,晚辈既然有事相求,便该守好自己的本份。” 公羊纹一微怔,旋即笑了,“你这臭小子果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明白也好,糊涂也罢,实则也并不重要。”齐晟笑眯眯道,“总归前辈又不会害我,我总不能恩将仇报,因为一己私欲而去刨根问底吧。” “所有人都有秘密,在对方尚未开口前便暗中撬锁,与盗贼没什么区别。” “若将这秘密比作屋子,我的确很想看看这屋子的全貌,但比起自己偷偷看,不如等对方主动邀请,两人大大方方地一起看。” 公羊纹一盯着他,似是感慨:“这齐家果真出君子。” 齐晟抱拳:“万不敢当,但前辈的提点,晚辈铭记在心。” 又是个不听话的,这缺点也是像极了他母亲。 “既然如此,便记着我起初的话。” 公羊纹一摆摆手,重新抬步朝前走去。 “这世上,无论是什么路,回头路都不好走。” 第50章 试探 齐晟将粥熬好,便提剑朝山中走去。 他并非愚昧之人,自然知晓前辈不会说多余的话。 在洞府头晕目眩之际,他最后看见的是玄九镇定自若的脸,对方似乎并不惊讶于眼前的一切。 精通符咒、从未见过的冥七......种种怪异之处,都明晃晃地告诉他玄九并不简单。 第73章 但......齐晟停下脚步,眼神复杂。 他常常被对方细微的神情所戳中软肋,像是指尖融化的冰霜渗进了心里,有些凉,沿着经脉慢慢延伸到心底的时候,却变得温烫。 玄九那双不会为谁停留的眼睛常常注视着自己。 即便看上去冷漠疏离,不近人情。 即便没有任何的回应。 但他知晓,自己所言,她都在听。 玄九从没遮掩过什么,符咒也好,关心姜、白两家悬案也罢,这些她并未藏着掖着。 反倒是自己,偶尔夜深胡思乱想着,看似话多毫无保留,但有意隐瞒的或许更多。 耳畔吹来一阵风,似乎带来了那夜对方不解的呢喃。 “思念?” 这一声与寂寥相衬,空落落的,在心中回忆都有了不实的回音。 齐晟抿唇,攥着剑柄继续朝前走。 人人都拥有过去,而现下往往有着过去的照影。 他隐约能看到玄九的过去。。雾蒙蒙的那条路上,大抵只有一袭红衣的背影。 而在他的私心里,是希望那条路上,能添上一抹自己的痕迹。-院内。 一声呼唤打破了静谧。 “玄九!” 齐晟一手拎着食盒,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快步踏入院内。 屋门大开着,池州渡思绪被打乱,眉宇间还残留着几分沉冷。 齐晟却像是毫无察觉,将粥与小菜放在他跟前,用勺子搅动两下,笑着道:“趁热吃吧,应当尚能入口。” 池州渡望着眼前的碗,没有动作。 齐晟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方才以身试毒,不小心多吃了些,这会儿已经饱了,你快尝尝。” 池州渡这才拿起筷子,目光扫了一眼他仍然背在身后的手。 ——活物的气息。 齐晟轻哼,托腮坐在他对面,笑吟吟地望着他。 池州渡垂眸,面不改色地喝粥。 突然,齐晟“嘶”了一声,无奈地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 “本来想捉来陪你,谁料这小家伙气性还挺大。”齐晟捏着兔子的后颈,看着它踢动的腿,拉长语调,“看来只能晚上炖咯。” 小野兔跑得很快,他捉的时候不小心踹了它一脚,没想到还挺记仇。 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出现了滑稽的门牙印,并未破皮,但痕迹很深。 见池州渡拧眉不语,齐晟轻咳一声,一边从腰间取出两截备好的麻绳,一边将野兔的两只腿绑起来,放到自己脚边。 “我明日再去瞧瞧有没有乖些的。” “不必。” 池州渡心绪不平,自然没有闲心。 齐晟托腮盯着他看,叹息道:“也是,这山中如今最为省心的活物恐怕就是我了。” “你瞧啊,会打猎,会做饭,还会照顾人......”他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的优点,半开玩笑道,“与其养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倒不如养我来得实在。” 池州渡喝粥的动作一顿,冷不丁出声:“嗯。” 难得有了回应,齐晟的嗓音却戛然而止,原本十分聒噪的人一愣。 而后直勾勾盯着别人的眼睛瞬间望向别处,嘴里一句下意识想要追问的话语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他故作镇定哼着小调,在屋中转悠起来。 两人间陷入寂静,却没了起初的尴尬与僵硬。 那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曲调与山中的风互相应和拂过耳畔,吹走了心中烦闷不堪的滋味。 齐晟背过身时,恰好错过了池州渡专注的目光。 这花云间荒无人烟,与过往的荒山别无二致。 迟钝生锈的五感在日月下逐渐苏醒,随之而来的是如涓涓细流般流淌的心绪。 陌生、困惑、迷茫。 不知该从何捋起。 而这世间依旧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神魂漂浮在黑水中,海浪却不知何时有了风向的痕迹。 后颈传来滚烫的钝痛。 池州渡抿唇,藏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微动,运转内息。 后颈如同三瓣桃的咒纹,名唤“封欲”。 想解此咒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但每每打算解开之际,濒死的窒息与剧痛令他不得不停下,有关过去的记忆似乎因此减淡,隔了一层厚重灰蒙的雾。 池州渡偶尔忆起某个画面,但始终看不清晰。 但这些他并不在意,所以三百年来都相安无事,直到最近......心中没由来的涌进一股子躁意,齐晟正在不远处晃悠,瞧着十分惬意。 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鬼使神差的,池州渡从怀中取出袖珍的白玉碗,划破指尖取血。 冥七嗅到气味,立即钻了出来,沿着池州渡的衣袖爬到桌上,来到小碗跟前。 听见身后异样的动静,齐晟下意识回头,嘴角还残留着舒心的笑意。 在看清冥七跟前的血时,他的神情一下子僵住。 轻松的气氛顿时结冰。 令他变了脸色的并非冥七,而是池州渡的手指。 不知是否是巧合,在他回头的刹那,恰好看见对方的伤口迅速愈合,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 “......玄九。” 池州渡毫不避讳,抬眸望向他。 齐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中满腹的疑问凝聚成一股冲动,询问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第74章 他攥紧了拳头,终究忍耐了下来。 两人之间沉默良久。 齐晟忽然侧过头,像是方才什么都没瞧见似的,抬手随意拨弄了一下帘子,系带松开,一层薄纱将两人隔开,跟着风晃悠着。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方才劈的柴还没收拾,碗待会儿我再回来取,顺道给你洗些野果来,对了,我还捉了只山鸡,今晚可以尝尝鲜。” 他并未去看池州渡,拎起地上的兔子,转身打算离去。 “齐晟。” 身后传来冷淡的嗓音,里头夹杂着不明的情绪。 玄九极少唤他的名字,但此刻齐晟心中却没有欢喜,他轻轻吸了口气,笑着回眸。 “怎么了?” 池州渡沉默了一瞬:“没什么想问的吗?” “嗯,没有。” 齐晟回答的很快,转过身,却也没能立即迈步,只道。 “......但如果你有想说的,我愿意听。” 顿了顿后,又补充道,“随时可以。” 他没等身后人的回应,阔步离开院子。 第51章 北海 北海界域。 汹涌的浪潮卷走石壁上骇人的鲜血。 一截断臂直直坠入深海,犹如落入巨兽之口,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人迹罕至的悬崖上,几名黑袍人按着愤怒嘶吼的人。 他们身侧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残肢,血腥味混杂着海水咸湿的气息,令人忍不住作呕。 “顺亲王。”为首的人语气冷硬,一板一眼道:“我奉命而来,主人吩咐,若你识相说出公羊纹一是生是死,究竟在哪,日后这无人打搅的神仙日子,便能继续。”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顺亲王已然白发苍苍,不过瞧着身子骨还算硬朗,怒吼道:“公羊与我相识之际已是耄耋之年,如今一晃三十年有余,他是生是死,我如何得知!” 不远处忽而传来一声粗哑的轻笑。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跃过岩石,稳稳落在他们身前。 海风徐徐,隐隐可见青面獠牙的面具。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跪下行礼:“主人。” 方才为首的黑袍人立即询问:“主人,那边......” “无碍,恰好有个外出的差事,我已命旁人去查。”被唤作主人的鬼面抬手打断对方的询问,语气含笑,“比起那些,自然是顺亲王更重要了。”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但我已经隐居多年,对你们问的那些真的一概不知!” 顺亲王冷声道。 “别急着否认嘛。”鬼面慢条斯理地走到他跟前,“当初你察觉到圣上忌惮,唯恐被卷进皇权是非,如同你那二位皇兄似的身首异处,千里迢迢逃到这北海,可谓是煞费苦心啊。” “想必,这其中公羊纹一没少出力吧?” 顺亲王呼吸加重了些:“少自说自话了,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倒是也很想相信顺亲王所言,但谁让你二人如此情深义重。”鬼面的嗓音如同割在顺亲王心头的刀子,他伸手蘸着身侧的尚未干涸的血污,在地上画了一个复杂的图纹,“这个图纹,你见过吧?” 见顺亲王僵住,他满意地笑了。 “顺亲王有所不知,这可是数百年前赫赫有名的阴阳匿咒,咒纹正向,属阳。” “你当真以为朝廷那头没有擅于追踪的高手?顺利出逃,这么多年安稳无忧,那都是公羊老先生暗中保佑啊。” 顺亲王咬着牙,“你少信口雌黄!我只不过想过个清闲日子......” “顺亲王的意思是不知情?” 鬼面打断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像是对待什么贵重的礼物似的缓缓在他眼前打开。 顺亲王的嗓音戛然而止。 那里头赫然放着一只断手,从手腕处被齐根切下,虎口有三颗小痣,十分罕见。 “......煜儿?”顺亲王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呲目欲裂,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把煜儿怎么了!” “顺亲王,稍安勿躁。”鬼面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紧接着突然用力将他的脸按在地上,缓缓碾压,笑着道,“你的孙儿暂且还算完好,但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也不太清楚他能不能安好。” 他循循善诱道。 “你可要好好想想......公羊纹一他活了百余年,无论是道行还是岁数,都并非寻常人能比,而你只需要把他的行踪告诉我,至于我们能不能顺利找到他,那也与王爷你无关。” “只要你透露传闻中的花云间是真是假,怎样能找到,这之后,北海依旧是安逸的桃源,再也不会有旁人来打扰,你的亲人也会重新回到你身边,何乐而不为呢?” 顺亲王渐渐停止了挣扎,呼吸却愈发急促。真是可怜啊。 人性就是一株墙头草,一面是情谊、道义,一面是自我、利益。 它跟着风摇摆不定,一生都逃不脱挣扎的命运。 这张脸上的痛苦挣扎配合着沉默显得无比凄惨。 鬼面面具之下的嘴唇勾起,修长的手指缓缓松开。 “这可不是背板,顺亲王,你我只不过是做了一笔顺势而为的交易罢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今日你说了,公羊纹一未必有事,但你若是不说......” 鬼面将那截断手扔到顺亲王跟前,紧接着抬脚重重踩下,反复碾压。 第75章 顺亲王发出一声徒劳的怒吼,抬手抱住他的脚。 鬼面嗤笑一声,踹开他后,随意将断手踢向悬崖。 汹涌的海水毫不费力的吞噬掉一切。 顺亲王脸色惨白,伏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 “长阳江......”顺亲王嗓音沙哑,“我知道的只有这个,求你们放了我孙儿......” “他果然还在长阳江。”鬼面喃喃自语。突然。 不远处传来一阵异样的劲风,他面具之下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立即飞身朝后掠去。 下一瞬,一支锋利的鱼叉没入他原本所站的位置,深深扎进岩石。 众人面色微变。 北海拥有如此怪力的,唯有海域异族。 “是异族人,我们先走。”鬼面冷声吩咐,而后睥睨着呆愣的顺亲王,毫不犹豫地抬手,暗器破风而出,瞬间扎进对方要害之处。 顺亲王表情凝固,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里迸发出血丝:“呃......” 异常高大的身影不过一息之间便从悬崖下方攀上来,几个岩石后也出现了人影,他们在这险峻之地灵活的简直可怕。 为首的人望着黑袍人离去的背影,一双颜色微浅的灰眸像是某种危险冰冷的兽类,他蹲下身,望向濒死抽搐的顺亲王,略显难过的神情软化了他的攻击性,平添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外域人,他们为何杀你?” 第52章 波翻浪涌 海浪拍击着岩石。 顺亲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捉住眼前人的手,张口鲜血涌出,艰难发声:“咒......符咒......百年......他们......是他们......” “什么?”灰眸首领单膝跪下,俯首试图听清他的声音。 顺亲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谁料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偏头呕出一大口鲜血后,眼睛瞪直望向天空,最后一缕气息也随之散去。 异族首领的人半跪在地上,薄唇轻抿。 他神情凝重,喃喃道。 “咒阵……” 他望着已经断气的顺亲王,皱眉,“莫非与恩人嘱托有关?” “首领?”身后有人小心翼翼的开口。 异族首领沉默了片刻,伸手合上顺亲王的眼睛,嗓音悲悯:“……外域人,海佑你安息。” “首领,阿穆已经去追了。” “纳尔,让他回来吧。”异族首领摇摇头,抬手示意手下将顺亲王的尸身带下去安葬,“他们并非寻常的外域人。” 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形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像一座小山。 纳什垂头:“是,首领。” 北海在世人眼中是寂寥荒芜之地。 汹涌的黑海足矣吞没任何试图驾驭它的生灵。 但他们所见只是冰山一角,北海以东才是海异族领地,在被凿出镂空图纹的洞府宫殿之中,随处可见珠宝与当世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在北海,这些只是再朴素不过的饰物。 数百年前,海异族祖先与为数不多的族人因异常高大的身形,被视为“不详”、“罪人”,王族将他们驱赶到北海。 起初他们不知北海巨浪凶险,许多人在睡梦中被卷入深海,尸骨无存。 在众人尚未从悲痛中回神时,又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降临,本就空旷的北海上空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嚎,犹如人间炼狱。 直到某日,一位僧人途径此地。 这位高僧,便是他们的恩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打开朴素陈旧的锦盒。 里面只有一颗形似豆粒的种子,仔细看会发现,这是一颗袖珍的桃核,摆在它旁边的是雕刻着异族文字的鱼骨,译成外域文字便是。——云戈木。 这是他的名讳,也是父辈代代相传的使命。 云戈木合上锦盒,将其轻轻抵在额前,低声喃喃,古老的语言神秘悦耳,犹如信徒忠诚的承诺。 阿父将此物交给他时曾说过。 “受恩人所托……阿木,你要记住,当咒文再度现世时,便要将这万年桃种交给恩人牵挂之人,我族等待了数百年,便是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云戈木转身背上方才整理好的包袱。 “首领!”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见他整装待发,来人立即慌了,“王!” “……纳尔。”云戈木摇了摇头,缓步行至他跟前,“我要去外域一趟,在这期间,族人便交由你了。” “王,外域凶险,我族已百年未曾踏出北海。”纳尔跪下,额头紧贴地面,“先祖留下的因果未解,王也未曾留下血脉,纳尔恳请王三四而后行!” 族人一般称他“首领”而非“王”。 一但称他为王,便是表明衷心,甚至愿意以死明志的意思。 “纳尔,或许是时候了该去外域了。”云戈木拍拍他的肩膀,“先祖从未放弃过回到我们原本的领地,即便只听见模糊的字句,我也坚信这一切都是恩人的旨意。” “等我回来。”——花云间。 山中雾薄,人心晦涩。 自那日后,两人之间便像是隔了层什么。 齐晟并非不想知道对方的过去,但那股冲动终究被他遏制下来。 也许他开口询问,玄九不会隐瞒。 但如今还不到时候。 就像这盘中餐,火候大了焦糊,火候小了不熟。 第76章 这时停下慢慢来,才能到“刚刚好”的程度。 于是他主动往后退了一步,让对方有更多的考虑的余地。 院中的杂草被齐晟清理干净。 他在山中打猎时看见不知名的野花,便每日带上箩筐挖回来些,种在玄九门前的小径边。 一些都还算安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常有小家伙来捣乱,之前捉到的野兔十分机灵,趁着他那日分神从手中挣脱 ,连滚带爬地窜了出去,一溜烟消失不见。 原本想着跑了也就罢了,算它命不该绝,谁料这小祖宗十分记仇,半夜常跑回来将他种好的花草咬的稀巴烂。 齐晟不忍自己辛苦挖来的花草被啃得面目全非,只得想办法将它捉住,原本打算做个机关,又怕夜里兔子扑腾惊了玄九,于是只得半夜蹲守兔祖宗。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家伙气性是真大,当天夜里便又来到院中,被齐晟成功捉拿归案,关进了新做的木笼里。 齐晟吹了声口哨,笑眯眯地捏着一根草逗着笼子里恨不得咬死他的小祖宗。 “兔兄,何必如此记仇。”他用草尖戳了戳兔子脑袋,苦口婆心道。“这心眼子一小过得就容易累,你说说你,那日都跑出去了,还非得回来自投罗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兔兄显然没有闲心同他诉苦,嘴直往草那儿凑。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齐晟忽而叹息一声,在兔兄差点就能吃上的时候忽然抽回手,熟悉的幽怨语调缓缓响起。 “兔兄,你可知这世间情为何物?” 兔兄:“......” “罢了,即便你不开口我也能猜到,若是有了家室,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儿小事夜里晾着妻儿来旁人院子里捣乱。” 齐晟似乎想与他冰释前嫌,打开笼子将它抱了出来:“兔兄,我......嘶。” 兔兄二话不说就狠狠咬了他一口,这一下比先前重的多,隐隐能瞧见血丝。 齐晟悻悻地将它放回笼子关起来,见它直勾勾盯着自己,眼里借了一缕光,活像是四溅的火星子。 他只好出言解释,“我若放了你,就是对不起我院中的花草,总归我也不会在此处常待,你且在忍上几日。” 许是触景生情,齐晟顿时想到了那夜灯火阑珊处偶然结识的雀兄,虽说被他不慎摔入水中,但大致还算是一段缘分。 他拿起草用力戳了戳兔子的脑袋,叹了不知是今日的第几口气。 “还是雀兄好,虽说没能回应几句,但好歹也愿意听我诉苦。”齐晟随手将草扔在兔子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地方,郁闷地转身离开。 兔兄眼里倒映着对方可憎的背影:“......”- 窗外的枝丫垂落,半搭在屋檐上,风吹微动,树影便落进了屋中。 案前的砚台落了些灰尘。 心不静,便再难提笔,即便提笔,也迟疑着落笔。 池州渡百年来从未有一日落下过画符,但前些日子心神不宁,一个走神,竟然画废了一张符纸。 即便是初学之际他也只不过是有些生疏,从未画错过。 院中传来脚步声,池州渡眸光微动。 一双温烫的手指慢慢搭在他的额角,试探性地停顿看他的反应。 齐晟站在他身后,见对方没有抗拒,便缓缓按揉起来。 “玄九。“他斟酌着开口,“近来总见你盯着远处瞧,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池州渡下意识皱眉:“无事。” 齐晟的手顿了顿,绕到他的眉心,轻轻一捋。 “那是在这儿待着烦闷无聊了?”他叹息一声,“也怪我考虑不周,早知......” 若早知会在这深山中待上些时日,自己似乎也并不甘心放玄九离开。 齐晟话说到一半,陡然想到这点,默默把话咽了回去,找补道:“事已至此,总之怪我。” 池州渡并未应声,齐晟笑着摇摇头,又开始自言自语。 “我也不知何时能带你离开,符咒现世事关重大,应当免不了一场动乱,我们也只能尽力遏制......” 齐晟说着说着,眼神也变得悠远起来。 他在这深山中只是看着悠闲,实则心系江湖之事。 他执意亲自来访,一是不愿暴露公羊前辈隐居之处,二是对天机阁提点存疑,这三则是他不走,有些人便束手束脚地不敢动手。 ——小心身边人。 他身边的友人极多,但个个都是当初平乱结下的过命交情,知根知底。 身边最为亲近的三位亲传弟子,若非因剑宗定下不分元老的规矩,如今也早已是师父辈的人。 唯一摸不准的......冰凉的触感包裹住手腕,齐晟陡然一惊,从方才的思绪里回神,他垂眼便见一双雪白柔夷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当即愣住。 池州渡目光定格在他手背的咬痕上,用拇指碾了一下。 每每齐晟凑近时,温烫的气息不疾不徐地传递过来,无论是宽阔的肩背还是覆着一层老茧的掌心,都令人不自觉间松弛下来。 这股气息一点点蚕食着四周雾蒙蒙的薄雾,山间的鸟鸣愈发清晰,风裹挟而来的花草气息久久不散,眼前的景物也变得触手可及。 而这一切最初的源头,便是他握在手中的温热。 如同一潭死水的思绪不知在何时波翻浪涌。 第77章 池州渡鬼使神差的垂头,轻轻嗅了一下齐晟的手,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他的腕骨。 齐晟嗓音一紧,下意识手握成拳,错愕道。 “......玄九?” 第53章 前夕(二合一章节) 听见齐晟的声音,池州渡原本放空的眼神瞬间清明,下意识松开手。 齐晟的手僵在半空,继续按揉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沉默蔓延开来,好在两人各自怀揣着心思,并不觉得多么奇怪。 最终还是齐晟干笑两声揭过这一页,仔细替玄九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低声道:“......我粗人一个,没做过这么细致的活儿,想必手艺生疏了。” 池州渡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尚可。” 他对玄九的性子倒是摸透了些许,其中最为实用的一点就是,玄九不会说多余的话。 齐晟闻言试探性地抬手,重新在他额角按揉起来。 “这力道可还好?”他询问道。 “......” 池州渡没有开口,但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齐晟见状无声轻笑,目光愈发专注起来。 一室静谧,花草也在这难得的惬意中变得昏昏欲睡起来。 池州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看向一旁的铜镜。 镜面倒映着两道模糊的身形面容,一道纤细妙曼,一道精壮匀称,瞧着十分般配。 他望着玄九妙曼的身姿,生平第一次对着自己最为满意的活傀皱起眉头。 心中的躁意翻涌。 活了三百年有余的池老祖,此刻终于遇上了一个令他举步维艰的困境。- 鲁山,三宗汇聚之地。 闹市人头攒动,一道娇小单薄的身影艰难地挤出人群,沉沉吐出一口气。 外域人的领地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十分凶险。 海异族又被世人称为“巨人族”,他们的身量在外域过于醒目。 云戈木只得用缩骨丹暂时变成娇小少年的模样,每隔四个时辰便要服用一颗,十分麻烦。 不过比这些更可怕的是热情的外域人,特别是面容和善温婉的女子,在目光与他对视上之后,便会笑着伸出手捏捏他的脸,紧接着围成一圈像是对待什么稀罕物件似的逗弄他。 云戈木揉了揉发红的脸颊与耳朵,羞赧地垂头,郁闷叹息。 这么一瞧外域人倒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不过,自己若以真面目示人,恐怕又是另一番境遇。 看向他温和的目光大抵又会变得忌惮憎恶。 明明方才是那样温暖的人。 思及此,云戈木揉脸的动作顿住,眼神也随之黯淡下去。 一位俊俏出众的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之中,头发还是罕见的微微卷翘,很难不引人瞩目。 一行巡卫步伐嚣张的朝影宗走去,忽而有一人眯眼,显然注意到了这一幕,玩味地摸了摸下巴,“哎,那边儿什么情况?” 领头的人不耐地回头:“少东张西望,先回去复命......”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见身后几人皆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目光也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在看见云木戈的刹那,领头人的脸色就变得微妙起来。 “老大,这个看起来可不错啊。” “恰好近来门主心情不佳,不如就将这个捉回去,说不准还能邀邀功?” “你就不怕马屁拍到马蹄上,万一门主不喜......” “门主的喜好你还不清楚?不过这距离有些远,待我去验验是个什么品相。” 那人话音未落,便抬步朝少年走去。 其余人相视一眼,也慢悠悠地跟上。 云戈木敏锐的察觉到一股来者不善的气息,他心中一惊回过神来,谁料下一瞬有人轻佻地掐住他的下巴,用了些力迫使他抬头。 “唔......”云戈木吃痛地闷哼一声,他手握成拳下意识想要反击,又想起自己已经来到了外域,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只得硬生生忍了下来。 “哟,这品相可不多见啊。” 一片阴影笼罩住他,轻浮的声音令人作呕。 “......你做什么?” 云戈木侧头,狠狠拍开他的手。 只可惜服下缩骨丹后身形变得娇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也水润润的,即便冷着脸,也只让人觉得心痒痒。 那人摸了摸被拍疼的手,也没动怒,反而意味深长的笑了:“劲儿还挺大。” 后边几人见状加快了脚步,毕竟李三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暴戾,被人这么忤逆按理说早该反手抽一耳光了,今儿倒是意外的好说话。 “李老三,你验出什么名堂来了?”领头人扬声开口。 李三侧目:“自己看呗,老子还能看错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少年身上。 云戈木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他们。 这帮人都身着藏青色的服饰,领口有三点如同暗器的图纹。 云戈木一愣,这些他好像在哪儿见到过......此前有一行外域人硬闯北海,似乎就是身着这样的服饰,虽说实力不怎么样,但看那嚣张的架势想必非富即贵。 就在他愣神的这几息之间,影宗的巡卫对视一眼,其中两人山前一步,从腰间取出绳索。 云戈木心中暗道不好,眼神不着痕迹地朝四周围望去,心中正琢磨该如何脱身,就听眼前人嗤笑一声开口。 第78章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着逃跑,能入我们门主的眼,那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 云戈木动作一顿。门主? 那日他差一点擒住擅闯者时,有人大喊了一声“门主”,紧接着便十分恶劣地投来许多暗器与毒,逼得他连退三步。 莫非他们就是那日的擅闯者? 看着四周外域人退避三舍的架势,这帮人想必身份显赫,若是今日硬碰硬被下了悬赏,那么自己的处境就会难上加难,说不准还会连累好不容易逐渐被世人淡忘,过上安宁日子的族人。 与其冒险,倒不如暂且先跟在他们身边,说不准还能摸清他们擅闯北海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对外域并不熟悉,只有先安稳下来,才能去探听符咒的消息。 云戈木并非愚钝之人,不过瞬息之间便捋清利害关系。 他抬头迟疑地望向来势汹汹地两人,紧接着慢吞吞伸出手。 还好外域人都较为脆弱,实在不行等缩骨功失效后,他应当也能顺利逃跑。 已经准备好上演一出强抢戏码的两人一愣:“?” 其中一个哼笑一声,看向他的眼神明显带上了几分鄙夷:“软骨头就是软骨头,不过也算你识相,这样能少吃些苦头。” 他说着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一步捆住云戈木的手,突然有人按住绳索。 “方咎,你又有什么事儿?”那人不耐道。 被唤作方咎的人自方才起便没有开口,拧眉看了一眼云戈木,面露不忍,低声道:“二哥,这个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些?” 二哥甩开了他,嗤之以鼻:“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是被门主带在身边,如今都失宠了还改不掉这软骨头的毛病!” 方咎脸色一白,垂着头没再开口。 二哥手里随意攥着绳子,一行人迎着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打道回府。 突然,有什么轻轻碰了一下方咎的衣袖,他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灰眸。 云戈木朝他眨眨眼,小声道:“多谢。” 方咎愣了愣,旋即腼腆地朝他笑了笑。 云戈木叹息一声,收回目光。 外域确实古怪,畜生横行霸道,良善之辈却成了软骨头。- 影宗与其他两宗不同。 既不似剑宗威严,又不似术宗清雅。 自踏入门槛起,扑面而来奢靡的气息。 这一路不少人用微妙的视线盯着云戈木,他忍着毛骨悚然的滋味,安静地垂着脑袋。 “门主。” 方才嚣张的领头人在门前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唤道。 里头传来一声慵懒的嗓音:“嗯。” 几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李二回过头,低声嘱咐:“待会儿机灵着点儿,若是得门主青眼,少不了你的好处,但若是惹怒了门主,这后果自然也是你承受不起的。” 云戈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姬叶君侧躺在塌上,许是近来没什么闲心,便没让美人在身边伺候着。 “什么事?”他头也不抬,闭目养神。 几人对视一眼,领头的谄媚一笑:“门主,我等前来复命,您吩咐的事已经准备妥当。” 姬叶君态度冷淡:“嗯,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领头的迟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李二会意,顿时用力一扯绳索,云戈木方才变为纤细的少年尚不习惯,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扯,顿时狼狈地跪倒在地,疼得闷哼一声:“唔!” 姬叶君不耐地睁开眼,有些冒火的起身:“我说让你们......” 在与一双水润的回眸四目相接之后,他的嗓音戛然而止。灰眸? 气氛凝固了片刻,姬叶君猛地起身。 显然是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他的脸色顿时瞬息万变。 底下的人也战战兢兢摸不准他的心思,连忙开口解释。 “门主,这个是我们在......” 姬叶君抬手示意他闭嘴,缓缓走近睥睨着云戈木。 云戈木也仰头望着他,眸光微闪。 果然不出他所料,竟真是那日领头擅闯北海的外域人。 下巴再度被人掐住,云戈木已经懒得挣扎,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 “你这双眼睛倒是难得。”姬也君手指拂过他的眼尾,轻笑一声,“从哪儿来,家中可还有人?” 云戈木想起早逝的父母,眼睛顿时暗淡下来:“四海为家,家中无人。” 这该死的丧家之犬的模样令姬叶君陡然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 他的眼神变得阴沉,嗤笑一声松开手,兴致缺缺道:“......行了,滚吧。”突然。 垂下的手被人一把抱住,温热的躯体覆了上来。 姬叶君慢半拍的垂头,只见云戈木仰头看他,神情落寞:“门主,不可以留下吗?” 在北海净土长大的王不知晓外域的这些腌臜事,也从未讨好过谁,不过这幅僵硬的姿态倒是意外吻合他无家可归担心被赶出去的情景。 “大胆!”方才领头的人立即上前一步,似乎打算将他拽下来。 姬叶君淡淡瞥了他一眼,“都滚下去。” 领头人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云戈木,这才悻悻地垂下头,带着众人退下。 云戈木有些担忧的望向末尾的方咎,但见对方神情平常,仿佛早已习惯似的,但方才那人分明说他曾经是“门主”的相好,为何却像是陌生人似的......脸颊一痛,他顿时叫唤一声:“啊!” 第79章 姬叶君望着他格外水灵的灰眸,忽然口干舌燥起来,他戏谑地掐住云戈木的脸颊,看他吃痛的握住自己的手,笑眯眯道:“你知道留下意味着什么吗?” 云戈木眼睛一亮,立即道:“知道,我很能吃苦的门主,脏活累活儿都能干的!” 姬叶君一愣,旋即大笑,在云戈木摸不着头脑的神情里,突然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云戈木猝不及防腾空而起,狠狠撞在柱子上。 “装的倒像是那么回事。” 云戈木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人,震惊地捂着自己小腹,面露苦色。 好疼,好像碰上了一个外域疯子。 姬叶君见他眼尾泛起了红晕,竟然莫名兴奋起来,这些天被烦的清心寡欲,难得来了些兴趣。 他拎起云戈木甩到塌上,紧接着褪下外袍,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今天我心情还算不错,若是让我舒服了,便准许你留下。” 云戈木见他又解开了中衣,这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门主?” 姬叶君一步步逼近,知道云戈木退无可退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姬门主,该喝药了。” 姬叶君听到熟悉的声音停顿一瞬,但他显然不愿放弃自己眼前的妙人儿,随口道:“有劳沈神医了,我待会儿便来。” “......姬门主若是这么说,老夫便是来辞行的。 “……” 姬叶君眼神明显变得暴躁,抓了抓头发骂骂咧咧地穿上衣服。 云戈木刚松了口气,便被人抓住头发,在他尚未来及反应之际,便觉得唇上一热。 他望着凑近放大的面容,顿时傻了。 姬叶君把人捞过来亲了一口,满意地舔唇:“今日算你运气好,暂且留下吧。” 云戈木:“......” 门被人从外推开,沈清平背着药箱,手中端着药碗,目光落在塌上僵硬惊恐的云戈木身上,一顿。 姬叶君倒是毫不避讳,轻佻地笑了一声:“怎么,还舍不得下来?” 云戈木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下塌打算往外跑,看上去十分狼狈,却在半途被姬叶君一把拽住。 “不是说要留下,这会儿怎么这么着急要跑。”姬叶君冷声道,“你当我暗门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云戈木抿了抿唇,垂头不语。 姬叶君冷哼一声,将他甩到沈清平身侧:“沈老顺带帮忙瞧瞧是不是方才被我踢出了毛病,否则怎么哑了呢。” 云戈木敢怒不敢言,小声道:“没有。” 姬叶云没有理会,兀自转身喝了口茶。 沈清平叹息一声,朝云戈木招招手:“小公子,这里坐。” 眼下别无他法,云戈木只好乖乖坐下伸出手。 沈清平为他探脉,忽然眼神一凝,沉默片刻后,他面色如常的收回手:“无碍,并未伤及内里,姬门主想来也是收了力,不过明日许是会淤青,稍后在老夫这拿些药敷即可。” “......多谢。”云戈木蔫头耷脑的,显然还没从方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那头姬叶君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朝沈清平亮了亮碗底:“沈老,这下可行了?” “自然。”沈清平点点头。 姬叶君微笑,委婉道:“那我还有些规矩要好好教教这个新来的,你看......” “既然这位公子近来会待在姬门主身侧,老夫也有些事想要交代,不知可否借用半日?” 姬叶君笑容僵住。 看来这老登今日是非要坏他好事了。 “......罢了。”姬叶君压着火回到塌上,眼不见心不烦,摆了摆手道,“沈老都开口了,我还能不答应吗,早些用完再给我送过来就好。” 沈清平淡笑两声:“多谢姬门主。” 他说着望向一旁魂不守舍的少年,轻咳一声:“小公子,先随我来吧。” 云戈木强打精神,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两人踏出门槛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沈清平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道:“姬门主留下了你,想必下人也已经为你备好了屋子,若是觉得疲乏,便先去歇着吧。” “不必担心,走出这个院子,自然有人会领你去住处。” 云戈木勉强笑了笑,由衷道:“方才多谢沈老了。” 沈清平摇了摇头,“举手之劳。” 在即将走到院门前时,云戈木加快了脚步,想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感慨的嗓音。 极轻,却又恰到好处的送入他的耳中。 “若闻人兄知晓如今北海的繁荣,定也会十分高兴的。” 闻人高僧,北海。 ......他是如何得知? 云戈木猛地回头,青涩的小脸上遍布寒霜警惕,抿唇道:“阁下是?” 沈清平眉眼温和:“殿下不必担忧。” “在下只不过是一个心系苍生的普通人罢了。” 第54章 迷茫(多为池自述) 荒芜的大地渴望带来生机的种子,但也会畏惧它从未见过的顽强生命。 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的一切,无论他本身有多么的强悍。 灵魂苏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百年前,无数人挤破脑袋也想得到离魂之术的秘籍,更有人扬言“得离魂术者得永生”。 第80章 但只有傀师本人知晓离魂究竟意味着什么。 离魂术的最高峰,也就是“离魂”本身的字面意义。 魂魄离体撕裂成千万碎片,如同尘埃一般飘落,附着在将死的生灵上,与其一起感知着濒死的滋味,每一片灵魂碎片都极其微小,在生灵消逝之际,方能逃过天道的眼睛,重新回到黑暗潮湿的山洞之中。 魂魄之间有着微弱的感应,千千万万肉眼无法窥见的细线汇聚着,却始终传递着类似的情绪。 绝望、痛苦、悲哀。 而他藏在万千白骨的缝隙之中,躲过了尘世的风雨。 池州度眼中万物本该如此。 但在从冗长的黑暗中苏醒后,却遇到了一个令他迷茫的后辈。 奇怪的后辈像是在夜里缓缓亮起的第一盏灯,点亮了他四周一方小小的空地。 这盏灯盘旋在他身侧,围着他绕了一圈。 灯火照亮了每一个缝隙,他这才发现四周并非空地,反而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 自那一刻起,人声入耳,喧嚣入心。 这一盏灯后,他看见了万千盏灯,看清了原本不曾看见的一切。 燃起人间烟火,照亮山河万里。 层层递进,像是枯木逢春后苏醒的过程。 可方才苏醒的人睡眼惺忪,仿佛第一次睁眼看清尘世的孩童,迷茫地停留在原地,不敢轻易抬步。屋中。 池州渡抬手,学着齐晟午时的模样,轻轻为他捋了捋额头的碎发。 青色的袖袍垂落在床沿,齐晟神情恬静,他的意识被池州渡用煞气温和地包裹住,像是置身于一片可以呼吸的深海。 池州渡的手缓缓往下,覆在对方的脖颈,平静而无波澜的眼中不知何时竟然藏进了复杂的情绪。 玄九即是他本身,肉身取自他的精血于血池中炼成。 他们不分彼此,羁绊深厚。 却不知从何时起,池州渡不愿让玄九来见齐晟。 起初只是一个怪异突兀的念头。 “若齐晟知晓他的身份,还会如此待他吗?” 那时候,他想过让齐晟变成玄九一样的存在。 再后来,这个念头逐渐在心中扎根,愈演愈烈,于是变成了。 “齐晟究竟是待玄九好,还是待他好?” 这个诡异的想法令池州渡不自觉间烦躁起来。玄九即是他。 百年来,他从未质疑过这一点,但如今他却动摇了。 甚至,想让玄九消失。 那日看清铜镜里的玄九时,池州渡背脊发凉,他第一次觉得玄九原来是那样的陌生。 即便与自己容貌相似,流着同样的鲜血,共用同一个魂魄。 但他却像是一个旁观者一般,静静看着“她”与齐晟度过的每一日。 “如果站在齐晟身侧的是自己,也会这般和谐吗?” “如果没有玄九,他与齐晟会相识吗?” “......如果玄九消失,这一切会如他所愿吗?” 齐晟、齐晟、齐晟.....池州渡在画错符咒的那一日陡然惊醒,原本荒芜的心中不知何时埋下了一颗名叫“齐晟”的种子。 这颗种子不断生长,埋入土中的根部深入心底。 可笑的是,这颗名唤齐晟的种子,却从未叫过他的名讳。 每一日,耳边回响的都是“玄九”。 意识到这一点,“玄九”这个名字陡然变得刺耳起来。 分明他就是“她”,可“池州渡”却只是是齐晟看不见的影子。 自那天以后的每一声“玄九”,都变成了一道刺耳的嗡鸣,搅动着翻涌的心绪。 这些于他而言都是无比陌生的。 后颈的咒文愈发滚烫疼痛,他隐隐知晓这一切都变了。 但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更不知为何如此。 掌心下方蛰伏着流动的血液与脉搏,这就是一切的源头,也是斩断这一切的方法。 如果齐晟消弭于世间,那么一切都将结束。 不用面对陌生的心绪,不用迷茫于那条全然陌生的道路,一切都将回到过去的模样,自己最为熟悉的东西将重新到身边。 池州渡缓缓收紧手指。……但齐晟消失后,这道浅浅的呼吸也会一并消失。 自己身边将重归于寂静,亮起的一盏盏灯也将接连熄灭。 所有都将会重新沉寂,黑暗再次笼罩每一处角落,他也将重新回到阴暗潮湿的山洞中。 没有人会整日追在他的身后,没有人会对他嘘寒问暖,没有会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也没有人会再次靠近生而不详的他。 随之而来的是贪婪与畏惧的目光,像是豺狼虎豹一般将他围在中间,一双双眼睛在黑夜里发亮,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静候着能将猎物拆吃入腹的时机。 齐晟的脖颈出生出一道鲜明的红印,刺得池州渡眼睛微痛,他下意识松开手。 齐晟依旧睡得很沉,呼吸也并未混乱,若非脖颈处有泛红的手印,就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寂静的屋中,只有一人急促的呼吸,仿佛方才被扼住脖颈的另有其人。 池州渡攥紧了拳头,那双曾经沾染过无数人命鲜血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这时他才陡然知晓。 在犹豫着不敢迈步的那一刻起,自己便早已成了画中人。 而非,局外人。 第81章 第55章 阴魂不散 风卷过树梢,几片树叶不慎断裂飘零,紧接着化作锋利的暗器,朝林中人飞去。 深林中传来一声笑,声音雌雄莫辨。 “左右我也算礼数周全,后生,你又何必怒气冲冲?” “能叫老夫后生的人如今都已经死绝了,更何况阁下装神弄鬼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谈何礼数周全?” 公羊纹一来势汹汹,一甩袖袍,显然并没有与他废话的耐心,“你究竟是谁,又是从何处得知花云间?” 他面色凝重,显然有些忌惮眼前人。 此人路数诡谲,瞧不出师承何派,不仅识破了花云间玄机,还在未曾惊动他的情况下用秘法操控槐木鸦送来一封信函,这令公羊纹一背脊发凉。 对方的实力,应当远在他之上。 “公羊先生,不必如此紧张,你也清楚我的所图并不在你身上,不是吗?” 隐匿在暗处的黑袍人语气温和,像是儒雅之辈,依言换了个称呼。 公羊纹一不愿多费口舌,拧眉道:“阁下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想必也是有所顾虑,百年后的今日不比当初乱世,何不珍重呢?“ “公羊先生深明大义,着实令人钦佩。”黑袍人话锋一转,“但用着禁术苟且偷生的你,与我这见不得人的鼠辈,又有何区别呢?” “你!”公羊纹一顿时火冒三丈。 “一句玩笑话,切莫当真。”黑袍人立即摆了摆手,言归正传,“不过公羊先生似乎也猜到我为何而来,既然如此,我二人不妨......” “不必了。”公羊纹一立即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我劝你也趁早打消这个念头,那位......即便在数百年前被万人讨伐,也未曾落了下风,即便你能力远在我之上,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这点,你不是也应该知晓吗?” “那是自然,傀师在数百年前,是被奉为‘邪神’的存在。”黑袍人点点头,语气忽而变得有些古怪,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喃喃道,“凡人之躯又怎能敌那得天独厚的恩赐呢......” “但那又如何,他也只不过是在那场讨伐中侥幸逃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避着人群,浑浑噩噩的在这人间流亡了整整三百年。” “可若再来一次呢?”黑袍人笑了,“已经被拽下云端的傀师大人,还能全身而退吗。” “看来最近怪事频出,就是你们搞的鬼。” 公羊纹一冷哼一声,语气微哂:“那便预祝阁下马到成功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此事与我并无干系......总之,今日之事我不会声张。”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慢着。”身后雌雄莫辨的嗓音微沉,隐隐含着威胁的意味,“公羊先生,你说得对,此事与你并无干系。” “所以你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的计划顺利进行,那便再无人会扰你安宁。” 公羊纹一嗤笑:“三百年前的浑水,老夫可蹚不起。” “等那位离开花云间,二位有什么恩怨,便可自行解决。” “......” 黑袍人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放轻声音。 “是吗?” “你光顾着担心那位是否会因此记恨你,就没想过,今日自己来赴约,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去吗?” 危险的气息如同巨浪般翻涌而来。 公羊纹一心中一惊,立即脚尖点地,朝后方掠去。 奈何终究晚了一步。 狂风四起,四周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被风卷起的叶片化作锋利的刃迅速逼近,如同巨大的漩涡,将公羊纹一团团围住。 与阵法有些相似之处,但更为灵活难缠。 浓郁诡谲的气息十分古怪,不像是传统的内力,也不是煞气,但又有熟悉的影子。混沌、粘稠。 仿佛一双双沾满鲜血,试图将人拽入深渊的鬼手。 上下几百年,所有古籍之中的记载,都没有这样的派系。 他究竟是什么人? 公羊纹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手上应对的招式不停,但很快就落了下风。 裹挟着诡异气息的叶片划破了血肉,公羊纹一闷哼一声,袖袍一挥,将刺向他的叶片打落在地。 突然内力一阵翻江倒海,剧痛自方才被划开的伤口蔓延开来。 公羊纹一趔趄一下,脱力地跪倒在地。 他目光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的伤处,浑身因剧痛而发抖。 不过几息之间,公羊纹一的内力便濒临枯竭,甚至修炼百年的功法也在回退,这痛苦的滋味不亚于剥骨抽筋,像是要被活活抽空内里。 “你......”他狼狈地伏在地上,惨白的面容终于露出几分惶恐。 黑袍人淡笑一声,气定神闲地收回手。 狂风止,叶片缓缓落下,令原本就已经十分狼狈的公羊纹一更加凄惨。 此人绝非无名之辈。 这路数从未现世,但既然与池老祖有关,那眼前人极有可能也来自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三百年前......公羊纹一眼中血丝密布,目光匆忙间掠过四周枯萎的草木,紧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呼吸一窒。 这世上有枯木逢春,自然也有反阳之法。 此法令他陡然想起了一个人。 三百年前,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医者。乃五毒之一。 第82章 “你......你是......” 公羊纹一面容已经枯瘦,艰难地开口,几乎只余下嘶哑的气声。 “我并不想迁怒于他人,或许如今,公羊先生可以好好考虑一番了吗?“黑袍人缓步上前,在月光下,他缓缓摘下宽大的帽子,脸上没有做任何伪装,温和地扶起发颤的公羊纹一。 公羊纹一仿佛见了鬼一般,眼睛睁大,失态地拔高嗓音:“你……是你?!” 黑袍人仿佛早有预料,淡定地点点头,冰冷的手覆在对方的伤口,一股热意缓缓流入筋脉之中,原本濒临枯竭的身体重新焕发生机。 而就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又停了下来。 “......没想到你就是传闻中的那位,多年前相遇之际,属实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公羊纹一咬着牙,面色苍白:“你究竟想做什么?” “公羊先生方才也说了,此事与你无关。”黑袍人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到我的计划顺利实施,我自然会将你的内力悉数归还。“见对方沉默,黑袍人嘴唇勾起。 “放心,功力也好内力也罢,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模样……包括花云间,如何?” 空旷的林中寂静良久。 “......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定然不会辜负公羊先生的信任。” 黑袍人没再为难他,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羊纹一捂着伤处,沉默地转身,忍着疼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身后的黑袍人目送他离开,而后抬手带上宽大的帽子,缓缓转身。突然。 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中凶光毕露,迅速转身。 “咻——” 手中数枚银针直直朝一个方向攻去。 “唔!” “呃咳......” 两声闷哼几乎同时响起! 公羊纹一此刻元气大伤,内力枯竭后方才恢复一些,他心中揣着事,未能及时察觉另一道气息逼近,直到余光中白光闪过。 剧痛自心口传来,他浑身一震,慢半拍地抬头。 只来及看清一截黑袍,接着便瞪着眼睛,僵硬着朝后倒去。 “噗通。”一声闷响后,土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而他身前的那道黑影趔趄了一下,数道银针刺破身体,令他无力地跪倒在地,猛地偏头喷出一口鲜血,捂着心口不可置信地喃喃:“咳......主......主子?!” 黑袍人望着地上没了生息的公羊纹一,攥紧了拳头,大步走到来人跟前,一脚用力将他踹飞出去,狠狠撞在一颗粗壮的枯木之上。 大树轰然倒下,将他死死压在下方。 “鬼面奴,你近来倒是有主见的很。” 黑袍人的嗓音听不出喜怒,缓步走到树前,睥睨着下方痛苦挣扎的人。 一双手探出黑袍,苍老得如同朽木。 “北海的确路途遥远,消息耽搁了两天也在情理之中。”黑袍人轻轻摸了摸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忽然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语气陡然变得森冷,“但你要如何解释方才那一剑,如此莽撞,可不像你了。” “主子......主子!”鬼面怒艰难地发出声音,一双眼中满是惶恐,“我......不知......我不知......” “主子?”黑袍人蹲下身,语气平缓:“一条对谁都摇尾巴的狗......主子究竟是谁,恐怕只有你心里清楚。” 见他还想开口,黑袍人松开手,慢条斯理地从怀里取出手帕,擦拭着根根手指。 “你想说,北海消息延误并非你故意为之,还是想说你只有我这一个主子?” “鬼面奴,你太急躁了。”黑袍人顿了顿,语气含笑:“亦或是当真如此情深义重,即便知晓背叛的后果,也依旧奋不顾身呐。” 鬼面奴伏在地上,被压得得说不出话来。 头顶传来悠悠地叹息,犹如长辈恨铁不成钢的呢喃。 “你糊涂啊。”黑袍人站起身,一小片阴影笼罩住他,“我不信巧合,更不信愚蠢的忠心。” “无名奴一生都只是贱奴,即便冤枉了你,也不过是无名冢再添一堆白骨烂肉罢了。” 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死死嵌入沙土之中,而后被人一脚踩住,狠狠碾压几下。 “别不甘心,这就是你的命,也是整个无名奴族的命。” “万千个你,皆是如此。”-鲁,剑宗。残阳如血。 烟淼从藏书阁内走了出来,锤锤酸痛的胳膊,迎面撞上了鱼灵越。 “师兄。”烟淼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目光朝他身后望去,“阳一呢?” “他出门办事未归,不过瞧着天色,也就在这会儿了。”鱼灵越弹了一下她的脑袋,无奈道:“你这丫头,怎么一瞧见卷轴竹简便如此疲乏,舞刀弄枪时倒不见你困倦了。” 烟淼也不生气,冰冷的面容柔和下来后十分俏皮,她嘿嘿一笑:“人各有志嘛师兄。” “行了,快回去歇着吧。” “嗯,我......” 烟淼话方才起头,便听院外传来一声语调拉长的抱怨。 “啊,累死了。”阳一盯着一双黑眼圈踏入院内,无赖似的跪倒在地,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嚎叫道:“有没有好心人啊,赏口饭吃吧......”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像什么德行!”鱼灵越嘴上教训着,身体却十分诚实地朝前走去,将趴在地上的人拽了起来,见他还在傻乐,目光难免有些心疼,“又不是没给你银子,怎么饿成这幅德行。” 第83章 “还不是为了早些查明真相。” 阳一得意地将手里的信笺拍进他怀里:“任务完成,师兄,夸夸我!” 鱼灵越忍俊不禁,与烟淼相视一笑:“行了,给你摆一桌珍馐,让你吃个够。” “师兄万岁!” 阳一顿时一改死气沉沉的模样,瞬间从他怀里窜了出去,鬼喊鬼叫的。 “阳一!谨言慎行,你就不怕被衙门抓了去!” “略略略......“ 第56章 风雨欲来 花云间。 许是在山中安逸,耳畔总能听见阵阵鸟啼。 近来相安无事,齐晟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不安。 他心血来潮做了个竹筏,傍晚闲来无事便带着玄九在湖中沿着边缘晃悠。 原本以为要费不少口舌才能哄着对方赏脸,谁料玄九只是沉默思考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而后每日傍晚,玄九便自发来到湖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意思十分明显。 这令齐晟受宠若惊,起初还有些拘谨,到了后来也就放松下来。 只是......齐晟站在最前方用长竹竿控制方向,紧接着不动声色地侧目,望向静坐着凝望水波,不知在想什么的玄九。 近来玄九似乎有什么变了,但当他仔细观察时,却又发觉一切如常。 也许不是玄九变了,而是他的心境变了。 齐晟没有像以往一样笑着打破沉默,而是缓缓收回视线,放任这份静谧蔓延开来。 他这时终于切身明白父亲所言,人的贪欲是缠绕在心头的藤蔓。 此前他之所以能做到游刃有余,泰然处之。 是因为父亲、家族、天赋令他鲜少有什么十分鲜明的欲望,因为旁人哄抢着想要的一切对于他而言,都触手可及。 如今踌躇不前,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变数。 所谓的君子之道在疯长的贪欲面前变得岌岌可危,进退有度一词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有些事情,小心翼翼的想要将它做到最好时,便反而束手束脚的做不好了。 他想将心头的躁动压下,但那卑劣自私的念头始终阴魂不散。 眼前的,唯有进退两难。 齐晟的思绪逐渐飞远。 直到一双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腕,齐晟才回过神来。 池州渡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一双眼睛安静地注视他,低声道,“偏了。” 齐晟一惊后朝四周望去,发现自己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竹筏已经来到了湖心。 “……” 碧波泛起阵阵涟漪。 齐晟率先错开视线,不着痕迹地借着划竹筏的动作移开手。 他的动作很缓,让玄九得以自然的松开手。 “抱歉,方才心里正想着事,一晃神就偏了方向。”齐晟看了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池州渡缓缓收回手:“嗯。” 一张小小的竹筏刚好能容下两人,但在这竹筏之上,两人又似乎隔了很远。 池州渡望着无意识抿唇的齐晟,兀自垂眼。 偶尔四周安静下来后,思绪显得格外吵闹。 他遇上了一个麻烦。 曾经池州度认为,有需要得到的东西,拿不到便抢。 有对自己不利的人,遇见了便杀。 厌恶他,但又威胁不到他的人,等于世上没有这个人。 若是打扰到他,无论是什么,一律赶出去即可。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池州渡拧眉,从怀里取出冥七。 冥七近来许是习惯主人的莫名其妙,和他对视一会儿后,懒懒地将自己团成一团。 池州渡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慢慢把它揣了回去。 齐晟与冥七似乎并不相同。 ......那关鹤呢? 关鹤在百年前也是赫赫有名的铸剑师。 池州渡努力回忆着,陈旧的光景中......只有两人在山林亦或人迹罕至之地会面的场景。 那时,他似乎并未在意对方身边之事。 “砰。” 一声轻响,竹筏已然靠岸。 这声响动犹如敲在心头,令池州渡浑身一震。 齐晟回过头恰好看见他明显被吓到的模样,一愣后觉得新奇,愁绪顿时散去不少,眼中添了几分笑意:“玄九?” “……” 池州渡转身跨步上岸,一言不发,背影无情。 但步伐比平日要快上许多。 齐晟没有叫住他,兀自将竹筏拴在岸边立好的木桩上,就着蹲下的姿势望向玄九远去的背影,笑着喃喃。 “这才像你。” 不为任何人停留的背影,孤傲又自由。 齐晟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转过身干脆席地而坐,随手晃动碧波。 惊起的波澜模糊了面容,像是他自己也看不清的本心。 齐晟,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这一次,答案迟迟未能出现。 他想要玄九如初遇一般不被任何人绊住脚步。 但心中又幻想了无数次那决绝离去的背影缓缓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着自己,淡淡说一句。 “跟上。” 起初玄九漠视他时,他一心想要在那双浅色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但当对方的目光常常落在自己身上时,齐晟一面是欣喜,随之而来的是不安。 第84章 他怕自己的莽撞会慢慢改变玄九。 怕对方眼中的山川湖海淡去,最鲜明的风景变成了自己的身影。 怕对方可以睥睨的江湖,最终变成了一处府邸的宅院。 怕对方冷静终有一日难以自持,也怕那双眼中流下饱含情愫的眼泪。 更怕有一日两人方向调换,玄九在府邸门前望着他的背影,也许迟疑良久,才轻声说一句“早些回。” 这些无一不令人惊心胆战。 但更令齐晟毛骨悚然的是,内心更深处,他也期待着这些。 齐晟缓缓攥紧拳头,显露的青筋像是体内的贪欲与良知挣扎着留下的痕迹。 “啊——啊——” 身后传来扑棱着翅膀的声音。 齐晟思绪被打断,拧眉转身。身后的树上。 槐木鸦正歪头看着他,口中叼着信笺,猩红的眼睛似乎添了一抹诡异的灵动,就这么直勾勾望着他。 腰间双生铃发出一声脆响。 多年来,这是齐晟第二次听见双生铃响,第一次还是在轻越性命垂危之际。 齐晟背脊发凉,伸手握住赤陵剑,面无表情地迈步朝槐木鸦靠近。 而就在他靠近之际,槐木鸦忽然动了。 它张口丢下信笺,便毫不犹豫地朝远处飞去。 齐晟并未立即捡起信笺,而是在原地等待片刻,一直到确认四周并无陌生气息后,这才缓缓蹲下身,打开信笺。 最先掉落下来的,是一串其貌不扬、在普通不过的木珠。 齐晟将其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这才展开信纸。 在看清内容的刹那,他的手骤然捏紧了信纸,指尖用力到泛白。 齐晟下意识想撕了手中的纸,却又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他僵硬地半跪在地上,眼中攀上了猩红的血丝。 一阵风穿过林间,朝着深处而去。 一双手推开陈旧却不然灰尘的木门,池州渡站在一处陌生院前。 院中的树下有一方小桌,上头还放着喝了一半的酒壶。 “......” 公羊纹一不在。 池州渡静立着,目光掠过四周,缓缓蹙眉。 微风拂过,衣袂纷飞。 死寂之中,满满风雨欲来的气息。- 苗疆,吞云阁。 “叮——” 清脆的铃铛相撞的声音响起。 “......少主?” 屋内暧昧的气氛顿时凝滞,仇雁归推开左轻越,面色微变。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捏住腰间的双生铃。 左轻越嘴角的笑容微敛,眼神顿时阴沉起来。 “......雁归,是齐晟。” 第57章 送信(二合一 三百年前。 江湖并不安逸,各方动荡不安。 各门派需不断抢夺地盘来巩固自身地位。 同时,这也是毒、咒之术最鼎盛的时期。 其中最为特殊的两派,一个是九咒教,另一个则是五毒。 九咒教以“九花煞”声名远扬,这是一种无解咒煞,十分阴毒。 修习符咒之术的人大多都被业障缠身,而九咒教却因镇门秘宝而不受其困扰。 这东西被世人称为“腰间桃”。 又名“幽桃”、“不朽春桃”。 九咒教乃世家传承,不收族外弟子,直系血脉每人腰间会别上半截无花桃枝,嫡系血脉则是一株开花不朽桃枝,用于镇煞。 五毒,如其名。 指“五毒鬼”的五名亲传弟子。 分别是“蛇纹姑”、“毒蝎翁”、“天龙鳏”、“守宫神医”与“金蝉散士”。 五毒鬼修鬼道,五个徒弟却各成一派。 九咒教与五毒本是仇敌。 但机缘巧合之下,九咒教嫡系一脉的哑公主与毒蝎翁喜结连理,并在不久后诞下一子。 无人知晓这个孩子的名讳,不过是作为茶前饭后消遣的闲谈,顺道提上一嘴。 直到毒蝎翁与哑公主双双惨死家中,五毒与九咒教相继灭门,众人才对此闭口不提,唯恐招惹上什么祸端。 相传,杀父弑母、欺师灭祖的邪祟卷走了九咒教与五毒所有秘籍法宝。 众人无法找到他的踪迹,直至数年后,“傀师”横空出世。 傀师杀人如麻,漠视众生,造下深厚杀孽,以至于煞气缠身,一度被歪魔邪道信奉为“邪神”。 最终在名门正派的绞杀之下陡然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傀师的武器有二。 一是他炼出的红衣活傀,二是他腰间的蝎头鞭。 以上,便是信上的全部内容。 微醺的晚风骤然变得冰冷。 齐晟跪在地上良久,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了信纸。 余烬有一瞬间像极了蝶,缓缓在火中消逝。 ——我知晓齐宗主不会信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的话,但若想看清事情的真相,便将这串木珠置于枕头下方,这是我族秘宝,能解傀师所下的障眼法,同时可令三魂六魄在子时暂时离体,并留下一抹生魂气息而不被傀师察觉。 届时,齐宗主不妨去一探究竟。 这是信纸上最后一段话。 齐晟目光里没有丝毫笑意,盯着那串其貌不扬的木珠,缓缓抬手,放在鼻尖轻嗅。 一股异香钻入鼻尖。 他忍不住拧眉,拿开打量片刻,再次低头去嗅时,却发觉只余下淡淡的木香。 第85章 齐晟心生警惕,立即运转内力查探,却发现并无异样。 残阳如血,轻浮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缓缓转身,望向两人方才一起游湖的竹筏。 眼神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耳畔鸟鸣清脆,树叶摩挲着发出“沙沙”声,一切如常。 却又仿佛这偌大的林间,只余下他一人。 空寂又令人心底发寒。-剑宗。 自数年前动荡结束后,齐晟便常常云游四海,心安理得将宗门扔给几位弟子打理。 虽说无人明言,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日后这剑宗恐怕也是鱼师兄掌管。 即便在师父跟前乖巧又爱撒娇,但鱼灵越离开齐晟身侧后,在江湖之中也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只不过成日跟在诸位掌门身侧,稚嫩的面容还撑不起更加沉重的担子。 毕竟他如今尚未及冠。 一声叹息自赤陵居内响起。 鱼灵越伸出手,拂过案前落下的灰尘。 即便日日有人打扫,无人居住的地方也极其容易落灰。 师父总是如此,偶尔心血来潮只留下几行潇洒的大字便离开宗门,这倒还算顾及着他们哭诉。 想当初齐晟第一次心血来潮云游四海之际,甚至连字条也不留,三个徒弟慌成一锅粥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从元掌门那里得知也许是去游山玩水了。 三位弟子从未想过有一日师父会突然离开他们,只得硬着头皮接手内务。 每到夜里,三人便避开众弟子视线,坐在门前枝繁叶茂的树上朝远处看,期盼着那道颀长的身影归来。 直到数月后,齐晟满载而归,像是打猎归来的老父亲,将带回来的稀奇玩意分给他们,最终在三人一齐哭诉之下保证,日后自己离开会留下字条知会一声。 他们原本出身悲苦,莫要说试想如今锦衣玉食的日子,在骂声中捡起别人随手施舍的馒头塞进嘴里时,已经觉得是上天垂怜了。 但他们遇见了师父,师父无论何时在他们眼中都是十分高大的。 因为那年春天在树下嬉戏玩耍时,也不过少年模样的齐晟将本该贱如蝼蚁的他们抱着举起来,一个个送上了树。 回程时,少年身上挂了三个耍赖的孩童。 烟淼霸道的骑在齐晟脖子上,在他脑袋上揪起两撮充当龙角的毛毛。 两边手臂上抱着互相不服气的鱼灵越和阳一。 傍晚的影子越拉越长,他们走的路也越来越远。 但耳畔的欢声笑语似乎永远不会消弭于尘世之间,随着思念吻过耳畔,温暖如初。 偶尔忆起往事,鱼灵越眉梢染上笑意。 他将案前的灰尘擦拭干净,慢悠悠推开门来到院中,日光令他享受的眯起眼睛。 “咔哒。” 一声轻微的响动让他为之侧目,只见树后挂着一个不起眼的鸟笼,此刻正微微晃动着。 这是师父养的一只胖鸽,在剑宗也有许多年了,见它喜欢安静,师父便将他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不时前去逗弄一番。 不对……坏了! 鱼灵越心中咯噔一声。 这鸽子平日里都是阳一在喂,此前对方外出,一连数日未归,归来后也不见往师父的院里来过,许是忘了这档子事儿,可别被饿死了。 他这么想着,一刻也不敢耽搁,脚步匆匆来到树前。 “小白......” 突然,鱼灵越一愣。 鸟笼中只有不慎被风吹落的树叶,笼子的大开着,里面空无一物。 “师兄!” 就在鱼灵越觉得不对愣神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弟子焦急的呼唤。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如此慌张?” 他敛了神情,沉声问。 那名弟子迅速跑到他跟前,苦着脸道:“鱼师兄,你快去瞧瞧吧,乌雨不知为何突然发狂,竟然将阳一师兄给咬了!” 鱼灵越脸色倏地变了。 “你说什么?”—— “咕咕——” 一只白白胖胖的鸽子扑棱着翅膀,略显吃力的落在一棵树上。 显然跋涉千里对一只懒鸟来十分艰难,它正打算在此处小憩片刻。 “咻——” 一支箭破空而出,死死钉在鸽子身侧。 它顿时受惊,屁滚尿流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地朝远处飞。 但十分不幸,它被喂养的太过于肥美,很快就被箭羽伤了翅膀,失去平衡掉落在地。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隐隐夹杂了两人的对话。 “......这肥鸽子......干脆烤了......” “别被人......我们......” 声音由远及近,两道阴影覆盖住瑟瑟发抖的肥鸽。 一道疑惑的嗓音从头顶响起。 “十二,这......腿上绑着的是字条?” “嘶,莫非这是信鸽?” 两人玩笑的神情微敛,其中一人立即拎起信鸽。 “先回去交给统领。” “好。”......吞云阁,暗卫营。 仇统领单手持着文书,神情专注,自然垂落的另一只手则被人握住揉捏。 那双手并不规矩,捏着捏着便转移阵地,悄悄覆上他的大腿。 仇雁归眼皮子一跳,只得无奈地放下手中的文书,捉住那双不规矩的手。 “......少主。” 第86章 “雁归,叫我轻越。”某少主顿时面露不满,懒懒地靠在他身上,一双美眸里透露着蛊惑的意味。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即便多年过去,仇雁归依旧为此红了脸,抿唇不做声了。 左轻越见状舔了舔嘴唇,眼神愈发兴味,正打算凑过去好好逗弄一番,门外便传来了一阵脚步,紧接着有人轻轻叩门。 左轻越顿时怒火中烧,想也不想就偏头道:“滚——” 仇雁归立即按住他的手,安抚的摸了摸,趁着对方沉默,赶紧朝外道。 “什么事?” 左轻越不耐地“啧”了一声,但还是乖乖的没有再开口。 门外的声音明显变得忐忑和迟疑。 “......统领,十二求见。” “进来吧。”仇雁归见左轻越安静下来,眼中闪过笑意。 十二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手里捧着一只受伤的胖鸽子,那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少主,统领。”他恭恭敬敬地行礼,“我们巡逻时在林中发现了一只信鸽。” “信鸽?” 仇雁归尚未开口,便听身侧传来一声毫不留情的嘲笑,左轻越支着下巴,笑眯眯道。 “看来是个大户人家,这么肥美的信鸽倒是不多见,也不知道是来送信还是送命。” 方才确实动了烤鸽子念头的十二莫名心虚,但好歹还记着正事,顺势从怀中取出方才从鸽子身上拿下的信纸呈上:“少主,统领,这是信。” 左轻越抬手接过,问道:“影十那里可有消息?” 十二立即道:“暂时没有,不过主子不必担心,我们的人一直守在剑宗与长阳江附近,若灵蛊有异动,他们便会立即与母蛊感应,朝齐宗主所在之处赶去。” “谁担心他,齐晟的八字比臭水沟里的石头还硬,不至于无缘无故突然死了。” 嘴上是这么说,左轻越原本坐直的身体却缓缓放松下来。 仇雁归但笑不语。 不过双生铃这么多年都未曾响过,想必对方身边有过什么令灵蛊都十分忌惮的东西,甚至为此发出了警示。 好在只响了一声,若是一直震动不安,那便是对方已经陷入了险境。 仇雁归沉吟片刻,吩咐道:“再派遣一些人去各门派盯梢,若有什么异动立即禀报......特别是影宗。” “是。”十二的目光落在乖巧的鸽子上,“那这个......” “烤了。”左轻越笑吟吟地看向仇雁归,“给雁归尝尝鲜。” 十二心中失落了一下:“......是。” 他正打算行礼告退,身后便传来一阵异样的风。 十二下意识循声望去,尚未来及反应眼前就是一黑,旋即头顶一阵剧痛。 “啊!”他顿时惨叫一声,抬手捂住脑袋。 胖鸽顿时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看上去就剩下一口气了。 一只气势汹汹的鹦鹉狠狠啄向十二的脑袋,气得头顶的一撮短短的小绿毛都竖了起来,口中叫唤着:“大胆,大胆!” 这位高低也是个小祖宗。 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它,十二敢怒不敢言,只得在屋里抱头鼠窜。 “少主,统领!”他连忙呼救。 仇雁归也是一愣,与左轻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迟疑。 左轻越抬手,天丝破空而出,将小绿捞了回来。 小绿原本到了左轻越手中不管怎样都会安静下来,现下却暴躁地扭动身体,口中念念有词。 “松手!大胆!” “蠢鸟,连你一起炖了。”左轻越眯了眯眼,显然十分不爽。 仇雁归的目光落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肥鸽身上,若有所思地起身,将它捡了起来,放到小绿旁边。 果不其然,小绿立即安静下来,偏头担忧地啄了啄它的脑袋,明显是认识的样子。 左轻越松开手,任由小绿扒拉着半死不活的鸽子。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个念头。齐晟,剑宗。 小绿曾经待过的地方,除了山野,便是剑宗。 仇雁归没有迟疑,立即展开信纸。 信纸上的内容很奇怪,并没有一句完整的话,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写下了关键所在。 “小心影宗,三百年前,符咒......” 左轻越眼神顿时冷了下来,语气里含着一丝极浅的懊恼:“......是池州渡。” 池州渡自然没闲心对齐晟不利,但没想到活着的老妖怪还不在少数。 十二见两位都沉默下来,小心翼翼地开口:“少主,统领,可要准备启程?” “不必。”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开口。 左轻越有些烦躁地捋着腰间的双生铃。 仇雁归抬手安抚地碰了碰他,朝十二解释道:“我们贸然前往只会打草惊蛇,十二,立即命双生半数暗卫避开眼线,分三拨赶往鲁山附近随时待命,密切关注暗门动向。” 他抬手将小绿与肥鸽递了过去:“先将这信鸽安顿好,应当是齐宗主爱宠。” “咳,是。” 十二顿时心中一惊,毕恭毕敬地将两位小祖宗抱进怀里,行礼告退。 待到门被合上,仇雁归走到左轻越身侧。 “少主,别担心,齐宗主并非任人宰割之辈,想必定能化险为夷,更何况还有我们的人盯着,若情况有变,我们便不再等,立即启程便是。” 第87章 左轻越拉过他的手,将脸埋了进去,含糊不清道。 “嗯......我并未担心。” 【作者有话说】 生死时速中,章节都还木有来及捉虫,建议明天观看! 第58章 真相 是夜。 魂魄浮沉,缓缓脱离肉身。 齐晟的生魂蹲在房梁之上,神情复杂。 以这种荒谬的姿态见到自己的肉身,心中多少会感到怪异。 若是放在以往他定然觉得十分新奇,但如今显然没有那个闲心。 齐晟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一点愣神。 子时已至,万籁俱寂。 说来觉得可笑,齐晟甚至有种等待着黑白无常将他接走的煎熬感。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说是干脆来个痛快的,但当真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方才知晓何为忧愁。 那扇紧闭的房门就在眼前,自己心神一动,便能朝玄九的屋子而去。 但此时此刻,向来不知退却为何物的人却犹豫了。 他不相信一张来历不明的信,但他也知晓,对方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至少……有些是真。 信中说玄九......亦或是所谓的“傀师”,是一个冷血无情、杀人如麻的魔头。 可玄九虽说性子冷漠了些,但也绝非大奸大恶之辈。 她更像是一个涉世未深,并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没有恶念。 齐晟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眼前这扇门是个难关,进一步越界,退一步又不甘。 无论他是否信任玄九,一但踏出这扇门,便没有回头路可言。 其实……他已经按照信上说的那样,将木珠放到了枕头下方。 这样犹豫不决,其实也是一种答案。 齐晟闭上眼睛,心乱如麻。 如果真的是那样呢? 如果玄九当真如信中所言,只是一具承载着他人魂魄的活傀...... “咔哒。”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响。 齐晟浑身一震,立即睁开眼睛。 他的身体紧绷,屏住呼吸注视着门口。 一阵如烟煞气渗入门框,缓缓朝自己的肉身而去。 齐晟眼睁睁看着黑色的煞气没入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坐在房梁上,眼神逐渐变得有些黯淡。 房门自动朝两侧打开,青色的衣摆拂过门框。 来人脚步轻缓,乌黑亮丽的长发垂下,衬得皮肤愈发白皙。 那张面孔十分熟悉,却又显得格外陌生。 长睫之下的潋滟双眸,是曾在他心间掀起惊涛骇浪痕迹的美丽。 那感觉分毫不差。 只是比起玄九,来人的眉眼更为精致一些,轮廓更为鲜明一些。 圆润的杏眼变得狭长孤傲,纤细的身形变得高大颀长,柔软的脖颈处有着明显的喉结。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令他失神。 齐晟愣愣地望着他,整个人失去了反应。 玄九......不,傀师。 或者叫池州渡。 齐晟攥紧了拳头,眼睛忽然有些干涩,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美梦在顷刻间被摔得稀碎。 这数月来的殷勤在此刻显得十分可笑滑稽。同为男子。 齐晟心想,若自己是池州渡,定然会觉得身边围绕着一个甩不掉的疯子。突然。 对方的视线与他在空中交汇一瞬。 那一刹那,齐晟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逆流了,僵在原地。 但很快,池州度就移开了视线,并未表现出异样,想必只是巧合。 齐晟下意识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后又十分不爽。 自己明明才是被欺瞒的一方,该惊心胆战的应当是他才是。 心乱如麻的人长长呼出一口气,试图平复气的发颤的魂体。 齐晟定了定心神再度望去,这次他看清了对方腰间别着的银剑......不,那是正如信中所言,十分特殊的蝎头鞭。 细节、容貌都对上了。 他想知道的答案就在眼前,齐晟却不知为何别开眼,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顺风顺水小半辈子的齐晟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直到一阵异样的动静让他回过神来。 只见池州渡坐在床前凝视“齐晟”片刻,突然伸出手,替他捋了捋额前微乱的碎发。 心中顿时觉得有些怪异。 齐晟坐立不安,又不愿跳下房梁走近些,烦躁得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要不干脆在此魂飞魄散算了。 此前与玄九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转瞬即逝,似乎怎样都呆不够。 但如今却度日如年,这短短几息之间如同过了数个春秋。 齐晟神情令人瞧不出喜怒,就那么静静望着池州渡的背影。 这人像是将他当成了什么稀罕物件,白日里倒是漠不关心爱答不理的,这会儿却时不时抬手摆弄一下。 真看不出来,还挺能藏的。 也不知这副肉身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能得百年前赫赫有名的傀师大人青眼。 当真是荣幸至极。 瞧那专注的模样,莫非是想着要将他炼成什么活傀? 那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以傀师大人的能力,对付一个他一个无名之辈,想必是绰绰有余。 第88章 那又何必乖乖待在他身侧。 齐晟皮笑肉不笑,在心里阴阳怪气着。 心中念叨着念叨着,突然吸了吸鼻子。 也算长见识了。 怪不得古人说夜里总能听见孤魂野鬼的哭声。 原来孤魂野鬼还真能哭呢。 齐晟垂着头,略显狼狈地抬起胳膊狠狠擦过眼睛。……难不成这数月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齐晟脑中闪过玄九的眼睛。 干净、简单、纯澈。 不夹杂任何杂质。 玄九比他矮上一些,所以看向他时,总是微微仰起头。 还有在雪山那惊鸿一瞥的淡笑。 纵容乌雨时的迟疑。 揪住自己衣裳的柔夷。 以及趴在自己背上时清浅的呼吸。 这些呢,难道也都只是逢场作戏? 齐晟只觉得舌根渐渐泛起苦尾,眼神复杂。……可他看见的,根本不是玄九啊。 不是那个有朝一日可能会依偎在他怀里的纤细身影,而是眼前这个比他还要高大一些的男子。 玄九,池州渡。 这个名字在心底反复翻涌着。 齐晟也在这浪潮中迷失了方向。 他义无反顾追随着的究竟是那具红衣躯壳,还是寄居其中的灵魂? 齐晟,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是他在今日第二次这么问自己,但心中的炽热好像也随着真相的到来一并沉寂。 心底没有传来半点回应。…… 池州渡与往常一样,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后,便起身离开。 徒留一个迷茫的灵魂蹲在房梁上,抱着头无助的挣扎着。 齐晟没有立即回到肉身,而是在原地呆愣了许久,才慢慢走到床边。 良久,沉沉吐气。 先离开吧,也许他需要缓缓。 至少现在,他没有勇气面对玄九......不,应当是池州渡。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最悲哀的是,当“离开”这个词出现在心底时。 齐晟下意识难过了一下。 如果那天自己询问池州渡的过去,他会将一切坦白吗?也许不会。 但如果不会的话,为什么又那样问自己呢。 ——“没什么想问的吗?”那个时候。 也许......你也希望我开口询问吗?-剑宗。 不知从何时起,鱼灵越看向阳一的目光变成了隐晦的打量。 这世上没有比他们更为亲近的人,即便没有血脉相连这一层羁绊,深厚的情谊也足矣让他们不分彼此。 他们自记事以来便一直在一起。 所以哪怕是细微的变化,也会觉得格外的怪异。 那日在师父的院子里看见空荡荡的鸟笼后,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鱼灵越逐渐有了一个听起来十分荒诞的猜测。 他自己其实也不敢相信,但内心却始终为此煎熬着。 他并未告知烟淼自己察觉到的异样,只是悄悄去树下挖出他们多年前一起埋下的酒酿。 “师兄,这是?” 惊喜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烟淼先是一喜,旋即瞪眼,显然有些不满:“师兄,当初约好十年后才将这酒挖出来,你怎么自己偷偷坏了规矩!” 鱼灵越笑了笑,只道:“藏了好些年了,你不想尝尝?” 烟淼清了清嗓子,小声道:“那还是想的。” 鱼灵越目光掠过她身后:“......阳一呢?” “应当快回来了。”烟淼并未放在心上,随口回应,“等他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酒量......” 鱼灵越没说话,静静注视着烟淼,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烟淼啊......” 烟淼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迟疑道:“师兄?” 鱼灵越却只是摇摇头,错开视线,“无碍,只是觉得我们也许久未曾把酒言欢了。” 身的人没再接茬。 鱼越闭了闭眼,强笑着拉着她坐下,低声道:“等阳一来。” 树叶摩挲,日光微暗。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活泼的身影小跑着而来,是他们记忆中最为熟悉的模样。 “师兄,烟淼。”阳一笑着凑近他们,紧接着亲昵地靠在鱼灵越肩膀上,惊喜地望向桌上的酒。 “这......师兄,不是说好十年后我们一起挖出来的吗!” 鱼灵越目光温和,手指却不动声色地覆上腰间的剑。 “......是啊,这不是嘴馋了。”他嗓音突然变得有些干涩,“这可是上好的佳酿,趁着师父不在,你不想尝尝吗?” “那自然是想的,届时咱们来一出偷梁换柱,保证师父喝不出来。”阳一笑嘻嘻地伸手,“来,我给师哥师姐满上,今夜我们不醉不......” “嗡——”的一声。 阳一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下一瞬,锋利的剑刃架在他的脖颈。 他一愣,旋即笑容微敛:“......师兄这是何意?” 鱼灵越死死盯着他,眼底攀上了猩红的血丝,艰涩地开口。 “你究竟是谁?” “阳一呢,他在哪儿?” 阳一干笑一声,伸手打算将剑挪下去:“师兄莫不是背着我们偷偷先喝了一杯不成,怎么胡言乱......” “闭嘴!”鱼灵越突然怒吼一声,眼神憎恶,“别用这张脸说话。” 第89章 “阳一最讨厌酒,当初为了亲近师父而练酒量,几乎每夜都喝到吐,这些只有我们三人知晓,连师父都不曾知晓!” “而你倒是跃跃欲试,竟然连十年之约都知道。” 剑刃缓缓划破血肉,鱼灵越嗓音阴沉。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究竟是谁?” 第59章 风波起 清晨,池州渡推开房门。 “砰”的一声轻响后,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稀疏清浅的金光落在院中,鸟鸣清脆萦绕在耳畔。 与以往无异,但不知为何像是虚浮在眼前的火,看似炽热,伸手却摸到一片空洞冰冷。 池州渡手扶在门框上,目光下意识朝院门外望去。 唯有一阵风过,吹得门前被人用心栽下的花草的轻晃。 “玄九,你醒了?”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清晰的询问,对方嗓音含笑,总能在他打开房门时及时赶到。 池州渡顿时僵立在原地。 因为眼前依旧没有出现熟悉的身影,这清晰的一声,来自他的回忆。 心底忽然腾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池州渡迟疑地迈出一步,朝院外走去。 齐晟应当在庖屋。 早些时候,池州渡听到外面有细微的动静。 怀中的冥七像是察觉到主人的异样,慢慢从他怀中探出脑袋。不远处。 庖屋门大开着,鱼叉被人随意搁置在门前,一旁劈柴的木桩上还放着一把斧头。 但依旧没有齐晟的气息。 池州渡不自觉放慢脚步,踏入空无一人的屋子。 灶前浮起热乎气,在光下格外鲜明。 池州渡揭起锅盖,热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眯起眼,望向锅里的粥。 不在这,也许去了湖边。 池州渡盖上锅盖,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一个空笼子上。 他缓步走到笼子前蹲下。 原本被关在笼中的兔子不见踪迹,只余下蔫软的菜叶。 池州渡顿了顿,起身朝小湖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极为安静,萦绕在四周的冷清也愈发浓郁。小湖边。 竹筏被拴在木桩上,随着风微微飘动着。 但依旧没有齐晟的身影。 那一圈圈涟漪与心底滋生的不安相应。 池州渡安静了一会儿,转身往林中去。 越往深处走,四周越静谧,唯独能听见加快的脚步与微乱的呼吸。 山中不知岁月。 昼夜对于池州渡而言本没有意义,只知晓偶尔睁眼见一轮高悬明月,偶尔睁眼是遍地明媚金光。 他不忧岁月易逝,也不畏孤身百年。 但此刻他一抬眼,望着残阳落遍山野,平静的眼中闪过一丝愣怔。 “咚——” 一潭死水般的心底像是被什么用力砸了一下。 “玄九,我出门一趟,不必担心。” 初来花云间,齐晟常去山中打猎,临行前便会走到池州渡门前,即便无人回应,也会若无其事地哼着小曲,一边往前走,一边拉长语调自言自语,仿佛真有人等他回来似的。 “走咯,最迟也不过太阳落山之前就能回来,我在屋中放了些吃食,是公羊前辈送来的糕点,你若是饿了便去取,左右就在隔壁......”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太阳落山之前。 “……” 红色的衣袂在空中划过匆忙的痕迹。 池州渡转身,迅速朝山下的府邸赶去。 心绪混沌不堪的人未能察觉。 白皙光滑的后颈洇出如血咒文,又缓缓沉寂下去,化为一道浅白似蝶粉的三瓣桃纹路。…… 重返那条来时的路。 除了寂静以外,什么都没有。 天色渐晚,最后一缕残阳也被收进了群山之后,连带着明媚的暖意一起消失殆尽。 风中有了寒气,在无人处,明月渐显,凄冷复苏。 偌大的府邸失去了一个人的气息,就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池州渡行至齐晟门前,望着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院中生机勃勃的花草。 “......齐晟。”他低声开口。 门内毫无回应。 他其实已经感知到,这里并没有活人的气息。 但池州渡还是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这才抬步朝前走,缓缓推开齐晟的房门。 整洁干净,一览无余。 忽然,他的眼神凝在一处。 只见不远处桌上放着一个食盒,池州渡走了过去,揭开盖子。 里面放着几盘糕点。 “......”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糕点看了许久。 屋内还有一股异样的气息。 池州渡最终循着气息而去,在齐晟的枕头下方取出一串其貌不扬的木珠。 珠子上浅淡的纹路十分朴素。 在看见其中一个珠子上极小的守宫图纹后,池州渡的眼神倏地变了。 尘封的记忆裂开一条缝。 “这般活着还不如一条野狗,小鬼,别挣扎了,通人性对你而言可没有半点好处,毕竟……” “你这辈子,能拥有的也只有痛苦了。” 诅咒般呢喃像是贴在耳边响起,池州渡攥紧了木珠,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他没死。 这珠串是阴桃木。 第90章 池州渡放出煞气聚拢在手心,果不其然,煞气围绕着阴桃木,却无法近身。 这上面残留着齐晟的气息,那昨夜被他煞气包裹的魂魄……便不是他。 池州渡收回煞气,取出符纸,属阳红焰燃起,木珠内传来诡异的“滋滋”声。 一缕残魂化作白烟,消弭于天地之间。 方才那股异样的气息,是一缕附着齐晟气息残魂,单凭如此骗不过他,除非齐晟的生魂仍在屋内,再利用阴木加之残魂混淆视听。那齐晟…… 池州渡薄唇紧抿,回身走到桌前,望着那一食盒的糕点发怔。 而后缓缓抬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只可惜尝不出一丝甜味。他走了。 一道身影垂着头,静立良久。 直到手腕一痛,池州渡的眼睛才恢复了些许清明,他垂眼望去,是冥七夹破了他的手腕。 鲜红的血液沿着手指落下,浓郁的煞气......煞气? 池州渡眼神微变,猛地看向四周。 不知何时起煞气已经溢满了屋子,正朝外涌动而去。 迟来的剧痛自后颈传来,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池州渡忍不住闷哼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 耳边传来阵阵嗡鸣,池州渡闭上眼睛,傀丝异样地颤动 ,眼前闪过山洞内凌乱的场景,悬挂在傀丝之上的符纸无风自动,摇晃愈发剧烈,直到最后一刻,傀丝突然断裂开来。 镇煞阵轰然倒塌,浓郁的煞气冲天而起。 他与山洞内原身的感应在瞬息之间断开。 池州渡陡然喷出一口鲜血,他立即调息压下涌动的煞气,顺势抬手扶着桌沿稳住身形,却不慎碰倒了一旁的茶壶。 他侧目望去,茶壶倾倒水流汩汩,积出一小滩犹如光镜的浑圆痕迹。 刹那间,池州渡看清了玄九眼眶中溢出的血液正在缓缓流下,紧接着是耳朵、鼻孔......七窍流血。 这幅身躯已然承受不住咒术的摧残,剧痛之下,池州渡松开捂住后颈的手,那里的皮肉已然绽开,形成一个三瓣桃缓缓展开的痕迹。 血不断溢出,伤口深可见骨。 像是硬生生从身体里开出的血桃,十分诡异。 剧痛之下,池州渡的手略微颤抖,强撑着从怀中取出符纸,就着方才冥七夹破的手指迅速画符。 脑中混沌不堪,他半眯着眼睛,直至符纸燃起蓝焰,玄九的身躯立即像是被抽干所有力气,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之中,青衣微动。 抬手之间,红丝犹如天罗地网一般包裹住其中强忍痛苦的人。 细红的傀丝与血液融为一体,仿佛要将人生生撕裂的煞气迅速朝他涌来,争先恐后地钻进血肉之中。 但这次池州渡应对的有些吃力。 后颈处相安无事百年的“封欲”撑破皮肉,钳制的枷锁崩裂松动,像是有什么正在缓缓苏醒。 即便闭着眼,眼前也不断闪过如同梦魇的画面。 犹如一双死死扼住池州渡咽喉的大手,令他狼狈地半伏在地上,指尖用力之下血肉模糊,死死嵌入石缝之中。 那双清冷的眼睛迷蒙地眯起,第一次清晰出现了痛苦挣扎的痕迹。- 鲁山人群络绎不绝。 齐晟买了匹马,心乱之下魂不守舍,竟然将一整个钱袋都塞了过去,等到途径一处小镇想歇歇脚借酒消愁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没了银两。 更加心烦意乱的人干脆跑进荒山找了棵树过夜。 浑浑噩噩地回到鲁山,齐晟反而慢了下来。 许是触景生情,齐晟望着四周,忽然想起自己拐回玄九走过这条路时有多么欣喜若狂。 ......走时他热了粥,在屋中放了糕点,也劈了许多柴。 罢了,想这些作甚。 傀师活了三百年有余,总不能饿死。 他并未与公羊前辈告别,想起对方那句“莫走来时路”,便打算去碰碰运气,谁料却十分顺利地找到了出口。 知晓池州渡身份后,初来花云间被他忽略的怪异之处一一串联起来。 在洞府失去意识前池州渡平静的面容。 公羊前辈几次询问他与池州渡是什么关系,在看见对方时,神情又总是有些微妙。 这般想来,二人至少是相识的。 被人称之为咒术一脉鼻祖的傀师不会不知那咒文的含义,想必也已经与公羊前辈约定了什么。那既然如此。 若真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在花云间岂不是绝佳的时机,不必担忧什么打草惊蛇,下咒也好,威逼利诱也罢,为何偏偏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与他在山中虚度光阴? 还是说,只需要拖延时间,绊住他的脚步就好。 那......齐晟恍惚之间,脑中闪过夜里青衣男子用手轻轻为他捋发的画面,心里一麻。 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齐晟突然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跳下马,幸亏带着帷帽,旁人看不见他通红的耳朵以及复杂到难以形容的神情。 这该死的滋味像是浑身有蚂蚁在爬,麻得人坐立难安,无所适从。 齐晟攥紧了拳头,用力压了压帷帽,牵着马儿朝剑宗的方向走去。 三位徒弟自幼便跟着他,见他没带玄九回来......无论怎么伪装也是瞒不过去的,齐晟心中想着如何搪塞。 行至剑宗门前不远处。 第91章 齐晟在原地踌躇片刻,正打算朝前走,便见一行人忽然匆忙朝外走。 鱼灵越与烟淼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一众神情惨白的弟子,鱼灵越脸色冰冷,侧头与烟淼叮嘱着什么。 这气氛......齐晟收敛了心绪,在鱼灵越翻身上马之前摘下帷帽,沉声喊道:“怎么回事?” 众人目光下意识看了过来,旋即都是一愣。 鱼灵越与烟淼互看一眼,在齐晟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拔剑。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同时出剑,毫不留情地朝齐晟攻来。 “师父与玄九姑娘一同离开,又怎会孤身一人回来,即便你们要伪装,也装得像一些!”伪装? 齐晟敏锐的察觉到不对。 但又被对方一句话戳中痛点,本就强行压下心中烦躁的人顿时憋不住火。 一阵嗡鸣声后,赤陵剑出鞘,浑厚凌厉的剑气立即朝两人攻去。 鱼灵越与烟淼在看清那剑气的瞬间心里就咯噔一声。 “砰——” “咳!” “呃唔......” 即便齐晟收了力道,两人也被横扫出去,撞在剑宗的围墙之上。 齐晟抬步走到他们跟前,高大的阴影落在两人略显慌张的脸上,冷声问。 “小兔崽子们,造反呢?” 第60章 掩盖 鱼灵越扶着腰,原本还像模像样的神情顿时变得委屈,急声道。 “师父......” 齐晟横了他一眼,转身朝众人笑着一行礼。 “诸位见笑了,我师徒几人多日不见,这便小小的切磋一番,扰了诸位安宁,实属抱歉。” 众人连忙回礼,皆是客气道。 “齐宗主言重了。” “能一睹齐宗主拔剑英姿,是我等幸事......” 齐晟含蓄地笑着,而后朝两位弟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进去。 鱼灵越与烟淼的脸色都有些不好,方才那架势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出了大事,绝非一句“切磋”就能一带而过的,无人敢多嘴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 若因此惹得众人怀疑,那他们的局势会更加不利。 但两人此刻别无他法,只得慢吞吞起身。 烟淼本就不擅谋略,心中焦急之下,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前一亮,她心生一计,连忙垂头遮住眼睛假哭。 听见这一突兀的动静,鱼灵越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师父,徒儿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前不久……一时不察中了贼人圈套,如今才发现竟然已经有身孕。”烟淼在众人明显傻眼的神情中硬着头皮道,“那人擅长易容之术,起初伪装成侍女的模样跟在我身侧,谁料后来便......” 烟淼点到即止,慌忙解释道。 “所以我们方才见师父突然回来,下意识以为是对方故技重施,这才……” 鱼灵越明显愣住,旋即面露惊恐,着急道:“烟淼,你说什么......”呢。 “你说什么?” 齐晟攥紧了拳头,神情在瞬息间变得极为冰冷,一字一顿道。 “何时,人呢,跑了?往何处去了?” 围在四周的人见状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几步烟淼心中也有些发怵,她从未见过师父这般模样,顿时磕巴了起来:“我......” 齐晟偏头深吸一口气,很快冷静下来,他抬手示意烟淼别再开口,朝着鱼灵越道:“小鱼,先扶烟淼进去。” “......是。” 鱼灵越转过头,狠狠瞪了一眼自作主张的烟淼。 齐晟重新望向众人,虽说语气依旧客气,但那目光中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 众人有些受不了这种压力,正打算开口圆上两句。 谁料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烟淼姑娘!” 众人循声望去,有一人从不远处飞身上前,行色匆匆。 “我当真不知,烟淼......” 装着虚弱被鱼灵越扶回的烟淼听见这熟悉的嗓音,顿时惊恐地瞪大眼睛。坏了! 她急匆匆地转身,就见来人撕开脸上的伪装,露出清俊的面容。 众人心中一惊,这竟然是千面圣手卓安锦。 卓安锦显然也没能完全回过神来,但好歹记得先朝齐晟一行礼,紧张又局促道。 “在下卓安锦,拜见齐宗主,实不相瞒,自六年前对烟淼姑娘一见钟情,我便日日惦念着,今日前来也是想问过烟淼的意愿后上门提亲,但我那日并未伪......” 他话尚未说完,就被迎面而来的剑气惊得下腰躲过。 这一击毫不留情。 原本围成一圈的人顿时散开逃窜,唯恐殃及池鱼。 “卓家的确是个够硬的后盾,但我齐晟应当还能得罪得起。” 齐晟冷着脸,眼神里有蠢蠢欲动的杀意。 卓家有些特殊,不似旁的家族勾心斗角,嫡系与两个旁支十分和睦,更是极少提及嫡庶之分。 嫡系一脉家主是当朝丞相。 两个旁支一个从商是大财主,人脉极广,一个是江湖实力排名第五的家族。 而眼前这位,便是卓家嫡系长子卓安锦。 他对此人略有耳闻,千面圣手的名声还算响亮,实力与家世都堪称强劲,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鱼灵越见状立即看向烟淼,见她一脸无措与心虚,顿时知道不妙,咬牙道:“你......” 第92章 不远处情况十分紧张。 卓安锦有些错愕,还手也不是不还手也不是,只得狼狈地躲避。 “齐宗主!”他慌乱地喊着,紧接着就被剑气划伤了胳膊,疼得闷哼一声:“唔......” 齐晟面不改色地抬手。 今天即便要不了他整条命,也要留下他至少半条命。 “师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从后方扑了过来,用力抱住他的腰。 这次烟淼的嗓音里带着真实的哭腔,吸了吸鼻子道:“师父,求你了,别打了......” 齐晟一怔,以为她心软了,登时怒火中烧地回头:“烟淼,你给我滚回去。” “师父。”她小声唤道,有些担忧地望向不远处捂着肩膀的卓安锦。 齐晟低头,看清了她眼底的心虚与无措。 烟淼闭了闭眼,借着动作压低声音道:“师父,绝无此事,这都是我方才心生一计瞎编的......” 齐晟:“......” 身后传来卓安锦诚恳的嗓音。 “烟淼,我当真不知那日醉酒竟然犯下如此大错,师父若是不解恨,今日便抹去我半条命,剩下半条还请留给烟淼以及她腹中的孩子。”他说着面相众人,虽说形容狼狈,但却字字诚恳,“这一切都是我卓安锦犯下的罪孽,烟淼姑娘一身清白,无辜受累,还望诸位口下留情!” 齐晟没有回头,身形僵硬,不难从语气中听出咬牙的意味。 他一字一顿道:“烟淼,你给我滚回去。” 眼睁睁看着事情偏离方向的鱼灵越立即跑上前来,“扶着”烟淼就朝里走去,皮笑肉不笑。 他避开众人的视线,嘴唇不动地含糊道:“呵,真有你的,卓兄这次可让你坑惨了。” 烟淼没敢回头再看,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失落地轻唤。 “烟淼......” 她身形一颤,下意识想要回头。 “滚进去!”齐晟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低声呵斥一声。 烟淼顿时一哆嗦,心里给卓安锦多磕了几个头,便快步走进剑宗。 两个被坑惨的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一个尴尬但强撑威严,一个害怕但强装镇定。 最终还是齐晟先开口:“......既然烟淼开口,我便不会为难于你。” “至于你二人之事......”齐晟面露疲惫,不似作伪,“我今日有些乏了,改日再议吧。” 卓安锦显然没想到对方就这样放过了自己,迟疑片刻后道:“是,师父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我回去会与父亲说明此事,改日定然登门谢罪!” 改口倒是挺利索的。 齐晟头疼地闭目,一挥袖跑,转身朝剑宗内走去:“恕不远送。” 见鱼灵越又迎了出来,他闹心地低声嘱咐,“待会儿送些上好的丹药去卓安锦哪儿,别多话,待到事情告一段落,我亲自登门致歉。” 鱼灵越叹息一声:“是。” 这事儿荒谬是真荒谬。 但不得不说,让他们这么一搅和,倒是阴差阳错的让看热闹的人也跟着懵了。 至少明日各宗门内提起此事,更多的是忌惮着剑宗与卓家,而非揪着起初的那点儿怪异不放。 但......鱼灵越后知后觉的变了脸色。 怎么卓安锦那小子没否认自己是孩子他爹啊? 【作者有话说】 醉了……脑子里想着阳一的剧情差点把人名都写成阳一(t^t) 第61章 冷意 剑宗的大门紧闭,本就冷凝的气氛顿时更加紧张。 鱼灵越给众弟子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跟上。” 齐晟没去看眼巴巴望着他的烟淼与亦步亦趋跟着的鱼灵越,径自朝赤陵居走去。 攥紧了拳头透露着他此时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齐晟伸手推开书房的门,冷着脸转身:“烟淼,你与卓安锦是怎么回事?” 烟淼梗着脖子道:“师父,比起这个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 “什么更为重要的事!”齐晟忍不住拔高嗓音,“你......” 他见烟淼垂着头不吭声,又隐忍地背过身,平息了一会儿怒气后缓声开口。 “我知晓你与寻常闺阁中的姑娘不一样,名声、婚嫁这些你都不在乎。” 烟淼赞同地点头,连忙道。 “是啊师父,我并不在意这些,今日唯一过意不去的便是连累了卓......” “可我在乎。”齐晟转过身重新望向她,目光并不严厉,但那其中含着的疲惫更令人心头一震,“你鱼师兄在乎,还有那位卓公子,他也在乎。” “烟淼,以你的实力的确足以让那些说闲话的人闭嘴,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古往今来毁于名声的例子并不少,即便它此刻无法动摇你,但也有可能成为隐患的引子。” “今日卓公子无辜蒙冤也未曾急于自证,而是一心保全你的名声,若你当真对他有意,便不该以此玩笑,哪怕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都是三分余地,你手中有剑,便不可一味躲在他人身后……但事已至此,我也有疏忽,只能先将这出戏唱到底,但你二人如何,想必不用我再多说。” “烟淼,有人怀疑也好,打草惊蛇也罢,有我在一天,这便不是你们该忧心的事。”齐晟走到她跟前,替她捋了捋略显凌乱的衣裳,放轻嗓音,“当然,阿淼如今能想着为师父分忧,我心中也甚是欣慰。” 第93章 烟淼的眼睛逐渐红了,她自知理亏,低声道:“师父,对不起。” “好了,别哭了。”他从怀中取出手帕递了过去,轻声道,“先回屋中休息一会儿,也好好想想为师的话,可明白了?” “嗯。”烟淼点点头,又有些犹豫:“可是......” 齐晟心中其实隐隐有了猜测,摇头示意她别操心:“你鱼师兄在即可,先回去歇着吧。” 鱼灵越见她还想开口,伸手暗暗碰了她一下:“好了,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呢。” “卓兄右臂伤的不轻,你不去瞧瞧?”他压低声音,阴阳怪气道,“反正丹药之类已经命人备好了,你若是不想去,待会儿我去一趟也行。” 烟淼没敢回嘴,一向脾气火辣的人蔫头耷脑,只是闷声道:“师父,弟子告退。” 齐晟点头,目送她离开。 屋内安静片刻后,他缓缓开口。 “阳一呢?” 鱼灵越抿唇,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尽量简言意赅道。 “真正的阳一如今下落不明,此前回来的‘阳一’是假,但十分古怪的是对方竟然知晓我们之间的细枝末节,若非见师父院中的信鸽被人放走,我也未曾对他起疑。” “之后此人见我识破他身份,震惊之下竟然立即断了气,不像是自尽,倒像是突然被人抹灭了生息,更为离奇的是,我与烟淼验尸时发现,他的身体并非伪装,而是真真切切与阳一长得一模一样,唯有肩膀上一颗痣能与之区分。” 那日鱼灵越明显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惊恐,更古怪的是被识破身份后他竟然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手......就像是,想要求救一般。 而就在他打算开口询问的瞬间,眼前之人突然瞪大眼睛,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去。 即便知晓是假,但鱼灵越眼睁睁看着与阳一有着相同容貌的人在自己跟前倒下,心中也久久难以平复。 他闭了闭眼摒除杂念,从怀中取出两封信递了过去。 “这是仇统领来信,有两封,一封是师父院中白鸽送往苗疆的,一封是仇统领与左少主问安。” “信上提及,暗宗似乎有些异动。” 齐晟一言不发地从他手中接过两封信。 目光掠过第一封信的内容,齐晟摩挲了一下信纸。 “是阳一的字迹。” 鱼灵越闻言抿唇不语。 他们之间最为亲近,自然不会不认识彼此的字迹。 只是依旧心存着侥幸。 “小心暗宗,三百年前,符咒。” 齐晟目光深沉,喃喃道。 三百年前,符咒。 与阳一有着同样容貌身形的人。——咒、傀。 这是目前线索指向的重点。 但,这也可能是“线索”想让他看见的重点。 为什么会出现假阳一,真正的阳一又去了哪里,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才是所有线索中,所缺失的关键所在。 齐晟想起那日池塘边的古怪,那时阳一说。 “弟子......内里虚空,不好声张,便悄悄去寻了偏方,方才记下后便想着烧毁,免得落人话柄......” 不好声张、偏方、记下后烧毁、落人话柄。 齐晟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变。 他耐着性子,并未立即去验证自己的猜测,而是展开另一封信。 这般温和的字句一看就知晓是出自雁归之手。 齐晟立即转身,提笔落下几行字。 一切安好,勿念。 暗宗那边,恐怕还要继续劳烦仇统领帮忙盯着。 另外,我已知晓她的身份,改日登门与某人算账。这个她是谁。 想必左轻越再清楚不过了,居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真是好极了。 齐晟将回信递给鱼灵越:“小鱼,先将信送往苗疆,盯好各派是否一切如常,剑宗内外便交由你与烟淼,为师要出门一趟。” 他的语气平缓,面容镇定。 鱼灵越见状,原本焦躁的内心莫名平静下来。 “......是。”他见齐晟抬步便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低声开口询问。 “师父,玄九姑娘呢?” 齐晟背影一僵,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阔步走出院子。 鱼灵越没再多嘴,沉默地望着那道高大的身影远去。 师父一向如此,危难之际,便是那根定海神针。 但他偶尔也会想,那挺直的背脊是否也有想松懈的时候。 只是站在万众瞩目的高峰,所以必须咬牙硬撑着。-在记忆深处。 起初阳一是三人中最为胆小的那一个。 他的身形也最为瘦小,所以常常躲在鱼灵越身后,做什么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地模样。 齐晟为他取名“阳一”。 也并非全然听父亲所言,水过盛,便取一阳。 而是希望他多些阳刚之气,怕这水太柔,让他更为脆弱。 也不知是否当真有这讲究,后来阳一的胆子确实越来越大,成为三人中最会撒娇卖乖的那一个。 但骨子里的那份小心翼翼并未完全消退,若是遇上什么事,阳一表面上不说,回去后便会将这些一一记下,塞进他院中的树洞。 偶尔懒得写,便靠在树洞旁小声絮叨着。 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皆被常常蹲在树上观察三个孩子的齐晟尽收眼底。此刻。 第94章 齐晟站在那树洞前,手中捏着一封显然被放置已久的信。 展开看清内容后,他的气息明显沉重起来。 此刻身侧无人,那挺直的背脊便无力地松懈了一些。 这时再想起阳一那句仿佛信口胡诌的话语,方才知晓已是深思熟虑,用心良苦。 不好声张,是他无法告知的秘密。 偏方,是信中提及如何找他的秘法。 记下后烧毁、落人话柄。 是告知他小心谨慎,绕开幕后之人,以免打草惊蛇陷入险境。 “尸婴山……”齐晟盯着信,喃喃自语。阳一在等他。 而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片寂静的山洞中,狼狈伏在地上的人轻轻动了动。 四肢仿佛被重物碾过,白皙的皮肤上遍布干涸的血迹。 池州渡长睫微颤,慢慢睁开眼睛。 如同半聋之人陡然听到了清晰的声音,积攒百年却被强行用咒压下的痛苦化作黑沉的巨浪,在即将吞没他之际,又被岌岌可危但并未完全破开的“封欲”拉回。 可那心有余悸的滋味却迟迟不曾消退。 池州渡在原地懵了一会儿,强撑着身体靠在石壁上,抬手碰了碰后颈。 皮开肉绽之处光滑如初,唯有细微凸起的咒文。 三瓣桃纹路残破不堪,像是千疮百孔的窗户纸,若再刮来一阵狂风,便能在顷刻间毁于一旦。 梦魇中的面孔一点点变得清晰,迟来的窒息感席卷而来,自心底溢出的寒气一直蔓延到指尖,池州渡忍不住攥拳,冷得身躯微微发颤。 脑中忽然闪过一双温暖宽大的手。——齐晟。 略显迷蒙的眼神瞬间清明起来,池州渡扶着墙起身,踉跄地朝外走去。 在齐晟屋中的那串木珠上有守宫的图纹。 无论时隔多久,池州渡再次见到这个图纹,身体依旧会不自觉的紧绷。过去。 在痛意缓缓消逝的黑暗中,仿佛一切苦难都将就此结束。 但总会有一双冰冷的手将他硬生生拽出安逸,重新回到无法解脱的炼狱。 “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将你救活的神医。”那双眼睛常含笑意,却无法让人感到半分亲切,“只是遇到我,不知于你而言,是福是祸。” 当他抬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利器扎入咽喉时,那人便毫不留情地将其拔了出来,温热的鲜血四溅,模糊的却只有自己的视线。 “别白费力气了,你死不了的。” 意识坠入一片黑暗,唯有瘦小的身躯在原地挣扎着,喉间不断涌出鲜血。 睁眼是痛,闭眼是痛。 还有那句常常被对方挂在嘴边的话。 “人要惜命啊,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那人的袖口绣着一只守宫,几乎每一只都曾沾过他的血。 煞气萦绕在四周,慢慢将池州渡身上的血污吞噬。 他脚步有些虚浮,偌大的府邸内,齐晟残留的气息愈发稀薄。 指尖燃起的符纸带走了最后一丝齐晟的气息,余烬朝着一个方位散去,池州度抬眼望去。 “......北方。” 他的嗓音有些干涩,正欲朝那个方向赶去时,余光突然被什么一闪。 他的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原来是被搁置在木桩上的斧头。 视线缓缓上移,落进庖屋中,池州渡身形微顿。 “......” 他走近灶边,揭开锅盖。 热气早已冷凝,也没了起初的香味,但不知为何,池州渡却觉得有些饿了。 他拿起一旁的勺子,一口口吃完了锅里冰凉的粥。 尝不出什么味道,但里面残留着一缕齐晟的气息。 陌生的情绪缓慢填补着空洞之处,在荒芜的心底坦诚喊出直白浅显的欲望。 ——去找他。 第62章 阳一(上) 尸婴山,苍天古木郁郁葱葱。 不久前,山中的毒物在一夜之间惨死,阴煞也随之消弭。 这里慢慢有了活物滋生的痕迹。 不过众人却不约而同的选择绕道而行。 他们深知,一个可怖事物的消失,往往是因为另一个更加可怖的事物。 齐晟的手按在剑上,警惕着四周。 ——服下守宫血与阴草后,来到尸阴山最南方,将守宫放出,它会为师父领路。 齐晟按照信上的指示,在树洞中取出瓷瓶,服下这两样东西后,便马不停蹄地来到尸婴山。 他从怀中取出瓷瓶打开,一只守宫迅速钻了出来,在地上打转片刻后,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它的速度很快,齐晟只得紧盯着跟上。 深山之中,杂草几乎有半人之高。 越往深处去,齐晟心中便越沉。 在匆匆越过一条溪流时。 齐晟脚底忽然一空,他下意识想扶住些什么,却发现空无一物。 脑中一阵眩晕,这滋味有些似曾相识,但他来不及细究,便狠狠坠落在地。 “砰——”的一声闷响。 齐晟撑起身子,揉了揉酸涨的太阳穴。 怎么回事,方才分明看到的是一条溪流。 “嗤......”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在空旷之地显得极其诡异。 齐晟顿时回神,手下意识覆在剑上,却又听到一声呢喃。 第95章 “师父。” 这一声里难掩虚弱,却隐隐含着笑意。 齐晟循声望去,眼神倏地变了。 “阳一?” 这里似乎是一处隐秘的地牢。 阳一就在他不远处,脖子被一根粗壮的铁链拴着,整个人皮开肉绽,身下汇聚大滩血迹。 齐晟快步走了过去,伸出手似乎想为他解开铁链。 一只手轻轻推开了他。 “师父,没用的。” 齐晟这才看清他身上伤口的诡异之处,汩汩鲜血不断流出,伤口根本无法愈合......亦或说。 伤口一旦有愈合的迹象,便会被一股奇怪的气息缓缓撑开撕裂,这股气息吊着阳一一口气,并逐渐代替血液流动。 一直到他浑身的血流尽,这股气息再次没入心脉之际,便是阳一的死期。 这种折磨人的手段恐怕只有畜生能想得出来。 阳一望着齐晟眼底翻涌的怒意,忽然笑了。 “师父,你应该兴师问罪才是。”他低声喃喃,“没什么想问的吗?” 齐晟缓缓抬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头,嗓音有些压抑:“......想问你疼不疼。” 阳一眨了眨眼,鼻尖一阵酸涩,他偏头避开齐晟的视线,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该说的我已在信中提及,师父想必也猜到了一些,这一切的祸源是傀师不错,但更为危险的......是我的主子。” “剑宗出现的另一个阳一,也不过是将计就计,想让你更加怀疑傀师罢了。”阳一沉声道,“无论如何,还请师父远离这二者。” “如今暗门已经被拽入敌营,其他门派也多数沦陷,还有一部分虽说被诱惑,但依旧不够坚定,仍在纠结观望,师父不妨先与元掌门通气,私联绝对信任的门派提前做好准备。” 齐晟:“......你的主子是谁?” 阳一咧嘴一笑,却只显出几分苦涩:“这个,不能说。” “一是,我知晓师父知道后绝不会坐视不管,但这件事还请师父不要插手,否则恐有性命之忧,那位与傀师斗了整整三百年,这次必然有个分晓,即便最终我的主子处于上风,傀师也并非任人宰割之辈,届时这帮颠颠跟在主子身后的狗,就是替他挡灾的替死鬼。” “而无论这两者最终谁留了下来,也都不能独善其身,必定元气大伤。” “所以,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揪出幕后之人身上,倒不如提前准备着,在最后打他个措手不及,兴许能一举铲除两大祸患,日后江湖便会重归安宁。” 这一步接着一步,路铺得十分平整,像是唯恐将他摔着。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在自己眼中十分单纯的孩子,竟有了令他都甘拜下风的谋略呢? “看来你早就想好了。”齐晟盯着他,眼神复杂,自嘲道,“我这个做师父的,倒是三番两次被孩子们护在身后,叫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你们?” 阳一呼吸逐渐变得有些沉重,脸色也更加惨白,唯有眼中含着笑意。 “师父是说烟淼?” 他忍不住闷咳两声。 “若日后因此大乱……咳咳,卓家有一脉不倒,便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师父与他们交好并无坏处。”阳一感慨道,“更何况卓安锦是个能靠得住的人,心思单纯,和烟淼正相配。” “这里面果然有你的手笔。”齐晟的神情令人瞧不出喜怒,“我心中正觉得奇怪,卓安锦与烟淼除却幼年见过几面,日后便再无交集,为何突然又搅和在一起?” “手笔谈不上,不过是他们的确有缘罢了。”阳一嗓音逐渐弱了下去,“我只是稍稍推动了一番,让他们更早相见而已,应当也不算利用......说的好听些,我可是红娘,日后成婚了,要记得给我留一杯酒。” “......那其二呢?”齐晟望着他愈发虚弱的模样,攥紧拳头问。 阳一微怔:“嗯?” “方才你只说了一点不能说的理由。”齐晟低声问,“第二点呢? “其二啊......”阳一眼中的笑意微敛,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有个妹妹。” “我不能拿她冒险。” 齐晟陡然拧眉:“妹妹?” “嗯。” 阳一垂着的头再也没有抬起过,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 “我也不是被师父捡到的那个阳一。” “什么?” 阳一点头:“他早就已经死了。” “我......是第二个。” 【作者有话说】 没捉虫版本! 第63章 阳一(下) 一片寂静中。 齐晟眼底布满了疲惫的血丝。 “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只不过是个赝品。” 阳一想要咧嘴笑一笑,最终却没能笑出来。 “那个被师父抱着赐予名讳的阳一,就死在我眼前。” 无名奴族之所以诞生,起初是因为他们的祖先背叛了主子。 无名族的孩子自出生起便会被喂下一种毒,名唤无面毒。 服下此毒,所有人的容貌便会被主子改为他们祖先的模样。 不论男女,世世代代都以祖先的面貌赎罪。 他们是“奴”,却比奴更为凄惨卑贱。 他们也没有名字,只有在外办事的奴死了,他们才会有新的“身份”。 第96章 成为死去之人的替身,继续为主子办事,这就是他们的使命。 无名奴不过有两个结局。 其一,是一生被困在与世隔绝的牢狱里,用阳寿替主子挡去业障灾祸,不人不鬼地活着。 其二,是在外为主子办事,直到身死,这些便是身着黑袍跟在主子身侧的奴。 他曾浑浑噩噩地在狱中被业障所化的煞气折磨。 直到有一日,黑袍奴将他带到了主子跟前。 于是他看见一个身形、容貌都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奴口中被塞了布,惊恐地跪在祭坛之上。 紧接着,他又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奴被凌迟,凄惨的哀嚎被堵在口中,却依旧拼命地挣扎着。 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含着一丝可怜至极的希冀。 头顶传来一个陌生的嗓音,告诉他:“他叫阳一。” 他被人拎着扔到阳一跟前,黑袍奴将他的手硬生生放到阳一的手上,让他们十指交握后,又用匕首狠狠刺穿,两人的血液相融,被强行钉在一起。 手心传来剧痛,但比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挣扎和痛苦。 他拼命地想要躲开,却被痛极的人用力抓住,像是攥紧了一根救命稻草。 粘稠的血糊在手心,他忍不住干呕起来,一阵阵头晕目眩后,他的意识沉进一段不属于他,却格外真实的记忆。 在一片狼藉的暗巷里。 他尚未看清眼前的情况,就被人狠狠敲了一棍。 一只手匆忙间拉起他,眼前一片混乱,耳边一片嘈杂。 “快,快......快走!” “娘的,一群臭乞丐,一天天讨饭就够晦气的了,竟然还学会偷了!” “都给我打......” 他来不及反应,在一连挨了几棍子后,只得匆忙躲避。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他精疲力尽倒在地上,疲惫的眼中倒映着一个人愤怒的面容,以及即将迎头落下的木棍。 “咻——” 那人的手被剑所伤,有人扬声喊道。 “做什么呢,一群膘肥体壮的汉子难不成还要对一个孩子赶尽杀绝吗?” 意识沉沦前,耳边是这道悦耳的嗓音。 再睁眼,便看见一张俊秀且稚气未脱的脸。 虽说还是少年模样,却已经能隐隐看出日后的影子,剑眉星目,一身正气。 “你醒了?” 他怀中抱着两个孩子。 一个大大咧咧的酣睡,一个局促不安地坐着。 少年见他醒了却愣愣的不说话,顿了顿后放下两个孩子,上前将他抱了起来。 “嗯......这个怎么不说话?” 他疑惑地嘟囔着,盯了一会儿僵硬的孩子,紧接着缓缓走出屋子,将他举了起来。 阳光明媚,衬得少年愈发俊逸出尘。 “本来应该叫你江川的......”少年迟疑了一会儿,“不过这么没精打采的可不行。” 他朝四周看了看,见春光明媚,眼睛倏地一亮,抱着手里的孩子转了一圈。 “那日后便叫阳一好了。”——阳一。 那一刻,孩子的眼睛陡然一亮。 而借着梦境藏进“阳一”躯壳中的孩子,心头也是一震。 似乎从这一刻起,梦境就变成了美梦。 他藏在“阳一”之后,安静的陪在少年身边,安逸得几乎令他忘了自己是奴。 直到脑中一阵剧痛,眼前顿时暗了下来。 耳边嗡鸣渐止,他只觉得有一双手用力揪住他的头发,下意识迷蒙地睁开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惊恐地尖叫一声,紧接着狼狈地朝后退去。 眼前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也就是阳一。 浑身没有一处好皮,鲜血淋漓,死状扭曲凄惨。 他愣愣地望着,瘦小的身躯害怕地颤抖着。 身后有人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含笑道。 “看见了吗,这就是背叛的下场。” 他僵硬不敢动,那人却用力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到阳一的尸体前。 “记好了,以后,你就是阳一。” 这句话犹如诅咒一般萦绕在耳边。 紧接着,他就真的变成了阳一。 秘术催使之下,他越来越像阳一,无论是神态动作还是性格。 有时他也有些恍惚,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可每每思及这些,又都觉得似乎没有纠结的必要。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齐晟身边慢慢长大。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再梦见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却意外的不那么害怕了。 因为阳一背叛主子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 连带着他,心里也被埋下了一颗叛逆的种子。 这颗种子生长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心已经偏向另一方时,就已经在细枝末节处为师父留下了余地。 “师父。” 阳一的气息在一点点流逝,“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挣扎,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是不应该的。” “但如今回头一想,也许......也许从看见你将‘我’抱起的那一刻起,我心中的信仰便已经开始动摇了。” “我虽不是阳一,但我懂他,也许他没能闭上眼睛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没能再见师父一面,没有人会比奴更清楚背叛的下场......他也一样。” 第97章 阳一的呼吸变得紊乱,眼神也逐渐有些涣散,语气温和道。 “师父,你方才问我疼不疼......其实还是有些疼的,但我一直忍着,因为觉得......再等等,说不定就能再见一面了。” “不用......难过,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死了才是最好的归宿。” 齐晟缓缓蹲下身,安静地注视着他。 “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阳一。” 他的声音平缓却掷地有声,抚平了阳一心底最后一丝不安。 阳一的眼睛倏地红了,强撑着笑道:“那......师父一定会听我的,绝不插手此事的吧。” 齐晟望着他,没有回答。 “啊......”阳一垂下眼,摇头嘟囔着,“我就知道。” “师父......”阳一的眼皮逐渐有些重,含混道,“对不起。” 齐晟目光落在他的伤口上,血液流动越来越慢了,哑声道。 “......你何错之有。” 阳一似乎没有听见,眼睛慢慢阖上了。 “师父,你再唤一声我的名讳......有了名字,我就不是孤魂野鬼了......” “不要替我收尸,也不要立碑,会被......主子察觉......” “这就是无名奴族的命......”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越来越含糊。 直到最后一声呢喃的尾音散在风里。 “......万千个我,皆是如此。” 在他的手陡然脱力砸向地面的那一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用力握住它,一道模糊的嗓音在未曾完全熄灭的识海中响起。 “阳一。” “你的债,下辈子再还我。” 残留的意识记住了那双炽热的手,记住了那个像是承诺一般的警告。 阳一气息散尽,头朝下一垂。 是魂魄用尽全力,磕头谢罪。 齐晟僵硬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将已经失去声息的人轻轻抱进怀里。 如同数年前抱着尚且稚嫩的孩童一般小心翼翼。 “阳一”比起名讳,更像是一种祝愿。 生机勃勃,堂堂正正。 无论这个名讳落在谁头上,都希望拥有它的人能够在明媚春光下茁壮成长。 而无论失去的是谁,他心中的悲恸,都是一样。-天色黑沉。 齐晟赶回剑宗,脑袋麻木昏沉,面上却不显半分。 鱼灵越等候多时,见状立即迎了上来。 齐晟望向他身后,顿了顿:“烟淼呢?” “在客栈照顾卓公子,尚未归来。”鱼灵越欲言又止,“师父......” “我稍后便会启程,烟淼那丫头心思单纯,你多看着些,剑宗便交由你二人了。” 齐晟阔步走向赤陵居,鱼灵越只得匆匆跟上。 他利落地从衣橱里扯出几件衣裳放入行李中,鱼灵越几次想要开口,都被齐晟打岔给堵了回去。 他并非傻子,心中最后的希冀也缓缓沉寂。 最终在齐晟背上行李即将踏出房门之际,鱼灵越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师父!” 齐晟停下脚步。 “......阳一可有消息?” 齐晟停顿一会儿,缓缓从鼻腔叹出口气。 “小鱼,为师教过你察言观色的本领。” 他的嗓音里露出几分无奈与疲惫,并未直言。 鱼灵越眼睛倏地红了,张了张嘴想要问个清楚,却发现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好了。”齐晟没有回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袋从街上顺手买回的蜜饯,朝后方抛去,“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鱼灵越连忙接过,望着齐晟的背影,慢慢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师父,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他听见自己强装镇定的嗓音。 “好,你们好好听话,少给我惹是生非......” 齐晟的嗓音渐渐远去。 鱼灵越等他走后,才吸了吸鼻涕,从袋子里取出一块蜜饯塞进嘴里。 眼前一片热意模糊。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吃过最苦的一次蜜饯。 “早知道,便不将酒挖出来了......”-元府。 安逸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元泰清俯身慈祥地望着水中游动的胖锦鲤。 “这么晚了,不去夫人院中,在这儿做什么呢?” 冷不丁的,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元泰清顿时吓得一哆嗦,回身时险些跌入池塘里,看清齐晟的脸后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 “你要来便来,好歹弄出点动静!”他忍不住怒骂,“我可不比齐宗主正值壮年,已经快是个头发半白的老爷子了,你若想让我多帮你收拾几年烂摊子,就注意着点!” “元掌门方才步入不惑之年,这头发也不见几根白,瞧着儒雅俊美得很,可别如此埋汰自己。”齐晟眼中终于多了几分笑意,见他叹气,便收敛了玩笑之意,指了指屋子道,“我来是有正事相商,元掌门,还请移步屋内说话。” 元泰清知晓他若非有急事,绝不会深夜造访,立即领着他朝屋内走去,反手关上门后,开启了院内的机关。 “可是有什么发现?”他转身问道。 齐晟点点头,暂时将行李放在凳子上。 “你这是......”元泰清这才看见他的行李,顿了顿后,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长话短说,交代完这些后,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齐晟沉声道。 第98章 “影宗已经投入敌营,元掌门,劳烦你密函一封,仅告知我们可以信任的门派提前准备着,事情比我们想象中要难办的多,这其中牵扯的太多......总之多说无益,按照我说的去做即可。” 他们无需多言,从当初江湖大乱跟在齐晟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判断。 元泰清知晓他恐怕有些事暂时不方便说,点了点头:“好,我们的人一直暗中盯着各门派的动向,你放心。” “有劳了。”齐晟一字一顿道,“谨记,一定是我们绝对信任的人。” 元泰清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心里有数。” “倒是你,别总太累了。” 齐晟顿了顿,轻声道 “不会。” 【作者有话说】 没捉虫版本! 第64章 一言不合 闹市熙攘。 一道并不起眼的黑色身影进入酒楼,却在一个拐角突然消失不见。 “......人呢?” 一位锦衣公子面色微变,立即收了折扇,但又碍于人多,只得按捺着性子,慢悠悠地朝对方消失地地方靠近。 放眼望去,酒楼之中的人都是惬意享乐的模样,但若仔细一瞧。 变着法儿朝那处拐角靠近的,着实不在少数。 只可惜统统找了个空。 酒楼外不远处。 一道佝偻的身影背着箩筐,慢慢悠悠地朝山的方向走去。 他衣衫松垮褴褛,蓬乱花白的发丝脏乱不堪,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恶臭。 四周的百姓纷纷投来恶嫌的目光,自发绕道避开。 待到入了荒山,四下无人。 他才慢慢挺直宽阔的背脊,随意活动活动筋骨。 一双星目扫视周围,见不远处有个溪流,便抬步走了过去。 齐晟褪下散发着恶臭味的衣裳,露出精壮有力的身躯,紧接着又摘下潦草花白的头发,随手扔在一边。 这些是他趁着夜色迷离,带上帷帽用银两同乞丐换来的。货真价实。 齐晟就着水流洗了洗身子,扔出箩筐里的布帛与斧头,取出压在下方的包袱,换上干净的衣裳。 虽说甩掉一帮小喽啰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局势当前,他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齐晟将箩筐扔进小溪顺流而下,又朝前走了走,用斧头刨出一个坑,将乞丐的衣裳、头发埋了进去,最终背上包袱,带着斧头走进深山,扔进茂盛的杂草之中。 这是一条通往苗疆吞云阁的捷径,山路陡峭,人迹罕至。 不过他走了十年,对此地早已轻车熟路。 齐晟神情淡淡,时不时便摩挲一下腰间的木牌。 他目光悠远,不自觉开始走神。 阳一没有立碑,但齐晟身上多了一个木牌。 刻着一个“阳”字,以及栩栩如生的彼岸花图纹。 人生而带着枷锁。 解脱、放松、释怀之前,似乎都须先放下什么。 可若想好好活着,又必须强硬,知晓反抗,拿起一件趁手的武器去护身后之人平安。 随着岁月流逝,手握武器久了,又生出了执念,保护的执念,就成了身后人的束缚。 这个时候,又要去试着放下。 反复挣扎,煎熬痛苦。 有人满头银丝在雪夜中放下执念。 有人年少满心热忱地握剑,最后却又自刎于剑。 开头是热忱之物,结尾亦是。 只是这路太过长远,远到足矣让积攒的执念斩断年少的剑。 剑与年少,皆毁于造化弄人。 而造化源于因果。 因果,又取决于人。 兜兜转转,周而复始。 万物有灵,而灵分善恶。 善恶难评,却偏有人要去辩个分明。 人群喧嚣从不仅仅是声音。 而是从有了这个念头的那一刻起,他才知晓原来自己心中也向往着安逸。 安逸......不过任凭思绪沉沦了一瞬,脑中便闪过清冷澄澈的眼睛。 “那......师父一定会听我的,绝不插手此事的吧。” 阳一的声音清晰的响在耳边。 齐晟倏地停下脚步,僵硬片刻后沉沉吐出一股气,这才继续朝前走。 他手中握着木牌,强压下心头反复的焦躁。 旭日东升,星月交辉。 齐晟在无人的荒山里独自赶路,这些天没什么胃口,便用干粮野果糊弄了过去。 夜里寻一处结实的树枝休憩,一闭眼却又想起自己当初便是这样守着玄九,安静了一会儿后,他跳下树,将剑扎进身侧的土地,抱着臂闭上眼睛。 齐晟年少走南闯北时也端着冷若冰霜的高手架子,夜里喜欢在屋顶亦或是枝干上,取下腰间一壶酒,对月自酌。 那时他落得个清净,是因为心中没有丝毫杂念,如今却在这安静中心神不宁,只得夜以继日的赶路,任凭疲惫侵蚀心魂。 吞云阁总比旁处冷些,好在气候正暖和着,只觉得风里丝丝凉爽抚平了些许烦闷。 远处弯绕的山径之上修了石阶,两侧精致的银器中养着灯蛊。 “齐宗主。” 他方才步入苗疆地界,几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前。 齐晟面色如常,含笑道:“不必多礼。” 第99章 “不知仇统领与轻越可在?” 影十恭敬道:“自然,齐宗主来信后,少主与统领便命我等随时恭候。” 他说着侧身朝里示意:“齐宗主,请。” “嗯,有劳了。”齐晟道。殿内。 浅银纱幔随风微动,隐隐透出两人的影子。 影十将齐晟送至门前,便领着众人告退。 齐晟步入殿内,轻咳两声。 “啧。” 一道身影顿时推开另一道身影,紧接着是一声明显不耐的咂舌。 “怎么,我来的不合时宜?”齐晟轻笑一声调侃,揭开碍事的轻纱,望向端坐的二人。 “自然不是。”仇雁归立即起身相迎,淡笑,“别来无恙,齐宗主。” “真是许久不见了,这些时日多亏仇统领相助,一直未能当面道谢,实属失礼......” “行了,客套话少说。”懒懒支着下巴的人不耐地开口打断,笑吟吟道,“若真想谢,将你剑宗库房钥匙留下即可。” “剑宗库房那些苗疆想必也看不上眼。”齐晟慢悠悠从怀里取出一物,凑近仇雁归塞进他手中,低声道,“不过仇统领感兴趣的东西,我这儿还有许多,今日来的匆忙,下回定然悉数奉上。” 仇雁归好奇地低头望去,只见一截红绳下方拴着一颗......乳牙? 长得小巧圆润,很是精致。 “我瞧瞧什么宝......” 左轻越心中隐隐有一股不详的预感,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朝前望去,待到看清那物价时倏地起身,咬牙道:“齐晟,你这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伸手就要将东西夺回来,却被仇雁归下意识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左轻越一怔,旋即眼神逐渐变得危险:“雁归。” 仇雁归避开视线,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垂首道:“二位许久不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我去备些茶水。” 见左轻越想追出去,齐晟拽住他的胳膊,叹息一声:“我可是找了许久,你就不能稍微通融一下?” 左轻越甩开他的手,轻嗤一声坐到一旁。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 左轻越抬眼望向齐晟,忽然勾唇。 “起初你铁树开花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本想将错就错让你顺其自然......” 他拖长语调,显得有些意味不明:“没成想你这般有本事,竟然真哄得那古怪的老妖怪留在你身边。” “当然,他大抵是觉得你身份特殊,方便了解江湖之事。” ......老妖怪? 齐晟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还不是托你的福。” 他们二人虽说对彼此都没什么好脸,但一向是最为了解对方的。 哪怕是一丁点古怪。 左轻越隐约察觉到不对,笑容微敛,状似随意地开口。 “虽然你在情义之上总有愚蠢的心软,但好歹占上一样聪明通透,一般的把戏也瞒不过你的眼睛……看来这老妖怪确实狡猾?” 齐晟含糊地应声,随手捻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 左轻越一瞧,是他当初吃一口都恨不得吐出来的枣糕。 “......” 短暂的静默之后,左轻越翘起腿,忍住冷笑继续开口。 “不过这老妖怪也没理由对你下手,双生铃响时,你遇上了什么?” “......一封信。”提起这个,齐晟眼神更沉了些,“那人驱使着一只乌鸦......似乎是我入花云间时遇到的那只引路鸦,将信送到了我的手中。” “应当是乌鸦、信上附着的气息有古怪。”左轻越若有所思,忽而话锋一转,“所以,这信里写着那老妖怪的来路?” 见他默认,左轻越勾唇:“以你的性子,想必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绝不会轻信对方所言,但也会留个心眼。” 他停顿了一下,凑近了些,盯着齐晟的眼睛,笑吟吟道:“这么着急忙慌地离开,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没什么,只是看清了傀师真身,对方所言至少部分属实。” 齐晟嗓音平静,似乎不为所动。 但他如此平静更显得古怪。 池州渡与齐晟在一起时,并没有动用原身的必要。 更何况对方毕竟是活了三百年的老妖怪,实力深不可测,又有符咒、秘术加身。 齐晟不可能在短期内找到傀师原身所在。 那么……难道是傀师主动去找了齐晟?左轻越托腮若有所思,冷不丁开口:“他去找你做什么?” 脑中闪过那夜他蹲着房梁上所看见的。 齐晟神情陡然一僵。 左轻越盯着他,玩笑的心思渐渐收敛起来。 “你们......” “没有!”齐晟立即打断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奇怪,顿了顿后缓下语气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左轻越放下腿,语气逐渐冒火,“你什么时候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我话尚未说完就知晓我要问什么?” 齐晟语塞,张了张口,又沉默下来。 说多错多,不说也错。 他伸手想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一番,却又摸了个空,只得朝那盘点心伸去。 “砰——” 盘子顿时四分五裂,糕点洒落一地。 齐晟拧眉抬头,沉声道:“轻越......” 左轻越收回天丝,冷声打断他:“你自己低头看看那是什么。” 第100章 齐晟依言低头,发现那是.....枣糕? 口中浓郁的枣味这才涌入味蕾,齐晟面色一变,忍不住抬手捂住嘴干呕一声。 余光看见有什么朝自己袭来,他下意识抬手接过,发现是蜜饯后果断塞入口中,直到甜味覆盖枣味,他才长舒口气。 左轻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当初皇亲国戚、各大宗门都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你,这花里胡哨的传闻不少,你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怎么如今碰上那个老妖怪就......” “够了!” 齐晟突然吼了一句。 这左一声老妖怪右一声老妖怪,听得他莫名烦躁,脑中空白了一瞬,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屋内在这一声吼中陷入了死寂。 齐晟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心中陡然一惊。 他刚刚......吼了轻越? 齐晟连忙抬头,匆匆道:“轻越,我......” “砰!哗啦——” 一连串的巨响传来。 众所周知,苗疆少主向来不讲道理,脾气也特别大。 妖风过处,屋内所有的陈设几乎都被掀翻,一片狼藉。 紧接着天丝破空而出,迅速朝齐晟袭来! 左轻越气笑了,即便语气轻柔也难掩其中的不可置信与滔天怒火。 “齐晟,为了个老妖怪吼我,你疯了吧。” 【作者有话说】 我以为更了结果妹有(t^t) 第65章 相见 殿中传来阵阵巨响。 众人皆是一愣。 少主与齐宗主虽说一直嘴上不合,也时常“切磋”两下。 但向来都是点到即止,像今日这样动真格倒真是多年来头一遭。 门外守着的人听出不对,立即打算进屋,谁料方才抬步,眼前的殿门便“砰”的一声合上了。 “都滚!” 门内传来少主明显暴怒的嗓音,几人面露难色。 “十二,这可如何是好?” “这......”十二抿唇,旋即转身朝外跑去,匆匆道,“我去找统领,你们先观望着!”殿内。铮的一声响。 齐晟抬剑挡住天丝,剑刃与其相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轻越,你还不住手?” 左轻越面带笑容,却显得十分可怖:“住手?” “那你不妨先说说与那老妖怪是怎么回事!” 见齐晟皱眉,他低笑出声,咬着牙道:“哈,我竟还说不得了?” 左轻越出招愈发狠,微乱的呼吸彰显着他并不轻松的心绪。 “左轻越!” 齐晟渐渐地也打出了火来,不再一味地闪躲,反手挥出一阵凌厉的剑气。 两人实力显然不相上下,随着出招愈发快,原本华丽的大殿变得像是废墟。 “嗡——” 门外一道身影迅速掠来,强行介入挥剑分开二人。 仇雁归本想着让他二人叙旧,吩咐下人热茶后便回到院中将那枚乳牙藏进暗格。 谁料折身返回时撞上急匆匆找他的十二,这才知晓大事不妙。 “少主,齐宗主!” 他拦在二人中间,拧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雁归,你让开。” 一阵妖风裹挟着内力朝齐晟袭去,天丝紧跟其后。 仇雁归提剑想挡,却也晚了几分,忍不住厉声喊道:“少主!” “咳......” 这次齐晟没躲,他心知今日不分个输赢恐怕不能善了。 被内力波及的瞬间,齐晟偏头喷出一口鲜血。 左轻越一愣,立即收回尚未触及对方的天丝。 仇雁归也惊诧不已,他反应极快,匆匆上前一步握住齐晟的手腕探脉。 少主对待齐宗主一向刀子嘴豆腐心,方才那点内力以齐宗主的实力,最多也不过闷咳两声罢了。 “心气郁结,急火攻心......” 仇雁归探出这脉象也是一怔,下意识看向左轻越。 齐晟捂着心口,抬手擦过嘴角溢出的血,慢慢推开仇雁归的手。 “近来正值多事之秋,难免劳心费力,并无大碍。”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 左轻越神情略微僵硬,目光掠过他腰间多出的木牌时,忽然眯起眼。 仇雁归拉着他坐下,朝外喊道:“十二,去请医门......” “不必。”一只手按住了他。 齐晟顺势坐下调息,安抚地朝他笑了笑,“一点小伤,不必劳烦他人。” “齐宗主......” 仇雁归不知该如何开口宽慰,抿唇片刻后,谴责地看向一旁沉默下来的左少主。 左轻越冷哼一声,一甩袖袍,背对着他们坐下。 “......” 仇雁归只得歉疚地看向齐晟,奈何嘴笨,更何况此情此景属实说不出理来,只得斟酌着开口,“少主他......” “好了。”齐晟睁开眼,内息已然平稳下来,无奈道,“他是什么臭德行我还能不知?” “也难为仇统领看得上眼,否则也不知几时能寻得良人。” 仇雁归见他面色变得红润,心放下了一半:“齐宗主说笑了。” “今日来的不巧,我便先告辞了。” 齐晟瞥了一眼仍然用后脑对着他们的人,摇摇头朝外走去。 这么些年武力的确长进不少,心性却有倒退趋势,这赌气的模样他只在孩童身上见过。 第101章 “......我倒是听闻了些风声,你那徒弟至今不见踪影,怎么不见你有动作?” 身后传来一声冷嗤。 齐晟停下脚步,下意识望向腰间的木牌,伸手攥住。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他轻叹。 身后沉默片刻,明显压火的声音响起。 “这是自然,我可不似旁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年长几岁便端着长辈架子。”左轻越笑意盈盈,语气显得十分阴阳,“也是,就连当初为我在苗疆铺路探听之事也是悄悄摸摸......” “好事坏事都憋在心里,你是见不得人吗,蠢货?” “少主!”仇雁归立即回头。 任谁听着都是关切的话从左轻越嘴里说出来轻则骂人,重则杀人诛心。 齐晟也气笑了,慢悠悠道:“从小就像丫头的小子长大了确实不一样。” 左轻越倏地回头,紧接着眼前闪过什么,他下意识抬手挥过。 一颗果子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一边。 躲过了一个,左轻越猝不及防之下,没躲过第二个。 那烂了一半的果子就这么砸在他美艳的脸上。 老实说,这么多年左少主还真没受过这委屈。 他明显懵了一瞬,紧接着脸色变得极为阴森,立即朝外追去,身形快如鬼魅,一副要把人拿下大卸八块的架势。 “齐晟!” 行至门前,有人用力保住他的腰,将他硬生生拖进殿内。 “雁归,松手!” “算了少主......” 不远处潇洒离去的人吹了声口哨,没有回头,欠嗖地朝后挥挥手。 “二位,不必相送,先告辞了。”- 也不知仇统领最后用了什么法子,竟真的将左轻越给拦下了。 离开吞云阁,齐晟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缓缓停下脚步。 要去往何方,选择的不仅仅只是方向。 阳一煞费苦心为他在前方开辟出一条安逸的路。 可那条沾着爱徒鲜血的路,齐晟走不下去。 “三百年前”这几字听上去遥不可及,在古籍中也只记载了只言片语的人物,此刻就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试图搅乱后世江湖,只为他数百年不解的夙愿。 齐晟离开花云间不仅仅是心乱。 而是他的态度会牵连到许多人,他是齐晟,也是剑宗宗主,背后还有齐家与苗疆…… 所以得知池州度身份后,他必须离开花云间。 齐晟可以与玄九一起。 但三宗之首的剑宗宗主与傀师不能一起。 这幕后之人能将信送进隐世的花云间,自然也能送入各宗门内。 公羊前辈是不知还是默许,他摸不准。 三宗之中,影宗本就不安分,他们也早有设防。 各方蠢蠢欲动,看似风平浪静的江湖如今也不过只能维系着表面岌岌可危的和谐,若稍有些风浪,便溃不成军。 拜托元泰清与信得过的门派通气,已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三百年前、符咒、傀师、无名族效忠的幕后之人,影宗......线索缺了重点,便犹如雾里看花。 既然花云间没有他想要的答案,那么这天下偌大,总有一处能有人为他解答。 齐晟摇了摇头,旋即将阳一的木牌摘下,揣进了怀里,喃喃道:“罢了,还是收起来为好。” “里头总比外头安逸些。”- 北屿离苗疆并不太远。 齐晟途中买了匹马,带着帷帽,剑裹上了一层破旧的布帛,从腰侧换到了背上。 穿过依旧热闹的集市,齐晟朝着寒胤山方向而去。 想知晓北屿山庄究竟在何处的人不在少数。 自齐晟被赶出家门独自历练闯荡后,齐山勤便带着众人搬到了谢老太君留下的隐世山庄内。 此地玄妙,前有三处迷魂阵、三处毒阵,以及门关前五处杀阵。 再加之谢老太君留下的秘法。 即便是再武力高强的高手想要硬闯,面对这几乎天罗地网的杀招,也是有去无回。 齐晟在一处平平无奇的树前翻身下马。 障眼法之后,就是北屿山庄。 他来时匆匆,几乎彻夜不眠。 但当齐晟真正站在门前时,反倒踌躇起来。 他拔出赤陵剑,指尖轻轻划过剑刃,却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 “......” 父亲隐世本就是为了安宁。 他心中揣着事,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轻越与父亲。 父子相聚,翻来覆去也不过那几句慰问。 近来可好、可曾受伤、是否顺利......似乎无论哪一句,自己都只能闭口不言。 齐晟垂着头,缓缓收回赤陵剑。 家中的门,离幼年时的他最近,虽说个头不高,但一伸手就能毫无顾忌地推开,力气大得令门发出“哐当”一声。 现在这门却离他极远,身上担子重了,动作便愈发迟缓,慢吞吞地伸手,心中掂量着三分,又默默收了回来,唯恐发出动静惊扰了里头的人。 齐晟在门前驻足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北屿山庄内。 有两人静立在堂前。 “老爷,老奴这就去将少爷请回来。” 一位老者叹息一声,抬步欲走。 “罢了。” 第102章 齐山勤摇头,抬手制止了他。 他头发花白,深邃的面容被岁月浸染出沧桑的气息,但隐约能瞧出年轻时的风采。 齐山勤目光悠远,静静望着齐晟离去的背影,低声道。 “他命中必有一劫,等他想回来了,自然会回来的。”- 明月皎洁,灯火阑珊处。 夜将万物纳入黑沉的海,借风为浪,拂过失意之人面庞。 齐晟戴着半遮面具,靠在远离喧嚣的暗巷角落,迷蒙地望着月亮。 他身侧倒着乱七八糟的酒坛。 古语有云,借酒消愁愁更愁。 混沌之间并未觉得轻松,反倒想起了平日里不敢去想的故人来。 恩师郑风受他拖累只得自刎于剑宗,母亲生下他后便香消玉殒,阳一也为了护他平安被折磨致死。 “师父......” 齐晟抬手遮住眼睛,语气含糊地喃喃:“我......唔.......该如何是好……” 母亲若不执意生下他,父亲也不会这般痛苦,若他不曾降世,大家便都会安然无恙。 齐晟盯着虚空一点愣神,紧接着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酒,酒沿着下巴流淌到锁骨,借着月华的一缕晶莹,又没入衣领之中。 “呼......”他重重喘息一声,抬手抹去嘴边水渍。 齐晟极少有放纵自己的时候,心中的苦闷掺杂着酒香,却变得更为苦涩。 他疲惫地放松身子,伸腿不小心踢走了一个酒坛,抬头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又放松地朝后靠去。 意识逐渐朦胧起来。 他也就没注意到,那酒坛骨碌碌滚到一人脚边。 对方有些惊讶地停顿片刻,这才朝他走来。 脸颊被什么轻轻碰了碰,齐晟轻哼一声,迷蒙地睁开眼睛。 “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一道轻佻的嗓音响起,紧接着陌生的气息凑近了些。 一位紫衣女子弯下腰,她暧昧地目光在齐晟半遮却难掩俊俏的面容上掠过,又缓缓落在他的胸膛。 齐晟衣襟松散,衣裳半敞,隐隐可见健壮有力的线条,在月下格外清晰。 紫衣女子舔了舔唇,手指缓缓沿着他的喉结下移,娴熟地凑近,将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上。 “唔......” 齐晟反应有些迟钝,拧眉挡开对方的手,而后合上自己的衣襟,踉跄地扶着墙站起来。 “公子,长夜漫漫。” 紫衣女子也并不急躁,柔柔地将手搭在齐晟肩膀上,蛊惑道:“我就说今日为何没有一个入眼的,原来是等着公子来呢。” 她目光掠过横七竖八的酒坛,轻笑。 “小女有的是让人消愁的法子,不知公子今夜,可愿与我共度良......” 突然,一阵诡异的巨力袭来,将她狠狠推开。 紫衣女子反应很快,勉强稳住身形,惊疑不定地抬眼,却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池州渡拉着齐晟的手腕将他拽入怀里,吐出含着怒意的一个字。 “滚。” 第66章 掩护 月色之下。 青袍公子的容貌是世间少有的昳丽,若非对方身上散发的杀气过于危险,她都有些眼馋。 紫衣女子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连片刻,见池州渡的手锢在齐晟的腰上,神情冰冷的望着自己,眼中闪过了然。 她识趣地退后一步,嗓音夹杂着些许可惜的意味。 “呀,还以为是个没主的,失礼失礼。” 眼前的青袍公子看上去并不好惹。 紫衣女子不敢再逗留,立即飞身逃离。 见她离去,池州度才抿唇望向明显神志不清的人。 “嗯......”齐晟晃了晃脑袋,意识清醒了些,他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十分熟悉,“你是......” 眼前模糊,他下意识凑近了些。 池州渡手上力道一紧,担心他认出自己后又要逃跑,迟疑了片刻,还是伸出手。 黑沉的煞气没入齐晟眉心,他顿时闷哼一声,身子软绵无力地倒在池州渡怀里。 池州渡背起齐晟,在原地停顿片刻后,垂头喊:“冥七。” 衣襟里慢吞吞伸出一截钳子,朝南指去。- 月黑风高,影宗。 “......以齐晟的实力,那帮蠢货能追得上才是奇了怪了。”姬叶君嗓音慵懒。 “他去了何处并不重要。”另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缓缓道。 房门紧闭的屋内透出微黄的烛光,隐约传来两人的对话。 院门前有人守着,周遭有暗门弟子列队巡视。 一道身影如同野猫一般轻巧的落在屋后。 他身形娇小,蹲下身缩成一团,目光警惕地四下打量,随时准备好撤离。 云戈木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海异族有一门秘术,名唤“遁海”。 此术可以隐匿气息长达一个时辰,唯有族内人知晓,毕竟是最终保命的法子。 起初是因为外域有许多仇恨异族的人,他们不得不四处躲藏,而后发觉此法亦可用于入海捕鱼。 没想到如今探听消息还能派上用场。屋内。 “并不重要?” 姬叶君语气耐人寻味,垂眸呷了口茶:“那为何让我时刻盯着齐晟的动向?” “自然是因为我们需要他离开。” 姬叶君冷笑,上下打量着他:“说话半遮半掩。” 第103章 “衣裳宽大瞧不出身形,脸上带着面具,就连声音也刻意伪装过......” 他用力将茶盏往桌上一放,“你们的诚意难不成只有这些?” “既然如此,那我等也不愿以身涉险,虽说齐晟有时可恨了些,但他好歹讲究着君子大义,权利在他手中,好歹能保我过上安逸日子,若是打破了这份平静......日后,可就不知会如何了。 “姬门主,息怒。” 黑袍人解释道:“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因为时机未到,绝非有意隐瞒。” “那这时机怎么才算合适?” “自然是我们的计划进行到下一步时。”黑袍人笑了笑,“姬门主似乎也对我有些误会。” 姬叶君挑眉:“是吗?” “我们对权力并不感兴趣,只是对傀师身上藏着的东西罢了。” 黑袍人意有所指道:“而这权利掌握在别人手中,怎么都不如掌握在自己手中来的踏实,姬门主说是也不是?” 姬叶君眼神忽闪,轻哼一声,没有接茬。 “长生之术......” 他喃喃,旋即勾唇。 “你们总提起那位鼎鼎大名的傀师,我可就只在古籍上见过,有关记载很少,基本都是一语带过。” “那么这三百年前的事,你们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黑袍人低笑一声,雌雄莫辨的嗓音听起来堪称诡异。 他弯腰拎起宽大的衣摆,卷起裤腿。 姬叶君懒散的神情一变,坐直身体盯着他的腿。 裸露在外的一截小腿干瘦得如同枯木。 更为骇人的是皮肉上密布着狰狞的疤痕,像是有什么生生将皮肉搅碎后愈合的一般。 凹凸不平、麻麻赖赖。 姬叶君喝了口茶压下心中的恶心,挑剔精贵的人明显有些不适。 黑袍人见他拧眉,慢悠悠放下手中的衣摆。 “姬门主在古籍中见过傀师的名讳,那不知这另一人的名讳,你可曾听说过?” 他缓缓伸出手,略显苍老的腕骨瘦弱,紧接着一只守宫爬了出来,停留在他的指尖。 “守宫?” 姬也君不明所以的看着那小玩意,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站了起来。 “......守宫?!” 那本提及傀师的古籍中,记载了大多三百年前的高手。 其中五毒鬼弟子......也就是被后世称为“五毒圣”的五位高手之一。 便唤作守宫神医。 里外两人皆是一惊。守宫? 云戈木拧眉,总觉得似乎有些耳熟。 “正是。” 黑袍人放下袖袍:“不知这份诚意,姬门主可还满意?” 姬叶君最初的确十分震惊,但到底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便镇定下来,轻飘飘道。 “诚意本就是相互的,这样一来,我们也好安心等待着下一步计划的消息了。” “姬门主开口,我也放心不少。”黑袍人话锋一转:“不过,此前听闻齐宗主身边似乎跟着一位红衣女子?” 姬叶君原本缓和的神情顿时又冷了下来:“的确,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整日戴着面纱,一副目中无人的清高模样。” “你问这个作甚?” 说起在,他明显有些不耐。 “红衣,浅眸,戴着面纱,腰间别着一株春桃与一柄银......剑?”黑袍人笑道,“在你们看来,大抵是这样?” 腰间......春桃? 刹那间,云戈木脑中闪过什么。 他陡然明白自己为何觉得“守宫”一词格外耳熟。 在祖先记载着恩人相关的古籍中,有提及过这个名讳。 ——远离有着守宫的地方,恩人说,那是不详之兆,因为它可能不仅仅只是一只守宫,而是他人的眼睛。 守宫......而在另一本万年桃籽的记载中提及。 ——不朽桃木唯有闻人家血脉可持。莫非。 他们所说的“傀师”,就是恩人所牵挂之人? 那么这样一来......他们是正密谋着从小恩人那儿夺走什么? 云戈木攥紧了衣袖,又悄悄凑近了些。 姬叶君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立即追问:“那在你眼中,她该是什么样?” “自然应该是......” 突然,屋里有银针破空而出,直直朝云戈木的方向袭来。 他心中一惊,立即就地滚了一圈打算撤离。 谁料转头一看,那银针掠过他方才藏身之处,直直朝着后面的树梢而去。 一道黑影无声地窜下树,飞身掠上屋檐,却不巧被其中一枚银针击中,顿时踉跄了一下。 “来人!” 屋内传来姬叶君暴怒的喊声,两道气息瞬间逼近,眼见守卫也破门而入! 电光火石之间,云戈木捋清楚利害关系。 他咬了咬牙,迅速就地一滚到树下,没有刻意放轻动作,发出一声闷响。 “啊!” 云戈木滚落途中顺势捡起一枚银针扎入肩膀,发出一声痛叫,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不远处的人瞬间会意,跳下屋檐隐匿行踪,绕过宗内其他巡卫后撤离。 破门而入的守卫与屋内两人显然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迅速朝他而来。 云戈木松了口气。 虽说不知对方是哪路阵营,但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第104章 哪怕搅乱局面让这二人费些心思也是好的。 更何况,万一是小恩人那头的人,岂不是坏事。 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他也一定要拦下。 但......云戈木偏头喷出一口黑血,疼得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黑袍人身形犹如鬼魅,最快停在他跟前,见是云戈木,立即抬头扫了一眼四周。 ——并无异样。 姬叶君紧跟其后,见是他立即拧眉,不耐道:“大晚上乱跑什么?” 他说着蹲下身,眼中闪过怀疑,缓声道。 “不过你来路不明,又生得一副古怪的模样,若是何处派来的细作似乎也合乎情理。” 姬叶君见他蜷成虾米的模样,狠狠揪住他微卷的头发将人拽了起来,“不说话是想死......” “咳......” 只见云戈木神情痛苦,又偏头呕出一口黑血。 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刀搅动着,他一缩,将脸埋进姬叶君的手心,“门主......” 大丈夫能屈能伸,云戈木意识混沌地想。 色胚,快救我,为了表示感谢我可以让你摸一下小手......姬叶君一愣,立即抬头看向黑袍人。 黑袍人顿了顿,最终还是蹲下身,从怀里取出解药给他喂了下去。 “让你的人兵分几路去附近搜寻是否有可疑之人。” 黑袍人低声道。 姬叶君立即按照他说的吩咐下去,紧接着诧异地开口:“方才我并未感知到其他气息。” 黑袍人顿了顿,沉声道:“方才......我也只在刹那间感知到一股异样的气息,紧接着便消失不见,应当是有什么秘法,不过若说是......” 若说是北海异族独有的闭气秘法倒也说得通。 “总之保险起见,还是去探探是否有可疑之人。” 黑袍人立即闭口不言,在姬叶君还想开口询问之际岔开话题:“这位......小公子应当要吃些苦头,若能挺过今晚,便能活。” “什么?”姬叶君望着怀里奄奄一息的人,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沉声道:“你方才不是喂了解药?” “我的毒并非寻常人能够承受,多数能令人在瞬息间毙命,方才若非想留活口,此刻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你......” “怎么,难不成这位是姬门主十分重要的人?” 黑袍人打断他的话。 姬叶君顿了顿,眼神清明不少,轻嗤一声:“不过是个品相罕见的玩物,还没吃上便死了,有些可惜罢了。” 黑袍人望着云戈木轻颤的眼睫,勾唇:“是吗?” “不过姬门主身边一向不缺人,这样的......可惜一下后,转眼便忘了吧。” 姬叶君目光微沉,语气淡了下来:“自然。” “......的......” 怀里传来微弱的动静,黑袍人与姬叶君下意识看了过去。 “都要死了,还嘟囔什么呢?”姬叶君嘲讽一声,低头想要听清他说些什么。 下一刻,虚弱却清晰的声音钻入两人的耳朵。 云戈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着牙道。 “你这......该死的色魔......断子绝孙......” 姬叶君神情一僵,旋即暴怒。 “臭小子,你才断子绝孙,信不信我废了你!” 第67章 泥人 城外,一道黑影掠入林中。 “娘的......差点儿交代在这。” 那人取出怀里已经僵硬的蛊虫,心疼之色溢于言表,“我的猛虎......” “行了,别号丧了,先说正事。” 另外一人蒙面,腰间坠着子月铃,正是吞云阁,暗卫营影六。 “可探听到什么?” 那人骂骂咧咧,手上却小心翼翼地将蛊虫的尸体放入瓷瓶内。 “求人办事还这般态度,苗疆客听少主号令,可不必看你暗卫营的脸色。”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影六顿了顿,这些年在影十的熏陶下,多少也学会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他尝试着放缓语气。 “......章前辈,不知可探听到什么消息?” 章青顿时心里舒畅不少,将瓷瓶放入怀中,正色道:“姬叶君深夜密会一位身份不明之人,此人实力深不可测,方才那毒针我没能躲过,若非认主灵蛊关键时刻将毒全部揽于自身,又有旁人莫名相助,我恐怕真就凶多吉少,也算福大命大......” 影六一怔,立即开口:“抱歉,我方才......” “自家兄弟,不知者不怪。”章青摇摇头,神色有些凝重,“也许那身份不明的黑袍人,便是胖鸽来信中提及的另一股势力,此事耽搁不得,我等立即启程,回苗疆禀告少主与仇统领。” “不过有一点十分奇怪,方才在关键时刻掩护我离开的人,似乎是近来姬叶君独宠的那个孩子。” “他为何会出手相助......”- 心中郁郁沉沉,一片灰蒙惨淡。 意识缓缓苏醒,一时间只觉得头疼欲烈。 浑身僵硬酥麻,仿佛被塞入了狭小拥挤的洞中。 齐晟迷蒙地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一只巨大无比的蝎子。 巨大无比的......蝎子? 他的意识瞬间清醒。 齐晟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似乎被人绑住无法动作,只得紧绷着心弦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第105章 眼前的巨物也许是感受到他的恐惧,慢吞吞往后退了退。 齐晟警惕地盯着它,忽然觉得这玩意有几分眼熟。 冰蓝圆润的眼睛,背部延伸至尾尖覆盖着银甲,身躯呈半透状,尾巴比寻常蝎子长了许多。 几乎长于本体,微微蜷起。 这是...... “冥七?”齐晟喃喃自语。 脑中一片混沌,有些反应不及。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揉揉眉心缓解疲惫。 突然,他面色一僵,终于发现哪里古怪。 自己似乎并非是不能动的问题。 而是......压根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就在这时。 “吱——”的一声轻响。 门被人从外打开。 来人一袭青袍,身形颀长。 青丝如墨披于身后,如同置身雪山碧沼中的青莲,规整干净。 他反手关上门后取下帷帽,一双浅色眼眸朝齐晟看过来。 池州度似乎迟疑了一下,慢慢走到他面前,弯腰轻声道:“你醒了。” 那夜齐晟匆匆瞥过这张与玄九略有不同但极为相似的脸。 但由于心乱如麻,没能仔细看上两眼。 如今这张堪称绝色的脸就这么直白地怼在眼前。 他突然觉得那日轻越言之有理。——老妖怪。人老。 长得像是能攫取人心魂的妖怪。 特别是喉结边一粒红痣映衬着清冷的面容,显得愈发出尘,不似凡物。 “......” 齐晟张了张口,不知该先说什么为好,只得沉默下来。一阵死寂后。 池州渡终于看见爬到齐晟身侧的冥七。 它甚至要比“齐晟”还大些。 他认为齐晟可能被吓到了,于是将冥七放到一旁,重新唤道:“齐晟?” 齐晟依旧没有回应,木然地盯着他。为什么。 池州渡看上去......也比他大上许多? 像是一座小山。 有些过于荒谬了。 也许是自己尚未酒醒。 正如雁归说的那样,心气郁结。 约莫是思虑颇多,这才生出了梦魇。 齐晟这般想着,缓缓闭上眼,心中微叹。 即便是冷清的暗巷,白日里也是有人来往的,若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他颜面何在? 果真如父亲说的那样,若不想后悔,便不能肆意而为。也罢。 难得放纵一回,醒来后便整理好思绪,启程去往......突然。 齐晟只觉得有什么强行扒开他的眼皮。 视线被青衣遮挡,他的眼皮有些疼痛。疼痛? 那似乎不是在做梦。 齐晟极其缓慢地抬眼,恰好能看见池州渡的下颚,他又慢慢垂眼,看见对方清瘦的腕骨。 心里愈发觉得不对,隐约生出些不详之感。 这怎么感觉......是让人拿在手里摆弄呢?荒谬至极。 齐晟张了张嘴,艰涩道:“......放开我。” 池州渡见他开口,眼神明显一亮,依言将他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咔哒。”按理说。 人是不可能发出“咔哒”一声的。 齐晟的目光四下一看,不仅仅是冥七与池州渡,就连四周陈设也变得高大。 自己似乎渺小了许多。 而他依无法感知四肢的存在。 但“眼”与“口”一切如常。 ......那他现在是什么? 难不成,傀师一怒之下将他做成了人彘? 若当真如此可就太过于不讲情面了。 他离开之际虽说满心疲惫,但依旧热了粥、劈了柴,一路上甚至良心不安的惦记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方应当不至于下此狠手。 齐晟默不作声地瞅了一眼池州渡。 他眼中并未恨意,反倒十分纯粹。 ......不像是。 漫长的寂静之中,池州渡终于看出他眼底的顾虑,有些生疏地开口解释。 “我担心你离开,便暂时将你的生魂安放于泥人之中。” 齐晟莫名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后沉声询问。 “我的身子在何处?” 池州渡将他捧起,行至床边。 “这里。” 床榻之上躺着的人被棉被包裹严实,呼吸平稳,面色红润,任谁看都是酣睡的模样。 若非齐晟正经历着这离奇之事,他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他心中微惊,虽说早便听闻傀师实力不凡,但这从未见过的秘术就这么直白地摆在眼前,依旧令人心底发寒。 齐晟心中正思虑着,忽然被人放到一旁的木椅上。 池州渡折身返回,取出被搁置在一边的干净衣裳,朝床边走去。 他掀开被子,齐晟猝不及防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的模样,心弦顿时紧绷。 “咳!” 池州渡回过头,修长的手指还扶在他的肩膀上。 齐晟深吸一口气,斟酌着开口:“你究竟想做什么?” 池州渡停下动作:“昨夜你......有些脏,我便放入浴桶之中洗了洗。” 昨夜是何模样,齐晟心中并非全然没数。 躺在脏污的地上不说,还故作潇洒地抱着酒坛一顿猛灌,想必也撒了不少酒。 “我脏......”算了。 齐晟对此哑口无言,只得将话咽了回去,憋着一口闷气闭上眼睛。 第106章 无人开口,四周便安静下来。 唯有衣裳摩挲发出的窸窣声。 齐晟后知后觉。 比起玄九而言,池州度似乎有些变了。 但他此刻无心细想。 不过短短数日便历经诸多变故,此刻定下心神,齐晟难免有些疲乏。 “......将我抓来此处,你有何目的?”他哑声开口。 池州渡方才替齐晟换好衣裳,闻言一顿,缓缓走到他跟前。 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沉默下来。 “扰了傀师大人安宁,是晚辈过错,大人若想要晚辈的命,晚辈也反抗不得。” 齐晟低声道,“如今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什么便不必拐弯抹角,直言便是。” “我并无所求。”池州渡低声道。 不知为何,齐晟依旧是齐晟,却并非与“玄九”一起的齐晟。 两身一魂,不过皮囊之差,却犹如相隔万里之远。 池州渡眼神黯淡下来。 他的落寞犹如雪中滴墨,鲜明得令人难以忽视。 齐晟心里莫名一抽,许是对残留的在意并未完全泯灭。 他心中烦闷,移开视线。罢了。 眼下受制于人,若对方有意留他,问这些也并无用处。 还是先弄清情况再做定夺。 齐晟叹息一声:“我如今动弹不得,十分不适。” 池州渡犹豫了一下:“我......” “这样,你不妨先将我放回原身。” “我明日为你重炼一副身子。” 两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齐晟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以你的实力,即便我回到原身也逃脱不得,何必多此一举?” “......有人在追踪你生魂的气息,只能如此。”池州渡垂眼。 其实匿咒已下,放回原身也可。 但池州渡没说。 追踪他的气息? 旁人显然没有这个本事与胆量。 齐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将信送到他手中的幕后之人。 眼下兜兜转转又回到傀师身侧,面对咒术他显然毫无招架之力。 只得静观其变,伺机逃脱了。 齐晟认清现实,无力道:“......罢了。” “池州渡。”他有些认真地念出这个名字。 起初这个名讳便存于心底,即便日日喊着“玄九”。 但他始终知晓,对方的名讳是“池州渡”。 “起初是我一厢情愿,多有冒犯之处。” 齐晟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但我心中惦念之人,只是玄九。” 池州渡薄唇紧抿:“玄九即是我。” “是你。”齐晟似是觉得有些好笑,自嘲地摇头,“却也不是你。” “我起初只当你是玄九。” “而如今我知晓玄九不过是你手中的一具活傀。” “此后这世间,便再无玄九。” 池州渡不解:“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齐晟抬头望向他,轻声喃喃,“若我最初遇见的是你,想必也不会动那不该有的心思。” 池州渡眼中没有失落,更没有复杂的情愫,唯有不解。 “嗯?” 这任谁看都是一副未经人事的模样。 齐晟心中奇怪,纳闷道:“既然你别无所求,又为何将我留在此处?” “不知。”池州渡沉吟片刻后,又道:“许是......有趣。” 齐晟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罢了。 此人孤身百年,不通人情,有些古怪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如先看看自己是何境遇。 “屋中可有铜镜?” 池州渡目光掠过四周,在一处停下。 “有。” 齐晟心平气和道:“可否让我瞧瞧这泥人的尊容。” 池州渡依言将他捧到铜镜前。 齐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第一眼压根没找着“自己”,只看见池州渡的盛世容颜。 直到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对方的手上,这才看见了堪称惊世骇俗的“自己”。 一坨......一块十分丑陋的泥人彰显出手艺人极其拙劣的技艺。 歪眼斜口,呈跪坐怨妇姿态。 衣裳简陋得像是从乞丐身上撕下来一半,勉强裹住身体。 头顶三根粗细不一的秀发直愣愣竖起,像是山里爬出来的野人。 齐晟简直气笑了。 傀师大人不愧是活了三百年见多识广的大前辈。 听见有人顶着这么一副面貌,一本正经地同他说话。 他竟然有本事忍住不笑,当真是人中吕布。 齐晟极少有后悔的时刻,今日,后悔二字在他心头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在寺庙中求的那支签。——下下签。 那一连串的下下签也没能拦住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齐宗主。 “上签也好,下签也罢,佛祖已然给了弟子预示,那么今后如何,皆是弟子咎由自取。” 这句话清晰地回荡在脑海之中,仿佛有人兜头甩了他一巴掌。 咎由自取,是他活该。 佛祖在上,弟子给您磕头来了。 在池州渡隐隐觉得不对时,齐晟已经陷入了抑郁之中。 “齐晟?” 无论他怎样摆弄,齐晟都失去了反应,像是灵魂也从天地之间消弭了。 第107章 池州渡将他握在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手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嗓音。 “......给我换个身子。” 短短几字,是齐晟最后的尊严。 池州渡有些踌躇:“如今并无......” “给我,换个身子。”齐晟咬牙道。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容置喙。 池州渡顿了顿,别无他法,只得在屋中翻箱倒柜起来。 好在此地似乎不是客栈而是民宿,池州渡从柜子里找出针线与布帛。 天已然黑沉下来。 屋中亮着昏暗的灯光,火烛随风摇曳着。 一位青衣公子手中拿着针线,笨拙的对着布帛仔细缝着。 他不远处静静放着一个丑陋的泥人。 泥人神情略显压抑,压着火勉强维持着有礼。 “有劳了。” 池州渡:“......无碍。” 【作者有话说】 已修文 第68章 缚灵 烛火摇曳之下,疲倦的灵魂未能抵御住来势汹汹的困意。 亦或说,这片昏暗之下小小的地方,令齐晟感受到久违的安逸。 就像是被人揣进了一处不被打扰的世外桃源。 在这里,他不是剑宗宗主,也不是齐家独子,不是师父,也不是兄长。 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泥人而已。 虽说夜里周遭都是一样安静,但不似在林中小憩,要担心是否有野兽突袭。 因为身侧还有一道均匀的呼吸。 分明被人“挟持”着。 齐晟却在一片困倦中沉沉睡去。 池州渡放下手中的针线,抬眼望去。 那蜷缩成一团的灵像是累极了,依恋地挨着他原本嫌弃不已的泥人,无意识地蹭来蹭去,不一会儿便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齐晟的灵是浅金色,如同火焰尖端最明媚敞亮的色泽。 这缕光倒映在池州度浅色的眸中,比烛火还要亮上一些。 此刻圆乎乎的灵被一根红丝拴住,系在泥人身上,浮动着晃晃悠悠。 池州渡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灵并不像齐晟待他那般冷淡,而是顺势挨到了他的手上,看起来十分软和粘人。 池州渡目光微怔,眼中多出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他看了天色,只得轻轻将它推到泥人身边。 灵也并不挑剔,慢吞吞蹭过去,便一动不动了。三百年来。 池州渡见过许多灵,大多是灰扑扑的模样,黯淡无光,似是风中余烬。 这些灵无家可归,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着,若遇上有缘人想起往事,便得以释怀,最后消散在风中,遁入轮回。 还有散发着血色红光的灵,一旦靠近,便会张牙舞爪的伤人。 这些被执念浸染,无法善终,最终在天雷下化作一阵灰烟。 更小,十分剔透晶莹的灵,是懵懂纯粹的孩子。 偶尔见过紫中透金的灵,十分亲人活泼。 那是积德行善,等待仙缘的人。 这浅浅的金色,他从未见过,像是得天独厚一般。 池州渡看了一会儿,重新拿起针线。 这次他对着边角绣出一个歪七八扭的字。——焰。-安逸之中。 齐晟久违的梦见了母亲。 随之而来的,还有些他都记不太清的过往。 母亲生下他后便香消玉殒。 起初他并不知晓,只疑惑为何旁人都有母亲,唯独他没有。 后来是府中下人闲聊之际被他听到,这才恍然。 那时,父亲因母亲离世而颓废了许多年,终日闭门不出。 父亲的挚友常来他门前劝慰,日复一日,可那扇门始终不开。 过了好些年,他才慢慢走了出来。 自记事起,父亲的发丝便是花白的模样,他以为父亲本就如此。 后来府中的老人同他说,老爷过去也是一头青丝,这白发是夫人离世后,隔日生出来的。 不知为何,这话他记得十分清楚,每每想起,心中便是一痛。 母亲生前极爱吃枣糕,可齐晟却天生不喜此物。 每每他将枣糕推开,下人便会轻声感慨。 “这孩子真不像夫人。” 那时他尚且年幼,尚不明事理,但不知为何就是听不得这话。 每回听到有人这般说,他便会将那一整碟枣糕硬塞进肚子,哪怕口中枣味翻涌,最终难受地全吐出来。 之后父亲知晓此事,便总觉得亏欠了他。 但齐晟始终觉得,其实是自己亏欠了他们。 自齐晟稍稍懂事后,便不敢多过问母亲的事,反倒是父亲总是笑着同他提起。 大家都说他长得像父亲,唯有父亲说他的眉眼像极了母亲,明亮坦荡。 齐晟听了十分高兴,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上找到母亲的“痕迹”。梦里。 他正埋头吃着枣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忽然耳边的声音淡去,有人轻轻将他拉开。 “小晟。” 梦中齐晟并未觉得奇怪,奶声奶气地唤道:“娘亲。” 花如燕将枣糕扔到一边,将孩子抱到腿上,拍着背让他将剩下的吐出来。 “不喜便不吃,何苦为难自己?” 齐晟靠在她怀里,气闷道:“娘亲,他们说我不像你。” 第108章 母亲忍俊不禁,故意逗他:“你的确更像你父亲。” 齐晟瘪嘴,但依旧死死拽住她的手不放。 “什么是像,什么又是不像?”母亲的怀抱温暖,低声同他说着道理,“孩子不是父母的影子” “他不一定要像父母,但一定要像自己。” “小晟,你可知晓自己哪里最像娘亲?” 齐晟摇摇头:“不知。” 暖意游离于全身。 “你的每一寸发丝、血肉,都最像娘亲。” 齐晟眼睛一热,嘟囔道:“娘亲,我想你。” “想我的时候就抱抱自己,因为娘亲也想抱你。” “可是娘亲,我拖累了许多人。” “是许多人爱你胜过爱自己,所以你更该好好珍惜。” “是......我不能辜负大家。” “又错了。”母亲捏捏他的鼻尖,笑着道,“是不能累到自己。” 齐晟轻声道:“娘亲,我不累。” 额头被人戳了戳。 “不累的话,又怎会来见我呢?” 齐晟一愣,旋即被人一整个抱进怀里。 “你这孩子啊,总是累极了才会被思念钻了空子。” “好好睡一觉吧......” 意识缓缓上浮,像是有人托举着他,将他送往远方。 齐晟有些迷蒙,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缕青丝,瞧着十分顺滑,他意识尚不清醒,下意识抬手捉住。不对。抬手捉住? 齐晟疑惑地丢掉手中的青丝,垂头望去,看见了一双......针脚错乱、大小不一的布手。 他沉默着,用另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身子。 软绵无力,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齐晟忍不住抬眼,恰好望进一双浅瞳。 池州渡正趴在桌上,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心中一惊,正欲开口,便又瞥见身旁燃尽的蜡烛。 口中的冷硬的话语变成了下意识的关切。 “昨夜......” 池州渡抬手拨弄他一下:“无碍。” 齐晟心中五味杂陈。 但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一推,整个人......整个布从桌子上落了下去。 他惊呼一声:“喂!” 一根红线破空而出,将他裹住后,稳稳放到桌上。 但不料实在太软,齐晟晃悠了一下后,又“啪叽”一声面朝下倒在了桌上。 这种当废物的滋味已经许多年未曾有过了。 齐晟面无表情地伸出软塌塌的手,身子扭曲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站直。 他望向一旁支棱着三根秀发的泥人,郁闷地叹气。 池州渡看了一会儿,以为他依旧不满意现在这副身子,于是伸手将他捞了过来。 “我与老妪学了手艺,过些天便能重练木傀之身。”老妪?齐晟一愣。 “我们现在何处?” “老妪家中。” 池州渡原本想将齐晟带回山洞,但又觉得兴许对方并不适应,便找了处民宿。 齐晟微微出神。 在他印象中,对方是个对人群避之不及的人。 不善言辞、孤僻、不通人情。 不知觉间,池州渡似乎变了许多。 而这不过才短短数日,怎么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 “你......” 齐晟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却又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池州渡。” 池州渡注视着他,疑惑地轻哼:“嗯?” 齐晟知晓他大抵问不出什么来。 他轻轻摇头,不再开口,兀自沉思。如今。 剑宗交由两名弟子,他还算放心。 江湖之事有元泰清帮忙看顾。 眼下幕后之人没有进一步动作,即便有,他们也已设防。 这般看来......耽搁一些应当也无妨。 更何况还有轻越雁归那里帮忙盯着暗宗动向。 就算轻越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在正事上报复他,顶多就是几年不愿意搭理他罢了,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不过眼下他也得想办法溜走。 虽说暂时解不了这秘术,但等池州渡出门,去探一探四周环境也是好的。 池州渡见他忽然安静下来,也不打扰,兀自放在手里把玩着。 齐晟从思绪中脱离,见他这般模样,心里生出个古怪的念头。 这样看来,倒真像个孩子。临近午时。 齐晟坐在一边,看着池州渡给“自己”喂了些粥。 他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一根细长的红丝没入自己的身体,池州渡将勺子递到唇边,他便自发张开嘴,咀嚼两下后咽了下去。 “齐晟”的眼睛垂下,恰好遮住其中黯淡无光的失魂之状,那动作却并不僵硬,若呛到了还会咳嗽,做出抚心口的动作,寻常人乍一瞧,绝对看不出什么毛病。 怪不得敢堂而皇之的将他带到此处,原来是有万全之策。 一直到如今,齐晟才对池州渡即是傀师的事有了实感。 他被放进这小巧的身子里,仿佛连心性也一同变小了,竟然还跟人耍起了性子。 若是在原身里,他怎么也拉不下脸做出这样的事。 傀师的实力,他所见的不过冰山一角。 而就这简单的一角,便足够骇人。 第109章 “我并无所求。” 脑中想起对方的这句话。 无论对方究竟有多少作假,这句应当是真。 自己身上,似乎并没有能让对方惦记的东西,即便有,他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池州渡的确古怪了些。 但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害人之心。 最多也就是他们在雪山之际。 池州渡来到盲翁的木屋前,一言不合就踹门欲抢。 见到雪貂时,也不觉得那是活物,想要取下貂皮。 但似乎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后,对方也有在听。 如果说玄九只是一具承载着池州渡灵魂的躯壳。 齐晟缓缓抬眼,望向自己的身体。 毫无生机,十分陌生。 他的目光缓缓偏移,落在池州渡身上。 那清冷出尘的模样,与他心底的影子重合。 青衣其实更衬他。 齐晟出神间,莫名有了这样的想法。 突然,池州渡转过头来。 狭长的眼眸借着外头落入屋中的日光,像是回到了初遇的暗巷,随意地朝他投来一眼。 那惊鸿一瞥中的孤傲没有半点消退,不过添了些许稀疏的光亮,却似是将他从九重天上拽落人间。 而那伸出手的人,大抵是他。 齐晟心中重重一跳,有些僵硬地开口:“......何事?” 池州渡将他捧起放到床榻上,像是怕他无聊,又从怀中取出冥七,放到他身侧。 冥七:“......” 齐晟:“......” 以往能放在手中把玩时,冥七的确美貌。 但如今几乎只比他小上一些,这就让人难免生出几分忌惮来。 一蝎一魂对视片刻后,齐晟缓声开口:“它......” 冥七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尾巴轻晃。 “冥七生有灵智,不会伤你。”池州渡道。 齐晟松了口气,见他转身朝外走去,眼神微闪:“你这是......要出门?” “嗯。”池州渡点头,想起齐晟之前离开时叮嘱的话,又生疏地补充道:“日落前归来。”日落前归来。 这是他常对玄九说的话。 齐晟没再开口,安静地目送池州渡离开。 冥七兀自爬到齐晟的枕头下方,娴熟的蜷缩起身子闭上眼睛,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 屋中寂静,齐晟先是在床榻上来回溜达片刻。 软趴趴的身子极难掌控,走起路来歪七八扭,头重脚轻。 脑袋时常“砰”的一声砸在塌上,但若撅腚任由脑袋抵在塌上,也尚能移动,只是看不太清罢了。 齐晟在屋内走了片刻,勉强适应了些。 回头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冥七,他试探性地往前走了走,任由自己“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布料很轻,浑身也没什么痛感,齐晟艰难地起身,再度回头看了一眼。 冥七依旧没有动静。 他放心大胆地转身,歪歪扭扭地朝门口走去,好不容易抵达,却发现自己压根推不动门。 “......” 齐晟郁闷地瘫在地上,沉沉吐出一口气。 突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眼睛一亮。 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远处窗户开了一条缝,不大不小,尚可一试。 他重新燃起斗志,借着一缕风顺利起身,迈着小碎步哼哧哼哧,费尽千辛万苦爬上柜子。 途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爬上了窗沿。终于! 齐晟一只胖而短的腿伸出窗外,胜利近在咫尺。 就当他深吸一口气,觉得外面的春光如此明媚时。 一道阴影陡然覆盖下来,悄无声息。 他顿了顿,一抬头,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齐晟:“......” 第69章 村庄 刹那间,风停树止。 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阴影之下,齐晟慢吞吞将腿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开口。 “......回来了?” “嗯。”池州渡颔首,用指尖将齐晟轻轻往里推了推,抬手利落地阖上窗户。 齐晟踉跄了一下,不慎从窗沿坠落,布料之躯激起一小片尘埃。 “......” 他心里暗骂,略显狼狈地爬了起来。 身后,门被人推开,青色衣摆拂过门槛。 池州渡迈步朝齐晟走来,弯腰将他拾起后,放到了床榻之上。 预想中的兴师问罪并未到来。 “危险。”池州渡冷不丁开口,似是说教,“不要乱跑。” 再怎么看,如今这方圆几里最危险的……恐怕就在眼前了。 齐晟心中微叹。 “屋里闷得慌,我觉得乏味,这才打算出去透透气。”他成心忽悠道,“即便我想跑,以这副模样侥幸逃脱……恐怕也无济于事。” “嗯。”池州渡并不擅长拐弯抹角,抬手在虚空中轻扯一下,“你一举一动,我有所感知。” “唔……” 齐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有什么生生拉扯着他的三魂六魄,布偶身形不稳地摇晃两下,紧接着被一只手轻轻扶住。 齐晟扶着他的手勉强稳住身形,心中更沉。 完完全全是任人宰割的境地。 这般看来,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兀自沉思着。忽然。 被他倚着的那双手动了动。 第110章 在齐晟尚未回神之际,池州渡神情毫无波澜,自然地将布偶的手脚打成死结,而后放进被褥。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齐晟明显怔了片刻,一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朝着门口的方向而去,他才匆忙开口。 “你......池州渡!” 脚步声停顿了一下,池州渡去而复返。 “何事?” 眼前的被褥被揭开。 有人垂首望着他,墨发恰好垂下一缕落在布偶脸上。 一股清雅的气息迎面而来。 仿佛带着丝缕寒霜,又有微风拂过寒梅香。 齐晟这样仰躺着朝上望去。 池州渡青丝微乱。 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这颗挑剔的心初次萌动,显然没办法在短短数日内释怀。 齐晟慢半拍地侧过头,略显不自在道:“我不乱跑便是,你先放开我。” 池州渡没开口,但齐晟看清了他眼底的怀疑。 他艰难地动了动被拧成麻花的手臂,伸出三根长短粗细不一的手指对天发誓。 “我发誓。”不跑便不跑。 待在自己身体旁边,恰好可以琢磨琢磨是否有别的法子可以回去。 见池州渡还是没有动作,齐晟左右翻滚着布偶身子,反正这幅模样早就没什么颜面可言。他喊道。 “疼死了,快放开我——” “......你并不疼。” 池州渡站在一边,语气寡淡地戳穿他。 “那我难受,你放开我。” “......” 来回翻滚了一会儿后,对方还是不为所动。 齐晟也有些乏了,干脆郁闷地翻身背对着他,脑袋抵着原身温热的身躯。 那小小的背影有着几分哀伤与可怜。 果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曾在心中戏称玄九为小祖宗,那会儿光是想想便甜滋滋的。 谁料竟然招惹了个真祖宗,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幕后之人的身份、他们到底有何目的。 这些他都不得而知,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这幕后之人与傀师绝对有些恩怨。 阳一的告诫历历在目,无论他最终是否要插手此事。 眼下与这二者中的任何一个扯上关系,于他而言都没有半点好处。 想起阳一,齐晟的呼吸不自觉放轻了些。 依稀记得府中老人曾说过。 已故之人能知晓他人记挂,这样一来,便难以安心入轮回。 于是渐渐的,他便学会将悲痛埋于心底,唯恐自己的思念也会扰了他们安宁。 所以平日里从不敢多想。 年幼时失去母亲,年少失去师父,如今又失去阳一。 “我还有个妹妹。” 阳一无奈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 齐晟无意识攥紧了拳头。 与傀师对立的那股势力......突然,一只手从天而降,将他的手脚解开。 在池州渡眼中,那浅金的灵愈发黯淡,心中生出一股异样的滋味,虽有些陌生,但他并不喜欢。 于是便遵从本心地伸出手。 他将齐晟揣进怀中,看了一眼熟睡的冥七,随手捞起放在不朽春桃之上。 齐晟懵了片刻,他背靠着对方的胸怀,能清晰的感知到池州渡的心跳。 一下接着一下,平稳有力。 “傀师”、“三百年前”,这些于他而言虚无缥缈,仿佛隔着数道薄纱的字眼在此刻化作一声声鲜活的心跳......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遥远了齐晟的不安莫名淡去了不少。 分明生得一副无心的模样,却也是触之温烫的血肉之躯。 池州渡的脚步不停,安置好一魂一蝎后,便朝外走去,齐晟在他怀里安静了一会儿,慢吞吞伸出手扒住对方的衣襟,探出脑袋。 一只手将他按了回去,池州度低声道:“不要乱动。” 这正大光明观察四周环境的时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齐晟必然不愿错过,被按回去后他迅速探出脑袋,一双布手死死扒住池州渡的衣襟,小声道:“我透透气。” 池州渡抿唇,正欲开口,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院中。 “哎呀......”一道苍老的嗓音响起,含着笑意道,“小公子这模样生得真俊呐。” 听见人声,齐晟立即僵住动作。 若是不巧被人发现了他可谓是百口莫辩,任谁来看这布偶会动都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 “阿母很中意公子呢。”另一道温婉的嗓音响起,“从昨日起便说了许多遍。” 宽敞的院中坐着两人,头发花白的老妪身侧坐着一位约莫桃李年华的女人,她头发挽起,木簪虽说瞧着朴素,但纹路精细,像是被人用心雕琢过。 池州渡朝她们微微颔首,便安静地走到老妪身边坐下。 “方才回去做什么了?”老妪笑吟吟地问,目光在齐晟身上停留片刻,一愣:“哟,这是......” 齐晟心中一阵紧张,一动也不敢动。 这从未有过的境遇让人打心底的不安。 池州渡没开口,只是抬手将齐晟往怀中藏了藏,齐晟也没犟,顺势往里缩了缩,但还是倔强留出一双眼睛。 身侧有人忽然漏了声笑,齐晟眼珠子跟了过去,发现是那姑娘没忍住笑出了声,正掩面试图蒙混过关。 第111章 “咳......阿秋。”老妪装模做样地轻咳一声,嗔怪道,“还笑话上别人了,你初次捏的那泥人啊,我都......” “阿母!”阿秋立即喊道。 老妪笑呵呵的摆手:“好好好,不提便是。” 齐晟:“……” 有了泥人的前车之鉴。 这布偶究竟有多丑,他已经不大想知道了。 池州渡神色淡淡,朝阿秋身侧看了一眼。 “阿成去镇上了,待会儿便回来。”老妪看出他的意思,“昨日那把锉刀不趁手,他去给你寻个新的。” 池州渡点头,起身从一旁的箩筐中取出一块初具雏形的木头。 三人坐在一起,倒也并不突兀。 老妪手中编着草鞋,阿秋摆弄着泥人,池州渡目光专注地挫着手中的木头,时不时伸出手比划两下。 这动作放在他身上有些怪。 像是不染一尘的仙人在雪山之巅捧着……热乎的红薯。 “这端午将至,阿成去湖边摘了些粽叶,我让他去镇上时买些糯米回来,也就这些天了,咱们不赶那趟儿,就自家做些尝尝。” “我瞧是阿母嘴馋了,年年临近端午便记上了。” “你这丫头......” 耳边传来老妪与阿秋的说笑。 齐晟一双眼睛静静观望着,显出几分凝重。 似乎有些过于安逸了。 安逸到他当真一点也摸不准池州渡的心思。 那封奇怪的信既然能送入花云间,那么这幕后之人也必然知晓了池州渡的行踪。 他离开后并未听闻什么风声,想必这二人也未曾正面交锋。 至于自己为何突然离开......他已然将幕后之人留给他的木珠放在枕下,这其中有何玄妙,对方应当也不会不知。 信中之事,齐晟自然并不相信。 虽说心中短暂的纠结过,但令他难过的并非信中不知真假的传闻,而是他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的一厢情愿,他虽说嘴上埋怨,但也知晓此事其实怪不得池州渡。 所以齐晟并未打算纠缠,以他对“玄九”的了解,对方绝非信中所提及的那般,秉承着做人留一线的规矩,齐晟故意将木珠留下。 算是提醒,自然也是试探。 但如今的发展显然已经出乎他的意料。 说起来还算是百年之争。 池州渡不去养精蓄锐与这幕后之人一决高下,反而将他掳来这山水田园。 ......究竟是想做什么? 齐晟见池州渡专注于木雕,暂时无人注意到他,布偶的眼珠慢慢动了起来。 这户人家应当日子应当还算宽裕,院子很大,虽说略显陈旧,但十分干净,院墙很高,瞧不见外头是何模样,唯有一颗樱桃树倚着院墙,枝叶延伸进来。 似乎是在村庄之中。 齐晟下意识想叹息,反应过来后立即打住。 忽然,余光中闪过什么,他目光立即跟了过去。 一只守宫攀上院墙,懒懒地停顿一下,这才继续爬行。 ......守宫? 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陡然涌上心头。 那木珠之上有一个细小的图纹,那时他并未多想,只当是个纹路。这 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娘,阿秋,我回来了......” 在这时,门前传来一阵喧闹。 人声伴随着一阵兴奋的犬吠。 齐下意识抬眼望去。 目光与一双黑亮的眼睛对上后,他心里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下一刻。 那四肢短小的奶犬嗷呜一声,像是瞄上了什么猎物,倏地朝齐晟冲来。 “......” 第70章 院中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小犬个头不大,胖乎圆润,叫声中尚带着稚嫩的气息,就这么横冲直撞地朝池州渡扑来。 几人也并未在意,皆是笑呵呵的模样。 放在以往,齐晟许是会戏谑地垂头,伸手逗弄两下这小家伙。 但如今这小家伙比他还大上一些,若被它叼进口中,恐怕得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齐晟只得僵硬着身子。 好在一只手很快将他捞进手心。 池州渡望着眼前趴在他膝盖上乱扑的狗,眼神淡淡。 他并未不悦,也没有驱赶。 但显然也没有将它放在眼里,就这么停顿一会儿后,顺势将齐晟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见这小狗愈发来劲地往上蹦,池州渡顿了顿,随手将齐晟放到了头上,而后重新拿起木头雕琢起来。 齐晟心有余悸地趴在他的头顶,悄悄抓紧了池州渡的发丝。 好在旁人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样,那一家三口正说着些家长里短。 齐晟静静听着,心中思索着他们可能所处何方。 垂眼间,便被一道活泼的影子抢占了视线。 小家伙见够不着齐声,便抱着池州渡的手,湿润黑亮的鼻子直往手上凑,哼哼唧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池州渡面容平静,仿佛不受影响,只有在它即将往木头上舔的时候,才会伸出手将它轻轻往旁边挪一挪。 也许他不知自己这幅模样其实十分古怪,放在寻常人身上无比自然的动作,在他身上却格外笨拙生硬,就像是......齐晟忽然一怔。 第112章 就像是自己被迫待在这布偶身子里一般,浑身不适。 他知晓自己在外人眼中将是异类,所以只得伪装成一个布偶的模样,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看出端倪,从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因为他心里清楚,世人容不下“异类”。亦或说。 朝堂官场难容仁义愚忠,杀手暗卫难容心慈手软,奢华之地难容布衣草芥。 无论哪一场讨伐,他不必过问孰是孰非,便知势单力薄者终将败北。 得利则“物以稀为贵”,损利则是“异类”。 他生来众星捧月,在人群之中游刃有余,便觉得池州渡只是“不通人情”。 如今借着布偶之身才恍然明白对方身上的那股怪异之处从何而来。 这具肉身像是将池州渡困住了,令他看上去如同不慎踏入他族领地的异客。 他的情绪很淡,似是不知喜怒哀乐,但又不幸对此有着一丝浅薄的感应,无法做到完全置身度外,像是少了极为重要的一窍。 与其说是冷漠,倒不如说是迟钝与迷茫。 齐晟心中缓缓聚拢起越来越的不解。 正如自己装作木偶一般,池州渡过往的举动与他又有何不同? 学着自己的模样,出门前回过头来,略显生硬的对他道。 “日落前归来。” 记得他过去担心玄九乏味捉来活物,便留下冥七陪着他。 自他说过那句“这便是生灵,与你我一般鲜活”后,池州渡便再未表露过杀意。 前有雪山踹门劫盲翁,如今却能与人同坐这院中交谈。 看着是冷漠至极的模样,却将许多人都听不进去的话一一记在心中,这样的人若得一星半点的教诲......又为何还是这幅懵懂的模样? 整整三百年,铁杵都能磨成针的冗长岁月,若他当真对这些一窍不通,又是如何生存下来的的? “公子,这刀快些。”那名唤阿成的男子与家人说了几句,便自然的从怀中取出一把锉刀递了过来,憨笑道。 池州渡点头,接过他手中的刀。 手边的小东西摇着尾巴乱扑,阿成这才注意到它,不好意思地将它掳回怀中,小声教训着。 “哎呀......别乱跑......” 他说着弯腰将狗往旁边一扔,正打算与池州渡说些什么,却先看见了对方头顶趴着的布偶,顿时愣在原地。 “公子似乎很中意它呢。”阿秋瞪了他一眼,笑着道:“我初次做出泥人时也是,虽说后来做的个个比它漂亮,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思来想去便给它取了个名,我们山野村妇没什么讲究,就知晓那时恰好立秋,便唤立秋。” 老太太摇了摇头:“你倒是会取名儿,我家阿成幼时顽劣,让人唤作东头的蚂蚱,整日与村头那几个叫‘耗子’、‘馋猫’的小子厮混在一块儿,后来长大了些,我见你二人之间有了苗头,这才给人打了招呼,让他们唤作阿成。” “不然这秋后的蚂蚱听着多不吉利。”她拍拍阿秋的手,笑道,“你倒好,还带了两个秋来,这熬得过头年也熬不过次年啊。” “哎呀,阿母!”阿秋连忙呸呸呸几下,“哪有这么个说法。” 阿成也无奈地开口:“这都熬过三年秋了阿母,我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老可就给孩儿说点好话吧。” 这三人拌起嘴来,池州渡听了一会儿,伸手取下布偶。 齐晟渐渐收回思绪,见状立即软下身子,生怕自己看上去过于僵硬。 池州渡望着他,忽然开口:“焰。” 齐晟一懵:“嗯?” “什么?” 这两声重叠在一起,没让人听出异样来。 齐晟惊出了一身冷汗,方才他一时不察,下意识疑惑的“嗯”了一声,好在阿成的嗓门大,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否则还不知要怎样收场。 池州渡捏了捏布偶,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他叫焰。” 他眼中倒映着寻常人看不见的浅金色,犹如明盛的火光。 齐晟:“......”什么?他吗? 阿秋第一个反应过来,眼中闪过讶异,语气感慨:“公子瞧着性子冷,没想到心思竟然如此细腻,不似我家阿成,五大三粗的不解风情。” 阿成轻咳一声:“......阿秋,该去做饭了。” 阿秋又瞪了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开。 阿成走到池州渡身侧坐下,似乎想将这简陋的布偶看个分明。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池州渡顺势将齐晟揣进怀中,这次连脑袋都没留,一整个塞了进去。 齐晟只得憋屈地靠在对方怀中,如今身旁有人,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阿成见状也未多想,见他拿起木头随意看了一眼,紧接着眼睛一亮,直言夸道:“公子这针线活一般,没成想雕木手艺倒是十分巧妙。” “不过这形还是有些松散了,需将这棱角......” 阿成拿过另一块木头,上手同他比划着。 池州渡也并未闪躲,自然地靠近了些,目光专注。 一旁的老太太但笑不语,轻轻摇了摇头。 明媚的日光洋洋洒洒地落在这一片安逸的院中。 耳边是两人的嗓音,多为阿成的,池州渡不过附和两声。 他怀中温热,让齐晟莫名想起了自己年少之际。 第113章 那时他练剑累了,便用双手枕在颈后,躺在草地上小憩片刻,任由暖意洒满全身。 繁杂的思绪变得缥缈虚无,耳边的声音逐渐淡去,他倚着的地方偶尔传来轻震,伴随着一声悦耳却略显沉闷的应和。 与此同时,池州渡的动作一停,下意识朝心口望去。 浅金的灵依偎在他的怀里,忽闪忽闪,陷入了沉眠。 未施傀术的躯壳并不合适,魂魄便会衰弱疲乏,并非长久之计。 “......子......公子?” 身侧传来一声询问,池州渡回过神来。 阿成憨笑道:“若是乏了便不必盯着瞧,明日再雕便是,这功夫也并非一朝一夕可成的。” 池州渡摇头:“无碍。” “......”阿成四处看了看,老妪也去帮忙先行离开了,他小声道:“多谢公子的银两,过些时日我定然还上。” “不必。”池州渡嗓音淡淡。 阿成窘迫地点头:“是是,公子瞧着也不是缺这些银钱的模样......那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他说着忍不住埋怨:“这李耗子,数十年的兄弟竟就这般坑害我......” “这村子里谁家不是勉强糊口,无非就是我家中早年占上个地主,但阿爹走后被几家兄弟蛮不讲理闹走了些银两,这两年也不如意,他倒好......骗走了银子不还也就罢了,还说什么不敢回来,让我去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见他。” “最后人没见着,还险些栽进了一个大坑里,好在我眼疾手快扒住地使劲爬了上来,不过最后也被石头划伤了手,那坑估计是猎人挖的陷阱,若是进去了可还得了......” 阿成愤愤地拿起一块木头,手臂上被刻意藏起的伤口。 异样的气息一闪而过,十分微弱。 血腥粘稠,一旦沾上难以消散,不过浅浅一缕,耳边便闪过一声凄厉的尖啸。 ——怨尸,死气。绝非巧合。 许是此人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东西,意欲寻替死鬼。 池州渡并未开口,只是听着。 直到怀中的灵睡熟了,下意识蹭了蹭他。 方才名唤阿秋的女人的小腹,有一只极小、晶莹剔透的灵。 怀中浅金色的灵翻了个身,往他怀中埋了埋。 池州渡停顿良久,冷不丁开口:“远离为好。” 正兀自埋怨的人一愣,下意识开口:“耗子他......为人不错,也是遭了难处才沦落至此的......” 池州渡眼中毫无波澜,略微一点头后,便重新拿起锉刀。 第71章 残咒 “叮——” 银铃轻响一声。 仇雁归放下手中的文书,垂眸望向腰间莫名响起的银铃,有些无奈地抬头。 只见不远处的塌上半躺着一位祖宗,正悠哉轻晃着手中的母月铃。 “少主。”他轻叹一声。 左轻越支着下巴,没有半点打扰别人的心虚,笑吟吟道:“嗯?” 他眨了眨眼,里头满是暗示仇雁归过去亲热的意味。 “……近来北祈动荡,按照约定,我们需派人平乱。”仇雁归停顿了一下,还是先说起了正事。 见左轻越神情不悦,他放缓嗓音哄道,“少主,池家主实力深不可测,若我们当真对上,也未必......” “未必什么?” 左轻越立即坐直了身子,嗓音从慵懒变得紧绷。 不过这怒火显然不是冲着雁归。 “他一个老妖怪除了活得久了些,还有什么令人忌惮之处?” “......三百年前之事,即便是我们与天机阁也无从得知,最多也就是古籍上笼统记载的。” 仇雁归耐心道。 “傀师之名在其中虽说一笔带过,但单凭这一笔中,有着与提起旁人不同的敬重,便已足够令人忌惮了。” 眼见左轻越眼神变冷,仇雁归又立即补充道:“当然,若他没有三百年之久的沉淀,肯定比不上少主……但傀师毕竟是与先祖同辈之人,我们有所忌惮也合情合理。” 左轻越自然不会不清楚这点,但正是因为太清楚,他联想到齐晟与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顿时更加烦躁起来。 仇雁归见他沉默下来,忍不住低声劝说。 “虽说苗疆权属吞云阁,但北祈池家百年声望犹在,便一直不服东祈管束,这交界之地常有动乱,而如今池家主出手……” 他顿了顿,没有将“自绝门户”这四字说出口。 “总之,池家人虽说侥幸存活,但也不得不为其卖命,于我们而言……至少就目前看来,有利无害。” 东祈蛊术,北祈巫术,百年来犹如一条楚河汉界,一直互不打扰。 苗疆的实权在少主手上,主要有“吞云阁”与“苗疆客”这两大势力。 北祈没有苗疆的实权,但北祈池家有着沉淀百年的声望与实力。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会轻易撕破脸皮,若苗疆有难,则双方联手。 百年来,他们都秉承着这一规矩。 直到傀师归来。 这其中具体是何缘由他们也所知无几,只知此事晓蹊跷、古怪之处太多。池州渡。 一个早该在三百年前便入了轮回的人突然横空出世。 紧接着他便自绝门户,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池家众人炼成活傀。 第114章 这种活傀极为特殊,除却一副傀身,以及犹如契约般必须听命的约束,几乎与寻常人无异。 这些活傀与过去的模样并无不同,只是被抹去了生息,不得再入轮回。 同时,也不会再老去。 后世中几大有名的禁蛊,例如“御魂蛊”,又名“忠蛊”。 便是为了钻研此法而生。 这其中他们想不通的事有许多,本该也与他们无关。 只要不祸及苗疆,便不用理会。 谁料他确实不曾祸及苗疆,竟然直接转头跟齐晟厮混到一起。 “齐晟眼光确实独到。”左轻越忍不住冷笑一声,“要么不开窍,这一开窍就看上个真祖宗。” 起初左轻越只当齐晟看上了对方容貌。 左右池州渡行踪诡谲,也极少与人为伍。 这二人间几乎没什么会面的可能。 他念及齐晟孤寡已久,让其心中留个念想倒也无碍,说不定还能因此萌生出几分想成家的念头。 谁料这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去的两人竟然当真碰上了。 碰上了也就罢了。 齐晟本事也挺大,最后也真能哄得那位祖宗跟在他身边。 事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棘手。 左轻越想起那日齐晟的反常,心中怒火愈发旺盛。 仇雁归见状走近了些,牵起他的手轻声道。 “少主,事已至此,何必动怒伤身。” 左轻越眼中的怒意顿时散去不少,顺势靠在对方身上。 正想趁机不规矩两下,外头便传来了叩门声。 “少主,统领。” 一道洪亮的嗓音响起。章清? 两人对视一眼,左轻越不情不愿地放开手:“进来。” 章青与影六推门而入,脸色都不大好。 “少主,仇统领。” 两人躬身行礼。 “行了。”左轻越不耐道:“何事?” “回禀少主,属下探到姬门主夜会一名身份不明之人,他们……” 章青立即上前一步,将在暗宗遇到的事一五一十的禀报。 “......那人似乎功力了得,路数我也从未见过,若非灵蛊护主,我恐怕也九死一生。” “更为奇怪的是,关键时刻有一位......身形娇小的少年出手相助,这少年似乎是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姬门主新宠。” “我那时见他鬼鬼祟祟蹲在院后也并未多想,以为是后院中争风吃醋那点事,谁料最后竟然被他救了一命,属实在意料之外。” 仇雁归拧眉:“新宠?” “是,此人应当没什么背景。”章青道,“他是在集市上被暗宗的人当众掳去的。” “此事古怪,万不可掉以轻心。”仇雁归道,“他既然冒险掩护,那一定有他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是。”章青迟疑道,“少主,统领,可要将此事告知齐宗主?” “暂且不必,你继续盯着暗宗,那日既然已经闹出了动静,对方无论如都何势必会加强守卫,你们先观察几日,摸清暗宗内新的防守布局,而那位既然出手相助,说不定能成为我们的内应……先探探他想要什么。” “如今事情尚不明晰,便不必知会齐宗主让他费心了,待到事情、线索都差不多再议。” 章青点头:“是。” 左轻越忽然开口询问:“齐晟呢,近来可有消息?” 影六神情凝重,垂首道:“......回禀少主,属下正要禀报此事,齐宗主他......与我们失去了联络,目前行踪不明。” 左轻越一顿,拧眉道:“什么?” “据手下的人来信说,那日齐宗主去酒楼提了几坛子烈酒后,便故意甩开了他们......也是自那日起,便再也没有了齐宗主的消息,他们搜寻几日后无果,见势不对便来信询问。” 仇雁归立即开口:“是在何处失去联络?” 影六:“北屿。” “......罢了,让他们先在北屿待命。” 仇雁归偏头望向左轻越,见他垂首,面色阴沉,心中暗自叹息一声,挥手示意他们先退下。 “影六,带章兄去一趟医门。”仇雁归说着望向章青,温声安抚,“你这趟受累了,接下来便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仇统领言重了,这是我分内之事。” 章青与影六会意,瞧了眼少主的脸色,躬身行礼后便安静地离开。 “少主?” 见人都走了,左轻越缓缓放松身子,将脸埋在仇雁归的腹部,伸手抱住他的腰。 “齐宗主许是心中烦闷,想独自静静。” 左轻越静默了一会儿,闷声道:“他不会意气用事。” “万事留有余地才是他的行事风格,齐晟好酒,却不喜醉,向来打上一壶便足矣,独自一人拎着几坛子酒,是他想醉。” 他的嗓音停顿一瞬,又沾染了几分恼意。 “轻信于人,活该他受罪。” 仇雁归轻轻摇头,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 “不必担心,齐宗主向来看得通透,如今只不过一时憋闷,兴许过几日便好了。”仇雁归话锋一转,“不过,齐宗主离开花云间后,池家主的行踪似乎也消失了。” 左越:“那封信虽说送入了齐晟手中,但他必然不会全信,应当留下了什么线索试探池州渡。” “这么说来,池州渡会销声匿迹避开这股势力,也在情理之中。”他嗤一声。 第115章 “他既然能藏三百年之久,自然不会轻易被发现。” “我担心齐宗主突然离开,加之留下的线索,池家主是否会对他不利?”仇雁归沉吟片刻,“毕竟,若想知晓线索的含义,最为直白的方法便是找到齐宗主。” “以那野蛮人的实力与性子,若真想与幕后之人正面交锋,便不会躲藏百年,况且......” 左轻越从他小腹抬起脸,歪头笑吟吟道:“他一副无欲无求的怪样,若非有几分姿色将齐晟勾得五迷三道整日追着跑,想必也早就藏进了哪处山窝。” “如今他江湖之事也算了解的差不多,眼见无人打扰,恐怕正落得清闲。” 仇雁归闻言眼中闪过赞同:“也是。” 左轻越蹭了蹭他,眼中闪烁着蛊惑的意味,一边不规矩的将脸朝下方蹭去,一边随口道。 “那老妖怪只会避人,可没那闲心找人,他还能真看上齐晟不成。” 仇雁归正欲开口,身体却忽然传来异样的滋味。 他惊,连忙垂首。 “少主!” “雁归这些天似乎总记挂着旁人......” 左越口中含糊,不满道。 “唔......” 有人闷哼一声。- “沙沙——” 耳边传来窸窣声,犹如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一串清浅的涟漪。 疲乏的意识缓缓清醒,即便方才已经沉睡许久,困倦也未曾淡去几分。 齐晟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灰蒙中带着的一缕暖黄,一怔。这是哪儿? 温热的气息包裹着他,却分辨不出眼前究竟是何处。 齐晟醒了醒神,这才慢悠悠扶着“壁”爬了起来,手感似乎很是柔韧。 他伸手扒开略微透光的布料,探出一个脑袋,看见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修长白皙,光是动作间就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 迟钝的记忆这才清晰起来。 他似乎.......被池州渡揣进了怀中,紧接着困意来袭,便失去了意识。 齐晟下意识看向窗边,却见窗户被关的严严实实,不过瞧这天色,似乎已经是深夜。 脑中昏沉,他趴在池州渡的衣襟上,打算闭上眼缓缓。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将他放在手心。 “醒了?” 齐晟隐隐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对,于是强撑着睁开眼。 眉心一凉,紧接着发烫,一股热流包裹住魂魄,不适感逐渐散去。 眼前被袖袍挡住,他下意识抬手将其挥开。 袖袍的主人停顿了一下,依着他收回手。 视线顿时明朗起来,其中一抹鲜红最为扎眼,齐晟目光跟了过去。 只见池州渡指尖溢出鲜血,紧接着丝丝缕缕如墨煞气浮起,不过一息之间,那伤处便光滑如初。 ......这是? 齐晟残留的困倦瞬间散去,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放在了池州渡波澜不惊的脸上。 这世间不乏有“医死人,肉白骨”的传闻,但那大多都只是传闻。 即便有医术高明的神医,手握秘法的奇人当真能做到这些,那也是少之又少,绝非一朝一夕能成。 毕此事本就是逆天而为,自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这丝缕如墨之物......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也许这便是傀师最为难缠...... “咳。”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异样的闷咳,齐晟抬眼望去,陡然一怔。 只见池州渡偏头捂着嘴轻咳两声,指缝之中溢出鲜红的血,眉心不适地微蹙。 “你......” 齐晟立即起身,伸出软绵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匆忙间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流畅顺利,比起此前歪歪扭扭、软绵无力的姿态,简直犹如回光返照。 昏暗之下,对方后颈残破的图纹露出一角,犹如鲛人明珠般的光泽一闪而过。 齐晟拧眉,正想凑近看清些,却被人捂住眼睛按倒在桌上。 “池州渡!”脑袋被猛地一撞,齐晟忍不住痛叫一声。 池州渡此刻却无暇顾及,他四周萦绕着煞气,后颈阵阵剧痛令他额前渗出冷汗。 半毁之咒犹如悬在半空的铡刀,时不时落下几分,却又不至于危及性命,只会在身体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伴随着剧痛的伤痕。 此前“封欲”半破,他将躁动的煞气强行压下。 但半残之咒便犹如生出裂纹的茶壶,这水虽不至于在瞬息间涌出,但也沿着缝隙朝外漏,撑不了多少时日。 可若强行催动煞气破咒,这“茶壶”必然也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池州渡松开沾满鲜血的手,从怀中取出符纸放到桌上,就着血作符。 繁杂晦涩的咒文在他手中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仿佛早已融入骨血,深刻心底。 符成自燃,红金的火光在烧至一半之际忽然黯淡下去,幽蓝的火焰缓慢地吞噬着符纸,一缕白烟缓缓腾升而起。 它所至之处,煞气退避三舍,仿佛见了什么忌惮之物,重新没入池州渡的血肉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剧痛渐渐淡去,池州渡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似乎比方才更潋滟鲜活了些。 手突然传来异样的感觉。他垂头望去。 第116章 只见齐晟被他死死按住说不出话,双手拼命捶打着他的手背。 奈何布料轻软,犹如挠痒一般。 “唔唔!” 混蛋,要憋死老子不成。 第72章 异样 在布偶的“拳打脚踢”中,池州渡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松开手。 齐晟被捏得皱巴在一起,布料都瘪了下去,瞧着凄惨至极。 他艰难地试图起身,腿先站了起来,但腰间的布料被挤作一团,脑袋略重顶着木桌愣是起不来,整个呈拱桥状。 齐晟:“......” 齐晟干脆松了力道瘫软在桌上,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要收回自己常说的那句话,做人难。 做人确实难,但不做人更难。 齐晟幽怨地看向依旧没有动作的人,却发现他似乎目光闪躲了一下。 但再定睛一瞧,对方又恢复了平静的模样。……也是,一定是错觉。 这位祖宗怎会知晓心虚为何物。 齐晟兀自缓了一会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至于那么咬牙切齿。 “......有劳,搭把手。” 池州渡这才伸出手将他扶起来,见布偶皱巴得不成样,他顿了顿后,又默默将布料扯扯拍拍。 只能说勉强规整了些,不过眼下这些并不重要。 他斟酌着开口。 “……我在屋中迟迟不醒,你就不怕有人怀疑?” 齐晟并未询问池州渡方才的异样,毕竟自己并无立场。 而即便询问,想必池州渡也不会将实情告知。 倒不如旁敲侧击些有用的东西。 比如,他的处境。 池州渡望着他,淡定地吐出两个字,“不会。” “这村中人多口杂,若稍提了两句,便……” 齐晟慢悠悠道。 池州渡打断他的话,直白道:“那便让他们开不了口。” 齐晟注视着池州渡,心情微妙。 他说这话时眼底并没有杀意,像是随口说出一句无足轻重的话。 “你如何让他们开不了口?” 这句里隐隐含着试探。 池州渡沉吟一瞬:“摄魂。”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如果说池州渡身上始终萦绕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那么此刻大抵熟悉的气息占了上风。 与他朝夕相处之人的心性他多少了解,但就怕......对方所表露出的那些,也都只是一层虚浮的假象。 齐晟轻笑,仿佛随口一说:“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屠村。”——麻烦。 他在心底默念。果不其然。 下一瞬,池州渡开口。 “麻烦。” 虽说齐晟十分不想承认,但此刻他的确有种如释重负的滋味。 站在他身前的人未变,他所熟知的那些未变。 一直以来变的,就只是他一厢情愿误会的那些。 心里总有处空落落的。 也许是他对玄九的残念未消,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日他说出“往后再无玄九”之际,是他知晓自己必须要放下这段略显荒谬的过往。 齐晟是有情有义之人,但他也是个豁达通透之人。 该喜时喜,该悲时悲,放不下时不强求放下,放下时也不会再重新拿起。 他知晓自己会放下,但未曾想过混沌的思绪会在某个瞬息之间明朗,犹如拨云见日一般。 “玄九即是我。” 齐晟下意识喃喃:“确实是你......” “嗯?” 头顶传来一声询问的轻哼。 池州渡将他举起,手指无意识地捏了两下。 这感觉有些奇怪。 齐晟挣动了一下,忽而余光瞥见一旁摆放整齐的木头。 他顺势看了过去,只见四肢与头颅已经初具雏形,可以活动的关节分开摆放着。 齐晟迟疑着开口,“这是?” 池州渡以为他在询问进度:“就这几日。” 他说着将齐晟放到自己的手边,重新开始动作。 齐晟眼中闪过一道暗光,也没有解释,转头缓缓看向床榻之上自己的身体。 就在方才,池州渡吐血将他按在桌案之际,齐晟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原身。 只不过他的身子仿佛有千斤之重,齐晟拼命挣扎,最终也只能轻轻动一下手指。 而就在他再次尝试之际,却发现自己呼吸一窒,像是被一双手紧紧攥住。 他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布偶之中。 方才的一切绝非错觉。 齐晟眼前闪过池州渡后颈奇怪的图纹。 似乎是......桃瓣? 不过那纹路四分五裂,隐隐散发着诡异光亮,十分奇怪。 也许方才的异常,正是自己得以回到原身的关键。 这或许是他脱身唯一的机会。 忽然,眸中闪过一道寒光,齐晟立即警惕地望了过去。 却见池州渡抬手,利落地割断了一截青丝,放到了木块之上比划。 “你......” 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齐晟也分外不解,暗处尚有一位劲敌,为何池州渡却像是归隐山林一般惬意。 他心中当真就没有一丁点不安吗? 就在他打算开口试探些什么时,眼前人眼底忽然浮现出几分笑意。 第117章 齐晟陡然一愣,口中的话哽在喉间。 池州渡看向他,潋滟清冷的眉眼犹如逢春般惊艳,像是发觉了什么新奇之物,示意他看向手中的木块,低声道。 “好看。” 那眼底纯粹得犹如光镜,唯独映出自己的算计。 齐晟忘了自己打算说些什么,懵在原地,口中含糊地溢出一句附和。 “……嗯。” 下意识抬手拂过心口,触感软绵。 他一僵,这才想起。 自己如今只是个布偶而已。——是夜。 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按在墙壁的凸起之处,坚实的石门发出沉闷的动静,缓缓向两侧打开。 扑面而来腥臭的气息,夹杂着尖锐稚嫩的哭声,令人头皮发麻。 来人却面不改色。 他随手将手中的布袋扔到墙边,那布料松散下去,露出一截婴孩白皙肥胖的小手。 “死了?” 前方传来一声略显不满的询问。 “主人。”来人跪下,连忙解释,“还活着,只是似乎被吓傻了,这才没了动静。” “嗯。”黑袍人点头,随手拂过挂在半空的酒坛,“东南方,北屿附近,可去人了?” 放眼望去,四周墙壁皆是由头骨堆砌而成。 顶上吊满了悬挂的酒坛,而酒坛上方露出婴孩的头颅,眼球被摘去,头顶钉着一根镇魂针,喉骨侧边皆有一块烂肉,有些已经慢慢收口,化为一颗血痣。 他们脸上毫无血色,浮沉着明显的死气,更为诡异的是......婴孩们皆大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哭声便出自他们之口。 “是,主人下令后,附近的奴便立即赶往北屿,想必不日便有消息。” “北屿......”黑袍人喃喃。 跪着的人立即殷勤地接茬,“北屿附近的奴祖上是罪奴李千。” 黑袍人满意地勾唇:“有你在身侧,总是能少费些心思。” “能跟在主人身侧,已是奴三生有幸。” 黑袍人哼笑一声,没有理会,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阴冷。 “傀师的煞气,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熟悉。”他起身缓缓朝外走去,略微低头避开缠绕在酒坛下方的符咒,“齐宗主生魂的气息也一闪而过,不过一瞬间便再无踪迹。” 他踏出石门,眼前是一处巨大的地牢,两侧关押着数以万计的人,他们瘦骨嶙峋,都只吊着一口气,见黑袍人出来,便拼了命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 只可惜舌头已经被割去,即便张大了嘴,也只能发出无力凄惨的哀嚎。 黑袍人没有施舍他们一个眼神,只是静静仰头望着眼前的高台。 森森白骨交叠在一起,这些人死前似乎正发疯一般争抢着什么宝物,皆是朝高台爬去,尽力伸出手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最终会以这样的姿态死去。 肉身在岁月中腐烂、风干,直到最后化为一堆干干净净的白骨。如此壮观。 而那高台只上,却只挂着一副画像。 是一道清雅出尘得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青衣背影。 青丝如墨,腰侧缠着白色蝎头鞭,四周萦绕着如墨煞气。 “分明生于高处,却又为何能甘愿坠入淤泥?” 这世间除了我,无人再能救你,这世间除了我,亦无人再能杀你。 而永生之中,你若不为王,便只能为蝼蚁。 腥臭的风中传来一声呢喃,“我救你千万次,为的就是今日......” “能杀你一次。” 第73章 “不许看” 意识总是深陷疲惫之中,溺于一片虚无的海,混沌之际,便只能漫无目的地浮沉着。 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为何存于世间,唯有一道隐约的羁绊如影随形,附在耳边轻唤。 这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熟悉的感觉令他散落的意识缓缓凝聚。 “……齐晟。” 这一声声轻唤,最终化作清晰悦耳的嗓音。 “齐晟。” 齐晟倏地睁开眼睛。 他眼神略显迷茫,脑中阵阵嗡鸣,缓了许久才勉强清醒了些,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忽然。 齐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立即停下动作。他朝前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手,正拿着针线,旁边搁置着小巧袖珍的衣裳。 始终萦绕心头的疲倦淡去后,齐晟反应快了不少,立即仰头望去。 谁料恰好四目相对。 池州渡正垂眼注视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 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齐晟下意识避开视线,顺势低头看向自己的木手,又扭动两下木头身子。还算灵活。 他扒住池州渡的衣襟,朝桌上跃去。 这些天着实历经不少令人匪夷所思之事,所以即便从池州渡怀中醒来,齐晟心中也还算淡定。只不过。 他尚未站稳脚跟,身子便被一股奇怪的拉力扯动着向后而去。 池州渡将他握在掌心,虽说并未开口,但收紧的力道明显透露着警告的意味。 齐晟停顿了片刻,状似无奈地拍拍他的手:“我只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罢了。”闻言。 池州渡盯了他一会儿,缓缓松开手,埋头继续摆弄着针线。 齐晟神情复杂地瞥了一眼分明身怀绝技,却只坐在屋中穿针引线摆弄木偶的池州渡。 第118章 依旧想不通他到底有什么所图。 齐晟最终闹心地移开视线。 有人在跟前盯着,他只得暂且坐下,目光朝四周扫去。 先前在院中时,大抵知晓这是在某处村落。 这户人家院子宽敞,屋内的陈设虽说老旧,但也比寻常人家要好得多,早些年应当还算不错,只不过年数多了,便破旧起来。 突然,齐晟的目光凝在一处。 在屋中房梁的正中央,有个古怪小巧的铜镜。 铜镜下方悬着针,两侧有古怪的裂纹,像是有人故意敲出的模样。 这纹路细长如烟,乍一眼看不出什么门道。 直到目光一直移动到中央看见一双类似眼睛的血色图纹时。 齐晟的神情陡然一变。 这是......螳螂? 这诡异的图纹,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眼前缓缓浮现出一个骨镯,上面刻着类似于螳螂的纹路。 父亲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藏宝阁内。 “小晟,不要乱动东西。” 齐晟立即缩回了手,乖巧道:“好,父亲。” 父亲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齐晟疑惑的抬头:“可这里不是藏宝阁吗?” “的确是。”父亲也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宝物也分许多种,有些碰得,有些碰不得。” 他屈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此乃缚魂子钟啸奎的骨镯。” 齐山勤并未多言,但缚魂子素来臭名昭著,能止小儿夜啼,不必多言,齐晟当即退后三大步。 而后进入藏宝阁,他再没主动伸手触碰过什么。 许多年后,他才慢慢知晓。 那骨镯便是由婴孩的指骨制成。 也有一处古怪。 缚魂子的古镯上,螳螂的眼睛被刻得很淡,并不醒目。 但眼前这个,双眼却隐隐泛着血色。 不过,图纹的确是缚魂子一派的象征没错,为何会出现在此地......齐晟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只觉得寒意渐渐朝心中涌去。 他突然想起一个传闻。 那时北屿附近有一个传闻,只不过是道听途说,无人知晓真假,也无人有闲心去探寻真假。 据说缚魂子横空出世之际,民间恰逢灾年,四处缺粮。 部分村民走投无路,便将婴孩主动双手奉上,只求些银两糊口。 有些心存歹念之人见对方出手阔绰,便动了歪心思。 干脆将村中适龄的女子全部关起来生子换取银两。 姑娘们即便怨恨着,但大多也不舍得孩子,可任凭她们如何哭天喊地,也都无济于事。 直到后来,被逼疯的姑娘们在深夜相约,一把火将村庄烧的一干二净,众人仓皇逃窜。 一片哀嚎叫骂之中,她们举着锄头农具笑着砍死了眼前的村民。 活到最后的姑娘们在火中手拉手吟唱着不知名的小曲,最终死在了这场荒诞不经的大火里。 而这不知真假的传言,便诞生在北屿骁南关。 他无法确认这是否与传闻中的村庄有关。 但至少,象征缚魂子的螳螂图纹与一根诡异的悬针绝非巧合。那日醒来之际,他也迟疑过自己究竟昏迷了几日。 但池州渡对他说。 “昨夜你......有些脏,我便放入浴桶之中洗了洗。” 既然说了“昨夜”,那便并非他主观臆断,的确只过了一夜。 而一夜之间,对方拖着个烂醉如泥的人想必也走不了太远。 况且在院中时,他见那三人皆有手艺,技艺精湛,不似自己做着玩,应当是在集市的摊贩。 他们应当尚在北屿境内。 齐晟目光再次漫不经心地掠过屋顶。 当年缚魂子名盛一时暂且不提,单说这符咒之术,池州渡按理说应当不会不知。 “无用之物。” 眼前人突然开口,齐晟一惊。 池州渡见他看过来,以为他是好奇,便开口解释:“外镇邪之法,内借运之道。”借运? 齐晟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眼下并非深究此事的时候,毕竟他如今也是个泥菩萨,只得默默记下怪异之处。 不过,更令他在意的是。 池州渡......什么时候也知晓察言观色了? 自先前他便觉得对方似乎变聪明了些,现在看来恐怕不是错觉。 就像是某些沉寂的东西正缓缓醒来。 没等他细想,身体又感到一阵牵扯,不受控制地朝前趔趄了一下。 池州渡将缝好的小衣裳递到腰间,冥七娴熟地伸出钳子夹断。 他轻轻抖了抖衣裳,眼中闪过浅淡地满足。 池州渡正打算给齐晟穿上试试,却发现眼前的木偶僵立,似乎正在愣神,他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看见了自己腰间的木牌。 那木牌上刻着两行小字。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 那是齐晟赠予“玄九”的。 “......” 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无名之火。 池州渡攥紧了手中的衣裳,另一只手用力捂住齐晟的眼睛,嗓音有些紧绷。 “不许看。”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2024第一次更新~ 第119章 第74章 隐患 那木牌常挂在玄九腰间。 对方表现冷淡,齐晟一直以为这木牌对他而言可有可无,许是一转眼便忘了扔在何处。 谁料这不经意间眼神一扫,就见它规整地挂在池州渡腰间。 他的习惯未变,依旧是挂在了右侧靠近剑…… 不,那应当是蝎头鞭。 花云间那夜他见过,猩红的蝎目犹如活物般灵动,显得凶煞诡异,仿佛下一刻便会朝人袭来。 但与淡雅的青衣一起,却莫名相称。 所以……这样一来。 池州渡是特地将他赠的木牌从玄九身上取下,转而挂到了自己腰间? 齐晟心中有些微妙。 他站在原地不自觉晃了个神。 谁料突然眼前就是一黑。 头顶传来一声莫名紧绷的嗓音。 “不许看。” “……” 齐晟愣了好一会,气笑了。 他轻轻拍了拍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这似乎是我的东西。” “我的。”池州渡拧眉看向他,嗓音含着一丝不悦,“赠人之物,不可讨回。”赠人之物。 “赠人之物……” 齐晟下意识喃喃,这何止是赠人之物,更是一厢情愿闹出的荒唐事。 凭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莽撞地追在玄九左右。 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后,又一句话都没留下,仓皇离去。 何其狼狈,何其无礼。 眼睛被遮挡住。 他自然没有看见池州渡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像是听懂了他这句呢喃一般。 眼前的手移开,齐晟眼前重回光明,他下意识朝池州渡望去,谁料脚下突然一个趔趄。 池州渡随手将他拂到一边,扔掉自己手中的小衣裳,起身走到另一边的书案,背对着他画符。? 齐晟一愣,用一种揣测的目光盯着对方的背影,一头雾水。 他突然怎么了? 心血来潮?悟得功法? 总不能是生气了。齐晟顿了顿。 总不能是......生气了? 按理说不应该啊。 他思索了一番,脑中灵光一闪。 “赠人之物,不可讨回。” 齐晟细品了一番,忽然面色微变,莫非……他是觉得自己想要回那木牌? 可自己不过是觉得惊讶看了一眼,压根没说话啊? 如今受制于人,齐晟想了想还是斟酌着开口。 “......我想你误会了,木牌已经赠予玄九,自然没有讨回一说。” 只是没想到你还留着。 他说的比较含蓄,意为,他一厢情愿做了诸多无礼之事,没想到池州渡并未在意,回到原身后也将这木牌贴身带着。 “咔哒。” 一声细小的裂声响起。 池州渡冷淡地扔了手中断成两半的毛笔,回身看向齐晟。 齐晟看见他眼底更为深刻的怒意,又是一愣。 “我......” 池州渡似乎想说些什么,不料突然身形一晃,他扶住桌角眉心微蹙,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紧接着一言不发地转身,“砰”的一声摔门离去。 齐晟懵在原地,手维持着一个微微抬起的姿势。他怎么了?忽然。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齐晟立即晃了晃脑袋,下意识想扶住身侧的桌沿,谁料却摸到温热柔软之物,他迷瞪地睁开眼,看见了素面的被褥。被褥? 不等他细想,眼皮便沉重起来。 混沌之间,意识被拉进一片黑暗的沼泽。 完全闭上眼睛之前,他似乎看见了一截青色衣摆拂过,上面有着刺目的鲜红。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是谁......齐晟迷蒙地皱起眉,却招架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沉浪潮,最终慢慢闭上了眼睛。 青色的衣摆搭在被褥上,池州渡跪在床沿,浑身因剧痛而微蜷。 一股微弱却异样的气息如同嗅到肉香的鬣狗,急匆匆地朝附近冲来。 池州渡眼中闪过杀意,而后一拂袖,腕骨的鲜血与煞气融为一体,在空中画出繁杂的咒文,在画到最后一笔时,咒文缓缓隐没,紧接着浑厚的内力凝聚成肉眼难以察觉的光点迅速朝四周散去。 散去的浅淡光芒化作一阵妖风,掠过枝头树梢,自熙攘的小镇到人迹罕至的山林。 在途径一处山岭深处之际,四周的景物诡异的扭曲一瞬。 它似乎撞破一层薄薄的纱幔,刹那间天地暗沉下来,周边绿荫褪去生机,一片枯枝荒芜。 异样的气息萦绕在四周,原本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转悠着,在这刹那凝聚一团,尖啸着袭来。 在两者碰撞的刹那,风忽然四散开来。 藏匿其中的煞气冲天而起,如同突破封印的巨兽般将大阵摧毁。阵破,界毁。 那股气息狂躁地朝煞气涌来。 “轰隆——” 乌云聚拢在上空,传来阵阵嗡鸣的雷声。 在雷劫降下的瞬间,煞气化作幽蓝的火焰,随着雷劫一起朝那气息攻去。 “呜......”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过后。烟消云散。*地牢之中。 “砰砰砰——哗啦——” 接二连三碎裂的动静令人心头一震。 第120章 符纸突然之间冒出诡异的蓝焰,所有的酒坛爆裂开来,碎片迸射一地。 婴孩的哭啼声戛然而止。 地牢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外头守着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惊惶地颤声问。 “......主人?”无人回应。 石门之后,遍地皆是婴孩的尸体与血水,而这些尸体的正中,躺着一个黑袍人。 他喉间不断溢出鲜血,皮肤“滋滋”灼烧冒出白烟,浑身因剧痛而颤抖着,眼睛却死死盯着不远处即将消失殆尽的蓝焰。 “嗬......嗬......”黑袍人元气大伤,犹如濒死之人一般大口呼吸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嗬......蓝焰......阳,阳咒......” 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不愧是阴阳咒的开山鼻祖,不愧是这世间唯一的阳魂阴身。 他养了近百年的替灾傀,竟然险些抵不过这一劫。 黑袍人眼中密布着血丝也遮不住那势在必得的贪婪。 “这次......离得更近了。”-村落之中。 池州渡气息紊乱,眼睛猩红。 他用力闭了闭眼,抬手按住剧痛的后颈,那异样的气息中有种令他焦躁的味道。 脑中闪过陈旧的画面。 “活下去。” 有人踩着他的手指用力捻了捻,嗓音含笑。 “救了那么多次……还真让你活了下来,我都快相信毒蝎翁的鬼话了。” “活下去。” “活下去……” 似乎这句话常在耳边,像是掠夺呼吸的巨浪般将他淹没,直到…… 红色的衣摆拂过桌沿,耳边十分清净。 那白皙纤细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和毛笔,在纸上写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活下去。 他下意识扭过头,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攥的很紧。 池州渡微愣,抬眼望去。 齐晟神魂不稳,眉头紧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拽着他不放。 下一刻,他清晰地听见一声呢喃。 “玄九……”玄九。 池州渡僵在原地,紧接着,眼中闪过浓郁的戾气。 他忽然抬手掐住齐晟的脖颈,缓缓收紧力道。 “我说过......” 青丝垂在对方耳畔,池州渡眼神逐渐失去温度。 “玄九即是我。” 第75章 出逃 如果说灵魂最终的去处是一片黑沉的海。 那大抵是遥遥无期的漂泊。 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了一人。 喧嚣、嘈杂自遥远的天际传来,犹如梦中的倒影,虚无缥缈,忽远忽近。 渐渐的,耳畔的叫骂声清晰起来。 齐晟迷蒙地睁开眼,冷不丁挨了一闷棍,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身体极为疲惫,软绵无力,他只得蜷缩起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 “呸,你个丧门星,下次少不长眼来丢晦气!” 有人用力踹他一脚,又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齐晟一颤,将自己抱得更紧。 呼吸牵动着伤口,疼得他无法动弹。 混沌的思绪里冒出一个平淡又妥协的念头。快入冬了。 今年,熬不过去了。 头顶突然被人轻轻摸了摸。 齐晟被吓得一个哆嗦,将自己抱得更紧。 “别......别打......” 就在他惊惶地小声求饶时,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孩子,随我走吧。” 这嗓音慈祥温和,他从未听过。 齐晟愣愣地抬起头,不知为何,泪先落了下来。 老者眼中倒映着那微弱的浅金色光芒,神情里闪过一丝疼惜。 他抱起瘦弱的孩子,安抚地轻拍他的背。 困意来袭,许是太疲惫了。 齐晟迷迷糊糊趴在对方肩头,半眯着眼朝前看时,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身子正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边。是错觉吗…… 他有过片刻的迟疑。 但太累了,实在无法集中精力。 齐晟眯着的眼睛彻底闭上,他没能抵过倦意,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迷蒙中似乎听见一句叹息。 “......何必。” 等到再次醒来时。 老者就坐在他床边,对他说。 “贫僧法号见尘,孩子,可愿拜我为师?” 齐晟只愣了一瞬便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磕头。 “师父!师父……” 老者将他扶了起来,走到案前,一笔一划教他写下一字。——焰。 “日后,你便唤焰。” 齐晟喃喃自语:“焰......”自那日起。 他的苦难也随之消散了。直到有一日。 他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只受伤的白犬,替它包扎好伤口后,在开满藤萝的院中偷闲。 他未曾注意后方刻意放轻的脚步。 白犬身上附着一缕极淡的煞气,正无意识地朝齐晟靠拢。 见尘望着欢快的一人一犬,在原地驻足良久,这才轻声开口。 “......焰。” “师父!”齐晟立即回头,有些心虚地吐了吐舌头,低声解释,“我方才在门前清扫落叶时......” 见尘摇了摇头,兀自走到前方,背对着他望着群山道。 第121章 “内脏俱损,它命数已尽。” 齐晟一愣,垂眼望去。 果不其然,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小白有些疲惫地趴下身子,喘气声愈发沉重。 在他有些难过地抚摸小白时,见尘再次开口。 那是他第一次从师父的语气中听出迟疑。 “焰,若你有段孽缘,可愿斩断孽根。” “孽缘。”齐晟喃喃,他并未立即作答,神情为难,“可既然是缘,便是天意。” 见尘的背脊一僵,很快便重新放松下来,轻轻摇头。 “若无因果,何来天意。” 见齐晟沉思,见尘摇了摇头,绕回正题。 “那若你可避呢?” 齐晟犹豫了许久:“师父,这孽缘除我外,可还有其他良缘?” 见尘顿了顿,似乎已经预料到结局,但还是开口:“孤煞之命,自然没有。”果不其然。 齐晟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既然如此,那便不避了。” 孤煞之命,与他便是一类人。 见尘:“即便此人是穷凶极恶之人?” 齐晟抿唇:“那……徒儿修善道,让这‘孽’入了善门。” 见尘哑然失笑:“傻徒儿,罪孽深重之人又怎会入了善门?” 齐晟固执道:“那徒儿愿世代行善受苦,替那位赎罪。” 见尘没有转身,背影透露出几分怅惘来。 “就为了这么一段孽缘?” 齐晟摇头,眸中闪过几分复杂:“徒儿本就是孤煞之命,虽不知是否是前世造孽,但今生徒儿绝非穷凶极恶之人,却依旧被人骂作丧门星,幸得师父垂怜,这才得以苟且偷生。” “我未曾见过爹娘,却因这‘命格’背上了人命,这并非徒儿本意,却也是徒儿之过,若非有我,也许二老会长命百岁,可这并非徒儿能抉择的。” 齐晟抱着小白跪下,诚心道。 “至于那孽缘,师父......”他轻声开口。 “这世上只有人造孽,而非缘造孽,徒儿记得自己躺在地上等死之际,有多希望有人来拉上一把。” “虽说是孽缘,可若徒儿与师父一般,正是那人的一线生机呢?” 见尘但笑不语。 齐晟冷不丁道:“那师父不妨与徒儿赌上一赌? 见尘挑眉:“哦,如何赌?” 齐晟扬起笑容:“徒儿愿三世行善,受苦受难,若最终渡恶为善,师父便要认可此人。” “……我知晓,这里并非寻常寺庙,师父也并非寻常之人。” 他更知晓,此言一出,往后安逸的日子也就到了头。 见尘一怔,回身望向齐晟。 “......原来你心中一直有数。” 他缓步走到齐晟跟前,眼神凌厉,“若你输了呢?” 齐晟直视他:“道行散尽,不入轮回。” 见尘嗓音微沉:“就为了这一孽缘?” 齐晟张了张口。就在这时。 怀中的白犬彻底安静下来,最后一缕气息消散于天地之间。 “不,只是不甘心。” 齐晟轻轻抚摸着对方尚且温热的毛发,低声道。 “只是不信命。” “师父,即便什么都没做也被万人唾弃的孩子,比谁都想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哪怕世间再无我,也想看看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有什么。” “……” 眼前的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背过身去,面对着山峦,闭目叹息。 这场景令齐晟心头一跳,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想看清些,四周却变得雾蒙蒙的,山与人在瞬息间远去,齐晟惊慌地起身。 “师父!” 回应在耳边荡来荡去,仿佛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真假难辨。 “师父……” 齐晟倏地睁开眼。 脑中昏沉,他轻“嘶”一声,揉着额角愣了会儿神。 心中有些沉闷。 依稀记得……似乎是做了一个冗长古怪的梦。颈窝有些痒。 他垂眸望去,先是见到几缕青丝散落在胸膛之上。 齐晟清醒了大半,目光上移。 一张沾染着病气显得各外脆弱的绝色容颜,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池州渡手半拢着他的脖子,朱唇上残留着些血迹,半张脸蹭进他的颈窝,眉心微蹙,就这么倒在他身上。 齐晟懵了片刻,眼神微变。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齐晟半边耳朵被熏得通红。 他目光紧紧盯着池州渡,试探性地动了动,见对方没有丝毫反应,这才迅速翻身下榻。 许久未曾回到原身,饶是齐晟也有些不适应,好在并无大碍。 眼下是离开的大好时机,齐晟没有犹豫,立即走到窗前慢慢打开一道小缝观察四周,见无人在院中,便打算直接从窗口翻出。 “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齐晟翻窗的动作一僵。 按眼下的情况来看,他应当毫不犹豫地离开才是。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青色的身影微微蜷缩,发丝铺了半床,露出白皙的耳廓。 从这里看过去,恰好能看清池州渡小半张脸,与平日里的冷漠不同,像是在忍受着什么折磨,眼尾泛起红晕,显得莫名脆弱。 血液沿着清瘦地腕骨流入掌心,一滴滴落在地上。 第122章 心情......有些奇怪。 齐晟扭过头,冷着脸毫不犹豫地跃出窗外。 “……” 约莫一息之间。 窗户又被人推开,黑色的身影迅速掠进屋内。 齐晟拧着眉将人往床榻里推了推,有些粗暴地撕下一截对方的衣袖,草草将伤处裹了起来。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对方后颈古怪的三瓣桃图纹。 那图纹似乎变得更为残破了些,几乎看不出形状。 与那日所见的白纹不同。 这次,是醒目的血色。 齐晟手上动作迟疑了一瞬,紧接着更加快的将伤处包扎好。 做好这些后,他没再犹豫,立即翻窗而出。 天色暗沉,齐晟身轻如燕,悄无声息地掠上屋顶,朝远处而去。 四周重归寂静。 屋内的烛火摇曳,蜡烛燃到尽头,在昏暗中悄无声息的熄灭。 在屋中陷入一片黑暗的刹那,床榻之上的人长睫一颤,倏地睁开眼睛。 池州渡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朝身侧望去,伸手摸了摸,那里已经没有了余温。 他缓缓坐起身,盯着手上缠绕得十分丑陋的布料,眼神显得有些晦涩。 池州渡攥紧了拳头,任由鲜血浸透青色的布料,一字一顿地喃喃。 “齐晟。” 像是要将这二字嚼碎吞入腹中。 第76章 想要什么 齐晟沿着车轮轧过泥地里留下的痕迹,一路来到了小镇的集市。 偏僻的小镇不比城内,方才入夜便安静下来。 关口巨石被岁月侵蚀,留下沧桑的痕迹,依稀能看清上面的字迹。——骁南关。 果不其然,他们尚在北屿境内。 齐晟暗自运转内力,确认自己体内没有一丝一毫异样的气息后,他也并未因此松懈,连夜启程赶往临近的鹤钰城。 此地恰好是灵鸠门所在之地,紧邻着卓安府,也就是卓家老三。 卓家三处府邸,分别是。卓廉府。卓锦府。卓安府。 卓老三一脉是江湖实力排名第五的家族。 所以,如果池州渡的确没有与这幕后之人正面交锋的想法,应当不会在鹤钰城暴露行踪。 齐晟天赋异禀,这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没避过什么。 池州渡于他而言,是意料之外。 如今好不容易抓住时机跑出来,他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那毕竟是三百年前名声大噪的傀师鼻祖。 齐晟还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有实力与对方一决高下。不过。 在花云间时,池州渡有意展示过自身惊人的自愈能力。 但方才……他的伤口可没有半分愈合的迹象。 眼前再度闪过那个古怪残破的图纹,齐晟若有所思。 不出意外,池州渡的异样应当与这图纹有关。 还有那铜镜之上象征着缚魂子一脉的螳螂纹路,又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寻常人家? 齐晟的脚步停顿片刻,而后旋身,朝寒胤山方向而去。 想知道这些......其实并非难事。 只是齐晟偶尔也摸不准父亲的意思。 这些年父亲虽说隐居,但对他的行踪以及江湖之事可谓了如指掌,齐家不问事,只是为了让他脱离家世一说自立门户。 否则在外行事总顾及着身后,难免束手束脚。 父亲自幼被困于世家牢笼,更希望他日后能拥有更为广阔的天地。 但最近怪事频出,父亲那里却没有丝毫动静。 他原本只当父亲是想放手任自己闯荡,但这次他行踪消失后,父亲仍然没有音讯。 齐晟才慢慢觉得不对。 他脑中混沌,思绪万千。 待到回神停下脚步之际,已经来到了那棵熟悉的树前。 心中多少觉得有些狼狈。 但齐晟这次没有犹豫,拔出赤陵剑抹过掌心,抬手按在树干上。 轻微的“咔哒”一声后。 树干中央凹陷出一个圆形。 血液渗入缝隙之中,紧接着地底传来轻微的动静。 一阵迷雾扑面而来,齐晟眯起眼,再睁开眼睛时,眼前的树已然变成了一块巨石。 这巨石上雕着虎啸山林的图纹,威严得令人不自觉心生敬意。 齐晟随意撕下一块布料,草草裹住掌心后绕过巨石,朝前方走去。 巨石之后有一处幽静的小径,两侧是竹林。 每隔几步放置着虎啸石雕,口中含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齐晟脚步顿了顿。 他上回离家时,还没有这些。 “这家家户户讲究留一盏灯,每回回来看您,都得摸瞎进门。” 那时齐晟尚未及冠,细数起来,已有六年了。 他那日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摸摸回来,谁料门前有块石阶缺角,他一时不察踉跄了一下,这才同父亲嘟囔着抱怨。 父亲淡笑:“谁让你总三更半夜回来。” “青天白日暗处有人盯着不好脱身,孩儿这不是怕扰了您安宁?” 父亲但笑不语。 这一晃,就是六年。 齐晟这些年没觉得自己变了多少,直到走到小径的尽头忆起过往,这才有了几分怅惘。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这次留了灯,怎么反倒驻足不前了?” 第123章 对方未曾隐匿气息,但齐晟回到家过于安心,反倒没能察觉。 他闻言一惊,立即抬头。 “父亲。” 齐山勤未曾束发,简单地披着外袍,显然是匆忙起身。 “老爷......” 他身后跟着小跑而来的老者,看见齐晟,笑眯了眼。 “少爷回来了。” “安伯。” 齐晟颔首,眉眼温和了不少。 齐山勤直直望着他,齐晟也不闪躲,无奈地笑了笑。 “父亲,我......” 齐山勤冷哼一声,转身朝山庄里走去。 “行了,进屋再说。” 一路来到书房,安伯挥退闻声赶来的仆从,最后看了眼屋内,摇着头阖上了门。 “怎么瞧着像吃瘪的桉鲤。” 桉鲤是父亲养的花狗,肥的像猪。 齐晟眼皮子跳了跳,忍不住开口:“爹。” “你自幼只有吃了亏回来才会喊爹。”齐山勤淡定地呷了口茶,补充道:“边哭边喊。” 齐晟无法辩驳,负气沉默一会儿后,无奈地掀开衣袍跪下。 “......孩儿此番归来,的确有事相求。” 齐山勤动作一顿,放下茶盏。 “求之前,你不妨先猜猜,为何我不曾过问。” 齐晟抿唇,背脊挺直:“孩儿愚钝。” “我齐家没有愚钝之人,你若自知愚钝,便滚出去跪着。” 齐晟语塞片刻,攥紧了拳头,只得直言。 “父亲,您也知晓,人只要存于这世间便做不到独善其身。” “聪明的猎人打猎是为了生计,在目的达到的情况之下。”齐山勤抬眸,凌厉的目光极具压迫感,“你见过几个蠢货会去莫名其妙地招惹隐居山林的老虎?” “只要老虎不与这猎人抢食,自然能落得个清净。” 齐晟偶尔觉得或许轻越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他垂着头,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 “但若真有人放火烧山,这虎还能冷眼旁观不成?” 齐山勤挑眉:“有何不可?” “自然不可。” 齐晟回答得很快,语气有些呛。 “虎既为山中之王,若丧失斗志,只想凭借着过往名声吓退猎人,那若有一日箭雨落下,又该如何自处?” “山不止一处,若想要安宁,忍忍便是。” 齐山勤说的轻描淡写。 齐晟心中顿时烧起一股无名火,他倏地起身,忍不住拔高嗓音。 “就算苟且偷生得了安宁,又与丧家之犬有何区别!” 他抬眼间,看见了父亲含笑的面容,顿时一怔。 “吾儿心中已有定论,为何却又踌躇不前?” 齐山勤缓声道。 “我教你心存善念,而非优柔寡断,有时收剑是仁,拔剑亦是。” 他说着,忽然毫无预兆地抬袖。 暗器毫不留情地朝齐晟身后攻去,那里……印着安伯的影子。 他眼神微变,下意识拔剑斩断。 断成两截的银标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像是在齐晟心头敲了一记警钟,混沌的思绪顿时清明起来。 “小晟,六年不见。” 齐山勤眼中含笑,这才不疾不徐地询问。 “这次,你想要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池老祖(冷眼):“我只给你一章的时间。” 阿凡(瑟瑟发抖):“是是是……” 第77章 查探(上) 齐晟心弦稍有松懈,便会想起阳一恳切的目光。 “那师父一定会听我的,绝不插手此事的吧。” 而每每想起,清明的思绪又变得浑浊不堪。 于是这郁气萦绕在心头,直到今日听见父亲这句久违的问话。 “这次,你想要什么?” 憋闷的滋味随着怒火一并散去,再往后是一片明朗。 齐晟凝固的神情缓缓变得放松,遵从本心道。 “想要江湖安稳,除暴安良,最后......”他说着顿了顿,从怀中取出木牌,“还他们一个公道。” 齐晟拇指留恋地摩挲一下木牌,这才缓缓递给齐山勤。 “外头太过于吵闹,我便带他们回家了。” 齐山勤接过木牌,闻言蹙眉:“他们?” “我从花云间回到剑宗时,小鱼他们……” 齐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告知,齐山勤面色一点点变得凝重。 “无名奴族......” 他喃喃自语,紧接着起身,打开了与书房连结的暗门。 “随我来。” 齐山勤转身道。 齐晟颔首,立即跟上。 “齐家世代端着正道风范,嫡系的孩子,从小就有一顶帽子。”齐山勤领着齐晟来到正中央,凹陷的石壁里放置着一顶古怪的帽子,上头放置着戒尺。 “这帽子里是铁,十分沉重,外出时取下,回家后戴上,若有半点不合规矩,这戒尺瞬间就会落在身上。” 齐山勤抬手拿过戒尺,拍了拍掌心。 “久而久之便有了好的仪态,直到及冠后,才能真正脱下它。” 见齐晟目光怔怔,齐山勤淡笑,目光悠远。 “你母亲那时说,若日后让孩儿也跟着遭罪,便不嫁我了。” 第124章 他摇了摇头,紧接着收敛了眼中的惆怅,言归正传。 “你祖母......是个刻薄又强大的女子,她是那一辈中嫡系唯一的孩子,你曾祖父爱妻如命,见是女孩十分欢喜,便让她随了母姓。” “原本一切安好,可惜天不遂人愿,二老因出游意外双双辞世,留下你祖母一人。” “她幼时从掌上明珠到受尽冷眼,变故之中,性子愈发古怪强硬,最终成了皇帝都要给三分薄面的谢老太君。” “当年她凭借着玄妙阵法名声大噪,却鲜少有人知晓,她修的......其实是鬼道。” 齐晟眼皮子一跳:“什么?” 齐山勤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手中提着灯,领着他来到一处放满古籍的石柜旁。 “这些,都是你祖母留下的。” 微暗的灯火印在文书之上。 “无名奴族的传说,源于三百年前,那时还只是个渺无影踪的民间故事,没想到......竟不是空穴来风。” 齐山勤拎着灯扫过古籍,伸手取出一个十分残破的递给齐晟。 齐晟神情复杂地摩挲陈旧的纸张,“我倒是从不知晓,家中竟有这些宝贝。” 听出他语气中的埋怨,齐山勤但笑不语。 齐晟抿唇,垂眸揭开手中的古籍。 说是古籍,但只有单薄的数页,这其中记载着三百年前的种种。 古早的江湖面貌逐渐显出轮廓。 杀戮、争夺、暴虐。 善恶的界限并不明晰,一切都是实力至上。 不似后世的先礼后兵,直白的掠夺是最为常见的揽权的途径。 这些与众人提供的古籍记载别无二致,只是更为详细些。 齐晟的目光定格在“五毒”二字上。 “五毒指五毒鬼名下弟子,蛇纹姑、毒蝎翁、天龙鳏、金蝉散士和......”他摩挲了一下那小小的守宫图纹,嗓音略沉,“守宫神医。” “嗯。” 齐山勤缓缓开口:“无名奴族的传说,便来源于这位守宫神医。” 眼前闪过那串其貌不扬的木珠,上面有着被他忽略的细小图纹。 齐晟想起那只阳一留下为自己带路的守宫,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未曾明说这幕后之人的身份,告诫着自己不要插手此事。 却又像是料到了自己不会听,于是便将线索以这种方式告知。 可整整三百年,这幕后之人究竟想要什么? “父亲。”齐晟攥紧了拳头:“人既然已得长生之法,还有何可求?” “人所有之物,便等同于无物。”齐山勤摇了摇头,“攥在手心里的不会多看一眼......即便是你,起初赢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时至如今剑道无人是你的对手。” “那你为何还有所求?” 齐晟一怔,垂下头。 “这世上没有无欲无求之人。” 脑中闪过一截青衣。 “未必。”齐晟几乎下意识开口。 齐山勤敏锐地眯眼:“哦,你见过?” 齐晟反应过来后心中懊恼,暗骂自己鬼迷心窍。 他故作淡定地捧着古籍,弯腰去去瞧其他的。 顺势寻找有关池州渡的线索。 “自然没有,孩儿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谁料看了一圈,都未曾找到傀师相关的记载。 “父亲。”他直起身子,迟疑着开口,“......你可曾听说过傀师?” “听你祖母曾提起过,是位十分厉害的前辈。” ......祖母、前辈? 齐晟尴尬了一瞬,愈发觉得荒谬。 不知为何,就算知晓了对方身份,他也始终无法将池州渡当做前辈来看待。 但今日听着父亲都尊称一声前辈,齐晟想起自己此前的混账行径,耳根逐渐开始发烫。 即便已经极力克制着微妙的情绪,但在至亲跟前,也都变得无所遁形起来。 齐山勤望着他,眼神变得有些耐人寻味,状似不经意间开口。 “听说前不久,你身侧有位红衣女子?” 齐晟摸不准父亲对傀师了解多少。 这是当真想关心他,还是知晓傀师身侧有一红衣女傀? 齐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齐山勤见他面色古怪,开口询问:“怎么?” 望着父亲正经的面容,齐晟面上一热,羞愧至极,只得摇头。 “没什么,这些改日孩儿再与父亲细说,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他收敛了神情,言归正传,“阳一临终前,希望我不要插手此事。” 齐山勤也并未追问,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你也这么想?” “也许任其发展最终一网打尽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这其中有一味足矣扭转局面的变数。”齐晟合上古籍,神情晦涩,“人心。” “权利”二字之下操控全局的,是善变的人心。 沾上人心这一变数,这世上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 且不说其他,单凭一个“长生之术”,就足矣让许多人心生贪念了。 到了那时,这份执念深入人心,欲望积攒之下,还有多少人会站在自己这一方,齐晟也不敢保证。 更何况,这幕后之人的目标还是池州渡。 他们此刻是仇敌。日后呢? 也许会是盟友也不一定。 第125章 “此局难破。”齐晟轻叹一声,神情并不轻松。 “下棋之人也得掂量着落子,若无法纵观全局,那便先破眼前的困境。” 齐山勤拍拍他的胳膊,“人只有往前走才有以后。” 齐晟目光不自觉间温和了许多。 “是。” 齐山勤哼笑一声。 “看来今日是留不住你了。” 齐晟心中有愧,低声道。 “待到尘埃落定,孩儿便将剑宗交给小鱼烟淼,常伴您左右。” “那倒是不必。”齐山勤推着他往外走,“若你与轻越一般寻得良人,我这心中也可安稳。” 齐晟勉强笑了笑:“父亲......” “好了。”齐山勤摆了摆手,轻声道,“来都来了。” “去看看你母亲吧,许久不见,她该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 没卡上……下章见面^w^ 第78章 查探(下) 后山有处花园。 树梢悬挂着几盏父亲亲手做的灯笼,夜明珠安静地蛰伏其中。 在漆黑的夜里盯着看得越久,光似乎就越明亮,映照着墓碑上雕刻的字迹。 齐晟跪在墓前认真凝望了许久,这才笑着开口。 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拘谨,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近来所见所闻,大多都是些有趣的事。 父亲静静立在一旁,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夜色在不知觉中愈发浓郁,乌云悄然拢住明月,犹如轻纱般将其覆盖,像是送它入眠。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趣事说到了尾声,齐晟心中的苦闷不自觉冒了头。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却只是温和道。 “那日梦中与娘亲相聚,不知为何记得十分清晰,再想梦见,却又不能如愿。”他低声道,“您在那头若日子过得还算清闲,无事便来看看孩儿,别总偏心着往父亲那儿去。” 脑袋被人用力一拍,齐晟整个人晃悠了一下。 这次的笑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他叹息一声顺势起身。 “爹,娘。” 齐晟的目光从墓碑上移到齐山勤身上,轻声道,“保重。” 齐山勤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心中千言万语无法吐露分毫。 齐晟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弯腰抱了他一下,紧接着不再犹豫,转身快步朝门外走去。 那背影潇洒,不似年少单薄,宽厚的肩背显得意气风发。 齐山勤眼中藏着许多未尽之言,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转身望向墓碑。 “燕儿,他这一劫。” 他蹲下身,额头轻抵在冰冷的石碑上,喃喃。 “兴许莫如你我......”-乌云遮月。 林间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三百年前、五毒、九咒教、毒蝎翁......古籍之中的记载,与在花云间密信上提及的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就是有关傀师的记载。 方才父亲提起时,他应当继续问下去才是,但不知为何眼前闪过池州渡纯粹的浅眸,话哽在喉中,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人言可畏,各派之间常常散布一些真假参半的谣言混淆视听以达目的,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更何况这虚无缥缈的......忽然,齐晟一愣,停下脚步。不对。 池州渡是善是恶与他有何干系? 早日摸清真相才是他需要的不是吗? 为何反倒犹豫了,像是......齐晟眼神盯着虚空一点沉思,就在他隐隐捋出些头绪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风声。 他眼神微变,立即握上腰侧的剑柄。 “叮——” 一道轻微的银铃声响起,像是某种示意。 齐晟下意识紧绷起来的身形顿时放松,几道黑影落在身前,领头之人单膝跪下。 “齐宗主。”影六低声开口,“暗卫阁在此候命。” “不必多礼,有劳几位了。”齐晟弯腰将其扶起。 紧接着,另一道身影也迅速赶来。 “弟子九炀,奉烟淼师姐之命,前来送信。” “烟淼?”齐晟眉头一皱,立即接过九炀递来的信。 这一看,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信中提及是卓安锦察觉到异样,立即知会了烟淼。 这小子当真是个情种,这浑水众人避之不及,他为了讨好心上人竟敢明目张胆地站队。 卓安锦千面圣手的名声在外,自然有许多众人不知的身份。 他途径鹤钰城办事之际,发现灵鸠门几日前抬出几名弟子的尸体。 起初看见这些他并未起疑,心想也许是有什么内部矛盾,弟子们大多年轻气盛,偶尔犯错也在情理之中。 谁料他正打算离开,就见这其中一人的手臂下滑,露出腕骨上带着的红绳。 那红绳之上拴着不值钱的桃木小舟。 此人并非什么名不经传的小喽啰,而是灵鸠掌门的大弟子杨篱,前几日还同他一起在酒楼中借酒消愁,这腕间戴着的红绳,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所以极为珍视。 那时对方面容消瘦,看上去很是消沉,口中嘟囔着什么...... “正邪难分......正邪难分啊......” 卓安锦当即便觉得有些奇怪,但碍于身份没有多问,只是与他碰了杯酒一饮而尽。 没成想,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第126章 杨篱作为掌门亲传大弟子,能力自然不用说,他有些不敢相信,便一路跟踪着到了乱葬岗,等人走后上前揭开白布,发现死者正是杨篱无疑。 并无其他外伤,一剑穿胸而死。 可先不说以杨篱的本事,门内有谁能伤他,就说这位可是众人心中默认的下一任灵鸠门掌门。 更是万掌门最得意的亲传弟子,就这么突然死了,万咏昌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 草草处理了尸体,灵鸠门也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实在太过于奇怪了。 齐晟看完最后一行字,默不作声地取出火折子,点燃了信纸。 “......好了,回去告诉烟淼我已知晓,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九炀:“弟子遵命。” 齐晟随手扔了手中燃烧着的信纸,转而看向影六,“这些时日辛苦了,有劳转告仇统领与轻越,一切安好,不必记挂。” 影六:“是。” 齐晟颔首,毫无留恋地转身。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见众人一副打算跟上的模样,他又无奈地回头道。 “不必跟着了,人多容易暴露,我有要事在身,若有需要自然会与诸位取得联系。” 闻言,影六迟疑了一下,终究妥协道。 “是,暗卫阁随时待命。” “宗主......”九炀踌躇了一下,低声开口,“烟淼师姐说,请您保重身体,切莫太过操劳。” 齐晟哼笑一声:“让她放心,我还得回去找她算账。” 九炀一愣,呆呆道:“啊?” “是什么她自己心中有数。” 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齐晟不在逗留,飞身朝鹤钰城方向而去。 冷漠的影六与憨厚的九炀相视无言,沉默地一行礼后,便各自离开了。- 杨篱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敦厚的孩子。 实力在一众小辈里脱颖而出,万咏昌对其疼爱有加,说当做亲儿子在养也并不过分。 如今不明不白地死在灵鸠门,却只是草草了事。 既然没有刻意藏着杨篱的尸体,那大抵后续会找个合适的理由打消众人的疑虑,这般不慌不忙的。 看来守宫一派给足了对方底气。 亦或说,杨篱的尸骨就如同某种隐晦的表态。 寻常人看不懂,但对于躲在暗处与他“志同道和”但却又忌惮着所谓正派名声的人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定心丸。 杨篱,要么是万咏昌自己杀的。 要么就是守宫一派的人杀的。 至于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齐晟未做逗留,立即赶往鹤钰乱葬岗。 也许在杨篱的尸体上会发现有关的线索。 夜黑风高,乱葬岗林间充斥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这里比旁处阴森许多,一丁点奇怪的动静都显得十分惊悚。 齐晟面色如常地带着斗笠,在四周谨慎地绕了一圈,确认无人后这才取出火折子,弯腰在一堆死人中寻找杨篱的尸骨。 乱葬岗是寻常人白日都不愿去的地方,晦气可怖,这些冰冷腐坏的身子失去了生机,却像是随时会动起来一般。 齐晟并未觉得可怕。 火折子扫过之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些是纤细单薄的孩子,有些是瘦如干柴的老人。 有些已经腐坏的不成样,有些像是刚被抬来没多久,还算完整,还有些没有全尸,七零八落的散着......人人都说乱葬岗晦气可怖,有怨灵作祟。 可那热闹之处对于他们而言,恐怕才是去不得的“乱葬岗”吧。 人最终怕的是他们,还是自己心中因良心不安而生出的心魔呢。 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 怕的是鬼,还是想起那些自己无法承受的苦难,在心中扭曲出的狰狞面貌呢。 最终怕的,其实只是心底的影子罢了。 齐晟不怕,并非他慈悲心肠,只觉得这些人可怜。 这里头有好人,自然也有恶人。 他只是因为从小失去了母亲,便日夜在脑中拼凑着母亲的模样。 以至于他每每看见这些尸骨时,心中想起的并非对方狰狞的模样,而是下意识拼凑着他们鲜活着、笑着是何模样。 若有一日春归来,这些尸体中坐着的,最终也不过是一群无处可去的可怜人罢了。 突然,移动的火折子停在一处。 一张周正的脸映入眼帘,齐晟顿时拧眉,正打算俯身去瞧。 那尸体却突然睁开眼。 齐晟心中一惊,余光瞥见一缕诡异的浮烟。 危险的气息令人浑身战栗,在察觉到不对的刹那,他立即拔剑,原地一个翻身,朝身后挥出一道浑厚的剑气。 “咻咻咻——” 数道细红傀丝在月辉下映射着寒芒,直直朝齐晟缠去。——池州渡。 没想到竟然怎么快就追来了。 齐晟心下一沉,他脚尖轻点地面,不进反退,抬手间赤陵剑快出残影。 在青衣出现在眼前之际,齐晟没有丝毫犹豫地朝来人攻去。 他并不清楚池州渡的路数与实力,出招虽说不留情面,但多少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池州渡没有去碰腰间的蝎头鞭,只是不断闪身,试图用傀丝将他困住。 齐晟渐渐打出了火气,眼中冷光毕露,出招愈发凌厉。 第127章 光是闪躲,这是没将他当做对手? 怒火积攒之中,齐晟出剑越来越快,傀丝无法近他的身,池州渡一边闪躲,一边试图将他困住,但见这细密如雨毫无破绽的剑法,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慢慢摸上腰间的鞭子,但又迟迟没有抽出。 齐晟慢慢看出了门道,这傀丝并非想伤他,反倒避开自己的要害,应当是想活捉。 心中愈发不爽快,他攥紧了手里的剑,暗自调息积攒内力。 齐晟眼神专注,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在捕捉到池州渡一丝破绽后,他忍不住扬唇。 剑身发出一阵仿佛龙吟般的嗡鸣。 浑厚的内力随着数道剑气挥出,快如闪电地朝对面攻去。 池州渡反应十分迅速,立即侧身闪躲,但还是被剑气割断了一簇青丝,连带着面颊也被划出一道细小的伤痕,缓缓渗出血迹。 齐晟见对方身形停住,冷声开口:“你不出手,是觉得我......” 剩下的话在看清池州渡面容的刹那哽在喉中。 池州渡没再闪躲,只是停在原地望着他,浅色的眸中溢满了不解与失落,脸色发白,被那一缕血色衬得极为脆弱。 齐晟僵硬了一瞬,显然没有料到他是这个反应。 以至于他慢半拍才看清池州渡微动的袖袍,齐晟眼神立即恢复清明,可为时已晚。 幽蓝的火焰在他手中跳动,齐晟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忍不住在原地踉跄了一下。 该死,大意了。 傀丝破空而出。 月下的影子亲昵地相拥着。 紧接着,一滴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影子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池州渡一手揽住被傀丝捆住的齐晟,一手紧紧攥着赤陵剑的剑刃,让它无法再逼近。 而那剑锋距离他的胸膛,不过一寸距离。 “为何。” 池州渡揽住齐晟的手缓缓收紧,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危险。 “......逃跑?” 第79章 杨篱之死(上) 寂静的夜里无风。 血液一滴滴落在草丛中的动静都显得刺耳起来。 傀丝缠绕着捆住齐晟,他手臂青筋暴起,用剑抵住对方的胸膛。 池州渡握着剑刃,像是感知不到痛一般,缓缓将剑往下压,于此同时揽在齐晟腰身的那只手缓缓收紧,最后用力一拽。 剑刃擦着腰身朝后方而去,齐晟也被迫撞进对方的胸膛。 力气逐渐丧失,整个人都软绵无力起来。 巨力之下,齐晟的手微微颤抖,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心烦意乱。 “......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望向池州渡,扯了扯嘴角,“摄魂?” 池州渡垂眸,傀丝又延伸出几根将齐晟的手死死绑到身后。 手上力道一松,赤陵剑脱手而出,齐晟咬牙:“你!” 预想中赤陵剑落地的声音并未传来。 池州渡伸手接过剑,抬手慢条斯理地抚过剑身擦拭掉血迹,这才重新放入齐晟腰间的剑鞘中。 齐晟摸不准他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只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脸颊被一只冰凉的手碰了碰。 他一惊,立即警惕的抬眼。 池州渡望着他戒备的模样,忽然掐住他的双颊,嗓音阴沉。 “不是这样......” 应该笑着才是。 自花云间后,他再未看过齐晟笑着的模样。 就像那笑颜与专注都只给了红衣。 只给了他的影子。 而影子之后每日伴齐晟左右,真真切切的灵魂。 统统都不如一具红衣躯壳。 数百年来,他从未觉得身侧安静,心底始终波澜不惊。 直到一次鬼使神差的松懈,让一缕本该微不足道的陌生气息萦绕在身侧。 起初只不过是遵从了一次内心。 而后,便再未看懂过本心。 “封欲”咒摇摇欲坠,似乎任何一阵风都能将其击垮。 冰霜筑起的壁垒被忽然席卷而来的暖流击碎,只剩下薄薄一层。 池州渡仿佛已经看到壁垒之外的身影,与自己的身形别无二致,却十分陌生。 陌生到心中生出几分恐惧,像是将被取而代之一般。 若最终踏出这片被封印已久的极寒之地。 那青衣之下的是他。 还是另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他”。 池州渡并不想知道,所以本能地抗拒着。 让冰层不再融化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齐晟。 但为何......池州渡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 齐晟脸颊被挤压变形,这才有些含糊地开口:“池邹(州)渡......” 池州渡目光清明了一瞬,缓缓松开手。 “跟我回去。” 齐晟心中顿时冒火,被绑着动不了,无力感充斥着身心,一下下冲击着他的自尊。 齐宗主年少成名,最憋屈的时刻一次是被困在泥人之中。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回什么......” 他正打算开口辱骂两句,却忽然被池州渡眼底的光点吸引了注意,嗓音戛然而止。 如同萤火虫一般的光点四散在周围,印在浅色的眸中十分鲜明。 齐晟一愣,没了辱骂的兴致,拧眉凑近了些想看清楚。 第128章 夜色下四周并无火光。 那这些光点从何而来? 久违专注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池州渡眼底的阴沉散去了些,变回纯粹干净的模样,任由他打量。 齐晟看了看他的眼底,又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周。 “这是......什么?” 池州渡:“灵。” “灵?”齐晟的反应极快,立即追问,“你是指这四周的亡魂?” 池州渡颔首:“嗯。” 这里布满了灰蒙蒙亦或暗红的灵,唯独眼前的一抹浅金能留住他的目光。 齐晟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池州渡显然没有撒谎的必要。 大丈夫能屈能伸。 齐晟暂时忽略掉自己的处境,放缓声音以协商的语气询问,“那你可知晓问灵之术?” 池州渡没有开口,实则并未在意他所言,心中思索着哪处山洞宽敞些。 “方才我要找的人是灵鸠门大弟子杨篱,此人死因蹊跷,我怀疑是某种隐晦的信号。” 见他不吭声,齐晟只得再次开口。 “虽说我不明白你心中如何做想,但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守宫的势力已经蔓延到何等地步了吗?” 他这句话中有试探的意味。果不其然。 在听到“守宫”二字之际,池州渡身上浅薄一层温和的光辉瞬间褪去。 阴冷的风拂过齐晟的脖颈,令他浑身汗毛竖起。 这二人之间的恩怨,恐怕比他预想中还有深。 在他暗暗猜测之际,一只手卡住他的下颚,拇指用力抵开他的唇。 齐晟惊愕之下咬紧牙关,浑身紧绷地看向眼前人。 谁料脑中忽然传来一阵阵眩晕,他踉跄了一下,无力地松开牙关。 池州渡面色微冷,手指用力按压搅动着齐晟的舌头,深入喉咙。 他的手在对方舌根处停顿片刻。 舌头细软,稍稍用力即可撕碎。 直到听见齐晟痛苦的干呕,他才抿唇,眼中的戾气褪去,慢慢抽出手。 丝缕煞气上浮。 池州渡的手指干净如初,唯有齐晟略显狼狈地呛咳着。 脑中如同一团浆糊,他眼前模糊,只能听见头顶那声低语。 池州渡抬手揩去他眼角溢出的晶莹,一字一顿,仿佛命令般道。 “不要念那个名字。” “咳咳……” 他这是在做什么? 齐晟倒在地上,双手被束缚在身后,气息紊乱急促,满腔怒意在到达顶峰的刹那。 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齐晟攥紧了拳头,尽量保持语气平稳。 “……若那人与众门派联手,你当真觉得自己还能躲得掉?” 他侧身躺在地上,直直盯着池州渡的眼睛。 “即便被逼到如今这个地步,傀师前辈似乎也不慌不忙,没有一点想要应对的意思。” 齐晟顿了顿,不愿放过他一丝一毫异样的神情。 “我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不在意,还是忌惮害怕着什么?” 池州渡沉默了良久:“只是觉得吵闹。” “……” 齐晟没料到是这个回答,嘴唇动了动,一时之间不知该接什么。 一股拉力袭来,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而去。 池州渡牵着傀丝将其拽入怀中,紧接着顿住。 似乎觉得他块头有些大,犹豫了一下,顺手扛到肩上。 齐晟下意识挣扎两下。 不知池州渡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他完全无法感知到内力,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废人。 虽说对傀师的“摄魂”“驭傀”之术略有耳闻,但实打实体会到又是另一种滋味。 再难的阵法、剑法之类,他至少知晓该如何下手,只是思绪缺了一个突破口。 可这闻所未闻,甚至根本感受不到身体有任何异样的秘术。 他压根就无从下手。 齐晟见他作势要走,立即看向前方扬篱的尸身。不行。 若错过了杨篱这一线索,便无法确定守宫一脉是否已经探入灵鸠门。 若当真是他猜测的那样,与灵鸠门交好的门派恐怕也已经逐一沦陷。 再不采取行动,届时中立的门派倒戈,与之对立的门派又会陷入危险之中。 这样一来,便愈发举步维艰。 棋局已然倾向一方。 对上数百年前的大能,齐晟心中确实没底。 若说比武只顾及自身,齐晟绝不会有顾虑,但此刻走错一步,便会牵扯到许多无辜之人。 更何况他不知对方的底牌,但自己的底细对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进退两难。 在池州渡开始迈步的时候,齐晟咬了咬牙,厉呵一声。 “慢着!” 池州渡停下脚步。 齐晟放轻声音:“劳烦让我验一下尸。” 池州渡神情毫无波澜,没有理会,继续抬步。 “池州渡。” “你我相识虽说始于误会,但那段过往想必也并非糟糕透顶......”齐晟忍不住加重语气,“你就一定要如此决绝吗?” 池州渡一僵,再度停下脚步。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弄清楚......对方的实力究竟渗透至何等地步,于你于我而言,都并非坏事不是吗?“想起这人方才粗鲁至极的举动,齐晟默默把“守宫”二字咽了回去。 第129章 他不确定池州渡是否会同意,但如今别无他法。 一阵死寂过后。 缠绕在身上的傀丝如浪潮般褪去,池州渡缓缓将他放下。 齐晟立即活动两下手腕,心下略沉。 软绵无力,根本使不上力气。 他原本猜测这秘法与傀丝有关,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但眼下纠结这些也无济于事。 齐晟抬步朝杨篱的尸体走去。 他的眼睛依然睁着,呆滞诡异。 齐晟顿了顿,抬手将他的眼睛合上,轻声道。 “得罪了,一路走好。” 他说着没怎么犹豫,利落地揭开对方的衣裳。 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痕血淋淋出现在眼前,齐晟忍不住皱眉。 他将尸体翻了个面。 刀口表皮形似月牙。 “弯月刃......”齐晟喃喃。 是万勇昌法宝留下的痕迹没错,这一击奔着命脉而去,是致命伤无疑,不难看出对方下手的利落。 可万勇昌为何无缘无故对爱徒痛下杀手。 烟淼来信提及的那句“正邪难分”绝非偶然。 他仔细检查着杨篱身上的痕迹,眉头紧锁。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忽然,他的目光凝在对方腰侧的剑柄上。 齐晟为了看清些,取出火折子凑近,发现朝里的那面,恰好有血印的痕迹。他眼睛一亮。 杨篱胸口的刀痕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挣扎残留的模样,应当是事发突然,压根没来及反应所致。 而且以杨篱的性格,就算万勇昌朝他拔剑,他也决计不会还手。奇怪的是。 这血已经染红了大半衣裳,齐晟的火折子扫向对方的手,全是干涸的鲜血没错。 可为何,剑柄上只有浅淡到险些令人忽略的血痕? 有五指的形状,应当未被擦拭过才对。 难道……在万勇昌给予致命一击前,他就已经受了伤,并且下意识握了剑? 可这浑身上下除了胸口的伤痕,再没有其他伤口。 齐晟唯一能确定的是,杨篱绝不会对万勇昌拔剑。 池州渡见他神情凝重,默不作声地划破指尖。 一滴血落在杨篱眉心。 齐晟从思绪里回神,下意识看向池州渡。 对方动作行云流水,修长的手指娴熟地沿着杨篱眉心往下画出繁琐的咒文。 一缕轻浅的煞气没入对方身躯。 刹那间,咒文燃起蓝焰。 齐晟只觉得一阵阴风刮来,似乎有什么在无形之中变了。 他正静静看着,池州渡忽然抬手,带血的指尖在他眉心轻点。心魂一震。 仿佛意识陡然进入了陌生之地,他眼底亮起如同萤火的光点。 齐晟愣怔地看向四周。 一众混沌灰扑的灵无意识的地朝池州渡靠近,有些乖乖挨在他身侧,圆滚滚的很是可爱,有些泛着红光的则上蹿下跳地撞着他的身体。 与想象中的阴邪大相径庭。 池州渡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懒得理会这些小东西,所以任由他们放肆的山神。这一刻。 齐晟甚至忘了自己蹲在乱葬岗是为了什么,眼中只有夜色之下被月辉赋予光芒的池州渡。 他看清了对方冷漠之下,也许可以被称之为温和与宽容的东西。 心跳不知为何变得异样,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这一幕,总觉得似曾相识。 仿佛在荒诞的梦中见过一般。 他喉结滚动,内心莫名焦躁,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要抓住对方。 直到一只灰扑扑的灵急匆匆从林中赶来,“咻”地一下跃进池州渡手心,极为舒适似的蹦了蹦。 齐晟这才如梦初醒,手指微微蜷缩,倏地收了回来,惊疑不定地傻在原地。 池州渡自然地伸出手,将灵递到齐晟跟前。 发现齐晟直愣愣看着他后,顿了顿,低声提醒。 “杨篱。” “啊,嗯。” 齐晟错开视线,含糊地应声。 第80章 杨篱之死(下) 思绪清明后。 齐晟并未过多纠结,权当方才的怪异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转而朝下望去。 眼前的灵乖巧地跳进他的手心。 虽说瞧着十分讨喜……但着实与杨篱生前规矩谦卑的模样没有半点相似。 “这……当真是杨篱?” 齐晟迟疑着问。 “黯淡无光,则神识混沌。”池州渡注视着他手里的灵,“如置身梦中,尚未意识到自己死去。” “因此,会呈现出生前最真实的模样。” 池州渡手指拂过蓝焰,齐晟掌心的灵也跟着一哆嗦,受惊似的往他手里缩了缩。 “是杨篱无疑。” 齐晟闻言试探唤了一声。 “杨篱?” 那团灵顿了顿,似乎明亮了一些。 齐晟下意识看向池州渡,见对方点头,这才继续询问。 “你……为何而死?” 此言一出,尸身上的幽蓝火光更加幽暗了些。 灰灵中泛出些许猩红的色泽。 齐晟警惕地盯着他,却见这灵忽然转身,跃到尸身左侧的小腹。 刹那间,火光由蓝变绿,印照着泛着红光的灵,阴森至极。莫非? 齐晟心思活络,试探地伸手,鬼火并无温度,如水一般冰凉。 第130章 不过轻轻一触,阴冷的滋味便随之指尖没入心底,令人毛骨悚然。 他垂眼在尸体的小腹按压起来。 忽然,齐晟的指尖微顿。 皮表之下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硬块,细微到他来回摸了三次才有所察觉。 齐晟大致猜到了什么,下意识想附着一丝内力在指尖去探,谁料却毫无反应。 他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继而默不作声地望向身侧的大佛。 池州渡眸光微闪,慢吞吞伸出手,细长的傀丝没入杨篱的小腹。 齐晟眼中闪过锋利之物映射出的寒芒,果不其然。 一根细长如丝的银针被傀丝吊在半空中。不过…… 两人几乎同时察觉到异样,立即后退躲闪。 “噗呲——” 令人牙酸的动静响起。 皮表之下传来内脏爆裂的声音,尸体倏地睁开眼睛,从口中喷出一大股鲜血,连带着周边的草地都未能幸免。 他眼角蜿蜒而下两道血泪,紧接着是耳朵。 齐晟攥紧了拳头。银针。又是银针。 杨篱心性纯良,这些年跟在万永昌身后掌管灵鸠门内外事宜,可谓尽心尽责。 他从未吝啬于内法秘诀。 将自己的心得倾囊相授给师弟师妹,丝毫不担心他们会动摇自己的地位,对灵鸠门忠心耿耿。 九年前他们初遇时,齐晟还只是郑风的弟子。 那时杨篱身形瘦弱矮小,笨拙地在后院调息却始终不得解,他见对方内力紊乱,便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跟前,随手解了对方困境。 分明是举手之劳,他却像是得了什么大的恩惠,朝着他跪下磕头谢恩。 齐晟那时性子还不圆滑,愣了一下后,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不过举手之劳,兄台何故如此?” 杨篱憨厚地摸摸后脑。 “于我而言,已是大恩了。” 齐晟摇了摇头,抬手与他碰拳:“客气了。” 又过了几年,二人再度相见。 那时他已经是平定江湖内乱,自立门户的年轻宗主。 而阳篱则跟在万永昌身后,身形高大了不少。 见到他后眼底有几分真心的笑意,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只是躬身一行礼道,“齐宗主,久仰。” 没了年少的稚嫩,血肉生长得愈发宽厚,却也依旧遮挡不住骨子里的卑怯。 时至如今,曝尸荒野,无人立碑。 杨篱于他而言,是一位故人。 若一刀毙命尚能免些痛苦,可最终却连尸身都不得体面。 齐晟在原地怔了片刻,缓步走回他身边。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死气,血泪浸染之下,犹如随时会诈尸的恶鬼。 但这世间,至少有一人记得他温润谦卑的模样。 齐晟的目光停留一瞬,继而异常冷静地看向他的小腹。 方才取出银针的地方破了一个血洞,源源不断的血与碎成一团的内脏汩汩涌出。——鬼食器。 这是姬叶君的绞针秘法之一,以丧心病狂闻名。 忽然,齐晟迅速抬眸。 眼前划过一道红影,傀丝没入尸体的心口。 而后,缓缓向上拽出一根黑针。刹那间。 原本就青白的尸体顿时生出黑紫的毒斑,大片大片蔓延开来,一片狼藉。 齐晟目光阴沉:“……毒?” “骨针。” 池州渡摇头,攥拳碾碎了手中的骨针。 “七日煞。” “……骨针,七日煞。” 齐晟盯着这具已然面目全非的尸体,拧眉喃喃。 万勇昌杀杨篱,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契机。 不过既然是双方会面,自然有所图,是来做交易。 剑柄带有血痕,说明杨篱起先已经受伤。 血痕浅淡,似是五指虚拢,说明他虽说警惕着,但心中也迟疑不定,应当是万勇昌没有表态。 共两枚银针,一枚出自姬叶君的独门绝技,放血威胁万勇昌,施加压力。 这第二枚骨针,咒煞之术,七日煞毒发作,是留给万勇昌的考虑时间。 而最后,是万勇昌的弯月刃。 看来对方给出的诱惑不小,他不过迟疑了片刻,便选择亲手杀了自己的爱徒,以示诚意。 同时,向其它知晓内幕,却有没有胆量的门派抛出信号,从而壮大自己的势力。 而杨篱,就成了这帮豺狼虎豹的棋盘与筹码,只能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为非作歹,谈论着利益。 不曾将他当做人对待。 齐晟面无表情,无端显出几分冷厉。 至于,是否是他想的这样。 相信很快便能知晓了。 他手指随意地把玩腰间的银铃。 宽大袖袍遮掩之下,镂空半圆悄无声息地朝左转了一圈。 身侧冷不丁传来一声。 “验好了?” 齐晟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放下衣袖,含糊道。 “……差不多是。” 他话音未落,眼底就闪过一道明亮的火光。 齐晟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只见傀丝再度破空而出。 这次略有不同。 有些从林中,有些从地底窜出,一齐朝半空而去。 结成细密如网的诡阵。 四方各有一符。 燃火,却不见尽。 第131章 池州渡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抬手用其在眉间抹出一道血痕。 紧接着,一道傀丝穿过其中,一路领着这枚铜钱朝半空中而去。 在它到达正中的刹那,数以万计的傀丝被引燃,符火迅速朝铜钱聚拢,隐约可见其中玄妙。 齐晟望着那繁杂的图纹,心底震撼。 这些……是咒文。 所有符火于铜钱处交汇之际,又“轰”地散开,如同点点萤火,四散着飘零,缓缓落在尸身之上。 暖意驱散了阴冷的气息,像是火海带来了救赎与生机。 火焰侵蚀着腐朽,齐晟哑然。 “你这是做什么?” “渡灵。” 池州渡冷漠地掸开一只死咬着他不放的冤灵,抖了抖袖袍,又落下几只,眉眼沾上几分烦躁。 “麻烦。” 以他的实力,捏死这一片的灵恐怕易如反掌。 齐晟望着他,轻轻扬唇。 沉默片刻后,他走到杨篱的灵前。 灰灵亲热地朝他靠近。 “……年少相逢是缘,虽说缘浅,但彼此也称得上一句故人。”齐晟低声道。 “若去了那处也无依无靠,便去寻阳一......如今应当是兄弟二人,性子都还不错,你们三个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齐晟最后碰了碰那灰扑扑的灵,低声喃喃,“若他匀你半分恶,今日躺在这儿的,便不会是你。” 火焰冲天,齐晟没有迟疑,立即朝后退去。 他眼中倒映着火光,一直印进心里。 池州渡这才扬手,将手里的粉末撒了出去。 火焰冲天而起的瞬间,符纸燃尽,红火顿时阴暗下来,变成泛着诡异绿光的火。 细密的傀丝在池州渡的操控变换,继而布成咒阵。 “这是什么?” 齐晟下意识退后一步,开口询问。 灵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这些是他们留下的怨气。 以骨针为引,成怨煞咒阵,业障反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池州渡收回手,淡定道:“一点教训。”齐晟会意。 得到自己想要的线索,他的神情缓和了不少。 齐晟正欲耐着性子开口,和池州度好好谈谈,谁料熟悉的眩晕感先一步袭来。 天旋地转,混沌不堪。 在他身形不稳跌进一个充斥着冷淡气息的怀中时,齐晟忍不住咬牙骂一句。 “混蛋。” 第81章 “捉来陪你” 宽大袖袍遮挡之下,齐晟手指抹过腰间,悄无声息地打开银铃,而后朝着缺口轻轻一划。 血珠没入细小的尖角之中。 一只长相怪异小巧的蛊虫从衣裳间隙中落下,瞬间钻入地底,待到二人离开,才悄悄冒头。 它背覆透翼,头顶生角,尾巴形似蛇类,很是灵活。 轻微的窸窣声被火焰燃烧的动静掩盖。 灵蛊钻进已经面目全非的乱葬岗,尾巴卷起那枚无人问津的银针后钻入地底,朝苗疆方向而去。 双生灵蛊,承载着主人的意志。 两蛊环抱缠绕,头顶尖角相触。 则知对方所留心声。- 鼻尖萦绕着一股乡野独有的炊烟气息。 黑沉中有一片光晕晃来晃去,齐晟的意识慢慢回笼,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晴朗的艳阳天,浑身被晒得暖意融融。 一只手碰碰他的脸,却没有出声。 青色衣摆在眼前一晃而过,齐晟竟有些习惯如今的处境,顿了顿后眼神扫过四周。 这院子十分狭窄,不是先前见过的大院。 不知为何,屋子左侧有一面高墙。 齐晟眉心微拧。 一只手忽然绕到他身前,替他将正往下滑落的小布靴穿好。 “......” 他不自在地蜷缩起腿。 齐晟站起身,远离池州渡的小腹和大腿后默不作声地跳下地,扭头就朝屋中走去。 在外头溜达有风险,万一不巧让人撞见,自己便难逃一劫。 见齐晟不吭声,池州渡动作一顿,默默跟着他进屋。 有过两次出逃的经验,加上对这木偶的身子适应了不少,齐晟行动还算灵活,直奔床榻而去。 见原身鲜活如初,他这才放下心来。 头顶笼罩一大片阴影。 他扭过头,见池州渡犹如一座小山般俯视着他。 齐晟心里有气,但自己技不如人被摆了一道也没处说理,只得心中冷哼一声,麻利地爬上床挤进“齐晟”的手臂,背对着池州渡躺下。 一副拒绝对话的模样。 身后的人分明很安静,却更招他心烦。 过了一会儿,池州渡缓步走到床前,从怀里取出一个适合木偶大小的棉被盖在齐晟身上。 齐晟闭着眼没动。 一阵窸窸窣窣后,耳边传来脚步远去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阖上。 齐晟睁开眼,沉默了一会儿,一脚蹬开被子。 他心烦地叹了口气起身坐好,不经意扫过那袖珍的被褥,目光定格在被角的“焰”字上。 也不知池州渡对这字究竟有何执念。 被褥被蹬得有些远,这东西略微轻薄了些,风一吹就要朝地上刮去。 就在它即将飘落的刹那,一只木手及时地抓住,而后又像是烫手一般朝床里边扔去。 第132章 反正他倒不是说怕这东西脏了还是什么。 若任由它落到地上,此时又恰好有人进屋,那么就有暴露自己的风险。 齐晟起身,在被褥上来回踱步。 池州渡不在,他放松了许多,难得安静,令他能够聚精会神去想屋子的古怪之处。 这院里有一家三口。 母亲,儿子,儿媳。 分明生于穷苦的村落,屋中陈设却并不似寻常百姓家中那般贫寒。 屋顶更是有带有螳螂纹路的铜镜与悬针。 应当不是巧合。 可近来自己也不过与这几人打了个照面而已,此前他们在院中话家常…… 齐晟的脚步一停。 脑中忽然想起老妪的话。 “这端午将至,阿成去湖边摘了些粽叶,我让他去镇上时买些糯米回来,也就这些天了,咱们不赶那趟儿,就自家做些尝尝。” “我瞧是阿母嘴馋了,年年临近端午便记上了。” 按理说这并不奇怪,那时齐晟也并未多想。 可如今他陡然发现了怪异之处。 百姓过节图个欢喜倒也十分常见,但这老妪又说,“咱们不赶那趟儿,就自家做些尝尝。” 而儿媳则下意识说,“年年临近端午便记上了。” 那老妪瘦弱,老一辈过苦日子的人,应当不会特别注重口腹之欲。 更何况,儿媳用的是个“记”字。 说明老妪极有可能临近端午便开始念叨,究竟是所谓的嘴馋,还是说另有隐情?——端午。 齐晟的思绪似乎抓住了些什么,他目光专注。 那日阳光明媚,耳边人声不停。还有什么呢? 自己略显狼狈的伪装成布偶一动也不敢动。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一道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 齐晟眼睛一亮。是院墙边! 院墙边爬过一小巧的守宫。 守宫,五毒,端午。 齐晟几乎脱口而出。 “端午至,五毒醒。” 这是一句耳熟能详的童谣。 齐晟眯了眯眼,朝屋顶的铜镜与悬针望去。 如果钟啸当真没死,那么他极有可能与守宫关系密切,毕竟他们是一丘之貉,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 那么事情就更加棘手了一些。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 老妪在院中曾以秋后的蚂蚱作玩笑。 阿成接茬说,已然熬过三年秋了。 在这山村之中成婚三年,身侧却没有孩子的身影,按传统固执的观念来说。 应当身旁的人都会唠叨几句。 而看老妪对阿秋分明是喜爱的模样。 究竟是是开明,还是事出有因? 不过如今分身乏术,也无法去证实猜想。 尚有回旋余地的人日夜烦心,被推上风尖浪口置身险境的人却像是毫不在意。 齐晟转过身望向自己平和的面容,又瞥向一旁被人细心绣出纹路的被褥。 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第一次这般琢磨不透一个人。池州渡。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宽敞的院中没有旁人。 池州渡在木雕上刻下最后一划后,抬袖拂去多余的木屑,继而用手帕裹住,揣入怀中。 怀中熟睡的冥七忽然探出头,用钳子夹住他的指尖,尾巴高高翘起,戒备地朝一处望去。 与此同时,池州渡也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异样气息,抬眸朝一个方向望去。 青衣化作一道残影,从后门绕向主屋后的林子。 一人行色匆匆,脸色发白。 阿秋神色惶然,一边跑一边回头,像是在躲藏什么。 她再度扭头时,冷不丁看见池州渡的脸,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公......” 阿秋方才开口,嗓音便戛然而止。 她额头正中破了一个细小的血洞,直愣愣地望向前方.紧接着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池州渡神情冷漠,缠绕着傀丝的五指微张。 阿秋的身体在落地的前一刻以一种诡异的形态站了起来。 池州渡一言不发地转身朝林深处走去。 阿秋跟在他的身后,脚尖点地,低垂着脑袋。 不知何时起,林间悄无声息,失去了风的足迹。--月辉稀薄,在树梢落了浅浅一层。 屋内未点烛火,昏暗寂静。 齐晟侧卧背对着门,盯着虚空一点神游。 “吱呀”一声,门被人轻轻推开。 齐晟下意识闭上眼,抱臂装作睡着的模样。 池州渡反手关上门,点燃蜡烛后望向床榻,见那小人依旧背对着自己,便抬步走到床前,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塞进齐晟怀里。 齐晟睁开眼,正打算将东西往后扔就看清了那一点红。 他的动作陡然僵住。 这是一柄木雕小剑,通体漆黑,刻下的纹路泛着犹如火焰的红金流光,剑柄处还镶着一枚红宝石,与赤陵剑几乎一模一样。 除了剑鞘上小小的“焰”字。 鼻尖萦绕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香。 齐晟不清楚这木材是什么来头,但他认得那作为点缀的裂纹红石。 此乃万血珠,传说中能够永驻容颜,保尸身不腐,祛病去灾的宝贝,更有延年益寿之效。 第133章 据记载,此物一旦现世必然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而现在,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手中。 作为......一柄木剑的装饰。 “......” 齐晟心绪翻涌。 他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预想中池州渡的脸并没有出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棕色的绒毛。 池州渡弯下腰,将手递到小人跟前摊开,他的掌心卧着一只格外乖巧的小野兔。 野兔幼崽只比齐晟小上一些,但胜在憨态可掬。 它直往齐晟跟前凑,很亲人,与在花云间的那只暴脾气不同。 齐晟反应慢半拍地伸手抵住,而后抬眼望去。 池州渡的浅眸染上了昏黄的烛光,融化了里头堆积如山的冷漠。 “捉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 跳着章节写完才发现没有更新(t^t)小剧场:池老祖在林中走着,忽而与一只野兔四目相对。 池州渡:“……” 野兔:“……” 池州渡:“带路。” 野兔:“……” 野兔瑟瑟发抖地带他来到了自己的小窝,池州渡挑选了一只最好看的揣进怀里,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兔妈妈原地啐了一口。 第82章 自我怀疑 月华笼罩之下,万物得以安眠。此时无声。 却有什么被突然惊醒。 这双眼睛里,何时藏了这么多本不属于它的东西? 齐晟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初见时。 这双眼睛疏离冷漠,眼中分明有万物,却容不下万物。可此时。 池州渡眼中有了希冀,有了灵动的情绪。 漂亮了许多,却也脆弱了许多。 齐晟并非蠢笨之人,他心中明白。这些。 大抵是他一手造成的。 因为一己私欲,因为鲁莽。 他端着君子做派,看似处处为对方考虑,像是什么极好的人。 可时至如今齐晟才恍然,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因为他记起了“寒梅”起初的模样。 寒梅只有在冬末才是寒梅。 他看上了这样一株寒梅。 但冬日太冷,他无法在此久留,于是他心生贪念,强行带来了春天。 他在春日里对其无微不至,尽自己所能去照料它,一日比一日喜欢。 可慢慢的,初春一过,雪被融化。 寒梅渐渐显露出不同的一面,他心中的热烈也慢慢淡去。 在看清春光下寒梅的刹那,他失望至极地转身离去,因为那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样。直到有一日。 他再次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不经意一个抬眼,突然看清了寒梅低垂的枝丫。 他一愣,忍不住走近了些。 它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想起了初见的雪夜,月华之下的梅花傲雪凌霜。 再一抬头,春光明媚,是自己喜爱的模样。 衣袖传来被拉扯的感觉,他再度低头。 原来是低垂的枝丫绊住了衣裳,他一拽,这一整株梅花都摇晃起来。 它变得像是春日中的花,与四周的花草融为一体,却不再是他喜爱的模样。 可带来春天的是他,毁了它的也是他,心中埋怨的还是他。 那些时日的悉心照料,究竟是照料着寒梅,还是照料着自己私心之下的“喜爱”? 那一刹那,他醍醐灌顶。 从头到尾,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都只是他。 “小晟,这世上有许多事只要开始了,怎么选都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 齐晟耳边响起了师父郑风的话。 那时自己是如何回应的? “错了便认错,及时止损不再错下去便是。” 师父摇了摇头,转而看向天上的月亮,喃喃自语。 “可你那时,该向谁认错呢?” 这句曾经对于他而言十分难懂的话,像是终于靠岸的小舟,重重撞在齐晟心头。 是啊,该向谁认错呢?齐晟哑然。 池州渡任由他看着,也不出声打扰,直到怀中的兔子蹬了蹬腿。 齐晟这才如梦初醒,仓惶地背过身去。 池州渡垂眼,起身将幼兔扔到门外。 兔子饮过他的血,寻常情况下是不会死的。 傀丝在门前圈了块地方,幼兔乖乖挪了过去。 池州渡转身插上门闩,朝床边走去。 那木剑被扔在一旁,齐晟一声不吭地背对着他。 隐约透露着一股低沉的气息。 池州渡在床边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木偶的身子。 “齐晟。” 齐晟闭着眼,向来平稳的心跳却被搅乱。 一只手将他抱了起来,脸被迫埋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池州渡的怀抱沾染着未散的寒意,却莫名令人犯困。 眼前一片黑暗,感官反倒更加敏锐。 他们贴的很近。 齐晟能察觉到池州渡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却只是抬起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一阵带着冷淡气息的风熄了烛火,齐晟紧绷的心弦也在不自觉间松懈下来。 他不是会随意放松警惕的人,大抵是池州渡使了什么手段。 齐晟攥紧了对方的衣袖,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第134章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如同梦中之语的低喃。 “......别难过。” 池州渡垂首,浅眸中盛满了金光。 金光并不刺目,温和地铺满了入眼每一寸地方。 可惜除了他,没人能看到。 幸好除了他,没人能看到。- 夜是冗长乏味的。 心存执念的人死后会化作点点萤火似的灵,徘徊在世间的角落。 青衣在林间一闪而过。 寂静无人的山洞四周没有活物的踪迹,却不乏萤火似的灵。 有些暗淡,有些明亮,有些散发着诡异危险的光芒,有些则木讷随意地漂浮着。 他早已习惯这一切,每每绕过三棵树,眼前的景象就随之变换一番。 直至风的痕迹消失,他才停下脚步。 眼前赫然是一处阴森隐蔽的山洞。 池州渡抬步走了进去,浅眸中倒映着点点萤火。 这些灵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洞内的场景。 玄九闭着眼,盘腿而坐。 四周布满了傀丝符纸,将她牢牢围在正中。 他隔着万千漂浮着的灵望向玄九。 忽然想起了两百多年前他炼出玄九时的场景。 血池之中煞气弥漫。 阴木成骨,精血为肉,还差一魂。 他在山中不知耗费了多少个日夜,终于在某一次闭眼后练成了离魂术。 这一魂没入血池,煞气冲天而起,而后又缓缓散去。 细密的傀丝编织出一件红衣缓缓落下,浓雾之中走出一道身影。 两道身影同时抬手。 傀丝在半空缠绕,于蓝焰间化为灰烬。 红衣傀不疾不徐地朝前走,在池州渡跟前站定之际,脚下的血印恰好消失。 往后望去,血池之外,鲜红的脚印由深至浅。 池州渡望着眼前的红衣,眼前闪过模糊的画面。 一道红色纤细的身影曾将他整个拥入怀中。 浑身的剧痛已成家常便饭,于是温暖成了最为鲜明的感受。 而那红衣最终融于血和火中,他站在遍布着鲜血的门前,垂眼望向手中残破的纸,默默揣进怀中。 他认字不全,在世间漂泊了两年,才知晓了这两句话如何念。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 脏污的手变得修长干净。 青涩稚嫩的嗓音与低沉悦耳的嗓音重合。 池州渡抬手,在红衣傀额前点出如同火焰的纹路。 “日后,你便唤玄九。” 那时,他们身侧依旧围绕着点点“萤火”。 于此时别无二致。 从回忆中抽出思绪。 池州渡神情冷漠,一拂袖,玄九睁开空洞的眼睛,缓步走到他跟前。 他指尖轻点玄九的额头,煞气缓缓溢出。 只要再近一分毁掉傀心,这世上便再无玄九。 可池州渡看着眼前与自己长相别无二致的面容,眼中浮现出几分迷茫。 他的手一颤,而后握成拳头收回。 偌大的山洞中传来一声仿佛自问一般的呢喃。 “玄九……即是我?” 第83章 纠结 “砰……砰……” 混沌的意识在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中苏醒。 齐晟迷蒙地睁开眼,望着眼前的青衣反应了一会儿后,安静地伏在原地。 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脑。 池州渡从怀里取出昨日被拒收的木剑,轻轻塞进齐晟怀里。 齐晟顿了顿,没有拒绝,伸手抱住。 池州渡眼中闪过讶异,立即举起手中的木偶小人。 “齐晟?” 齐晟垂着眼,抱着木剑的手微微收紧,没有回应。 池州渡像是读懂了他的情绪,眼中的光亮暗淡下去,慢慢垂下手将他重新抱回怀里。 “......他已被我重伤,至少半月内不会再有动作。” 沉默间,池州渡主动开口,仿佛知晓他心中顾虑着什么。 果不其然,齐晟闻言下意识抬头,又在半途反应过来,立即停下动作。 “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池州渡抚摸着他的后背,动作有些生疏,像是安抚,“我们就去别处。” “......” 见齐晟依旧一动不动,池州渡移步到桌前,将小木偶放到桌上。 齐晟只觉得仿佛无形中有什么拉扯着他,摆出并非本愿的姿势。 池州渡动作温柔地操控着木偶,让他围着自己的手绕圈。 一会儿让其挨着自己坐下,一会儿让其抱着自己的手指蹭蹭。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十分顺利。 可平静的眼底不知何时被焦躁侵占。 随着无形中拉扯的力道消失,齐晟也安静下来,像是成为了真正的木偶。乖巧、沉默。 池州渡以为他想要的只是齐晟。 “不是这样......” 他将木偶捧在手心,眼中闪过直白的困惑与失落。 齐晟和冥七不一样。 他想要的,大抵是......脑中浮现出齐晟挺拔的身姿。 他总是为了自己微微俯身,眼睛明亮干净。 “玄九。” 他的嗓音低沉清冽,唤着“玄九”时,总是比平时温和些。 喋喋不休说起自己的见闻时,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只要得到一点回应就十分欣喜.....池州渡一愣。 第135章 当初齐晟看着他时也是这般无措吗? 不知如何才能得到回应,分明近在眼前,却像是触摸不到的幻影。 耳边十分安静,只余下山野间惬意的鸟鸣。 “齐晟。” 池州渡又唤了一遍。 “......” 像是耳边的鸟鸣也淡去了,四周又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寂静。 可这一次,他无法像从前那样泰然处之。 无声中孕育出的陌生心绪肆无忌惮地攻占净土。 安静中唯一的喧嚣,是回忆中一声声足矣令他不安的。 “玄九。” 池州渡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察觉到体内煞气不稳,他立即调息,将溢出的煞气按了回去,却还是晚了些。 喉中一阵腥甜。 池州渡倏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神魂动荡,如同识海荡起一圈圈涟漪。 在这摇摇欲坠的囚笼中,齐晟隐约能感知到原身。 经此一遭,他大抵能知晓自己每每能与原身感应,都是因为池州渡的古怪。 血色与对方痛苦蜷缩的模样历历在目。 他应当为自己的发现暗喜。 毕竟似乎只要继续这样沉默下去,就能影响到池州渡。 从而有机会逃跑。 可是为何.....齐晟一言不发地摸了摸怀里的木剑。 为何一个无心的木偶,却总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呢。 齐晟异常沉默地抱着木剑,甚至没有理会与原身细微的感应。 究竟为什么,方才池州渡唤他时,心情会如此古怪呢? 这一次,齐晟没敢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胆怯。 仅仅为了心底一个随时可以掐灭的影子。 一个明明可以轻易掐灭。 却莫名其妙被留到了现在的影子。- 忆起往昔似乎是人人都逃脱不过的宿命。 心绪不宁,夜里便被梦灵钻了空子。 久违的,齐晟再度梦见了往事。 年少时,他身边有一只花猫。 可惜有一日偷溜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齐晟伤心了许久,父亲没办法,只得给他寻来了一只相貌相差无几的,但他没要。 父亲问他,“这几日茶饭不思,原来不是为了猫?” “……是。” 齐晟耷拉着脑袋,“但我只喜欢那一只。” “这两只长相、性格都相差无几。” 齐晟固执地说那不一样。 “好。” 父亲略显头疼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开口。 “若那只猫回来了,但变成了鱼,你还喜欢吗?” 齐晟想了一会儿,迟疑道:“我喜欢猫顺滑的皮毛。” 父亲笑了,摸了摸手里的猫:“这只的毛也很顺滑。” 齐晟沉默下来,不认同地皱紧眉头。 “小晟,人的喜爱有时浅薄,有时也古怪。” “你说喜欢那只猫,可它若变成了鱼,这份喜爱便摇摆不定起来,而这只猫与它长相性格都相似,你也觉得不一样……那若它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是变得格外肥硕,你可还喜欢?” 齐晟迟疑着喃喃:“肥硕......圆滚滚的话,应当也十分讨喜。” “人的古怪之处就在这里。” “世间万物没有一成不变的,那只猫是如此,你我亦是。” “可这世间无论怎么变也都不会过于可怕,因为它始终在你我眼中,反之亦然。” “心中衡量着的,有时与实际并不相符,这里......就是最大的变数。”父亲点点他的心口,“正如你起初看见那只猫时还嫌弃它丑,不愿靠近,谁料不过三日就变了样,宝贝得要命。” 父亲的目光温和。 “小晟,若那只猫当真变成了鱼,你也还是会喜欢的。” “毕竟起初,它也不是靠着顺滑的皮毛讨你喜欢的,不是吗?” 齐晟心中懵懂,在原地想了许久。 那猫少见的粘人,若变成了鱼,大抵也会游过来贴着他。 它习惯晒太阳,应当也还是会吐着泡泡悠哉哉享受着日光。 它喜欢被自己抚摸,估计依旧希望自己时不时伸手点点它的脑袋。 齐晟愣了许久,甚至忘了哭闹,时至如今想起,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想要什么。 或许只是很纯粹的想要那只猫回来,可他也知道它回不来了。 人的喜爱是很奇怪的,差了一分便觉得古怪。 人的感情是更奇怪的。 有时觉得不可能,可偏偏就是在怀疑中变成了可能。梦醒后。 齐晟最先感受到的是熟悉的呼吸声。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迟迟没有睁开眼睛。 忽然,那手一顿。 头顶传来仿佛有些无奈地低喃。 “焰。” 第84章 “焰” 浅眸中的灵已然苏醒。 它似乎有些焦躁,以至于散发出的光芒略微刺目。 “焰。” 下意识唤出这一字后,池州渡也是一怔。 原本心中想的是“齐晟”,也不知为何却脱口而出了“焰”。被人看穿。 齐晟睁开眼,只是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两日......不,也许是四日或五日。 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日夜,因为不清楚自己于梦中逗留了多久。 第136章 只知晓心中煎熬,思绪像是缠绕的藤蔓紧紧禁锢着心脏,愈发令人喘不过气来。 那一下下抚摸着自己的大手,均匀的呼吸,熟悉的气息与嗓音......都如同阴魂般如影随形。 池州渡像是中了蛊似的,不厌其烦地围绕在他身边。 以至于自己睁开眼是他,闭上眼是他,睡着了梦中还是他。 池州渡,池州渡......他的名字,他的容貌。 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完完全全侵占了他的识海。 就在齐晟眼神发直之际。 池州渡手指微曲,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齐晟下意识躲开,目光却恰好瞥见对方手上新添的伤口,一顿。 他的手白皙修长,这些痕迹便格外明显。 池州渡见他停下动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即蜷缩起手。 齐晟皱眉,他知晓池州渡有着令伤口恢复如初的能力。可如今…… 他心思活络,一下就猜到这伤口无法愈合是与对方近来的古怪有关。 脑中闪过池州渡后颈古怪的图纹,齐晟微微出神。 莫非,池州渡其实也受了伤? 忽然,余光中多出一物,齐晟的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 池州渡将手中栩栩如生的木雕小兔塞进齐晟怀里。 这兔子很小,却被雕琢得十分精致,不用想也知晓出自谁之手。 齐晟想抬手丢掉,又被池州渡手上的疤痕晃了眼,动作迟疑了一顺,最终进退两难,只得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这些伤痕细小,应当是锉刀所致,更何况在这偏远的村庄中,能伤池州渡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了。 齐晟方才睡醒,领口有些散乱,池州渡注视他良久,这才伸出手仔细地为他抚平。 举手投足之间,难掩诊视与喜爱。 齐晟一时之间不知该庆幸还是愤怒。 虽然他很难界定他与池州渡之间的关系。 但齐晟很清楚,自己并不希望和他成为敌人。 “我与冥七在苍东......也就是如今的北祈阎霄岭相遇。” 就在齐晟出神之际,头顶传来没头没尾的一句。 池州渡抱着他,眉心微蹙,似是在努力回忆。 “三百年前,世人曾唤其‘苍东毒首’,得名银甲长尾蝎。” 齐晟一惊,古籍中有不少银甲长尾蝎的相关记载。 据说在百年前是无价的至宝,只可惜后来在有心之人的掠夺下绝迹。 他初见冥七只觉得十分漂亮,没想到它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那时我方才出山,行至......” 池州渡的嗓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不像旁人提起过往时有怀念与怅惘,只是平静地叙述着,将自己想到的一板一眼地说出来。 齐晟神情一凛,垂眸认真听着。 他暗自琢磨着对方忽然提起过往是作何打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才渐渐觉得不对。 池州渡十分生疏地叙述着,说了一段,得停上好久去想。 他说的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关于“守宫”与“符咒”只字未提。 显然不是打算与自己结盟,主动坦白的意思。 倒像是......齐晟终于抬起头,慢慢看向池州渡的脸。 对方的浅眸盯着虚空一点,眉心微微聚拢,神情难得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为难。 倒像是......齐晟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曾在他跟前喋喋不休说起过往的模样。 那时,自己也总是胡乱献殷勤,出门若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定然会顺手带回去给他。 他总是冷冰冰的模样,自己便只好喋喋不休地说着有趣的见闻,得了他一个轻描淡写的应和,内心就十分雀跃。 如今,到有些像照镜子了。 只是相比起他孔雀开屏的花哨模样,池州渡显得更为笨拙些。 心底攀上不明的酸涩。 齐晟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意味,攥紧了手中的木雕兔子,最终垂头闭上了眼睛。 眼前陷入黑暗后,薄光不舍的晕进空隙。 连同池州渡语气中任何细小的情绪一起。 迟疑、轻松、温和、低沉......这些起伏十分细微,但若仔细去听,只觉得十分纯粹。 如同一个尚且年幼的孩童,第一次与人说起过往。 只是像这样平铺直叙,说出的那些事失去了本身的趣味。 但单凭这笨拙的模样,早已足够鲜活,连带着枯燥无味的琐事都变得有趣起来。 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 齐晟安静地听着,忽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他如今尚未到而立之年,回忆过往便已觉得岁月冗长。 池州渡活了整整三百多年,眼中不变的恐怕只有日月。 为何提起过往时却像是要苦思冥想? 齐晟沉默地闭着眼。 池州渡说了许久,见他依旧没有反应,抿了抿唇。 身子悬空了一阵,齐晟不动声色地眯着眼看了看。 是池州渡带着他朝外走去。 屋外的阳光明媚,一只野兔啃食着小院前的草,乖巧地待在圆圈内。 而另一边是个用木头搭建的小秋千,上面甚至有花作为装饰。 池州渡蹲下身,将齐晟放了上去,见他不为所动,就伸出手轻轻掰开齐晟的五指,让他抓住秋千的吊绳。 第137章 秋千被一双手不知疲倦地推动着,力道恰到好处。 微风徐徐,暖意融融。 齐晟因抗拒而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松懈下来,刻意卸力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绳索。 傀丝像是察觉到什么,悄无声息地退下。 池州渡单膝跪在地上,垂眸望向木偶。 浅淡的笑意无声攀上眼底。 “这东西都生得一样,若不想被旁人拿走,便在上头刻上印记。” 遥远的记忆里,看不清妇人的面容。 只记得那双手粗糙,布满了陈旧的伤痕,将一件勉强能取暖的薄被递给他。 那时候自己尚且年幼,毒煞在体内乱窜。 一阵阵阴冷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妇人走后,他紧紧裹着被子,迷蒙中许是太渴望温暖,眼前总是浮现出火焰的模样。 睁开眼时,手指死死扒着脏污的地面,已然渗出了血迹。 他睁眼呆愣了一会儿。 就着这血,在被褥上画出一个火焰的符号。 时过境迁,明媚春光下,印照着一个“焰”字。 透过这一字,像是回到了那个灯火辉煌的月夜。 年轻俊朗的宗主拦在他身前,故作风流地一拍折扇,笑着问道。 “姑娘,可曾成家?” 那一瞬,四周虚浮的火光才真正落入他眼底。 清寂的四周破开一个缝隙,让烟火气息钻了空子,落进这片无人问津的死地。 对方一口一个姑娘,喋喋不休在耳边说着。 不知为何,他偏偏将一句记在了心里。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齐......焰,姑娘随意称呼即可。”——焰。 他望着远处的灯火,觉得这一字似乎也带有着炽热。 “焰......” 许是深陷回忆,池州渡不知觉喃喃出声。 明亮、炽热、温暖。 可当“焰”渐渐熄灭,他能做的也只有守在原地,双手拢住那微弱的火星。 在一片寒风中等待、期待着它再度燃起。 第85章 计划有变 恰逢阴雨绵绵,简陋的客栈中潮湿,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此处偏僻,自然没什么人,唯有阴惨惨的几盏灯轻晃着。 随手打发了小二,两人朝着楼上而去。 其中一人轻啧一声,他头戴斗笠,一身黑衣并不醒目,但一看就是上好料子。 “偷偷摸摸的,倒真不是我的风格。” 姬叶君矫情地拎起衣摆,大姑娘似的踮起脚尖跨过潮湿的门槛,唯恐被这污水沾了分毫,“但一想到齐晟也这么狼狈的躲藏,我这心里就舒坦不少。” “是吗?”身侧传来一声哼笑,对方语气意味不明,“看来姬门主与齐宗主积怨颇深呐。” 听着这雌雄莫辨的声音,姬叶君只觉得耳朵被剌得难受,他并未正面回应,刻薄道。 “若你一定要用这让人犯恶心的声音说话,那还是闭嘴为好。” 黑袍人倒也不生气,轻笑一声。 姬叶君恶嫌地打量着屋子,拧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天色已晚,姬门主这是要去何处?” “自然是回影宗。”姬叶君脸色阴沉,再度回头扫了一眼四周,冷嗤一声,“这种地方,老子半个时辰都待不下去。” “姬门主,还请留步。” 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嗓音,姬叶君没有理会,径自朝外走去。 忽然,三枚骨针自身后袭来。 姬叶君像是有所预料,立即旋身躲过,反手回敬三枚猝了剧毒的飞镖。 “怎么,这是要与我一决高下吗?” 姬叶君眼神阴冷,嗓音里藏着一丝威胁。 黑袍人沉默下来。 见他如此,姬叶君勾唇,继续转身朝屋外走去。 “砰——” 一阵古怪的妖风袭来,门在他眼前被合上。 姬叶君耐心告罄,正要转头就听对方冷不丁道。 “姬门主即便今日离开也无济于事,来接应你的心腹,如今应当在花楼中消遣快活呢。” 姬叶君的身形蓦然一僵。 他神情微变,没有转头,状似漫不经心道。 “你这放屁诬陷的功力倒是见长,难不成就因为我......” “噼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碎片一直迸射到门前,恰好回弹至姬叶君的脚尖。 他慢半拍地垂头望去,半截碎裂的玉佩清晰的倒映在眼底。 那是个“悟”字。 是他养的最好的一条狗。 姬叶君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极为难看。——江悟。 见他彻底僵硬在原地,身后的人这才笑了。 “这世上忠心的狗多,忠心的人却不多。”黑袍人慢悠悠在屋子里踱步起来,“他明明可以是一条忠诚的狗,可就因为主人一时心软,偶尔将他当做了人看,这想变成人的种子就在心里生了根,一有机会,就冒了头。” “这个道理,应当没有人比姬门主更明白了吧。”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却像是一座山的重量压了下来,姬叶君顿时汗毛倒竖。 “作为侥幸活下来的那条狗。” 那嘶哑难听的嗓音压得更低,像是说什么悄悄话似的附在他耳边。 “这么多年过去,可是当真忘了自己是怎么成为人的?” 第138章 宽大袖袍之下的手骤然攥紧,姬叶君脸色有些发白,倏地转身。 身后之人识相地退后几大步,开始掰着手指头细数。 “不得不说姬门主确实很聪明,借了千面圣手卓公子的易容之术,待到几日后回到暗门,那里则早已备好了一具死尸。” “你和卓公子谈了笔交易,将灵鸠门之事提前透露给他,他这才留了个心眼,为了去探你所言是否属实,与杨篱在酒楼相会,这几杯酒下肚,果真听出了不对,于是卓公子便顺势在鹤钰城多待了几日,最终顺理成章地发现了扬篱的尸体。” “而你故意卖他一个人情,让他误会你有朝他们靠拢的心,却没有告诉他,那具易容的尸体上,被刻意伪造了齐晟的剑痕,你也并不怕他揭发你,因为届时他压根不敢轻举妄动,大局当前,谁也不敢贸然出头。” “暗地里给些帮助示好倒还好说,但若是放在明面上,他身后可是有三个家族,稍有不慎,就会被牵连其中。” 黑袍人面具之下的眼睛眯起,鼓了鼓掌,“这样一来计划顺利,你将齐宗主推到我们的对立面,替他表明态度,让他陷入险境,自己则全身而退,作壁上观,当真是妙啊。” “况且,待到卓公子反应过来自己着了道,以他对烟淼姑娘的真心,定然会将这前因后果悉数告知,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而那时候,姬门主你则带着足够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财宝,去过神仙般清净的日子,时不时想起嘲笑一番齐宗主狼狈的境遇,可谓痛快至极。” “只可惜......”黑袍人似乎觉得有些累了,他不似姬叶君那般矫情,随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翘起腿道。 “你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似乎不那么认为。” 姬叶君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他若无其事地扯了扯嘴角。 “......所以呢?” “所以,何不顺势而为呢?” 姬叶君浑身紧绷,暗器不动声色地落入手心:“顺势而为?” “是啊,我们正愁没个合适的契机动手......” 他话音未落,暗器便迎面攻来。 黑袍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勾,淡定地坐在原地。 “姬门主的计划那样完美体贴,我又怎忍心从中破坏呢?” 他这般说着,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身形却如同鬼魅一般,瞬间化作一道残影闪到姬叶君身后。 “不过,唯一有些出入的就是,可能得委屈姬门主代替那冒牌货,假戏真做一番了。”该死的! 姬叶君自知不妙,立即拔出自己的短刃,对上这位实力不详的对手,他丝毫不敢懈怠。 两人出招都十分谨慎,姬叶君平日里没个正行,但当初江湖排行也是前五,是凭一己之力,将小小的暗门发展到如今三宗之一的顶尖高手。 断刃利落地朝对方命门攻去,他出招狠辣,并不畏惧自己受伤,只保证对方所受的伤比自己重,是个十足的疯子。 黑袍人显然比较惜命,在弯腰躲避一记杀招的刹那,被姬叶君抓到破绽,左手暗器破空而出,面具顿时飞了出去,“咕噜噜”滚落在地。 在看清对方容貌之际,姬叶君神情顿时凝固。 “你......” 天地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怎么可能。 他眼底攀上血丝,不可置信脱口而出。 “你是……钟啸奎?”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力。 姬叶君猝不及防之下狠狠撞在墙上,他偏头呕出一口血,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得罪了。”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姬叶君一怔,紧接着极其缓慢地抬头,眸中倒映出一张和蔼仁慈的面容。 ——当世神医,沈清平。 “......居然他娘的是你。” 姬叶君咬牙,想要强撑着起身,却又被一脚踹了回去。 “唔!”他闷哼一声,下意识蜷起身子。 半遮半掩地门后有着新鲜的血迹。 “姬门主若乖乖听话,我是决计不舍伤你的。”沈清平嗓音愧疚,“你我二人很是投缘,可惜了。” 姬叶君偏头啐出一口血沫,望着对方伪善的嘴脸,哼笑一声:“呵......单单是这伪善的嘴脸你就输了齐晟,你爹没教过你,不会装模作样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叹气吗?” “哦?”沈清平含笑,“我以为一条没有爹娘的野狗不会知道这些......”呢。 “老子是你爹。” 姬叶君心里怒火翻涌,见他嘴角的笑容缓缓消失,继续道,“怎么瞧着不太乐意,长相这般丑陋……爹能认你,你应当感到荣幸。” 沈清平手中亮出骨针,袖袍之下露出的皮肤尚未结痂,血红错综的伤口很是可怖,隐隐能看出些不同寻常的诡异纹路。姬叶君一愣。 “姬门主真是......气都喘不匀了,这张嘴也还是不饶人。” 骨针之上聚集着内力,沈清平眼神很冷。 “那便,一路走好了。” 姬叶君浑身紧绷,指尖夹着几枚剧毒银针,他如今身受重伤,逃脱恐怕有些力不从心。……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万籁之中忽然响起一阵极为动听的吟唱。 如同古老神话中的海妖卧在礁石上,伴随着海浪翻涌的声音。 第139章 心神不自觉地放松。 几人的眼神在一瞬间涣散起来。 一道黑迅速窜了进来,他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合适,紧绷在身上只有半截不说,还被撑得撕裂开来,大片白皙的皮肤裸露在外,十分醒目。 姬叶君只觉得眼前一晃,紧接着被人整个扛了起来朝外奔去。 耳边似乎唯有一道急促的呼吸。 十分具有标志性的卷毛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愣了愣,下意识抬手抓住。 而后再也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第86章 “就只看着我” 碧波微漾,水面浮光。 亭中之人闲散地支着下颚,有些不耐地盯着远处暗卫阁的大门,但还是乖乖等待着。 “咳。” 被派去“探听”消息的人清咳一声,小心翼翼道。 “回禀少主,今日是仇统领亲自领着训练,应当是验收这段时日的成果,似是不太满意,故而……延迟了些许。” 左少主狭长的眼睛微咪,冷嗤一声正欲开口,耳畔便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动静。 “叮铃——” 他眼神微变,像是感应到什么,立即站起身。 在一旁守着的暗卫大气也不敢出,惊疑不定地望向少主腰间。 双生铃响,是齐宗主危! 左轻越蹙眉,神情有些凝重,垂首将腰间的双生铃打开,就着边缘划破指尖,让血滴入其中。 一只灵蛊探出头,展开半透的翅膀,感应什么似的在空中晃悠了一圈,紧接着朝一个方向飞去。 左轻越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双生灵盘,不多时,两只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的灵蛊落入其中。 两只玲珑角相触,左轻越抬手有规律地晃动着双生铃,不知听见了什么,眼神略深。 一阵风带着熟悉的气息匆匆而来。 仇雁归听到动静后立即赶了出来,见左轻越背对着自己并未出言打扰,而是望向一旁跟着的暗卫。 那暗卫朝他露出一个为难的神情,摇了摇头。 好在片刻后,左轻越就收了灵盘,将蛊虫重新放入银铃之中。 “是齐宗主?”仇雁归询问。 “嗯。”左轻越颔首,若有所思:“看来他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既然能动用双生灵蛊,必然是身陷囹吾,无法脱身。 不得已,才冒险一试。 “可有交代什么?” 左轻越动作一滞,走近牵起他的手,笑吟吟道:“嗓子怎么哑了,快坐下喝口茶缓缓。” 仇雁归一愣,但还是顺势坐下。 ......仇统领的嗓音悦耳,哪有半点哑? 杵在一旁的暗卫方才在心中腹诽着,继而就对上了少主冰冷的视线。 他背后一凉,刹那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还请少主吩咐。” 左轻越递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 “据传闻,几十年前销声匿迹的缚魂子钟啸奎死在了众门派围剿之下,但当初众人只觉得他穷途末路定然无法存活,实则也无人见过他的尸首。” “齐晟似乎发现了什么,猜测此人极有可能还活着,且一直隐藏在暗处……吩咐下去,查探各地可有婴儿遗失,而后顺藤摸瓜,以此推断这其中是否真的有古怪。” “另外,暗门姬叶君行踪有异,若猜测属实,恐怕早已与缚魂子一派沆瀣一气,命影六即刻前往影宗去探姬叶君是否失踪。” 左轻越一挥袖袍。 “闻声长老之子元梓羟是齐晟的人,自会接应。” “是。” 暗卫领命退下。 身后传来一声迟疑地询问。 “那,齐宗主呢?” 左轻越背影一僵,那夜自己不屑的嗓音在耳畔回荡。 “那老妖怪只会避人,可没那闲心找人,他还能真看上齐晟不成。” “......” 仇雁归见状,心中隐约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少主?” 左轻越转过身,难得没有直视仇雁归的眼睛,抬手轻拂过鼻尖。 “......似乎,被老妖怪捉走了。”- 屋檐上落下一只燕子。 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伴随着几声清脆的鸟啼。 “……在十二城阳春湖,傍晚……” 池州渡依旧坚持不懈地给他讲故事。 齐晟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在心里接道。 ——傍晚遇见一个醉酒的老翁求老天赐他一段夕阳红。 心声与池州渡的嗓音完美的重合在一起,齐晟漫不经心的神情一顿,有些发怔。 他倒是莫名其妙都听进去了。 池州渡的手一下下抚摸着他,齐晟的思绪也逐渐飘远。 一连又过了几日,想必轻越雁归已经收到了他的请求,派人去探虚实,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剑宗的三位徒儿……不。 齐晟心中一沉。 如今,只有两位了。 小鱼烟淼都十分聪慧,想必也已经猜到了什么。 眼前闪过阳一满是血污的面容,他心中一抽,立即掐断了回忆,不愿再继续深想。……罢了。 小小的身躯靠在一具温热的躯体上。 齐晟忍不住想。 若他是门前那只整日只会吃草的野兔,是池塘中惬意的锦鲤,亦或丛林树上盘着的蛇。 第140章 会不会稍显自由一些。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弯弯绕绕,也没有过于浓烈的爱恨,眼中之物便只是眼中之物。 不似人,会透过万物寻找某个影子。 正如他透过池州渡看见了过往的自己一样。 若他从未遇见过池州渡。如今是否…… 齐晟心中一惊,有些迷蒙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他忍不住皱眉。 果真是被困久了,竟下意识想着逃避。 耳畔不知何时陷入了寂静,倒是令人莫名不安起来。 齐晟仰躺着等待了一会儿,见对方依旧没有动静,这才不动声色地眯起眼悄悄朝上瞄去。 长睫笼罩之下,眼前的景象蒙上一层阴影,但隐约能瞧见对方低头的动作。 齐晟见状赶忙紧闭双眼,挺尸般一动不动。 那只一直安抚着他的大手微微收紧,将他捏在手心。 池州渡分明没有开口,他也瞧不见对方脸上的神情。 但齐晟却读懂了他的情绪。焦躁、隐忍。 池州渡手上的力道不断增加,就在齐晟隐隐觉得窒息又强撑着不愿开口之际,对方却陡然卸了力。 身子悬空了一瞬,被安放至柔软的被褥上。 耳边的脚步声远去。 齐晟睁开眼,只来及看清消失在门后的青色衣摆。 他在原地愣了半天,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这是池州渡第一次毫无预兆的丢下他离开。 若想得美些,说不定在过几日就觉得无趣,放他离开了。不过…… 齐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池州渡掌心的温度其实很烫。 他转头朝床榻上的原身望去,神魂并无动荡,应当并非之前古怪的情况。 齐晟心中其实有许多话想问。 比如为何将他困在此处,又如此悉心照料。 比如他瞥见池州渡后颈的咒纹。 比如,为什么不愿提起守宫,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渊源。......但每每想要开口,心里就会升起逃避的念头。 漠视并非他本意。 只是他们像是深深坠入了泥潭,即便伸手就能碰到,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以至于,连最熟悉的温度也变得陌生起来。 即便伸手碰到,也会迟疑地畏缩。 “咔哒” 直到门再度被推开,齐晟才猛地惊醒,不知觉间他竟盯着门口看了许久。 齐晟立即闭上眼睛,听着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心也跟着提起。 “睁开眼。” 耳畔的嗓音与往日不同,显得有些冰冷。 齐晟的眼睛不受控制的睁开,入目是池州渡略显阴郁的脸。 “若你觉得玄九不是我。” 他缓缓靠近,笨拙感褪去后,显得十分冰冷。 “那从今天起,就只看着我。” 【作者有话说】 拾掇拾掇准备恢复正常更新速度~反复纠结收尾的节点,今天终于被我捋顺了(t^t) 第87章 乱 齐晟被迫仰头看着池州渡。 对方清冷的嗓音里透露着压抑的情绪,暗含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四目相对,始终笼罩两人之间的浓雾散开。 齐晟看清了池州渡。 他眼底有翻涌的情绪,复杂得令齐晟都无法参透全部。 此前他学着自己的行为举止,无论怎样都显得笨拙怪异,似照葫芦画瓢都学不好的愣头青。 唯有此刻真实的情绪涌上心头,才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般,鲜活的站在他跟前。 不知何时沾染的人情味让他看上去更加灵动。 “如果你觉得玄九不是我。” “那从今天起,就只看着我。” 齐晟呼吸一滞。 池州渡似乎认为,他离开是因为觉得他与玄九并非一人。 亦或说,觉得自己待他与玄九不同……那当然不同。 自真相大白后,他便知晓这世上本无玄九,有的只有池州渡。 玄九于他而言,是萍水相逢,一见钟情的对象,是他尽力而为后,有机会拉住的人。 但池州渡……是父亲提起时都要敬重地唤一声“前辈”的大能。 他是“御傀”、“摄魂”之术的开山鼻祖,亦是三百年前名声大噪,却少有详细记载的傀师。 如今更是有可能站在他阵营对立面的敌人,池州渡的实力深不可测,路数更是不曾见过的诡谲。 说出去无人会信。 在他看来,池州渡却更像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涉世未深的人。意外的单纯。 他这段时日一直在想,池州渡究竟想要什么。 听到的这些话似乎并未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不知为何自己一直没有深入去想。 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 亦或两者都有。 这两句话从耳畔到心中,齐晟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他的呼吸慢慢沉重起来,攥起拳头忍耐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 ——你知道我对“玄九”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吗? 你究竟为什么那么在意? 为什么将我困在身边? 为什么待我如此特殊? 为什么想让我就只看着你? 分明,有可能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他的心意不是吗?若是旁人想留一个人在身边,大抵是因为思念、爱慕。 第141章 但池州渡想留一个人在身边……也许真的只是想留这个人在身边,仅此而已。 此刻的池州渡于他而言,像是高不可攀的山。 他只能仰头看着,即便大声的喊,听见的也只有自己的回音。 他对这座山一无所知,被这座山俯瞰的他却无所遁形。 这样的情境,令他寸步难行。 两人间寂静了片刻。 池州渡望着他,忽然开口。 “为什么生气?”什么?齐晟一怔。 心中的无名火被着一句话打乱,晃悠两下后愈发焦灼。生气? 不过两句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话而已。 他为何要生气? 心中正乱着,耳边又响起了那道令人心烦的声音。 “齐晟。” 池州渡望着齐晟的眼睛,薄唇微抿:“你想要什么?” 他眼中的不解不似作伪,像是觉得只要将齐晟想要的给他,一切就能回到从前。 齐晟心里的火陡然灭了。 无力感随之而来,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又是这不解的眼神。 见他不开口,池州渡抬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齐晟直视他,冷不丁开口。 “若我要江湖安稳呢?” ——我想看清这座高山,也想和你好好谈谈。他低声道。 “若我想走呢?” ——面对什么都不懂的你,又该从何解释,从何问起。 那些东西,我如今都说不清道不明,更何况你。 池州渡动作一滞。 齐晟顺势一推,竟当真将他的手推了下去。 紧接着,他听见了自己近乎自嘲的嗓音。 “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与杀我何异?” ——若你最终与我立场不同,又会是何情境。 我的归处终究不是这里,江湖内外,亦有我牵挂的痕迹。 这句话后,没有人再开口。良久。 池州渡手指蜷缩了一下,眉心微蹙:“我......” 他只开口说了一字,便又沉默下来。 齐晟心中隐隐怀着的某种东西慢慢消失了。 两人相对无言。 青色的衣摆在空中旋出如同碧波的形状,池州渡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就在他即将伸手推门之际,身后传来了一道嗓音。 “我更不懂的是......” 齐晟抬眸看向池州渡的背影,嗓音里藏着一丝憋闷,泄气似地低声喃喃。 “你究竟想要什么?” 池州渡动作一滞,停在原地。 齐晟也没指望从他口中听到什么回答,无力地垂下眼。 “......你。” 清冷的嗓音在寂静中如同落入湖面的石子。 “噗通”一声。 由于太过简短,更像是幻听,齐晟猛地抬头,却只看见了被阖上的门框,也不知是否被惊到,心中“砰砰”直跳。 他下意识抬手捂着心口。 刹那间,心跳声消失的无影无踪。 木偶之身,本就没有心脏。 齐晟揪紧了胸前的衣裳。可如今。 这本该空落落的一处地方,却像是悄无声息地生出了血肉。- “啊——啊——” 耳畔萦绕着乌鸦的叫声,伴随着奇怪的动静,很吵。 口鼻之中充斥着血腥气息。 姬叶君强撑着疲惫,烦躁地睁开眼,在看见眼前的景象的一瞬间就清醒过来。 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身上穿着......他的衣裳。 一股寒意从脚底蔓上心头。 姬叶君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莫非他已经死了? “醒了?” 身侧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 姬叶君下意识侧目望去,一个熟悉的面孔印入眼帘。 罕见微卷的长发,灰眸。 他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某个犯了事总会可怜兮兮看过来的人。 如果说眼前这人的身量不似小山一般高大,他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他养的小男宠了。 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 姬叶君攥紧了拳头,偏头吐出一口血沫,气笑了。 “怎么,世道变了?” 他语气嘲讽,“一个个放着自己原本的面貌不用,都喜欢凑到别人跟前装孙子?” 云戈木身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粗布衣裳,没有理会他的话,神情不似以往温和。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你究竟是是来头,潜入我身边又有什么目的?”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云戈木看着他,没有立即开口。 姬叶君嗤笑一声,直白道:“曾经是。” 紧接着他盯着眼前的人,意思十分明显。——到你了。 云戈木俯视着他:“在北海界域,我们见过。” “果然是你。” 姬叶君脑中不合时宜的闪过这段时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咬牙。 一把长刀毫不留情地砍在他身后的树上,紧接着逼近他的脖颈。 “那你,便是我恩人的仇人。” 灰眸中泛着冷光。恩人? 姬叶君一愣,这时才觉得眼前的人格外陌生。 心中滋味莫名,他扯了扯嘴角。 “所以呢,这么大费周章。”他偏头示意一旁身着他衣裳的尸体,“就是为了等我醒来后,再光明正大的手刃我?” 第142章 隐约的凉意逐渐凝为实质,姬叶君慢半拍地垂眸望去,顿时到抽一口凉气。 自己全身上下,就罩着一件异常宽大的披风。 也不知是否该说这人心思细腻,还知道在他身下铺一层破布......等等。 他定睛一瞧,这破布像是人的衣裳,上面沾染着大片的血污。 联想到穿着自己衣裳的尸体,姬叶君的脸色比方才要死的时候还要惨白几分,这时他顾不上伤情和颜面,立即裹着披风跳了起来。 “咳......” 他伤得很重,偏头又吐出一口血,头晕目眩。 在即将趔趄着倒下去之际,一只手揽住了他。 云戈木面露不解,显然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大反应。 身体缩小时总被这人动手动脚,依稀记得对方的怀抱宽厚,不似表面上看上去无力。 此刻却只到他的颈窝,看上去......很弱小。 云戈木顿时不自在起来,僵硬了片刻,旋即一下子推开他。 姬叶君尚未缓过来,只得匆忙扶住一旁的树,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 “他内力存毒,若不解,你撑不过今晚。” 云戈木硬邦邦道。 处境摆在眼前,姬叶君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忍着脾气朝一旁扬了扬下巴。 “那尸体是怎么回事?” 云戈木:“如果你识相将内情告诉我,这就是你的‘尸体’,毕竟我得知想要的信息后杀人灭口也在情理之中,虽说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但至少会比你‘活着’来的好。” “那个人从一开始就知晓我的身份,如今想来,他恐怕就是这一切的作俑者。” 姬叶君拧眉:“一开始就知晓?” 云戈木也面色凝重:“嗯,他似乎......与我的恩人有些关系,此前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与我的恩人交好,但我始终觉得古怪,又不好表明态度,只得一面假意迎合,一面在你府中探听消息,直到那日......”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姬叶君立即接茬:“你是想说,我与‘那边’的人会面之际,你被银针刺中险些死了的那晚?” 他太过于敏锐,云戈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我族对气息十分敏锐,那个人身上有极其浅淡的药香,与沈清平身上的气息很像,不过那时我神识混沌,并不敢断定,但也暗暗设防,并注意着他们的行踪。” 姬叶君若有所思。 这么看来,黑衣鬼面就是个掩人耳目的身份,可以是沈清平,自然也可以是钟啸奎。 云戈木说着轻哼一声,神态之中带上了一些姬叶君熟悉幼稚。 “要不然今日你可就真死在那里了。” “哦,所以是特地救我来了?” “当然不是!”云戈木大声反驳,紧接着似乎想起了他此刻是敌人,目光倏地变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神情重新变得冷漠。 “如果你不说,今日真的会死。” 锋利的长刀闪烁着寒芒,姬叶君虽说平日里作威作福,但确实很会察言观色。 说话难听,是纯粹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但如今......他确实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曾经伤害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好。” 姬叶君攥紧了拳头,嗓音有些哑。 “说完,放我走。” “......嗯。” 云戈木眼神微闪,声音也有些含糊,但此刻姬叶君没注意到这一细节。 “那走吧。”他看了眼天色,“有我族秘术支撑,他们暂时无法探寻我们的踪迹,不过得先找一个偏僻的地方歇脚。” “等等。” 云戈木转身,抿唇道:“嗯?” ——完全就像个警惕的小崽子啊。 姬叶君歪了歪头:“你的恩人,是谁?” 云戈木顿了顿,没有回应,大步朝前走。 “选生还是死,你随意。” 姬叶君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并未着急跟上,眼中闪过深思,喃喃。是齐晟? 不,那伙人若与齐晟“交好”才是怪事。 “......莫不是,传闻中的傀师?” 前方的人下意识停下脚步,警惕地转头望向他。 姬叶君勾了勾唇。 “啊,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虽然这几天很困……但是!出息了!出息了!终于有几章存稿了! 第88章 梦 小巧的木床上坐着一只木偶。 不难瞧出主人对它的诊视。 从头到脚,从床到被,无一不是池州渡亲手所制,上面都有着一个“焰”字。 池州渡近来有些反常,总将他一人留在屋里,不知出门做什么去了。 可他心中却没有丝毫解脱的滋味。 木手摩挲着从原身那取回的双生铃,齐晟望着窗外愣神。 “我更不懂的是,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 这一字极轻,但在耳畔响起时却格外清晰。 可这一个“你”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单纯的想留下他消遣,还是......齐晟攥紧了银铃,沉默地垂头。 他并非想不到另一个答案,思绪停顿之余,似乎又再次看清了自己。 时隔多年,早已被压在内心深处的影子再度浮现。 第143章 一个虚伪、卑怯的人影。 若这猜测落空,自己会显得很可笑吧。 更可笑的是,他压根问不出自己最想问的那句话。 “你知道我对玄九的感情是什么吗?” 可感情既然是对玄九的,又为什么那么害怕听见池州渡的回答呢。 害怕......眼前似乎浮现出池州渡冷淡又不解的神情,那几乎没有情愫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什么?” “我只要你在身边罢了。” 心中传来异样的滋味。 “......” 齐晟安静地靠在小木床上。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味道,这是从一开始他就不曾抗拒过的气息。 他有些疲惫地阖上眼睛。 思绪却像是跟他对着干似的,总将池州渡垂眸注视他的模样放进脑海。 那抹青色像是镶进了眼皮般阴魂不散。 齐晟将双生铃抱在怀里,小小的身躯似乎给了他得以脆弱的勇气。 他像小时候那样,慢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轻越常说,“齐晟,儿女情长困不住你。”他心里清楚。 其实并非如此,只不过是他不敢。 从小失去母亲,悲伤并没有多么浓烈,毕竟他生来就不曾体会过那份温情,只觉得空落落的,看见旁人的娘亲,就会默默看上许久,父亲起初将自己关在屋中,府中下人除了老人,都以为老爷憎恶这个孩子。 其实,他自己也曾这样认为。 听到下人的闲聊,心里埋下了害怕的种子。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来了。 他来的那一天,自己其实更多的是害怕。 可是出乎意料的,父亲满眼愧疚地抱起了他,自那日起,本就没有母亲陪伴的他,终于等来了父亲。 父亲的怀抱很温暖,抱着他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些下人惊疑不定的神情。 那一日,阴霾消失了,大家的目光不在怜悯同情,变得毕恭毕敬,变得慈爱。 也是从那一日起,他突然成为了众人艳羡,受尽宠爱的齐小公子。 他担心父亲会对他失望,所以父亲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在心里。 他怕旁人觉得父亲不够爱他,所以常常对旁人提起“父亲曾说......”。 他曾畏惧外人的目光。 从头到脚的打量,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看穿,好在时常望着父亲,便强装镇定地学着对方镇定自若的模样,那一次宽袖之下的小手微微发抖。 好在他下定决心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所回报。 他努力的将那一点卑怯修补好,于是这份卑怯不在是弱点,而是推着他朝前走的底气。 因此,一年年过去,齐晟的背脊越挺越直。 直到那年,轻越来了。 是个像姑娘似的小子,相貌很漂亮,脾气却臭得不行。 也许是那没有丝毫伪装的真诚模样惹得他心烦,他很讨厌对方。 又不得不承认,他羡慕那小子。 于是对谁都有礼的齐晟在左轻越跟前也变成了讨厌的家伙,两人整日对掐。 第一次互殴被父亲发现时,他其实很害怕,但预想中的冷眼并未到来,父亲虽说将他们骂了一顿,可那语气却让他感到亲昵。 府中的下人也并未露出曾经那样的神情,只是捂嘴偷笑看着热闹。 那时,齐晟才如梦初醒,心中最后一点缝隙也被填的满满当当。 也是在那一年,他提起了剑,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成为父亲的骄傲,也不是为了成为齐小公子,更不是为了众人的目光。 只是因为自己喜爱,为了年少的雄心壮志。 ——江湖之中,再无敌手。 此后他一直这样生活着,习惯了潇洒的滋味。 便觉得这本就是他的,从生来就是如此,至于那段无足轻重的过往,再无法动摇他内心半分。 这一晃许多年过去,久到齐晟早就忘了当初的自己。 他慢慢觉得那些往事更像一场短暂又朦胧的梦。 直到如今,遇到了一个特殊的人。 一个知道自己该要远离,却一次次在犹豫中落入对方手中的人。 若非他心中挣扎,又怎至于接二连三的被轻易捉住。 离开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在眼前出现,也一次又一次从眼前消失。 齐晟半眯着眼望着渐晚的天色,窗外有一轮明月,很像那夜桥头的明月。 困意渐渐来袭,蜷缩成一团的木偶慢悠悠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呼吸都均匀起来。 朦朦胧胧的场景像是醉酒之人所见。 初见的桥头明月高悬,那身影清冷如莲。 佳人顿了顿,似乎察觉有人到来,不疾不徐地回眸,是这景中最为惊艳的痕迹。 只不过......那桥下水波印照着青色,静立桥头的人墨发如瀑,正静静注视着他。 在反应过来前,齐晟已经行至对方跟前。 梦中虚无,情愫翻涌,最终本心拔得头筹。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在半空踌躇了许久后,极其小心地摸了摸池州渡的脸。 先是轻碰,而后贴近了些。 “若你并非傀师,若我了无牵挂......” 会不会一切都变得简单许多。 若此刻永恒,江湖不复存在,没有纷争、没有各派、没有其他的一切,只留下他们两个与江海山川作伴,此刻是否能更加随心所欲一些。 第144章 如果......你也能懂人情,是否也能懂我一些。 若我教会你这些,最终究竟是对是错。 假如此刻再次贸然伸手拉住你,是否会让你再度被困在不属于你的春天。 似乎都是一念之间。 送走灵蛊的那日,他留了自己猜测,交代了姬府心腹,也表明自己暂时被困,不必担忧。 但唯独没说与谁一起,没说自己大致身在何处。 更没说,让他们来寻自己。 似乎心底隐隐也怕着什么。 怕自己真的再也抓不住这青衣,怕心中不甘承认的遗憾成真。 池州渡主动提起过去时,他内心涌出欣喜,下意识认真听着。 最终发现并非他想听的那段过往,反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即便如此,他更不想承认,对方重复了许多遍的故事索然无味,但他却已经会背。 他其实希望池州渡可以说些什么,他知晓对方绝非恶类,只要池州渡说,他就会信。 那样,他就有理由......能护着他。 能光明正大的与他站在一侧。 对于池州渡的过去他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封说的头头是道的守宫密函。 他没信,他只是期待着池州渡会主动开口,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 “不是那样。” 他身后是深渊,一旦落空,万劫不复。 连带着坠下去的,不止他一人,是因他一念之差而死的所有人。 有情之人,此生便逃不开一个“悲”字。 也许像池州渡那样,反而为好。 良知可以是救人于万劫不复的明灯,亦可是将人推入深渊的鬼手。 而这二者,时常彼此纠缠着、折磨着心神。 以至于最终清醒的被拉入苦海。 并非所有苦痛都能呐喊出声,反倒只能忍耐着,再忍耐着。 这曾是他最为擅长的事。 风拂过水波,印照着的两道身影,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池州渡......”有人嘟囔着。 怯懦的灵魂,只敢在梦中坦白心声。 第89章 再度出逃 阴冷的山洞中,池州渡静静凝望着玄九。 自玄九现世后他便没有再炼其他活傀,直到三百年后醒来。 如今的北祈池家是毒蝎翁偷偷留下的一脉,能如此繁荣,是因为借了他的运。 那时他方才从木棺中醒来,并不清楚现世江湖的模样,若打草惊蛇,便又有麻烦找上门来。 于是他将池家人统统炼成了活傀,接过掌权人的位置,并与苗疆少主交易,让其一同掩盖。 那些与玄九不同。 对于他而言......玄九曾是他的一切。 是他术法初成的巅峰之作,是他的心血,也是他在这世间第一个无法割舍之物。 是他三百年来都坠在身后的影子。 一个人没有了影子,便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没有了玄九,亦然。 这是他的血肉,也是在历经无数次失败后,从血池中朝他走来的成功。 这世上有许多追踪池州渡的人,却没有追踪玄九的人。 像是一片供他灵魂休憩的净土。 玄九即是池州渡,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直到齐晟望向他的目光产生了变化,他才渐渐明白过来。 身侧的灵紧紧依偎着他,这次池州渡没有将他们掸开,反倒垂眼看了许久。 齐晟与旁人不同,却又与旁人相同。他看不见灵。 亦或说,这天地之间,唯有自己能看见。 所以对他来说,无论齐晟变成什么模样,他都能认出浅金一团的灵。 但在齐晟看来,先遇见的不是池州渡,而是玄九。 所以......寂静的山洞内忽然掀起一阵妖风。 煞气翻涌之间,傀丝布成的大阵在顷刻间崩裂,毁于一旦。 池州渡面色微变,立即朝山洞外望去。圆月十五。 他立即褪下衣裳,右手执符,傀丝为引,重新布起压制煞气的大阵。 漆黑的山洞中泛起微弱的碧光。 池州渡的尾椎骨处有一朵完全绽开的桃花纹路,犹如蝶粉般细腻,碧光若隐若现。 而这诡异妖艳的纹路却像是活的一般,化作细长如烟的碧火朝上蔓延。 这光景着实妖艳美丽。 而就在这时,尾椎骨处的桃花突然洇出血色。 在半空漂浮的煞气像是感知到什么,争先恐后地朝那处涌去。 池州渡的背脊皮肤白皙,却犹如瓷器一般显出碎裂的纹路,这裂纹一直蔓延到脖颈,再到脸上。 他的手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神情却异常镇定,迅速布阵调息。 两股气息制衡僵持着。 就在这时,后颈传来一阵剧痛。 三瓣桃咒纹再度绽开。 池州渡脸色一白,幽蓝的火焰黯淡了一瞬,而正是这一瞬的停滞,被煞气抢占了先机。 火焰毫无预兆的熄灭,黑暗吞噬了一切。 池州渡闷哼一声,猛地偏头喷出一口鲜血。 遁于黑暗的前一刻,青衣被大片的血色侵蚀,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屋中。 床榻上仿佛酣睡的人突然惊醒,那眼神却不似初醒般迷蒙。 齐晟惊疑不定地垂头,望向自己修长有力的手。 第145章 这是......他下意识望向四周,并没有池州渡的身影。 方才他只觉得灵魂被拉扯进一个漩涡,一阵头晕目眩后,便回到了自己的身子。 此前每每与原身产生感应,似乎都是池州渡咒术削弱的原因。 但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那股隐约存在,束缚着他的力量似乎消失了。 池州渡他......齐晟在床榻上愣了一会儿,脑子终于清醒起来。 他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被褥。 想什么呢,眼前不正是千载难逢的逃跑时机吗? 心中却没有轻松的滋味。 齐晟顿了顿,努力忽略掉这抹怪异,起身走到窗口。 窗户半开着,他从侧面朝外望去,夜色已深,各个屋子已然熄灯,毫无动静。 齐晟折身返回,取出小木偶怀中的双生铃,却不经意间看清了木偶的全貌,他一瞬间有些失神。 他竟然真的在一个木偶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就连眉心浅淡的褶皱都被雕刻出来,正闭目蜷缩着身子。 一缕青丝悄无声息地拂过他的指尖,留下了极轻的余韵,木偶的衣裳也被这一阵风吹的微动,给齐晟一种仿佛下一秒它就要睁眼的错觉。 眼前浮现出池州渡割下青丝的画面。 白皙的手指密布着细小的伤痕,以及那专注望向他的眼神,即便是年幼时也无人这般悉心待他......不,不对。 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 齐晟骤然回神,脚步有些凌乱地后退几步转身。 双生铃,双生铃......他突然想起这个,又急匆匆地砖头朝木偶望去,却发现那怀中空无一物。 齐晟心里一惊,攥紧了拳头捏到一个略硬的东西,垂头一瞧,双生铃不知何时已经被自己握进手心。 “......” 他有些狼狈地转身朝窗口而去。 好在齐晟适应能力极强,定了定心神后,悄无声息地越出窗口。…… 守宫那里没有动作,应当是尚未察觉到池州渡的行踪。 三百年前的恩怨牵扯到如今,不难看出这股神秘势力对池州渡的执着,相比之下,池州渡对此人的态度十分古怪。 害怕逃避倒是谈不上,更像是......不安? 是对被追踪而陷入险境不安。 还是,对幕后的某个人不安? “不要念那个名字。” 回忆中池州渡异常阴冷的眼神令齐晟呼吸一滞。那个名字。 “......守宫?” 他忍不住喃喃出声。 齐晟不知晓他们过去有怎样的纠葛,但如今唯一值得他庆幸的就是。 他们暂时还是敌人。 如今姬叶君恐怕早已与守宫沆瀣一气,他虽不知晓自己的猜测有几分是真,但暗宗这墙头草是个心腹大患。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影宗举棋不定正在观望,但一旦守宫给出的条件足够诱人,姬叶君必然不会顾及什么正邪之道。 到了那时,与影宗交好的门派即便不表态,无形之中也已成了敌对一方,如此一来,他们便陷入了被动的局面。 三尊之一主动同守宫示好,与姬叶君疑似投敌被赶出三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者无形之中给了众人一击狠狠的耳光,后者则是激起士气,坚定阵营的好法子。 毕竟,即便是伪善之人,在正邪二字明晃晃被端上台面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能端起正字。 也许在夜深无人时,他会因为烦躁而踹走一旁呻吟的乞丐,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忍着恶臭,装作不嫌弃的模样起身将人扶起,并赠上一袋银两。 齐晟身形快得只能瞧见一缕残影,他借着断桥的绳索用力一荡,赤陵剑插入对面的崖壁,齐晟灵巧地翻上悬崖。 这是离寒胤山最近的一条路,对于年少的他来说十分险峻,但对如今的他而言已经驾轻就熟。 齐晟赶到那棵熟悉的树前,正打算破阵,却发现眼前的幻境突然消失了。 两道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一个是提着灯笼的安伯,一个是披着外袍的父亲。 齐山勤忍不住笑了。 “这倒是新鲜,平日里几年见不到你一面,近来这是怎么了,动不动就往家里跑?” 齐晟面上一热,但还是正了正脸色。 “深夜叨扰,父亲,孩儿确实有要事相求,可否借府中信鸽一用?” 齐山勤哼笑一声,没说话,但还是依着他朝书房方向走去。 齐晟也紧跟其后,行至书房后立即朝案前而去,拧眉利落的写下几行字,卷成一团递给抱着信鸽的安伯。 “有劳安伯,此信送往剑宗。”他低声道。 安伯立即摆了摆手:“少爷言重了。” 他转身便走出书房。 齐山勤一直没说话,直到见他背脊松懈下来,才缓缓开口。 “这信送给剑宗?” “是。”齐晟没多想,下意识回答:“姬叶君是个隐患,眼下还是......”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齐山勤出言打断他,眼中闪过一缕深思,“你为何不回剑宗?” 眼前刹那间闪过一截带血的青衣,以及那似乎痛苦蜷缩在床榻上的身影。 齐晟一僵,错开与父亲相对的视线。 “......” 第90章 父亲 屋中的寂静令人如坐针毡。 第146章 齐晟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 “我也感到新奇,虽说自你闯荡江湖后我二人便不常相见,但你的行踪我都一清二楚。” 齐山勤走到案前坐下,神情令人瞧不出喜怒,“不过近来发生了一件怪事,你可知是什么?” 齐晟垂下眼:“......不知。” “近来,就连你祖母留下的秘术,竟也无法找到你的行踪,并非一直追寻不到,只是在某一刻,像是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隔绝在外。” 齐山勤顿了顿,冷不丁看向他。 “你可知道,公羊前辈的魂灯,灭了。” 齐晟浑身一震,猛地抬头:“什么?” 他心思活络,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 那日离开花云间时,他心中一团乱糟,未曾怀疑过离开时为何如此顺利,只当是公羊前辈先前话中已经暗示了出口。 齐山勤盯着他:“你离开花云间后,胡府便来了密信将此事告知,我一直未提,是打算等你亲口说起......为何你却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我的确不知。”齐晟神情凝重,忍不住惭愧地攥紧了拳头,“公羊前辈......” 一定是守宫的手笔。 是他的错,那帮人应当是顺着自己的行踪找来的。 这时,那一条条隐晦的线索逐渐串联起来。 途径北祈时,池家古怪的传闻。 白姜两家的血案。 公羊前辈忽然消失。守宫的密函。 从那时起......不,也许是更早之前。 上一次近似符咒之术出现之际,还是那位大名鼎鼎,传闻死在众派围剿之下的钟啸奎。 或许还要更早,比如一个名不见传、平庸,亦或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人物。 三百年......会不会在此期间,那个人从未放弃过寻找池州渡的行踪。 齐晟温热的手心逐渐发凉。 如果他没有主动靠近池州渡,池州渡也像以往那样,不为任何人停留,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那个时候,听到这些传闻的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判断呢? 这一刻,曾经出现在心底的声音再度浮现。 若他从未遇到池州渡。 不,那或许会更糟,因为他也将...... “你身侧的那位红衣姑娘......” 齐山勤见他脸色不好便率先开口,谁料话说到一半,自己向来沉稳谦和的儿子突然拔高嗓音,像是被触及到什么奇怪的点一般出言打断他。 “不是他!” 齐山勤身形停滞了一瞬,沉默地望向齐晟。 齐晟顿了顿,似乎也有些凌乱,立即缓下语气:“不是他,我......”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齐山勤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再度开口:“传闻中,傀师身上有两件令人眼红不已之物,其一,是可逆天改命的‘阴阳咒’,其二,则是可重塑肉身的炼傀术。” “这两种秘法结合,不但得永生之法,还能永驻容颜保肉身不腐,在三百年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已有记载中提及,傀师绝非善类,但你我也都清楚,所谓正派围剿抱着怎样的目的,那其实说不清楚。” “傀师销声匿迹后,即便后世如何去效仿,最终也都得到了报应业障,无法善终,始终参不透这其中玄妙,苗疆禁蛊‘忠蛊’,缚魂子此类,都有着他的影子。” “此人,更是邪术的鼻祖。” 齐晟在家中本就更为松懈一些,如今心里正乱着没有抬头,自然也就错过了父亲眼中闪过的一丝试探。邪术? 齐晟张了张嘴,又憋闷地将话咽了回去。 乱葬岗中,自己借着某种秘术看见了那个不被常人知晓的虚境,亦或说池州渡眼中万物。 与邪术扯不上半点关系。 一团团灵并不似诡事异录里那般可怖,小小的一团,沾上池州渡的衣袖,就像是感受到什么好闻的气息似的,黏糊糊地不肯离开。 还有古老繁杂的咒阵,幽蓝的火焰,明黄的符纸,细红的傀丝。 比起阴森,其实带给他更多的是震撼与心惊。 师父曾说,他的秘笈火刃是这世间最强的剑术,亦是最美的盛景。 但此术极端,容易波及无辜,练成后他再没动用过,世间极少有人见过,但大多有所耳闻。 那仿佛能燃着天际的纯阳之火也一直存于心底。 直到那日乱葬岗,他方才知晓什么叫灵魂震颤。 他未曾来及细想,便又听父亲忽然话锋一转。 “便是他,一直在你身边吧。” “是。” 这次齐晟回答的很利落,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火气,与平日不疾不徐,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同,显得有些急躁。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但父亲也曾说过,世人之言道听途说不可全信,是非如何要自己了解后再做定夺,我与......此人相处过一段时间,他绝非传言那般作恶多端,更何况根据如今的线索来说,分明是守宫一脉贪图秘法从而......” “小晟。”齐山勤起身,缓步走到齐晟身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我赞同你的观点,也并未说那位的不是。” 齐晟下意识抬眼,看见父亲眼底的意味深长。 “你别生气。” 齐晟顿时一僵,脑子顿时清醒过来。 第147章 “......我并未。”他的语气逐渐低了下去,不愿让父亲看出更多端倪,齐晟索性揭过这个话题,“总之,守宫那边的人恐怕也正在寻找我的行踪,有些事我尚未确定,并非露面的最佳时机。” 齐山勤没有继续追问,点了点头:“你心中有数即可。” 他说着捏了捏眉心,感慨似的喃喃:“只是没想到,牵扯三百年无果的恩怨,偏偏让我们这些后辈赶上了,咒术一脉失传太久,若是你祖母那一辈,恐怕还有些头绪。” 而即便是祖母,也是一生隐瞒着自己修习鬼道,两百多年前,这世上便容不下所谓的“旁门左道”,这也并不奇怪。 毕竟大多数人修习这些的目的并不纯粹。 他不知祖母为何修鬼道,但祖母从未害人,虽说脾气着实冷硬,但也常常行善。 “你祖母修习鬼道,是因为你祖父。”齐山勤看出他的迟疑,低声道:“曾有位高僧看破她命中有一劫,与你祖父终将天人永隔,她虽不信命,但终究也未逃出命运。” “我与你母亲,也是如此。” 齐山勤抬眼深深望着他。 不知为何,齐晟总觉得这一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他忍不住拧眉,正欲开口询问却被父亲打断。 “好了,夜已深了,瞧你匆忙的模样,大抵今夜也不会留下了。” “为父......”齐山勤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总想让你长大,并非想要有个能力超群的儿子,也并非借此给齐家长脸,只是因为希望有一日,你有足够的能力将所爱之人护在身后......亦或是,并肩。” “命运弄人,但至少多一分力量,就多了一分底气。” 齐晟有些惊讶于父亲忽然提起这些,轻声道:“我都明白。” 齐山勤点点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摆摆手。 齐晟会意,虽说总觉得心中有些沉闷,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躬身告退。 “那孩儿就不叨扰了,父亲早些休息。” “嗯。” 齐晟转身,行至门前时,身后忽然传来父亲的询问。 “他是个怎样的人?” 齐晟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嗓音却在悄然间软和下来。 “是个......十分纯粹的人。” 许是夜色惑人,一句略带亲昵的呢喃脱口而出。 “很不擅长讲故事。” 第91章 “我知道是你” 走出北屿山庄,齐晟在月下怔了片刻。 凉风一吹,有些发热的头脑顿时清醒起来,回忆起方才仿佛被人下蛊的举止。 齐晟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不愿去琢磨父亲心中如何做想,齐晟深吸一口气,打算先去苗疆一趟。 余光中枝叶一晃,撩上几缕月光,不知为何,眼前再度闪过沾血的青衣,那痛苦蜷缩在床榻上的模样在脑中挥之不去。 传闻中的傀师与脆弱并不沾边。 可齐晟始终无法将傀师与池州渡的面貌重合在一起。 在记载与传言里,似乎只有置身云雾中的青衣背影,而在他眼中云雾散去。 那人回眸,眼中有月明风清。 他知晓的只有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齐晟顿了顿,又往前走了几步。 可今日之事着实蹊跷,若因此被守宫察觉到行踪......不,三百年前都没能让人抓到把柄的人,还轮不到他操心。 眼下他得先去苗疆,与轻越确认才是,但......池州渡总不能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这也与他无关,大局当前,他应当先去苗疆与池州渡......不,是与轻越雁归见面,也许在他们那里会有新的发现。 更何况此事事关池州渡......不是,更何况此事事关苗疆北祈,他想知道轻越作何打算。 毕竟这些年来池州渡......不对,是苗疆与江湖井水不犯河水。 若因此打破规矩,届时局面只会更加混乱。......齐晟忍不住闭眼,气息略微沉重,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心中这么想着,思绪却不受控制的逐渐偏离正轨。 那村庄偏僻,甚至留有缚魂子的螳螂图纹,也许是过去居住之人留下的。 即便那户人家还算亲切,瞧着没有害人之心,但若有心怀鬼胎之人动了歪心思......齐晟脑中闪过一双清冷干净的眼睛,池州渡的容貌身段皆是世间少有,皮肤白皙,身形清瘦有力。 容貌既有男子的俊,又有几分能激起人怜惜之心的美。 他的脚步渐渐有些凌乱,眼神不自觉间放空。 鼻尖似乎出现了扑鼻的胭脂味,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耳畔是姑娘们娇俏的唤声。 “爷~你来了......” “徐公子,真是许久不见呐~” “哎呦,官爷……” 高台上青色的纱幔缓缓落下,他抬眼望去,正对上一双已经失去光彩的美目。 池州渡坐在高台之上静静凝望着他,紧接着就被人强行掐住了下巴,转过头去。 老鸨花枝招展,笑得合不拢嘴,似乎说了些什么,台下的人纷纷起哄,如同饿狼般直勾勾盯着台上。 池州渡眼神空洞,仿佛含着最后一丝希冀般朝他看过来,最终又抿唇,失望地垂下眼。 “......” 月下,一道身影倏地停下脚步,紧接着迅速转身,朝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 第148章 看上去有些急切。 黑影动作迅捷,翻过悬崖之际,脚下石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动静。 在这深夜中犹如某种警示,齐晟发昏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往村庄赶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疯了不成? 齐晟停下脚步,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疯了。 他低骂一声转身打算回去。 可转身后,耳畔又突然幻觉般响起那句。 “......你。” 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沉闷地呼出一口气。 齐晟脚步停住,在原地僵硬了很久,最终带着莫名的火气再度转身。总之。 ......眼下池州渡还是个隐患。 至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他得去看看这人到底去哪了。 这么一想,心中顿时舒坦不少。 深思的人没有注意到,耳畔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 阴冷的气息粘稠的萦绕四周。 齐晟转过头,只觉得余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神情一凛,可为时已晚。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出现,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白皙皮肤下蛰伏的青筋暴起。 “呃!” 那身影犹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眼前。 齐晟看清眼前的人后甚至忘了挣扎。 池州渡嘴角带血,身上的青衣都被染成了红衣,眼底猩红,饱含冷意地望着他。 “你去哪......” 他低声喃喃,手上的力道不断缩紧。 “不......咳......松手!” 齐晟这才回过神来,窒息之下死死扒住他的手,想开口解释却又无从说起,只得憋屈地试图让其松手。 熟悉的束缚感传来,仿佛灵魂被一双手攥紧,他的手脚开始发软。 熟悉的气息化作一阵阵冷意侵蚀他的感官。 齐晟眼神迷蒙起来,意识堕入黑暗的前一刻,耳边传来一声低语。 “你跑不掉。”- 意识重回之际,犹如溺水之人猛地浮出水面。 窒息濒死的滋味仿佛还残留着。 齐晟惊醒后,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 眼中的迷蒙散去后,他后知后觉发现不对。 手脚软绵无力,连偏头都费劲,齐晟咬了咬牙挣扎着,试图起身。 身侧冷不丁传来一声。 “醒了?” 齐晟动作一僵,紧接着就被人摆正了身子,得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自己的身子坐在一旁的地上,被红绳捆着,毫无生气地垂着头,他肩膀上放着一个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小木偶,正直勾勾地朝这里看过来,那空洞的模样有些阴森。 齐晟抿唇望向池州渡。 这一看,他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脚底蔓延到心头。 青衣被血色浸染,几乎瞧不出原来的模样,池州渡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干涸的血迹,眼神也不似以往平静温和,森冷地注视着他。 齐晟瞬间紧绷起来,目光下意识寻找对方身上是否有伤痕。 可就在这时,池州渡忽然轻笑一声,那模样比平时更加美艳,却也格外陌生。 “感觉如何?”他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齐晟,“还跑吗?” 他方才极其恶劣地挑选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布娃娃,将齐晟奄奄一息的魂魄装了进去,浅金色的灵光芒微弱,没什么精神。 齐晟被这冷漠的眼神看得一怔,像是被什么噎住似的,慢半拍地错开视线。 心底传来莫名的不安与难受。 “你他娘的……” “嗯?” 池州渡漫不经心地应和一声,紧接着伸手将其握在手心把玩起来。 “池州渡。” 布娃娃动了动小小的胳膊,咬着牙的嗓音里透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不爽。 “你有种,就放我出去。” 那会儿鬼迷心窍的担心是他齐晟这辈子做的最多余也是最错误的事情。 池州渡闻言动作一僵,手上的力道微微收紧,齐晟从他脸上看出了极其明显的阴沉。 他心中当即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 一旁的衣柜忽然被打开,一个红衣女人不疾不徐地从中走出。 那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时,齐晟傻了片刻。 红衣执剑,眉心点纹,一如初见。 可他再度与那双眼睛四目相对时,心底却无法掀起波澜。 似乎,少了最为令他心动的......齐晟尚未来及细想,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红光。 池州渡垂眼望着齐晟,见他目光专注,眼底最后一丝耐心也被阴冷取而代之。 心底似乎结了冰霜,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抬手。 傀丝破空而出,带着他的气息,朝玄九的眉心而去。 在傀丝与玄九相碰的一瞬,外界的喧嚣陡然褪去。 白皙的肌肤攀上细红的裂纹,玄九犹如精致的瓷器,在某一刻突然碎裂开来,血肉模糊,化作一阵血雾。 浓郁的血腥气息拂过鼻尖,若非屋中四溅的血迹,任谁都会觉得是一场噩梦。 齐晟完全来不及反应,他只记得......眼前看见的最后一幕。 恍惚中,玄九的面容多了几分俊朗,黯淡的双眸也落入几缕烛光。 那红衣变了模样,与青色相融,与整日将他抱在怀中的人重叠在一起。 第149章 “玄九即是我。” 他脑中想起了池州渡的话,一直困扰他的东西渐渐消退。 而所有的一切也在此时戛然而止。 齐晟眼睁睁看着对方化作一团血雾。 那望向自己时专注的目光,温暖的大手,给他安心的怀抱......分明是红衣的模样,却不知为何在他眼中化作青衣的影子。 而这些,此刻统统消失了。 嗅到浓郁的血腥味,齐晟浑身一颤,下意识挪动着无力的手脚往前爬去。 那动作有些狼狈,中途被一只手狠狠按住。 齐晟愣愣望着地上碎了一地的衣裳,旋即有人将他举到眼前。 “齐晟。”池州渡攥着他,眼神里藏着悲伤与偏执,低声喃喃。 “一直以来都是我。” 熟悉的面容回到眼前,齐晟的眼神慢慢聚拢,望着他好一会儿没出声,只觉得脑中那根紧绷到即将断裂的弦慢慢松懈。 他轻轻松了口气,半天缓不过劲来。 两人间沉默很久,直到一滴晶莹落到布娃娃的脸上。 池州渡垂下眼,轻声呢喃。 “一直以来都是我,为什么你只能看见它?” 齐晟从未给过池州渡回应,这一次他也没有期待对方回应。 但没关系,那并不重要。 池州渡眼神冷得可怕,血色遮掩了他后颈洇出的血迹,他缓缓抬眼望向那个丑陋的娃娃。 他不想杀齐晟,但......突然。 小布娃娃动了动手,摸摸池州渡的脸。 “......我知道是你。” 齐晟眼中还残留着几分心有余悸,无奈道。 “别哭了,以后只有你。” 某人的声音有点别扭。 第92章 “我心悦你” 齐晟看清池州渡的脸后轻轻松了口气,他方才有一瞬竟将玄九看成了池州渡。 他本不想开口,但看见对方垂眼间落下的晶莹时,还是鬼使神差的抬手。 原本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干干净净,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样,今日也不知为何弄得如此狼狈。 人的心软是一瞬间。 一直强撑着的壁垒轰然倒塌,在旁人无法触及的地方,被刻意忽略的情绪如滚滚巨浪将他淹没。覆水难收。 就像是牢牢握在手中的杯子,他心里清楚这里头装着不能被旁人知晓的东西。 但最终还是一时不察没拿稳摔落在地,那也怪不得旁人。 只怪他自己先乱了方寸。 齐晟忽然想起梦里朦胧不清的桥头,自己似乎也离他这么近。 于是他像梦中那般伸出手,轻轻摸摸池州渡的脸颊。 “......别哭了,我知道是你。” 他听见自己略微沙哑的嗓音。 他并非不想这样堂堂正正地看一眼池州渡,只是他心里清楚这远不止一眼。 人若在梦中一旦看清什么,即是梦醒之时。 但此刻齐晟只觉得眼前的血污十分刺目,他无暇有其余的念头。 心中始终克制的东西已经濒临崩溃。 齐晟张了张口想对池州渡说些什么,却又担心他无法理解。 顿了顿后,只得低声道。 “以后只有你。” 这话说来有几分苦涩。 当他明白“玄九即是我”这句话的含义时。 池州渡却意识到,玄九是他的女相,是他的活傀。 但这世上的他,本该独一无二。 池州渡因为他的动作僵在原地,紧紧盯着他不放,他没有开口,似是怕惊醒什么。 齐晟感受到他攥着自己的力道失了分寸,有些疼,但他没吭声。 沉默了片刻后,他再度开口。 “池州渡,若我心中当真有它,即便你毁了它,我心中也还是有它。” 在怒意吞噬池州渡所有理智之前,齐晟按住他的手。 “也许这么说太过于虚伪,也迟了许多,但我想着......能尽量挽回些什么。” 齐晟低垂着头。 “玄九于你而言应当很重要。” 毕竟,那日雪山之上,他第一次看见池州渡淡笑,又十分认真地告诉他这个名讳。——玄九。 那种神态,他怎么会忘记。 也许在冗长的岁月里,玄九是唯一值得他淡笑的存在。 否则同他说起故事时,又为何磕磕巴巴紧蹙着眉头。 “我知晓玄九即是你,是因为我知晓躯壳中的人是你,无论你叫池州渡还是玄九,亦或其他的什么,我如今只认‘你’而已。” “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起初的姑娘突然变成了男子,紧接着又变成了大名鼎鼎的傀师……我自然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年来也极少这样慌乱无错过。” “爱慕玄九,起初是因为惊鸿一瞥,后来是因为‘你’。” “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所以齐宗主与傀师唯有陌路,我只能按捺下私心,先顾全大局,但最终又一次次被牵着鼻子走,也是因为‘你’。” ——因为你就是我的私心。 而我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 齐晟起初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但一张口,似乎不用思考,话便一句句脱口而出。 许是在心中憋了太久的缘故。 “我的确犹豫了很久,起初在花云间收到......那人密函之际,我仿佛五雷轰顶,用对方告知的秘术在房梁上与‘你’相见时,比起愤怒,更多的是酸涩。” 第150章 “比起你是男子更在意的是,我在你眼中到底算得上什么。” “一个无礼的后辈,一个跳梁小丑,还是一个压根不入眼的路人......” 池州渡轻轻动了动:“不是。”那是什么呢? 齐晟没问,因为他知道池州渡答不上来。 “可你总要让我缓上一缓。”齐晟无奈地呢喃,“我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感情。” “更不知道今天说的这些你能听懂几分......不过不懂也没关系。” 说到这里,困扰他已久的东西已经迎刃而解。 齐晟的眼神回到了最初的坚定。 “我会慢慢教给你。” “今日回来,是因为放不下你,心里总想起那日你受伤的模样,分明也知晓你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是连父亲提起都要尊称一声前辈的人物,但说来奇怪,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他们所见是假,与我朝夕相处的你才是真,于是心中总妄想着保护。” “也不知这份自不量力在你眼中是否可笑,你大抵并不需要......” 一直安静的人突然凑近,池州渡望着他,眼中猩红的血丝不知何时褪去。 齐晟的目光又回到他的身上。 那语气中的起伏他虽不懂,但知晓齐晟如此是因为他。 齐晟放不下他,回来是因为他。 “需要。”池州渡一字一顿道,“你。” 后颈的剧痛平息下去,绽开的皮肉也渐渐愈合。 齐晟说的话他并不明白,但他记在了心里。 陌生的震颤从胸腔处传来,他不是特别清楚,但能确定两点。 其一,是因为齐晟。 其二,他并不厌恶这感觉。 就在他发愣之际。 软趴趴的布娃娃探头,先是抬眼看了看池州渡的脸色,然后迅速凑了过去,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齐晟明显能感觉到池州渡的僵硬。 池州渡的脸颊比他想象中的软,感觉很微妙。 还好布娃娃不会脸红。 他看了一眼自己滑稽的“双手”,大概知晓自己如今是怎样一副尊容。 “这可是你自己挑的丑娃娃。” 始终萦绕着沉闷的眉目拨云见日,染上几分细碎的笑意。 “这个动作的含义是......” 齐晟的嗓音轻快,又透露着几分郑重,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池州度的眼睛。 因为听见他沉默之下努力的回应,所以坦诚不再是难以面对的困局。 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心甘情愿地屈膝跪下,用额头触碰冰冻的湖面。 冻住的湖面没有波澜,可细品之下,深不见底处传来微弱的震动,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一点点递送到湖面,令他心头发麻。 “我心悦你,我想吻你。” 第93章 愧疚 粗劣的布料拂过脸颊,很痒。 却像是什么特殊的秘法似的,硬生生将池老祖钉在原地。 齐晟看见池州渡原本冰冷的眼神先是变得茫然,紧接着里头闪过一丝无措。 “心悦?” 齐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是啊,即便你只是想要我待在你身边,我也已经一厢情愿地陷进去了,栽得彻彻底底。” “不懂也没关系,你能懂我会在你身边就好。” 池州渡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微闪,立即错开了视线。 齐晟从未见过池州渡这般模样,心里痒痒,奈何布娃娃身子软绵无力,属实没有做些什么的余地,即便只是凑近,这幅尊容也并不雅观。 他清了清嗓子,小手戳了戳池州渡的手腕。 “那么傀师前辈可否高抬贵手,放小的回到原身呐?” 本以为今日孤注一掷说出这番话,也需要缓上几日来接受事实。 但实际上心里除了轻松以外,就都是莫名其妙的雀跃。 他很少不计后果行事,但此刻十分痛快。 池州渡犹豫了片刻,但看见浅金色的灵雀跃的晃来晃去,甚至亲昵地往他手边贴的时候,还是慢吞吞捂住了布娃娃的眼睛。 “......好。” 煞气划破指尖,池州渡取出符纸,画出一串复杂的咒文。 与此同时,傀丝朝齐晟倒在一旁的身体而去,轻轻在他眉心一点。 一阵熟悉的头晕目眩后,齐晟回到了自己身子里。 那隐隐束缚着他的东西悄无声息地退去,齐晟晃了晃脑袋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血红,他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后,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接着又望向四周。 喷溅的血液甚至沾上了头顶那诡异的裂纹镜上。 似乎感受到他的僵硬,池州渡缓步行至他跟前,静静盯着他。 齐晟若抬头便能看见,那目光中饱含危险。 似乎只要他有什么逃跑的动作,就会在瞬息间被捆住一般。 “你......”齐晟张了张嘴,最终又默默闭上,活动了一下僵硬地四肢后扶着柜子站了起来。 他看着几乎看不出本色的青衣,喜悦的滋味淡去,眉宇间染上忧虑。 齐晟上前两步,下意识想要伸手,却又克制地停下。 “我方才就想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在池州渡身上巡视,“也没有伤口......” “无碍。” 池州渡显然不愿多谈,他垂眼看了看自己一片狼藉的衣裳,又瞥向四周炼狱般的场景,周身缓缓浮现出煞气。 第151章 这些煞气黑沉,逐渐弥漫整个屋子,将血色的痕迹侵蚀殆尽。 齐晟望着这诡异的场景,抿唇不语。 纵然心中有诸多不解,但眼下并非一个好的时机。 罢了......也不急于一时。 “你......”齐晟见池州渡又变回平日里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样,眉心微拧,“还是受伤了吧?” 他记得对方似乎有快速愈合伤口的能力。 虽然他第一次出逃那日血流不止,但也很快就恢复如初。 池州渡沉默了一瞬,乖乖回答:“不碍事。” 见他并未否认,齐晟心中又是一沉。 几乎将衣裳整个染成血色的伤口,若只是普通人,恐怕已经凶多极少。 “怎么会不碍事?” 齐晟心里发闷,即便再三告诫自己今日暂且不要多问,还是忍不住瞄向他,轻声询问。 “......疼不疼?” 池州渡面无表情的脸将他的问话衬得十分矫情,齐晟有些脸红,眼神闪躲,挠了挠脸颊打着哈哈,“总忘了你是前辈哈哈......我就是有点担心,受伤的话再怎么习惯也会疼吧......”前辈? 齐晟这幅窘迫无措的模样的确有几分稚嫩,比先前冷淡的模样可爱得多。 池州渡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摇头,嗓音沉静:“不疼。” 哪有人是不会疼的。 这些伤并不简单,应当与他身上奇怪的纹路有关,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齐晟没有多言,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头顶的悬针与铜镜很是古怪,螳螂图纹兴许与缚魂子有关。” “已是废阵。” 果不其然,池州渡早就察觉到不对。 齐晟心中有了数,轻轻叹息一声,转而望向地上的红衣碎片,他顿了顿,转身走了过去,蹲下将其一片片捡起。 “齐晟。” 听见池州渡语气里的危险,齐晟没有停下动作,声音有些无奈。 “玄九是你的心血吧。”他握着手里的碎布,蹲着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没有早点醒悟。” “你还记得第一次朝我笑是什么时候吗,就是在云邬雪山,我给徐老猎来了兽皮,浑身的血污,你将衣裳给了我,我在你耳边絮絮叨叨,突然听见你说了一个名讳。” “你说,玄九。” “那时候我觉得这名极好,一抬眼,就看见你在笑。” “那是我第一次从你眼底看到不一样的情绪。” “所以,她于你而言应当很重要。” 身后的人并未辩驳,只是沉默着。 即便不知晓池州渡的过去,齐晟此刻也明白了玄九在他心中的分量。 正因如此,才更加愧疚难当。 若非那些话,若非他当真十分在意,又怎会毁了对自己而言这样重要的心血。 他总觉得自己是对的,但其实对着池州渡做了很多错事。 事到如今,他已不敢说自己的对错了。 “池州渡。” 齐晟调整好心情,捧着碎布回头,抿了抿唇。 “你想......再见见她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俺不小心更重了捏,明天替换一下就好啦 第94章 渐悟 那句问话,池州渡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他手里支离破碎的红布。像是在走神。 齐晟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就恢复如初,将手中的碎布放进一个包裹中。 “玄九由你的精血凝练而成,意义自然非凡,既然彼此相伴百年,无论如何都不应当是这样的结局,你也知晓,眼前的平静并不会持续太久,一旦那头有所行动,江湖势必会大乱。” “会造成今日的局面,皆是因为我的怯懦与狭隘......对于你而言,玄九就是另一个你,从未变过,日后也不会有所改变,我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那时思绪太乱,总是逃避着认清。” “但如今,有些事已经到了需要了断的时候,没法再逃避下去。” 齐晟将包裹系好,转头看向池州渡,语气有些认真。 “我们回一趟花云间吧,那日我们都走的太匆忙,这一次也该回去好好看看。” 也许再回过头去看,会看得更加分明。 “父亲说......”又不自觉说起父亲,齐晟顿了顿,还是接着道,“要将心里的不平放下,才能继续朝前走,否则这一路揣着,总有累的时候。” “上一次似乎也是我百般邀请。”齐晟背上包裹,缓步行至池州渡跟前,仰头望着他,笑眯眯道。 “那么请问这位风流倜傥的池公子,可愿随在下一同前往?” 池州渡垂眼,冷不丁道:“不是前辈了?” 齐晟一愣,紧接着眼神有些微妙,“啊,原来喜欢我叫前辈啊。” 他笑起来才真正有几分风流公子的韵味,故意拉长语调唤道。 “前辈,走嘛。” 脸颊突然被人用力捏了一下。 在齐晟尚未回神之际,眼前的人淡定地转身。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 去往花云间的路途称不上遥远。 但齐晟还是去集市选了一辆马车,美滋滋地回来接人。 池老祖身怀诸多秘术,其中一个便是影步,身如鬼魅,移动迅速,他二人若单凭轻功秘法,要比马车快得多。 第152章 但他望着眼前的马车,没有丝毫打算告诉齐晟的意思,动作自然地上车。 “哎,公子这是上哪......哎哟,另一位公子醒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奇的唤声,齐晟下意识回眸,看见了一位熟悉的老太太,身侧跟着儿子儿媳,拿着锄头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方才出门时没遇上他们,没想到赶巧临行碰上了。 “实在抱歉。” 齐晟反应极快,立即扬起笑容:“这些时日叨扰了,有劳几位照顾,我们方才着急赶路,见家中无人便留了些小小的‘心意’在屋中,若有失礼还望几位多多包涵。” 那老太太面容慈祥,乐呵呵道:“寒舍能招待二位公子,是老妪的荣幸,不过见二位着急赶路,我便不多留了,若不嫌弃,日后途经此处便来屋里歇息一番,老妪自然敞门相迎。” “在下感激不尽,若有机会定登门拜访。” 池州渡不冷不热地颔首,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紧接着便弯腰进了马车内。 “他不善言辞,在外害羞的紧,别介意。” “不碍事不碍事,池公子虽说不善言辞,但是个善人。” 齐晟睁眼说瞎话,朝几人笑了笑后,便驾着马车朝村外而去。 “二位公子慢走——” 身后阿成憨笑着朝他们招手,齐晟也挥手回应,见他们又跟了几步,连忙开口。 “几位留步,就此别过了。” “是,那我们便不送了,二位一路顺风。” 阿成喊完,有些感慨地压低嗓音。 “娘,这二位一看就不是什么凡夫俗子,方才是不是说留了什么心意给咱来着?” 见他一副着急往屋里走的模样,老太太摇了摇头,转而望向沉默寡言的阿秋,心里泛起了嘀咕。 她拉着儿子故意落后两步,小声嘟囔。 “阿秋近来这是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的模样。” “我也不知,最近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啊。” 阿成这才将目光放到媳妇身上,也有些疑惑,思索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娘,你忘了?”他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凑近老太太的耳朵,“那几个孩子差不多都是这会儿没的,一连两个都是如此,她这时候失魂落魄的也很正常。” “也是。”老太太点点头,拉着阿成的胳膊,“为娘那天跟你说的,你可记在心里了?” “差不多先给自己留个后,你可清楚?” “我知道了......”- 月亮挂上树梢,林中静谧。 见天色已晚,齐晟偏头靠近门帘,低声道:“前辈,我在马车内放了毯子,若是困了便小憩一会儿,我瞧着,约莫天蒙蒙亮就能抵达长阳江岸。” 许是夜深,齐晟低沉的嗓音里沾染上几分缱绻。 “我就在这儿,前辈若有事便唤我,嗯哼......无聊也可唤我。” 他口中喊着前辈,却总是下意识照顾着。 风偶尔吹动门帘,露出外面的场景。 月下,齐晟有些慵懒地靠着木板,许是在荒野的缘故,他比平时要放松许多,不经意间便显出几分恣肆来,利落的马尾被风拂起,看得人心痒难耐。 “嗯。” 池州渡透过缝隙静静凝望着对方,听到声音停顿了良久才应和一声。 他眼神略深,眉心微蹙。 “我心悦你,我想吻你。” 齐晟的话在耳畔响起。 心悦......这一词,勾起了一段较为久远的回忆。 大约两百年前,他寻得宝物打算回到山洞修炼功法。 途径一处荒山野岭时,天色已然暗沉,此地人迹罕至,他便没有刻意隐匿行踪,直到耳边隐约传来人声,他才立即赢隐匿了气息,悄无声息地跃上树观望。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两人形容狼狈,像是受了伤,但却相拥而泣。 池州渡不动声色地观察。 只见那男子捧住女子的脸,郑重地说了句。 “阿鸢,你可知你突然出走我有多担心,若你不想嫁那烂人,可愿与我一起......我虽出身贫寒,但日后定会考取功名,我会好好照顾你,我......我心悦你,阿鸢......” 那女子掩面而泣,突然揽住男子的脖子便吻了上去。 两人的呼吸声粗重,紧接着,男子的的手拉开了女子的衣裳。 两具血肉之躯紧紧拥在一起。 池州渡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见他们并无威胁,便转身离去。 回忆淡去,齐晟的身影在浅色的瞳孔里愈发清晰。 池州渡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齐晟......想要的是这个? 他眼神描摹着齐晟的身形,思绪渐渐混沌起来。 池州渡回忆着着男子的动作。 要像那样扯开他的衣裳,亲吻抚摸,紧接着…… 眼前忽然浮现出齐晟衣衫不整地倒在床榻上的模样。 池州渡纯粹的眼神沾上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他喉结混动,连带着红色的小痣也抖动了一下。齐晟要的……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小齐从没怀疑过自己的位置池老祖的破除封欲咒还剩下最后两关:d 第95章 恩师郑风 不多时,马车在一处缓缓停下。 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揭开,见里头没有动静,齐晟悄悄将脑袋探了进来。 第153章 谁料正对上池州渡平静的眼睛,他先是一惊,旋即忍不住笑了。 “还以为睡着了,怎么没声没息的。” 冥七从池州渡怀中探出,与他一起静静凝视着齐晟。 “绕了路。” 池州渡用陈述来提问。 “嗯。”齐晟目光微闪,朝他伸出手,“这里是乐安镇,我想来见一个人。” 这并非临时起意,在他看清自己的内心后,便想着来一趟。 此前,他每回来时都是悄悄的,不敢同旁人一起,哪怕是父亲。 池州渡没有询问,盯着齐晟的手看了一会儿,顺势扶住。 齐晟弯着腰将他牵了出来,弯了眉眼。 若是以前,他定然会无视自己的动作,这般想着,他的手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池州渡的手。 齐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盏灯点上,带着池州渡在略显崎岖的小路上走着。 两人穿过一道田埂,进入深林。 “小心脚下。”齐晟侧头关注着池州渡的动作,压低声音解释,“我方才绕了个小路,否则要经过前方的村庄,有些麻烦。” 池州渡脚步稳健,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扫向四周。 越往深处走,杂草丛生。 齐晟拔出赤陵剑开道。 他在荒地里四处找寻了一番,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树下停下。 “找到了。” 他说着蹲下身,用手扒开一团乱遭的杂草,低声叹息。 “真是好久没来了,这草都长成这幅模样了。” “老头子不喜旁人打扰,这里是他的故乡。” 池州渡顺着他的手看去,发现那是一个简陋的坟包。 齐晟单膝跪下,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儿,轻笑。 “师父,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他慢慢曲下另外一条腿,跪得笔直。 “希望您老听不见我说话,赶紧去下辈子享福。”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 “嗯。” 齐晟回头望去。 池州渡缓缓收回那一缕煞气,浅眸中只有一道浅金的灵,和飘荡在四周灰扑扑的灵。 但眼前的坟包里,的确没有灵的痕迹。 池州渡:“没有灵。” 齐晟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某处突然松懈,随之而来的是说出不出的空虚。 “啊,那好啊。” 他缓缓笑了一下,转头地动作却有些仓促。 “那就好......” 他顿了顿,嗓音里有几分真情实意的释然。 池州渡薄唇微张,却在看见齐晟僵硬的背脊后又沉默下来。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是因为脑中冒出一个突兀的念头,他觉得齐晟不想听。 ——没有灵,且不入轮回。 天地之间,再没有这个人的影子。 寂静之中,池州渡指尖燃起微弱的蓝焰,在空中划出一道符文。 可直到火焰熄灭,坟中也没有丝毫变化。 他眉头轻蹙,怀里的冥七似是察觉到什么,用长尾勾出几枚铜钱递了出去。 傀丝无声穿过铜钱,随着时间流逝,池州渡眉心的痕迹又加深了些,垂眸像是在深思什么。 前方的人忽然回头,池州渡立即将铜钱攥入手中。 齐晟没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声道:“这是我师父。” “我该早些来的,都没来及多叮嘱两句,先前年轻气盛,来了也都是说些自己闯荡江湖的趣事,都不知道多问问他老人家......” 齐晟嘟囔着,见池州渡垂着头不吭声,一愣:“池州渡?” “......” 池州渡抬起头,迟疑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有多言。 “嗯。” 齐晟见状松了口气,他早已习惯池州渡的寡言,对方这幅模样,也恰好能令他放松心神。 特别是此时此刻,似乎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始终无法释怀的事。 见他转过头去,池州渡将手中的铜钱放入怀中,目光看向那墓碑上的字。 ——恩师郑风。 此人,没有命格。 若此人曾经当真存于世间,无非有两种可能。 其一,他本就不属于这里,是某种残留的意识。 其二,是一具傀儡。 池州渡不认为是第二种可能。 这世上无人能炼成活傀,否则煞气之间有所感应,他不会不知。 若只是纯粹的驭傀秘术,不会如此干净。 就像是,从未存在于人间一般。 “我啊,真想和以前一样,耍赖抱着师父、父亲他们不撒手。” 齐晟的嗓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池州渡的思绪。 他也不知在对着谁说,亦或是只是想说出来而已。 “师父那时候拿我开玩笑,说我整日钻研剑法,日后没有姑娘乐意嫁我,也不知何时能看见我成家。” “轻越成婚的时候,父亲就看着我叹气,说我榆木脑袋不开窍,总让他操心。” “这回倒是真就让他们说对了。” “我的确没找着姑娘,不但没找着,还找了个比我榆木脑袋不开窍的。” 他说着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语气就低缓下来。 “起初我想着,若遇到良人,我定不会退缩,好歹有着一身武艺,小心些总能护其平安,母亲是为了生下我走的,那便不要孩子了,因为作为那个孩子来说,我更希望母亲活着,和父亲好好的......” 第154章 “我不信命。” “但是越到后来,越发现不是那样。” “彻彻底底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先前的那些骄傲、自信碎得干干净净,我没把握能将心上人护好,也害怕我会给他带来不幸。” “所以就想着,带他来一趟。” 师父给他留下的遗言里说,若有了打算共度一生的人,便带来给他看看。 池州渡是这个人。 但他可以不是池州渡的这个人。 无论对方怎样选择,他知道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我总觉得,同我一起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齐晟眼神温和,语气喃喃,“母亲为了生下我,与父亲天人两隔,师父为了救我死于非命,后来又多了阳一这个傻小子......” “我常想,若母亲没有生下我多好......他们为我取名‘晟’字,敞亮坦荡,每每看见金灿的阳光,我便不敢不活成那耀眼的模样,但即便如此,我也知晓我配不上这一字,因为我没活成他们期望中的模样,我怕他们失望。” “平定江湖内乱后,我总游山玩水,并非我当真贪图享乐,告诉父亲要出去闯荡一番,几年也不回一趟家,也并非我不想回去,而是我不能,我害怕看见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 “我害怕见到他们,因为我心中有愧。” “池州渡,我喜欢安稳,不是潇洒的人,可我更怕有我的地方不会安稳。” “所以我只敢躲出去,只要江湖还算安稳,我在意之人都平安,我这心里也算是踏实。” 齐晟沉默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那天你说,想要我在你身边。” 他转身望向池州渡。 “马车里有干粮和盘缠,我不会将你的行踪亦或我看见的告诉任何人,就当做我从未出现过,我们不曾相遇过,若有机会再见,也不必将我装进眼中,就如你最初那般自由。” “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没了我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少了些乐子。” “......”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齐晟心里缓缓溢出难以言喻的苦涩。 但还是扬起笑容,令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山高水远,总会有能入眼的风景,也总有比我能逗你开心的人……或许你不需要那些就已经足够自在。” “现在反悔的话就走吧。” 【作者有话说】 小齐:叽里呱啦……你走吧(桑心)小池:?↑ 这个,是下节预告,没有开始虐。 小齐想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古董谈恋爱,考虑的多、挣扎属于正常现象,也是比较勇的。 第96章 鸡同鸭讲 荒山野岭。 齐晟的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青衣鲜明。 齐晟转过头去,也许是想让对方安心离去。 “走吧。” 谁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齐晟一愣,转头对上池州渡平静的眼睛。 自己的话似乎没在他心里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齐晟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一个自说自话的孩童,他说的情真意切,回头却撞上长辈平静的目光。 对方好像听不懂,但还是耐下性子等他说完。 “我......”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长辈却在此时朝他伸出手:“跟我走。” 齐晟:“......” 见他不动,池州渡耐心告罄,傀丝瞬间探出,缠绕上齐晟的腰身,猛地将他拉了过来。 齐晟没有设防,一阵眩晕后下意识扶住池州渡的肩膀......肩膀? 他又是一愣,立即垂眼望去。 池州渡单手拖着他的臀。 就像是父亲小时候抱他那样。 他步伐稳健,神情冷淡地以这样的姿态抱着他朝来时的路走去。 齐晟宕机了许久,脸红脖子粗地挣扎起来。 “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池州渡看着他:“什么?” 那表情正经得让齐晟绝望。 他浑身发热,成熟稳重的气质碎得干干净净,磕磕巴巴道。 “就是,这样......不是,你……不能这样......很奇怪。” 池州渡停下脚步,不解:“你也抱过我。” 齐晟几乎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曾经干的蠢事,脸又红了几分。 “那不一样!” “为什么?” 齐晟:“我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不一样!” 池州渡沉默了片刻,选择无视他的话,继续朝前走。 “不是,你先放我下来啊。” 缠绕的傀丝紧紧禁锢住他,也不是没有逃脱的办法,但……总不能打起来吧。 齐晟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小声又着急地在他耳边道。 池州渡偏了偏头,觉得有些痒,顺手拍了他一下。 “别动。” 他的声音很冷淡。 齐晟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竟然。 拍他的......屁股? 这辈子,就算是小时候,齐晟也没遭遇过这种狼狈。 “……” 他用力按住池州渡的肩膀,缓了缓气息,沉下嗓音。 “我跟你认真说呢。” 池州渡:“不是说完了?” “我......”齐晟被噎住,无奈道:“我是说完了,那你听进去了吗?” 第155章 池州渡没有回答,兀自朝前走。 齐晟安静地扶着他的肩膀,也没有在开口。 忽然,池州渡脚步停顿了一瞬,他目光瞥过垂头不语的齐晟。 许是在放空的缘故,齐晟没有察觉到自己按着别人肩膀的手有些颤抖。 想起他方才数次提及的“害怕”。 池州渡望着不远处的马车,终究还是停下脚步。 “......怕什么?” 他将齐晟放下,垂眼询问。 突然被人松开,齐晟下意识拽住了池州渡的衣袖。 直到对上那双凝视他的眼睛,他才立即撒手错开视线。 齐晟的嗓音像是挫败,又像是懊恼。 “说了你也不懂......” 话是这么说,齐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 “我曾去过一个寺庙,求......姻缘,有人频频阻拦不说,最终还都是下下签。” 齐晟也有些憎恶如今的自己,反倒是什么都认清、坚定后,变得怯懦起来。 他从未对人动心,本以为对一个人好,喜爱一个人,就是一股脑将自己热情送过去,无微不至的照料,给他想要的一切。 没想到真正动心后,却觉得......只能看见对方的好。 而看自己时,曾引以为傲的名声、权利统统淡去,唯有缺点、不好越来越清晰。 这些洞越破越大,就成了他的弱点,成了他怯懦的根源。 以往能乐颠颠捧着送出去的好东西,现在自己低头看看,又觉得不够好,配不上对方,最终又默默藏到背后。 以前觉得想要对方眼里有他。 现在却觉得,自己眼中有池州渡就好,一个背影也就足够了。 只要自己不会伤害到他,只要他和父亲、轻越他们一样安好就可以,即便自己看不见,心中清楚也就知足了。 反正他一直如此,割舍自己在意的东西已经成为习惯。 他也想毫无顾忌的留在池州渡身边,但若问他有把握不伤害池州渡吗?他没有。 越在意的事越容易搞砸。 齐晟常常问自己,为何起初的时不曾想到这些。 现在他知道了。 起初的心还在自己这里,所以什么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现在将心送出去了,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自己的心神。 起初是因为贪念,而现在的苦苦挣扎,就是他心生贪念,冲动后该承担的后果。 人心复杂到他自己都看不懂自己......池州渡望着齐晟藏匿于阴影处的面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姻缘?他沉默下来。 方才在马车上的猜想顿时应验。 ——齐晟想同他行房。 他目光向下,注视着对方无意识攥紧的拳头。——很迫切? 池州渡有些为难地拧眉,但还是开口。 “我知道了。” 依旧是平静的语气,齐晟抬眸。 “你知道什么......即便我也许会给你带来不幸?” 他说着语气低了下去。 “全都是下下签,这绝非巧合。” 池州渡:“你信这个?” 齐晟有些不自在:“原本不信。” 池州渡沉吟片刻。 “你克不过我。” “……” 齐晟猛地抬头看他。 他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下意识问。 “你说什么?” “天道的雷劫我躲过不少。” 池州渡眼里没有丝毫波澜,那仿佛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姿态让人牙痒痒。 “为什么你觉得。” 他眼底直白的不解让齐晟咬牙。 “自己有本事能奈何我?” 【作者有话说】 小齐:? 第97章 重回花云间 天边泛起鱼肚白,清脆的鸟鸣在耳边响起。 车轱辘偶尔发出“吱呀”一声。 齐晟靠着马车,曲起一只膝盖,随意将手搭上去。 他望着不远处渐渐显露的山水,仰头缓缓吐息。 这一路上,他脑中都回荡着那句话。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能有本事奈何我?” 齐晟那时在原地僵硬了许久,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就那么傻了似的看着池州渡。 池州渡也任由他看着,过了一会儿,伸手将他往马车边推了推。 “走。” 齐晟偏头揉了揉脸,气笑了:“......好。” 他的嗓音很无奈,显然拿池州渡没有办法,只好转过身单手为傀师大人掀开门帘,紧接着又朝他伸出一只手。 “前辈,请。” 罢了,慢慢来吧。 这次来,本想让池州渡看清他。 没想到,最终只看清了自己的不舍。 以及,记住了池州渡将他拽入怀中时,自己惊慌之余的喜悦。 马车缓缓在长阳江岸停下。 这会儿天色尚早,山间起了些薄雾,灰蒙蒙的没什么人影。 齐晟本以为要想办法渡江,没想到江边有个竹筏,竹筏上静静立着一个人影。 像是,在等什么人。 齐晟回身揭开门帘,轻声道:“到了。” 池州渡随他下了马车,两人朝着那人影走去。 那渔夫头戴斗笠,令人瞧不出脸上的神情。 齐晟认出,他便是先前带他们渡江的那位。 第156章 心中泛起愧疚,他嗓音也低沉下去,朝对方一行礼。 “前辈,我......” “公子,先上来吧。” 渔夫朝他摇摇头,走下竹筏,朝一旁拴着的小舟走去。 齐晟与池州渡对视一眼,默默跟上。 船桨在水中划出波纹,小舟晃晃悠悠地朝前去。 待到离岸边有些距离后,渔夫主动开口。 “我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齐晟低声道:“是我的疏忽。” “公子,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渔夫笑着摇头,嗓音有些粗糙:“我从十五岁起就跟着主人,起初我是个年幼的孩子,主人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老者,这一晃几十年过去,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头发也已经比主人还白一些了。” “约莫五十年前,主人的挚友为他卜算了一卦,说他五十年后有一劫,乃大凶之兆,所以后来主人为了图个清闲,也就隐世了。” “主子略通阴阳八卦,只不过算自己算不准,便总爱替我算算,我是童子命,这辈子注定是一人,若与旁人强行结缘,那也是害人。” “主子就这么替我算着,帮我躲过了不少劫难,但也不知为何,每算一次,眉头就皱紧一分。” “直到前段日子,许久不露面的主子突然找到我,让我守在此处等人,我问他等的是什么人,他只说,数月后,卯时左右,你见过的人。” 渔夫摇了摇头,瘦弱苍老的手腕有些颤抖:“我起初不明白,直到主子留给我的魂灯突然灭了,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透过我的命,猜到了自己的劫。” “我找去花云间,却找不到任何人的踪迹,无法为主人找到遗骨立碑,只得回到这里等待,今日见到公子,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主子的吩咐一向有他的道理。” “我一定会找到公羊前辈,带他回来的。” 齐晟开口,许是沉默太久,嗓音喑哑。 “那便有劳了。”渔夫叹息一声,宽慰道:“公子不必介怀。” “生死有命,主人隐世是为了避劫,没成想正因此成劫,我早就知晓自己的命数,这么多年过去,也还是顺着命数走着,一辈子孤身一人。” “这就是命啊,有时候妄想改变什么,却发现正中命数的下怀,人在里头怎么挣扎着兜圈子,最终也都是要走到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的。” 渔夫喃喃自语:“公子,这就是命啊......” 这话被风带到耳边,让齐晟心中突然重重一跳。 “曾有位高僧看破她命中有一劫,与你祖父终将天人永隔,她虽不信命,但终究也未逃出命运。” “我与你母亲,也是如此。” 父亲的话突然在耳畔响起,这话说完后,父亲没有再开口,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饱含了太多东西,齐晟起初不懂。 但此情此景之下,他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为父......” “总想让你长大,并非想要有个能力超群的儿子,也并非借此给齐家长脸,只是因为希望有一日,你有足够的能力将所爱之人护在身后......亦或是,并肩。” “命运弄人,但至少多一分力量,就多了一分底气。” 父亲他...... “齐晟。”一道清冷的嗓音陡然打乱他的思绪。 齐晟一惊,透过清透的水波,他看见了自己煞白的脸色。 天亮了啊,真快。 他闭了闭眼,迅速调整好状态,转过头朝池州渡一笑。 “怎么了?” 池州渡没有开口。 “砰。”一声闷响响起,小舟恰好靠岸。 “主人已去,这花云间只剩下一道幻阵。”渔夫从怀中取出一个铃铛递了过去,“找到那槐木,摇动这解铃即可。” 齐晟接过铃铛,再次行礼:“......多谢前辈,我答应的事,定会做到。” 那渔夫笑了笑:“多谢公子。” “我这一生虽为主子卖命,但也多数是为了自己的生计,人若自私些,心大些,就能像老朽这样长寿,公子说是也不是?” 听出他话中的劝慰,齐晟的心中却没有轻松的滋味。 “......是。”——花云间内还是那般安逸。 无论谁来了,谁走了,它也始终是最初的模样。 齐晟将解铃揣入怀中,取出一枚剔透的灵珠埋入土中。 而后将两枚与其相似但小上许多的珠子塞入香囊,一个递给池州渡,一个塞入自己怀中。 池州渡看了一会儿,怀里突然探出一只钳子,将香囊抢了过去。 “......” 既然守宫的密函能送入花云间,那便意味着他们也可能在此地发现他们的行踪,这枚宝珠是祖母留下隐匿行踪的宝贝。 虽说父亲直言他身侧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能将他的气息隔绝,但稳妥起见,小心些总没坏处。 两人一起来到院子,齐晟望着池州渡门前被自己种满的花草,有些感慨。 “还是和以前一......”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慢半拍地低头。 一只修长的大手利落地扯开他的腰带,紧接着将他抵在院门上。 齐晟愣了片刻,直到自己快要被剥光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立即按住池州渡的手。 “不是......” 第157章 他眼里露出几分惊慌,齐晟发现他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池州渡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被人按住,池州渡眼中闪过深思。 那林中男女分明就是如此。是漏了什么? 齐晟见他停下动作松了口气,他没管自己狼狈的模样,胡乱合拢了衣裳,先替池州渡拂去衣裳的褶皱,纳闷道:“你这是怎么了?”不一样。 池州渡停下动作。 齐晟见他无声看着自己,那模样无端显出几分可爱。 也许换作旁人,这番行径多少都有些鲁莽,令人不悦。 但池州渡却只会让人觉得无奈,只想依着他。 他顿时将那点儿惊慌抛之脑后。 “你这......又是跟谁学了奇怪的东西?” 齐晟心思活络,一下就猜到他应该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他偶尔觉得池州渡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些话他不懂,但会记在心里。 不一定给出回应,但不代表没有在听在看。 但就像他以往死记硬背的古诗词一般,能用到的时候会觉得附和当下意境,但其实他也并不知晓这其中深刻的含义,只懂了浅表一层。 任重而道远呐。 齐晟轻轻叹息,牵着他朝里走去。 “别闹,走吧。” 谁料刚走到门口推开门,就被人掰过脑袋。 紧接着,唇上传来温润的触感。 齐晟眼睫轻颤。 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顿时心如擂鼓。 池州渡眼神平静,略微敛目观察齐晟的反应。 感受到对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想推开,但是迟疑着没有用力。 他回忆着男子的动作,将手探进齐晟的衣裳,轻轻摩挲。 手下温热的躯体一颤。 池州渡一顿,眼底掀起几分波澜。 齐晟的心跳很快,体温也很高,池州渡指尖的温度略微有些凉,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瑟缩。 脑中的回忆逐渐远去,池州渡被这陌生的感觉蛊惑,渐渐忘了去想那男子的动作。 只是遵循本能的游走着,有种将其掌控在手中的快意。 这滋味令人有些上瘾。 静谧中唯有微乱交缠的呼吸。 齐晟按在对方肩膀上的手不知何时卸力,他对此没什么经验,但感觉太好,不自觉便陷了进去,一直到感觉有什么朝他靠拢,这才猛地惊醒。 他一把推开池州渡,喘了口粗气。 “等等!” 待他对上池州渡迷蒙的眼神时,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忍不住放轻了声音。 “你这是怎么了?” 池州渡的手下意识游离了两下,才慢半拍地应声。 “嗯?” “咳......” 齐晟立即捉住他的手,轻咳一声:“这个,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池州渡轻轻歪头:“你不是想行房?” “我?”齐晟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看着连头发丝都没乱的人,哽了一下,“我不是......呃,也许......但总之不是现在!” 池州渡沉默下来。 那是想,还是不想? 许是方才气喘的缘故,池州渡脸上有些薄红,连带着耳朵都沾上几分春色。 齐晟心底那点儿怜惜之心被完全勾了起来。 见池州渡垂着眼不吭声,以为他有些不高兴,齐晟目光迅速朝下瞄了一眼,偏头清了清嗓子。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回身将门合上,拉着池州渡坐在床边,自己则单膝跪在他身前。 “我......”他衣衫不整,手试探性地放在池州渡的腰间,低声道:“我待会儿得外出,一是与轻越联系,二是去寻公羊前辈,你先在此休息,午时我先回来一趟,给你带些吃食。“他见池州渡没有抗拒,便轻轻扯开对方的衣带。 本以为心底多少会有几分怪异的感觉。 谁料反而......一想到这是池州渡,齐晟的血液就开始燥热起来,幸好没有去捋顺凌乱的衣裳,遮掩之下倒也看不出什么。 不知道……这张淡漠的脸上是否会浮现出他不曾见过的神情。 尚未开始,齐晟就已经被心跳声吵得紧张起来。 他嗓音干涩,小声道。 “我先帮你......” 第98章 回剑宗 碧荷轻晃,清晨的露珠缓缓滑落。 恰好落入一只红黑相间的小鱼脸上,惊得它没入水底。 屋中静谧,衣料摩挲的声音清晰。 齐晟偏头呛咳两声,随意擦拭了一番,先替池州渡捋好衣裳,低声叮嘱。 “我先出门一趟,昨夜奔波恐怕心中也不安宁,你好好休息。” 他望着池州渡薄红未消的脸,忍不住抬手,拇指轻轻拂过他的眼尾。——真漂亮。 齐晟在心底暗暗感叹。 这话要是说出来,就显得有些流氓了。 他轻笑一声,转过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裳,侧头道。 “我走了。” 池州渡:“......嗯。” 他凝视着对方远去的背影,一直到消失不见,这才缓缓低头。若有所思。- 花云间离鲁山并不远。 齐晟乔装打扮了一番,绕了些路,途径偏僻的小镇。 即便如此,这一路上避开的眼线也不少。 好在他年少在外闯荡时性子较为狂妄,常常被人盯上,这才练出了几分真本事来。 第158章 齐晟驾轻就熟地摸到剑宗暗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机关潜入剑宗,他先是四处巡视了一番,见弟子们并未偷懒,这才满意地回到自己的书房。 距离被弟子察觉应当还有段时间,齐晟打算先书信一封送往苗疆。 一切安好,勿念。 近来并不安逸,不到最后一刻,切勿轻举妄动。 给雁归备了不少宝物,等尘埃落定,定立即派人送往苗疆。 齐晟将信纸折叠好,打开窗户。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前,齐晟摸摸它的脑袋,将信塞进小圆筒中。 “有劳了,小家伙。” 信鸽歪头蹭蹭他的手,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齐晟哼着小调回到案前,提笔列出打算赠予仇雁归的宝物。 若说这位弟媳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对轻越实在太好。 写着写着,齐晟的思绪就飘忽起来。 也不知有什么池州渡能用上的宝贝。 但......齐晟想起先前池州渡给自己做的小木剑,那上头作为装饰点缀的,竟然是传世之宝万血珠。 那木头虽说他不认识,但看品质显然也不是什么普通货色。 他想要送宝物的念头顿时被打消。 罢了,待日后他们回到剑宗,他的一切都是池州渡的,若看上什么,他定然悉数奉上。 ......也不知晓池州渡一个人在做什么。 也许还是像以往一样在屋中画符吧。 他并未继续在池州渡跟前提重炼玄九的事,想必对方心中自有定夺,若他多说,恐怕反而让池州渡多心。 分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也不知为何在某些方面极为敏感。 要是单纯的什么都不懂那还好说,就怕像池州渡这样只懂一半的。 一半浅显易懂的他明白了,另一半至关重要的跟他死活都说不通。 也许他并非不通人情,只是没有开窍罢了。 至少从初识到现在,池州渡慢慢变得有人情味起来,眼睛也因为有了情绪而愈发灵动。 起初是知晓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经过雪貂和乌雨后,他慢慢学会观察四周的人或物。 紧接着习惯了他的存在,也有了小脾气......再后来,想留自己在身边,有了贪念。 会想念以前,为此不惜笨拙学习旁人的模样来讨他欢心。 会询问他想要什么,很单纯的觉得给他想要的,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发现并不是那样后,心里也许是有了着急和难过,竟突然落了泪,还亲手毁掉了玄九。 那模样都有些不像池州渡了,齐晟心里始终有些在意。 再到今日,也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东西,竟然问他。 “你不是想行房?” 齐晟不是傻子,他知道单是池州渡绝不会想同他如此。 应当还是因为想给他想要的,池州渡认为那是作为自己留在他身边的条件。 齐晟无奈地叹息一声,停下笔。 若说池州渡不在意他,他竟然也能接受如此离谱的条件。 那仿佛无欲无求的人,也会因为他而有直白的反应,会在自己表示婉拒后,无意识地游走着手指。 但若说池州渡在意他。 他似乎也听不明白自己的告白,不懂他的感情。 齐晟又是一声叹息。 若说眼前有什么能让齐晟感到安心的,那便只有池州渡想要他留在身边了。 也许,日后池州渡也会愿意对他敞开一点点心扉吧。 总有一天,会离他近一些的。 三百年太远,池州渡也是。 他想要一些能将以往与现在相连的东西,至少可以让他伸手就能拽住池州渡。 否则,若有一日对方厌倦了......齐晟没有细想下去。 他顿了顿,往后一靠,打算开始回味一些美好。 眼前浮现出池州渡方才水润的眼睛,他的眼神略微放空,似乎对这滋味有些茫然,但手指还是无意识抚摸着他的耳朵,全凭本能将他的脑袋往下按。 那惹人怜惜的模样与令人难以抵抗的力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齐晟自下而上看着对方,那反应美到他忽略了窒息的难受。 仿佛摘获高岭之花的快意令他险些......齐晟揉了揉发红的耳朵,心里唾弃自己。 青天白日的这是想什么呢? 不过,齐晟继而陷入深思。 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池州渡误会自己想同他行......那种事?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 下一瞬,门被人用力推开,发出一声巨响。 鱼灵越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齐晟奔来,一个跃身死死缠在他身上,“师父!” “你这小子,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为师回来了吗?”齐晟拍拍他的背,“都是大师兄了,你知不知羞。” 见他还哼哼唧唧地不肯下来,齐晟沉下嗓音:“鱼灵越。” “师父音讯全无,我们心中自然不安宁。” 鱼灵越见好就收,依依不舍地下来站好,正了正脸色,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齐晟。 “苗疆来信,我担心消息延误便提前看过,信上说师父的猜测不假,但似乎......这里头还有古怪之处。” “据影六所言,姬府中除了师父曾经安插的眼线,还有一位......姬门主曾经十分宠爱的男宠,也在暗中帮过他们的人脱身,而姬叶君行踪消失后,那个男宠的行踪,也跟着消失了。” 第159章 他说着拧眉,抬手轻轻拂过,一股内力将门阖上。 “我们的人与苗疆暗卫阁的人依师父给的线索,追查缚魂子与另一股势力的下落,的确有所发现,虽说并不能完全断定,但也十有八九。” “他们乔装打扮混入各地村庄,小镇,这帮人对此事讳莫如深,也属实废了不少力气,这才得知,那些地方私下里竟然有卖孩子的交易,更古怪的是。” 鱼灵越压低嗓音。 “要的都是刚出生,亦或是刚满月的婴儿,而且只有每年端午后交易,给的报酬十分丰厚,所以......几乎这些偏远村子的所有人都参与过,并且他们信奉者邪神,觉得这可以给他们带来好的生活。” 齐晟几乎同一时间就想起了民宿中的悬针与古怪的铜镜。 在那偏远破旧的山村,为何一对夫妇成婚三年依旧没有孩子,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每年端午后。”齐晟喃喃,低声询问“今年已然过了,可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跟在村名身后倒是远远看见过,的确是有这一伙人,但我们担心打草惊蛇,始终不敢追上去探。” “嗯,切勿轻举妄动。”齐晟眼神有些凝重,“知晓有这帮人,就已经足够了。” “就怕......” 鱼灵越:“就怕什么?”齐晟喃喃。 “既然缚魂子没死,那么先前追随他的那帮人。” “真的死透了吗?” 第99章 隐情 即便外头一片安逸,金灿的光铺满院子的角落。 但屋中还是生出几分阴冷来。 鱼灵越一惊,上前一步:“师父的意思是?” “不,这只是猜测。”齐晟朝他摇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兴许不久后,江湖就会大乱,但那伙人想要的并非江湖,而是一个人。” 执念比爱热切,比恨深刻,以至于整整三百年过去,也没有任何消退疲乏的意思。 虽说不知守宫到底想从池州渡那里得到什么,但他可以确定,绝不止所谓的长生之法。 齐晟冷静的眼神掀起几分波澜,语气不自觉更冷了些。 “因为他们的力量对上此人尚且不够,所以只能在里头煽风点火,试图让这帮人成为他们的信徒,将那个人推上风口浪尖凌迟,简直卑劣至极。” 敏锐察觉到师父语气变化的鱼灵越一愣。 但齐晟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话锋一转。 “此前各派早有异动,总想将自己的地盘扩大,往怀里揽些权势,三宗心中有数,奈何人心不齐,也没有十足的理由处置,此次虽说局势被动凶险,但也是肃清心怀不轨之人的好时机。” “更何况即便没有这次,也有下一次,安稳只是暂时的,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人心,这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麻烦。” 鱼灵越轻轻点头:“的确如此。” “烟淼呢?” “啊。” 鱼灵越严肃的神情一滞,翻了个白眼:“跟卓公子腻歪去了。” 齐晟轻咳一声:“虽说如今剑宗需要你二人看顾,但也并不耽误婚事,烟淼那里我不必操心,你这孩子若是有合眼缘的,也好好相处着......” “师父。”鱼灵越打断他,“师父若有这闲心,不妨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婚事,旁人的师父都有了师娘,怎么就我们眼巴巴看着?” “......”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齐晟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偏过头没有吭声。 鱼灵越看着他缓缓泛红的耳朵,瞪大眼睛:“......师父,你?”不对啊。 先前那位红衣姑娘后来没了音讯,不是黄了吗? “自然不会让你们眼巴巴看着。”齐晟嘴角上扬,语气里夹杂着显而易见的骄傲,“你们师娘不但比旁人的美,还比旁人的厉害。” 见鱼灵越眼睛蹭的亮了起来,齐晟立即起身,迅速翻出窗外。 鱼灵越正想跟上,就听见一句略显警告的。 “别跟着。” “......哦。” 他闷闷不乐地蔫在原地。-荒山野岭中。 齐晟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 ——亥时,阎王岭见。 这是他在公羊前辈故居中发现的。 阎王岭很大,齐晟这次来也只是碰碰运气。 此地不乏有野兽出没,所以附近村庄内多为猎户人家。 如今距公羊前辈出事也有段时日了,若不幸......齐晟握拳,将字体攥进掌心。 耳畔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齐晟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他的身形快出一道残影,不必加以判断便立即找到发出动静的地方。 齐晟悄无声息地摸到那人身后。 “谁?” 锋利的剑刃闪过寒芒,轻轻架在那人脖子上。 “我我我——” 那人明显受惊,磕磕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齐晟将剑又逼近了几分,在“你”字上加了重音。 “你是谁?“ “我......大侠,大侠饶命!我只是来打猎的,方,方才听见有什么动静,我......我还以为是什么野兽,这才......这才......”的确是猎户的打扮,背着的箩筐里还有些草药,和一只野兔,应当是刚上山来。齐晟收了剑。 “小兄弟,得罪了,方才我听见拉弓的声音,难免警惕了些。” 第160章 “哎,能理解,能理解。”那人转过头来,连连应声,“这荒山野岭的的确容易出事,前不久村长还捡回去一具尸体,那老人家穿着还算体面,像是被人一刀毙命曝尸荒野,也不知家里人找不着得有多着急。” “这里的地势复杂,就连我们在此居住了几十年的,偶尔也会迷路,公子若没有旁的事,还是尽早离开吧。” 闻言,齐晟立即追问。 “老人家?”他语速有些快,“可是约莫一两个月前,瞧着已是耄耋之年,一身素白长衫?” “哎对对对。”那猎户点头,迟疑道,“莫非......” “哦。”齐晟从怀里取出一袋银两塞了过去,神情露出几分急切,“一点心意,小兄弟先收下。” “事情是这样,前段日子我家长辈说要外出一段时间,但以往每隔几日便会往家里送信,谁料这次半月都了无音讯,家中人便开始担心,纷纷外出寻找,我听熟人说之前见过我家长辈途径此处,便想来碰碰运气。” “使不得使不得,公子你先别急。” 那猎户立即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安慰道。 “这样,我先带你回村去看看,那老人家是我们村长捡回去的,原本打算下葬,但想着万一有家人来寻,便搁置了。” “眼见这天渐渐热了,我前不久还听村长说不行先让老人家入土为安,不然总这么摆着也不是个事儿。” 齐晟用力将钱袋按进对方手中。 “无论如何还请小兄弟先收下,这些只是一些心意,若......当真是我家长辈,必有重谢,若不是我家长辈,这人生地不熟的,日后也许还要劳烦小兄弟带带路。” 见推脱不了,那猎户别别扭扭地将钱袋收下了。 “公子真是太客气了,我叫张力,大伙儿都叫我大力,公子随意称呼即可。” “我姓齐,单名一个焰字。” “原来是齐公子,幸会幸会......” 阎王岭下坐落着不少村庄。 齐晟进入村庄后,便随手戴上了斗笠。 张力担心他着急,特地抄了近道,匆匆来到村长屋前。 “村长,这位公子来寻家中长辈,我带他来认认是不是之前您带回来的老爷子。” 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村长一骨碌爬起来,眯起眼打量着齐晟。 “哟,这后生长得真俊。”他说着起身,朝一个方向走去,“随我来吧。” 张力看了看压根看不清面容的人,干笑两声,压低嗓音道:“我们村长是看公子身段好,他说话就是这样,别介意。” 他们来到一个屋子前方,村长回过头来,朝张力笑了笑。 “大力,这儿没你的事儿了,先去忙吧。” 张力下意识看了齐晟一眼,连忙道:“啊,我还得......” “没事,大力兄弟能费心带我回来,齐某已经感激不尽了。”齐晟善解人意道,“方才看你往山中赶,应当还有事要做吧。” “呃,那——” “行了,这有我看着,能有什么事儿?” 村长朝他摆摆手,“快去吧。” 齐晟朝张力点点头,他这才放下心来,不好意思道。 “行,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他说着还想从怀里取出那个钱袋子还回去,被齐晟一把按住。 “不必客气。” 张力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村长朝他瞪眼,这才小声和齐晟到了谢,迅速离开了。 见他走了,村长并未立即开门,而是慢悠悠问。 “小子,你来找的,是位什么人啊?” 齐晟目光掠过他脖子上的刀疤,目光沉了下来。 “您是,萧衡前辈吧。” 传闻中死在几十年前围剿钟啸奎及余孽的那场大乱里。 惊世之才机关大师萧衡。 元泰清的,师父。 他曾在元府中看过画像,萧衡脖子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刀疤。 加上对方的反应着实有些古怪,他便斗胆猜测了一番。 萧衡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哼笑一声。 “你小子记性眼力倒是不错,像你母亲多一些。” 齐晟眼里多了几分笑意:“看来母亲小时候极为讨人喜欢。” “那可不,真是便宜了你爹。”萧衡爽朗地笑了两声,“我那傻徒儿可还好?” “家有贤妻,一儿一女,特别好。” “那就好。”萧衡眼中闪过些许感慨,紧接着转过头,推开了屋子的门,“你先随我进来吧。” 齐晟步入屋子后便摘下了斗笠。 这间屋子很大,里头放着不少兽皮,萧衡推开里间的门。 “煜儿,出来见客。”煜儿? 齐晟的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只见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走了出来。 他的右手用绷带缠绕着,像是被人齐根切下。 “我本不打算掺和这些事,老头子我也没几年能活了,就想安安生生的。” 萧衡领着二人进了里屋,反手关上了门。 “你也知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卷入纷争里,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我将毕生心血传给泰清,一声告别都没有,就趁着大乱干脆死遁了,我这一辈子都怕麻烦,但也真就躲不过麻烦。”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床榻上盖着白布的尸体。 第161章 “我年少还是个无名之辈时,遇上了已经意气风发的公羊,这人行踪诡秘,一出现就准没好事,他也不知从何处学的卦术,时不时出现提点两句。” “后来他隐居了,我们便再未见过。” “上一次见,是几十年前,众门派清剿缚魂子余孽,我本不愿参与,那么多高手又不缺老子一个,我一个做机关的跟着瞎掺和作甚,谁料这臭老头突然出现给我支招,说什么让我借此隐世,岂不是正好图个清净?” “我一琢磨,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结果收尾时被缚魂子阴了一把,那帮只会喊打喊杀的莽夫险些全军覆没,还得是老子拼死救了大伙一命,我那时就知道这糟老头是摆了我一道,算到有这一劫,正拿我破呢。” “不过也托他的福,我顺利远离了喧嚣,也因此得了不少好名声,就是苦了我徒儿,这傻子以为我真死了,趴在那假货身上哭的那叫一个惨绝人寰。” 齐晟见他越说越不对,正想清清嗓子提醒,就听对方语气突然低落下来。 “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谁料竟然就那么巧合的让我在荒郊野岭,看见了他的尸体。” “我这辈子,一头一尾,都躲不过这家伙。” “我就想啊,这糟老头子每回出现,都得提点我两句,也不知这一回,是不是也和以前一样,是想告诉我什么呢。”他苦笑一声。 “这烂摊子,若换个人来,我都不愿意插手。” “这恐怕就是命。” 萧衡回头看着齐晟:“偏生你是齐家的小子,老子欠你祖父人情,不得不还啊。” 齐晟一愣:“我的......祖父?” “嗯。”萧衡嗓音里含着化不开的歉疚与怅惘,“他的死有我的责任,若非我那时太过自负,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你祖母一直恨我,可惜这么多年了......一句道歉也没送出去。” 齐晟突然恍惚了片刻。 就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那句“冥冥中自有注定”,在齐晟心里突然有了具象的意味。 兜兜转转,好像总是要相见的。 齐晟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元泰清见面时,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带着尚且年少的他看不懂的东西。 而现在,他似乎能明白了。 就像是透过自己,看见了谁的嘱托一般。 “所以,元泰清之所以对我照顾有加,也是前辈的嘱托?” “那孩子真性情,即便我嘱托在先,也是你二人投缘,才会对你这般好。” “我自然知晓。”齐晟喃喃。一片静谧后。 齐晟轻声开口,“萧衡前辈。” “缚魂子一脉,真的都死了吗?” “没有。” 身侧的少年冷不丁开口。 齐晟看了过去,对上了少年格外冰冷的目光。 “我去过地下奴狱,那里关押着的,正是当年追随缚魂子一派的人。” “缚魂子只是个幌子,他的背后还有一位大能。” “我记得......人骨堆砌的高塔上,供奉着一个画像。” “青衣墨发,红线萦绕四周。” “腰间,别着一根蝎头鞭。” 【作者有话说】 标记 未捉虫 第100章 线索 “咯——咯咯......” 耳边聒噪,齐晟忍不住拎起那两只鸡叹气。 “鸡兄,这一路上你二位都不安生,来瞧瞧人家兔兄多沉稳。” “咯咯咯——” 齐晟无奈地垂下手:“回去就炖了你。” 他背后的箩筐里装满了张力从地里现挖的菜,听闻他要在花云间待一段时间,萧衡给他准备了不少野味,齐晟表达感谢后就婉拒了。 但最终还是没逃过张力媳妇的热情,林翠是个豪爽的姑娘,叉着腰大骂大力小气,回身阔绰的从院子里抓来鸡和兔,利落地绑好往他怀里一塞。 那气势,齐晟都不敢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只好悄悄在门前挂了个锦囊,里头塞了些金银。 “我记得......人骨堆砌的高塔上,供奉着一个画像。” “青衣墨发,红线萦绕四周。” “腰间,别着一根蝎头鞭。” 脑中响起那少年的话,齐晟心里发沉。 这画像分明就是池州渡。 “......不知这位少侠是?” 萧衡:“这位是顺亲王的孙儿,先前被你已经知晓的那帮人迫害,他的父亲拼死将他送了出来,但其实他们早已身中剧毒,煜儿本也活不下来。” “谁料阴差阳错的,顺亲王久居之地是北海,也就是海异族的领地,那里的首领是位极好的人,意外救下被毒蛇咬中的煜儿,大方地喂他服下海异族独有的至宝鲛人泪,那东西不仅可解百毒,更有破咒之效,可遇而不可求啊。” 齐晟有些讶异,重新望向少年。 “煜儿公子可否告知在下,你在地下狱城,都看见了什么?” “那里很奇怪,除了被割掉舌头的缚魂子一派追随者,还有许多无论男女都生着同一副面貌的人,以及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们都自称奴。” “里面还有一道暗门,我曾不小心瞥过一眼。”那少年的脸色忽然有些白,“里面......挂满了酒坛子,酒坛子里露出婴儿的头颅,他们的眼球皆被摘去,头顶钉这一根粗而长的针,喉咙侧边皆有一块烂肉,有些已经慢慢收口,似乎化为了一颗血痣,那里四周的墙壁也都是用婴儿的头骨堆砌而成。” 第162章 喉咙侧边的血痣? 齐晟眼前闪过池州渡喉结边的血痣,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我......我只看了那一眼,便被吓得愣在原地,那帮畜生发现我在偷看,就将我打的昏死故去......身上的疼痛倒不算什么,就是觉得浑身发冷,这种手段,简直,简直残忍至极!” “前辈。” 少年的唤声拉回了齐晟的思绪,他立即应声:“怎么了?” “那些人会死的,对吗?”他的声音有些急迫,“江湖绝不会任由他们践踏肆虐,对不对?” “煜儿!”萧衡皱眉,呵斥他一声。 “嗯,不会让他们嚣张太久的。” 齐晟朝萧衡摇了摇头,轻笑道:“萧衡前辈总说自己讨厌麻烦,但想隐居真正的目的,应当不是为了避世吧。” “那时候元泰清天赋异禀,身后有元家和前辈,惹得不少人忌惮,树敌无数,前辈走后,元兄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也没再崭露过头角。” “无人知晓前辈早已将毕生心血传授给他,只当您走的突然,而这位旷世绝才也因此陨落,多亏了您,他才能在最为消极的那段日子里遇见嫂子这样的好姑娘。 “最终还是因为有人不断找麻烦,这才重新登顶,他并未陨落,才华也没有消减半分,只是学会了平凡而已。” “您老总说怕麻烦,其实心里真正想的,就是让元兄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吧。” “萧前辈本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切身体会过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所以自然不愿让元兄步你的后尘,因此也算煞费苦心。” 萧衡哑口无言,沉默了许久,哼笑一声。 “你这小子,要蹚浑水就要知道后果。” “无论是什么后果,也都只有这一条选择。”齐晟低声道,“前辈也有在意的人,人一旦有了牵挂,不论再苦再难,也得守着它。” “我们都在这一片江湖里,再退,便无处可去了。” 萧衡沉默片刻,点头。 “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那我便不多说了。” “用婴孩替灾,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邪术,百年前的江湖,没有如今这么多像你一般心诚坦荡之人,更没有多少饱读圣贤书的孩子,我是在曾祖父身边长大的,知道的要比旁人多一些,他常给我讲故事,那时候的江湖,重戮,戾气......” 那时候的江湖,强者为尊,但不似如今点到即止,而是至死方休。 抢夺、掠杀都不是什么罪名,反而是荣誉。 想起初见时,池州渡对盲翁的态度,齐晟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自己说“怎么样都不能动手抢啊”这些话的呢。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出那样的话呢。 他那个时候,其实在无意识地用自己的想法妄图改变池州渡吗? 就因为一己私欲。 齐晟心坠到了谷底,他以为自己对的事,随着愈发了解池州渡后,都变成了错的,那日后......这个缝隙会越破越大,直至成为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罢了,你只需要记住一点。” 见他久不言语,萧衡摇头叹息一声。 “对上他们,便将心中的仁善藏好了,那帮人虽恶,但却有着旁人没有的毅力与执着,只要给其一丝希望,就有可能成为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斩草除根,否则,必有大患。” “而想要斩草除根,最好的法子,就是待到双方元气大伤,伺机一网打尽。” “这的确是较为稳妥的办法。” 齐晟面上不显,话锋一转。 “......但前辈就没有想过,也许另一人是无辜的吗?” 萧衡目光深沉:“牺牲一人,可换江湖太平,可换更多无辜人平安无虞,更何况,一个恶名傍身的人,又怎会是无辜的呢?” 他看了看齐晟冷峻的脸色,眼中闪过玩味。 “怎么,这是不认同我的话?” “我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竟可以这样衡量人命了,按前辈的说法,更像是衡量物件的价值,从而判断该丢掉哪一件来保全自己的利益。” “按理说是如此,老头子我说话难听,大局当前,唯有舍去......” “人们的呼救声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他们想活下去的呐喊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齐晟语气渐渐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衡量取舍的标准是什么,是有父母的人,更有权势的人,还是更有名声的人?” “而代替他们做出选择的又是什么人,我想总之不是只活在传说里的神明,那么既然都是凡人,凭什么去决定别人的人生,凭什么去剥夺他们的选择?” “是因为人数吗,因为多数人的利益吗?” “如果被舍去的是自己在意的人,是自己的家人呢,也还是能这么干脆的进行取舍吗?” 萧衡冷哼一声:“所以让你作壁上观,伺机而动,你这小子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即便那人当真是无辜的,你出手相助,不也是插手其中了吗?” “前辈,你真的觉得那所谓替灾的邪术已经失传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前辈觉得悟出此等邪术的鼻祖,是怎样制作出第一个替灾傀的,他是怎么想的?” 齐晟目光沉静。 第163章 “牺牲他一个,可保我一生平安,牺牲这两个,能保我家财万贯,牺牲这三个,可保我族昌盛......” 齐晟的嗓音轻缓,“一个人为了一己私欲,是邪术,数万人‘捍卫江湖安宁’,它就成了顾全大局的取舍。” “就像您方才已经忘了,无论是缚魂子一脉还是他背后的大能,都是残害了无数生灵,板上钉钉的恶人,前辈您甚至参与了清剿余孽的大战,这一点,本就无需我来明言。” “任由这样的人在江湖煽风点火,甚至引起大乱,我等不仅坐视不理,还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完成计划,美其名曰顾全大局。” “这样......真的是所谓的顾全大局吗?” “他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退一万步来说,若最后还有什么我们不知晓的底牌,妄图拉着所有人下水,到了那时,我们又当如何呢?” “岂不是闹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前辈,那所谓的邪术从未失传,它甚至就藏在你我心中。” “对恶沉默,就是对它让步。” 每让一步,欲望凝聚成的巨浪就能触碰到脚尖。 只要迟疑一瞬,清凉的浪花就拂过小腿,尝到甜头的人总会想起这个滋味,起初并没有什么,直到巨浪没过口鼻、头顶。 最终吞噬掉那微不足道的善意,彻彻底底成为它的傀儡。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萧衡没有动怒,只是沉声道。 “我只问你一句,另一人,当真无辜吗?” 齐晟攥紧了拳头,无话可说。 他对池州渡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很想大声说出一个“是”字,也只能沉默下来。 不是因为他不信池州渡,而是因为他没有办法让其他人相信池州渡。 “......前辈,我不会袖手旁观。” “古时正派崇尚惩恶扬善,庇护一方,衡量对策没有错,但底线,我等寸步不让。” 齐晟没有多言,上前一步。 “今日叨扰了,我先将公羊前辈带回去,日后再来拜访。” “罢了罢了......”萧衡摆摆手。 “公羊的后事就先交给我吧,他的尸身有些古怪。”萧衡掀开白布,“这个把月过去,尸身竟然没有一点腐坏,我探了探,他体内似乎有一股有回春之效的内力,这功法有些邪门,老夫打算近来再琢磨琢磨。” 齐晟顿了顿,点头:“那便有劳了。” 他说着转身离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烦躁的叹息。 “你与那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听见萧衡嘟囔着。 “他娘的,这轴劲儿真是随了你老子。” 心中的憋屈化作一阵冲动,齐晟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我心悦他。” 说完这句话,他没管后面险些厥过去的萧衡,径自朝外走去。 “什,什么……你......你这臭小子,你给老子站住,信不信我去告诉你爹.......哎呦,你这混账东西啊,臭小子!我跟你说话你听没听见......” 耳边还隐隐传来叫骂和另一道小声的劝慰。 齐晟敛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这世上无人信傀师,但他信。 因为傀师是池州渡。 是个,即便听不懂他的话,也会乖乖照做的人。 就像旁人不曾见过池州渡眼中的万物,不知晓“灵”的存在。 所以,他们才都不明白。 第101章 无奈 回到花云间,齐晟扬起笑容。 他左手两只鸡,右手三只兔,还背着一箩筐的菜。 方才途径小镇,顺手买了荷叶鸡与糕点,将自己揣得满满当当,兴冲冲来到院中。 “前辈,我回来了——” “......” 屋中无人回应。 齐晟笑容顿了顿:“前辈?” “......池州渡。” 齐晟逐渐觉得事情不对,他快步走到门前,抬手推开门。 “池州......” 他脸上的表情僵住,屋内空无一人。 齐晟扔下手里的鸡兄、兔兄,匆匆将箩筐摆在一旁,迅速朝外跑去。 后山,湖边,柴房......他都跑了一遍,没有任何池州渡的踪迹与气息。 齐晟心里没由来地发慌,兀自设想了无数可能。 “这到底是去哪了?” 他勉强镇定下来,正打算离开花云间去寻,就敏锐地察觉到身后的气息。 齐晟猛地转头,对上了池州渡平静的目光。 “你去哪了?”他尽量缓和语气。 池州渡:“重炼玄九,需在极寒之地。” 齐晟无奈道:“那我们一起启程可好?” 池州渡:“不必。” 极寒之地并非寻常人能承受,待上一日即可危及生命。 “......好吧。” 齐晟没有多问,扬起笑容:“我给你带了荷叶鸡和糕点,咱们先回屋。” 池州渡盯着他看。 齐晟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吗?” 莫非他匆忙间沾上了灰尘? “没有。” 池州渡垂眼:“许久不见你笑。” 齐晟知道他是说自己尚未想开的那段时间,他微微抿唇,走过去牵着他的手往回走。 “以后,每天都能见到。” 牵了一会儿,齐晟忍不住捧着池州渡的手放到眼前比划。 第164章 虽说之前就隐约感受到,池州渡的骨架比他要大上一些,手指也比他长些。 谁料池州渡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显得十分亲昵。 齐晟被这动作晃了一下,心里突然生出几分微妙的情绪。 他忍不住抬起头,目光里带上了几分试探的意味。 池州渡目光不躲不闪地跟他对视。 很快,齐晟就败下阵来。 他不死心地开口:“你看......” 他说着,将池州渡握住的手晃了晃,示意他看过来。 “你方才,为什么突然握住我的手?” 池州渡凝视着他:“?” 即便没有发出声音,齐晟也能看出他的不明白。 他并不气馁,循循善诱。 “你讨厌我牵你吗?” “不。” “那你喜欢我牵你吗?” 池州渡停顿了一下。 齐晟的掌心很烫,摸起来很舒服。 “嗯。” 齐晟用力点头:“那你方才,为什么牵我?”池州渡启唇。 齐晟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是的,说出来。 ——因为喜欢。说出来! “不知。” 冰冷的两个字,齐晟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怎么会不知呢?” 他失落地叹息一声,摩挲了一下池州渡的手,自我安慰道。 罢了,至少现在能摸到手,他迟早是能明白的。 池州渡看着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的灵,缓缓拧眉。 两人行至门前,齐晟突然听到里头的声音。 “咯咯咯,咯咯咯......” 糟了,怎么把这些给忘了。 池州渡看着自己屋子里散落一地的鸡和兔,沉默了一会儿后。 “你要养?” 齐晟:“......不是,拿来吃。” 他从背篓里取出荷叶鸡和糕点,放到桌上。 “你先尝尝这糕点味道如何,我洗个手就来。” 他在院子里放了一口缸,舀出水仔细将手洗干净,这才回到屋中。 见池州渡坐在桌前没动,齐晟随手捻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嘴边。 “来,尝尝。” 他顺势坐下,帮池州渡将荷叶鸡撕好。 见池州渡吃完了糕点,齐晟抬手又喂了一块荷叶鸡。 “我今日在阎王岭找到了公羊前辈的尸体,他体内似乎有一道诡异的内力,可保尸身不腐。” 齐晟说完,就见池州渡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征兆地安静下来,还好耳边传来“咯咯咯”的动静,能缓和些气氛。 齐晟心中期待池州渡能主动开口说些什么,但直到手中的荷叶鸡被全部撕成小块,对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他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很快就振作起来。 齐晟将荷叶鸡他推到池州渡跟前,起身出去将手洗净。 “池州渡。” 步入屋中后,他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三百年前,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你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 用婴孩替灾的邪术是什么? 无名奴族又是怎么回事? 脖子侧方的血痣是否只是巧合? 人骨堆砌的高塔上,为何会供奉着你的画像?......齐晟心中有许多问题。 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在眼前,只要池州渡开口,真相就能大白。 可是,当他看见池州渡微微攥紧的拳头和异常冰冷的神情时。 齐晟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 “......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的嗓音有些哑,扬起笑容坐在池州渡身侧。 他握住池州渡的拳头,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和他十指相扣。 当齐晟逐渐习惯池州渡微凉的指尖时,他的温热也已经传递过去。 在某一刻,两人的温度融合,变得几乎一样。 齐晟觉得,他和池州渡也会如此,就像他能捂热池州的手一样。 就像他能将自己装进池州渡眼中一样。 总有一天,他也会愿意跟自己开口的。 齐晟重新拿起一块荷叶鸡,递到池州渡嘴边。 对方没有拒绝,含进口中。 但望着齐晟温和的眼睛,池州渡却觉得原本香喷喷的荷叶鸡,带上了些苦涩的滋味。 他心里隐约觉得,齐晟此刻并不开心。 鬼使神差的,池州渡伸出手。 就在齐晟兀自走神,想着晚间做些什么菜时,嘴边突然被递了一块东西。 池州渡没有那么多心思,动作与他的意思一样直白。 齐晟愣了一下,眼底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笑意。 他低头轻吻了一下池州渡的指尖,喃喃自语。 “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102章 安玉镇 翌日清晨。 齐晟早起在后山练剑,回到院中唤道。 “前辈。”无人回应。 他轻轻敲响对方的门,“池州渡?” 果然,依旧没有回答。 齐晟轻叹一声,推开门。 屋内空无一人,应当是出去了。 他缓步走进屋中,目光下意识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字条的痕迹。 齐晟走到案前,提笔。 第165章 ——前辈,有事外出一趟,日落前归来。 他用砚台盖住纸张一角,转身朝外走去。- 安玉镇,鸿丰客栈内。 “客官里边请,您是......” “来找人。”齐晟打断他的话,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四周,“不必跟着。” “哎,是。” 那伙计见他一副寻常侠客的打扮,深知江湖水深,立即退了下去。 安玉镇鱼龙混杂,并非普通百姓的居所。 起初是做玉料生意,慢慢变成地下交易的宝地,利益牵扯的多了,附近商肆栉比,久而久之,富商大贾、官员权贵、江湖侠客等,也都混入其中。 明面上是做生意,背地里却有不少腌臜事。 所以在这里的人大多都做了伪装。 竟无法露出真容的人,多的是。 齐晟径自推开一间雅间,摘下斗笠。 在屋中拘谨等候多时的人瞬间站的笔直。 “呃......师父!” 听到这称呼,齐晟动作顿了顿。 “卓公子,不敢当。” “敢当敢当......”卓安锦傻笑着接茬,反应过来后立即打住,“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是说......” 齐晟:“你来时,没被什么盯上吧?” 卓安锦:“没有没有!我一路上换了四副容貌,已经将一开始跟着我的尾巴给甩掉了,加上我平日里也常东奔西走,他们不会因此起疑。”这倒是。 他敢在这种时候约见卓安锦,就是因为对方的能力特殊,在伪装与脱身这方面可以信任。 “不必紧张,今日我来,是为那天的事道歉。” 看出卓安锦的不自在,齐晟走到他跟前,亲手为他沏了杯茶,眼神扫过他的胳膊。 “胳膊的伤,好些了吗?”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卓安锦紧张地双手接过他手里的茶,连连点头,“好多了好多了。” 眼神清澈,心胸宽广,性子也不错。 与烟淼倒是还算相配。 见他态度如此谦卑,齐晟心里点头,但面上不显半分。 “那日......是我主观臆断误会了卓公子,害卓公子损了声誉,实在对不住。” “不过眼下时机并不合适,待到事情结束,齐某定登门赔罪,还卓公子一个清白。” “师父言重了,那一剑我挨得也不亏,确实是我......犯事在先,师父心疼烟淼,我高兴还来不及!” 卓安锦坐姿端正,字正腔圆。 “师父做什么都是对的,昨日收到您的密函,我马不停蹄的连夜就赶来了。” 齐晟:“......” 他轻咳一声:“你不必如此拘谨。” “你的选择,不会成为你与烟淼之间的阻碍,今日我也并非以烟淼师父的身份来见你,而是是以剑门宗主的身份来见你。”卓安锦点头。 “......前辈的来意我清楚,实不相瞒,我也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想要告诉前辈,奈何一直没有机会。” “灵鸠门之事,其实是姬叶君透露给我,我本以为他有意朝我们靠拢,与暗处实力纠缠不清是因为想获取更多情报,但后来我隐约觉得不对......” 齐晟摇头:“姬叶君绝不会以身犯险,他只会为自己谋利,正邪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当初能成功跻身三宗,也是因为江湖中有许多亦正亦邪的门派,若不成立影宗制衡,势力之间就会对立,成为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稍有风吹草动,便不得安宁。” “也正因姬叶君唯利是图,只要江湖安稳,他也就不会自找麻烦。” “加上有清诀堂,诸位坐下来谈谈如何解决矛盾,这些年才能维系平衡。” 齐晟与姬叶君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不代表他不了解对方。 “灵鸠门之事,是他想告知我,但目的绝不是帮我。” 按理说将消息透露给他并非明智之举。 此刻已是关键,继续举棋不定说不定最终两头都讨不到好,除非......齐晟脸色微变。 “恰好前不久,我突然收到一封密信。”卓安锦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推给齐晟,“这信上说,暗宗有变,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 齐晟打开信纸,只一眼,他的眼神就冷了下来。 “果然。” 除非,他已经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 但很显然,现在计划似乎失败了。 或者应该说只失败了一半,毕竟人还活着。 卓安锦一愣:“什么?” “这是姬叶君的字迹。”齐晟将信还给他,“影宗的天已经变了。” 见卓安锦还是云里雾里的模样,齐晟问道。 “他已经多久没露面了?” “似乎......”卓安锦思索了一番,“虽然近来还是有对方的消息,但距离他真正露面,似乎已经是数月前的事了。” 他说着,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 “对,他恐怕暂时已经无法以姬叶君的身份回来了。” 齐晟点头,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测。 “虽然无法确定他之前到底计划着什么,但这样看来,他的目的应当是让我与那股势力正面对上......现在他出局了,主动权被那帮人握在手里,情况不容乐观。” 一旦他露面,就需要表明立场。 不过这样看来,姬叶君似乎被坑得挺惨,冒着再次暴露的风险也要下来搅混水,果然睚眦必报。 第166章 “我今日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卓安锦:“前辈尽管吩咐。” “烟淼没有家人,自幼便跟在我身边,我是她的师父,更是她的家人,此次......我也无法预估日后是何局面,若最终不尽人意,烟淼就拜托你了。” 如今做最坏的打算,能留下一条后路便留下一条。 “前辈,我定会照顾好烟淼。”卓安锦顿了顿,“但她并非需要我保护的女子,她有胆识,有能力,有抱负,所以一定会追随师父的脚步。” “我父亲说,中立是维系平衡,并不意味着我们不敢表态,甚至助纣为虐,卓家祖上曾是草原上的勇士,后来逐渐没落,被赶出了领地,即便后来人才辈出,也没有一位像先祖那般勇猛的战士,父亲说,我们百年前已经没了草原,百年后,不能再没有江湖。” “前辈,我们败过,但没有不战而败过。” 齐晟看了他一会儿,眼中闪过赞许。 “烟淼给自己找了个如意郎君。” 卓安锦严肃的神情一滞,脸色微红:“师父......” 齐晟起身,重新戴起斗笠,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谢,这封信,记得保管好。” 毕竟日后还有用。 姬叶君坑他的,他自然会还回去。 见他转身离去,卓安锦连忙道。 “那个,师父......我们可需想些对策,这信中说暗宗有变,难道我们就置之不理吗?” “已经来不及了,但对方短期内不会有动作。” 卓安锦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们想找的人没有出现。” 长生术是幌子,江湖也只是他们手里的棋盘,等一切结束后即可舍弃。 他们一直想要的,就只是池州渡而已。 第103章 古怪 花云间,屋内。 齐晟难得安静地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的山林。 守宫的视线时刻紧盯着池州渡,只要找到一丁点行踪,想必就会开始计划。 以“长生术”煽动众人的欲望。的确,大多数人都不甘死去,特别是已至迟暮的权贵元老,费尽心血打下的江山,若有机会,自然想一直守着。 若池州渡还只是孤身一人,也许有十足的把握不被对方察觉踪迹,毕竟这三百年来都未曾失手,他想必有自己的法子。 但如今他们之间的牵绊缠绕在一起。 守宫对池州渡看上去执念颇深,就连地下奴狱都供奉着他的画像,一日找不出池州渡,他便会一直将自己的势力渗入江湖,直到将池州渡圈进自己的视线范围。 但他绝不会任由守宫如此放肆,各派也不会坐以待毙。 守宫不会贸然对他出手,因为自己对于他而言,是彻底搅乱江湖,让效忠于守宫的门派“名正言顺”脱离正派的棋子,这个时机,过早、太迟都不好。 池州渡曾没有牵绊,自然也没有破绽。 但如今若自己贸然离开,他无法预估对方的反应,恐怕会酿成更加无法弥补的大祸。 可他的牵绊中有江湖。 他们之间有了牵绊,是最坏的结果。 “可你那时,该向谁认错呢?” 齐晟闭了闭眼。 师父,最可悲的是,等我彻底明白你这句话时。 连你,都已经不在了。 有没有一个办法,能让守宫绕过池州渡,与他正面对上......他私心里不愿池州渡被推上风口浪尖,三百年前已经有过一次的浩劫,他不想让对方在经历第二次了。 每每提及守宫,池州渡的情绪就会变得异常,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能在平静的水面激起巨大水花的。 一定是块大石头。 守宫......齐晟的眼神在不知觉间放空,变得异常冰冷。 “齐晟。” 身侧冷不丁传来一声。 齐晟一惊,猛地转头。 只见池州渡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他留在隔壁的字条。 “你......可是有什么隐匿行踪的法子?” 齐晟少年时就被师父夸赞过五感敏锐,反应迅速。 但他常常无法察觉池州渡的气息。 “嗯。”池州渡就着案前提笔,画下一个复杂的符咒,“匿咒,隐息,属阳。” 齐晟认真盯着池州到的手,一张在他看来仿佛天书的符咒,在池州渡手下却行云流水,甚至具有一定观赏作用。 等他画完,齐晟就接过来看了许久。 笔锋凌厉,字迹规整。 虽说是他看不懂的咒文。 “这个。”齐晟眼巴巴看向池州渡,“可以送给我吗?” “只是张废符,无咒效。” 这张符上并没有内力残留的痕迹。 齐晟:“我自然知晓,只是觉得很漂亮,想收着。” 池州渡闻言,浅眸似乎明亮了些。 “明日我去洞中,还有许多。”洞中,许多? 齐晟试探地问道:“你是说,什么洞?” “重练玄九的山洞,亦是我三百年前修习符咒之术的山洞,里面有许多废符。” 他离开后,便将那处封印起来,无人可靠近。 “好,等日后......”便将这些统统搬回剑宗珍藏,要大张旗鼓,同天下人炫耀。 齐晟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第167章 沉默片刻后,他伸出手拉住池州渡的腕骨,示意他坐在自己身侧。 池州渡没有拒绝,下一刻,齐晟突然将头埋进他的颈窝,轻轻蹭了蹭。 “池州渡。”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池州渡一愣。 “......怎么了?” ——真想带你回剑宗,带你去见见父亲母亲。 等到烟淼、小鱼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他就将剑宗交给这帮孩子,带着池州渡去游山玩水,带他看看大好河山,带他过平凡又幸福的日子。 “对不起,拖累你了。” 齐晟的声音很小,含糊得令人压根听不清楚。 池州渡:“你说什么?” “我说。”齐晟笑嘻嘻抬脸,亲了一下他的面颊,“让我靠一下。” 趁着池州渡呆滞,齐晟重新靠了回去,他的鼻尖抵着池州渡的颈侧,轻轻汲取着对方的气息。 心里有些痒痒,齐晟鬼使神差地张嘴,在他颈侧轻咬一下。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池州渡下意识轻颤。 脑子里像是炸开了烟花,麻酥酥的。 被这反应取悦到。 齐晟愣了一下,眼神渐渐变深。 “池州渡。”他附在对方耳边低语,“想舒服吗?” 以他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对方锁骨处的一颗血痣,与喉结边的痣一样。 见池州渡没有回话,齐晟抬起头。 “怎么不说话?” 池州渡抿唇望着他,又慢吞吞垂下眼。 他没有吭声,但一阵妖风突然穿过,精准地阖上了门窗。 齐晟忍不住笑了。 他竟然能想到关门窗,这里没有旁人,池州渡不会不知。 这是......害羞吗?- 花云间附近并无眼线。 齐晟改变了一些肢体习惯,微微驼背,坐姿嚣张,赤陵也换成了一柄长刀。 他戴着头巾,另一只眼蒙着眼罩,看上去像个凶煞的莽夫。 “老子的酒呢?” 他一拍桌子,嗓音粗粝。 众人却像是司空见惯一般,只投来一个眼神,就又继续聊起了天。 可见这种事在此地十分常见。 小二大老远就吆喝着,“来了,客官久等了——” “今日小店客人有些多,客人见谅,这光喝酒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待会儿小的去后边给您捎上一碟小菜,您看如何?” 齐晟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看向窗外。真是奇怪。 原本花云间附近没有探子就已经足够稀奇了。 这几日他探遍了附近的城镇,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盯梢的,太过于干净了。 他们曾在花云间生活过,这一点守宫也知晓。 可为何,对方却像是笃定似的,压根没有理会这个极有可能发现池州渡行踪的地方呢? 还是说,他们其实另有打算? “唉,我说,你听没听过那个传闻?” 不远处两人的对话吸引了齐晟的注意。 “你这话说一半神神秘秘的,什么事儿啊?” “这穷乡僻壤的消息就是慢,出门办事前我去大舅府里赴宴,听说近来江湖就要乱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咱们跑完这趟生意,还是先避一避风头吧,可别路上撞上什么祸端,被杀人灭口了。” “大舅......你是说你那京城做官的大舅,他夫人好像是玄机阁长老的女儿,这消息恐怕十有八九,不过近来也没生什么事端,怎么突然就?”玄机阁? 玄机阁掌权的弟兄二人向来不掺和什么江湖恩怨,更不会蹚浑水。 看来玄机阁内部也出了些问题,不过既然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他们定然也已经知晓了。 “还不是因为三宗不合。”那人说到这压低嗓音,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才放心道,“姬门主与齐宗主积怨已久,此前姬门主上门,被打成重伤抬了出去,你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那人反驳,“那姬门主在剑宗门前叫骂,人家齐宗主说话有理有据,这才是我江湖大家风范,更何况谁人不知齐宗主是位君子,那日定是姬门主太过分了,他才出手给对方一个教训,影宗这些年的腌臜事儿,你不清楚?” 听见这反问,对方一噎。 “总之,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谁又清楚,我听说这回好像不一般啊,好像又牵扯到什么长生术......近来各大宗门掌权人都鲜少露面,你说,是不是早就偷偷奔着这秘术去了?” “什么,还有这事儿?”那人嘟囔着,“谁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不过咱们这些人啊,能保小命就行。” “倒也是......” 齐晟没有再听下去,将喝了一半的酒提上,出门后,身影渐渐淹没在人海里。 酒楼中,完了一步的店小二一愣。 “哎,这客官人呢?” 方才力挺齐晟的兄台热心肠地接了句。 “哦,那个凶神恶煞的啊,方才好像是醉了,提着酒出去了。” 第104章 画中仙 “哗啦——” 清澈的水流过匀称有力的肌理,残留的水珠沿着轮廓缓缓滑下。 齐晟卸掉伪装,在湖中清洗一番后随手套上准备好的衣裳。 今日他回来得早些,打算待会儿去后山捉些野味。 他与池州渡各办各事,并未相约什么,但池州渡总会在日落前赶回来。 第168章 齐晟步入院中,抬眼看了看天色,推开池州渡的门,打算给对方留张字条。 ——去后山捉些野味,很快回来。 他将字条压好,抬眼见却见不远处的柜子上随意放着一本书。 莫非是有关符咒的古籍? 齐晟拿起来看了看,一片树叶恰好从中间落下。 他赶紧蹲下身将树叶捡起来。 他平日里极少见池州渡看什么书,这本却已经看了一半,也不知是什么......齐晟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明显一愣。这是? 那直白的人形和各种他闻所未闻的姿态映入眼帘,令齐晟刹那间脑子一片空白。 他“啪”地一声将书合上。 也许是他看错了。 ......不,他看得真真切切。 屋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春宫图? 池州渡为什么会看这种东西? 花云间内自然不可能有这种东西,难不成这东西还是他买来的吗? 脑中闪过池州渡以这幅清冷的面貌去那种并不是很正经的地方......不可能。 也许是因为什么机缘巧合所得?但即便如此。 池州渡为什么看了,甚至还看到了一半? 花云间里除了池州渡就是他,总不能是他看的。 齐晟有些混乱地将那本......东西放回原位,忍不住反思自己。 他本想一切慢慢来。 但其实,池州渡并不能满足于此吗? 真是……明明连感情都还不懂的家伙,为什么会先明白这种事? 齐晟眼中闪过对自己的怀疑和谴责。 莫非,是因为自己的引导? 他......把池州渡教坏了? 这想法一出,齐晟顿时郁结心头。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郁闷地喃喃自语,满腹愁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齐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时放下疑虑,朝后山而去。 那背影之中,都透露着些自我怀疑。-日落。 时运不济,齐晟空手而归。 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频频失手,最终只得砍了些柴搬回来。 失魂落魄地回到院中,却发现门前有一道青色身影,他顿时扬起笑容。 “你回......”来了。 齐晟后半句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虽说难窥屋中全貌,但这一沓沓符纸已经被堆到门口,最后一沓少些,只到池州渡的后腰,上头似乎放着些买来的……糕点。 “明日我去洞中,还有许多。” 耳畔顿时响起池州渡昨日的话。 比起对“许多”的震惊,齐晟更想知道。 他是如何将这些符纸给运回来的? “这......这么多,你是如何带回来的?” 齐晟脑中警铃大作,这些天一直隐隐萦绕在心头的担忧顿时破开一个豁口,“可有被人发现行踪?” 他阔步走过去,抓住池州渡的肩膀。 整整一屋子的符纸,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低调,若是被人察觉到行踪......齐晟的脸色有些发白,呼吸也粗重起来。 池州渡察觉到他的异样,目光扫过齐晟无意识发颤的手,轻轻拧眉。 他伸手将齐晟的手握住,发现竟然比自己的手凉。 “齐晟?” 齐晟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耳畔忽然刮过一阵柔和却绵长的风,他下意识转头望去。 却看见一张张符纸乖巧地飘了过来,规整地落在屋中垒到一半的符纸上。 池州渡见齐晟目不转睛地看着,脸色也缓和不少,以为他感兴趣。 细小的风刃割破指尖,池州渡抬手在他眉心轻点一下。 像是碧波中落了石子,一阵模糊后,齐晟望着眼前的景象,陡然一怔。 不远处的苍穹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像是一个与外界相连的入口。 一团团灵排成的长队看不见尽头,正勤勤恳恳地运送着符纸。 它们颜色不一,灰灵居多,瞧着特别老实,速度也比别的灵快上许多。 泛着红光的灵看上去脾气都不大好,若是觉得后边的动作太慢,就会冲过去撞人家,红光一闪一闪,就像人叫骂时一张一合的嘴。 齐晟看见两只挨在一起的红灵消极怠工,脾气似乎都挺大,也不知为了什么撞得你来我往,一下比一下用力,挨得近的灰灵想要劝架又不敢上前,只能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最后还是后方有个颜色最为少见的紫灵探出头来看了看情况,慢悠悠飘到前方来,温和地蹭到两个灵中间,先把其中一个一点点挤回原位,亲昵地蹭了两下,这才回到后方安抚另外一个,并自告奋勇地选择待在二位中间,以防再生事端。 怪不得人间有传言,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 也不知是否真的有人看到过这幅场景。 这些灵散发着温和的光芒,恰逢太阳落山,残阳如血,映照之下意外的温馨,像是一群生活在深林中的精灵。 也许正因如此。 将这些纳入眼中的人才会如此纯粹吧。 对于池州渡而言,这些灵,要比人待他和善得多。 怪不得喜欢安静。 这时候无论什么声音出现,对此情此景都像是一种打扰。 第169章 齐晟安静地看着,直到太阳彻底落入湖底,最后一沓符纸也堆满了整个屋子。 池州渡提前将糕点塞入齐晟怀里腾出位置,然后朝最前方领头的紫灵颔首。 “有劳。” 紫灵“咻”地一下飘过来蹭了蹭池州渡的脸,紧接着围绕齐晟转了一圈,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大部队离开。 灵虚境在最后一只灵离开后缓缓消散。 齐晟怀里抱着糕点,迟钝地回过头,愣愣地盯着池州渡。 池州渡:“怎么了?” “......旁人看不见灵,也看不见符纸吗?” “看不见。”池州渡点头,“灵虚境与花云间一样,如同无色之雾,沉于阳气下层,本是虚无。” 齐晟满腹的话想说,最终却只憋出一句:“......它们,还挺听话。” “给了酬劳。” 齐晟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什么酬劳?” 总不会是阳气之类的吧。 “他们喜欢煞气,重炼玄九时,我允许他们待在身边。” 齐晟回忆了一下那惊人的数量,艰难开口。 “会不会有些拥挤?” “他们会排队。” 一想到冷淡如池州渡每天都将被这些热情的小东西围住。 齐晟忍不住笑了。 对于他来说,真是好大的牺牲。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香味,齐晟闻出这是他常买的那家,各地都有店铺。 也不知池州渡是怎么找到的。 “这是我常买给你的那家。” 池州渡:“今天的给你。” 齐晟故意道:“我不爱吃这些。” 他抬眼去观察对方的反应。 池州渡明显顿了一下:“......你爱吃什么?” 这下换齐晟一愣。 他还以为池州渡会面无表情的点头,亦或是沉默。 心底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陡然软和下来。 齐晟抱着糕点,靠进池州渡怀里,试图借此掩饰自己过速的心跳。 “池州渡。” 他听见自己不要脸的哄骗。 “我没手抱你,你抱我一下。” 池州渡依言抬手,双手环住他的腰。 明明不懂,但还是很听话。 齐晟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他突然为池州渡感到委屈,胸腔也蔓延出几分苦闷。 传言中阴邪的驭傀摄魂之术。 一个是他眼中犹如仙子的玄九。 一个是他眼中仿佛精灵的万灵。而池州渡…… 他本该是画中仙,奈何画外不容仙。 第105章 过去 天色渐晚,足矣令人沉沦。 齐晟享受了一会儿温柔乡,有些上头。 “可是房里都堆满了,我今晚睡哪?” 他的嗓音缱绻,附在池州渡耳边呢喃。 “公羊的屋子空着。”池州渡道。 齐晟明显停滞了一下,气笑了。 他拉长语调“哦”了一声。 “所以打算把我发配到那儿去?” 池州渡沉吟片刻:“太远了,你随我一起。” 计划得逞,齐晟心里偷乐。 晚风吹得人微醺,他紧紧靠着池州渡,突然发现不对。 “近来怎么不见冥七?” 池州渡:“留在山洞看着,它很碍事。” 齐晟想起上回两人卿卿我我,结果冥七突然探出头来跟他大眼瞪小眼,齐晟一惊,不小心咬疼了池州渡......继冥七被扔出窗外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 池州渡说,它很碍事。 齐晟想起那本看到一半的画集,顿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果然,不满足。 为此甚至恼火到将冥七发配到山洞。 虽然他并未刻意学过,但此事应当讲究水到渠成,没什么问题。 齐晟思及此,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我们先进屋。” 池州渡依言松开手,随他一同进屋。 两人都未点灯,齐晟有点紧张地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那本画集就在不远处的柜子上。 齐晟仰头又干了一杯。 “很渴?” 池州渡在后方询问。 齐晟含糊地应声,也正是此时,他望着茶盏,突然想到自己并未买药膏。 罢了,今日仓促,不是什么好的时机。 齐晟弯腰点灯,转头朝池州渡望去,却见他依然安静地站在自己身后,被烛火衬得明眸皓齿。 他心里顿时痒痒,虽说不能一口吞下,喝口汤总是可以的。 齐晟先是吻了吻他的眼睛,然后是鼻梁,再到嘴唇。 烛火昏暗,人心混乱。 就像是同时吞了蜜饯和酒,黏腻又迷离。 齐晟下意识将人往里推,推着推着就来到了床边。 池州渡没有抗拒,顺着他的动作往后退,直到碰到床沿,顺势坐了下去。 他目光掠过柜子上方才看到一半的书,眼里闪过迟疑。 屋里闷,两人的温度也逐渐变烫。 齐晟的呼吸愈发粗重,眼神像是要把池州渡拆吃入腹。 一直到感觉四肢似乎被什么缠上,他才迟钝地停下动作,垂眼看上手腕上的傀丝。 “这是......” 他尚未来及反应,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齐晟的脸被按进枕头,呼吸有些不畅,他挣扎了一下,心里突然有个糟糕的猜测。 第170章 不对,这个姿势? 后方传来一声低喃。 “虽然尚未学完......” 池州渡似乎离开了一下,紧接着是打开柜子,以及罐子被拧开的动静。 齐晟突然有些汗流浃背。 他微微侧目,干笑着问。 “那个,池州渡,我想确认一件事情。” “该不会......也许......”他的声音越说越小,“你看那些......图的时候,是学的......男子吗?” 身后的声音很淡定:“嗯,我是男子。” 他甚至没有一丁点被发现秘密的窘迫。 齐晟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你......” 他有些不死心地开口,一只手却在这时生疏地抚摸他的后背。 “别怕。” 不知是否是看不见对方的缘故,又加上夜色惑人。 池州渡这一声很温柔,带着些气音。 就像是他们在一起许久,某日夜里的轻哄一般。 齐晟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为了自己,他已经学了很多东西。 甚至是这种事情。 池州渡总是以这种令人无法拒绝的方式靠近他。 一阵安静后,齐晟突然低笑一声。 “这又是上哪学的。” “书里写的。” 齐晟渐渐放松了身体,无奈道,“书里还写了什么?” “注意技巧。” “那你有吗?” “......” 见池州渡不说话,齐晟无声笑了。 “还有什么?” “耐心,不然会疼。” “那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池州渡诚实道:“不知。” “......我教你,这时候你要说。”齐晟道,“我会尽力的。” 池州渡沉默了一下,还是跟着念。 “我会尽力的。” “嗯。”他叹息一声,仿佛自我劝说般道,“相信你。” 齐晟重新将脸埋回枕头,闷声道。 “帮我解开发带,放好,别弄丢了。”......剩下的轻哼,被夜色吞尽。-翌日。 “唔......” 床榻上的人动了动,艰难地睁开眼。 齐晟抬起酸痛发麻地胳膊,勉强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浑身像是被人碾了一遍,脑中一阵阵眩晕。 齐晟捏了捏眉心,真是许久没这么累过了。 他拎起领子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身上也很清爽,应当是后来池州渡替他清理过了。 齐晟靠在床边愣神。 池州渡看上去清瘦,实则并不尽然。 分明不是习武之人,平日里瞧着雅正规矩。 没想到......罢了。 他没想到的事情也不少了。 齐晟转眼朝窗外望去,却发现已至午时。 屋内除了他空无一人,他四处看了看,也没有字条的踪迹。 齐晟无奈地哼笑一声,起身打算去外面瞧瞧。 就在这时,屋门被人推开了。 余光先瞥见一片艳红。 齐晟的心顿时重重一跳,眼前闪过池州渡那日几乎被血色侵占的青衣,他仓惶地抬眼,巨大的恐惧在刹那间将他淹没。 是被发现了踪迹与人缠斗? 是他身上神秘的咒纹? 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直到齐晟眼中倒映出玄九的面容,他还在原地久久缓不过劲。 “......池州渡?”是啊。 他们此次来,本就是要炼回玄九的。 他慌个什么劲。 齐晟蹭了蹭额前渗出的细汗,心慌却没有得到缓解。 池州渡轻轻应声:“嗯。” 齐晟的反应很奇怪。 浅眸落在对方轻颤的手上。 池州渡想伸手握住,却被对方下意识躲开。 “齐晟?” 齐晟自己也是一愣,无措地抬眼看他:“我......” 眼前的人忽然一动不动的闭上眼。 门外传来脚步声,池州渡步伐比平日里快些,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不舒服?” 宽厚的肩膀就在眼前。 齐晟盯着,突然用力抱住池州渡。 那力道很大,就像是害怕他突然消失一样。 池州渡一怔:“怎么了?” 见齐晟没说话,他与昨天一样伸手揽住对方。 “......消失。” 他埋在对方颈间,轻声说了句什么。 池州渡没听清:“什么?” “我总觉得......”齐晟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你好像随时都能从我身边消失。” “不会。”池州渡道,“你会在我身边。” “那如果我要你在我身边呢?” 齐晟也觉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奇怪,这句话他脱口而出,语气有些急切。 池州渡不明白:“有何不同?”当然不同。 齐晟抓住池州渡的胳膊,正欲开口,就见对方看了一眼玄九。 “我以为,你会开心。” 他的眼神很纯粹,这句话里也没有任何试探的意味。 齐晟内心的不安忽然间散去,意识到自己又深陷情绪之中,他立即闭了闭眼调整心态。 今天池州渡似乎心情不错。 以玄九的面貌来见自己,像是以他的方式在对自己炫耀成果。 两人间静了很久,齐晟才缓缓开口。 第171章 “今天开心吗?” 池州渡没有迟疑:“嗯。” “那我也开心。”齐晟看向玄九,有些惊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走近些看了看。 五官精致,身躯温热,与活人无异,堪称鬼斧神工。 齐晟忽然能明白,池州渡在三百年前掀起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阵轩然大波了。 想起父亲对他的尊称,齐晟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池州渡。 这竟然真的是他的道侣。 眼下气氛太好,齐晟忍不住问出那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 “池州渡,玄九为什么是红衣?” 红衣......池州渡脑中闪过一片火海。 依稀记得似乎是有这样一个人。 面容、身量都被岁月模糊了。 只记得她一身红衣,曾抱过自己。 最终被火焰吞噬得一干二净。 于是他开始流亡,很冷的时候,就想起了那个怀抱。 最冷的时候,身体开始发烫,意识混乱间又看见了火海,痛苦竟然消减了不少。 池州渡避开齐晟的目光,停顿了一下才道:“......忘了。” 齐晟看出他的迟疑,没有再多问。 “那我们去摘些花草。” 他看向玄九,笑道。 “这里安逸,就将过去留在此处吧。” 第106章 分别 花云间的小舟被齐晟稍改了一下。 在上方加了一块可以遮风挡雨的顶。 他带着池州渡在山中摘了许多漂亮的花。 碧波上,小舟轻晃。 花朵簇拥着的人一袭红衣,安逸地闭目。 齐晟不放心地试了许久,确认不会让雨水淋到里面后,才轻轻松了口气。 池州渡弯下腰,煞气凝聚划破手指,在碧波中画出符文,而后舀起水,洒向小舟。 浅眸中倒映出旁人看不见的景象。 那些水化作点点光斑,均匀的落在花朵上。 “这是在做什么?” 身侧传来齐晟的问话。 池州渡:“天地之灵,保花不败。” 齐晟蹲在他身侧,见他目光盯着玄九出神,心里也有些难过。 “舍不得吗?” 池州渡摇头,没有言语。 齐晟握住他的手,方才划破的地方已然恢复如初。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唇齿翕动片刻后,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池州渡。” “嗯。” “我想离你再近一些。” “即便日夜都在一起,我还是觉得抓不住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走,我大抵也找不到你。” 池州渡:“我不会走。” 齐晟静静注视着他,突然笑了。 “一直这样也挺好的。”他喃喃自语。 “什么都不懂,也挺好的。”因为他知道。 这时候的池州渡说不会走,就真的不会走。 但齐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道。 “如果你想要同我说什么,我随时都愿意听,什么都好,只要是有关你的。” 池州渡眼神微变,没有回应。 齐晟察觉到他的手僵硬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慢慢松开他的手。 他看着池州渡沉默地扯开拴住小舟的绳索。 齐晟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小舟晃晃悠悠的前行。 没有人再开口,天地之间,唯有静谧。 他们目送小舟渐渐远去,齐晟才垂下眼,轻叹一声。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池州渡没有听出齐晟语气里极浅的怪异。 一句话的末尾,显得十分笃定。- 那日后,两人并未立即离开。 池州渡需要重新封印山洞,加上此前帮忙的灵,还有些没能排到入洞。 齐晟忍着笑夸赞池州渡言而有信。 堆满符纸的屋子没法住人,两人自然而然地住进一屋。 他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起初难免有些拘谨,有时半夜醒来,就看见池州渡将他圈在怀里,分明是令人心生怜惜的长相,性子倒是霸道。 自湖边回来后,池州渡像是有了心事。 就像现在这般,常常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齐晟安静地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过是一片树林,没什么稀奇。 他暗暗吸气,悄悄凑到池州渡的耳边。 “想什么呢——!” 齐晟毫无预兆地大喊一声,池州渡明显没有防备,下意识转头看向他,那眼神里残留着些受惊的余韵。——真可爱。 齐晟笑嘻嘻地凑过去放轻嗓音又问了一遍。 “想什么呢?” 池州渡推开他的脸,抿着唇像是有些不高兴,转过头不看他。 “......没有。” 惹池州渡生气也是件有趣的事。 不过也有弊端,得哄好,不然再逗就不说话了。 齐晟慢悠悠直起身子:“我去抓两条鱼,晚上烤着吃可好?” 池州渡:“......” “前辈,不想吃鱼吗?” “......” “那我让你舒服舒服?” 眼前的人轻轻动了动,但还是没有回头。 哟,真生气了? 见他还不吭声,齐晟有些惊讶。 他沉思片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扬唇,凑到他的耳边。 第172章 “相公,咱们虽然没有成婚,但已有了夫夫之实,你该不会想始乱终弃吧?” 池州渡明显一僵,回过头看他。 “......相公?” 齐晟夸张地捂住心口。 “你果然不想负责。”看见池州渡这种宕机的样子齐晟就想笑,他戏多地叹息一声,嗓音沧桑,“是我错付了。” “没有。”池州渡的神情郑重。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让齐晟玩心大起。 “那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池州渡垂着头,看上去特别为难:“......” 齐晟悄悄欣赏了一会儿,怕将好不容易有开窍苗头的人逼急,善解人意地开口。 “婚事倒也不急,反正......无论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细微的变化犹如羽毛落入湖中。 池州渡难得敏锐了一次,抬眼看向齐晟。 齐晟的神情却很轻松,见池州渡想开口,突然抬手摩挲了一下他的嘴唇,喃喃道。 “今晚我们喝酒吧。” 齐晟拿过茶盏与他手臂交缠。 “就像这样,这叫交杯酒,成婚的时候喝的,我们先试试。” “......嗯。” “真乖,来我们先喝一杯交杯茶......”-翌日清晨。 他睁开眼时,身侧已经没了人。 昨夜去镇上提了两壶酒。 齐晟没想到池州渡如此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就直直倒在桌上,将他吓了一跳。 思及此,他嘴角忍不住漾起笑意。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即便期望已经落空了无数次,他也还是会下意识这样做。 但今天,齐晟的目光落在案前良久。 那里的砚台下方,压着一张字条。 齐晟走了过去,看见一行简短的小字。 ——日落前归。 他眼里闪过笑意,将字条小心翼翼地叠好,揣进怀里。 “好。” 这声低语散在风里,只有齐晟一个人听到。 像是一种承诺。- 三百年有些长,而这冗长岁月里,鲜少见光。 人群吵闹,多数都像是蛮横的土匪。 池州渡孤身一人,耳边的声音犹如过眼云烟,难听尖锐的都有,但他从未放进心里。 “如果你想要同我说什么,我随时都愿意听,什么都好,只要是关于你的。” 可当齐晟问出这句话时,池州渡却陡然意识到。 自己过往的名声并不好听。 他不想让齐晟听到那些。 齐晟曾说,他想要安稳。 但自己身边,绝不是什么安稳的地方。 齐晟提起的替灾术、幕后之人。 他知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究竟是谁。 可一旦他们碰上,最后的安稳也会随之崩塌。 他想看着齐晟在自己臂弯中睡去,想看他笑意盈盈的眼睛。 想他带着暖意主动靠过来抱住他,亦或是牵起他的手轻晃。 可近来,齐晟很少再那样。 分明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但那眼睛里多了些他不懂,也抓不住的东西。 他早就知晓自己于旁人不同,但如今……他不想齐晟也在“旁人”之中。 池州渡垂头望着指尖的冥七。 他四周萦绕着一团团漂浮的灵。 而将这些统统包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烦恼的情绪。 青衣微动,池州渡起身朝外走去。……闹市喧嚣。 他戴着青色帷帽,在人群中拧眉驻足。 那日他问齐晟爱吃什么,齐晟并未作答。 池州渡身形颀长,虽说遮住了脸,但那浑然天成的清冷气质很快便引人瞩目。 一位两只手都拿满食物的大胖小子路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一瞧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怎么也没个随从,站大街上这是做什么呢? 胖小子心中腹诽,眼神止不住往对方身上瞟,谁料那人突然偏头,直直朝他的位置看过来。 隔了层轻纱看不清什么,但小胖却像是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 他的手微微颤抖。 这......怎么有种被猛兽盯上的压迫感? 只见对方突然抬步朝他走来。 然后,抛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小胖下意识扔了手里的东西,慌忙抬手接过。 池州渡目光掠过他隆起的腹部和满手的吃食,淡淡吩咐。 “这条街所有能吃的,买来。” “是是是......” 小胖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 不是,他为什么非得......池州渡又扔过去一袋东西。 “酬劳。” 小胖瞥见缝隙里金灿灿的光泽,整个人愣了一下,悄悄打开一道缝。 刹那间,里头的金光仿佛盖过了外头正午的太阳。 小胖瞬间收拢了手里的袋子,露出一个谄媚憨厚的笑容,热情道。 “好嘞爷!小的这就去,不过这东西有些多呀,不知要送到何处?” “婆娑林,有几辆马车。” 他在那里布了幻阵,届时让灵帮忙运回去。 “唉!好~公子这阵仗,一瞧是讨心上人欢心吧。” 池州渡没有否认,眼神微闪。 他,的确想讨齐晟欢心。 小胖笑得见牙不见眼,忍不住真心实意地感慨,“人生几何,能遇上公子这样的如意郎君,那姑娘真是三生有幸啊!” 第173章 “这事儿就包在小的身上,公子就放一百个心吧,小的这就先去了!” 他没察觉到池州渡忽然僵硬的背脊,乐颠颠地小跑着朝远处去。 良久,池州渡喃喃自语。 “人生几何......” 他陡然意识到。 齐晟还有不到百年的时间。 而他......要么在雷劫下灰飞烟灭,要么永生不死。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来生。 他和齐晟,终会分别。分别…… 心中突然重重一跳。 池州渡猛地转身,青衣在风中有了仓促的痕迹。 第107章 风雨前夕(二合一) 深山老林中。 一间简陋的木屋在这荒山野岭显得十分突兀。 不过这屋子虽说略破,但还算干净。 门前有人架着锅正煮着粥,时不时用木勺搅动两下。 屋中的人无聊地晃着手上的铁链,背靠墙壁随意坐着,侧目望向窗外。 云戈木盛了一碗粥,走进屋内,他蹲下身,将碗轻轻推到对面。 “呐,给你。” 姬叶君看都没看那碗一眼,似笑非笑。 “能被你这孙子摆一道,我看我也是到时候了,真要死了。” 云戈木有点不好意思,那单纯的眼神和他高大威猛的身形十分不符。 “对不起,虽说有约在先。”他语气诚恳,“但我不是很信任你......不过还请放心,待我报完恩,一定放了你。” 姬叶君看到他这副模样就恨得牙痒痒,他也没料到这么个蠢货还会骗人。 骗人还他娘的这么诚恳。 他第一次相信傻子,还让傻子给阴了。 见姬叶君一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眼神,云戈木避开视线,想了想又觉得好奇,忍不住询问。 “那个,你为什么那么恨那位......齐宗主?” 姬叶君神情微敛,突然沉默下来。 云戈木知道自己大抵问错话了,屋内寂静了一会儿,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起身打算离开。 “呃,我去山里看......” 他话尚未说完,姬也君突然开口。 “不是恨。” 姬叶君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低声道。 “只是觉得,很碍眼。” “有时候......我觉得他像一团火,哪怕颓废到只剩下火星苟延残喘,只要借上一阵春风,就能烧掉所有让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打败他一次的东西无法打败他第二次,痛苦也可以成为他重新站起来的理由。” “所以哪怕一开始再狼狈,众人也会慢慢忘记他那时候的模样,只记得他光彩照人的一面。” “就像邪术一样。” “从剑宗内乱到江湖纷争,他是主心骨,也是众矢之的。” “所有人的目光、武器都朝着他的方向,明明没有退路,却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在我一次次认为将要失败的时候......” 姬叶君的声音逐渐变得自嘲。 “他总是以一副风轻云淡的面貌挺了过去,甚至有一段时间我看见他就莫名其妙的安心,好像他来了,事情就解决了一样。” 云戈木歪头:“那你不应该感激钦佩他吗?” “我又没求他帮我。” 云戈木直起身子,瞪眼看他:“你怎么这样?” 姬叶君瞥了他一眼,看向窗外时,眼里多了些冷意。 “人群就是如此,大多都不会记恩,更何况......齐晟本就从未真正信任过谁,更不存在帮谁,也不过是为了心里所谓的大义罢了。” “他这样的人,其实才最冷漠。” “他不信任、不依赖任何东西,甚至连能左右他的弱点,都会被齐晟变成自己擅长的东西。”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一如既往地爱戴他,所以成为剑尊后,敛去自身的傲气锋芒,长成了讨人喜爱的君子模样。” “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一直留在他身边,所以对待亲近之人,会先让那个人变得离不开他。” “郑风死后,他再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保护他,所以一心钻研剑术,直至再无敌手。”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人愿意倾听他诉苦,也不甘在人前示弱,所以一直报喜不报忧......装得没心没肺,实际上活得比谁都累。” “就像是随时准备抽身离开的人,没什么能拘束他。” “于是他慢慢成为了一个异类,面上总是滴水不漏,似乎没有任何软肋,旁人的讨好亦或不敬皆是一笑置之,令人难以捉摸,可他终究不是铜墙铁壁,他也是人。” “是人就会有弱点,我不信他没有。” 姬叶君的眼神很偏执。 云戈木觉得他像索命的厉鬼,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那……你这样揣测他,是因为自己不如他,所以非得找出对方的弱点证明自己不是很弱才甘心?” 姬叶君一顿,旋即语气里都带上了杀气。 “你再乱说话,老子就杀了你。” “......乱揣测别人是不对的,而且你分明是恩将仇报。” 云戈木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因为姬叶君应当打不过他。 所以他当即畅所欲言,认真辩驳。 “我不觉得齐宗主冷漠,反而觉得他很厉害,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惯于索取,都想要得到,即便齐宗主当真像你说的那般......嗯,不信任旁人。” 第174章 “但他也没有索取自己想要的,而是将自己想要的给了别人,给了恰好所有需的人,且不求回报。” “更何况,比起‘不信任’,我觉得齐宗主更像是‘不强求’吧。” 云戈木的眼神晶亮。 “强大的人不需要通过索取来填补内心,也不会一步步以试探来消除内心的猜忌。” “他并未妄图改变旁人成就自己,而是以自我为敌不断攻克,若放在海异族的传说里是勇士的化身。” “你不懂我也能理解,那可能是因为你比较坏。” 姬叶君拧眉看着他:“......” 云戈木认真说。 “人成为异类,也许并非出自本愿,毕竟众口难调,世事难评,齐宗主并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人们若不接受他,就只是因为大部分人都不像他,不一定是他有错。” “就像海异族。”年轻的统领眼中闪过难过,“我们的族人性格十分温和,只是身形高大显得可怖,但我们很愿意娇小的外族人站在我们的肩膀上。” “不过因为异于常人的体型与力量,有着也许会伤人的风险,最终只能被驱逐出境......” “娇小的人族畏惧我们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每个族群都会有败类,这也是我们无法预估的,为了避免伤亡,我们会看好族人,也愿意永远待在北海。” “只不过,希望各个外族路过远远看见我们时,不会拒绝我们热情的挥手,海异族很喜欢热闹的,我们还有很多珠宝,可以分给合眼缘的人。” “但愿日后,我们在人族的传说里不是凶神恶煞的怪物,而是亲和的巨人。” 姬叶君很显然不理解他在想什么,眉头紧缩,说话非常刻薄。 “那想必是一群蠢货,以你们这种一打五不成问题的体格,壮大族群把内域夷为平地难道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吗?” “才不要。”云戈木露出讨厌他的神情,“我们是温和的族群,尊重每一个生命,生命是可贵的,在海异族的传说里,生灵是母神燃烧自己才传承下去的火种!” 姬叶君注视着他的眼睛。 “人类永远不会是这样的族群。” “这世上有很多倒霉的人,出生在恶人的巢穴里,这些人如果不变得更恶更狠,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大部分都没有。” “他们没有见过所谓的善意,就一直以腐烂的姿态活着,哦,在人族的传说里,就是十八层炼狱。” “没有被人善待过,好不容易活着出来就碰见一群嚷嚷着‘好人’、‘坏人’的愣头青。” “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纯粹的东西,所谓的好坏都是会变的。” “谁告诉你好人是一辈子都没干过坏事的人,若当真如此,岂不是得等他入土为安才能见分晓?” “又是谁告诉你坏人一辈子都在干坏事,他就是喂过路边一条狗,那也是做过好事,你刚刚说我坏......那请问我对你怎么坏了?” “我......”云戈木一时语塞,声音渐弱,“你对我......耍流氓。” “供你吃喝,救你性命,我耍个流氓怎么了?” 姬叶君嗤笑,“更何况,我瞧你身上有点本事,要不是别有所图留在我身边,应当也有能力逃跑吧。” “人群就是如此,一天到晚嚷嚷着好坏,不过几面之缘就仿佛多么了解此人。” 他看着云戈木憋红的脸,语气嘲讽。 “没见过面的就更厉害了,说话压根不需要顾虑,张口就来,仿佛人生来就是什么纯粹的东西似的。” “都他娘的放屁,人要是真有那么简单,这天底下也就没那么多破事儿了。” 云戈木低下头,涨红着脸小声抗议。 “那你方才,还不是说齐宗主......” “老子眼睛跟着他跑了数十年才能说出这番话,况且你也说了,我是坏人。” “坏人说什么都可以,像你这种好人就给我好好把嘴闭牢,夹着尾巴继续做你的大善人,懂了吗?” 云戈木:“你这人怎么这样?” 姬叶君冷笑一声。 “坏人就是这样,我就是见不得人好,怎么了?” “为什么非要顾及着别人活着呢,老子拼尽全力活下来是为了让自己舒服,而不是看别人的眼色,老子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你知道曾经有多少人死在犄角旮旯里的时候,还维持着往外爬的姿势,就想瞧一眼外面是什么样的,那一段路其实不过几步之遥。” “可有铁链拴着,他们爬了上千步的距离,将手肘膝盖都磨烂了,最后却连门槛都摸不着,就那么烂在屋子里发臭。” “明明一抬头就能看到头顶上通风的气孔,那是苍蝇都能飞进飞出的地方。” “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发疯呢?” “他们为什么不能为所欲为呢?”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明辨善恶呢?” “他们为什么非得通情达理呢?” “让疯子诞生的人才有罪,没看住这群疯子的人才有罪,能力不及这群疯子所以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也是活该。” “这就是他们的命,这就是所有人的命!” “谁都想问为什么,谁都想说自己冤,可你喊破了嗓子又有谁愿意听呢?” “一群待宰的鱼肉又有什么不同呢?” 第175章 “所有走在前头的人都会告诉你,认命,这就是命,这就该是你的!” “你……” 云戈木被这一大串话砸得回不过神来,愣愣地蹲在原地。 他瞥见姬叶君阴翳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好......” 突然,姬叶君笑了一声。 再次看向他时眼底清澈,丝毫没有方才的癫狂,甚至嘴角噙着一抹笑容。 这几乎让云戈木觉得方才看见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齐晟呢,这么多年无论我多过分,他说我是墙头草,说我是心腹大患,但从未说过我恶……” “所以每当我看见像你这种什么都不懂还养尊处优,觉得自己能拯救所有人的货色时,就会很想把你踩进泥地里,让你感受一下那种口鼻中都是恶臭的窒息。” “如果这次齐晟真的有本事挺过去,那就算他能耐......我也懒得再过问江湖之事,随便找个地方安度余生,要是他没挺过去……” 姬叶君顿了顿,低笑一声。 “那~我定然是要出面奚落一番的。” 云戈木一愣:“你!” “你什么你。”姬叶君打了个哈欠,不耐道,“没事就滚,我困了。” 云戈木拧着眉,默默把他的话在脑中又想了一遍,渐渐品出了些门道。 “这么看来你也好生奇怪.....既不希望齐宗主轻易被打倒,又不希望他毫无弱点的活着。” 姬叶君偏过头,没说话。 “但是,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就要害人平白无故遭难?”云戈木说完,眼里闪过明晃晃的震撼与谴责,“你也太坏了吧,你果然是个坏人。” 虽然也许坏人好像有什么隐情......云戈木眼神里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就变得坚定。 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姬叶君踹翻了碗,被傻子看破就够令他不爽的。 “关你屁事,我坏我的,要你管?” 云戈木捡回空碗,声音更大了点。 “你真的好坏啊,还浪费食物!” 姬叶君掏了掏耳朵,“老子当时心软没上了你就已经够善良了,别他娘像狗一样叫唤,吵得很。” “你,你......”云戈木瞪大眼睛,“天那,你这个腌臜人,你龌龊!” “对,我龌龊,我坏得很。”姬叶君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一摊手,“然后呢,杀了我?” 他眼睁睁看着人高马大的人被哽得眼眶红了一圈。 “你们族人都这么脆弱吗?”姬叶君好奇地问。 “你胡说,我族强悍!” “我也没骂你,你哭什么?” “我没哭,是你太坏,是你太讨厌了,你比鲛人的粪便还要肮脏,你的心比吃人的鬼翁还歹毒,你......” “你能别骂了吗,我都想笑了。” “......” 云戈木霍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身后的人笑了两声,缓了口气。 “行了,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有件趣事要不要听?” “不听。” 云戈木闷声道。 “哦……恩人的事也不关心了。” 云戈木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恩人?” 姬叶君抱臂,挑了挑眉。 “你这说梦话的毛病还真是得改改......总在我旁边念叨着什么桃不桃的,想不在意都难。” 姬叶君随意靠着墙壁。 “我不是帮你,只是想起那些老东西嚣张的面貌,很是上火。” “齐晟之前身边有个红衣女人,腰间别着一株春桃,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此人莫名其妙销声匿迹,众人也渐渐淡忘,我倒是觉得没那么简单。” 云戈木急忙追问,“你可知晓齐宗主的下落?” “自然不知。” “哦......” 姬叶君看他透露着愚蠢的眼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傻子报恩真是要命......” “什么?” “去找卓安锦,他应当有齐晟的消息,将你知道的一切告诉他,特别是沈清平这个老东西的真实身份,他会自己判断。” 云戈木用力点头:“好,多谢。” “事成之后放了我,别耍花招。” “......哦。” 姬叶君垂着头,也就没看见云戈木心虚的眼神。 与上一次骗他的时候,如出一辙。 第108章 乡野 花云间。 残阳在天边焚出一片火海,似有金浪缓慢地流动着。 尚未步入院内,齐晟先闻到一阵杂香。 像是集市里各种食物混杂的味道。 花云间内,怎会有这些东西?他顿时紧张起来,快步上前推开院门。 “池州......”渡。 最后一字卡在嗓子眼。 齐晟望着眼前排列整齐的木桩,顿在原地。 他们的院子宽敞,此刻被整整齐齐的木桩占满,那木桩生得还挺灵性,每个都有两个枝丫,像是多出的小手。 木桩上摆放着各类小吃,看得人眼花缭乱。 齐晟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是什么古老的仪式吗? 听见外面的动静,池州渡缓缓走出屋子,青衣绕过木桩,在齐晟跟前站定。 齐晟愣愣地看着他。 池州渡回头看了看摆放整齐的食物,又看了看没有反应的齐晟,抿唇。 第176章 “......没有合意的?”合意的? 莫非这些都是......给他的? 齐晟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惊喜地朝木桩们望去。 突然,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颚,强行将他的头扭了回来。 池州渡蹙眉,手指拂过他嘴角的伤。 “怎么回事?” “......哎呀没事,就是捉鱼时不小心被鱼尾抽了一下。” 齐晟哪还顾得上这点小伤,一想到池州渡竟然能想到给他买这些,他就心花怒放。 他当即凑过去在池州渡嘴角亲了两下,笑得比花还招摇。 “怎么想到买这些?” 池州渡被他晃了眼,目光朝别处移去。 “……你没说爱吃什么。” 齐晟顿时想到那天故意说自己不爱吃糕点的事。 傻子,那都是他随口逗人的话。 “怎么当真了,还记下了......” 他目光温和下来,忍不住喃喃自语。 池州渡垂眼看他。 “你说的,我都记得。” “......” 齐晟看见他眼底的认真,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此刻无论怎样回复,似乎都显得轻浮。 微风拂过两人的发梢,像是一幅会动的画。 他的手还搭在池州渡的肩膀上,两人相碰的肌肤微微发烫。 齐晟的手微微用力,按下他的后脑。 唇齿交缠的气息胜却任何言语。 指尖的墨发柔顺,他忍不住轻捻。 凌乱中,齐晟往后退了退,他注视着池州渡的眼睛,哑声道。 “我逗你的,我没什么特别爱吃的,所以……” “无论池州渡给齐晟什么,他都喜欢。” “因为爱屋及乌,因为齐晟心里装着池州渡,所以与你有关的一切,他都一样喜爱。” 池州渡有些出神,像是在思考他话里的意思。 但齐晟没有给他沉思的机会,拉着他转身朝木桩走去。 池州渡目光停留他红透的耳朵上,再没有挪开视线。 齐晟弯下腰,先尝了一口肉丸,还温热着,味道正好,他反手给池州渡塞了一个。 “怎么样,是不是很香?” 池州渡点头:“嗯。” “这么多可能吃不完。” 齐晟眼神不舍地在院子里扫视着,若放任剩下的腐坏,则对不起池州渡的一片心意,但要是硬塞,恐怕也确实有些为难。 齐晟沉吟片刻,脑中灵光一闪。 “那这样,我们每样留一些,剩下的分给村民。” 齐晟一拍手,笑吟吟道。 “就当是为了我们大婚做准备,日行一善,定会顺顺利利的。” “从江畔往西,有个十分偏僻的村庄,年轻些的都外出谋生了,家里都是些老人孩子,平日里食不果腹,过得很是不易……恰好,我也想带你出去走走。” 这段日子,池州渡不是在山洞,就是在这无人的花云间,齐晟知晓他喜欢独处。 但还是想带他看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去探眼线的时候将附近都摸了一遍,乔装进入这村庄后,发现这里虽说贫苦,但民风很淳朴,听说他是途经此处,各家还凑了些干粮给他,大抵是见他与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岁数,所以格外照顾。 齐晟探过附近确认没有异常后,偷偷留下了些银子就离开了。 “好。” 池州渡没有意见,一副什么都行的模样。 两人很快将食物分好。 临行前,齐晟依依不舍地啃完了一个酱猪肘。真香。 一想到这是池州渡特地给他买的,齐晟就恨自己不能吞下一头牛。 他洗净手回到屋中,哼着小曲乔装成潜入村庄那日的模样。 走出院门时,池州渡带着青色的帷帽,侧头看向他。 齐晟走过去拉住他的手,美滋滋道。 “走吧。”-村庄破落。 这里的小屋饱经风霜,看上去经不起几阵风雨,也不知是如何撑到今日。 村口一群孩童聚在一起,用树枝戳着泥土玩。 恰好一阵风过,其中一个孩子鼻翼翕动,纳闷地左右嗅嗅。 “我怎么......好像闻到一阵特别香的味道?” “你是不是饿晕啦。”另一个孩子笑话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也动了动鼻子,“咦,我好像也闻到了。” “我也是我也是......” 车轱辘碾过泥土,缓缓停下。 “咳咳。” 身后传来一声十分刻意地咳嗽声。 孩子们下意识回头,看见了从马车上跳下来的齐晟,顿时两眼放光。 “是那个给我们留了好多银子的哥哥!” “好人哥哥!” “呸,我奶奶说要唤公子,听说大户人家都这么叫......” “我去喊村长爷爷他们!” 青衣拂过,池州渡手中捧着些食物,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 喧闹声戛然而止。 齐晟有些新奇地转头,只见方才还咋呼的孩子们一个个老实得像是小鸡崽,甚至还站的整齐了些,大眼睛一个个都悄悄往池州渡身上瞄。 “这是怎么了?”齐晟调侃道。 大大咧咧的孩子们突然扭捏起来,红着脸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个是哥哥还是姐姐呀......” 第177章 “肯定是哥哥啊,你瞧那身量,比好人哥哥还高些呢。” “可是他的手好白呀。” “对哦,好像和我看见的哥哥们不一样啊。” “那到底是哥哥还是姐姐啊?” 齐晟听见孩子们刻意压低的声音,眼底笑意更甚,他回头看了看光是站着就气度不凡的池州渡,抬手遮掩上扬的嘴角。 孩子们的眼光跟他一样好。 不过若论岁数......齐晟笑意突然僵了一下。 池州渡比他大了约莫三百岁。 沉默片刻,他后轻咳一声。 “孩子们,哥哥今日来送些吃食,快过来吧。” 孩子们眼睛一亮,这会儿顾不上什么害羞,一股脑往齐晟身边挤。 齐晟笑着摸摸他们的脑袋,指着池州渡道。 “唉唉,找错人了,是这个哥哥。” 一个小男孩立即揪住旁边的女孩,压低声音特别骄傲地说。 “看吧,我就说是哥哥。” 齐晟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就属你机灵。” 那孩子先是捂着脑袋“啊”了一声,旋即嘿嘿一笑。 不过不像对待他这般随意。 孩子们看着池州渡,犹豫着不敢上前。 齐晟站在孩子们中央抬眼,隔着帷帽看不清池州渡脸上的神情,但他们之间这短短的距离,仿佛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按捺着想把池州渡拽过来的冲动,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 “好哥哥,不把东西给我们吗?” 齐晟朝他眨眨眼,故意道。 果不其然,池州渡闻言一顿,似乎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走近一步,把东西递到孩子面前。 那孩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怯生生地看向齐晟。 齐晟安抚地拍拍她的脑袋:“没事,收下吧。” 小姑娘这才接过池州渡递来的东西,鼻尖萦绕着香味,但她却没有立即看向手中的食物,而是往旁边退了退让出位置,悄悄瞄了几眼池州渡。 剩下的孩子见状也慢吞吞朝池州渡靠拢,一开始还算矜持。 但渐渐发现这个哥哥虽然不爱说话,但并不凶。 于是一个个开始原形毕露,从扭捏地往人身边凑变成了明目张胆地往人身上靠。 这倒是将池州渡衬得有些拘谨了。 他动作有些僵硬,但没说什么。 齐晟靠在马车边静静看着,直到余光中多出了些人影。 一位稍长些的孩子扶着年迈的村长,身后跟着一群老人。 村长看见齐晟,笑着朝他招手。 “村长,你来了。” 齐晟连忙迎了上去。 “小齐啊。”村长握住他的手,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溢满了感激,“真是谢谢你,我们这帮老骨头没什么能报答的......” “村长言重了,这些都是我的......”齐晟顿了顿,笑着道,“都是我这位贤弟带来的,他不善言辞,但心地善良。” 村长也上了年纪,不知怎样表达感激,只得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念叨着:“好,好......” 他身后的老人也多数如此,围着齐晟念念叨叨。 不过都聚在门口也不是个办法。 齐晟快步走到马车边,朝他们挥手示意。 “这里风尘大,大家先到村长的小屋去吧。” 一行人说笑着往村里走去。 村里最大的孩子自告奋勇驾着马车。 齐晟走在前面,悄悄回头看了看被孩子们拽住衣袖被迫放慢脚步的池州渡,忍俊不禁。真可爱。 到了小院,他招呼着将东西放到桌上。 小院里顿时热闹起来,众人围在一块儿,村长拉着齐晟说着家长里短。 “小齐生得真俊哟,可成家了?” 一位老妪热情地开口,她乡音略重,齐晟起初并未听懂,还是村长又跟他念叨了几遍,他这才明白,闻言,齐晟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我这......” “喝过交杯酒。”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人群的喧嚣都停了一瞬。 齐晟回过头,隔着一层轻纱正对上池州渡直勾勾的视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眼神中似乎隐约有危险的意味,硬生生将齐晟给看心虚了。 池州渡……怎么总在不该开窍的地方格外开窍? 第109章 梦魇 许是池州渡周身萦绕着与寻常人不同的气息。 村中老人多数耳聋眼花,虽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安静下来。 齐晟也停滞片刻,倒不是因为被吓了一跳。 而是当他目光向下移动的时候,发现池州渡身上挂着一串孩子。 左手右手各一串像是小葡萄,还有抱着他后腰的,坐在地上靠着他大腿的,不难看出来到自己身边的这段路有多艰难。 这些孩子就像他见过的灵一般粘着池州渡。 齐晟赶紧转过头掩饰自己想笑的神情,抬手捂住唇角轻咳一声。 “嗯。”他看向村长,解释道,“我的确定下了婚事。” “也是,也是。”村长点头,转头嗔怪地看向那老妪,“人家小齐生得俊,人又好,尽跟着瞎操心!” “你这糟老头子,我瞧你方才问的也不少。”那老妪笑骂。 齐晟趁着他们斗嘴,磨磨蹭蹭地退后一步,悄悄伸出手拍拍池州渡的腹部,毕竟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这里“空闲”。 第178章 池州渡下意识想握住他的手,一使劲却发现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绊住,他垂眸,对上了小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 “......” 耳边传来一阵沉闷的气息。 齐晟回头瞄了一眼,见状正乐着呢,就听村长又道。 “今日多谢小齐的这位贤弟了,虽说瞧不清样貌,但一看就气度不凡,咱们村的孩子野惯了,还是头一次这么亲人。”村长走近了些,亲昵地拍拍他的胳膊,“孩子,我们这穷乡僻壤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但家中有养了不少年的母鸡,比别处的香些,多少能滋补滋补。” 池州渡明显顿了一下。 齐晟在他问出“贤弟”二字之前抢先发话,“村长,心意我们领了,今日我来也是感激诸位对我的照顾,更何况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将好东西留给他们。” “唉,要的要的。” “村长,我……” “哎呦,小齐呀……” 在众人的热情之下,最终齐晟只得松口答应。 耳边闹哄哄的。 许久不曾这样放松过。 上回这般自由,都像是梦中之事了。 那时候师父尚未故去,他时常独自一人出门历练,像是这世间没什么能拘得住他。 月夜之下万籁俱寂,独自坐在某个树干亦或屋顶上,腰间挂着一壶酒。 没什么烦心事,也知晓有人等着自己回去。 过得逍遥自在。 师父说,他曾经也是如此……心中一沉。 齐晟当即抽离思绪,深吸一口气,目光四下寻找着池州渡的身影。 不远处的树下。 池州渡坐在石凳上喝茶,任由孩子们围在他身边。 瞧着态度冷淡,但也没有拒绝他们沾满污泥的小手在自己身上乱摸。 “小齐这弟弟人好,但瞧着怪冷的。” 村长笑呵呵道。 “没有。”齐晟下意识接道,“他的话......” ——得用心听。 多数时候想说的话都藏在小动作里,也许是一个眼神,也许是一个靠近。 有时什么都不做,沉默间似乎都有着不同的情绪。 虽说不通人情,却不知何时有了人情。 齐晟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村长没听清他说什么:“小齐啊,你方才说什么?” 齐晟沉默片刻后,只是笑着摇头。 “没什么。”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池州渡身上,多了些复杂的意味。 只是觉得可惜。 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池州渡究竟有多好。— 徬晚,云霞落入山后。 盛情难却,最终齐晟还是带着鸡汤回到了花云间。 收拾好东西回到院中时,天色已然暗沉。 齐晟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池州渡时,却发现他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怎么了?” 他顿了顿,笑道。 “我脸上有什么吗?” 池州渡移开视线,片刻后又移了回来。 “怎么了?” 齐晟一愣:“什么?” “你有心事。”池州渡的语气平静。 齐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敏锐,一时间险些反应不及,他侧过脸打着哈哈。 “我没事,只是今日有些累了,咱们早些休息。” “……” 池州渡没吭声,绕过他先进了屋。 齐晟想捞住他的衣袖,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抽走。 “唉。” 齐晟挠了挠眉心,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眼前昏暗模糊。 四周雾蒙蒙的,阴森的气息弥漫开来。 沉郁的灰雾像是恶灵一般,将人团团包围。 耳边嘈杂,传来许多人声,忽近忽远的,令人头晕目眩。……这是哪?齐晟拧眉握住腰侧的赤陵,谨慎地在这片浓雾中行走着,他没有贸然出声,侧耳试图听清他们的话,可始终太过朦胧,无法辨别。 一切皆如魔音贯耳。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红影。 齐晟目光一凛,刹那间挥出一道剑气,身形也迅速朝那红影而去。 谁料浓雾中突然冲出许多人,纷纷朝他攻来,齐晟只得先侧身躲过,借力朝后方掠去。 他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些东西并不是人,像是浓雾凝聚而成的人形。 迟疑期间,越来越多的人影朝他靠近。 齐晟别无他法,只得先攻。 这些影子十分难缠,打散后又会重新凝聚。 就在他凝神之际,眼前再度闪过一道红光。 齐晟立即抬手,数道剑气如同风刃一般,瞬间击破周遭的人影。 他目光紧紧盯着那道红影,趁着间隙,他身形一晃,立即追了上去。 这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意识到这一点。 齐晟握紧剑柄,赤陵暗红的剑身缓缓浮现出如火金纹,一声嗡鸣后,他指尖抹过剑刃,至阳内力化作点点火星,随后赤陵冲天而起! 燃烧的焰自剑身落下,化作回旋的风火刃将试图靠近的人影击破。 “砰——”的一声巨响。 赤陵之火在空中轰然炸开,在漆黑中卷起一阵阵仿佛能燃尽天际的金浪。 火海之中,齐晟发丝被风扬起,眼中倒映着明亮。 第179章 周围的雾气突然散去了些,紧接着,那道红光也随之淡去。 前方的浓雾被火刃斩开一条道路。 道路的尽头有一人。 青色的衣袂纷飞,毫无防备地转过头。 “齐晟。” 池州渡的嗓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和,眉眼弯弯地看过来。 “池……” 齐晟脸色倏地变了,想要收回赤陵却已经来不及。 “池州渡——!” 回应他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刺目的火光燃尽后,飞沙走石,一切沉寂。 废墟里,赤陵剑没入土中,稳稳立着。 而方才的青衣被吞噬殆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干燥的土壤突然喷涌出一股股诡异的鲜血。 那鲜血汇聚成玄九的模样。 她的身躯残破,像是被硬生生拼凑而成,浑身布满了丑陋的血痕。 这堆残破的血肉一会儿变成玄九的模样,一会儿变成池州渡的模样。 口中不断唤着。 “齐晟。” “齐晟......” 最终,血肉之躯陡然炸开,四溅的鲜血淋了齐晟满身,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意识到浑身冰凉的液体是什么时,齐晟浑身一颤。 怎么会...... “不——!” 他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齐晟眼神惊惶,大口地喘着气,愣怔地望着前方。 ......是梦? 他有些回不过神,颤抖着双手紧紧揪着手下的被褥。 身侧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一只大手将他的手包裹其中,微微用力。 池州渡目光停留在他惨白的面容上。 “怎么了?” 第110章 不安 寂静的夜中似乎唯独剩下一段急促的喘气声。 齐晟盯着池州渡的脸,缓缓平静下来。 “......我没事。”他心中沉郁没有缓解半分,只能摩挲着池州渡的手指,勉强笑道,“吓到你了?” 他说着掀开被褥,从池州渡身上跨了过去,弯腰安抚的在他脸颊上“啾”了一下。 “今日大抵真的累了,竟被魇住了,出了一身汗不舒服,我去湖边洗洗,你先睡。” 池州渡盯着他:“......” 见池州渡不吭声,齐晟披上外袍,折身返回床边,按着他躺下掖好被子,温声道。 “我出去静静就回来,别担心,也别乱跑。” 池州渡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齐晟心下叹息,临走前掐了一把他的脸。 “你啊,小哑巴似的。” 他转身打算离去,谁料手腕突然被人轻轻握住。 齐晟有些惊讶地回头,却见小哑巴突然坐起身来。 他正想询问,对方却突然用力将他拽入怀中。 齐晟没有防备,有些狼狈地跌坐在他怀里,紧接着背后被人轻轻拍了两下。 “没事。” 这一声语气有些生硬,但比平日里温和许多。 齐晟顿时僵住,鼻尖充斥着池州渡的气息,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他缓缓蹭进对方的颈窝,心神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见齐晟没出声,池州渡的手顿了顿,又拍了两下。 这两下将齐晟的心都给拍软了。 他伸出手紧紧抱着池州渡,心里的不安散去不少。 齐晟鼻尖蹭了蹭他的脖颈,轻笑一声,小声问。 “池州渡,你在哄我吗?” 本以为他会沉默,谁知道池州渡轻轻应了一声。 “别怕。” 齐晟一愣,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沉默下来。 “......嗯。” 最终齐晟只是亲吻了一下池州渡的脸颊,有些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 “我……去去就来。”-湖边。 衣裳被随意搭在岸上。 齐晟草草将身子清洗一番,回到岸上穿好衣裳。 他并未立即离开,而是随意坐在一旁的树下吹风。 今早,他独自前往北屿山庄。 这次门前没有父亲和安伯。 齐晟默默破阵,进了山庄。 山庄中的下人见了他纷纷一惊,连忙行礼。 父亲察觉到有人破阵,知晓是他来了,便让安伯前来领着他去了书房。屋内。 齐山勤正提笔写着什么,余光瞥见齐晟,哼笑一声。 齐晟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轻唤了声,“父亲。” 齐山勤笔尖一顿,却并未出言,直到恰好墨尽,一页已满,他才放下笔,轻叹一声。 “这些年,你从不曾这样过。”他抬手指了指齐晟的衣襟,“在外如此注重仪态的人,今日为何连衣裳都没顾上?” 齐晟下意识低头,不自在地捋了捋衣襟。 “......来时匆忙罢了。” “没什么能叫你匆忙,我瞧你分明是心里忙。” 被一语戳穿,齐晟无奈一笑。 “父亲,我今日来,是有两事相求。” 齐山勤:“说说看。” “其一,求宝阁中能困万物的阳锁。” “其二......如今江湖之中,再没有比北屿山庄安稳的地方。” “不久后又是一场大乱,我想求父亲暂时看顾一人。” 齐山勤的脸色令人瞧不出喜怒。 第180章 “是谁?” “是可住进孩儿晟明居内的人。” 齐山勤:“我问你是谁。” 齐晟一顿,抬眼:“……傀师,池州渡。” “砰——” 话音未落,一只茶盏险险擦过齐晟的耳朵,用力砸在他身后的门框上,碎了一地。 “齐晟,你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齐晟眼中平静:“我以为父亲心中有数。” “我心中有数?”齐山勤冷笑一声。 “我倒想问你心中可有数?”他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齐晟,“你今日来,那位可知晓?” 齐晟避开视线,沉默下来。 “你替他做出决定,他是否会顺着你的心意。” 齐山勤缓步走到他跟前,加重语气。 “这些,你心里可有数?” 见齐晟避而不谈,齐山勤拔高嗓音。 “这浑水,是你齐晟能蹚得起的?” “水已浑,鱼岂有选择的余地。” “这其中的事你知晓几分,那位的过去,幕后之人的目的,你是都清楚了?” 齐晟哑口无言:“......不知。” 齐山勤:“那你为何不问?” “你与那位,莫非就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荒唐事吗?” 齐晟:“父亲权当如此。” “这三百年来,守宫未曾找到他的踪迹,那么他自然有躲避的法子,池州渡既然没有出面,闭口不谈,便是不愿见他,还有何可问?” “若非遇见我,他应当更为自在,在这世间没有一丝一毫的牵绊,难道遇见我之后,就必须要与我站成一线,去做他不愿之事吗?” “那些于他而言是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往,亦是我不敢触碰的伤疤,我对他总有亏欠。” 齐晟攥紧了拳头,垂眼:“对母亲,对父亲,对师父,对阳一……亦是如此。” “这一次,我不愿再逃了。” 齐山勤仰头,语气疲惫:“你对谁都不曾亏欠。” “你自小,心就比旁人重些,有人一边长大,一边将心里该放下的东西放下。” “你则不同,许是为父为母的对你亏欠太多,让你一个都舍不得放下,不但不曾放下,还不停地往心里头装。” “如燕没在你身边,我和你师父这些年,教会你承担,教会你坚强,唯独教不会你任性,因为你身后有后盾,却没有能够供你哭泣放松的怀抱。” “我没让你戴上铁帽,可你的背脊胸膛也挺得笔直,不曾松懈。” “你从不愿依赖别人,跟在我们身后就只学会了保护,这是为父对你亏欠,孩子在外受伤了,受苦了,没问过分毫,你也独自忍受着没提过分毫。” “你不曾见过,我也不曾对你提起......伴侣之间,我与你母亲之间,皆是相互扶持,甚至你母亲对我的照顾更多,我对她的依赖更多。” “你对我更多是敬,你对你师父更多是憧憬,你始终掌握着分寸,却少有亲昵,你与那位......”齐山勤捏了捏眉心,摆手,“我暂且不提是那位,权当是你所谓心上之人。” “那你这么做,可曾问过他的意愿?” 齐晟抿唇:“......我只是觉得,他不愿提起,便不必多问。” “你就没想过,也许比起此事,他更为在意的是你呢?”齐晟一怔。 两人间寂静许久,齐晟才缓缓开口。 “无论如何,缘起我一念之私,我该负责到底......” 他话尚未说完,齐山勤就抬手用力给了他一巴掌。 齐晟侧着脸,闭目轻叹。 “父亲,对不起。” “你可知道你母亲拼了命生下你?” 齐山勤眼中满是怒其不争,一字一顿道。 “正因母亲拼了命生下我,我才不能给母亲丢人。” 齐晟抬头,定定望着他。 “齐家......已经有太多遗憾了,我不想躲,但也着实迷茫。” “有人说,这就是命,有时候妄想改变什么,却发现正中命数的下怀,人在里头怎么挣扎着兜圈子,最终也都是要走到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的。” “可即便知晓了,又有几个人甘心呢,将我们困住原地苦苦挣扎的,不也正是那所谓的结局吗?” “闭着眼忘掉那些,拼尽全力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我为何改变不了我的结局,自然是因为我眼中只有结局。” “这一路上快乐就是快乐,遗憾就是遗憾,不会只有快乐,也不会只有遗憾,人生这一趟走下来,也许就像师父说的那样,像是饿极的人囫囵吞枣填饱了肚子,明明吃了许多,但到头来饱了,却觉得也不过是一场空,像是什么都没得到一样。” “但其实,我们得到的已经不少了,更是比寻常人幸运许多,也许我们......”齐晟顿了顿,放低了声音,“也许我们不能如愿,但又不是事事不如愿,也不是我对他的情意会变。” “无论我们之间最终是何结局,只求我在意之人平安,我对一朵花心生喜爱,不一定非得执意摘走,在我瞧不见的地方,它鲜活如初也就足矣让我放下。” “他说会记得我说的话,那样就足够了。” “父亲,对不起您和母亲。” “藏宝阁里的铁帽,虽说我未曾戴过,但也许从看见它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将其放入心中,只不过有所不同,父亲教给我的不是枷锁,而是责任。” 第181章 “齐家,自我这一代起也许没有了后人,但父亲、母亲、师父交给我的,我都交给了烟淼和小鱼,他们长得很好,假以时日会有自己的天地,我想这才是传承的意义。” 齐晟突然跪下,额头点地。 “......若我没能归来,他们也会代替我照顾父亲。 齐山勤许久没有说话。 “缘起你一念之私,可若你二人之间有情,又怎会是一个人的事……” 他转过身,闭上眼。 “遗憾从不是齐家的,只是恰好鸳鸯不成双,此情有憾罢了。” 齐晟静静听着,等到跪到双腿麻木,头顶才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 “罢了。” 齐晟立即抬头:“父亲。” 他只看见父亲的背影。 “我早就知晓,你对他若无留恋,若有设防。”齐山勤闭目,像是一下苍老了许多,“至少,不会没有逃脱的法子。” “你从不会因困局而止步,可这次困住的是你的心,你不愿走,便没人能帮你。” 齐晟没有开口,只是跪着恭恭敬敬地叩首三下。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也觉得是对的,就去吧。” “如燕若在,不会拦你。” 齐山勤始终没有回头。 “我,也拦不住你。” 齐晟缓缓起身,腿麻之际身形不稳,只得扶住一旁的柱子。 “父亲,若我平安归来,定会赎罪。” “你何罪之有?” “若你问心无愧,若你不悔,谁也无法定你有罪。” 齐山勤转过身来,饱经风霜的眉眼是千言万语也诉不尽的愁。 “唯有暮时残局已定,画地为牢者,自当有罪。” 第111章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从前的月色静谧,偶尔伴有点点萤火。 那似乎也是很小时候的事了,跟在大人身后,仰头时看见的不是天,而是父亲的脸。 齐晟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手心。 一枚小巧的圆珠在月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像是海底孕育出的宝物。 齐晟端详了一会儿,抬手利落地放入口中。 如今的月色唯有静与化不开的郁。 父亲的话似乎仍在耳畔。 “你这么做,可曾问过他的意愿?” 可当真需要开口吗? 每每提及此事,池州渡紧锁的眉头与反常的情绪,都在朝他诉说着不愿和勉强。 问是错,不问亦是。 那不如干脆不问,这样一来池州渡什么都不知,错由他来担便是。 “你就没想过,也许比起此事,他更为在意的是你呢?” 若当真如此......齐晟随手将锦囊丢入湖中,闭上眼睛。 他希望池州渡永远都更在意他自己。-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腐朽的气息粘稠地钻入口鼻。 门后两侧有两具无头骷髅,以手骨托举着蜡烛,风过吹动火苗,愈发诡谲。 “主子,如今还是没有那位的行踪。” 黑袍人摘下帽子,单膝跪下。 守宫坐在躺椅上,闭目陷在一片黑暗里,瞧不出喜怒。 他并未立即开口,而是缓缓伸出手,拽住一根恰好垂到身侧的红绳,轻轻一拽。 刹那间,屋中的酒坛相互碰撞,皮肉绽开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牙酸。 跪在地上的人却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为动听的乐音,贪婪地抬起头。 “此前养了百年的替灾傀被一举消灭,我也因此重伤,好在你当年在尸婴山留下了一条捷径,免去我不少麻烦,这份功劳,我记下了。” 只见半空中吊着一个又一个坛子,里头的被挖去眼珠割去舌头的婴孩张大着嘴哭嚎,却发不出声,血肉绽开可怖的裂纹后,又迅速愈合。 钟啸奎眼神狂喜,但还是按捺着道:“能为主人效力,是小人的荣幸!” “能事成之后,你想要的,少不了你的。”守宫缓缓起身,“继续找。” “如今的江湖倒是不比往日了,没那么直白,分明是一个个豺狼虎豹,却装得圣贤之人的模样,真是引人发笑,既不敢忠于自己的欲望,又无法置之度外,还不如坦诚些。” 他走到门前,望着那层层叠叠对切的人骨塔。 森森白骨簇拥着,即便在生命的尽头,也奋力朝那画像伸出手。 最上面的画像似乎经历了不少风霜,在昏暗的地牢是唯一鲜明的色彩。 “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盛景依旧是盛景。” 守宫平静的眼中露出几分狂热。 “你可知晓,这里为何会有这座骨塔?” 钟啸奎惶恐:“小人不知。” “因为无人能违抗天命,正如这群蝼蚁拼了命也碰不到那位的衣角,正如......” “得天独厚的人妄想独善其身本就是笑话,你瞧,他生来就站在那里。”守宫伸出手,轻轻指向高处,“要么一直在那里,要么被下方的人拽住衣角撕个粉碎。” 每每望向这幅画像时,守宫总会变得有些不一样。 “......主人说的是。” 钟啸奎心里发怵,迟疑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地问。 “不过小人思来想去,还是有一事不懂,为何主人下令不必盯着花云间,我们数月苦寻无果,说不定......” 第182章 “不可能。”守宫漫不经心地抬眼,笃定道,“那里有过我的痕迹,他不会逗留。” 他说着,语气里忽然涌出几分快意。 “也许是因为害怕吧,看见我就会想起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可他分明该感激我才是啊。” “我看着他长大,一次次救起他,多狼狈的模样我都见过,起初还会用手揪住我的衣袖,脏兮兮的样子可怜极了,越到后来越无趣,像是成了无魂的活傀一般。” “可他不珍惜天赋,不知感恩,竟然就这么蹉跎了三百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他才是。” 守宫的嗓音沙哑难听,这样笑着,钟啸奎一时不敢接话。 “万事俱备,他逃不了多久......” 这次,可不是三百年前。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守宫的笑意微敛,不悦地沉下脸。 来人急忙跪下,喘着气喊道。 “找,主人......找到了!” 守宫身形犹如鬼魅,瞬间掐住他的脖子。 “你说什么?” 那人惊恐地瞪大眼睛,艰难到。 “傀......傀师,齐宗......主,找到了......” 守宫先是一愣,继而狂喜,他慢慢后退一步,来回踱步着喃喃自语。 “我就知晓会有今日,我等了数百年......” 他说着一把将无名奴提到眼前,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他们在哪?” “在.....在北屿骁南关的一个村庄,祖,祖上信奉主人,恰好主人近来需要小傀......去办事的奴听闻一户人家提及符咒之术......” “细问之下才知晓,说是......前,前不久有两位公子入住,留了不少银两作为报酬,他们收拾屋子时却发现了符咒,猜,猜测二位的身份恐怕不一般......” 守宫眼里闪过迟疑:“东西呢?” 既然是信奉他的村庄,屋子里必然有某些图纹,池州渡不会不知。 更何况,以他那滴水不漏的性子,怎会落下符咒? 至于银两,不通人情的怪物更不知感激,定是齐晟的手笔。 无名奴哆嗦着从怀中取出符纸,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守宫一把抢过,展开一看,顿时僵住。 这是......阴阳咒。 他捏着信纸的手细微发颤。 “真是他......”守宫转过身,将符纸举高,目光细细描摹着,喃喃自语:“真的是他。” 他说着突然大笑起来,狂喜地来回踱步。 其他两人噤若寒蝉,垂头不敢吭声。 “快,快......” “吩咐下去,召回四鬼,即可启程北屿!” 守宫说着,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挥出一道内力,目光死死盯着那副画像。 至于这其中是否有诈。 那并不重要,只要有池州渡的痕迹,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一探究竟。 三百年过去了,那小怪物长成什么模样了? 无论什么模样,应当都可怜兮兮的。 分明是得天独厚的躯壳,内里却装着个残缺木讷的魂。 杀了他让他脱离苦海,他都得跪下来感激自己才是。 若有他那可容纳阴煞之气的身子......内力没入骨群之中。 一阵阵似哀嚎又似尖啸的声音响彻整个地牢。 那些骨头像是活过来一般,不断蠕动着伸出手向上,想要抓住那高塔之上的青衣。 被关在牢狱中的人都痴痴地望着。 守宫眼中攀上贪婪的血丝。 “终于等到了......”-花云间。 马车略微有些颠簸。 一阵扑棱着翅膀的声音拉回齐晟的思绪。 来花云间本就是为了与玄九告别,一来二去有事耽搁,如今都告一段落,也该启程离开了。 原本齐晟还在想如何开口,没想到池州渡却主动提起了。 齐晟总觉得哪里怪异,但近来池州渡莫名的敏锐,察觉到他的意思倒也并不奇怪。 突然,身后传来窸窣的动静,齐晟下意识回头。 青色的衣袖在眼前一闪而过,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心。 不知察觉到什么,池州渡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但很快就如水波般淡去。 他半蹲着注视齐晟:“怎么?” 也不知是否是美人在这林间过于亮眼,齐晟觉得像是一瞬间被什么滋润了一般,甚至有些许凉意,他没有多想,轻咳一声道。 “没什么。”他顿了顿,抬手摸了摸眉心,忍不住低喃,“只是觉得,与你一起时,日子总是过得太快。” “......嗯。” 池州渡眼中情绪不明,齐晟也没有深究。 只是林间微风徐徐,太过温柔,令人不自觉想要敞开心扉。 齐晟安静许久,望着林间小路,忽然低声询问了一个问题。 “池州渡......” “为何传闻称你为傀师,我见过的傀却只有玄九一个呢?” 身侧的人僵了一下,许久没有出声,直到齐晟想要换个话题时,他才开口。 “不止,但一个足矣。”不止? 齐晟下意识想要询问,但看见池州渡眼底的低沉时,又沉默下来。 池州渡伸出手,红色的傀丝缠绕上他的指尖。 “傀,并不自由。” 这句话没头没尾,齐晟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183章 他记得池州渡说过,玄九是由他自身精血炼成,并不是旁人的身躯。 身为傀师,却觉得傀并不自由。 可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成为傀师? 若玄九即是你,被困住的其实也是你吗? 不止又是什么意思?两人沉默间。 与父亲的对话在耳畔不断响起。 “这其中的事你知晓几分,那位的过去,幕后之人的目的,你是都清楚了?” “......不知。” “那你为何不问?” “你与那位,莫非就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荒唐事吗?” 齐晟自然知晓自己绝非一厢情愿,但......他忍不住攥紧了缰绳,指尖用力到泛白。 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冲动,将堵在喉咙里的话推出唇齿之间。 “池州渡,你的过去......是怎样的?” 齐晟侧目,定定望着他,手却紧张得攥紧。 “无论是怎样的......若你愿意说,我便……我……”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算啦还是回来走榜吧,停更太久了……不过可能存稿有限,还是按任务来了 第112章 危机 那一刹,微风渐止真正问出口时,齐晟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不过这份轻松在长久的寂静里逐渐变得沉重。 他慢慢回过头,无言地盯着远处。 一直到身侧的人动了动,似乎迟疑了一会儿,主动将头挨在他的颈窝。 池州渡声音很轻。 “......不怎么样。” 这句话被卷入风中,更像是一句叹息。 齐晟的脖颈被弄得痒痒,他想要抬手揉一揉池州渡的发丝。 可手抬到一半,又畏缩地收回。 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拂过长发,缱绻地缠绕了一下,很快离开。 发丝不舍地朝着齐晟靠近,最终却变得更像是告别。 彼此的温度逐渐融为一体,一呼一吸感知清晰,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池州渡对于他而言是湖中的水,而他终究不是活在水中的鱼。 他二人之间最默契的一点,或许是都想要对方留在自己身边。 一个孑然一身,远离喧嚣。 一个满身牵绊,自幼便活在人群中央。 一个将万物纳于眼中却什么都不在意,得一人陪伴足矣。 一个顾虑良多,什么都十分在意,想要为其正名,想要江湖安稳,想要一切尘埃落定,可以光明正大与对方一起。 正因他看过池州渡眼中的万物,所以才格外替他不平。 如此不同,却互相吸引。 齐晟沉默片刻,应了一声。 “那就不说了,也不想了。” 他调整姿势让池州渡靠的舒服些。 “路还远,再靠一会儿吧。” 路还远,总有安稳的空隙。 齐晟这般想着。- 不远处的村庄出现轮廓。 齐晟薄唇微抿,侧目看了一眼靠在自己颈窝的人。 “快到了。” 池州渡睁开眼,闻言缓缓坐直身子。 “嗯。” 齐晟瞧了眼天色,约莫还有两个时辰便到午时。 村口坐着些人正话着家常,一旁闹腾的孩子不安分的来回跑,众人对外来人显然有些好奇,憨笑着看过来,又同边上的人窃窃私语。 分明一切如常,但齐晟心中却涌起了莫名的不安。 他不动声色地停下马车,朝池州渡一笑。 “我想了想,这突然来访也不知对方是否方便,你在此处等着,我去探探便来。” 他说着跳下马车,谁料余光中青衣闪过。 池州渡在他身侧站定:“一起。” 齐晟一僵,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头,只是略微先他一步将人护在身后,而后眉头轻拧,朝不远处紧闭的大门走去。 拐角树荫遮挡,挡住了村中人的视线,也将那些窃窃私语彻底隔绝在外,这户人家位置偏僻,也落得个清闲。 大门近在眼前。 齐晟心中有些紧张,同父亲讨来的定魂针和阳锁一个在袖中,一个在怀中。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叩门。 不必过于担心,只要过了午时,他寻个合适的时机行动,一切都在掌握之......可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吱呀——” 一阵妖风将门猛地拉开,齐晟伸出的手落空,眼神倏地变了。 眼前扑面而来一阵浓雾,刹那间侵占整个院子,并朝外蔓延而去。 强烈的危机感令人浑身紧绷。 他心中警铃大作,迅速拔剑朝前方挥出一道剑气,一排毒针应声落地。 怪风迎面袭来,齐晟挥袖去挡,却还是被钻了空子。 熟悉的异香拂过鼻尖,这感觉似曾相识。 他脑中闪过在花云间内握住木珠时嗅到的气味,他当时便觉得古怪,猜测应当是某种引子。 果然有诈,他心中冷笑。 丹田处传来丝丝凉意,将一缕异样的气息逼出体外。 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齐晟扬唇,应当是昨日服下的宝物将东西反噬给了对方。 他身影一晃,利落地冲入雾中,赤陵剑嗡鸣着,试图借着气息感应出那人的位置,齐晟飞身掠起,不忘朝后方扬声道。 “待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第184章 他话音未落,浑身的力气就像是突然被抽干似的,齐晟一个趔趄,摇晃着朝下坠去。 眉心处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轻点,犹如温暖的溪流席卷全身。 紧接着,熟悉的束缚感传来,像是有什么将他的心魂包裹其中。 他顿时头晕目眩,五感变得迟钝,困极一般不可自控的闭上眼睛。 这是......齐晟趔趄地用剑撑着地,有些不可置信。 他一瞬间想起方才在马车上时,对方指尖拂过自己眉心的异样滋味,可此刻意识变得模糊,在彻底堕入黑暗前,齐晟晃了晃脑袋,强撑着喃喃。 “池......州渡.....” 淡雅的气息逼近,他落入一个令人安心的怀抱。 池州渡轻吻一下他的发丝,低声道。 “别怕。” 细红的傀丝缠绕着齐晟的手腕,没入其中,牵扯着已经失去意识的人退到门外。 天地忽然一暗,四周的雾气变得粘稠,化作一双双鬼手,黑沉沉地朝他压来,像是要将人拽入其中碎尸万段。 池州渡指尖执符,明火变为幽蓝冥火的刹那,傀丝拔起而起,朝四方攻去。 黑雾顿时被击碎,发出一声尖啸,消散于天地之间。 “好久不见。”雾中走出一位黑袍人,他缓缓摘下宽大的帽子,露出称得上和善的面容,守宫望着池州渡,眼中闪过几分复杂,语气却不乏笑意,“傀师大人,变了许多。” 池州渡没有正眼看他,目光掠过四周,那里蛰伏着不少麻烦。 “这么多年你都躲藏着不敢见我,突然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我倒真有些受宠若惊。” 闻言,池州渡终于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你来时,总是很吵。” 一旦露面,便不得安宁。 那平静到轻蔑的眼神令守宫一顿,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愤怒。 “是吗?”守宫冷笑一声,“你该不会以为,这次还会如同三百年前般走运吧。” 他说着目光朝门外一瞥,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微动,缓声道。 “你露面的理由我并不关心,但露面的后果......你应当也清楚。” 四周蛰伏的影子瞬间一拥而上。 守宫朝后退去,枯木般的手攥着一个鸟类头骨,掷向空中起阵。 “我只是好奇,名门正派的尊者,若知晓傀师大人的真面目,还会对你这般不设防吗?” 那阴魂般的声音钻入耳朵。 池州渡眼神微变,薄唇紧抿。 “闭嘴。” 傀丝猛地朝攻来的人影而去,刺入血肉的“噗呲”声响起。 红丝从袖中缓缓攀上池州渡的手腕,再到掌心。 黑沉的煞气缓缓溢出,萦绕在池州渡身侧。 他缓缓闭上眼睛,回旋的煞气割破他的皮肉,青衣逐渐被染红。 直至一声遥远到仿佛从天边传来的铃声响起,池州渡才猛地睁眼,握住手中的傀丝往回一扯。 几十道人影犹如提线木偶般被扯到池州渡身侧,如同布棋一般成傀阵。 守宫冷笑一声,粘稠的黑雾令四周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瞬间枯死,它迅速没入地底,在放置鸟类头骨的地方破出,一颗缠绕着附近尸骨的巨木腾升而起,僵硬的白骨如同活过来一般,诡异地挣扎着,猛地朝着池州渡的傀阵攻来。 与此同时,惊恐至极的尖叫从安静的屋内响起。 “啊——啊!阿秋......娘,阿秋她......” 一道纤细地身影迅速从屋里冲了出来。 她动作灵巧,稳稳落在众傀中央,她口中含着的符纸燃起,四周一动不动地傀也像是被注入了生机,朝白骨攻去。 暗处的人显然始料未及。 反应过来后立即冷哼一声,手中飞出两枚银针,直直朝屋中而去。 尖叫声戛然而止,屋中母子瞪大眼睛,还未来及反应,便直挺挺朝地上倒去。 黑沉的煞气不断上浮,不远处隐隐传来滚滚雷声。 而最前方动作敏捷的活傀与四周僵硬迟钝的傀对比鲜明。 “无魂活傀......” 这便是傀师最为令人眼红的地方。 一具鲜活的、不会老去的躯体。 若得此术,任何鲜活的躯壳都可以是他的容身之所。这才是真正的永生。 既为活傀,必然是在人活着时炼成,应当是配合傀师独门秘术摄魂。 可究竟如何能让一具尸体“活过来”? 守宫匿于暗处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那自然,要让池州渡自己开口说出来。 “轰隆——” 头顶传来一声巨响,他望着依旧不为所动的池州渡,眼中尽是势在必得。 “傀师,雷劫已至。” “我祝你一臂之力。” 血生桃中孕育出的阴煞,是这世间无解之煞,聚集业障、杀孽、恶魂于一身,自然是天道最为容不下的。 守宫身形犹如鬼魅一般掠过众傀,枯瘦的手臂凝聚出粘稠散发着恶臭的煞气,直直朝萦绕在池州渡身侧的煞气砸去。 “今日,你若还是不愿说出秘法,便是你的死期!” 得秘法,得永生。 不得秘法,这天下再无人是他的对手,则为王。 四方蛰伏已久的四鬼见状,立即拿出至阴聚煞的四毒摆阵,守宫看准时机抛出缠绕着自身煞气的通天镜。 第185章 刺目的光芒一闪而过,一缕最为浓郁的煞气穿过通天镜直冲云霄。 天在一瞬间黑了下来。 紧接着雷霆大作,煞气中藏匿的怨魂发出一声声凄厉可怖的尖啸。 震耳欲聋的天雷伴随着刺目的光直直朝阵中的池州渡劈去! 他抬眸,眼中被危险的明亮侵占。 第113章 雷劫至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许是天雷过于明亮,细红的傀丝竟有一瞬泛起了金光。 守宫见池州渡飞身掠起,忍不住一笑。 雷劫与他的攻势,池州渡只能躲一个,三道雷劫,以他如今被隐咒?血生桃术束缚的身子,一道天雷便能取他性命,所以他势必会躲。 思及此,守宫他死死盯着池州渡的动作,手中的定魂针正要朝对方飞去,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碎裂声。 他惊愕地抬头,发现半空中被枯木骨举起的通天镜竟然碎了,煞气顿时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雷劫的感应消失,发出一阵闷响后渐渐消退,但乌云依旧萦绕在上空。 他的五毒阵分明无解,怎么可能会破! 除非......守宫的眼神倏地变了。 除非,起阵者死。 四鬼中有人已经死了。 亦或说,成为了池州渡的傀。 “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 先不说池州渡分明是孤身一人入阵,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更何况方才不过几息之间—— “大人,小心!” “大人......四鬼行踪在迷雾中暴露,纷纷急切地唤道。 他们也纷纷察觉到诡异之处,维系阵法的力量消散,咒阵顿时成了一盘散沙。 守宫心中一惊,立即回神,眼神聚焦的刹那,眼前闪过一道纤细的身影。 是池州渡新收的活傀。 这种东西对于旁人来说也许是大患,但对于他不值一提,甚至可以借此堪对方的破绽。 守宫后退至房顶之上,四处寻找池州渡的身影,就在此时,一个魁梧的身影拦在他身前,是四鬼之一的骨骁。 四鬼是他三百年前的旧部,原本是十八鬼使,但在三百年前那场惨烈的大战中全部身死,唯有四位首领活了下来。 守宫先是放心,紧接着陡然一惊。 不对,似乎太安静了。 四周的声音不知何时褪去,像是有个无形的屏障将他笼罩其中,静得落针可闻。 他几乎一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竟然还是落入了池州渡的傀阵。 那骨骁......想起方才自己听见的那一声惊呼。 守宫抿唇,紧接着果断地抬手,在骨骁回头地刹那,骨针也没入对方眉心。 他看见骨骁眼中最后的惊恐,他的嘴巴微张,不可置信地喃喃:“大......”人。 骨骁只来及发出一个气声,便瞠目倒在地上。 守宫僵硬在原地。 那眼神绝不是一个傀会拥有的。骨骁没死? 守宫顿时有些乱了,三百年前的池州渡从未使过这种手段。 一个如同傀儡般不通人情的人,何时竟然学会使诈了? 他的实力似乎也比之前更要可怕,守宫自知恐怕这一切都在池州渡的计划之中。 果然,从他留下痕迹的那一刻起就是古怪。 守宫自然不会不知有诈,可他苦苦寻了三百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虽说不知对方究竟作何打算,但既然他已经暴露了行踪,想必也不打算继续躲藏,不久后他们还会再见。 今日败局已定,是他准备得太过仓促。 守宫回撤,打算先回去从长计议。 届时等到众门派一同围剿,池州渡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领,也在劫难逃。 于是他抬袖一挥,粘稠腥臭的煞气朝前涌去,伴随着万千婴孩的哭啼,令人心魂一震。 守宫欲借此令池州渡分神。 即便他已经落入对方的阵中,但有鬼煞萦绕在四周,对方一时恐怕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他割破枯瘦的手腕,与寻常人不同的黑血没入土地,枯木骨疯长破土而出,带出一个个阴森的白骨,与尸傀厮杀破坏阵法。 不多时,一阵细微的风钻入阵中。 守宫顿时找到傀阵的破绽,身影一晃,迅速朝那处掠去。可就在这时! 直觉身后传来一股十分强烈的危机感。 守宫仓促地回头,染血地青衣印入眼帘。 池州渡浑身萦绕着黑煞,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 此刻阵法只剩下最后一关。 头顶的天雷似乎也察觉到溢出的煞气,发出警告般的闷响,蠢蠢欲动。 守宫抬头看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他咬了咬牙,干脆又是一刀刺入胸口寄出心头血。 枯木骨顿时被催生,直冲天际,同时也将他的自身的煞气汇聚到阵中。 他迅速退至阵外。 却见池州渡毫不收势,浓郁地煞气钻入他的皮肉,池州渡浑身如同瓷器一般裂出血痕,那浮动的煞气容纳无数业障与死气。 这是他最为熟悉的隐咒,血生桃。 当初池州渡咒发,他便一次次将对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他在主动催发自身隐咒,这几乎是自毁的方式。 守宫心中当即咯噔一声,可为时已晚。 在他踏出阵外的刹那,突然浑身僵直,如同魂魄被一双大手死死捏住。 第186章 他反应过来,心如擂鼓,眼神朝一旁的骨骁看去。 骨骁得他庇护,身上有他留下的咒息,池州渡以此为引,在他杀了骨骁的刹那,对方就已经成为了摄魂的引子。 池州渡闭上眼,分出一缕意识操控守宫的身体,虽说只有几息,但也已经足够了。 守宫双目瞪圆,不受控制地抬起手,在空中回握成拳,一口黑血喷涌而出,枯木骨与白骨顿时化作一堆齑粉,空中尘土飞扬。 于此同时,汇聚的煞气缠绕在一起,里头涌出的怨魂互相厮杀尖啸,紧接着冲入天际。 三道雷劫应声而下! 三鬼与周边的傀儡、白骨纷纷朝两人而去,可为时已晚。 守宫只觉得束缚自己的力量散去,可头顶的威压令他撑不住跪下,一声巨响过后,刺目的电光令人短暂失明。 雷劫已至,逃无可逃,眼见电光要将自己活生生劈成灰飞。 他眼中闪过不甘,可已经别无选择。 枯瘦的手指涌出煞气,将自己活生生斩成两段,强光下,离体的下肢尚抽搐着,下一瞬便被天雷劈成齑粉。 剩下的三鬼见状纷纷上前,引动白骨与无名奴抵挡雷劫余韵。 四鬼之首的诡毒上前接住守宫只剩下一半的躯体,三鬼祭出法宝,鬼雾四起,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 守宫用一缕意识附着在四周尚未消散的煞气之上。 他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掠起,在雷劫劈中的瞬间,没能留下一丝残痕。 而池州渡闭上眼睛,煞气朝荒无人烟的山野而去。 无形之中似乎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引领着雷劫分出数道小雷,将茂密的山林劈成一大片荒地,而池州渡还是被雷劫的余韵波及,狠狠撞在不远处的树上,他所至之处,郁郁葱葱的草木瞬间枯化。 池州渡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血红的人轻轻发颤。 但守宫知晓,他并无性命之忧。 他们终会再见。 不甘的视线随着煞气消散而消弭。 天地间都安静下来。 池州渡仰躺着,望着乌云散去。 旁人看不见的灵虚境中,他周围围绕着已经献出业障执念的怨魂,它们不再灰扑扑,也不再散发着危险地红光。 像是干干净净的云絮,担忧地萦绕在池州渡身旁。 池州渡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脸色惨白,顿了顿后,吃力地抬手一挥。 这一片被执念困在人间的灵纷纷散去,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唯独留下一个伤痕累累却无色的灵,在原地疲惫地闭上眼睛。 分明存在,却无处容身。 第114章 诀别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 池州渡倏地睁开眼,其中尚有未消的疲惫。 他身形一晃,便来到门外。 雷劫被引到荒山,除却失去生机的草木,村民相安无事,如此安静,应当是被吓得匆匆离开不敢靠近。 门外一片狼藉,只有一处干干净净,齐晟偏头靠在那唯一完好无损的墙边,似是陷入沉睡。 池州渡身影犹如鬼魅一般拦在齐晟身前,纵使脸色苍白,浑身上下也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前方的暗卫们对视片刻,其中一个主动拉下蒙面,躬身行礼。 “池家主,我等是吞云阁暗卫,受少主与仇统领之命,护齐宗主周全。” 齐宗主并未对他们隐匿气息,但不知何时起,又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将齐宗主的气息护在其中,令他们难寻踪迹。 若非方才的动静,他们依旧没有头绪。 影六悄悄抬眼,打量着那张脆弱却依然显露出不凡气度的脸。 想来,便是出自这位之手了。 虽说少主嚣张拍案告知他们不必对那池贼客气,但仇统领私下叮嘱过,若见到此人,还是要礼数周全,不能伤了和气。 闻言,池州渡目光掠过他们腰间的子月铃,轻轻点头。 他回身在齐晟面前蹲下,手指想要轻轻抚摸对方的脸颊,却发现伤口虽说愈合,但仍然是一身血污,池州渡僵硬了一瞬,起身退开几步。 他抬袖,一阵微风代替手指轻轻拂过齐晟眉心。 陷入沉睡的人手指动了动,紧接着一惊,立即睁开眼睛。 齐晟努力驱散眼中的迷蒙,尚未看清眼前的事物,便仓皇地起身,身形摇晃了两下。 影六只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推到齐晟跟前,下意识伸手扶住对方。 他反应过来后,若有所思地回头,对上池州渡平静的目光。 他一身血污站在那儿,莫名让他看出了几分无措。 好在齐晟看清他后,拧眉脱口而出。 “池州渡呢?”他说着顿了顿,似乎才发现眼前的人有些眼熟,“......影六?” “......是。” 影六早已不是当初纯粹的木头,他隐隐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古怪,没有多言。 齐晟此刻无瑕顾及太多,抬手推开他,目光四处一看,一瞬间便锁定了某个浑身是血的人。 他愣了一下,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一般。 齐晟立即奔了过去。 “池州渡!” 池州渡见他莽撞地冲过来,立即后退一步。 眼下他暂时无法动用煞气蚕食身上的血污。 第187章 齐晟瞥见他的动作,僵硬的停下脚步,眼底蹭得涌上不知是心疼还是愤怒的情绪。 “你......” 他嘴唇动了动,胸口起伏几下。 终究还是压下翻涌的心绪,慢慢靠近在池州渡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的伤......” 齐晟打量着池州渡裸露在外的皮肤,不见伤痕只见血污,他知晓对方有令伤口快速愈合的能力,但这几乎满身的血污,不必细想也知晓定然伤得很重。 “无事。” 池州渡眼中的杀意渐渐散去,有些乖巧地垂眸望着齐晟。 似乎读懂了他的心疼,眼里闪过极其浅淡的笑意。 “无事。”他又道。 齐晟伸出手,轻轻擦去对方脸上的血污。 这次池州渡没躲,静静望着他,像是要将人整个装进眼里心里。 乌云散去后,太阳露了出来。 齐晟知晓,午时已至。 “对你而言,到底什么才算有事......” 这句呢喃很轻,池州渡只当他低声埋怨,没有在意。 齐晟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从怀中取出手帕,像是要为池州渡擦去血污。 谁料在众人都未能反应之际,他的左手迅速扬起,一枚定魂针刹那间没入池州渡眉心。 这一切都发生在众人猝不及防之间。 池州渡未曾对他设防,一直到细微的刺痛没入眉心时才拧眉,有些不可置信地浑身一震。 他下意识想要躲,可已经中招,无法动弹。 这很显然是早有预谋。 齐晟从怀中取出阳锁,利落地扣上他的双手,他的神情甚至有些冷漠,唯有看向池州渡露出明显情绪的眼睛时,才稍显柔和了些。 “你总是令我捉摸不透。”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想起自己的隐瞒也并不少,苦笑一声。 齐晟牵着池州渡的手,对方无法动弹,只能乖乖被他握着。 “我倒也没有资格说你,也不知这选择是对是错。” “古人笔下的妄念痴嗔看似荒诞,可人一旦沾上情字似乎都会如此,多年前看不懂的风月如今被忆起,却早已成了戏中人。” “我曾说这帮人令人不解,分明是如此简单的事,却被硬生生分为千丝万缕,缠绕纠葛,最终不清不楚,多为悲剧,你说,这多荒谬。” 影六望着远去的二人,迟疑了片刻,对其他人摇了摇头。 “待命。” 他摩挲着池州渡的手,背对着他,牵着他朝前走。 沉默了许久,才呢喃着道。 “池州渡,你别怪我。” “你说会将我的话记在心里,那你记着,若我回来,我就跟你走,那些......东西,我不要了,只陪着你,实在想念,我偶尔带着你回去看看就好。” “若我没去找你。”他顿了顿,轻笑一声,“那就是我变心了,你就好好的,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回到过去的清净,别总想着找我报仇或是将我困在身边,就当是放过我,也放过你。” 若我没能回来,上天入地你也难寻我,恐怕已成一抔黄土。 “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一阵风声。 一道魁梧地身影落下,似是急匆匆赶来,看见眼前的场景眼中闪过震撼。 “齐宗主,这是......” ——来人是云戈木,没有时间了。 他将人推到云戈木面前,朝他颔首致意,郑重道。 “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齐宗主客气了,云某感激不尽才是!” 云戈木有些紧张地扶着池州渡,看见他腰间的不朽春桃,眼神十分惊喜。 “小恩人!”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满身血污与大片的废墟不同寻常,提心吊胆地检查对方身上是否有伤痕,见没有大碍,这才放心下来。 可这心刚放下一半,云戈木一探池州渡的脉象,顿时脸色大变。 齐晟见云戈木眼中的情绪真挚,没敢去看池州渡的眼睛,转身就打算离去。 “你......” 身后传来一道惊呼,齐晟一惊,立马回头。 只见池州渡单膝跪在地上,偏头喷出一口黑血,那血中含着浓郁的煞气,云戈木在一旁扶着他,神情有些凝重。 齐晟下意识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探他的脉,却被一双手紧紧反握住。 池州渡抬头看他,吃力道。 “别......走......” 那是齐晟第一次从池州渡的眼神中看出哀求。 齐晟僵了僵,垂头看着对方因脱离而发颤的手,他停顿了片刻,轻而易举地将那双手拂开。 海异族有的是灵丹妙药,让云戈木护送池州渡回北屿山庄,他也放心。 他强忍着心中翻涌着的情绪转过身,阔步离开。 却又在一片废墟中停下脚步,再一次回身。 齐晟的眼睛盯着池州渡,声线有些颤抖,像是也在赌。 “方才在马车上,你对我摄魂,是也不是?” 池州渡尝试冲破阳锁,浑身发颤。 “......是。” “你为何对我摄魂,方才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晟往回走了几步,就站在他的跟前,单膝跪下。 “池州渡,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188章 只要你告诉我,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我什么都原因为你做。 你喜欢安静,那我便陪你安静,你一人便足以是我的热闹,我的喧嚣,我的喜怒哀乐。 宗门那里,我早就想交给烟淼和小鱼。 父亲与母亲在北屿山庄无人打扰,逢年过节我便带你去小住几日。 还有轻越和雁归,闲暇时亦可把酒言欢,聚上一聚。 我还想带你见见我的好友,无论他们心中是何想法,我都想告诉所有人。 池州渡,傀师。 不是传闻中凶神恶煞、穷凶极恶的邪祟。 而是一位不通人情,受过无数苦难心中却依旧存有善念的人。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也许称不上君子,但也绝非恶人。 齐晟脑中想了许多,他紧紧盯着池州渡的嘴唇。心中祈求着他开口。 “......” 风拂过枯木,发出几声脆响。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依旧落针可闻。 齐晟的心渐渐冷了下去,他慢慢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背过身低声嘱咐。 “云首领,有劳了。” 云戈木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小声道。 “好,齐宗主放心。” 齐晟毫不犹豫地抬步朝前走,这一次没有回头。 池州渡跪在地上,浅色的眸中倒映着对方远去的身影,他颤抖的身形渐渐停了下来,有些呆滞地喃喃。 “齐......晟......” 后颈处传来火烧般的剧痛,他停顿了一瞬,整个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起来。 云戈木惊呼一声,从怀里取出各种灵丹妙药往他嘴里塞。 忽的,他眼神一凝,落在对方洇出血迹的后颈。 那一处血肉模糊,桃花的纹路彻底被搅碎,池州渡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慢慢停下挣扎的动作,不过伤口还在愈合,应当没有大碍。 他听见池州渡口中梦呓般的喃喃。 “焰......” 这一声很轻,脸云戈木都听的不清楚,却不知为何传到了齐晟的耳朵里。 翻身上马的人身形一顿,愣怔地盯着前方。 这一声像是穿过冗长的岁月,绕过曲折的碧落黄泉,才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令人心魂一阵。 为何……好生熟悉。 “......齐宗主?” 影六见他魔怔一般一动不动,迟疑着出声询问。 齐晟的思绪被打断,眼神迷茫了一瞬,这才稳住心神,低声吩咐。 “我去一趟苗疆,你们跟着云首领他们,以防途中遇险。” “是。” “另外......”齐晟听见身后传来云戈木焦急的呼唤,他攥着缰绳的手指发白,嗓音很紧,“今日一遭,守宫基本知晓我与池州渡站成一线,恐怕不多时便会对我们进行追踪,你们先护送他们去北屿山庄,我打算隐匿踪迹,给卓安锦散播消息的时间。” “他们今日受创绝不会善罢甘休,不久后应当就会放出姬叶君已死的消息。” “你们且传信给卓安锦,告诉他这消息一出,便放出三百年前大名鼎鼎的守宫,就是当世神医沈清平的消息,借此混淆视听,说姬叶君与守宫不合,被其暗中杀害并栽赃嫁祸在我的头上。” “这样一来,他们人心不齐,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一些。” “姬也君并未身死,被坑了这么一遭,他也不会吃哑巴亏的。” 影六显然被这消息惊到,立即开口:“是,我这就按照吩咐去做。” 齐晟朝他颔首,策马朝荒山而去。 去时瞧着果断利落,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匆匆看了一眼池州渡。 见他被魁梧的云戈木扶着塞各种灵丹妙药,这才放下心来,冷下眼神朝远方而去。 第115章 前往苗疆 苗疆,吞云阁。 齐晟翻身下马,影卫自发从他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厩走去。 “哼。” 门前早早立着一人,左轻越抱臂,站在石阶最上方睥睨着他,冷哼一声。 齐晟朝他笑了笑,单看表面瞧不出一丝狼狈。 “还记仇呢?”他说着目光四下看了看,“仇统领呢?” 左轻越错开视线,摸了摸鼻子:“他今日......身子不适,我便让他在屋中歇息了。” 齐晟也并非当初情窦未开的毛头小子了,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脸色有些微妙。 他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托。” “猜到了,难不成还是特地找我叙旧吗?” 左轻越转过身,两人朝屋内走去。 屋中隐隐传来对话声,和左轻越时不时的冷嗤。 得知齐晟的计划后。 屋内传来一声巨响,左轻越掀了桌子,叮铃哐啷碎了一地茶盏酒壶。 “你说什么?” 他眼里含着怒意,似笑非笑,语气阴阳。 “就为了一个老妖怪,你就要把身家性命赌进去?” “齐晟,你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似是早有准备,齐晟淡定地侧身躲避。 “他不是老妖怪。”他拧眉纠正,语气严肃,“这是你的......大嫂,轻越,日后说话要注意些。” “大......哈。”左轻越一时语塞,气笑了,“齐晟,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第189章 “来人,唤医门......” 他大手一挥,便打算唤医门的人前来为齐晟看看脑子。 “轻越。”齐晟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别闹了。” 左轻越动作一僵,一把挥开他的手,气闷地背对着他。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戏弄你,谁知......” 他说着转身,脸色难得有些凝重,“你可曾想过齐伯父?” “我已经将此事告知父亲,池州渡他......已经被送往北屿山庄了。” “看来你早就计划好了。”左轻越眯起眼睛,嗤笑一声坐下,神情有些复杂:“池州渡绝不会任你摆布,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我向父亲讨要了祖传至宝阳锁,加上前不久,有一位自称海异族统领的人找到了我,正是我从父亲那回去的路上......” 他说着,回忆起当日的事。 郁郁葱葱的林间。 他心中揣着事,慢慢走着,谁料身后突然冒出一阵脚步,对方并未隐匿踪迹。 齐晟目光一凛,手顿时握上赤陵剑。 对方却先一步开口,老老实实地举起双手。 “齐宗主,贸然打扰实属抱歉,我并无恶意。” 齐晟转过身打量着这位身材魁梧的小巨人,对方虽说身形高大,但瞧着憨厚单纯。 “您别误会,我是通过卓兄知晓您也许在花云间附近,便想来碰碰运气。” “卓兄,你是说卓安锦?”齐晟问道。 “正是,我手上的消息或许对您有所帮助,我愿意将我知晓的事情悉数告知,但有一事相求。” “既然是有所图,是不是应当先自报家门,显出几分诚意?” 大块头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自我介绍,连忙道。 “吾名云戈木,是海异族的首领,冒死前来外域,是为了报恩。”海异族? 齐晟略有耳闻,是北海神秘强大的种族,性情温和,但因异于常人的体格被驱逐出境。 齐家与海异族没有半点交集,为何云戈木会找上他来? “在下齐晟,想必你已经知晓,便不多说了,你方才说的报恩......是指什么?” “齐宗主身边可是有一人,腰间别着一株不朽春桃,擅符咒之术。” 他说的,正是池州渡。 齐晟盯着他,心中权衡着,最终还是轻轻点头。 “是。” “太好了!” “那是我的小恩人,海异族世代都在寻找他。”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这是万年桃籽,他身上的不朽春桃,就是这万年桃树的枝丫。” “万年桃树,唯有恩人家族的后人能种下它,以精血喂养,方可重见天日。”恩人的后人? “你的恩人?” 云戈木顿了顿:“等时候到了,齐宗主自然会知晓。” 眼下这也并非重点所在,齐晟闻言没有追问,而是将话题转回最初。 “所以,你说的消息是指?” 云戈木毫无保留,眼神坦荡。 “不知齐宗主是否略有耳闻,我初来乍到之际,被影宗的人捉去献给姬叶君当做男宠。” 他说着服下一枚丹药,不过几息之间,他的身形逐渐缩小,成了个十分漂亮的小少年模样。 齐晟心中微惊,不愧是传闻中遍地是宝的海异族。 小少年接着道。 “我本想逃跑,但无意中发现某些古怪,便暂且留了下来,不过似乎也有另一股势力盯着影宗,我想大抵是友方,便在对方遇险之际帮了一把。” 齐晟心中有了数,那恐怕是吞云阁影卫。 云戈木见他陷入深思,顿了顿又道。 “姬叶君并未身死,三百年前五毒之一的守宫,其实是当世神医沈清平,原本对方想要杀了姬叶君控制影宗内部,但恰好我察觉到沈清平的古怪,便一直暗中跟着,直到救下姬叶君,他们的目标是我的恩人,所谓的长生术根本就是幌子,守宫自身的力量无法对抗小恩人,那些追随他的人,最终只会成为为他垫背的替死鬼罢了。” “沈清平?”齐晟目光一凛。 他对此人了解不多,但少年时遇见过几次,记忆中是位温和慈爱的老翁。没想到…… “正是。”云戈木点头。 齐晟问道:“那你可知晓无名奴族?” 云戈木沉吟片刻:“略知一二,无名奴族其实是当初背叛守宫的下属,他并没有杀害他们的子嗣,而是下了一种名为‘无面’的咒术,中咒之人无论男女老少,皆被守宫变换为他们祖先的模样,并被关在奴狱中为其挡去业障灾祸,根骨好些的就是鬼面奴,跟在他身边外出办事。” 想起阳一,齐晟攥紧了拳头,嗓音有些干涩。 “我知道了。” 这番对话后,齐晟将对方的话信了大半。 与自己知道的消息与猜测相差无几。 云戈木上前一步,握住齐晟的手。 齐晟只觉得一股温和的力量萦绕周身,仿佛来自远古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吾乃海神的信徒,在此缔结契约,护小恩人平安周全,若有二心,则受剔骨之苦,被永久驱逐出境。” 云戈木睁开眼睛,诚恳道:“齐宗主,请您信任我。” 齐晟感受到体内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令他隐约能感受到云戈木的想法,两人之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羁绊。 第190章 “......好。”齐晟点头。 对方的诚意已然足够,他心中有了定夺。 “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齐晟低声道,“我也不愿池州渡因为我掺和进来。” “既然是你的恩人。”他望着云戈木,郑重道,“我便把他交给你了。” “过些时日我们会离开花云间,回到北屿骁南关的村庄,届时我传信给你,有劳你护送他去北屿山庄,剩下的事交给我,那一切都将与池州渡无关。” “小恩人......知道此事吗?” 云戈木隐隐觉得不对,迟疑着询问。 “不知。”齐晟摇头,“但这并不重要,我只要他平安。” “到时我会告知你北屿山庄大致的位置,到了地方,自然有人会接应你们。” “好。”云戈木面露担忧,“那齐宗主你?” 云戈木知晓,他这是要将池州渡藏起来,自己去那风尖浪口。 “不必担忧,我......自有法子。”齐晟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听闻海异族秘术良多。” “那日我收到守宫挑拨离间的密函,紧接着便嗅到一股十分奇异的香味,这香味转瞬即逝,但我一直心中警惕着,唯恐是某种引子。” “虽说我不知是何引子。”云戈木沉思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枚仿佛鲛珠般漂亮的东西,递给齐晟,“这是我族至宝沧海珠,它会将大多咒、毒反噬给对方。” 齐晟接过沧海珠:“多谢。” “说来惭愧,理应报恩的人却久久难寻恩人的踪迹,还好有齐宗主在,齐宗主如此舍命相护,吾感激不尽。” “云首领言重了。” “阳锁作用最强盛的时辰是午时,届时我会提前传信给你。” 齐晟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有劳了。” 临走前,云戈木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问道。 “不知齐宗主与小恩人,是何关系?” 究竟是什么关系,能让齐晟为了小恩人做到如此地步。 齐晟闻言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心悦他,仅此而已。” 第116章 封欲破 一片狼藉的屋内,齐晟站着,淡定道。 “我已传信给小鱼,命其传出我重伤的消息,这样一来,守宫便会认为是我带着重伤的池州渡躲了起来,命人探寻我的行踪。” “我只需要尽可能隐匿踪迹拖延,给卓安锦他们散播舆论的时间即可。” “齐晟。”左轻越轻嘲。 “你总是如此,想到了所有人,唯独略过自己。” “你与那......人,就只是你一厢情愿吗?” 他想说老妖怪,但见齐晟皱眉,只得咬牙称其为人。 这句话,齐晟已然听倦了,却依旧哑口无言。 他垂下头,缄默不语。 左轻越却继续逼问。 “以池州渡的实力,若非对你毫不设防,怎会如此轻易被你套上阳锁,既然你二人之情并非一厢情愿,为何......” “轻越。” 齐晟面露疲惫,朝他摇了摇头。 “别说了。” “我老齐家,从祖母那一代起,便像是中了咒一般,有情人不成眷属,若当真如此,我不希望离开的人是池州渡,若这是命,我也认了。” “年少轻狂那会儿听师父说得认命,我说,我偏是不认,命是人闯出来的,结果事至如今才发现,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我只想要他平安,所以我认了。” 左轻越没有出言嘲讽,只是盯着他。 齐晟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 “若这当真是我的命,替我照顾好父亲。” “轻越啊,拜托你了。” 齐晟这一句,几乎是祈求。 屋内寂静良久,终究传来一声。 “......好。”- 北屿,骁南关。 一行人往北屿山庄而去。 云戈木无意间回头,瞥见阳锁上黑沉的煞气时,心中大惊。 “不好!”他惊呼一声,但为时已晚。 那被称为可锁天下万物的阳锁裂开一道小缝,紧接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碎。 影六回过头时,尚未来及看清眼前的景物,便被煞气冲击得飞出去数米远。 他强撑着睁开眼,只看见一道青色背影,最终却还是昏了过去。......灵魂上下浮沉,像是回到了玄天,又像是仍在人间。 浑身上下传来剧痛,令他回忆起过去无数个想要死亡的瞬间。 哪怕是魂飞魄散,他也甘之如饴。 永久的闭上眼,永久的远离痛苦,对于他而言,是一大幸事。 封欲的最后一关,是离别之苦。 是三百年前红衣女人决绝的背影。 是关鹤失去生机躺在冰棺中的身体。 是他走过百年,身边的人早已不在,唯有自己清楚的记得。 可他就只是记得。 他不懂红衣女人望向他时含泪的双眼,不懂关鹤灵柩前跪地哭嚎的亲人。 直到那黑色的身影决绝地离去,他方才知晓何为苦痛。 他心底隐隐知道,若放任对方离开,恐怕再难相见了。 阳锁在格外浓郁的煞气中化为灰烬。 池州渡浑浑噩噩地走着,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伤了人,眼前的人被冲破封欲的力量所伤,陷入了昏迷,他艰难地起身,眼神没有焦距,犹如死尸一般朝着齐晟离开地方向而去。 第191章 不知过了多久,他彻底失去了力气,跪倒在脏污的泥地上。 脑中闪过齐晟的面容,笑着的,皱眉的,沉思的,雀跃的。 不知何时起,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刻入心底。 积压的陌生情绪几乎要溢出,令人无措地僵硬在原地。 池州渡眼角落下一滴泪。 与当初静静跪在被大火燃尽门前的小小身影重叠在一起,这是迟了整整三百年的眼泪。 没有人告诉他怎么长大,没有人教会他是非善恶,没有人善待他。 他不知对错,只是将万物纳入眼中。 直到齐晟出现了,教给他道理,教会他善恶,对他无微不至。 可连他也走了。 池州渡意识模糊地喃喃自语。 “不是说......会一直......在我身边......” “说......不是说......不会走的......” 他伸出手,紧紧揪着心口的衣裳,那里疼痛难忍。 喜怒哀乐,妄念嗔痴。 这一刻起,他才是活生生的人。- 咒池中,一道枯瘦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犹如从地狱走出的恶鬼一般,带出大片大片的血迹。 “大人。” 诡毒上前一步,单膝跪下。 守宫的躯体已然恢复原样,他的身子比之前更加苍老,阴沉着脸道。 “姬叶君已死的消息,可放出去了?” “回禀大人,我们已经放出消息,如今有传言,说是姬叶君之死与齐晟脱不了干系,此前摇摆不定的家族门派,已经与我们取得了联系,隐晦表达了愿意归顺的意思。” 守宫冷哼一声。 “这一次,我们要做万全的准备。” “他伤了元气,加上众门派围剿,逃不掉的。” 突然,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 四鬼之一的闻変脸色难看,顾不上行礼変匆匆道。 “大人,不好了!”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有人传出了大人您便是当世神医沈清平的消息,现在众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你说什么?” 守宫一拂袖,喃喃。 “知晓我身份的唯有两人,一是姬叶君,二是海异族首领。” “看来姬叶君没死。” 诡毒低声道,“大人,我们要加快动作了。” “嗯,立即传令下去,集结目前已经归顺的门派,全力搜寻齐晟和傀师的踪迹。” 第117章 再回兆龙寺 苗疆,毒物遍地之处。 池州渡内里元气大伤,即便皮肉的伤痕已然愈合,但依稀显出几分病气。 阳锁可锁天下所有活物,不过随着被锁之物越强,能锁的时间就越短,因此得名。 齐晟算好了时辰,却没想到池州渡乃这世间唯一一个阳魂阴身,阳锁对于他而言,与普通的绳索无异,不过是因为定魂针,加之身体虚弱,这才困住他一时。 他隐约听闻齐晟会来苗疆,便隐匿了踪迹,甩掉身后一行人,独自跟了过来。偏殿。 左轻越眼神不善,频频看向门外。 “左少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冷感十足的声音响起,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含着无尽的森冷。 齐晟提起左轻越时,总是温和的模样。 若非是齐晟的弟弟,他此刻心中迫切,早已按捺不住了。 “池家主说笑了,左某如今端坐在此,已经给足了你池家面子了。”左轻越笑的阴阳怪气,显然此刻心情不太美妙。 老妖怪,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能勾得齐晟那小子不顾性命。 “少主何必为难,想必你也知晓我此行的目的。”池州渡低声道,“你只要告诉我,齐晟在哪……北祈便不会有动荡。” 北祈池家百口人皆被他炼成活傀,无法在借他的气运。 “我讨厌被人威胁。”左轻越说是如此,眼中更多的却是恶劣和幸灾乐祸,他轻轻笑了笑,“更何况,齐晟此前提及你皆是满面春风,池家主怎么会突然……不知晓他的下落呢?” 池州渡眼眸暗了暗,“如今已至午时,仇统领怕是久等了。” 左轻越眯了眯眼睛,指尖的蛊虫动了动触须,嗓音听不出喜怒,“哦?” “左少主,无意冒犯。”池州渡仍端坐着,只不过手已经握上了腰间的银鞭。 左轻越桃花眸微敛,里面的笑意消失殆尽,“他不愿见你,以及……” “这里,并非北祈。” 天丝“咻”的一声破空而出,池州渡似乎顿了顿,但还是扬起鞭子,眼看两兵相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枚暗器破开殿门,打断他们交手,直直钉入墙内三寸。 一道黑影如同鸿雁般掠过,形如鬼魅,轻盈的落在左轻越身前,仇雁归脸色很冷,目光凌厉盯着眼前的人,“池家主这是何意,莫不是忘了苗疆的规矩?” “我本无意冒犯,若二位执意不松口,那这规矩不听也罢。”池州渡眼中闪过不甘,这情绪落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他原本,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活傀。 仇雁归二话不说,抬手握住归墟。 一只手却在这时轻轻拉了拉他,温柔道,“好了。” “舟渔岭往南,兆龙寺。”左轻越目光掠过池州渡骤然攥紧的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幽幽叹了口气,“走时一副断情绝爱的模样,不知他心中如何打算的……” 第192章 这是他胡诌的去处,既然齐晟不愿他被掺和进来,他便干脆将人引开。 隐匿行踪,对于池州渡而言绰绰有余,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池州渡骤然起身,冷静的面容隐隐崩了一下,走到门口顿了顿,低声留下一句,“谢了。” 左轻越饶有兴致的勾了勾唇,啧啧称奇,“齐晟……还真是不鸣则已。”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 仇雁归忽然开口:“少主,你可觉得,池家主似乎有些古怪?” “原本像是缺了七情六欲,如今倒是更像个人了。” 左轻越沉吟片刻,看向仇雁归。 仇雁归拧眉回望,“不行,以防万一,还是......” “少主。”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 左轻越应了一声,影六匆匆步入门内。 “少主,池家主可曾来过?” 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脸色难看的云戈木。 “在下云戈木,海异族首领。” 仇雁归:“云统领,久仰。” 左轻越也颔首,回应道:“方才刚走,我将他骗去了舟渔岭往南,兆龙寺。” “阳锁都困不他,这世间还有什么宝贝能镇压他?” 仇雁归也点头:“如今还是听齐宗主的,暂时将他引开为好,可眼下齐宗主计划有误,有些难办了。” 他说着,望向影六 “你们且跟过去看看,也许找不到对方的踪迹,但至少在附近,若有危险,也好及时支援。“影六闻言立即退下:“是。” 云戈木一行人离开后,左轻越拧眉,手指轻轻叩击桌面。 “雁归。” 他的语气难得有些严肃。 仇雁归看了过去,瞬息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主动开口。 “少主,以防万一,我们也去一趟吧。”- 耳边传来空寂的鸟鸣。 齐晟策马,待到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了兆龙寺门前。 他鬼使神差地下马,发觉今日这山寺门前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凄凉。 昔日场景重现,他却没了那份意气风发。 兀自在原地愣神片刻,便牵着马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却听闻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被人打开。 “施主。” 闻言,齐晟回头望去,发现正是归俟大师。 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静静立在门前。 “好久不见。” 归俟大师率先开口。 齐晟没了那日的锋芒,心中苦涩,朝对方一行礼。 “归俟大师。” “山高水远,施主可曾后悔?” 齐晟没有犹豫,只是想起池州渡的面容,心中微微抽痛一下。 “见他便是花开,若不能常伴,实属无缘,在下自然愿意放他自语,只是......” “在下有些不解。”齐晟抬头,微微攥紧拳头,“这天下偌大,大师若一一提点,可会疲倦?” 归俟似乎看透了他眼底的情绪,轻轻摇头,叹息一声。 “受师祖所托,万不敢怠慢。” 齐晟一愣:“大师是指,闻人高僧?” 归俟没有回应,只道。 “若施主当真如自己所言,已经放下尘缘,又怎会来我寺门前?” 他说着,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再次问出那句初见时的话。 “不知今日,施主为何而来?” 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想。 齐晟在对方慈悲清澈的双目下自惭形秽,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开口:“三百年前......” 他一开口,归俟大师就笑了。 那目光中似乎带着些如释重负的情绪,而后慢悠悠地转身,兀自说到。 “三百年前,有一种骇人听闻的咒术,将血亲炼成替灾傀,为自己挡去业障,延年益寿,此法需在婴孩出生之际,便在锁骨与喉结边点上两颗血痣,意为逆天改命......” 齐晟想到池州渡身上的两颗血痣,正是在锁骨与喉结边,他瞬间手脚发凉,脸色歘白,顾不上什么礼数,匆匆上前拽住归俟的僧袍,厉声道:“你如何得知?!” 归俟大师并未惊惶,而是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 “那位的生母,九咒教‘哑公主’,这名声响亮了,世人便逐渐忘了她的名讳。” “闻人辞梦。” 闻人高僧,闻人辞梦。 见齐晟目光惊疑不定,归俟颔首。 “正是师祖的嫡亲妹妹,闻人家族的嫡系一脉,师祖没有后人,他的徒弟便是他的后世,一代代传承下来,就为了了却三百年前的因果。” 齐晟急切地想要追问,归俟却按住他,引着他来到寺中的一处暗阁。 这里大抵久久无人来过,灰尘遍地,放着些旧物,和一本唯一干干净净地册子。 归俟大师将他引到此地。 “施主想知道的,都在这里。” 他说着缓缓一行礼,转身离去。 第118章 过去 “轰——” 身后的石门缓缓阖上。 齐晟回过头,仔细打量这间暗阁,他抬手挥去眼前的灰尘,一步步朝那本干净的册子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看向两侧,那里放置着一些旧物。 一身破旧的红衣,瞧着身量,应当是位女子的衣裳。 一本名为“九花煞”的秘籍。 第193章 一个蝎头的木雕,头顶插着一把纹路复杂的匕首。 最后一样东西。 是与池州渡身上别无二致的腰间桃,也就是他们口中的。 ——不朽春桃。 只不过这支桃,已经枯萎风干,似乎风一吹,便会化为灰烬。 他看见这支桃枝旁,是一件僧袍,上面绣着“闻人”二字。 这里大抵是秘密的尽头,齐晟却在原地停留了良久,才敢朝那最后一本册子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翻开那无名册。 第一页,只有短短几句话。 吾名闻人辞梦。 若有缘之人得此书,想必是兄长所言的良人,虽不配多言,但还是祈求,请多多爱惜州渡。州渡,州渡。 意为苦海中,唯一的出路。 三百年前,江湖大乱......朝廷命官与诸多门派暗通,朝堂之上,江湖之中,皆是混沌不安,民不聊生。 门派的领地靠蛮力、交易、抢夺来扩大,人命在那时犹如草芥。 几大门派不相上下,针锋相对。 这其中两个,一个是九咒教,一个是五毒门。 九咒教是闻人家族的嫡系掌权,世代传承咒术。 五毒门则是五毒鬼名下的五名弟子,分为五个派系,十分特殊。 蛇纹姑、毒蝎翁、天龙鳏、守宫神医以及金蝉散士。 这其中,毒蝎翁名唤池亦轩,正是池州渡的生父。 池亦轩年轻时曾是为乐善好施的公子,后来家中变故,他沦为丧家之犬,与野狗抢食。 但他曾经接济过的平民大多只是唏嘘一声,在混乱的江湖中,人人只求自保,无瑕顾及他人。 池亦轩因此怀恨在心,夜夜不平,恰好被臭名昭著的“五毒鬼”挑中,收为徒弟。 而九咒教的哑公主闻人辞梦,此人亦正亦邪,与其温婉的名字不同,杀孽深重,但她从不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争强好胜。 在三百年前江湖大乱之际,九咒教与当时江湖排名第三的门派影步宗因抢夺地盘而开战。 谁料影步宗与五毒鬼联手,五毒鬼性格古怪,从未与其他门派暗中联络,这让九咒教始料不及,被两大门派围剿。 池亦轩一眼相中闻人辞梦,请求师父将其赏赐给自己,养在身边。 这世上本无非黑即白之人,或许恶极之人也会在某个刻被勾起美好的回忆,池亦轩将自己最后的良知与温柔都给了闻人辞梦。 闻人辞梦尖锐的“爪牙”也在对方日日悉心照顾之下收回,与其暗生情愫,在他身上,闻人辞梦似乎看见了过去善良公子的影子。 可好景不长,闻人辞梦偶然间发现了池亦轩书房中的暗格,里面尽是“替灾傀”献祭所需的物品。 有一本秘籍中详细记载了如何将血亲炼成替灾傀,闻人辞梦大惊,匆匆逃出暗格,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晕倒在地。 归来的池亦轩请来医者,却发现她已经怀有身孕。 这二人身上都背负着不少人命,自然也有不少因果、业障。 在池亦轩的诱哄下,本就惶然的闻人辞梦鬼使神差的同意将孩子炼成替灾傀,她本也不是什么善人,但称不上恶极。 池州渡本身并没有名字,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池亦轩用香火在脖子与锁骨处点下两颗血痣,甚至出生之际都未曾被父母认真看上两眼,喂食照料都直接扔给家仆。 因此,一生性格刚硬的闻人辞梦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当是揣着棉絮的傀,是自己肚子上掉下来的一块无魂肉。 这世上最为阴毒的隐咒中,有一道名唤“血生桃”的替灾咒。 桃镇煞,而阴煞之血中生出的“桃”,违逆阴阳,逆天而为。 一直到孩子百日,献祭开始。 池亦轩将孩子放在布满诡异阵法的祭坛上,再用傀丝吊在半空,划开眉心取血,与二人精血相融,而后两人联合施咒。 剧烈的痛苦让这个懵懂的孩子发出尖细的哀嚎,但他的父母并未因此动摇。 下“血生桃”咒的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年,每月十五,他都要忍受一遍这非人的折磨。 而池州渡是在痛苦中忽然有了记忆,那双懵懂的眼睛在苦痛中变得清明。 在记忆的开端,池州渡只记住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因为从未有人在意,也无人教他要喊“爹”、“娘”,所以池州渡并不清楚这二人对于他而言是什么,亦或说,他不清楚这世间的一切。 他像是一张白纸,也如那二人所愿,比起人,他更像是傀。 只是更为残忍的是。 他不知何为喜怒哀乐,却拥有感知喜怒哀乐的能力。 吃到喜欢的食物会笑,被粗鲁对待会皱眉生气,疼了下意识会哭。 但没有人教他说话,他只会用“啊啊”表达。 他讨厌每月十五,因为血生桃咒发,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焰炙烤,身上的咒纹显出如同蝶粉般细腻的光泽,在幽暗的环境下若隐若现,池亦轩大笑着夸赞这咒纹漂亮,闻人辞梦不会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孩子痛苦扭曲的面容,无动于衷。 池州渡不清楚这世间的一切,唯独清楚痛苦。 他身为替灾傀多灾多难,父母的业障都由他来偿还,此咒令他需渡八大命劫。 第194章 每历经一劫,也就意味着死亡,但血生桃本就是逆转阴阳的邪咒,会将死后的阴煞之气转化为支撑他活下去的“阳气”,来继续偿还罪孽。 这本秘籍传世百年,可无一人能成,唯独池州渡成了着世间唯一的阳魂阴身,这才能在体内种下血生桃咒。 守宫乃毒蝎翁池亦轩的师弟,他本对师兄所为嗤之以鼻。 倒不是觉得对方心肠歹毒,只是觉得此时绝不可能成功,没成想真叫对方摸出了门道,这才主动请缨来照料池州渡。 他一次次将幼年的池州渡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看着他弱小又痛苦挣扎的模样,也曾感慨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怕真是活着还债的命,前世大抵是什么罪人。 第一道命劫,是被野兽撕咬到体无完肤,被守宫重塑了身体,加上血生桃强大的自愈能力,活了过来。 第二道命劫,是落水被活生生溺死,被守宫救上来时已经没了声息,利用唤魂之术救了回来。 第三道命劫,是被仇家用剑整个钉在木头上一整晚,血几乎流干。 第四道命劫,是与家仆走失,被闹饥荒的百姓活活踩死,抢走他手中的食物。 以上,他只渡过了四道命劫。 因为命运在无形之中,出现了变数。 这个变数,就是他的生母,闻人辞梦。 第119章 傀的含义 池府远离喧嚣,但巷子中总有孩子奔跑的身影。 池州渡闲暇时刻,偶尔会安静地趴在屋顶看着远处其他孩子的模样,跟着他们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话语。 而又是某月十五过后,池州渡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无人问津。 池亦轩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闻人辞梦抿了抿唇,也打算离去,却突然被人轻轻拽住裙摆,他回头看见池州渡蜷缩在他身后,很小声地说了句。 “……疼。” 这是他说的第一个字,发音有些生涩。 而拉住她的那双手很稚嫩,手心一片鲜红,与她的红衣几乎融为一体。 是孩子忍受疼痛之际生生掐破的。 那一刹,闻人辞梦如遭雷击,浑浑噩噩的灵魂像是被什么猛地击中。 她从未将池州渡当做亲生孩子来看待,以至于连名字都没有取。 一直到这个瞬间,她才幡然醒悟。 这并非池亦轩口中的替灾傀,而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亲生骨肉。 她虽说不懂风月,性子刚烈,但与池亦轩温存之际,也曾想过日后拥有孩子后的模样。 这个孩子,本应该是令人艳羡的小公子。 而如今却趴在她脚边奄奄一息。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变得令人毛骨悚然,而她如今才发现。 那个待她温柔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经对咒术走火入魔,从不将刀剑指向弱小的自己干着畜生都干不出的事情。什么都变了。 她不敢再去看孩子的面容,甩开他的手仓皇地跑了出去。 自那日起,她渐渐回忆起过往的点滴。 她想起孩子百天时,本该是众星捧月的日子,被人抱在怀中轻哄,却被放在祭坛上,一张真嫩漂亮的脸蛋扭曲,在痛苦中哭嚎。 想起自己第一次胎动时微妙的心情,想起孩子起初只有手臂大小,而如今已经长到她腰部那么高,想起度过命劫时,自己每每见到孩子几乎不成人形的样子。 前人总说,清醒是一瞬间的顿悟。 浑噩多年的人陡然清醒,痛苦和愧疚汹涌而来。 而记忆里最清楚的是起初孩子看向她时懵懂的眼睛,她的孩子有些特殊,眸色很浅,特别剔透。 她过去并未在意,如今一瞧才发现,那双眼睛宛若琉璃般干净漂亮。 即便在苦难中长大,也没有沾染上丝毫脏污。 闻人辞梦一生都活在杀戮里,在那个世道,书是无用之物。 她第一次捧起书籍,笨拙地在书卷里寻找某个特殊的字眼。 她给孩子取名“池州渡”,希望他在被苦海淹没前,找到足矣渡他劫难的陆地。 她不会说话,只能背着池亦轩,生疏地拉起孩子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去写。 即便她对池州渡那样伤害,孩子望着她的手眨了眨眼,还是懵懂地伸手握住。 那一刹,闻人辞梦泣不成声。 孩子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眼中没有多少情绪。 在那段她觉得最为安逸的日子里,闻人辞梦教会了池州渡许多东西,唯独没有教他唤自己娘亲,甚至羞愧到无法告知他自己究竟是谁。 在注视着池州渡稚嫩的侧颜的某一刻起。 闻人辞梦决定亲自了结这荒谬的恶果,密谋与池亦轩同归于尽。 于是她找到了自己的兄长,闻人高僧。 闻人高僧看见她的模样,只是叹息,轻唤道。 “阿妹,你糊涂啊。” 他如此说着,却像是并不意外。 闻人高僧为池州渡卜卦,算到池州渡终成大器,并会在三百年后遇见良人。 闻人辞梦隐约猜到池州渡最终会因为长生的秘术遭世人眼红,担心那位良人也会因为不实的传言而误会池州渡,便将池州渡经历的所有苦难,从出生到她最后所见,事无巨细地记下,并留下自己卑微真挚的祝愿,将此书交给兄长。 恳求他保管,并交给亲传弟子,代代相传。 第195章 做完这些,她在生命地尽头将自己毕生所得的法宝秘籍都留给了池州渡。 用一张张字条嘱咐他一定要将这株不朽春桃带在身边镇煞,并对其下了“封欲”。 在遇见那位能教他懂得七情六欲的良人前,她希望池州渡不通人情,少受些凡俗之苦。 紧接着,她便走进了自己耗费数月布置的隐咒中,池府化作一片火海,那一袭红衣在被火焰吞噬前,回头看了一眼池州渡。 她利用咒音,第一次让池州渡听到了她的声音。州渡,州渡。 是苦海之中,唯一的出路。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 最终,闻人辞梦与池亦轩同归于尽,血生桃咒无解,但血亲死后,他便不再受制于人。 闻人辞梦下咒,用自己和池亦轩魂飞魄散来抵池州渡剩下的四大命劫。 以上,池州渡重归自由之身。 齐晟僵硬地捧着书籍。 这后面的字迹与先前不同,应当是闻人高僧代笔。 他忽然想起池州渡的那句话。 “傀,并不自由。” 齐晟如梦初醒。 无魂之傀犹如死木,谈何自由。他说的傀。 是他自己啊。 第120章 阿秋 齐晟此刻彻底明白为何池州渡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 自己的每一次试探,对于他而言都是锋利的刀子。 他起初以为对方的过去是一片荒芜,没成想是血淋淋的痛苦。 如今捧着这本单薄的书页,齐晟却觉得沉甸甸的,令他的手微微发颤。 他的背后一片冰凉。 若非今日在此知晓真相,传闻中那些夸大其词的话,自己信了几分呢? 大抵只信了池州渡绝非恶极之人。 若没有闻人辞梦留下的自述,他也许这辈子都不知晓......可知晓了,又能怎样呢。 廉价里藏着愧疚的心疼,盖不住过去层层厚厚的疤痕。 齐晟深吸一口气,在愣怔中回过神,他阖上书页,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回原位。 身后的石门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缓缓打开。 归俟大师就站在那里。 “施主。” 齐晟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诚恳地道谢。 “归俟大师,多谢。” 归俟摇了摇头,领着他走出暗阁。 “这世间最为难说的事,便是执念,有时越是想要什么,越是会失去什么,思念太重,成欲,执念太深,成魔,杯中水满则溢,河水满成灾,念多成劫,念少不成缘。” “施主,人往往无法左右命运,并非冥冥中自由注定,但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这就是你的命’,此言中,重不在‘命’,而在‘你’。” “兜兜转转,或许正应了施主那句话,见他便是花开。” 他看着齐晟沉思地神情,沉沉叹息,喃喃道。 “轮回是一次次重蹈覆辙,可总有人信下一次,神火不灭,缘分不尽,拦不得,拦不得......” 这一句太轻,齐晟没有听清。 他似懂非懂,但还是低声道:“多谢大师提点。” 归俟大师摇头:“你我因果已尽,接下来,就看施主自己了。” “......好。” 齐晟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安,他转身离开,不小心撞倒了一旁供桌上的签筒。 他转身要扶,却见归俟大师先一步蹲下,朝他摆摆手。 “去吧。” 齐晟犹豫着道了声谢,朝着神像拜了拜,转身离去。 归俟蹲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那签筒整个落在地上,却只甩出来一根签。 光华落在上面,有三字镀上一层金黄。那是。——上上签。- 齐晟心中要比想象中镇定。 至此,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穿梭于林间,想起起初自己说教对方的那些“善言”,眼神逐渐变得冰冷。 忽然,一声惊呼打断他的思绪。 只见不远处的山崖上有一道身影正快速往下坠。 那一瞬齐晟顾不得其他,下意识飞升掠起将人接住,缓缓落在地上。 此人身材纤细,面容秀丽,一旁散落着方才对方惊惶之下丢下的药篓,是位采药的姑娘。 让她站稳后,齐晟松开手,抬眼看向山崖。 “姑娘,此地危险,还是换处地方采药为好。” “呼。”那姑娘惊魂未定,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正准备道谢,她定睛一瞧齐晟的脸,整个人都是一顿,旋即兴奋地抓住他的衣袖,“你......” “公子!小公子!”小公子? 齐晟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衣袖,迟疑道。 “姑娘,我们见过吗?” “哦......”姑娘这才像是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好意思道,“是我糊涂了,如今这张脸与过去有些差别。” “公子,我是阿秋啊,你还记得我吗?” 齐晟一怔:“你是阿秋?” 仔细一瞧,这张脸竟然真的与阿秋有几分相似,但乍一看大不相同。 他意识到不对,脸色倏地变了,齐晟按住阿秋的肩膀。 “阿秋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会在此地?” 阿秋看着他,没有立即开口,模样似乎有些犹豫,支支吾吾道。 第196章 “那个,公子是不知情吗?” 她说着目光朝他身后看了看,试探道:“另一位公子呢,他不在吗?” 齐晟似乎联想到什么,按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用力。 阿秋痛呼一声,他这才如梦初醒,立即松开手。 “......抱歉,我失礼了。” 齐晟先是惭愧地道歉,而后面色严肃,郑重询问。 “阿秋姑娘,可否告知在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 阿秋不知道该不该说,眼神有些飘忽。 “我的......兄长现在有危险,阿秋姑娘,请将一切都告知我。” “什么?”果不其然,阿秋听完慌了神,为难了片刻,许是想起二人的亲昵,一咬牙还是选择将实情说了出来,“这事儿在公子听来也许有些邪乎,但我的确没有夸大其词,我说了你可得信我!” “那天......” 那天阿秋和往常一样,在地里摘了些菜,去湖边洗了洗,一路哼着小调挎着木篮往回走。 不过途中想起自家小狗前几日与别家的打架,被咬伤了腿,惨兮兮的,便转而去了后山摘草药,她娘家外祖父从医,耳濡目染的也知晓一些。 说来也巧,那日阳光明媚,有些晒人,她便绕了小道从后门回了家。 谁料恰好听见屋里有人说话,那声音模糊,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 阿秋心里觉得有些不对,这二人莫非有什么事是要背着自己的? 她这般想着,便放轻脚步,悄悄蹲在后窗下方偷听。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劝,那李耗子能是什么好东西,你啊你。”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锤了他一下,“别银钱没要到,还招惹了脏东西回来!” “娘。”阿成压低嗓音,“那可是一百两,虽说不知李耗子要这刚出生的婴孩有何用,可那是一百两一个,咱家如今攒下三百两,咱们这种平民百姓,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不过娘你可千万别声张啊,咱们村里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灯,若是知晓了,恐怕对我们不利。” 老妪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劝道。 “为娘说的话你要听,如今阿秋还年轻,一连生了三个孩子,也伤了元气,我担心接下来的孙儿体弱,你二人趁着年轻,别光顾着银钱,先给自己留个后,可知道了?” “我自然知晓,这次她再怀上,我便不给李耗子换钱了,他最近有点儿奇怪,还是远离为好,接下来这个若是个男孩,我们就留下,若是个丫头,那我就......” 剩下的话阿秋没在听,她脸色煞白,仓皇地抱紧篮子。 这些话像是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扔进了噩梦。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 原来那些孩子根本不是早夭,而是被这帮黑心人拿去换了钱! 昔日这母子二人温和的模样变得狰狞,阿秋六神无主,转身就要跑出院子。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青衣,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公......” 阿秋方才开口,嗓音变戛然而止,额头中间破了一个细小的血洞,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是在一片漆黑的山洞中。 第121章 大战在即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阿秋头晕目眩,艰难地睁开眼。 入目便是一张绝色容颜,阿秋愣了一会儿,才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公,公子......” 池州渡看向她的小腹:“你已有身孕。” 闻言,阿秋的脸瞬间白了。 她顾不得其他,思及平时这位公子虽说寡言,但瞧着心善。 阿秋走投无路,只能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将自己方才听见的悉数告知对方。 池州渡垂下眼,神情平静,像是并不意外。 “公子,公子,我求求你帮帮我,帮我离开这里!” 她眼神惊恐,显然非常不安。 “二位公子也早些离开,这村子里有古怪,我以前没当回事,如今一想处处都不对劲,得赶紧走,越快越好......” 池州渡淡淡开口,“我可以送你离开。”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 “这里的宝物,足够你衣食无忧。” 他平静的嗓音让惶恐不安的阿秋也安静下来,她知晓对方带自己来此处一定是有所需,于是主动开口。 “是,是,阿秋这辈子愿意为公子做牛做马,公子有什么需要的,我......” 池州渡用傀丝轻轻拂开她的手。 “不必如此。” “只需一滴心头血和眉心血即可,我会为你改头换面,留在这里的会是另一个‘阿秋’。” 阿秋一愣:“另一个阿秋?” “嗯。”池州渡颔首,嗓音令人莫名安心。 “一具活傀,一缕神魂,换你自由。”......阿秋见齐晟僵硬在原地,小心翼翼觑了眼他的脸色,这才继续道。 “我一个村妇,听不懂那些,我只知晓那位公子给了我一条活路。” “什么活傀,神魂的......我不懂,但我带着孩子离开那个地方后,反倒觉得心中的某些郁结都散去了,不过体弱了一段时日,公子给了我不少大补的宝贝,我也因此机缘巧合被师父捡了回去,这才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十分感激!” 第197章 齐晟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已经有明显的隆起,他手心发凉,听见自己麻木地询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秋几乎不用思考,脱口而出:“正是端午左右之际。”端午左右。 那是他们方才到民宿不久,他对此地的古怪起疑的时候。 也就是说......齐晟攥紧了拳头,难以维持体面的神情。 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起,池州渡就已经在做准备了。 原来他从那时候起,就已经选择站在自己这边。 原来从花云间到村庄,不仅仅在他的计划之中,也在池州度的计划之中。 可他们都太在意对方,也太自负,所以又一次擦肩而过了。 “若我要江湖安稳呢?” “若我想走呢?” “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与杀我何异?” 他说过这些,可在他说出这些之前,池州渡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是不通人情吗,不是迟钝吗? 不是说要把自己困在身边吗? 为什么又早早准备着要给他自由呢? “你说的,我都记得。” 这句话究竟藏在他心里多久才说了出来呢。 可他没说时,池州渡却也懂了。 他寡言,却从不虚言。 齐晟愣怔许久,直到阿秋小心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公子?”她担心道,“你没事吧?” “......无事。”齐晟回过神来,勉强定了定心神,“阿秋姑娘,我先送你回......” “师父!”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齐晟心中咯噔一声,回首只见烟淼与云戈木竟然结伴而来。 “大事不妙,守宫一脉集结江湖中倒戈的门派寻找师父的下落,我们本已经做好了准备,但......” “长话短说!” 云戈木立即接话:“小恩人冲破了阳锁赶往苗疆,我们晚了一步,苗疆少主与仇统领亲自跟了上去,半途小恩人却不知为何被发现了踪迹,如今众人集结在望月崖,已经开始混战......” 他话音未落,齐晟就已经飞身掠起,朝望月崖方向而去。 “烟淼,护送阿秋姑娘回去。” 他听见自己镇定的嗓音。 “是!”烟淼连忙喊道。 云戈木也匆匆跟了上去。 齐晟的背影冷静平淡,云戈木视线下移,落在对方攥紧的拳头上,抿了抿唇。- 舟鱼岭往南走,途径望月崖。 池州渡身形犹如鬼魅一般穿梭于林间,周身的煞气蠢蠢欲动,他慢下脚步,手中结印压制。 他颈侧因忍耐而显露出青筋,不多时便慢慢呼出一口气,继续朝前赶去。 望月崖如其名,十分陡峭,崖顶向上而去,似乎伸手就能触及星月。 池州渡脚尖轻点崖顶的巨石,突然,他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段枯木自地底忽的窜出,死死缠绕住池州渡的脚腕。 他脸色微变,朝心口望去,那里闪过一缕不属于他的粘稠煞气,竟延伸出一小段细嫩的藤蔓,凶残地刺破他的脖颈,池州渡迅速运转体内的煞气,这些煞气喷薄而出,将枯木藤蔓摧毁成一阵烟尘。 “我想过我们会再见面,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后方传来一阵阴风,池州渡拧眉,毫不留情地一拂袖挡了回去。 原本略显荒芜的望月崖四周升起枯木,一个个鬼面奴蛰伏其中,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响起,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各个倒戈门派的人。 很显然是早有预料。 是他重伤之际被钻了空子。 池州渡利用煞气找到守宫在自己体内留下的一抹咒息,那东西像是泥沼一般,被煞气包裹住,他平静地将其捏碎。 而后垂眼,睥睨四方对他虎视眈眈的人。 守宫站在一截枯木之上,与他平视,这次他没有隐匿容貌,眉眼弯起,像是慈爱的老者。 “你与当初没变多少,而我却老了,这世间唯有你能让我想起过去的辉煌,三百年前的迦云州谁人不知晓我守宫的名号。” “小家伙,多少次我将你从阎王那里抢回来,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你,可你不知感恩,更不讲情面,我声势浩大地找你,你却连见都不愿见我。” 池州渡看向他干瘦恶心的胳膊,那里生出许多犹如树木的纹路。 “你的确老了。”他淡淡道。 守宫注视着他,眼里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 “你也的确变了。” 他望着池州渡冷静的眼睛,那里面多了许多他陌生的东西。 “这么多年,我有想过你会变,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守宫上前一步,眼神阴冷得犹如藏匿暗处的毒蛇。 “你怎么会着急呢,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去找谁,是谁让你这般在意,一个只会承受业障痛苦的活傀,怎么会有像人一样的神态呢?” “是谁改变了你,是谁毁了这么完美的你?” 池州渡冷着脸,似乎懒得给他多余的眼神,地底窜出无数细红的傀丝,朝众人攻去。 即使被这么多人包围,他也不慌不忙,寒声道。 “滚开。” 见他如此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守宫一抬手,巨木腾升而起,厉呵一声。 第198章 “傀师,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池州渡扬起符纸,口中含着其中一个燃烧的符纸,手中结印。 刹那间,他的眼睛印出蓝色的火焰,天地为之变色。 “我说,滚开。” 第122章 混战 乌泱泱的人群犹如过境的蝗虫般朝池州渡涌去。 红色的傀丝在空中形成漩涡般的回旋阵,与燃烧符咒的点点蓝萤相应。 池州渡抽出腰间的蝎头鞭,鞭身细密的骨刺呈刃状,斜挥成刀,回向成鞭。 四方咻地射来箭雨,元泰清、鱼灵越率领众门派抵达。 但对面人数太多,加上守宫源源不断从地底升起的巨木,难以突破。 “诸位,这是要反了天不成?” 向来儒雅的元泰清脸色很冷,身后跟着众门派的人也迅速将敌人包围起来。 对面有人冷嗤一声。 “元掌门,事到如今何必嘴硬,谁人不知所谓的三尊只不过是无奈之举,你当真以为这江湖之中,三位......不,如今应当是二位了,这江湖的天,莫非是指你与齐宗主吗?” “就是。”另一人接茬。 “那位如今重伤,生死不明,说什么剑尊,不过是一心游山玩水的后辈,跟着他能有什么出息,我们都是俗人,讲不了什么道义,坦荡地说,谁能给我好处,我就为谁卖命,我跟着大人能得永生,你们能给我什么,低人一等吗?” “窦志明,你瞎了只一眼,算是少了!” 鱼灵越见他侮辱师父,当即扬声骂道。 窦志明脸色一变:“黄口小儿,休得放肆!” 鱼灵越攥紧拳头,正欲上前,元泰清却拦住他,眼神很冷。 “看来我们也不必多言了。” 众人闻言,纷纷寄出武器。 巨木将池州渡团团围住,其中骨傀和鬼面奴不断生出,和守宫一起朝池州渡攻去,加上各门派的弟子,外围还有一圈高手包围,很难突破。 天丝穿破枯木的根茎,精准找到对方的软肋,蛊虫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仇雁归执剑,率领众影卫试图接近池州渡。 “一群走狗。”就在此时,一道嚣张的声线响起,“滚开还是去死,自己选。” 对面显然有些哗然,窦志明脱口而出。 “苗疆与江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左少主这是何意?” 有人立即接茬。 “我们奉劝左少主不要多管闲事。” “齐晟是家兄,池家主是北祈掌权人。”左轻越笑吟吟的,却令人背后发寒,“我管的是家事,诸位若不识抬举,苗疆自然也不怕事。” “你!” 对方一时语塞,暗自回头看了眼窦志明的眼色。 窦志明回头看了一眼,咬了咬牙,正准备下令。 周边忽的升起两个巨木,大家皆是一惊。 从那上面下来的人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只有为首之人是活人的模样,其他人脸色清白,眼神直勾勾的,显然已经被炼成了不人不鬼的傀。 竟都是几十年前被围剿而死的高手! 缚魂子钟啸奎拦在众人身前,挑衅地望向一众名门正派。 “诸位,一起上!” 闻言,众人顾不得其他,纷纷祭出武器,开始混战。 元泰清朝左轻越与仇雁归轻轻颔首,左轻越点头,身形一晃,天丝与蛊虫瞬间将对方尽心设计的大阵破开一个缺口。 众人抓准时机对着缺口进攻,试图破开一条通往中央的路。 但棘手的是对方的招式十分陌生,令人多少有些猝不及防,敌在暗我在明,而如今江湖高手们的绝技对面却都是了如指掌的。 随着混战愈发激烈,巨木中的形式也不容乐观。 池州渡重伤未愈,好在守宫也元气大伤。 但池州渡周身无法自控的煞气与守宫周身粘稠的阴煞很快令天边聚集起乌云。 就在这气氛焦灼之际,一道裹挟着火焰的剑气彻底破开那个缺口。 一道黑影以势如破竹之势冲入人群中央。 他手中的赤陵剑燃烧着熊熊烈火,他抬手一挥,火焰似乎能燃起半边天,将两侧的巨木都焚烧起来。 齐晟在熊熊烈火中看见一抹青衣。 众人在一瞬间的失神后迅速反应过来,纷纷朝齐晟攻来。 这其中还有齐晟曾经的好友。 齐晟眼神冰冷,他在原地未动,抬手一抹剑身。 纯厚的内力令火焰燃得更盛,紧接着他飞身掠起,用力举起剑朝下劈去。 “轰——” 望月崖的巨石直接被劈碎了大半,火焰燃烧起所有升起的巨木,巨大的冲击令阵法碎裂成一盘散沙,一众人受到波及,被狠狠击飞。 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只听闻剑尊齐晟的绝技火刃是这世间最强的剑术,可此法太过猛烈,容易殃及无辜,所以齐晟从未在人前用过。 燃烧的火焰冲天而起,而站在火焰中央的齐晟,一挥手中之剑,火星散落在周身。 “都给我滚开。” 他双瞳之中倒映着明亮的光芒,那一刹犹如火神一般与人群格格不入。 了解齐晟的人都知晓,他这是真的动了怒气。 他回首与元泰清、左轻越等人轻轻颔首。 “齐宗主这是要与傀师同流合污吗?” 第199章 人群中有人质问,此人正是齐晟昔日的好友林乔。 齐晟尚未回应,半空中就传来一阵娇笑。 “林乔,你这贼喊捉贼的模样是一点儿没变啊。” 一道紫色的倩影落下,紧跟其后的肖盛金站在她身后。 “夫人所言极是。” 林乔:“你们!” 齐晟的一众挚友与略微偏远的门派也陆陆续续赶到。 巨木遮挡了大半阵中央,也就是望月崖顶的场景,众人只能看见一缕鲜明的青色。 头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齐晟攥紧了手里的剑。 缚魂子冷哼一声,一抬手,众人立即摆阵,继续发起进攻。 林乔上前一步,打算拦住齐晟的去路。 “噗呲。” 血肉被刺破的声音响起,林乔一愣,低头望去。 “齐……” 他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字,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齐晟毫不犹豫地收回刺破对方胸膛的剑,没有再给他一个眼神。 天丝再一次穿破巨木的“心脏”,形似白蚁的蛊虫钻入地底,啃食巨木的根茎。 眼前扬起一片又一片的血雾,是一场混乱的厮杀。 齐晟伺机而动,看出一方小阵的破绽,立即挥出一道剑气,而后身形一晃,成功进入阵中。 瞥见那染血的青衣,齐晟心中一紧。 紧接着,他的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声。 “池州渡!”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还是小小预警一波,凡事不要慌(来自亲妈的保证) 第123章 “齐晟,别来。” 黑云压城,雷劫蠢蠢欲动。 阵中,池州渡抬眼,微微抿唇。 “傀师,若你此刻交出秘术,我便留你一命。”守宫扬声道。 “三百年前我便说过。”池州渡盘膝而坐,内伤令他疲惫不堪,面上却不显分毫,淡淡道,“此术,尔等修不得。” 守宫望着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冷笑一声。 “若我修不得,那这世间唯一能修的人,便更不需要存在了!” 雷电在天边撕开一道裂缝。 留给傀师的时间不多了,若天雷降下......守宫忍不住勾唇。 三百年前的盛景即将重现,傀师若想在此活下来,那么这方圆百里都会被煞气夷为平地。 事关三百年前的那场大战,之所以记载如此之少,就是因为大多知情人,都死在了那场大战里。 池州渡闭了闭眼,煞气割破指尖,起阵画符。 忽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像是从悠远的天边一直落入心底一般。 池州渡没有动作,手中也没有铃铛,只是盘膝而坐,闭上眼睛。 守宫眼中闪光一缕狂热。 傀师摄魂之术的绝技,万魂归一。 随着煞气的不断增多,天边的雷劫也在不断积蓄。 鬼面奴,外围攻向正派的人等,不受控制的身形一晃,而后眼神发直,转身朝巨木中的大阵而去。 众人一愣,饶是元泰清也被惊了一下,他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左轻越与仇雁归对视一眼,号令诸位苗疆客与影卫按兵不动。 在一声雷鸣中,守宫身形迅速朝阵中掠去,三鬼紧跟其后,刺破心口,以献祭之术,硬生生将锁魂阵改成了诛杀阵。 铃声一阵阵传来。 冲入阵中的齐晟看见染血的青衣,忍不住心头一紧。 “池州渡!” 就在此时,察觉到阵法古怪的池州渡倏地睁眼,他回首望向齐晟,脸色微变。 “别过来!” 阵外,敏锐察觉到变化的左轻越立即飞身上前,他略通咒术,厉呵一声。 “齐晟,破东南方杀阵!” 这是由诸多杀阵布成的诛杀咒阵,阴毒至极。 三鬼献祭的力量牵制住阵中的池州渡,而守宫则朝齐晟攻去。 齐晟挥剑用火刃逼退守宫,对阵法耳濡目染的他很快找到东南方杀阵的阵眼,用剑气毁坏。 守宫紧跟其后,枯瘦的手朝齐晟的后背攻去。 四周的暗器也随之而来。 “铮——”的一声。 仇雁归及时赶到,替齐晟挡开暗器:“齐宗主,快!” 齐晟点头,立即朝池州渡赶去。 三鬼突然变换位置拖住仇雁归等人,守宫紧跟着朝齐晟而去。 若非四鬼中骨骁已死,此刻诛杀阵便成,守宫心思缜密,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而守宫的绝技便是传闻中的“断尾求生”。 只要他的头颅完好无损,肉身就能在血池的巨木中重塑。 而无论是谁,若在阵内杀了人,诛杀阵成的瞬间,也会被雷劫视为邪祟。 那头,齐晟见守宫穷追不舍,回身挥出一道炽热的剑气。 守宫不闪不躲,一根银针悄无声息地刺破自己的心脏,他眼中闪过狡黠。 东南方杀阵虽破,但此刻以献祭之术为引,若齐晟杀他,他的血里藏着的阴煞,足矣代替诛杀阵中的东南杀阵。 齐晟隐约察觉到不对,立即收势。 他后退一步,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池州渡唇色微白,一把攥住他握剑的手,抬手挥出一道煞气,拦住齐晟已经挥出的剑气。 第200章 齐晟回过头,尚未来及开口,就被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弄得一怔。 就这一瞬间的愣神,他只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地被推出大阵,被赶来的仇雁归及时接住。 在池州度煞气失控的那一刹,他的血滴在阵眼处,燎原的明火瞬间燃起,与天雷互相应和。诛杀阵成。 于此同时,在守宫惊愕的眼神中,深知他弱点的池州渡斩下他的头颅,并用傀丝刺穿他的眉心,以及四周巨木的枝干。 守宫料定池州渡不会杀他,雷劫在上,即便自己失败,对方也会先顾及雷劫。 方圆百里被夷为平地,他会再度陷入沉睡,而自己也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等着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可他没想到池州渡竟然完全不顾自己的死活! 诛杀阵起,煞气犹如狂风般吹得人站立不稳。 阴云聚集,电闪雷鸣。 守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池州渡推下悬崖。 四周的巨木轰然倒塌。 诛杀阵随着池州渡而动,雷劫也已经蓄势待发。 在众人愣怔之际,齐晟不管不顾的冲入望月崖顶,两人的手在空中相碰一瞬,却被一道力量隔绝在外。 “齐晟,别来。” 他眼睁睁看着池州渡掉了下去。 第124章 吉凶 众人紧跟其后。 守宫已死,群龙无首,一个钟啸奎难以服众,很快他们便被元泰清一众门派围剿。 关键时刻,左轻越将天丝递给池州渡,试图将他卷上来,却被池州渡用煞气推开。 诛杀阵已成,任何靠近他的东西都会被视为邪祟。 那一刹,时间似乎被放慢的许多。 “轰隆——” 齐晟的瞳孔里倒映着向下坠落的池州渡,一道白光闪过,池州渡在坠落途中便被一道雷劫劈中。 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 一道身影一跃而下。 “齐晟!” 左轻越忍不住厉呵一声。 “师父!”鱼灵越惊呼。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齐晟没有丝毫犹豫地跳了下去。 临近崖底时,赤陵剑深深插入崖壁,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一连串的火焰燃起,在悬崖峭壁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划痕左轻越与仇雁归紧跟其后,元泰清经过起初的失神,也匆匆跟了上去。 众人纷纷朝崖底赶去。 齐晟落地之际,一阵妖风袭来,令他忍不住抬袖挡住。 再一抬眼,却根本看不见池州渡的踪迹。 只见崖底深处,浓郁的煞气冲天而起,雷劫的范围也随之扩散。 煞气盖过阴云,与之交缠,很快覆盖天际,而后缓缓朝下而去。 被煞气沾上的地方都将被雷劫夷为平地。 望着滚滚天雷,众人心底发寒,仿佛借着此景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那一战。 傀师的力量,竟然已经达到了这种地步。 众人见状只得连连后退,唯有一道身影佁然不动。 “齐晟。” “齐宗主......” “师父!” “小齐!” 身后传来众人的唤声,亦或说此前起,身后便传来许多唤声。 但齐晟没有回过一次头,他紧紧盯着眼前,害怕自己若慢了一步,就再也追不上了。 当视线里不在有那一抹青色之际,齐晟的心脏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迫切地想要跳出身躯去寻找那个人。 煞气一步步逼近,最后却突然停在齐晟身前,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池州渡。” 齐晟伸手,似乎想要触碰眼前的煞气。 他的手猛地被赶来的左轻越抓住,左轻越眼中没了嬉笑,他盯着齐晟,一字一顿道。 “齐晟,不能碰。” 齐晟收回手,终于看向他。 “轻越。” “什……” 在左轻越猛地察觉不对时,却已然中了招。 齐晟迅速点了他的穴,一抬手将他挥退,仇雁归立即上前一步。 “齐宗主,快回......” 赤陵剑在地上画出一道燃烧着火焰的界限,他身后是黑煞,眼前是明亮的火焰。 “别过来。” 齐晟的模样冷静得可怕,留下这一句话,便转身走入煞气之中。 被弟子用困灵锁锁住的缚魂子用力一挣,大声喊道。 “你们这群疯子,还不快点离开!” “煞气沾染的地方都会被雷劫视为邪祟,再不走我们都会死,三百年前......众门派围剿傀师,大大小小的门派有百余个,最终幸存下来的人却只有几个!快走啊!难道真的要在这等死吗!” 众人心中一寒,很快缚魂子便被弟子重新控制住,但在那几息之中,林中静得落针可闻。 左轻越看向仇雁归,眼神有些复杂。 仇雁归却朝他摇了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率先开口。 “暗卫阁。” “苗疆客,摆阵。” 元泰清沉吟片刻,紧跟其后。 “众弟子,设机关阵。” 众人面面相觑,但他们也知晓,若此刻不一同抵御,他们或许都会交代在这里。 越来越多的门派站出来摆阵抵御,他们分散开来试图驱散这些煞气,可始终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他们惊惶地拔出武器,却见一只巨大的龙从地底钻了出来......不,那是用玄铁打造的机关龙。 第201章 龙头上坐着一个老头,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哎呀,真是欠你们老齐家的。” 元泰清猛地上前一步,不可置信道:“师父!” “这是......萧衡前辈!” “是萧老!” 萧衡笑眯眯地看向元泰清,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头。 “不错。” “师父......” 元泰清骤然红了眼。 萧衡摆动机关,玄甲龙将众人围在中央,他缓缓走了下来,望着眼前的煞气,眼神凝重。 “但只怕老头子我,对此也无能为力啊。” “上上签......” 他含糊地喃喃自语,没人听清他说什么。 待到元泰清想要细问之际,萧衡却突然看向最前方的左轻越与仇雁归。 “二位后生,回来吧。” 左轻越眯了眯眼,没动。 仇雁归朝萧衡一行礼,问道:“前辈可是知晓什么?” 萧衡没有回应,只是摇了摇头:“他二人的因果,旁人掺和不得,回来吧。” 仇雁归沉吟片刻,望向左轻越。 “少主。” 左轻越垂眸似乎是在斟酌,最终还是跟着仇雁归退到巨龙的圈内。 忽的,众人眼前浓郁的黑煞却逐渐散去了。 两道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北屿山庄。 湖心亭中,碧波微漾。 归俟大师与齐山勤对坐下棋。 “齐家主当真不打算出山?” 齐山勤落下一子。 “小晟比起我,更像如燕,兴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巧合之下是上上签,卦象却是大凶之兆。” 齐山勤低声道:“即便九死一生,小晟也会奋力一搏。”归俟轻叹。 “愿施主,能见花开。” 第125章 折根断尘 煞气之中,四周都是怨魂的执念之音。 “杀了他,杀了他......“ “不能死,我还不能死......” “要去城南啊,我的铺子......” 一阵阵哀嚎声令人忍不住皱眉。 可奇怪的是,他分明置身煞气之中,抬手却触摸不到。 它们像是有意识一般远离他。 “池州渡。” 他忍不住喊道,迷茫地朝四周望去。 “你在哪?” “池州渡!” 随着他的呼唤,这些怨魂的声音也散去了。 风声、人声,任何喧嚣似乎都离他而去。 齐晟眼神恍惚了一瞬,渐渐忘了自己为何而来。我是谁? 这里是什么地方? 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好陌生,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应该离开。 齐晟晃了晃脑袋,眼神迷离。不。 是我来到这里的,我是来...... “小晟。”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转过头,看见了母亲的面容。 ——是娘亲啊。 齐晟放松下来,心底却有些不安。 “娘亲。” 他开口,却是稚嫩的童音。 齐晟一怔,眼神只清明了一瞬,却又变得迷离。 他又唤了一声:“娘亲。” “唉,娘亲来了。” 花如燕将他抱了起来,齐晟的手小小的,他失神地看了一会儿,伸手抱住母亲,开心地笑了。 “我好想你。” “傻孩子,娘亲一直都在呀。” 娘亲一直都在吗? 似乎......是这样的。 娘亲一直都在我身边。 “如燕,小晟。” 齐山勤的声音传来,笑着望着两人。 “我们回去吧。” “好。”花如燕快步朝他走去。 齐晟心里一抽,突然伸手拽住她的衣襟。 花如燕低头:“怎么了?” “我......”齐晟不安地皱眉,低声喃喃:“不走,不能走......不想走。” “你这孩子,时辰到了,咱们该回了。”齐山勤背着手,故作严肃,“若再不听话,就让你娘亲将你丢在此地。” “不要!”齐晟立即抱紧花如燕的脖颈。 花如燕笑了,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好了好了,咱们走吧。”父亲和母亲。 是啊,我是随父母来游山玩水的。 现在是时候该回去了。 娘亲的步伐不快不慢。 她与父亲并肩,亲密地说着话。 可齐晟的心却越来越沉,在不安将他吞噬前,他靠在母亲的怀中,闭上眼睛。 就这样睡去吧,那样才是对的。 “为什么?” 冷不丁的,齐晟开口。 花如燕和齐山勤似乎有些讶异,“小晟?” 可齐晟闭着眼,声音有些冷漠。 “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不是说,不让我走吗?” “不是说,要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吗?” 四周再度陷入死寂,方才幸福的泡影也随之消失。 他的灵魂似乎浮沉了一番,才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滋味,齐晟低声道。 “我是来找人的,我的心上人不见了。” “我很怕我找不到他,我很想他。”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第202章 心脏在胸腔内跳动,四周有了细微的风。 他攥起拳头,是一双有着老茧的大手,是常年练剑所致,并不细嫩。 齐晟睁开眼,眼中是尚未散去的悲伤。 “他在哪儿呢?” 他又问了一遍。 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唤道。 “池州渡。” 随着这一声轻唤,浓郁的煞气散去。 他看见一方大阵中央的身影。 也正是此刻,他才发觉,自己距离方才在地上划出的剑痕,只有一步之遥。 他听见身后的众人发出欣喜的呼唤。 “师父!” “齐晟!” 可齐晟依旧没有回头,他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四周的煞气并非平白无故的消失,而是回旋着朝那道身影而去,没入对方的身躯。 本已覆盖天际的煞气在空中形成一道漩涡,紧接着像一道流动的天柱,朝池州渡涌去。 此刻的池州渡伤痕累累,他的衣衫破损,隐隐露出身上遍布的咒文。 正如池亦轩所言那般,那散发着碧火光泽的咒文漂亮极了。 但此刻无人有闲心去欣赏。 池州渡的身躯不断将煞气纳入,他疲惫不堪,望着人群最前方的齐晟。 “焰......” 他的声音很低。 那一团浅金色的灵最为特殊,总是能轻而易举拽住他的目光。 人山人海,被逼至绝境。 一切都如三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可却是不一样的结局。 是什么变了呢? 也许是他遇到了一个想要保护的人。 若用上一个陌生的词,应当是牵绊。 自己为此顾及了许多。 爱屋及乌,大抵是这个意思。 将对方放入眼中时,心底泛起的异样滋味,令他觉得浑身舒畅。 那应当是人们说的喜悦吧。 三百年前,守宫也是用了同样的法子,众门派将他逼入绝境,进行围剿。 他冷漠地望着人山人海,耳边是他们的叫嚣,又吵闹,又聒噪。 于是他将煞气散去,将那大半的江湖夷为平地。 有许多无辜的怨灵无法离开,自己也并未侧目。 直到耳边多了一道女声。 “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池州渡侧目,那女子死去时身着华服,是艳丽的红色。 她的腹部隆起,可显然她的孩子也如她一般死去。 池州渡停下脚步,垂眸良久,抬手间蓝色的萤火降临,将这些无辜的怨灵引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他在一片荒芜里继续朝前走着,浓郁的煞气令他不得不寻一处静谧之地。 走走停停,不知为何,却一直那般活着。 池州渡自封木棺,将附着着煞气的神识与灵魂分成数万个碎片,散落在将死的生灵身上。 那些被分成成千上万碎片的煞气微弱的附着在生灵的阴煞上,慢慢散去。 他在木棺中沉睡了三百年。 可这三百年,他数万道灵魂的碎片,都在感悟死亡。 悲切、无力、凄惨、痛苦。 这些没有动摇他半分。 一直到灵魂碎片重新回到体内,池州渡从木棺中睁开眼。 外面却已经变化万千。 这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就那样带着玄九继续走着。 冗长的岁月,乏味的寂静。 毫无意义的行走,每天都会升起的日月。 人群、山水、万灵......没有一处是他的容身之地。 途中遇到过对他好奇的人,可最终都消失在岁月尽头。 他的容貌一直未变,可身边的人却逐渐佝偻了身形,逐渐青丝如雪。 他就那样一直行走着。 直到一道身影直直闯入他的视线。 灯火阑珊,那年轻俊朗的公子在月下一拍折扇,故作风流地问。 “姑娘,可曾成家?” 那浅金色的灵吸引了他的视线,但也只不过是一瞬,许是如此,他没有立即转身离开,而是薄唇轻启,破天荒回应了一个字。 “滚。” 那时他竟不知,此人会在日后成为自己的“焰”。 一簇为他点亮山河万里的焰。 是一簇,令荒芜之地生出一团明火,长出一片嫩绿的焰。 池州渡看见那抹身影正迅速朝自己跑来。 他身后的人皆是担忧的模样。…… 生于邪念,以煞为根。 本是无心之人,一朝远望众星捧月。 方知欲壑难填。 自食恶果,折根断尘。 池州渡摸出怀中的冥七,连同腰间的木牌一起,化作一道风朝齐晟而去。 而后毫不犹豫地垂首,用锋利尖锐的石头扎入自己的脖颈。 齐晟脚步一顿,握着剑的手猛地一抖。 “池州渡,回来。”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唯恐惊扰到什么一样。 煞气像是嗅到香味的鬣狗,剧烈波动着朝池州渡冲去。 “轰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天雷复苏,似乎正酝酿着将邪祟劈为灰烬的力量。 煞气若蔓延下去,这里会像三百年前那样,被夷为平地。 而自己大抵会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疗伤。 等着荒芜中重新长出绿叶,等到人群逐渐变成村庄,小镇,城池。 第203章 他会继续在这世间行走着。 可这一次,他停下了脚步。 因为有人同他说。 “若我想走呢?” “若我想要江湖安稳呢?” 虽不知苍生有何可贵,虽不知这帮蝼蚁有何可护。 回旋的煞气割破他的咽喉,肌肤。 他的青衣被染红。 池州渡撕下一片干净的衣袖,借着一缕轻风遮住齐晟的眼睛,温和地将他推出圈外。 人群都迎了上来,试图接住齐晟。 他的目光专注,在青色的衣袖覆盖住齐晟眼睛的那一刹,他看见对方赤红的眼睛。 ——不要难过。 “池州渡,回来!” 雷劫劈下的那一瞬间,他听见齐晟濒临崩溃的嘶吼。 齐晟的眉眼很漂亮,剑眉星目。 池州渡的模样像是染血的恶鬼,再也瞧不出半分俊美。 唯独一双眼睛明亮,专注地望向人群之中的齐晟。 那浅眸之中,唯有这一道身影。紧接着。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手结印,用咒音对齐晟道。 “愿无煞之地,还君安稳。” 第126章 消弭 “轰隆——” 剧烈的白光令人睁不开眼。 一声毁天灭地的巨响过后,山石碎裂,狂风不止。 余波将众人击飞数十米远。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缓过神来,起身朝前望去。 只见雷劫所至之处,一片荒芜,皆为灰烬。 齐晟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望着眼前逐渐散去的灰尘浓烟,脑中阵阵嗡鸣,他有一瞬忘了自己为何跪在这里,是心脏传来细密如雨的痛让他惊醒。 这场雨有些急,令他惶然却无处可去。 他起身朝阵中央跑去,焦黑的土地上没有任何身影。 齐晟在阵中迷茫地四处看了看。 传闻傀师不老不死,为躲避纷扰沉睡木棺中三百年。 他蹲下身,用手刨那片焦黑的土地。 滚烫的温度令他的手脱皮,溃烂,他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 直到一双手狠狠拽住他。 “齐晟,你清醒一点!” “齐宗主!” 耳畔的声音犹如惊雷,将他远去的意识唤回。 齐晟一怔,抬眼看见一群人围住自己,为首拽住自己的是...... “雁归,轻越啊。” 他感受到掌心的剧痛,迟钝地低头看了一会儿。 然后抬头看向四周。 “池州渡呢,他去哪了?” 林中陷入一片死寂。 鱼灵越眼眶微红:“师父......” 齐晟看了一圈,见他们神情不忍又凝重,兀自垂头继续用手刨土。 自封木棺,会在这下面吗? 还是身负重伤,于是跑去了其他地方? 自己若将他刨出来,会不会打扰他? 可他上一次一睡就是三百年,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 也许他更喜欢安宁吗? “愿无煞之地,还君安稳。” 齐晟喃喃自语。 “是在赌气吗......” “无煞之地,是要躲去哪里?” 还君安稳,还君安稳。为何是还? 没有一句离开,为何句句是告别? 是不愿再见他吗? “后生,人蒙住双眼,捂住耳朵,即便不再向前,也回不到过去。” 萧衡叹息一声,蹲下身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 “起来吧,莫要再糟践自己。” 出乎意料的,齐晟乖乖起身,只是眼睛还盯着那片废墟。 他在人群中左右看了看,手指无意识地扣弄着本就残缺流血的指甲。 齐晟眼神渐渐失去焦距,像是看不见众人的目光,在原地转了一圈。 “刚刚是在这.......” 白光一闪,便消失了。会去哪里呢? 他只是这样原地怔住,却未曾再唤一声那个名字。 后颈一痛,齐晟的身子软倒下去。 左轻越和仇雁归将人扶住。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望着那废墟,皆是沉默不语。 “先回吧。” 最终,元泰清低声开口。 所有人心知肚明,却无一人开口说破。 一行人匆匆离开望月崖,鱼灵越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抽抽搭搭地望着师父的背影。 如梦一般的境遇,像是众人都在傀师的摄魂中未曾醒来。 久久不能回神。- 耳边喧嚣,吵闹。 齐晟皱了皱眉,想要躲开,却躲不掉。 他烦躁地睁眼,从火树上一跃而下。 “诸位,这是在做什么?” 几位踏着云雾的仙子娇笑两声,凑到他身边,往前一指。 “焰君你瞧,玄天与古浊交界处的那片河流中竟生出一位小仙君,昨日还是孩童,那模样甚是可爱漂亮,将整个玄天都惊动了,师父也很是喜爱,不过他有些怕生,我们隔着老远悄悄地看,没成想今日就成了少年的模样。” “是啊。”另一位仙子接茬,“玄天的仙君仙子们相貌本就出众,可这般水灵漂亮的,当真是找不出第二个,可惜焰君昨日历练,没见到他孩童的模样......” “哎,莲仙子的水镜可否瞧这片湖昨日景象?” 齐晟哼笑一声:“玄天何时如此闲散了,竟然还惊动了师父,玄天百位仙君,这位难不成是什么能叫诸位失去神智的美.......” 第204章 莲仙子一挥手,水镜出现在齐晟眼前,他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那湖中有个水灵漂亮的孩子,分明是孩童的模样,眉眼间却显出几分冷淡。 他眸色很浅,面对一众惊奇不已的仙人,一双手紧紧抱住荷叶,薄唇轻抿。 小脸粉雕玉琢,嫩的像是能掐出水来。 这也......齐晟忽的推开眼前的仙子,上前几步朝湖望去。 身后传来几声哼笑。 “你瞧他那副样子......” “都看傻啦,焰君果真喜爱漂亮的东西呢。” “是呀,不过同为仙人,这般失神倒是头一回......” 只见湖中巨大的荷叶上坐着一位长发少年,他墨发如瀑,用一根浅金的细绳松垮地绑住,垂落在一边的肩头,若不仔细去瞧,还以为是位沉鱼落雁的仙子。 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少年警惕地回过头。 只见焰君笑容灿烂,朝他挥了挥手。 “小仙君,我是焰君,师父可赐了你封号?” 少年望着他,轻轻拧眉。 浅金色的万灵丝朝湖心而去,铺成一道小路。 少年赤足踏了上去,仙雾笼罩在他四周,散发圣光。 当真是美不胜收。 齐晟紧紧望着那一抹身影,直到对方走到湖心的屋子,“砰”地一声关上门。 他忍不住笑了。 “真有意思。” 一向严于律己,专注历练的焰君有了新的爱好,他每日都会来这片湖畔。 那少年逐渐长成俊美的仙君,愈发令人不敢靠近,他始终独来独往,在玄天成为了最为神秘俊美的仙君,唯有焰君整日凑上去。 分明对方的身量依然超过自己,他却还是唤对方为“小仙君。” 他早已习惯自言自语,对方从冷漠回屋到坐在原地无视,渐渐的,他似乎习惯了这个聒噪的仙君。 齐晟每日历练归来,都会来湖畔欣赏一番对方的美貌。 他习惯说着自己的见闻,也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回应。 直到有一日他兀自说完,拍拍屁股打算离开时,对方却突然开了口。 “禾冶。” 焰君一愣:“什么?” “吾名,禾冶。” 禾冶的嗓音清冽低沉,令齐晟莫名酥麻了一瞬。 可不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就突然消失。 他下意识追上去,想拽住对方的衣袖,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湖边。 一道风仙道骨的身影在雾里显露。 “焰君,可值得?” “神火散尽,不入轮回,只求永无止尽的相遇,哪怕最终都是悲剧,一世又一世,花开无果,终要离别,受炼狱之苦,只求相伴一刻。” “有时是匆匆一面擦肩而过,有时有幸相遇相伴几天、数月、数年,可最终皆是阴阳两隔,离别是无尽的,悲苦亦然,这孽缘,何时能断?” 齐晟一怔,像是从原身中剥离出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师父为何不问禾冶可值得,只为让我重回‘自由’,只为玄天如往昔般纯粹,自愿灭于苍穹之下,生生剥去神格,受灰飞烟灭之苦,您为何只字不提呢?” “离别无尽,相遇亦然,一生短命,一生疾苦……无论如何,哪怕是擦肩而过,能让我如此苦苦拽住的人,见他便是花开。” 老者没有回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的神火燃尽,只余下一缕残缺的金灵,阳魂阴身,这世间唯有禾冶,他的精血早已灭于苍穹之下,唯有一缕流落人间,你们......” “没有来生,死后会化作天地之灵,消弭于灵虚境。” “唯有这一世了,可值得?” 不知为何,齐晟既不认识眼前的老者,也不知他为何唤自己焰君。 只觉得鼻尖一酸,脱口而出。 像是刻在心底的无法抹去的印记。 “一世足矣,只求有一处能容他,而我恰好能去寻他。” 他跪下叩首,字字真心。 “只求能相伴,不求岁月长。” 第127章 思念 梦醒犹如平静的水面荡漾起波纹。 原本清晰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逐渐遥远。 齐晟手指轻轻动了动,旋即睁开眼睛。 “师父......师父!” “师父!” 齐晟朝身旁望去,看见两个眼泪汪汪的徒儿。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抬手抚摸两人的脑袋。 “都是能成家的年纪了,怎么还似孩子一般?” “师父,小心些。” 烟淼立即站了起来,轻轻握住齐晟的手腕。 他随着两人的目光望去,看见自己被纱布缠绕的手,神情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 烟淼与鱼灵越对视一眼,立即朝外跑去。 “我去唤左少主和仇统领,他们方才才走一会儿。” 齐晟没有阻止,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 鱼灵越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师父......” “无碍,小伤罢了。” 门外很快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不仅仅是左轻越与仇雁归,元泰清与萧衡也跟了过来。 齐晟撑起身子,却被左轻越按了回去。 “老实点躺着吧。” 齐晟笑了一声,依言躺了回去,只是目光望向萧衡。 第205章 “前辈,失礼了。” 萧衡眼神复杂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屋内寂静,一时间众人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没想到齐晟率先打破了寂静。 “守宫余孽与叛乱的门派可都抓住了?” “嗯,不用担心,守宫死后这帮人便成了一盘散沙,很快便被我们拿下,如今暂时关在清诀堂的牢狱中。” “好。”齐晟点点头。 他想了想,断断续续又问了些后续之事,屋内唯有元泰清与齐晟的对话声。 其余人皆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脸色。 知晓叛乱已经平息。 “那便好。”他看向元泰清,“如今江湖之事,便有劳元掌门看顾了,先让诸位都缓缓神,这江湖的规矩,后续还是要重新再定了。” “齐宗主放心,你近来还是好好修养,保重身体。” 齐晟点点头:“多谢诸位出手相助。” 齐晟眼中闪过一缕疲惫,看向几人。 “我有些乏了,失礼。”他说着看向鱼灵越,“小鱼,去为萧前辈准备......” “不必了,我与徒儿多年未见,也借此叙叙旧。” 齐晟反应过来,轻轻扶额:“是我糊涂了,前辈莫怪。” “后生。”萧衡顿了顿,终究还是低声询问,“除此之外,可有其他事想问?” 齐晟摇头:“既然一切顺利,我也安心了。” 元泰清欲言又止,却被师父轻轻拍了拍,他最终还是朝他一行礼。 “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目送他们离去,齐晟的视线落在左轻越与仇雁归身上。 “轻越,仇统领......” 可他话尚未说完,左轻越便转过身朝外走,声音有些憋闷。 “我们住下了。” 仇雁归回头看了一眼,连忙朝齐晟道。 “齐宗主伤势未愈,少主心中担忧,我们便打算叨扰一段时日。” “有劳挂心,轻越和仇统领应当也累了。” 齐晟闻言朝鱼灵越道:“小鱼,你去准备准备。” 鱼灵越:“是,师父。” 等到众人离去,门被轻轻阖上。 齐晟缓缓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望向自己缠满纱布的手。 他试着攥了攥拳,不一会儿,纱布洇出了血迹。 怀中似乎有什么动了动,冥七慢慢爬了出来,用钳子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似乎想让他松开手。 齐晟一怔,缓缓松开手。 齐晟活动了一下手指,没有去管崩裂的伤口,他将冥七搁置在枕头侧方,用指尖点了点它的脑袋,便朝屋中的暗道走去。 各大宗门内大多都有这样一个暗道,剑宗自然也不例外。 暗道里有数道通口,齐晟选择了离花云间最近的那条。 暗道的尽头,刺目的白光照进阴暗的入口,齐晟心里一抽,僵在原地。 他没有去细想自己为何这样,也不愿去想。 于是齐晟攥紧了拳头,血迹缓缓滴落在地上。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 这才觉得自己可以呼吸。 未曾注意到四周的景物变换,分明身体在动,眼睛在看,却像是失去了五感。 直到看见花云间里的槐木时,齐晟才停下脚步。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渡过那条河,也不记得自己途中经历了什么。 只是在此刻,他回过神来,觉得记忆里有一片空白。 齐晟顿了顿,继续朝前走。 越是靠近小院,眼前就越是模糊。 四周有一道自己仔细去看就会消失的影子,所以他不敢侧目。 一直到院门前,他的脚步无意识变得急切,齐晟伸手推开门。 一道青色的身影就静静坐在屋中,见他来了,便淡淡抬眼。 齐晟终于笑了,可一眨眼,眼前从模糊变得清晰。 两个屋子的房门紧闭,角落生出了蛛网,他种下的花草变了模样,将他清理出来的小道遮挡,也将他们的痕迹埋葬。 似乎有什么从脸颊上流下,齐晟抬手一抹,手中潮湿。 他一愣,竟不知何时泪湿了眼眶。 齐晟朝屋中走去,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一切都如他们离开时那般。 他走到一个柜子前,拉开门。 里面放着一个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偶,身侧是主人为其亲手做的小床,被褥......齐晟蹲下身,想将它们取出来,伸出手才想起自己手上的血迹会将他们弄脏,于是扯下衣摆草草包裹一下,将它们放在一个箱子中。 人偶的发丝轻轻拂过齐晟的手指,就像是马车上,对方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尖一样。 他那时总觉得,日子还长。 长到可以等到彼此敞开心扉,长到能等到江湖安稳。 但离别总是突如其来。 这一路,所有人都在看他的脸色。 所有人都不曾多言。 可齐晟觉得,所有人都在用沉默告诉他真相。 “我总是慢一步才相信你。” 齐晟隔着衣服布料,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人偶的发丝。 “但这次......” ——你只先走了一步,就让我再也赶不上了。 他怎会不知那雷劫之下的光景。 又怎会不知众人欲言又止的含义。 第206章 可他......赤陵剑抵在脖子中央,齐晟跪在地上,闭上眼睛。 前人总说,人生如梦。 当这场梦里没有你的痕迹时,我想去下一场梦里寻你。 剑宗有烟淼小鱼,江湖之中有元掌门坐镇,轻越雁归会照顾父亲。 所以我可以安心去陪你。 剑尖抵住咽喉,赤陵剑如有所感,发出抗拒的嗡鸣,但齐晟没有理会,抬手用力一刺。 想象中的剧痛并未来袭,他睁开眼,看见自己手腕处冒出一缕细红的傀丝,死死缠住剑身朝后拉去。 “当啷——” 赤陵剑落在地上,齐晟怔怔的望着那一缕傀丝缩回手腕的经脉之中。 轻浅的咒文一闪而过,他脑中再度想起那道咒音。 “愿无煞之地,还君安稳。” 那声音无比清晰,像是存在于自己的识海,又像是紧紧凑在耳边的呢喃。 齐晟猛地起身,他疯了一般冲进屋中,不死心地查看每一个角落。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他冲出院子跑了出去。 齐晟跑遍了整个花云间,眼睛不停地寻找那一抹身影。 湖畔,后山,伙房......好像哪里都是他的痕迹,可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最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里。 他一步步朝自己丢下的赤陵剑走去,脱力一般跪倒在地。 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他脸朝向的地方逐渐洇出一小块湿痕。 “池州渡......” 齐晟轻声唤道。 “池州渡。” “池州渡......”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从轻声到发疯一般的嘶吼。 齐晟仿佛回到了与池州渡在屋中对峙的那一天。 池州渡不解地问他。 “齐晟,你想要什么?” “若我想要江湖安稳呢?” ——我想看清这座高山,也想和你好好谈谈。 “若我想走呢?” ——面对什么都不懂的你,又该从何解释,从何问起? 那些东西,我如今都说不清道不明,更何况你。 “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与杀我何异?” ——若你最终与我立场不同,又会是何情境? 我的归处追究不是这里,江湖内外,亦有我牵挂的痕迹。 齐晟手上的绷带早已被血染红,他痛苦地捂住眼睛,哽咽出声。 “可我......” 可我忘了,我说的话你都会记在心里。 我忘了告诉你那些气话之后的含义。 你我的立场一样坚定,但都太用力地奔向对方,等到可以拥抱的时候,反倒擦肩而过了。 你给了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 唯独此刻,我才明白。 ——这一切都不如你。 花云间下了一场大雨。 雨渐渐停了的时候,屋内传来一声喃喃自语。 “池州渡,我好想你......” 第128章 麻木 阳春湖畔。 “娘亲,那里有一个怪人......” 耳边传来一个孩子的低语,齐晟的脚步一顿。 “臭小子,在外面不许胡说!” 那孩子的娘亲连忙捂住他的嘴,似乎担心对方当真是什么怪人,害怕地抱着孩子回家了。 不过,那孩子也并非胡说。 齐晟一袭黑衣,头戴斗笠叫人瞧不清容貌,手中抱着个红箱子,浑身散发着低沉的气息。 他并未将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有理会众人异样的目光。 这是齐晟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作为齐家独子,他总是在人群中央。 徘徊在人群之外的滋味,他不懂。 但此刻,似乎有些明白为何池州渡钟爱安静。 当听不见人声时,耳畔唯有风声。 当嗅不到烟火气息时,鼻尖似乎萦绕着冰雪消融的清冷。 热闹近在咫尺,可他却贪恋湖畔的一缕清风,故而不愿回头。 池州渡不擅长讲故事,说不出什么趣事,却令人品出了岁月冗长而乏味。 但他多次提到了阳春湖。 齐晟思及此,便打算来瞧瞧。 此刻正是傍晚。 残阳下,天边的云霞卷起一层层火浪。 湖面因照着霞光,令人醉在这抬手便能触碰的“火”里。 傍晚的阳春湖似乎处处都是“焰”的痕迹。 齐晟手里捧着的红箱子里,装满了带有“焰”字的东西。 他在湖畔静静站了许久,一直到人群觉得他古怪,纷纷避开。 一直到太阳也躲到了群山之后。火焰熄灭了。 齐晟抬手抚摸红箱子。 如果他在的话,此刻也应该转身离开了吧。 离开之后,会去哪里呢? 齐晟一怔,恍然为何池州渡会让冥七指路。 原来是无处可去啊。 他转过身,身旁空无一人。 齐晟没有带冥七,于是找了一块尖头石头,往地上一抛。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命所归。 他抬眼,却发觉尖头所指之处,是剑宗的方向。 “是要我回去吗?” 他看向手腕出曾有咒文显现的地方,呆愣地站了许久,又朝北屿的方向望去。 耳畔似乎响起父亲的话。 “若你问心无愧,若你不悔,谁也无法定你有罪。” 第207章 齐山勤转过身来,饱经风霜的眉眼是千言万语也诉不尽的愁。 他曾经看不懂那愁,于是只将话记在了心里。 “唯有暮时残局已定,画地为牢者,自当有罪。” 只有被留在原地的人才知道那眼神的含义。 因为很痛,所以竟有些庆幸。 盲翁被自己困在雪山二十余年。 父亲被困在北屿山庄二十余年。 他听闻盲翁过去的辉煌,更知晓父亲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以为是老了,就会慢慢敛去锋芒。 原来是因为心尖缺了一块,连带着那份锋芒一起泯灭了。 余下的唯有痛苦与思念。 过往的点滴回忆,不愿摘去,也不敢常常忆起。 他们都知晓等待的尽头是死亡,他们也知道他们等待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即便是了无归期的等待,也要在仅剩的岁月里,将那人好好养在心间。 齐晟没有骑马,一个人抱着箱子,静静走在夜晚空无一人的山林。 他没有刻意隐匿踪迹,很快便被弟子与暗卫发现。 不知是谁授意,他们并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在远处跟着。 清晨了,天边渐渐露出光亮。 耳边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傍晚的尽头,天色昏暗下来。 耳畔又安静下来。 不记得已然过去几日,齐晟心中像是麻木了。 三百年不是弹指间,那样冗长的岁月,足够池州渡走遍整个大陆。 只是再度回到原点时,他眼中的万物又变了模样,唯独自己如初。 像是走不出人间的游魂。 不断在走,却只是原地徘徊。 他说,人的灵魂有轮回。 那这三百年间。 他们是否也有擦肩而过的时候? “......晟......齐晟!” 一直到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肩膀,齐晟才慢半拍的回神。 不知何时,他竟已经来到了剑宗门前,四周围满了人。 百姓与各大宗门的弟子悄悄将目光投过来,剑宗的弟子上前驱赶,簇拥着他进门后将大门关上。 烟淼与鱼灵越看见他手上溃烂的伤口,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师父,师父......” “快去请大夫来。” 齐晟单手摘下斗笠塞进鱼灵越手中,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他们熟悉的师父。 “不要大惊小怪。” 烟淼想去接他手里的红箱子,却被齐晟躲开。 “好了,这么多人围着作甚,都散了吧。” 他说完,便径自朝屋中走去。 鱼灵越与烟淼无奈,只得先退下。 左轻越与仇雁归一言不发,静静跟在他身后。 行至门前时,齐晟顿了顿,叹息一声。 “二位,如今江湖正乱,苗疆无人坐镇,就不怕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有苗疆客在,自然出不了岔子。”左轻越盯着他,眼睛危险地眯起,“更何况,苗疆有没有人钻空子我不知,但眼前倒是有人极会钻空子。” 齐晟笑了一声,没有作答,推开门走进屋内。 “不过是出门走走,也要被人念念叨叨。” “齐晟,在我们面前,你也要如此吗?” 左轻越突然沉下嗓音,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 齐晟动作一滞,抚摸着放在桌上的箱子,停顿片刻后道。 “没有。” 他低声道,“只是,想静静。” “连你都在忍耐,变得小心翼翼。” 齐晟没有回头,嗓音却显露出几分疲惫。 “轻越,我喘不过气。” 左轻越抿唇,还想说什么,却被仇雁归拦住。 “齐宗主,我先为你上药。” 门后鱼灵越默默探头,将药箱递了出去。 齐晟没有拒绝,也没有如先前一般装作风轻云淡。 仇雁归为他包扎时,时不时抬眼看他的状态。 却见齐晟眼神呆滞地望着木箱,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到他将两只手包扎好,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有知觉一般。 见左轻越脸色愈发难看,仇雁归只得轻咳一声。 “齐宗主。” 齐晟这才回神,望着被包扎好的手,愣了一下,才冲仇雁归颔首。 “有劳了。” 仇雁归摇了摇头,一面看着他的反应,一面试探性地朝外走。 却见齐晟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望着那红箱子时,似乎可以忽略身旁的一切。 仇雁归沉默地拉着左轻越走了出去。 他们在门前矗立良久,望着屋内一动不动的身影,眼神复杂。 “这实在令人放心不下,齐宗主他......” 两人最终还是朝外走去。 仇雁归欲言又止,话说到一半,又化作一阵叹息。 左轻越握住他的手,却不似往日里笑吟吟的模样。 仇雁归担心少主忧虑,便没有多说,未曾想左轻越沉默片刻后,竟然主动开口。 “像丢了魂。” 那安静的模样压根不像齐晟。 反倒像那个让他变成这幅模样的人。 就连左轻越都有一瞬花了眼,错将黑衣看成了青衣。 “不哭不闹的,倒更叫人担心......” 第129章 正文结局(上) 第208章 浑浊煞气里,齐晟小心谨慎地前行。 忽而白光闪过,他立即回眸,可雷劫太过于刺目,他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传来池州渡痛苦的闷哼,齐晟心里一紧。 “池州渡——” 齐晟从梦魇里醒来,大汗淋漓,半天回不过神。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疾步而来。 齐晟捏了捏眉心,下意识摆手。 “无碍,为师只是......” “只是什么?” 冷不丁的,耳边传来的不是急切地问候,而是冷冷的追问。 不是烟淼和鱼灵越,而是仇雁归与左轻越。 齐晟顿了一下,沉默下来。 “今日元掌门等一众齐宗主的好友来访,听闻齐宗主近来不见客,便暂时留在了鲁山。” 仇雁归嗓音温和。 “他们说,等齐宗主修养好身子,定要痛快一叙。” 齐晟只是轻轻颔首,没有回应。 仇雁归视线在憋闷的少主和沉默的齐晟身上绕了一下,只得先开口。 “齐宗主,我命人去准备热水。” 齐晟哑声道:“好,有劳了。” 仇雁归和左轻越对视一眼,独自转身离开。 “齐晟。”当屋内重归寂静后,左轻越忽然开口,“你可知晓过去多久了?” 齐晟面露疲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齐伯父出山,不日便抵达剑宗。” 齐晟立即拧眉:“什么,这几日我不过身体不适,怎么惊动了父......” 左轻越走到他身前。 “已有一月了,齐晟。” 他凝视这齐晟的眼睛:“这一个月来你浑浑噩噩,连剑都不练,整日抱着你那红木箱发呆,时不时摩挲着手腕,见弟子来了便装出无事的模样吃上几口饭,要么就是倒头就睡,整日都在屋中,我们都在等你缓过神来,可如今一月已过,你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你觉得,若那......人,还在你身边,看见你这般模样,会是何滋味?” 闻言,齐晟陡然攥紧了被褥。 似乎知晓左轻越想要说什么,他低声开口。 “可他不在了,不是吗。” 这句话说出口时,齐晟听见自己异常平静的嗓音。 “雷劫之下,灰飞烟灭,神魂尽毁,不入轮回,没有来生。” “虽然我试图去想,也许他有别的法子已经逃脱,我想摈弃我的五感,让自己无法思考,这样池州渡不在了,以后也不会回来这件事就像是假的。” 齐晟抬眼看向左轻越,令人意外的是,那眼神格外清明,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在所有人,连同刻薄如左轻越都斟酌着用词想要委婉地告诉他时,他却平静地说了出来。 若不看他被攥紧又裂开伤痕的手,大抵觉得他其实并不痛。 屋内一片死寂后。 “齐晟,你这双手真想废了不成?” 左轻越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又挪到他的手上,“这样下去,要怎么握剑。” “在梦里也是如此,雷劫散去后,焦黑的土地上唯独余下赤陵。”齐晟望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我的手即便完好无损,如今也觉得赤陵重有千斤。”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到最后抿了抿唇,化作一声疲惫苍白的叹息。 “天地偌大,外头一如既往,唯独少了一人,却令我感到无比陌生。” “唯有在屋中,在梦中,我才能自欺欺人,天地偌大,或许他只是去了某一处,可一踏出屋子,看见天地广阔,我心中便是一空。” “仿佛所有人所有物,甚至迎面而来一阵不痛不痒的风都在告诉我,这里没有他,在这里,我寻不到他。” 左轻越没有贸然开口,只是站在他身前听着。 齐晟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一双眼睛盯着虚空一点愣神。 “我起初一厢情愿爱慕池姑娘,而后发觉他非她,是位芝兰玉树的公子。” “我觉得池州渡只是生性孤傲,而后发觉他不分善恶。” “我教他分辨善恶,行善积德,却发觉他从未被人善待。” “我以为他因此堕入歪门邪道,依旧固守己见,于是误会他,却发现他将我所言放入心间。” “直到最后一刻,他……” “本可以不管不顾将一切全部摧毁,却远远看了一眼我,而后消弭在九天雷劫之下。” “我才如梦初醒。” “是我太过彷徨,负他深情、所信。” “我总想将他拽进人群,我总觉得他一人孤寂,最终发现,真正孤寂的,是失去他后,我始终徘徊于人群之中,心却再难安稳。” “眼中分明有千万人,我却找不到一丝实感,拼命在人群里,角落里追寻着某个影子,得到的只有失落,继而便不敢细想,变得十分怯懦。” “我自然知晓这早已不像我,可我如今不但找不到他,也找不到‘我’。” “轻越,不清醒对一个痛苦的人来说才是慰藉,叫醒他并不可取。” 左轻越:“分明睡不着却拼命装作浑噩的人没有糊涂的福分,便只能清醒。” 望着齐晟逐渐变得痛苦的眼神,左轻越紧皱着眉头,却终究不忍。 他在对方眉心处轻点一下,一只小巧的灵蛊盘踞在上面。 第209章 齐晟似乎感到极为困倦,慢慢阖上眼,重新躺了回去。 左轻越眼神复杂,低声道。 “让你好好睡上一觉,再醒来时,便不许逃了。”- 意识模糊间,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等待是枝头压雪。 细数几日又逢春,岁岁年年又一人。 雪铺了一层又一层,心里仔细描摹的面容渐渐变淡,担心遗忘,兀自想了一遍又一遍,可越是想,越是模糊。 了无归期的等待中,四周草木枯死。 不知是等自己的痴,还是心里的人。 可一想到那熟悉的身影也许会出现,也觉得能够等待,已是有幸。 火要灭了,你仍然未来。 焰君虚拢着火苗,手指僵硬。 身旁传来脚步,师父说。 “焰君,别等了。”焰君问他。 “师父,他去哪儿了。” “自然是该去的地方。”焰君抬头。 “我是问,师父将他送去哪儿了。” 天道一愣,望着焰君平静的眼睛,他哑然。 焰君垂下头,松开手,火灭了。 “……你从何时知晓?”师父问。 “一早便知,只是不信。” 焰君起身,抖落一身风尘,转身要走。师父叹息。 “焰君,火灭了,你我有约,火灭则随回玄天境,你与他无缘。” “焰君的火不会灭。” 焰君周身燃起火焰,淡淡看向他。 “焰君在此地,等的不止一人。” “玄天境……自我有意识起便一直在此修行,起初只是一棵火树,机缘巧合被师父看中赐予神根,我看着玄天里诞生了一个又一个灵,他们皆唤我焰君。” “我的血肉与玄天一体,万物之灵伴我左右。”他眼底微湿,望向师父,“岂是能轻易割舍的。” “这里是水天桥,一头连着玄天,另一头是古浊境,我在这里等了千年,是因为既不能迈步,也不能回头。” “师父。”千年不见,焰君眼中唯有疲惫与失望,“禾冶他,何错之有啊?”天道不语。 “他被囚于古浊千年,安稳至今,师父为何……” “他不在古浊。” 天道打断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看着焰君的模样,眼中闪过不忍,“自请天罚,早在千年前便灭于苍穹之下。” 焰君看着他,面如金纸。 “……是因为我?” 天道没有开口。 “……” 焰君直直跪着,分明眼中有痛,却强行忍耐着。 他压抑良久,只问了一句话。 “去何处能寻他?” “焰君,玄天再无禾冶。” 焰君安静了一会儿。 “师父,若我入诛神境燃尽神火,请罚入凡,可能寻到他的踪迹?” 见天道开口,他却立即打断。 “禾冶既然是玄天都不曾预料的意外,自然与诸神有所不同,师父,只这一次,莫要骗我。” 焰君跪在地上,向来不屈的眼神里流露出意思恳求。 这让天道生生哽住,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沉默下来。 可焰君却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多言,只是面朝对方跪下,重重叩首。 “师父,多谢。” “......神火燃尽,剥去灵衣,你的灵有残缺,故而多半在凡间受苦受难,是否能遇到禾冶一缕尚未泯灭的精血,权看命数,即便如此,你也要入诛神境请罚吗?” “如你所言,神火不会燃尽,你会在如同熔炉的牢狱中散尽修为,在此痛苦中,你需保持清醒,将自己的一缕残魂与身躯分离,留下火树原身,一切都回到混沌初开之际,若你在途中迷失自我,便会化作天地之灵,无法进入凡间,只会在玄天境内逐渐泯灭。” “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吗?” “知晓有寻他的法子,于我而言,已是福气。” “你二人命数如此,若重逢亦是悲剧,又当如何?” “眼下,徒儿只求相见。” 良久的僵持后,天道一挥手。 “既然如此……” “罢了,你去吧。” 天道转过身,朝雾中走去。 临了,他却忽而偏头。 “禾冶......”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像是沾染上了水中的涟漪。 “你也该醒了。” “哗。” 水中一阵轻响,小舟上的人倏地睁开眼。 意识尚不清晰,唯有先将眼前之景纳入眼中。 花草,湖面,红衣。 一个随波逐流的小舟在湖面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四周的死寂也被打破,注入一缕生机。 安静中,他回想起记忆之初的咒音。 “州渡,州渡。” “意为苦海中唯一的出路。”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 在被一望无际的苦海吞没前,愿你找到足矣渡你此生平安的陆地。 湖面平静,小舟之上的安稳。 这是齐晟为他留下的后路。 第130章 正文结局(下) 许是有灵蛊相伴,齐晟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没有梦境,中途也没有惊醒。 只是耳畔忽然有了声音,他自然而然地睁开眼。 第210章 床前静静立着一道身影。 齐晟缓缓起身:“父亲。” 齐山勤望着明显消瘦的儿子,良久才冷哼一声。 “起来。” 他并未多言,说罢便转身离去。 真是久违的严厉。 齐晟不敢怠慢,起身穿戴整齐。 出门时,他下意识想要握上赤陵件,可反应过来后便陡然僵住。 手指在空中蜷缩一下,慢慢收了回来。 父子二人之间似乎不必多言,齐晟来到书房。 果不其然,齐山勤就坐在里面。 “身体如何?” 齐晟:“尚可。” “瘦了不少。” 齐晟顿了顿,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只得沉默下来。” “后悔了?” 齐晟安静了一会儿,垂头。 “孩儿只是不解,师父与父亲的话,我都记在心中。” “我苦练剑法,最终依旧护不住心爱之人。” “我并未固执,虽说总是想着来日方长,但关键时刻也都开口询问对方,即便他一次闭口不言,我也说服自己再勇敢一次,可都被拒绝。” “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回头看,似乎从进入兆龙寺的那一刻起,便有许多人劝我止步,我并不后悔自己的偏执,我只是......” 他眉目间流露出几分隐忍。 “可这,就当真都是命吗?” “若让我回到起初,我大抵依旧不会止步,只是越到后来,越不敢上前。” “我......” “你只是从未想过让他离开。”父亲冷不丁开口。“之所以走到这一步,也是因为这个。” “你将自己的性命当做护住他最后的底牌,所以一直不慌不忙。” “只不过对方与你想的一样,先你一步做了你要做的事,你才乱了阵脚,可也已经无力回天。” “也许被留下的人都会如此,岁月不会淡化伤疤,但会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小晟。”望着齐晟脆弱的模样,齐山勤叹息,“有时并非你做错了才会受到惩罚,将他逼到绝路的是贪婪的人性,但若没有守宫的介入,你二人也不一定能相遇,这才是命。” “也许你可以改变自己,但你防不住旁人。” 齐山勤起身,忽然走到齐晟跟前,轻轻抱了他一下。 “我的儿子在我眼中,已经做到最好了,无论是作为儿子、徒弟、师父、一方尊主还是道侣,你都已经尽力了,若如燕还在,一定会如我一般骄傲,只是这么些年,我从未告诉你这些,所以你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起初你告知我那位的存在,我虽说不阻拦,心中却始终不安。” “但如今为父却觉得感慨,在一众你想要保护的人里,他终究成了不一样的,是能让你停下脚步去信任依赖的人,最后也成了护住你的人。” “儿子,旁观者清,我想对于他而言,最后见到你的那一刻是心甘情愿且幸福的。” “所以,不要让自己被困住太久,不要让自己太过不幸。” “你也知道,他放弃一切想要给你的,不是你现在的模样。” 齐山勤拍了拍齐晟的肩膀,轻轻点了点齐晟的手,是少有的温和。 “就当是为了他,快点好起来吧。” 齐晟低垂着头,失神地望着自己溃烂的伤口。 良久,屋内才传来一声低语。 “......好。”- 极阴之地,一道青色的身影缓缓走出山洞。 山中不知岁月,池州渡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 望着水池中玄九的模样,池州渡轻声与她道别。 醒来后兀自纠结了一阵,还是先迅速重新将玄九炼回原身的模样。 本不知烦恼与担忧为何物的老祖在山洞门前徘徊了一会儿,生怕自己一旦走了出去,外头早已变了一番模样。 不过好在自己留在齐晟身上的祈福咒能让他感受到对方微弱的气息。 身旁的灵不知他的烦恼,灵巧地围着他打转,被池州渡一掌挥开。 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身影一晃,消失在林间。 江湖的确变已经变了天。 望月崖一战惊天动地,在民间疯传,在一度滋生诸多谣言后,元掌门郑重将真相,连同三百年前守宫的阴谋一并公诸于世,为池州渡正名。 在此期间,江湖再无三尊之说,齐宗主将宗门交给二位爱徒,销声匿迹。 姬叶君更是不知所踪,传闻已经死在了这场风波中,影宗在众门派的打压下最终成了一盘散沙,江湖历经一场腥风血雨后元气大伤,好在有元泰清坐镇。 加上苗疆少主一直留在剑宗,而后齐老爷子亲自出山,一时间无人敢轻举妄动。 叛乱的门派与守宫一党的余孽被关在清诀堂的牢狱之中。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守宫的余孽早就死光了。” “什么,不是说被一同关在清诀堂吗?” “我家中有些关系,听闻齐宗主与那位老祖.......”他压低声音,“其实是那种关系,齐宗主销声匿迹,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也是因为那位老祖,据说消沉了许久。” “不久前对方才隐隐有了消息,说是亲自将守宫的余孽杀死,那手段极其残忍,是活生生用酷刑给凌迟而死的。” “不是,老兄你这消息靠谱吗,这可不像齐宗主会做出来的事儿啊。” 第211章 “呸,那群老东西害了多少人,若那老祖当真是齐宗主的......那个,要我说就算是凌迟都不解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道侣死在眼前,还那么凄惨,不疯都算好的了。” “你说的也是......” 茶馆内,池州渡带着帷帽,不动声色地听着。 在听闻多方说“不疯都算好的了”时,身形紧绷了一瞬。 被青纱遮挡的浅眸里闪过一丝慌乱,继而又定了定心神。 但他们也是随口一提,说过便说起了其他事。 池州渡再也坐不住,留下银子起身朝外走去。 远远看见剑宗的牌匾,池州渡顿时紧张起来。 他身形一晃,在剑宗四周绕了一圈,却迟迟不敢入内。 池州渡的手下意识拂过腰间,却摸了个空,意识到冥七并不在身边的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而后隐匿了踪迹,悄悄从后山进入了剑宗内部。 好在齐晟带他来过,所以还算顺利。 池州渡围着赤陵居小心绕了几圈。 咒息浓郁,齐晟就在屋中。 这让他无比紧张,在树上静静盯着屋子看了许久。 忽然,他看见两道身影朝赤陵居走去。 是左轻越与仇雁归。 池州渡坐在树上,迟疑了一会儿,指尖凝出一阵轻风,朝他们扫了过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风,两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仇雁归下意识拔剑,目光冷淡地一扫,当他看清树上露出身形的人时,陡然愣住。 左轻越见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也是一变。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震惊。 他反应极快,立即伸手,天丝破空而出,像是生怕对方逃跑一样,将对方团团围住,并拽到自己身边。 仇雁归一个箭步冲进赤陵居。 原本已经做好大战的准备,却见这位没有丝毫地挣扎,乖乖站在他的身边。 左轻越怀疑地上下打量他,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嫌弃且纡尊降贵地捻起对方的一截衣袖,观察他的反应。 池州渡没有看他,视线紧紧盯着门口,他想了想,还是在指尖聚集起一缕煞气,试探地朝屋内而去。屋内。 齐晟正俯身画着池州渡的画像。 他周身的气质变了许多,不似往日的儒雅温和,淡漠得令人有些不敢靠近。 忽而外头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齐晟抬眼望去,却忽然看见一缕煞气飘在自己眼前。 “......” 那煞气见他没有反应,像是讨好一般在他眼前来回晃了晃。 齐晟猛地一怔。 也正是此时,仇雁归推门而入。 “齐宗主!” 齐晟尚未回神,就被仇雁归一路拽了出去。 一切都像是梦一般,当他看见那一抹青衣时,整个人都傻在原地。又是梦吗? 齐晟没有反应,无言地盯着池州渡的脸。 他在梦中,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过对方,以至于久久难以回神。 池州渡见他表情冷淡,眼里闪过一丝失落,默默往左轻越身后靠了靠。 左轻越:“......” 这老妖怪是被雷劈傻了不成,怎么成了这幅怂样? 就在池州渡看着齐晟的脸色打算先迈出一步时,齐晟却猛地朝他跑来,跑得太快还不小心撞得左轻越一个趔趄。 “你......” 仇雁归见状连忙拽着盛怒的少主走了出去。 手里是温热的触感,齐晟抚摸着对方的后背,鼻尖尽满了熟悉的气味。 也许是思念的气息太过于浓郁,鼻尖在一瞬间酸涩起来。 “池州渡。” 他抬眼望着对方的脸,伸手摸了摸。 “池州渡。” “嗯。” 池州渡握住他的手,忽然愣住。 他侧目看向对方遍布疤痕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怎么回事?” 他握得有些用力,让齐晟感到疼痛。 眼里活生生的人让着数月的痛苦都变成了一场已经淡去的噩梦。 而此刻,他才真正醒了。 眼前的人变得模糊,齐晟慌乱地抬手擦了擦眼睛,像是生怕一眨眼对方便又消失不见。 可有一双大手先一步捧住他的脸,替他擦去眼泪。 池州渡拧着眉,眼中满是心疼。 “别哭。” 齐晟隐忍地看着他,努力压制,眼泪却不受控制。 池州渡显然有些无措,一直替他擦,擦湿了衣袖。 “齐晟。”池州渡情绪鲜活了不少,让人一眼看出十分无措,嘴却还是那么笨拙。 “不要哭。” 齐晟有一肚子话想说,最终却只是死死抱着对方不撒手。 池州渡僵硬且不熟练地安抚他,翻来覆去也就那两句话。 也不知过了过久,才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 “我很想你。” 齐晟却无法用着四字来表达自己深刻的思念。 只能用力抱紧对方,像是想要将他融入骨血。 “别再离开了。” 似乎感受到齐晟对自己的依赖,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池州渡嘴角勾起浅淡的弧度:“不会了。” 似乎听出他语气中的笑意,齐晟顿了顿,从他怀里探出头。 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凝视他,憋闷道。 第212章 “......你在笑吗?” 池州渡无意识弯起眉眼:“没有。” 齐晟看了他一会儿,又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两人在院中抱了许久,都磨磨蹭蹭地不愿意撒手。 这时,院中原本枯死的藤萝忽然恢复了生机,在不属于他的季节开了满园。 裹挟而来的,大抵是某位心软的祝愿。 在淡淡的芬芳中,两人都恍惚了一瞬。 似乎在某个遥远的岁月里,苍天古木之下,也曾有着两道身影。 他们透过灵虚境看着热闹的人间。 焰君枕着禾冶的腿,啧啧称奇。 “都说凡间是历练之地,倒是还挺热闹。” 禾冶垂头,长长的头发落在他的脸上。 “你喜欢?” 焰君没有躲,反倒握住一缕在指尖把玩,嬉笑。 “你一定不喜欢。” 禾冶沉默下来,一直到两人打算离开时,才轻声开口。 “有你在的话,可以。” 焰君伸着懒腰,闻言一顿,似乎有些意外。 “是吗?”他笑着回眸。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然会去寻你。” “有我在,我们小仙君就不会孤独的......” 禾冶:“......” 他抿唇走开了些。 焰君揽住禾冶的肩膀,在对方别扭的神情里侧头贴近。 “我罩着长大的小家伙怎么没有一颗感恩之心?” 禾冶半天憋出一句:“我不是......” “若不是我整天护着你,你以为那帮居心叵测的仙子不会对你的小脸下手吗?” “......” “你瞧你,又生气。” 禾冶气闷地走远,焰君见逗得过火,又凑上去哄。 “真生气了?” “禾冶,禾冶......” 他拖长语调,禾冶不理他,却默默放慢了脚步。 两人身影逐渐远去,淡化在浓浓的雾里。 雾没有尽头,就像是两人之间的羁绊。 像是随时会散,但又深不见底。 此刻,隐约能看见两人的身形。 池州渡忽然开口。 “人间之上有玄天,玄天之上有苍穹,焰君无论在哪,都是不灭神火。” “去人间,则人间有焰君,去苍穹,则苍穹有焰君,在我眼中,即便是苍穹之上,也未必有比焰君殿更耀眼的光景。” 齐晟安静地注视着他,温和道。 “当然有。” 禾冶侧目:“嗯?” 齐晟没说话,黑色的瞳仁中倒映着一个清晰的身影,缓缓笑了。 “眼前一人,胜却万千。” 【作者有话说】 只是觉得这里完结正文比较合适~剩下的甜甜和前尘篇就放在番外里叭~这次真的包甜的! (还没来及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