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同人] 清穿之侧福晋悠闲日常》 第1章 [bg同人] 《(清穿同人)清穿之侧福晋悠闲日常》作者:飞玉镜【完结】 文案: 宝月去雍和宫拜佛,求上岸求发财求高富帅男朋友 刚闭眼一磕头,睁眼人就跪着接旨了 “……” 开局就是侧福晋,这怎么不算上岸呢?直接吃上皇家饭 还是包售后的,不出意外能吃到出意外 只需要小心谨慎的咸鱼,熬到四爷登基,这不就是押中题底,走上人生巅峰?! 于是她开始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咸鱼生活(x) 多年以后,四爷后院诸人:“你看看我们像是人生巅峰吗?“ 胤禛从来觉得男女之事,不过尔尔,得了宝月才突然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一个有自己偏爱的俗人罢了 每次被这女人噎住,看看她的脸,他就消气了,甚至还能熟练的哄好自己 罢了,金玉一样的人,怎么能不住在金玉砌成的屋子里,胤禛心满意足地抱紧怀中美人,江山美人,他哪个都要! 阅读指南篇: 我流清穿,不是正史,私设成山,非双c,有女主后独宠,不要问我清朝独宠合不合理,就合理就合理就合理! 我排一下雷,这本男女主感情进展飞快,四爷的后院不会有什么波折虐点(宅斗少少少少,几乎没有),主线还是发糖,夺嫡和登基以后。 内容标签:清穿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历史衍生 甜文 轻松 主角:瓜尔佳宝月 胤禛 一句话简介:娇气耿直美人x自我攻略四爷 立意:无论是什么环境,都要坚守本心,过好自己的生活 第1章 指婚 康熙四十年—— 在宝月的记忆里,那时她上一秒还在雍和宫雕梁画栋的佛殿中。 她向大殿内的弥勒佛许愿,求明年能上岸,最好还能发财,最好还能解决一下人生大事。 一气儿许了三个,才闭上眼虔诚地拜下,谁知睁眼就是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端严肃穆。 只见她朝东北跪在下首,听到前方一个身着清朝官袍的人慢声念道: “……协领瓜尔佳祜满之女瓜尔佳氏,诞钟粹美,婉心矢恪……今以瓜尔佳氏作配皇四子为侧福晋……” 她当场愣住,刹那间,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记忆涌上脑海。 ……这个瓜尔佳氏,该不会是我吧。等等?!皇四子?雍正吗,将来九子夺嫡中的胜利者?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雍和宫调剂吗,倒也不必您老人家亲自来实现我的愿望吧……阿弥陀佛,实在是罪过。 据说清朝人天花出的不好很容易留下疤痕,康熙帝的便在脸上,这位四爷应当不是一副叫人难以下咽的尊容罢。 越是这个时候,她反倒尽冒出些胡思乱想。 宝月被这旨意和脑子突然苏醒的记忆带来的冲击惊的恍恍惚惚,连礼官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捧着圣旨就跟着一个穿蓝衣的宫女出去了,那宫女引她到神武门外便告退了。 甫一出了宫门,她便见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在现代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美妇人和一个半大少年立刻将她接进马车里。 那妇人一进车中就止不住的落泪,眼眶红肿,将她一把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双手不住的抖,“我的儿……” 见此情景,宝月心中好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酸酸胀胀的,下意识的想要为她擦擦眼泪,却见她手中的帕子早被泪水浸湿了。 这两人一个是她的生母王氏,一个是她的弟弟额尔德克。 她这辈子出自镶红旗瓜尔佳氏,父亲瓜尔佳祜满,任从三品杭州协领,从祖父那一辈起便一直在浙江一代做官,王氏家中也是当地豪强,阿玛聘了她娘王氏为妻,二人琴瑟和鸣,没有多余的妾室,除了两位同胞弟弟,只她一个女儿。 她回忆起记忆里的阿玛祜满,也同前世的父亲长得分毫不差。 更有甚者,这两个隔了几百年的父亲,翻了同一本书,为出生在中秋的女儿取了同一个名字。 她越想越头疼,不敢再思考这些问题,赶忙安慰起身边哭泣的王氏来,“别哭别哭,能做侧福晋已经很好了,到底是要嫁人的,女儿并无不愿。” 王氏只觉得宝月不过是强颜欢笑,她家女儿的秉性她最知道。从小顺顺意意的长大,她又怎么忍心叫她去那三步一磕,五步一拜的地方,吃皇家规矩的苦。 为着这次大选,家里人早早预备起来,父亲不能擅离职守,便由母亲和大弟弟送她来京城待选,三人半月前在京城赁下一间宅子,如今正是回那儿收拾行装,回杭州去。 王氏好容易在两个孩子的劝说下止住眼泪,用湿帕子擦了擦眼角,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不愿再叫女儿担心,“今日辰时便有礼部学士来咱们宅子里宣旨了,旨意一下,你弟弟立刻套了马车同我去宫门外等你。” 她又轻轻拍了拍宝月,许多事都得打算起来了“好孩子,这几日劳累了,快回去好好歇息,咱们明日便回杭州。” 言谈举止间,实在和她妈妈没有任何区别,宝月抱住王氏,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依赖,轻声呼唤“额娘……” 更深露重,月凉如水。 从杭州家中带来的两个丫鬟,玛瑙和珍珠服侍她洗漱完毕,宝月躺在拔步床上,捱过了那一时的头痛欲裂,从前在杭州和阿玛额娘还有两个弟弟的回忆便越发清晰起来。 第2章 她甚至还记得刚睁开双眼,眼前的世界仿佛套着一层粉红色的肉膜,一个和她父亲长的一模一样的魁梧男子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中。 还有她在额娘温暖的怀抱中,阿玛在一旁翻书,不知道翻过多少本,终于找到满意的名字,兴奋的跳了起来,激动地差点把书撕坏了。额娘心疼古籍,将他狠狠骂了一顿…… 她并非今日从几百年后的雍和宫来,而是在储秀宫外接旨的那一会儿功夫,便想起了那些几百年后的记忆。 她理清心中乱麻,终于沉沉睡去,梦中宝月好像回到了杭州,钱塘十里荷花,美不胜收。柳树枝条柔软的在风中摇曳,好似这个封建时代里的女子,只能凭风借力而不能自主。 四贝勒府内,申时宫中便有册封侧福晋的旨意传来,四阿哥还在上书房,便由福晋代领圣旨。 待礼部学士一走,她再撑不住假面一样的笑容,绷着背缓缓坐下,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明。 前头有太子的毓庆宫,自己这儿是第二个上头赐下,而非因子请封的侧福晋。可太子爷那是因为太子妃连年守孝,婚事一迟再迟,皇上心疼儿子赐下的。 自己呢,太子那儿的侧福晋家中是轻车都尉,正三品的虚爵。到了这儿,竟变成一个从三品武官家的满族大姓了。 明日她还要去宫中谢恩,妯娌们又怎么看自己这只有面上光的四福晋。 想到这儿,四福晋心中火燎火烧一般,只觉得人人都在背后嘲笑自己。 福晋身边的胡嬷嬷更是心疼不已,替福晋愤愤不平:”德妃娘娘何苦来插手四爷府上的事,到底不是自己养大的不心疼。” 她这话说的诛心极了,四爷从小夹在养母生母之间,每每难以自处。 “多嘴。”福晋轻声斥责,眼中一片冰冷。 一时间正院里静的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从前在宫里,她日日不落的给德妃请安,不知道抄上去多少佛经,进上去多少绣品。自问待德妃强过待自己母亲百倍,换来的竟是这么个结果。 福晋闭了闭眼,不愿再想:“四爷读书劳累,晚上应当是不会来了,咱们用过饭后便早些休息罢。”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她决不能叫人看自己的笑话。越是这样的时候,纵然德妃对自己不满,她也要小心伺候,不教人觉得她不孝不贤。 四爷果然直到酉时才回到府中,他本也不欲去福晋那里,听了苏培盛的传话,只说一声知道了,便独自回书房写起字来,依旧是戒急用忍四字。 前月里宋格格肚子中的孩子没了,只说是身体弱留不住。 他去永和宫里给娘娘回话,娘娘稍婉转一提,他领会后便是心中一寒。 烈阳之下,不知还有多少新鲜事。 回来便头一个从宋氏那里查起,各个院子里不知道拖出去多少奴才,府中霎时平静起来,后院诸人也是心下惴惴。 他从前并非不知道宫中女人互相倾轧,但福晋一向周全妥帖,他也无意浪费时间于后宅事上,小打小闹的便罢了,谁没有几分自己的心思呢,他只愿在年轻时干一番事业,往后也能封妻荫子,做个伯王福全一样的人。 却不想纵的她们心大了。 他自问虽因李氏活泼又好生养,待她比宋氏稍强些,可到底不曾越过福晋去。谁知福晋一进门便终日惶惶,不将李宋二人拿捏在手上便以为她们要凌驾于自己之上。 宋氏轻狂,初次有孕时不免得意自己要生下府中第一个孩子,屡屡寻衅滋事。 李氏更是荒唐,以为自己育有三子,便以侧福晋自封,将孩子养的虚弱不堪,每每以幼子体弱为由邀宠。 府中一团污糟,究竟是从谁开始,哪些是意外,早已扯不清了。 他在外未能得皇父青睐,落下个喜怒不定,为人轻率的评价来,三哥受封郡王,他却与小三岁的八弟同为贝勒。 在内又不能约束府中诸人,以致妻妾失和,鲜有健康的子嗣。 宫中赐下瓜尔佳氏,想必也是对自己的警示,四爷写下的戒急用忍四字,几月以来攒起厚厚一沓。 于是他起用张起麟和从前在孝懿皇后宫中时的奶嬷嬷孙氏料理后院事宜,望院中诸人心中知道悔改,安分守己。 瓜尔佳氏是侧福晋,他不愿叫她失了体面,但若仍是一个兴风作浪的,他也只能暗地里将她们齐齐压住。 男女之事本不过尔尔,可若因后院失和叫汗阿玛敲打失望,那才是大大失了体统。 第2章 礼成 三人抵达时,杭州已是八月酷暑,烈阳当空,热的蜻蜓都只低低绕着郁郁葱葱的樟树飞舞。 王氏接旨后立刻传信给祜满,他听了在杭州焦急上火,嘴里长满了燎泡口疮。奴才一报来太太的行程,他便立刻带着小儿子额保出来在府前等候。 额保只有五岁,却已经很懂事了,接到京里来的信后央着阿玛念给他听。知道姐姐要嫁到京城去,足足哭了两日。祜满一人在家中哄得心烦意乱,仍哄不好这个小祖宗,索性同他一起哇哇大哭,闹了好大一个笑话。 宝月匆匆从马车上下来,带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和数不清的思念牵住阿玛的袖子,才分别两个月,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这里讲男女大防,女大避父,她再有思念不舍,也只能抱抱五岁的小弟弟。 第3章 祜满亦是热泪盈眶,铁汉柔情,倒是王氏与额尔德克有了这一两个月来的准备,心中已平和许多,王氏和额尔德克哄着三人回府,坐下后又叫丫鬟上茶来,喝过半盏,王氏冷静道, “圣旨已下,虽说情难自已,又在远在杭州,可老爷不要叫人以为咱们有什么不满。” 见祜满被冲昏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她又继续说道,“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初六,我已往我哥哥家去信了,他人情练达,认识不少有门路的人,我托他重金请一位宫中的嬷嬷来教教京里的礼节来往,学学眉眼高低,不能叫四福晋在这上头挑咱们女儿的不是。” “至于你,“王氏对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大块头美目一瞪,”你便同京中族人好好走动,免叫咱们女儿无人撑腰,受了欺负。 ” 祜满满口答应,口中立刻开始感念皇恩,“明年我便要回京述职,正巧能送月娘出嫁,想来定这个婚期也是皇上体恤的缘故。” “还有我!“额尔德克连忙说道:”明年阿玛带上我,我去京营中当差,也好在京中照顾阿姐。” 祜满听了感动不已,拍了拍额尔德克的肩膀,他今年十四岁已经长得比她阿姐高了,往后便是他们家的栋梁支柱,“好孩子,懂事了。” 时光飞逝,秋去春来。 自宋以来,江南民康物阜,可谓是舳舻千里,市集熙攘。 王氏家族基业在此,也算是钟鼓馔玉不足贵,带来的嫁妆可以说是堆金积玉。除了给备下各样嫁妆,她托人在京里置办了些庄子田铺,免叫宝月将来银钱上不凑手。 宝月此时心中除了对父母的不舍,倒是并无什么忐忑。 她从前在现代也不爱出门,到了这儿更甚,以往家中便是看看游记杂书话本子,也能自得其乐,一日不出户,今后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过一样的日子。 于是便开始一边同舅舅请来的钱嬷嬷学礼节、女红,料理铺子,一边与阿娘一同清点嫁妆,她要将她的精神粮食全部带上,在贝勒府中才好消磨时光。 京中三月里还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四贝勒府中更是一片寒风瑟瑟,奴才们轻手轻脚的走动,后院里的格格们也闭门不出,往常爱跳的李氏都安分起来。 福晋开始准备婚仪所需之物,见了府外的夫人们,也是一片喜意,口中感念皇恩。 宝月一家五口一路带着108抬的嫁妆走水路北上,抵达京城时,已是四月二十五了。 之后十日内他们便要在京城的宅子里走毕六礼,前头的纳采、问名、纳吉早早由礼部主持完毕。宝月只需等待纳征,也就是贝勒府送来聘礼,以五月初六为期,待四阿哥迎亲完毕,便是礼成了。 可真正到了五月初六这日,宝月还是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她只觉得前路漫漫,一片茫然,从前十几年在杭州的日子好像又一个前世。 玛瑙和珍珠扶着她从京城不甚熟悉的宅子里走出来,穿过那池塘和东间花阁,在正厅跪下三拜,她不想听那些翻来覆去的吉祥话,很想抬头看看坐在堂上的双亲,却隔着一条鲜红的盖头,看不清父母脸上的神色。 待她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在喜轿里坐下,便只能瞧见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吉服和金线绣成的福禄海龙纹样。侧福晋六礼上免去许多娶正妻的繁杂,吉服规制也略差一等,以示身份有别。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一道清润低沉的声音响起:“起轿。” 大约小半个时辰,他们便到了贝勒府,一个声音慈和的年长姑姑和玛瑙珍珠一起迎她下轿,那姑姑悄声道:“请侧福晋先入房内稍后,贝勒爷即刻便来。” 她们跨过一道道门栏,终于停在一个院子前,从此这便是她的住所了,宝月心想,府中宫中都没什么意思,若是不得四爷的喜欢,以后能将她发配到圆明园去么,后来人去遗址参观时,那里只留下了战火的痕迹,她也好领略一二万园之园的风采。 宝月被那姑姑扶着在榻前坐下,床上铺着一些桂圆花生之类的干果,硌地生疼,她偷偷扫开,隔着盖头只能瞧见左边桌上一对雕花喜烛跳动着火光。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宝月不仅颈背坐的僵直,卯时她便起来梳洗打扮,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进过水米,五脏庙中已感到十分难耐了。 那姑姑很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她身侧放了一个迎枕,让她倚靠,又端来一盘桂花糕,:“侧福晋且先垫垫,约莫到了酉时四爷便来了。” “多谢姑姑,不知姑姑尊姓大名?”宝月轻轻捻起一块,硬噎着吞下去,她素来不喜欢这些粉粉的糕点。 “不敢当,恐污了贵人尊耳,奴才叶氏。”她依稀瞧见叶嬷嬷好似低下头来,恭敬答道。 她连忙叫玛瑙将叶嬷嬷扶起来,那姑姑似乎以为她要发问,宝月不欲多言,顿时又静了下来。 未多时,外头传来太监们的声响,应当是四阿哥来了。 宝月揪紧衣角,心中天马行空,不知四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传说中的那样铁面无情么,在家中待自己的妻妾也是如此? 只听到一阵脚步接近,正是方才喜轿前那道清润声音。“都下去吧。” 宝月屏住呼吸。 陪侍的几个丫头和叶嬷嬷随即退下,一时间房中更加安静,只听到他们二人的呼吸和火花跳跃的噼啪声响。 第4章 宝月垂下眼帘,一双四爪龙纹的靴子停在她面前。 四阿哥用金称杆轻轻一挑盖头,便见那静坐榻上的姑娘抬头望来,瞬间只觉得暖香弥漫,满室生辉。 她一双如水杏一样的眼里含羞带怯,绯色的百子千孙帐映着她的如画眉目,肌光胜雪。 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他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清凌凌的凤眼中映满她的身影。 宝月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这是不是示意她主动些的意思。 “……” 四爷在前头略喝了几杯薄酒,一时间竟觉得酒意上头,耳垂发热,心脏也随着烛火跳动。 她试探性的伸手,正踯躅间,四爷握住宝月的手,自觉做了那个主动的人。 几回水后,月上梢头,雨露方歇。 ...... 宝月累的不行,嗓子也说不出话来,待丫头们进来收拾好后,一骨碌翻到里侧睡下了。 “侧福晋……”抱着换下的被褥正欲出去的玛瑙吓了一跳,按理说妻妾应当睡在外头以便伺候起夜的。 四爷立刻示意她安静些退下,随后便安然在外侧歇下,俩人间隔了两尺多远。 他侧头瞧着瓜尔佳氏小猪一样的安睡姿态,哪里还有方才粉面含春,波光潋滟的样子。 四爷一笑,正欲睡下,却有一具温热的身体落入他怀中,他一怔,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将她往怀中一揽,沉沉睡去。 两人一夜无梦,第二日,玛瑙辰时将她唤醒往福晋处请安。 宝月迷迷瞪瞪裹着被子坐起来,才反应过来现在何处,她蓦地双颊一热,身上感觉疲累极了。 她从前不知道做这种事居然是快乐的,虽到了后头便有些经不住了。但四爷生的实在好看,尤其一双冷冽的凤眼,昨夜里直盯着她放肆打量,叫她羞怯不已。 不知是不是经事多年的原因,他待她也很温柔,主动将她的手放在他背上,又把手指塞在她口中,以免她咬伤了自己。 见玛瑙珍珠进来服侍她穿衣打扮,她连忙拍拍脸散散热气,可不能再赖床了。 她挑起珠帘,却见四爷正坐在外间摇椅上,手上拿着一本自己从杭州带来的太平寰宇记在看,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好似玉山倾颓,一副金质玉相,见她出来,他挑眉看来。 “四爷前头没有公务么?怎么还在这儿”她暗暗欣赏一番,脱口问道。 “……”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边上沏茶的玛瑙险些摔了手中茶盏。 不愧是自家格格。 “无妨,陪你请过安再去,”四爷一愣,不紧不慢道,“先用饭罢。” 两人饭毕,四爷带着她往正院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两人并非向前行,瞧着倒像是从前院往后院去,论理说府里女眷们大多住在后头,以福晋的正院为中心两边排布,可她怎么好似在往里走。 四爷自然看出她的心思,“你的院子在我院子的后头,原是预备做个竹林,里头盖一二凉亭。可那儿有个池塘,填了再栽竹子太过靡费了,索性做了个院子。” 这是什么道理,栽树贵,修院子便不贵?皇阿哥哪里缺这点银子,她低着头腹诽道。 实则是当初这一批兄弟们一起修府时,三哥附庸风雅,在园子里不知弄了多少山水竹林,遭汗阿玛好一顿训斥,不论有什么内情,弟弟们自然不敢再花力气捯饬景致了。 他将瓜尔佳氏安排在这儿,一是怕后头福晋和李氏又做些小动作,叫娘娘脸上无光,二是担心这姑娘不安分,带来的丫鬟不懂规矩,在府中惹事,索性先将她们隔开。 谁知这小丫头是这样的性子,昨夜里便是好大的胆子,一双眼睛只盯着他瞧,在帐中更是宜喜宜嗔,高兴时在他背上抓出不知几道印子,经不住了便一把推开他,他从不曾见过这样放肆的女子。 可第二日见了他不但不欢喜,却还好迫不及待地似赶他走一般。 不过这也无妨,四爷勾唇一笑,所谓空潭泄春,古镜照神。她就像一潭清池,一面镜子,年纪小些不经事,又是家里娇宠着长大,本不必学那些弯弯绕绕的女子,美人面下什么心思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四爷龙行虎步间暗自计较一番,更怜爱起她来。 他们走了约一刻钟便到了福晋的正院,宝月的小院子里挂满了红绸便罢了,福晋这儿居然也摆上了各色喜庆的装饰摆设,做这个年代的正妻,居然还要为丈夫娶了小妾同喜。 四爷往上首一坐,挥手叫请安的女子们免礼。 宝月先给福晋请安,只见一个宽额平面的女子坐在上首,一双柳叶眼打量着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却穿着一身鸦青色,绣着菊花八宝纹的旗装,尽显一副端庄姿态。 福晋也暗暗心惊于她的样貌,四爷在旁,她不等宝月拜下便立刻扶她起来,接过她手中的温茶,笑吟吟的,好似很亲热的说道, “好妹妹,翻了年我便日日等着,可将你盼来了。“ 宝月觉得她意有所指,仿佛是在说自己架子大,身为妾室反而叫嫡妻久候。却想不出什么漂亮话圆过去,只干干的说: “不敢,都是礼部大人们定的吉时。” 福晋被这话一堵,也不敢在四爷面前多说,沉沉地看她一眼,啜一口清茶。 第5章 “府里几位妹妹还不来见过侧福晋?” 宝月在福晋下头坐下,便见一个长相明艳的女子急不可耐地头一个出来朝自己浅浅一礼,慢声道, “妾李氏见过侧福晋。“ 福晋暗暗瞧着四爷的脸色,眼神闪烁着描补描补, “这是李氏,府上大格格和二阿哥的生母。“ 四爷听了果然越发不耐,福晋稍以试探,得了结果确是心中一寒,不过是新得了个美人,连从前的宠妾也顾不得了。 “若学不好规矩,我便给你拨个教养嬷嬷好好学学。“他眸光一沉,声音清冽。 李氏一瞬便红了眼眶,递去好几个幽怨眼波,见他无甚反应地拨着手串,只好结结实实行了个礼。退下后又在座上暗自垂泪,却不见四爷瞧去一眼。 后头的宋氏、郭氏自然不敢造次,宝月端着笑应付两句,给三个格格赏了一对一样的赤金双桃簪。 恰是词穷之时,四爷见几人礼毕,起身道:“我前头有事要忙,散了吧。” 福晋自然匆匆应是,正欲起身送他,四爷一双凤眼冰冷的瞥她一眼,目光如镜,却也不再说什么,向外走去。 福晋被那一眼钉在原地,只觉得自己什么小心思都被看穿了,越发显得自己不堪来。 经过宝月身侧时,四爷脚步略停,神色一缓,“走罢。“ 说完也不等她,径自向前去了。 宝月连忙跟上,向福晋匆匆一礼便如蒙大赦的走了,真是尴尬极了,好险出了那气氛奇怪的地方,不会以后日日都要和这一屋子的女人来回应付些口不对心的话吧。 其他几人见四爷走了,也依次告退,屋里的福晋腰板直直的坐着,冷眼瞧着这些女人们。 去岁以来乖巧的好像各个儿都本分极了,从此要修身立德做个贤妇一般,只这府中到底是一锅热水,纵然稍稍冷却,只要一把新柴,便立刻沸腾起来。 便是今日把谁压服,明日又要起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爷们儿不懂这些,只以为在院子里养了几株花几棵草,哪知这花草间也有修短随化,尊卑分明。 第3章 回府 宝月跟着四爷回到院中,四爷虽对她有些兴致,但对着这么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美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正酝酿着说些关心她身体的场面话。 还不等他开口,宝月早已受不了这沉默又尴尬的氛围。 “四爷不是说请晚安要去前头理事么?”她想了半天,就蹦出这么句话来。 四爷听了这话抬腿便要走,还没有轮到她三番五次来赶他的道理! 他重重放下手中茶盏,正要开口训斥,便见她一副说错话了的惴惴模样,偷觑着他的神色,眨巴着眼睛,脸都白了。 他心中怒火一泄,罢了,还是自己养气功夫不到家,她本也不是刻意说这样的话的,到底年纪还小。 四爷喝一口茶稍稍平复心绪,想起早上翻看的游记,上头还有不少她的批注,“不急着这一会儿,你识字?爱看书么?” “识字,看书也是闺中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宝月在四爷的怒火前绕过一圈,老老实实的应道,她想破了脑袋也说不出些漂亮话来。 突然灵光一闪匆匆描补道:“比不得爷博闻强识。” 四爷听了这僵硬的恭维诧异的看她一眼,“你不必如此,自在些罢。” 看她这副紧张的样子,他也无意难为于她,昨夜她可不是这副模样,想到这儿,他忽然一笑,朗月清举中又多了几分玉树临风的潇洒,美色当前,宝月不免正大光明地多看了几眼。 “你昨日晚上可不是这样,我背上还有好几道印子呢,“四爷调笑着捏了捏宝月的脸,觉得手感很好,”这几日若要布库,我只怕要在汗阿玛和兄弟面前丢尽了面子。” 宝月心下一紧,昨日她实在太害怕了,那种未知的刺激叫她以为要昏过去了。 后知后觉的又羞涩起来,忍不住讷讷争辩道:“妾也说不要了。” 两人互看一眼,眸中俱是春意水光,一时间尴尬都散尽了。 四爷又说:“你打小就是这样么?” “哪样?”宝月不解,只觉得他思维跳跃的太快了,跟不上。 “一句话活像塞一个馒头叫人家一口噎下的样儿。”四爷一本正经地逗她。 “妾养在深闺,不曾学过如何对答。”她偏偏听不出来,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从小便不爱出门和旁人打交道,尤其一紧张起来,更说不出叫人满意的奉承话来。 “那你在宫里如何在娘娘们殿前对答?”他可是知道德妃娘娘见了她,还颇为满意的。 “只需谦虚些,说奴才不敢当便好了……”她也不瞒他,往后还有几十年相处呢,自己这性子是改不了了,若是不得喜欢,也早些打好预防针罢,以免以后反而不知何时祸从口出,得罪了这位主子。 他又是一笑,把宝月看呆了去,这不是传说中的冷面四爷吧。 “原来是娘娘不曾仔细瞧瞧,给我选了这么一个徒有其表的。” ……甚至还会说俏皮话,其实你是这样的四爷吗 “好姑娘,你在闺中叫什么名字?”他看着她不知所措又惹人怜爱的模样,突然手痒,想把她抱在怀中,摸摸她顺滑的头发,叫她像昨夜入睡时一样懒洋洋的眯起双眼。 第6章 “我出生在中秋,阿玛给我取名叫宝月。”她见四爷听了她的自称无甚反应,也大胆起来,“出自南朝的碎珠赋。” “宝月生焉,越浦隋川。标魏之美,擅楚之贤。”他略一思索,“通篇意头虽不大好,单论这一句,与你堪配。” 宝月好似羞涩地低下头,谁懂啊,解释名字真的好尴尬。 “可有小字?”他将她揽到怀中坐着,到底忍不住是下手了。 “家中只叫我月娘。”她坐在四爷怀中,偷偷拨弄他腕间佛珠垂下的流苏。 ……更像猫儿了,可爱。 “我为你起一字可好?”他只觉得怀中的小东西乖巧非常,一时来了兴致,兴冲冲道“金埒晓羁千里骏,玉轮寒养一枝高,便叫玉轮如何?也是明月的意思,正合你名。” 她佯装羞涩点了点头,不敢置喙,将脑袋埋入他怀中。她不喜欢这样,好像一个物件,换了主人,便改个名字。 “玉娘”,他抱着她轻声唤着,摸摸她的脑袋,“碎珠赋到底太悲了,我若常常用这个名字叫你,只怕成了一句谶语。” 宝月心中涌起一阵羞愧,她最怕拒绝别人的好。是了,雍和宫么,雍正是信佛的,四爷许是一腔善意罢了。 二人静静温存片刻,一同看起宝月带来的游记来,四爷看她对广袤无垠的锦绣河山这样感兴趣,双眼闪闪发亮,脱口承诺道,“下次若去木兰围场,我带你去可好?” 说完心中便暗暗后悔,他一时兴起,却怕这话成了宝月的手中一把利剑,叫平静下来的后院又不安宁起来。 宝月却是奇怪的看他一眼,“我不喜欢和人出去玩,若要应酬打交道可怎么是好?” 他定不会只带她一个去,何况还有别家阿哥的妻妾。正是怕麻烦,所以才看游记。 四爷闷笑一声,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早知她是这样一张白纸的人,再不拿这些东西来疑她。 他心中满意,口中反倒要激她变色,:“陪我也不去么,若是圣驾巡幸江南呢,玉娘也不去么?” 宝月愤愤合上此书,这个四爷怎么是这样的,真能当皇帝么! 即便是娶侧福晋,康熙仍给他放了一日假,不必再去上书房,他们一同用过午膳,四爷便交代苏培盛备些仪礼,带宝月回祜满他们在京城的宅子。 侧福晋并无回门一说,祜满是京外武官,回京述职不可连日停驻,宝月只以为阿玛额娘已回杭州去了。 待马车驶入熟悉的青瓦巷子,她才恍然大悟,一时感动不已,泪眼盈盈的看向他。不等马车停稳,她急急地冲下去,阿玛额娘早接到来信,带着两个弟弟候在门口。 四人行礼,“问四贝勒,侧福晋万安。” 宝月心中一赫,即便知道也不习惯父母反过来向女儿行礼,一手拉住一个,好不狼狈,两个弟弟更是无暇顾及。祜满和王氏不敢失礼,一时竟僵住了,四爷也不计较,亲手将祜满扶起。 “你只说免礼便是,”他好笑的看她一眼,”岳父岳母快请起。” 祜满口中自是不敢不敢,引着四爷朝宅里走去,两人略坐了一个时辰,四爷先是同祜满在书房畅谈,又亲自考校了额尔德克的武艺,连连称赞。 宝月则跟着额娘到房中说私房话。王氏方才看的真切,纵然心中不忍,也狠下心来叮嘱宝月, “咱们家人少,不曾叫你守过什么规矩,但四爷是咱们的主子,只有主子体恤奴才,没有奴才自作主张的。往后万万不可这样了,” 她说着,心中一酸。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要怎么去学着做个奴才,紧紧握着宝月的手“不要违逆四爷,小心侍奉,你阿玛在外头会好好办差的。” 宝月知道额娘的意思,四爷这两日待她好自然也是这个原因,能做皇帝的,自然不是个见了美人便昏了头的轻浮子弟,福晋家中并无立的起的男儿,康熙帝更是深恨皇子结党营私,但若是一家子姻亲走动,便实属应当。 额娘强打起精神来又问“福晋待你如何?” 宝月伏在额娘膝上,老老实实说了那日经过。 王氏听了只说:“这也无妨,福晋在外没有什么倚靠,四爷的体面便是她的体面,即便是自己想不明白,四爷自然会与她分说。” 王氏摸摸女儿的头发:“若福晋欺负你,你也不要忍让,咱们也不是那随意任人摆弄的。” 宝月其实都懂,“我不怕人欺负,我也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我只怕从此不能见到阿玛阿娘和弟弟们。” 母女俩又是好一番垂泪不提,几人在宅中用过晚膳,祜满又亲送他们出来,躬身请四爷上车。 四爷拍拍他的肩膀很是满意,“待岳父回乡返任,小婿再来拜送。” 祜满恭敬行礼下拜,“奴才不敢当,明日一早便要返任,四爷有家国大事,不敢再劳动您。” 他一直低着头,不敢向宝月这边望来一眼。 宝月含泪别过头去,到底不习惯见自己的父亲这样,清朝简直是个万恶的奴隶社会! 几人在门前一番推让,四爷心满意足的带着宝月上车,马车甫一驶离,她便忍不住掀起帘子向后望去,只见阿玛仍垂首侍立在原地,好似一尊石像。 四爷余光瞥向她,拨了拨手里的佛珠,闭上眼睛养神,并未出声阻止。 第7章 待马车驶离巷子,即将行上大路时,宝月自觉放下帘子,不敢造次。 四爷从车里桌子的抽屉中拿出一叠糕点,又沏了茶,放到她手边,示意她用,“无妨,待你怀上孩子,你额娘自然能来看你。” 马车一路向贝勒府驶去,宝月能听到外头喧闹的声响,此时正是在外务工上学的归家之时,他们的马车在人流中逆行。 四爷见宝月仍然闷闷不乐,又主动开口道:“你大弟弟不错,我会给他请个武师傅继续精进,翻了年就算是满十六岁了,谋个骁骑营中的差事,往后自然可以常到府中来。” 宝月定定看他一眼,扑进他怀中,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不一会儿胤禛就感到胸口一阵凉意,抽抽噎噎的,像小花猫一样。 他哭笑不得的抱紧她,这还是个哭着要糖吃的孩子呢。 不知为什么,她仿佛觉得他好像是吃这一套的,在榻上时也是,只要她一哭他便格外厉害些。 贝勒府福晋正院里,却是他们马车都已驶出十里地了,福晋才知道消息,上次那一通后,府中早不是全听她管束了,奴才们被四爷压得服服帖帖的,福晋自然不如从前般耳通目明。 她身边的大丫鬟云筝格外气愤,“不过是个侧福晋,倒是摆起谱来了,这么大的事,四爷也不先同福晋商议!” 四爷带去的东西都是走自己的私库,自然也不曾知会她一声,她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去要什么说法。 到底是自己家中无人,才叫人这么踩着脸欺负,她木然的想,从前是宋氏、李氏,如今是瓜尔佳氏,不知往后还有什么牌面上的人要踩到自己头上来。 “福晋,今日大阿哥回来了,今晚要叫什么膳?”胡嬷嬷见了心疼不已,连忙岔开这事。 他们是有大阿哥的,既嫡且长,是府中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极得四爷看重,只要大阿哥在,谅是什么人来,也翻不过这座山去。 果然福晋眼中闪过一道光彩,攒紧手中帕子,长舒一口气,还有她的弘晖在呢。 东院里的李氏听了消息,却不知气急败坏地摔了多少东西,碎玉碎瓷片堆纸一样的扫出来,她一面气的肝疼,一面又心疼起这些好东西来,从前还有四爷看赏。如今得了那瓜尔佳氏,早将她抛到脑后去了,不管自己便也罢了,从昨日到现在,也不见他来看看孩子! 屋里三岁的弘昀受了惊吓便哇哇大哭,李氏焦心的哄着儿子,柳眉一竖,一腔怒火冲向身边的白露, “蠢丫头,还不去门口瞧瞧四爷回来了没有!咱们二阿哥这是想他阿玛了。” 这厢四爷正在轻怜蜜意地给宝月揉脸,她实在不会撒娇卖乖,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怎么都哄不好,她只顾着将心中愁绪统统发泄出来,一次哭了个尽兴,一张小脸连带脖子涨的通红,全是水汽,再有几层衣裳也都叫她哭透了。 最后这妮子哭的脸都麻了,眼皮子一跳一跳的,他也不哄了,就浅笑着看着她哭,果然就渐渐止住了。 恰是这时,苏培盛来传李氏的话,说二阿哥哭闹不止,求他去看看。 他心下一犹豫,并不撒手,宝月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鼻尖也红红的,终于有些不好意思,挣开他的手。她将脸往自己手中一埋,理所当然道,“爷快去呀。” 他反而心中一定,还是且顾好眼前这个罢。 头也不回地驳了回去,“小孩子哭闹是常有的事,满府的奴才奶妈子,叫我有什么用。” 宝月听了就觉得他话里有话,一张脸又羞得通红,一开始她真只想卖乖来着,结果越想越委屈。后面根本就控制不住,只觉得没有比自己更惨的人了。 若是不知道便罢,偏偏见识过人人平等的开明盛世。 四爷哈哈大笑起来,拿佛珠下的流苏扫她湿润润的鼻尖,“你啊!” 外头的苏培盛想,这可怪不得我了,倒也难怪呢,若是他得了这样一个爱娇的美人,也是一时撂不开手的。 不过皇子阿哥们到底是天潢贵胄,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不需多久,说不得这个才是候外边的了。 第4章 党争 她遇到的这个四爷,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盯着眼前这个拿湿帕子给她擦脸的人,歪了歪头。四爷并不是一副皇子阿哥唯我独尊的派头,她在马车上那样吵闹,以为他会叫她闭嘴,会生气,然后再也不理自己。 可他好似被她吓了一跳的一愣,就开始耐心哄她,怕她哭的脱水,还哄着喂茶给她喝。 四爷不像个膏粱纨绔,可对着才认识一两天的人,正常人会这样包容怜爱吗?好像她怎么哭闹都会不生气。她自问若是自己的男朋友这副样子,她根本懒得搭理。 “在想什么呢?”他语气悠悠地,心情依旧很好。 宝月眉眼一弯,晃晃他的衣袖,神色得意,“想爷为什么不去李格格那儿。” 管他呢,总之是他的事情,一个神清骨秀的帅哥要对她好,她莫非还要做柳下惠不成。若说是为了她阿玛,宝月漾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别说是她阿玛,就是明珠来了,也休想他低尊屈就。 四爷还没能顺毛摸摸,便见她已经自顾自的高兴起来了,他看她这翘起尾巴的样子,心中恶念顿起。 “我是为了谁?”他意味深长地看她几秒,眼中流过笑意。 第8章 他捏住宝月的后颈,盯着她的眼睛俯下身来,两人间的距离瞬间不过寥寥,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眼底幽暗的锋锐更甚,叫她一时屏住呼吸。 灯光被他隔绝在身后,他的影子投下巨大的阴翳,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内,好像某种即将要被猛兽被拆吃入腹的小动物,再也无法挣脱。 他捏住眼前人的下巴,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终于悠悠荡荡地落到她的唇边。 …… 窗外弯月如钩,树影婆娑,柔和的月光抚摸着她的皮肤,好似一层朦胧皎洁的轻纱,细碎的波光轻轻掠过,影影绰绰地在他臂弯间荡开。 宝月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苏培盛正隔着屏风服侍四爷穿戴梳洗,她没有要起来做老妈子的意思,听到四爷绕过屏风走来的动静,连忙翻过身装睡。 他倾身在她耳边低低一笑,下巴在她的发顶稍一摩挲,“乖玉娘,睡吧,我走了。” 他便见那贪睡的猫儿耳垂泛起桃花一样的红晕,往侧颜漫去。 待四爷笑着离开后,宝月连忙捂住耳朵,埋入暖香氤氲的的被褥间,过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她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玛瑙为她梳洗打扮,珍珠去后院的大膳房提来了吃食。 只见桌前放着一碟子枣糕、如意糕和白肉胡饼,另有一碗笋蕨馄饨。 宝月吃不惯京城的吃食,只略吃了两个馄饨便叫珍珠收拾了。前两日诸事繁杂,她也没工夫挑剔,可如今一有心思,便嫌弃起京城里干巴巴的吃食来。 不是饽饽就是胡饼,早上吃这些实在难以下咽。 她谋划着要央四爷为她找几个江南厨子来,若不趁着现在他一时兴起,多要些好处来,今后被抛到脑后了要怎么过呢。 四爷去上朝读书了,她便闲了下来,少不得要收拾收拾嫁妆,总堆在那儿也不像样。 其中许多书籍虽是用木头封好的,可到底是走了水路,若不翻出来晒晒,坏了她可要心疼。 她指挥丫头们将藏书晒在廊下,五月里太阳虽不太大,却是惠风和煦,吹的人心旷神怡。 随后便带着丫头们好好逛了逛这院子,这里的确离前院不远,只穿过一道垂花门和两边的抄手游廊便可瞧见小路和角门。 她这儿正房共有三间,边上东西各三间厢房,一间耳房。院子前面正是四爷所说的池塘,里头栽了些莲花,游着些金灿灿的锦鲤。 “侧福晋可起了么,”外头响起一个陌生太监的声音,那太监进来后打了个千儿,方起身道,“奴才张起麟,见过侧福晋。” 那张起麟手中捧来一个小箱子,“四爷吩咐奴才给侧福晋送东西来,特意叮嘱不可扰了侧福晋安寝。” 宝月挥手叫他不必多礼,打开那掐丝珐琅六角盒,里面放着一套十二花神的牙雕扇子,是江南的手艺。她带来的嫁妆里也有一套一样儿的,只是不比这套的牙雕品质好,雕花栩栩如生不说,花纹既薄又透,一拿起来更是触手生凉。 宝月的确很喜欢,牙雕说不上贵重,难得的是工艺,且四爷至少是花了心思要投她所好的。 张起麟恭敬捧着盒子的在下首等她查看完,珍珠接过盒子后。他又说:“四爷还嘱咐说要送几箱皮子来,小子们已带到门口了,奴才这就使人抬进来。” 宝月指了院里的一个小太监随他去拿,江南气候温暖如春,鲜有要用到皮子的时候,京城里却不然。 四爷若是是有意送来这些,那未免也太无微不至了。 张起麟并不是多话的人,东西都带到便告退了。玛瑙悄悄向珍珠使了个眼色,珍珠意会连忙追了上去,将张起麟送到垂花门前。 “今日多亏公公,这点东西张公公便拿去喝茶。“珍珠往他手中放了一个荷包,张起麟不动声色地收下。 “客气了,实在是奴才们的本分。”说罢便告辞走了。 宝月现下无事可做,也不愿去外头碰到四爷其他的妻妾,这事她到底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但在四爷到别人那儿去之前,且先一日过一日罢,她鸵鸟着想。 她遂拿起那本没读完的太平寰宇记,配着一叠卤水蜜豆看起来。 珍珠送完张起麟回来,和宝月顽笑着道,“我看这张公公比苏公公要强。” 玛瑙收拾着博物架上的东西,一边啐她一口,“好你个死丫头,这是什么地方,贝勒爷的奴才倒叫你挑肥拣瘦起来了。” “这倒也无妨,不过是在咱们院子里说说罢了。”宝月一听有八卦便满脸放光,连忙沏了一壶茶来,放上一把瓜子。 玛瑙还稳重些,珍珠却是个和她秉性相同的,嗑着瓜子小嘴叭叭地。 “格格不知道,咱们进府那日,贝勒爷过来时咱们可足足给了他三个这样的荷包呢。” 玛瑙也忍不住加入进来抓了一把,“可不是,我好声好气的叫他去边上坐下略喝几口茶,他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比他主子看我还神气。” “毕竟是四爷身边的奴才么,宫里带出来的,难免傲气些。”宝月也不意外。 后世的影视文学里太监就经常作为反派出现。一个人要是遭受了这种非人的折磨,心理会有些异于常人也是难免的。 “他若不给你好脸,你也不必理他就是。” 玛瑙可不敢这样,毕竟是四爷身边的奴才,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第9章 “凭他是哪里来的,到了主子面前,又来要谁的强。”珍珠翻了个白眼,“昨夜里要来通报东院的事,真是拦都拦不住,究竟是吃哪家的饭还未可知呢!” 宝月闷声一笑,“他是为了府里的小主子,谁能说他有错?” 她靠在罗汉床上,拿起书来翻动几页,轻啜一口茶水,“只是这二阿哥真聪明,白天不哭,就喜欢晚上哭。” 玛瑙珍珠两个笑作一团。 这头四阿哥五更便到了宫里,他们前头几个年纪大些的要先去乾清宫听政,下朝后再去上书房读书。 论理说他们大都是做阿玛的人了,可就连太子爷手上也无一二差事,如今小三十的人,还要坐在上书房听老师跪着讲学。 太子从前还常常被召去昭仁殿议事,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就闲下来了。 他们几个连带着今年开始上朝听政的十三,每日便是先一起杵在乾清宫当一个时辰的木桩子,再回来读从小每日两千遍的圣贤书。 大阿哥是从不来读书的,三阿哥下了朝就回府中修书,五阿哥更是从小就没来过,从前还能见到八阿哥,最近也和九阿哥十阿哥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十二在苏麻喇姑那长大,与五阿哥无异,七阿哥是个先天不足的,从来是一个人找个地方蹲着。 这么一数,得用的真是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上书房中如今便只有面无表情的太子,面无表情的四爷,一个战战兢兢的十三爷,和一群玩闹的小阿哥们。 四个时辰的讲学结束后,太子第一个站起来,越过前头跪着的老师,朝毓庆宫走去。 四爷欲言又止,顾忌是宫里,也不敢同太子多言。 这几年来,直王尤得皇上喜欢,皇上喜欢这个大儿子直率,喜欢他勇猛,更喜欢他和太子别苗头。 太子有索相,大阿哥就有明相。 这些年来两人争锋相对,早已是骑虎难下,太子与直王是汗阿玛放在群臣前的饵,只要有一个大臣想着从龙之功,咬一口毒饵,便让汗阿玛不得安眠,储位成了他分化群臣的工具。 父衰而子壮,功成身退也。 可若父亲不想退,若儿子不能退,那就只能去争,只能去抢。 小时候他们在上书房读书时,汗阿玛再忙也日日来给他们讲课。 他还记得汗阿玛曾说,前明便是亡于党争,他深恨那些汉臣误了一个前明,绝他们不许又来误他的江山,他的儿子们。 他还记得从前的汗阿玛,文治武功无人能及,烛照千里,明镜高悬。 摆布起臣子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堂就像他手上的玩具,从来只有一个声音。 可如今他很久不给下面的臣子一句准话了,他要大臣们去想,去猜。明党和索党争得头破血流,圣意的偏向就越发紧要;太子和直王越争锋相对,皇上就越是高枕无忧。 汗阿玛,你已经……力不从心了吗? 第5章 夺子 四爷从上书房走后,便往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请安。在宫门前稍后片刻,便有奴才请四爷进去。 德妃正候在上首,她生的文秀雅致,四爷除了一双凤眼像康熙爷,直鼻薄唇和德妃最像。最难得的是德妃娘娘气质温和,端的是慈眉善目。嘴角微微有几道笑纹,可见从来是个心宽意平的人。 四爷座前有一道雪蒸糕,茶是他素来爱的太平猴魁,“额娘近来可好?”他心下感念,润了润口道。 “我这儿一切都好,托阿哥的福,”德妃柔柔笑道,隐约可见一二年轻时的样子,“几个孩子可还好?你福晋近来如何,新人伺候的还好么?” 德妃是个处事周全之人,绝不会叫人落下什么口实来,按例先问过府中的孩子们和福晋,才问近日入门的宝月。 “一切都好,瓜尔佳氏是个乖巧的。”四爷面色缓和,德妃便知他是满意的。 “合你心意便好,阿哥在外头办差辛苦,府中诸人要能叫你宽心才好。”德妃点到为止,她不愿过问的太多。 孝懿皇后崩逝时,四阿哥已经六岁了,正是在西三所里进学懂事的年纪。 四阿哥自愿为养母守孝,德妃既全了他的孝心,两人从此便这么不近不远的处着。心里就是有十分的意思,也只表现一二分出来。 “额娘!我回来了!”两厢沉默之间,十四阿哥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年纪小的阿哥们不知愁滋味,下了课又去布库骑马,每日都是一身泥。 “四哥也在呢!”十四阿哥拿起桌上的冷茶一顿猛灌,才瞧见边上坐着的那块冷木头。 德妃连忙起来阻止,神情紧张极了,再不是方才的观音玉像,“冷茶伤身,不可再喝了!” 十四阿哥早不耐烦做额娘的乖宝宝,随意敷衍额娘两句便围着四爷嗡嗡的绕,“四哥可知道汗阿玛打算下月里奉太后去塞外避暑么?” “此事自有圣意裁夺,何必无谓打听。”四爷不想搭理他,如今多事之秋,这些事哪有他们的来置喙的余地,传出去了也是给娘娘找麻烦。 “额娘你瞧他这样子!”十四阿哥也是娇养大的,哪受得了这样的气。都是做哥哥的,五哥对九哥可不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好啦,小泼猴,快别闹你四哥了!”德妃仍是笑意盈盈,但一看向十四阿哥,眼中光彩就无端生动许多,再没有方才的不自在。 第10章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的,越发显得四爷形单影只地可怜起来。 四爷看在眼里,眼中微黯,便起身自觉告退了。 德妃有意挽留,却也到底不知如何开口。 好不容易将小十四哄到后头去换衣服,德妃瞧着桌上还没动的雪蒸糕叹了口气。 从前她去承乾宫请安,那时四阿哥养在还是贵妃的孝懿皇后膝下。还那么小小一个就很懂事了,见大人们在说话,他偷偷盯着桌子上的雪蒸糕也不开口。 孝懿皇后去了,他伤心的不能自已。德妃不愿叫他在养母和自己之中为难,也不敢去见他。 还是四阿哥先到永和宫来请安,那时见他瘦成那样,她既欣喜于四阿哥心中有自己这个母亲,又心疼他小小年纪如此哀恸,怕他伤了身体。 她不是不疼四阿哥,可十指也有长短。 生四阿哥时她不过是个庶妃,没有抚育皇子的资格,那时宫里很多庶妃的孩子都养在孝懿皇后那儿。她挣扎两日好悬将他生下来,还没见过面就被抱走了。 若要说有恨,她该去恨谁? 恨祖宗家法?还是恨帝王无情。 “额娘额娘,我想去塞外嘛,四哥素来和太子爷交好,他肯定有办法的……“ 德妃正出神,收拾好的十四阿哥又缠了上来,她连忙拭了眼泪往后殿去了。 四爷沉着脸回到府中,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心中窝火,又无处发泄。苏培盛也识相的隔得远远儿的,不敢去触他霉头。 从前孝懿皇后待他周全慈爱,可却从来不曾用看她所生的小公主那样的眼神看他。 他也曾想向德妃索取,可先有胤祚,后有温宪,十二,胤祯。他好像一个多余的客人,努力想要和主人亲近,却始终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四爷关在书房生了一日闷气,出来时已神色如常了。除了苏培盛知道些内情,府中诸人只以为他有事要忙。 此后一连多日,他一从宫中出来便到宝月这里,后院诸人一番思量暗恨不提。 却说宝月这头,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虽闭门不出,府里却早已人心浮动起来。 这日十五,她照例去正院向福晋请安,却见一青衣女子等在路边,见她过来便忙忙迎上来, “妾郭氏给侧福晋请安,侧福晋是往福晋院中去么?”一张笑脸,还挤开玛瑙作势要来扶她,殷勤地叫人发毛。 宝月进府第二日去请安时,郭氏是最不显眼的。宋氏柔弱,李氏爽利,郭氏只能说是清秀,如今不知抱着什么心思,竟早早等在路边堵她。 “你不是么,还是我记错了府上的规矩,十五这日竟不必向福晋请安?”宝月不欲多费口舌,端出一副四爷理事时的冷面应道。 她凉凉一瞥,竟真有几分神韵,郭氏不想宝月这样不给面子,一时讪讪。 她自恃早进府几年,宋氏李氏都曾开怀或是有子,自有几分傲气体面,侧福晋若要用人,应当只她一个选项才是。 却不想宝月一进门便把院门一关,郭氏本想等她召见。可几日过去不见动静,也不免焦急起来,便送上门来在此等候。 谁知宝月见了她仍不假辞色,她一时羞愤,便跟在后头不再言语。 到了正院,宋氏已在那儿了,厅中只有一个叫云意的丫鬟陪着,说福晋正在更衣,稍后便来。宋氏垂着头坐在右下首第二座,第一个座位便是给李氏留下的。 宝月在左下首第一个坐下,那郭氏一番犹豫,还是坐在宋氏后头。 待李格格姗姗来迟,福晋才从房中出来,此时已过去将近半个时辰了。 宋氏郭氏好似已是习以为常,料想从前也是如此。李格格不来,福晋就绝不会出来,李氏没有不来的胆子,日日迟到来挑衅,福晋大方接招,却苦了其他人在这儿白等。 宝月本不习惯初一十五早上六点就要起床问安,今日本就起的艰难,早起吃不下饭。在这空着肚子等着,福晋连一杯热茶也不曾打发来,她愈发不耐烦起来。 “二阿哥还好么?“福晋坐在上首,向李氏问道。 “今日早上有些哭闹罢了,想是昨日里睡的不好。“李氏轻飘飘地回话,语气不甚恭敬。 “二阿哥身体要紧,”福晋笑眯眯的也不生气,话题一转,好似在安抚宝月一般。“倒是劳妹妹在这儿久候了。” 宝月自然知道福晋将自己提溜出来的意思,也不搭腔,只在边上做个木头美人。 却不想有那傻的自己撞上来,她尚未说话,李氏却急不可耐道,“侧福晋家中累世官宦,规矩自然比咱们要好,待福晋的恭敬,都将咱们几个比下去了。“ 便是郭氏也能听出来她语气中隐含的讥讽,不去惹便罢,她瞧着侧福晋早上那副做派,可不是表面看着那样好脾气的人…… 果然宝月一声冷笑,“规矩不好如何养育大格格?“ 李氏勃然色变,宝月这是拿刀往她心窝子上戳。大格格渐渐大了,她最怕福晋用大格格的婚事拿捏她,恨恨看宝月一眼,自知踢了铁板,不再多言。 福晋乐得瞧她们二人针锋相对,也不作声。宝月见四下寂然,各个看似事不关己,实则只差一双招子贴到自己面上来,把她当猴一样的看。 更懒得再同她们虚与委蛇,便起身告辞,“福晋若无要事,妾便告退了。” 第11章 不过两回碰面,李氏这个蠢的不说。福晋拿她做刀,小动作不断,她实在疲于应付。 一想到往后还不知她们有多少手段,索性撕开脸皮。她无意与她们交好,若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出来便是。 李氏回了东院,却怒气一散,不怒反笑,白露不明所以,李氏一双眼精芒外现,同白露解释,“正愁没有侧福晋的把柄,她却自己送上门来。“ 她是小选出身的女子,被德妃挑中前原是在宫中伺候的,多少知道四爷从前的心结,吩咐白露待今日四爷回来,便请他立刻往东院来,只说是二阿哥病了。 福晋一听白露等在府前,便知李氏的打算,微微笑道,“瓜尔佳氏到底年轻娇纵,出身好些,便受不得委屈。“ 胡嬷嬷会意一笑,替福晋打着扇儿,“以后日子且长呢,又不是家中的姑奶奶,到了贝勒府里,哪有不受委屈的。“ 云筝也笑,“一个从三品的协领算什么高出身,不过占个好姓罢了,哪比得上咱们家老爷。” 四爷散学回来听了白露的话,顾及大格格和二阿哥,便打算先去东院瞧瞧孩子们,传话说晚些再去宝月那儿。 还未进东院的门,便听到李氏幽幽的哭泣,见了四爷,李氏一改往日骄狂的样子,只默默垂泪。四爷心中一凛,以为出了大事,焦急道,“二阿哥如何了?” 李氏也不言语,往四爷膝上一伏,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四爷实在无心理她,将她扯开问道,“你院中的人呢?”便要传人进来问话。 李氏连忙把住四爷的手臂,又是一双泪眼朦胧地瞧着他欲言又止。四爷见她这一番念唱作打,便知无甚大事。心下冷笑,只抽出手道“说罢,什么事?” “奴才今日因着二阿哥身体不适,去请安时便晚了些,谁知……”李氏红着双眼,好似有十分委屈难诉。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四爷喝一口茶,凉凉道。 “正是,”李氏听不出话里的好歹,只以为得到了支持,双眼一亮,“谁知侧福晋等的不耐烦了,便说奴才规矩不好,不配抚养大格格!” 李氏激愤起来,也瞧不见上头四爷越来越黑的脸色,煞有其事道,“可怜大格格从小娇弱,奴才精心呵护着才养到这么大,侧福晋安能忍心叫我俩分离啊!奴才一片慈母之心……” “行了。”四爷不耐道,再听下去就是他蠢了。玉娘自己还像个孩子一样爱娇,要说她不敬福晋还有可能,说她阴夺人子,简直可笑。 “两个孩子现下如何?”四爷到底要看过孩子才安心。 待他亲自瞧过两个孩子,也不管李氏还有一肚子的话说,冷着一张脸就出去了。 李氏虽意犹未尽,但以为四爷是要往侧福晋处问罪,心下一喜,才觉出几分肚中饥饿来,朝外喊道,“白露,快给我传膳来,要上次那个羊肉锅子!” 第6章 避暑 四爷心知此事绝非宝月起了什么歹念,李氏定是有夸大其词之处。但府中传多了这样的流言到底于宝月名声有碍,他须得与宝月分说明白。 “四爷也不知道从李格格那儿出来了没有,”玛瑙愁的原地乱转,“李格格必然是有好一阵状要告的,待四爷来了侧福晋可要好好辩白才好。” “我有什么可辩白的,又不是我做错了事情!“宝月翻几下书没声好气,”四爷若是这样不讲理的人,日后还不知我还有多少辩白陈情呢!” 一个贤明的皇帝,要是连自己的府中事都料理不好,也太荒唐了。 一只脚还没踏进门的四爷顿住了,昨日说她大胆,今日就变成了胆大包天,还在背后排揎起自己来了,他倒要听听她还有多少狂悖话说。 “四爷待我强过那些格格们许多,几句口舌之争,也并非由我而起,难道还要怪罪我不成?” 宝月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错,让玛瑙珍珠这样焦急。 外头的四爷挑眉一笑,她倒也知道自己待她的好。越发在窗外稳如泰山地偷听起来,一旁的苏培盛只好低着头装聋作哑。 “四爷宠爱您,可大格格也是小主子,若李格格说您有心要养育大格格可怎么好,岂非因此叫四爷以为您刚进府就所求甚大?“ 玛瑙苦口婆心,她们家格格从小机灵,在这些事上却不甚敏锐。 “怎么可能?”宝月声音一高,被这话吓了一跳,“大格格才小我几岁?我可生不出八岁的女儿来!” 她这才明白玛瑙的担心,她对养孩子可没什么兴趣,尤其还是别人的孩子。 四爷一哂,他时常觉得她那个脑袋里的想法偏门别路的,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在想些什么。 他故意咳嗽两声,重重的走进去。 见两人吓得魂都飞了,四爷心下暗笑,摸摸她的头,拉宝月在身边坐下。 他先问宝月吃过饭没有,又问今天都做了什么,神色并无什么异样之处,看起来心情尚可,不像是来问罪的样子。 四爷给她带来在外头买的一座摆在桌上的梅花玻璃小屏风,她不觉得自己有错,自然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大方方收下了。 见宝月还算高兴,四爷终于问起早上请安的事,他语气很轻柔,“你今日在福晋那儿说什么了?” 宝月并无隐瞒,连同郭氏在路上等她的事儿也一块说了。 第12章 四爷心中便有数了,将她揽入怀中,想来所谓床前教妻便是如此,他油然升起一种乐趣来。 他一一同她道来,“郭氏无非以为你会用她罢了,宋氏和李氏都有过孩子,自然不会甘心做别人手中的棋子冲锋陷阵。” 宝月一笑,看起来像一只精神抖擞,皮毛漂亮的小猫咪,“她愿意做棋子,我可不是下棋的人,我要她做什么?我有宠爱,又是侧福晋,她对我能有什么用处?” 四爷眼中闪过一丝柔光,嘴角的笑意蔓延开来:“傻玉娘,正因为你是侧福晋,你才需要她,若你亲自去同宋氏李氏斗嘴,岂非有失身份?恰如今日只要李氏一说话,自然有郭氏帮你顶回去,你只需在一旁看戏便是。” 宝月坦然,这些她并非全然不知,“有所得必有所予,她相求的,我给不起。” 他双目骤然一深,神色更加温柔,循循善诱,“她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不给?” 宝月见四爷明知故问,不想搭理他,四爷只闷闷一笑,也不再追问。故意继续说道,“李氏那话原也没错,论理你可不是要恭敬侍奉福晋么。” 话音未落,那厢宝月就送他一对利落的眼刀,挣扎着要走开,“福晋对我可没有什么恩情,倒是三番五次的来寻麻烦。” 四爷自然知道这些眉眼间的官司,男人不是不明白后宅中事,不过是大多享受女子的争风吃醋,又怕麻烦罢了。 他原也不喜欢管这些事情,后院既托付给福晋,她便应当料理得当,李氏逾矩不是第一日了。他之前也想过正□□中规矩,福晋三番两次的阻拦,他若伸手倒显得不合时宜。 也是后来才明白,福晋打的是这个主意,李氏是她的一面旗子,越是猖狂,就越显得福晋贤良,只是谁也不是傻的。福晋既然乐得如此,他也不多事。 “那按四爷所说,我倒是应该答应郭格格了?”这些日子来她被四爷纵的越发大胆,大有一副你敢说个对试试的意思。 “要不我说你傻呢,”他同她在一起时总是很容易高兴,促狭笑着捏捏宝月的鼻尖,“你答应她又有什么妨碍,腿长在我身上,你还能把我绑过去不成?” 这是要给郭格格画大饼了,宝月听懂他的意思,封建帝王比资本家还黑啊。 “福晋心思不好,手段也差,”四爷渐渐平静下来,从后头将宝月抱在怀里,适意地将下巴搭在她头顶,这是说交心的话了,“我不欲你卷进来每天计较这些事,你在后院娇纵些也无妨,只有一条——” 四爷蹭蹭她的头发,在她耳侧落下一个吻来,无端竟显得有些落寞依恋,“你本性不爱矫饰,这样很好,我盼着我们以后能长长久久的相伴,没有欺瞒。” 宝月可不是什么会读气氛的人,再来要说长久也为时过早了,对古代这一小群金字塔顶端的人来说,感情太唾手可得了,这个不好自然有下一个。 四爷无法从福晋那里索取到真心,便可以向她索取,来日她有什么令四爷不满的,自然也有下一个来满足。 宝月心念一转,故意挣开四爷的怀抱转过身来,“真的么,妾现下就有一桩大事。” 她拉住他的衣袖晃晃,语气黏黏糊糊地,“平日里我一切都好,没有什么不顺意的。只是府上的吃食我有些用不惯,请爷为我找个江南的厨子罢。” 四爷失笑不已,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丫头呢。不过一点小事罢了,他自然无有不应,该得的好处他自然有办法讨回来。 “虽说是让你随心便是,可李氏尚且知道先下手为强,你也不知道来堵我么。” 四爷亲昵地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子,指腹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她难道不知道他会偏向谁? “我可没有错,为什么要来寻你告状”宝月嘴硬道,被他一双深邃的凤眼看得心虚不已,“我那时已经很饿了,再说,再说——”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李格格以一双孩子作武器来与他人相斗,我不过是将利剑向她扔回去罢了。” 孩子在别人那或许是个法宝,可要她为了别人的孩子忍气吞声,那是不可能的,就是以后钮祜禄氏生的弘历,将来的乾隆也不行。 四爷爱极了她这副喵喵嗷嗷的神气样子,教完了道理,自然到要收束脩的时候了,他唇角弧度渐深,手悄悄向下。宝月一时不防,双颊涨的通红,回头恨恨瞪他一眼,埋在他怀里任他作弄,咬着他胸口的衣裳不说话了。 ...... 李氏满心以为宝月要遭四爷责骂处罚,谁知第二日却听到什么珠钗璎珞金步摇的,一箱箱往宝月那儿送, “一个小丫头片子,也不怕折了寿!”哗啦啦又是两只碎茶碗。 以往她有这一双儿女,便是福晋也要退一射之地,四爷体谅她要养育孩子,连院子也比宋氏郭氏大些。从前四爷分明透露出过待弘昐大些便为她请封的意思,可弘昐后来却没了。 那时四爷只要到后院,十之五六是到她这里来,她第二年又有了弘昀,可却不见他再提这事。 只以为四爷是要等弘昀再长成些,可竟然有个瓜尔佳氏来摘果子!她侍奉他这么多年,不说情深意重便罢了,如今还叫一个黄毛丫头踩在脚下。 宝月要知道了李氏的心思,多半是大呼冤枉,雍和宫调剂之前,也不曾有哪位佛祖显灵问过她的意思呀。 第13章 如今一日热过一日,宝月不耐烦再穿厚重的旗装,又不想穿去年的旧衣裳,便吩咐玛瑙找针线房里的绣娘们偷偷赶制些汉人的衣裙。 她额娘王氏是汉人,她从前在杭州也时常做汉人打扮,只要不穿出去,私下里在自己院子里应当是无妨的。 果然四爷见了她的新衣裙只说好看,如今清朝建国不到百年,许多民间女子仍是明朝的打扮,越往南边更甚,四爷见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宝月将东边的厢房做书房用,偶尔也写一两笔字,还放了一把琵琶,四爷有一日见了也很稀奇,他想要宝月补他一个端午的五毒香囊,她尚且推三阻四的,瞧着她那爱娇的性子实在不像有弹琵琶的耐心。 她从前那会儿很流行学几门特长,会乐器有什么奇怪的。女红这事就不一样了,现代生产力强,做做十字绣都成了爱好,她没事去学这个做什么。 四爷倒是不惜折节,“好玉娘,给我做个香囊,我便告诉你一桩好事。” 也只有在她这,一个香囊还要巴巴的求。 宝月的确被勾起好奇心来,可她的女红只在待嫁前突击过一阵子,实在不愿丢丑。四爷见状又抛下一个诱饵来, “府里待的闷不闷?”他笑的胸有成竹,知道宝月一定上钩。 宝月果然意会,康熙是个最喜欢出巡的皇帝,多的时候一年出去两次,现在到了夏天想来是要出去避暑了。 可她一想到要同别的福晋格格打交道就烦,何况按着福晋的性子,即便四爷只说带自己一个,她也非得塞一个人进来不可。 “只我一个人去?”宝月挑眉,刻意要为难为难他。 第7章 夏夜 果然下回请安时福晋便说起塞外避暑之事,这日早上宝月难得早起,人还懒懒散散地,苏培盛识相地站在外头,只叫玛瑙几个将四爷的衣物拿进来。 宝月动作慢的很,腰间的玉带怎么也扣不上,四爷知道她还困着,摸摸她的脑袋自己把腰带扣上了。 他捏捏她的脸蛋,要到上朝的时辰了,“今日福晋要说了什么避暑的事,你只管应下就是。” 临走还留下句话来,“请安回来了,再叫你们侧福晋好好歇歇。” 玛瑙和珍珠窃笑着应是,待四爷一行人瞧不见了,笑着打趣起宝月来,“咱们竟还要主子指点怎么伺候侧福晋!” 宝月瞪她俩一眼,懒得开口,随她们去了。 吸取上次李格格到的晚的教训,再加上今日又伺候四爷梳洗花了些时间,她去的便晚些,到了正院时人已等齐了,连福晋也在。 这次她倒领了李格格的角色了,不过她内心对福晋本也不是真正尊敬。 福晋平日里小打小闹的免不了恶心她几次,上回她央四爷找来两个江南厨子,回头就被福晋宣去好一顿说作为妾妇的本分。 虽说如此,许是自恃有大阿哥,福晋也并不多看得起他们几个,不曾有过什么大动静,若能这样相安无事自然最好。 宝月端着笑行礼,福晋自然没等她屈膝就连忙叫起,宝月干脆地起身上座。倒叫福晋好一阵心塞,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几分,瓜尔佳氏前两次还算好的,如今也是和李氏一样的张狂。 福晋见宝月睡眼朦胧的样子心中更加不满,照例关心过大格格二阿哥几句,就说起正题来,“这月皇上要奉太后往塞外避暑,咱们爷也随行,君父体谅,我等无不感恩戴德。” 福晋扫过下坐的四人一眼,“爷身边自然不能缺了人伺候,府内事忙,你们有什么打算都说说,我拟了单子再报给爷。” 二桃杀三士,这就是要他们先过几招的意思了。可以往跳的最欢的李氏今日却沉默下来,郭氏还在偷觑宝月的神色。 倒是宋氏第一个开口,“妾身子已经好了,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 福晋知道她的打算,宋氏连着两个孩子都没了,想再要一个,塞外出巡自然是个绝好的机会。她可以成全宋氏,却不能太轻易了,便刻意为难地往宝月这儿看一眼。 “妹妹有所不知,宋氏前不久了才失了孩子,是个可怜见儿的。”福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宋氏心下了然,一双泪眼望着宝月,弱质纤纤的样子,“还望侧福晋看在妾两个可怜的孩子的份上……“ 宝月见福晋台子一搭好,宋氏立马就在上头唱起来,还能不知道他们两个的打算,念及四爷早上的话,只冷冷撅回去。 “我可怜你没有用,府中诸事都归福晋管辖,此事自然是福晋做主。” 福晋拿四爷当一块好肉,钓着后院的女人。她自恃身份,却忘了管辖的是谁的府邸,四爷不发话还好,福晋若递上了名单叫四爷驳回来,她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福晋见宝月竟然这样不管不顾,一点不在乎贤名,一时讶然。莫非她真是个傻的?现下有一张好脸,四爷或许宽容几分,可每年都有更年轻的女子,她又能得宠多久? 等失了宠,这些都是她的错处,一副这样的德性,只会叫四爷更加厌恶。 一想到这是个徒有其表的傻子,福晋反倒宽心起来,图穷匕见,“我自然愿为宋格格做主,妹妹得四爷喜爱,理应陪侍,何妨带上一个宋格格呢?” 宋氏先是一愣,立刻狂喜起来,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福晋大恩大德,妾没齿难忘,”又红着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宝月,“妾定然恪守本分,绝不叫侧福晋看着碍眼。” 第14章 宝月越发不耐起来,好像她对宋氏做了什么似的。 福晋犹嫌不足,还要拨弄两句口舌,“伺候好四爷便是妾妇的本分,我便把四爷托付给两位妹妹了。” 这是鼓动宋氏来与自己争宠呢,宝月在心中翻个白眼,她可没有把东西拱手让人的道理。 几人告退后,宝月不理宋氏在后头殷切呼叫,赶紧快步回了自己院子,噫,有绿茶。 宋氏一副大受打击的柔弱模样,纸片一样的身材好像随时要倒下,李氏经过冷笑着扫视她一眼,小姐的身子奴才的命,难怪养不出个健康的孩子来。 宋氏心中顿觉羞辱,侧福晋出身大族又有宠爱就罢了,大家平起平坐,李氏敢这么看她。 倒是郭氏还安慰她两句,“姐姐别伤心,上次我遇到侧福晋还遭了好一顿白眼呢,姐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宋氏心里更恨了,她好不容易能跟着出去一回,摊上侧福晋这霸道的性子,哪里肯让四爷往她那里去,她苦命的大格格,这府里的大格格,原本应该是她的孩子啊。 一时不由泪从中来。 四爷今日也往永和宫请安,却听说五公主前日里得了风寒之症。他回永和宫时已经六岁了,很快就去了西三所。那时五公主出生不久,他们并不怎么熟悉,但到底是同胞兄妹。 他出宫后便去公主府中探问,两人对话几句,四爷见温宪虽然看着还有些气虚,但面色已经大好了,便放心同出嫁的妹妹告辞。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照例吩咐苏培盛去小院那边通知一声,他更衣洗漱后便去。 四爷远远地就见她站在门口,她发间简单插两只海棠花宝石簪子,身着蟹壳青的玉兰散花烟罗衫,下配一条银纹苏绣百蝶马面裙,裙下露出一双软底珍珠鞋尖。 房里暖光静谧,斑驳的碎影缀在她的裙摆上,正是山光黛浮,帘波月流。 待他静静走近,生怕扰了美人灯。她却裙角一旋,往里头去了。 “妾久候四爷不至,还以为四爷往别处去了。”不多时,她又站在门口掀起帘子,一副阴阳怪气的怪模样,她自从得了那个厨子,便日日以给他尝江南菜为乐,菜都凉了还不见他回来。 “我若去别处,你要如何?”他笑意盈盈的要去拉她,二人认识的时日虽浅,但他心中有宝月,自然也想要宝月满心是他。 宝月却是想到早上福晋的话,一肚子的火气,将帘子一摔往里走去,“妾也只能恭守妾妇之德罢了。” 玛瑙珍珠吓了一跳,心中惴惴,悄悄带着屋里的奴才下去了。却见苏培盛看戏一样的站在外头,侧福晋这脾气,迟早有得罪四爷的一日,还以为自己在家中做小姐呢,也敢和四阿哥要强。 珍珠瞪他一眼,就被玛瑙拉走了,苏培盛也不生气,早晚有这两个丫头求他的时候。 四爷无端遭她摆了两回脸色,不免有些愠怒,“我何曾要你守什么妇德了?” 宝月却觉得自己更委屈,一天下来连着受他们夫妻两个的气,“你同福晋夫妻一体,我算什么,今日若是去福晋那里,你也叫她空候一个时辰么?” 她语中哽咽,鼻腔发酸,下意识别过头去,不叫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她抽抽噎噎哭了几分钟,心中都要想到往后失宠的日子了,却听四爷轻叹一口气。 一个携着沉香气息的身影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乖玉娘,快别哭了,我下次若有事,一定派人来报给你知道,好不好?” 他语气轻柔,又显然带着一股不自在,之前他看她哭的时候觉得像看小猫一样有趣,现在却越来越见不得她受委屈。 “我是去看五公主了,她前些日子病了。”既然开了口解释,他索性明白说出来。 宝月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在拿他撒气,可她又能对谁发泄呢,福晋恶心她,她就去欺负奴才?她自问做不到这样的事,看四爷这个被一群女人争抢的罪魁祸首便觉得可恶起来。 她盯着他衣裳上的花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有些愧疚,嗫嚅着道,“我、我只是……” 四爷将她的脸抬起来,拨开被泪水粘在脸上的头发。亲亲她眼角的泪痕,语气十分温柔,“我知道,玉娘一定是受委屈了,是不是,和我说说?” 宝月将早间的事一一道来,好奇道,“你要我应着,是早想到福晋要这样说?” “哪有这么神呢,”四爷重新叫了一桌菜来,拉着宝月坐下吃饭,“先垫垫肚子罢,你还有力气哭,被你一折腾,你的爷却连说话的力气也要没有了。” 二人吃完了,又不好直接歇下,便在院子里散起步来。树间错漏着月光,热风里又带着一点池塘里微凉的水汽,驱散了宝月心中的阴霾。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四爷不知为何喜欢听她说这些,宝月自然乐得都交给他。二人在院子里的游廊里坐下,四爷同她分析起来早上的事。 “福晋虽然想让你带上宋氏,让宋氏承她一份情,却未必愿意叫宋氏有个孩子。所以你当庭拒绝她都不会在意,叫宋氏恨你岂非正合她意?” 四爷静静凝视着宝月,她趴在栏上,用扇子逗弄飞舞的萤火虫。 “可我应下了。” “不情不愿地应下了。”四爷不置可否,挑眉补充一句。 第15章 “那要怎么办?”宝月可不想和宋氏一起出去,她的眼泪存下来应该可以养活一棵树。 “若我回绝福晋,宋氏就会怨你,”四爷低头亲亲她动来动去的小脑瓜子。 “可我不要和她一起,同她说话太不自在了,好像我欺负了她一样。”宝月排斥这个提议。 “那你想想,要怎么办?”四爷饱含鼓励的看着她,他不喜欢后院的女子搅弄风云,却更怕她受些不明不白的欺负。 今年,明年,只要他去,年年避暑都可以带上她,可要是外出公干,或者她有了孩子怎么办? 没有他在,宫里的太医只有福晋能请,她有名分,给宝月使些绊子轻而易举。若宝月自己立不起来,他也只好多派些奴才看着了。 第8章 有用 若是按宝月的想法来,得罪了就得罪了,也比放个玻璃瓷片一样的人日日在自己眼前好。 可四爷显然是不赞同的,这时候他还年轻,试图调停府中诸人的斗争。他就好像有强迫症一样,非要事事都按照他想要的做才满意。 “那带郭氏如何,四爷既然要我应下她,索性此次带她去好了。”宝月破罐子破摔,知道他就是这个意思。 “正是,”四爷满意点头,宝月并不是不聪明,只是总不愿动脑筋,“你向我进言带她去塞外,就是你给的好处,她自然要投桃报李,将宋氏压服。” “我可没有进什么言,不过是四爷眷顾她,早有此意罢了。”宝月自己酸唧唧的犹不足,还给他塞了一颗梅子,“何况宋氏进门早,又是生育过的,郭氏凭什么压得住宋氏?“ 四爷被酸的牙倒,含了许久才趁宝月不注意偷偷把它吐出来。小妮子脾气真大,究竟是哪里来的活祖宗。 “那就是她的本事了,若无过人之处,你又凭什么要提拔她呢?”四爷语气淡淡道,“想要出头,就要有用。” “有用,”宝月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我呢,我对你有什么用?” 她大胆望向四爷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分半分他的心绪。时至今日她仍然觉得这段时日以来的生活都很不真实,先是想起现代的记忆,而后被指给四爷做侧福晋,她确定四爷的后宫里是没有一个瓜尔佳氏的。 她入府后,居然还算得宠——还算可能是谦虚了。这一个月不曾见四爷往别处去过,虽不是日日都来,听叶嬷嬷说的,也远远高于从前他来后院的频率。 他们的感情很奇怪,远远不到相爱的地步,也许,算是相得?她应该忍住的,她想。只要装聋作哑就好了,应该是很简单的,为什么忍不住问呢,是她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期盼吗。 宝月垂下眼帘,夜间的微风带来一丝荷花的清香,好像还有竹林里露珠滴下来的清脆声响。这是四爷之前命人种下的,他们夜间常常在这儿谈天说地,说此景正合“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一句。 他问她京城里的荷花和杭州有什么不同。宝月知道他是在为她排遣乡愁,如果以前,还在杭州的时候,她也许会满足的。 四爷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叹了一口气,“你的胆子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却很小。” 他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搭在她的颈窝里,他嗅得到她身上的暖香,他们的胸腔紧紧地贴在一起,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分明。 直到宝月觉得坐的有些僵了,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勒的她发疼,四爷沉闷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也许,是我太寂寞了。” 其实前两年还不是这样的,他们几个兄弟和太子一起长大,太子雅正端方,学贯古今,对弟弟们也很关照,没有人怀疑他以后会不是一个好皇帝。 汗阿玛亲自为太子写的册文里说,“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太子当得起这八个字,甚至做的更好。 他很羡慕太子,也想让君父看看自己的本事,汗阿玛要他去户部理政,他事事要做到最好。那时的户部尚书马齐都说他能断大事,有干将之器,是自幼受汗阿玛庭训的缘故。 他得到几句夸奖,也以为自己往后可以一展宏图抱负。他立志做个贤王,像伯王福全辅佐汗阿玛一样好好辅佐太子。 一生所求,无非是勤勉躬身而力行,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他那时看不明白太子眼里的冷淡,直到封爵时,汗阿玛一句“喜怒不定,为人轻率”好似当头一棒,叫他骤然从那种飘飘然中清醒过来。 在汗阿玛眼里,他是不是在汲汲营营,私结大臣?又或者他是在替困在东宫的太子办事。 他在烈阳下出了一身冷汗,冷静下来后便一心在上书房读书,果然汗阿玛的目光不再投向他。 汗阿玛说,前明求不得一个嗣子,是失德于上天的缘故,大清是休明盛世,当有子孙千亿。 可这些孩子们长大了,在汗阿玛心中便如卧榻之侧的恶狼猛虎,叫他不能酣睡。 三哥闭府修书以养名,表面上已不参与这些事。八弟带着九弟十弟投向大哥,外有明相,一时竟到了山呼大千岁的地步。 汗阿玛自然不会放任直王势大,又将他拨拉起来,带他巡视永定河、五台山,加重太子党的砝码。 甚至,过问他的府中事,赐下一个满族大姓的侧福晋。 娘娘是不会特意点拨他的,从前弘昐没了,她都不曾置喙自己府上的事,何况宋氏肚子里那个未知男女的血肉?娘娘以恭谨侍奉皇上,多年长盛不衰,无非合时宜三字而已。 第16章 正如宝月到他身边,也不过是合时宜罢了,早两年他一心只有建功立业,晚两年他未必还想着儿女私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宝月什么,她娇纵,又爱靡费,每日都有新点子来折腾他,看府里的哪一个都不顺眼,既不贤惠,也不平和。 诗里说,如月之曙,如气之秋,如觅水影,如写阳春。这些好像都是他心中宝月的样子,又好像都还不够。 ——若其天放,如是得之,待他读到这一句的时候,便觉得正是如此。 只要她顺应天然,保持本心,就足够让他欢喜,宝月得到的不是意味无穷的诗句,而是他的心。 可他虽早已明了自己的心意,却不愿说出来叫宝月得意忘形,何况他是大清朝的皇子,怎能向自己的女人低头求爱? 知了在夜里聒噪的叫唤着,闹得他心中闷地发胀,有什么马上就要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来,他揽紧怀里的美人,将她抱回房里。 脚步急切,语气却很平淡,“也许是因为你漂亮。”宝月心中分明也有自己,应当要她来主动向他剖白才是。 月亮在竹林间摇动着清澈的波光,照映着窗纸上两个交错的人影。 蝉夏生而秋死,也会在夜里尽情鸣叫,以纵一时之欢吗? —— 第二天只剩宝月裹着被子在床上风中凌乱,二十几岁的人果然身体好,只睡了半个时辰还能精神奕奕的起来上早朝。 昨天她先是忐忑,而后居然被落寞的四爷激发出一股母性,见了鬼的母性,她一个从没生育过的人竟然会有什么母性。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突然浮现起一个前世的表情包——不可怜可怜自己,居然可怜锦衣玉食的主子。 玛瑙见她终于醒了,进来来通报说福晋请她去正院议事。 宝月连忙挥退脑子那些不着四六的东西,叫玛瑙进来,收拾收拾准备去正院看戏,想来是四爷将名单上的宋氏驳回了。 好戏又要开唱了,这次她会记得自备茶水和瓜子的。 第9章 出巡 到了福晋院里,果然见宋氏在下座嘤嘤哭泣,仿佛受了万般委屈。 这却是错了主意,要是她真的嫉妒宋氏,应该会更讨厌她这副做作的样子,更不会松口。更何况名单既已由四爷经手,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又或者宋氏都明白,装作这副模样是为了要讨些好处?可依福晋的性子,真的会继续帮她吗。 郭氏倒并没有她预料的那样激动,或是对自己多么殷勤,高兴的很有分寸和限度。 福晋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听人回报说李氏在照顾二阿哥,没有闲暇,便挥手叫人下去了。 见宝月来了,福晋这次也不去扶,安然受她一礼。连表面上的和平也不想要了,待她礼毕,福晋扫视一圈,尤其多看了她几眼,沉声开口:“爷亲点了侧福晋和郭氏同去,是看重你们,可到了外头,别想着动什么歪心思才好。” 这是红脸换白脸了,福晋将茶盏重重一放,又接着说道,“四爷在外宵衣旰食,做妻妾的不体谅,反倒用后院里的杂事来劳烦爷,不知是哪家教养出来的规矩?” 这是在点自己了,宝月一笑,这枕头风她吹的不心虚,正要开口间,郭氏却抢白道, “妾明白了,多谢福晋教诲,妾在外一定谨记。” 所谓投桃报李,正是如此。 见她二人装傻,福晋也不多话,若是一句话能骂醒,世上也就不会有妲己妹喜之流了。 宝月还不知道福晋对她的评价这样高,散了后难得有兴趣去花园里逛逛。 福晋心中却是恨极,从前四爷每月点卯一样地来五六次,至少有一半是李氏那里,另一半是初一十五在她这儿。 她也以为这位爷是个不好女色的,又重规矩。既然这样,她为他打理好后院也算是举案齐眉了。 纵然几个妾室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但她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就算有个宠妾李氏让她面上一时过不去,可她的贤惠也算是满宫里都知道的。 谁知竟来了个宝月,一见了爱的跟什么似的,五月里去了快二十日,那还是瓜尔佳氏五月初六才过门。 四爷为了给她做脸,又是呵斥李氏,又是回门。平日里这个瓜尔佳氏也不安分,今天种荷花明天请厨子的,弄得府里鸡飞狗跳。她辛苦打理府中产业,竟然要花到这个狐媚子身上。 这也就罢了,如今连四爷带什么人去避暑也要插手,平日里四爷何曾会管府中之事,更别提否了她的名单亲自点一个上去。 瓜尔佳氏野心之大,不得不防。若非顾忌她有弘晖,四爷说不得干脆让瓜尔佳氏来主持中馈,自己这个福晋来服她的管好了! 见福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胡嬷嬷有心为其分忧,倒是心生一计,“虽赖侧福晋之言,郭氏才得以随行,但这些格格们可不是什么知足的。“ 这就是要拉拢郭氏的意思了,云筝心中暗笑胡嬷嬷一个老妇人,在乌拉那拉氏的宅子里安逸久了,脑袋都木了。 福晋的地位稳如泰山,何必要多生枝节。胡嬷嬷若非是福晋的奶娘,怎么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奴才倒是觉得咱们不必急着和侧福晋对上,有大阿哥在,将来总有侧福晋来求您的时候。”云筝是福晋身边的大丫头,平日里也有几分体面。 第17章 福晋心里不是不知道,只要能忍,自然能忍到瓜尔佳氏低头的那一日。 可她看到瓜尔佳氏在自己面前猖狂的样子就恨的不行,是谁给她的底气?难道不就是四爷吗,每每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浑身发寒。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们才是夫妻啊,从瓜尔佳氏进府以来,她甚至都没再单独和他说过一句话了。 福晋闭了闭眼,挥手让他们都退下,“赏郭氏。” 胡嬷嬷轻瞥一眼云筝,眼中的寒意叫云筝心惊,她大着胆子看回去,胡嬷嬷却早转身走了。 待她回头,云意也早早溜了。 这厢宝月却恰巧在凉亭里遇到带着二阿哥玩耍的李氏,二阿哥年幼,生的也算是玉雪可爱,就是太吵闹了。 两人闲话几句,李氏意味不明地笑笑,留了句话便告退了,“咱们这个福晋可不是好性儿的,你让她一尺,她只会要你避开一丈。” 这就是她不爱出来的原因了,无论是见了哪个,话里都要带其他人几句不好。 宝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领着玛瑙往回走,还不如回去提前将出去玩的东西收拾好呢。 很快到了出行那日,皇上巡幸塞外,乘大驾卤簿,四爷比以往更早去宫里报道,苏培盛也早早来小院等候。 宝月坐在厅里等了一个多时辰,点心都用了一碟子,才传来外头叫府里起行的声音,苏培盛亲自侍候宝月上车,却不见郭氏在里面。 苏培盛连忙解释,“郭格格在后头呢,这是四爷的车架,您只管在这安坐便是。” 为示尊卑,皇上的儿子们自然要比府里的女眷更先起行,一个多时辰居然都算好的,郭氏还得在后头再等。 帝架出巡,外头自然有礼官负责静街空巷,驱散百姓,宝月悄悄掀开帘子,却只能瞧见一座空城。 四爷的马车下虽设有防震的结构,可坐在上头仍感觉得到颠动,一开始还好,过了一两个时辰宝月便嫌头晕,在车里睡下了。 四爷在前头却很担心。御驾在前头慢行,后面的女眷奴才却不可能慢慢走到驻地。难道要几万人在城外等候城里的官员出迎? 除却御驾和几千人的警备军,近前的官员加上他们几个做儿子的,其余人都要赶上御辇,先进城里。负责后勤的太监宫女更要提前去准备,务必要让皇上就像待在京里一样舒适。 他吩咐苏培盛,他的马车要到了便使人报信来,此时宝月恰是一觉睡醒,一问才知走出京城不过十几里地。 两路要交汇时,四爷策马向宝月的车架赶去,宝月不防他一掀帘子,见了他的模样,却差点笑出声来。 “妾还以为是孙大圣驾临。”她笑得眉眼弯弯,好不促狭。 第10章 缺爱 四爷侍候御驾,在外头骑了一天的马,浑身上下风尘仆仆,宝月这是笑话他成了只泥猴子。 他有些恼羞,亏得他在前头担心不已,怕她疾驰赶路身体不舒服,还没去看过温宪就来看她,居然还要遭她好一通笑话。 “好了,好了,”宝月笑过便罢了,“得亏我给你带了衣裳,快换一件吧。” 又吩咐玛瑙拿打湿的帕子来,让她给他擦擦脸。 四爷堪称乖巧的让她擦拭脸上的尘土,“换衣服却不必了,你们等会要走另一条路先到顺义,我来瞧瞧你没什么不适就好,我要赶回前头去了。” 他身上脏,担心弄脏了宝月的衣裙,又要遭她一通劈头盖脸的责怪,只蹲在她前面任她在自己脸上作为。宝月见他仰头看来,神色平静,睫毛颤颤地,居然有种安静懂事的乖巧意味。 有点可爱……感觉小时候的四爷应该很可爱。 四爷看她莫名其妙的红了脸,虽然疑惑,但就像得到了她的许可一般。 他起身压来,好似一只猛虎摁住爪下的食物。四爷在宝月唇角落下一吻,一双凤眼神光湛湛,方才的乖巧好像宝月的一个幻觉。 “晚上等着我,”他转身出去,眼里笑意分明,“就是睡了也无妨。” 留下宝月在车里摸摸唇角,有点烫。她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容易动心了。 四爷打马在烈风里平静下来,又去看了温宪公主。侍女说额驸才来过,公主有些累了,已经歇下了。他嘱咐侍女小心照看,便放心掉转马头回前面去了。 四爷回到前头时,正见太子和十三在说话,他心间一沉,三哥激流勇退,在汗阿玛眼里,太子这头就只他一个了。 这次把十三十四一起带出来,想必是刻意要太子选一个臂膀的意思。汗阿玛流露此意,太子居然也真的敢选,不挑他同胞的十四,倒是选了十三。 依他说,太子何必如此要强呢,汗阿玛素来看他跟眼珠子一样。太子示弱,汗阿玛总会心软的,何苦这样和君父顶着来。 太子听到响动往他这头一看,却是大笑出声,从地上摘一朵野花向他抛来,“多情开此花,四弟是个惜花之人啊!” 一旁的十三也明悟,他今年十六岁,早已懂人事了,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多情开此花,艳绝温柔乡。太子这是嘲笑四哥这点功夫还要往女眷那走呢。 四爷黑了脸,本想说什么也不说了,一甩鞭子掉头走了。 太子在后头神色莫测,眼中闪过一丝沉郁。他不是不知道老四要说什么,这些年听这样的话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汗阿玛对他不满,那是他的错。 第18章 可这些东西不是他索要来的,是汗阿玛给的,如今不想给他了,是不是就要收回去?他一开始只觉得每日里忧惧不已,眼前全是刘据、杨勇、李承乾的下场,他们在梦里和他对话,好像在预示他什么。 昔年隐太子也向唐太宗退让,可他得到了什么? 太子不免心下戚戚,无心再和十三说什么,转身回自己的朱轮车里头去了。 “二妙绝世立,百草不为芳。”康熙听了粱九功的回报,眯起一双凤眼,口中沉吟道。 御辇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粱九功讷讷不言,四下万籁俱寂。这两句和太子说的诗同出一首,康熙博闻强识,顷刻间便将之联想起来,“保成这是在责怪朕啊。” 太子是半君,本该独尊,偏偏如今朝中还有一个他扶起来的大千岁。太子自然是坐立难安了。 宝月等人已提前到了城中,他们住的约莫是一些富户腾出来的房子。前头此刻正在摆宴,御驾在此驻跸一日,明日又要往北边去。 听了四爷解释她才知道,说是奉太后避暑,实则也是为了观览民风,询察吏治,更兼要安抚联络蒙古。除却估计会在热河稍作停留,一路上都是停停走走。 宝月玩笑道,“郭氏可要失望了,原来爷是带人出来共苦的。” 四爷梳洗完毕,穿一件轻薄的浅色袍子坐在罗汉床上看书,宝月坐在他身旁同他闲话,一边为他绞干头发。 他拿书敲敲她的脑瓜子,却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不知分寸,侍奉万岁和太后,你也敢说苦?” 宝月不以为然,要是在外头她自然知道轻重。掩面卖乖,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眨,“妾这是心疼爷啊!妾一片真心……” 四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唱戏,“就你长了张会说话的嘴,这话可千万别去外头说。” 他又转念一想,“你把郭氏放哪去了?” 宝月听了这话戏也不唱了,脸色一变,给他擦头发的巾子往他脸上一甩,作势要起身去,“爷去东厢罢,自有郭格格为您弄头发。” 说完又唤玛瑙,“还不送你们爷出去!” “你!”四爷才说了一句,宝月就机关枪一样的拿话堵他,最近她是越发没有顾忌了。 可不知怎么的,想着她是在吃醋,他心中竟有些高兴,“好玉娘,我何曾说过要去,不过是担心你在马车里无聊,要她来伺候你说说话罢了。” “那就不必了,再无聊也好过看她在眼前,”她大剌剌的,还不忘踩一脚福晋喜欢叫人来跟前摆派头,“妾是什么身份,这等殊荣还是让福晋一人受着吧。” 四爷见她自有主意,自然是随她去了。二人收拾齐整,宝月在他辫子下头挂了一个紫玉金丝穗子。四爷似有所觉,回头看向她。 宝月仰头朝他讨好地笑笑,“五毒香囊我是做不出来了,便用这个抵了罢。” 这可是她自己编的,玉也是她自己选的。 四爷一时又惊又喜,这懒猫还是头一次给他做东西,那个五毒香囊他本就以为要不到,哪想到她到底还是费心思给他做了个东西。 当真是千好万好也再没有了。 他又怜又爱地在她额间亲两下,恨不得把她揣在怀里,“好玉娘,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他的好玉娘一脸问号,什么心意,不过才编了两刻钟而已,若是香囊,给她半个月也绣不出来。不过这事能就此揭过就再好不过啦,她埋在四爷怀里偷笑着想。 四爷感受到宝月胸腔间震动,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怦怦跳动起来,一时间只觉得二人心意相通,久久不想放手。 实在是要到时辰了才松开,牵住宝月往前头赴宴去了。 路上宝月还在想呢,不过是一个穗子罢了,他该不会是有点缺爱吧。 第11章 逛街 宝月和四爷驾车往县令府中去,康熙正是驻跸此处。待他们上席,宝月才在女眷一席落座,便见一个和四爷颇类的半大少年提着酒壶往他那处去。 二人浅酌一杯,不知说了什么却双双向她这儿看来,她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待那个少年先回过头去,她才悄悄瞪四爷一眼,还在看什么呢。 那少年想来就是四爷的同胞弟弟十四阿哥,据说同四爷关系不好,这么看着却是还不错的样子。 坐在宝月上首的是太子的侧福晋李佳氏和大阿哥的继妻张佳氏,格格侍妾无需参宴,再后头坐着的就是官员家的夫人们了。 张佳氏倒是很和气,但他们家四爷是太子党,宝月同她寒暄几句就无话可说了。李佳氏看起来是个很柔婉的性子,她生了太子的长子弘皙,据说这个孩子很得康熙的宠爱。 三块木头敲不出一个声响来,后头的夫人们面面相觑,也不敢自作主张,女眷这席显得安静非常。 李佳氏或许也觉得这样不合适,柔柔地向宝月搭话,“妹妹是哪里人?” “妾是杭州人。”宝月回道,她感觉李佳氏比自己更像江南人,不是宋氏那种装模做样的娇弱,而是一种如沐春风的味道。 太子生活在这种高压的环境里,应该是会很喜欢她这样的性格的。但毓庆宫离他妻妾的居所要走大半个时辰,一举一动都在皇父的监视下,他们又能建立起多少感情呢。 除太子妃外,太子的妻妾们往后还要受到无辜的牵连。 第19章 “妾亦向往江南久矣。”李佳氏好似能感觉她的亲近,浅笑盈盈道。 见她们二人开始谈天说地,后头的夫人们才热闹起来。二人其实没有什么话说,李佳氏长她十多岁,无非是宝月同她说说江南风光罢了。 李佳氏并非有多想和她聊天,只不过是性子使然,不愿让场面尴尬而已。 第二日一早她们又启程出发,陆续经过几个城市,宝月后来连东西也懒得叫奴才们全部搬下来,反正待不了两日就要走。 六月里日头一日比一日晒,四爷在外头骑马,皮肤逐渐晒成了蜜色,他神色一温柔下来,整个人就像暖玉一样触手生温,有种精光内蕴的好看。 宝月怕他中暑,给了他一盒薄荷膏子,这原是她用来驱虫的。又吩咐苏培盛每日估量着他来的时间冰一盏绿豆莲子汤给他喝。 四爷当然是很感动的,甚至不知为何宝月居然觉得他眼里有一种吾儿长成,知道孝顺体贴老父亲的诡异欣慰感。 今年闰六月,待到第二个六月来时她们才抵达热河下营,四爷这才有时间带她去承德逛逛。在京城里她没什么认识的人,并不喜欢出门,她还是嫁人后第一次出来逛街。 到了承德才觉得民俗果然不同,城中不像杭州一样处处雕栏玉砌,山水之中犹为阔丽,康熙已下旨在此修建行宫,建成之后便会常常驻跸此处。 宝月不拘贵贱,看到没见过的有趣东西一概买下,甚至在这儿买了一条蒙古风俗的项链,上头还缀着两颗狼牙。他们走到一家成衣店里,四爷见她对骑装有兴趣,便主动提议教她骑马。 她从前也在内蒙古的草原上被人牵着骑马转悠过几圈,的确觉得很有趣,连忙应是。四爷看她忙忙点头的样子,只觉得她可怜可爱。他俩在下头你侬我侬,却有个不速之客出来大煞风景。 “难怪四哥不肯陪我出去打猎,原来是忙着陪小嫂子。”十四阿哥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对他四哥难看的脸色置若罔闻。 四爷一看到他就烦,偏偏有娘娘的吩咐要他关照他,捏着鼻子应道,“既要打猎,怎么在这?” “额娘给我做的靴子破了,我嫌带来的小太监手艺不好,打算来找个绣娘补补……?” 十四阿哥看着四爷越来越臭的脸色声音渐渐微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又惹着他了。 嗯……可能是你哥只有四力半?而且娘娘从来没给他做过鞋? 宝月学着四爷平时那样木着一张脸,使劲把嘴角往下压,好悬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你进去吧,我还有事要忙。”四爷拉住宝月,丢下这话转身就走,留下一个莫名其妙且十分生气的十四爷。 被这么一搅和,四爷也没有再逛的兴致了,他们回到热河的官眷府中,却见郭氏正在正厅里等候。自从京里出来,宝月便一直和四爷同吃同住,险些忘了郭氏这个人了。 她穿一身碧缥色的衣裳,在夏日里显得十分清爽。 “妾还未曾同侧福晋请安,还请侧福晋宽恕。”口中同宝月说话,眼睛却看着四爷。 宝月一笑,“你平日里闭门不出,我险些忘了你也出来了。” 郭氏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可她既然敢来,就不怕遭宝月的白眼,“这一月里车马劳碌,实在不敢打扰侧福晋。” 侧福晋不喜欢她不要紧,四爷还记得有她这么个人就好。 她念着的四爷才受了气回来,一眼都没朝她望去,倒是手里的珠串越拨越快,可见他心中有多不耐烦。 “侧福晋对你有提携之恩,若有良知,当懂得回报才是。”四爷没有朝女人泄气的习惯,可这话已然是说的极重了。 郭氏听了两眼一红,羞愤欲死地告退了。 这是什么意思,又是哪门子的提携之恩?她坐了一个月的马车颠三倒四地忍到这里,尚且没叫她入四爷的眼,侧福晋若真有提携的意思,就应当顺水推舟地叫四爷来看看她呀。 宝月知道郭氏是受了无妄之灾,可也不想去做那个好人。四爷跟在她后头静静地回到房中,宝月在他身边轻巧地坐下。她拉过他的手,将他握紧的拳头一根根分开, “快别生气啦。” 四爷眼眶居然有些发红,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不曾知道娘娘会做这个。” 宝月轻叹一口气,差点想要说她来替他做一双靴子,但考虑到自己的手艺还是忍住了。 四爷默默了很久,宝月一时也不知道能说出什么话来,她无论是现代那个还是这个时空里的家庭都很幸福,她要说理解那实在是苍白的可怜。 四爷突然开口“庄公寤生,惊姜氏,遂恶之。是我不好吗?“ 第12章 温宪 七月初一这日,却突然有噩耗传来。 “温宪去了,”四爷神色沉重,那是他的亲妹妹,“你且在这里等着,汗阿玛知道了之后就没进过膳,我和几个兄弟要去御前侍候,宽慰皇上。” 四爷嘱咐她一番便往御帐中去了。未几便听说康熙起驾往太后宫中去,二人一同用膳后,康熙下旨命数十侍卫和两名大臣送温宪公主灵柩回京。 十四爷叹气不已,“额娘听了不知该有多伤心。”他五姐姐如今不过十九岁,出嫁才两年。 四爷回来后沉默了很久,温宪的风寒本就没有病愈,一路北上根本无法好好修养,加上暑气渐盛,居然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第20章 温宪性情温顺体贴,不愿上报请太医院正,扰了汗阿玛巡幸塞外的大事。只打发奴才去太医院开了几副药。 可等她走了,汗阿玛却说“公主已嫁之女,朕尚可宽释,皇太后膳尚未进,朕亦何心进食乎。 ” 无非是顾及母家颜面罢了,若天子发怒,自然要追究侍候的奴才和太医,再一进就要追究佟佳氏是不是没有好好侍奉公主。万岁既然摆出了接受的姿态,自然不会有不长眼的再上折子。 他们这些儿子各个都受皇父忌惮,连太后抚养的女儿也比不过母家在他心中的分量。 宝月见四爷神色木然,还以为是他伤心过甚的缘故,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路摸到脊背,轻声安慰着他。他的头发其实很柔软,就像他的性格一样,敏感却又炽烈。 四爷紧紧抱住宝月,好似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呼吸急促,“若咱们将来有女儿,我绝不会……” 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抚蒙古,他会好好为她挑一个丈夫,让她一辈子都在自己的羽翼下快乐的生活。 “那你应该要告诉她,什么事情都没有她的身体重要。纵然万岁威加四海,系万民于一身,指派一个医官或是让公主停下养病又有什么紧要呢?” 宝月听了也是默默,康熙积威甚深,温宪公主的谨慎,应当是平时感受不到父亲的重视和慈爱的缘故。 “也许是因为,舜安颜有宠爱的妾室,但宫里却只做不知吧。“他长叹一口气,妹妹嫁的显贵,却并不如意,可见女子挑选夫婿,也并不要从豪门贵族中遴选。 “四爷不已有一个大格格么,还是顾好眼前这个吧。“宝月轻笑,见四爷越想越深,她有意扯开这个话题。 “大格格那儿我自然早打算好了。“四爷哭笑不得,难道在她眼里自己是个见色忘义的人吗。 “还以为将来我的女儿要做‘第一女’了。 “宝月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月牙般的笑眼,一脸得意地笑道。 四爷吓得赶紧拿开扇子捂住她的嘴,“你整日口无遮拦地,现在连这样的话都敢说!”都是他平日里太过纵容! 可见宝月发怔,四爷又不免心疼起来,把她抱在怀里哄哄,“快别想些有的没的了,你且先生个女儿再说罢。” 宝月连被抽走扇子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到帐子里去了,只看着上头的藕合色花帐,意识沉沉浮浮。 别看他方才声色俱厉地叫她住嘴,温存间却在她耳边呼着热气,沉沉地笑,“玉娘不可谓不贤也。” 宝月一懵,短暂清醒一瞬,又很快被卷入情潮之中。 虽有温宪公主之事,但皇上难过了一天又振作起来,众人也心照不宣地重新与蒙古贵族们宴饮结交,游猎寻乐。只短短一日,悲伤的氛围就已经被冲散了。 四爷看起来也像是将此事埋在心里不提,只偶尔还叹息几声。 这一月里皇上接连驻跸蒙古各旗,文武百官和诸位皇子也像蒙古人一样住在帐中。 一下子营地里就多了很多来来往往的蒙古人,据四爷说皇上接见蒙古台吉们完毕后,便会在圣驾回銮前设宴款待他们。 四爷偶尔也被诏去御帐中,回来便会带着一身的浓香,又沉又厚,闻起来闷得很。 这日四爷终于有闲暇,便带她去草原上骑马,宝月早迫不及待备好一身行头。她穿了一套红色的骑装,又戴着蜜蜡、绿松石和琥珀制成的首饰,活脱脱一个蒙古女子的打扮。这些首饰都是各部献给四爷的。 四爷在外头等她,见她这样打扮果然惊艳,默默欣赏一番后却要她把繁复的头饰摘下来,“你戴着这个,只怕骑马时要被珠链甩的脸疼。” 宝月一番纠结,到底只让玛瑙备了个匣子,待要骑马时再摘下来。他才不懂她打扮是为了什么,一套搭配好的首饰浑然天成,就是只能对着湖水看几眼她也喜欢。 塞外毡帐连绵,天高风急,绿草青天仿佛看不到尽头,在这样的天地间,人便不自觉的渺小起来。 四爷为她准备了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见宝月两眼放光,他得意笑笑,就知道她喜欢漂亮的。 “给它起个名字吧,以后就是你的马了。” “就叫琼琚好了,它就像雪一样。“她在四爷的指挥下给这匹马儿喂了一个苹果,琼琚眨着眼睛,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宝月学起来倒是很快,就是体力不行,两刻钟不到就觉得累了。 但有四爷在前头领着,她累了便和四爷下马看看风景,休息一会儿,好了又继续在草原上驰骋,一天下来只觉得郁气散尽,畅怀不已。 等到晚上回去了就有她的苦头吃了,虽然四爷特意命人加厚了马鞍两侧,但她细皮嫩肉的,到底还是磨破了。 上过药后两人难得没做什么就歇下了,宝月是累的一句话也不想说。 第二日一起来宝月就觉得身上酸痛不已,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这么运动过了。 四爷还有心情开她的玩笑,说她昨夜简直睡死了,他半夜醒来想看看她伤口,又给她重新上药,弄了半天她还浑然不觉。 宝月又羞又恼,他看什么伤口,在那种地方他还来看,看了便罢了,青天白日的还要说出来。 第13章 起心 八月起圣驾便开始回銮,走的时候他们的辎重都多了两车,全是蒙古各部送上的礼物。四爷说直郡王和太子那儿只会更多,更不用说上贡给皇上和太后的了。 第21章 宝月生了个好时节,恰巧是中秋。若是在宫中还得去赴宴拜月,分月饼。既然是在塞外便简朴些,但明晚也有夜宴,他们便在今夜置了一桌。 宝月捏着鼻子把郭氏一起请来同四爷吃了顿饭,这次她倒是消停了,一顿饭下来头也不敢抬。 宝月看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她绝不会把四爷让给别人,没有她给别人腾地方的道理。或许其他人有些委屈,可只要不到她眼前来,她便还可以只当不知。 她赏了些珠翠首饰给郭氏,可想要再多的,那便不能了。 第二日白日里四爷带她出去逛了逛,他们还买了一个兔子灯回来。回来后苏培盛递上来两封信,宝月不明所以,四爷只说让她拆开看看。 正是宝月家中和弟弟额尔德克从京里送来的。 宝月瞬间泪眼盈框,扑到他的怀里大哭起来,有这个比送她什么都要好。四爷如此有心,自然要表白表白,“咱们出发前我便派人往杭州去信,好险赶上了你生日。” 他又哄她,“过生日可不许再哭了。” 宝月忙忙展信来看,阿玛额娘只说家中一切都好,要她在京中放心,说给她准备了生辰礼物,要晚些走水路送到京里,又问她弟弟如今好不好,有没有给四爷惹麻烦。 她又去看额尔德克的信,额尔德克说一开始他在骁骑营,但没多久就因为对火器感兴趣被上官要到了火器营里,如今还算受器重,问姐姐身体康健否。 她把信折好,要玛瑙拿去好好收起,连忙给家中和弟弟回信,也说自己一切都好,要家人放心。 四爷这才把自己的礼物拿出来,是一套象牙雕的鬼工球,各样大小的都有, “这个又叫同心球,我看之前那副牙雕的扇子你还算喜欢,便送这个给你。这个小的里头有拨片,风一吹就会发出声响,可以挂在帐子边。” 他前头那句话说的又含糊又快,后面倒是莫名其妙的长篇大论,宝月不小心听都要漏过去了。 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宝月偏不如他意,非要捉弄捉弄他,“这个又叫什么,妾没听清楚。” 见四爷红着耳朵不肯说话,宝月噗嗤一笑。她前俯后仰,眼泪都要笑出来,心中酸酸涨涨的。 四爷只看着她笑,也跟着微微笑起来。他拿起茶盖拨弄两下,氤氲的热气遮住他眼底一汪春水,俊秀的眉目也跟着舒展开来。 两人对视良久,宝月终于按捺不住,亲了亲他颜色鲜艳的耳垂,故意在他耳边呵气,“多谢爷,我很喜欢。” 四爷一怔,看着她的如花笑靥,眼眸间还有淡淡的水汽,双眼光华流转,眼中生动的情绪叫他一时目眩神迷。 她的语气太郑重了,郑重的让他都有些嫉妒她的家人。如果是为了他,她也会流露出这样表情吗。 八月底圣驾便抵达京中,四爷回去后便立刻和十四进宫去见德妃。德妃衣裳整洁,行止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眼中却都是血丝,显然是狠狠哭过一段时日了。 德妃拉着四爷和十四爷的手,将他两个牵在一起,“额娘生养三子三女,如今只你们两个了。”她不住地流泪,看得四爷和十四爷揪心不已,“万望你们兄弟两个往后和衷共济,同心同德。”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两位爷心中感怀,一时间竟都看彼此顺眼不少,去了上书房后,四爷难得耐心地教十四练起字来。 回来后四爷替她簪上一只镏金点翠钗子,心情沉重间也有些愧疚,“如今多事之秋,日后再好好带你出去玩玩。” 这钗子是前向里四爷嫌内务府送来的不好,自己描样子使人做的。 宝月揽镜自照,拨弄着钗上的流苏,不知怎么心中又想起那晚的话来。心念转动间,她霎时想起。 ‘贤’,正是孝献皇后入宫的封号。 宝月看着着镜子里他平静的眼神一惊,他用她比孝献,那他是什么?顺治? 九月康熙又往南河出巡,这才回京城里没几日,这位万岁显然是个坐不住的。这回单单只点了四爷、太子和十三爷三个,显然也是有意为之,要将他们放到眼皮子底下来。 四爷这次没带宝月,福晋再提议带宋氏也被推拒了,只说公务繁忙无心此事。 福晋又契而不舍地给他塞了两个貌美的丫头,只说不好叫爷路上无人伺候。四爷面上应着,临行前却将这两个丫头丢在院子里,只带着苏培盛走了。 四爷一走,府中果然平静起来,连去请安时福晋都和气许多。宝月可算过上了被选上时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可见四爷才是那个引起争端的祸首头子。 至于四爷那天的话,宝月虽然心惊,但听听便也罢了。她不知道历史上的四阿哥是在什么时候起的念头,可最终他成功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却不知如今四爷心中也是杂乱无章,一团乱麻不知从何理起。 他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办过不少差事,常觉四海之间表面是清明盛世,实则官场上是贪官污吏,官官相护,苛税冗杂,百姓苦不堪言。 汗阿玛在四境不安、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登基,文治武功无人能及,又以仁孝治天下,一张一弛以定大清万年基业。 可如今朝中大臣肆意妄为,结党营私。为官的满人欺压汉人,为官的汉人欺压百姓。仁政便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第22章 他也曾想过要在往后辅佐太子清正朝堂风气,可太子日渐偏执。大哥身后站着的是还怀念着从前草原上八王议政时辉煌岁月的老臣,一旦复辟,天下就不再是他们爱新觉罗的天下。 如果这些一定要有一个人去做,为什么不能是他自己? 第14章 枫叶 才走了没几日,张起麟就来院中拜见,只说是四爷有信传来。 此后四爷一路上每隔几日就要写一封信回来,信中感情充沛,颇为啰嗦,和平日里完全不同。 连皇上率诸皇子和侍卫射箭这样的事情也要特意说来,只说自己也发三矢,皆中。又在末尾问她安好,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张起麟等在下首,宝月叫珍珠拿笔砚来,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福晋那头也有信去么?” “自然,大阿哥和二阿哥尚在家中,四爷在外怎能不担心呢?”张起麟回的谨慎。 宝月一笑,心知他不可能看过四爷的信笺内容,又怎知四爷只为问孩子们的事。她好似只是临时起意一问,没再提此事,写好回信后便交由张起麟带去了。 张起麟回到前院,挂着冷汗把今日的对话在自己汇报府中情况的信中添上,连同福晋和侧福晋的信一起吩咐驿使送去。 一府之中,最怕有两个有主意的人,更怕这两个主意还不是一块儿的。从前四爷和福晋便是如此,如今四爷不在府中,侧福晋若同福晋顶起来,他少不得按四爷的意思回护侧福晋这边。 如此却是要得罪府中主母了,可恨四爷带着苏培盛走了,倒把他留下来夹在后院两位主子间两难。 叫张起麟万幸的是,在宝月的有意回避下,她和福晋终究没起什么冲突。 宝月后来不耐烦做自己的起居郎,懒得再给他回报自己日日吃了什么用了什么。索性放一片枫叶回去,待到枫叶的颜色已像火焰一般灿烂的时候,四爷总算是回来了。 四爷先往宫里给德妃请安,回来便见福晋带着府中诸人迎他,福晋特意将李氏的两个孩子也带在身边。四爷只见宝月孤零零的站在后头,但到底有这么多人在,他也不好先去同她说话。 他先摸摸弘晖的头,考校了几句功课便一手牵着弘晖一手抱着弘昀往府中走去。福晋拉着大格格的手,两人相携而归,倒是好一出举案齐眉和乐融融。 几个格格都识相离开,平日里福晋不开口便罢,她既在四爷回来的第一日做出这番举动,自然是想留四爷的。 宝月也是如此,一进府中四爷便不见她抬头看过他一眼,格格们走后她也立马告退了。 他给宝月写了那么多信回来,宝月就回他一片枫叶,纵然也算是颇有秋日意趣,可她难道就不想他么。 福晋还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说府里三个孩子平日里如何如何。 他在外头早吩咐张起麟,关系到孩子们和侧福晋的,事无大小俱要上报。别说李格格那儿的大格格和二阿哥,就是大阿哥他知道的也比福晋清楚。 四爷敷衍一句,“辛苦你府里操持,关照几个孩子。” 不料福晋竟真敢应下,“这些辛苦算不得什么,二阿哥和大格格也是妾的孩子。” 四爷知道福晋的意思,以此邀功要他留在正院,若是以往便罢,给她一二体面便是,可想着宝月方才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到底没有再开口。 他在福晋那里用了一顿晚膳,便气势汹汹来找宝月算账,忿忿地捏着她脸上的软肉,“我在外这样念着玉娘,玉娘就用一片树叶来打发我。” “枉四爷平日里手不释卷,岂不闻‘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一句?” 宝月不意他居然没留在福晋那里,但很快反应过来,幽幽萋萋地望着他,好像他给了她天大的委屈受。 此诗下阙正是描述女子对情郎的思念。四爷讪讪狡辩,这却是他没想起来,“鱼玄机是个女道,何必刻意去背她的诗。” 宝月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和他说此事,女道又怎么了,就你们大清牌坊多。 她见这事揭过,倒转而同他问起罪来,“四爷在外辛苦,还要给福晋和我写信,府中一应大事只管过问福晋便是,妾鄙薄之躯,劳动四爷真是罪过。” “你这张嘴就不能说点好话?”四爷被她阴阳怪气地一梗,“好歹也要讲些道理,我托福晋常去问候娘娘,少不得要过问几句,加上府中三个孩子,岂能不闻不问?” 宝月听了他的前半句却忍俊不禁,却是想起红楼梦里那句好画来。 “那若依爷所说,妾这便是‘不贤’了,“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四爷,她本也不是为了吃福晋的醋。 四爷一愣,却很快笑起来,心情反而很好,“嗯,不贤。” 宝月没得到想要的反应,便一直坐在那儿直直地盯着他,像一只竖起耳朵的警惕猫咪。四爷如芒刺背,终于书也看不下去了,将她往怀中一拉。 “你在担心什么?难不成我要喊人把你拖下去关起来不成。” 他笑着点点她的脑瓜子,“哦,这是你的地儿,该是我走。” 感受到宝月在他的玩笑话里渐渐放松下来,四爷又说,“我都敢说,还怕你猜出来?” 宝月总是有很多的小心翼翼,平日里看着大胆,其实是个色厉内荏的。他既然喜欢她,自然可以连她这些无伤大雅的试探也一并接纳,更恨不得她多剥开自己,让他把她看个明白。 第23章 “不过是因为我这辈子都要绑在你身上了。”宝月喃喃,她知道他最后会赢的,可还是害怕,怕她这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掀起风浪。 四爷摸摸她的头,无限爱怜,“是啊,都在我身上了,别怕。”再差又能怎样呢,他只是不甘心就这样让机会从手缝中流逝。 “太子病了,如今还在德州行宫,汗阿玛说他仍需调理,召索额图去为太子侍疾。”他话题一转,好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汗阿玛要办索额图了。” 父亲可以优容儿子,康熙珍爱太子,做了坏事自然就是外人教唆的。 三十九年时,汗阿玛听闻索额图私下怨怼皇上冷落太子,宠爱大哥,便将其革职。可太子反而不满,认为皇父是维护直郡王一党,这两年来他行为战兢,同汗阿玛也越发疏远。 在康熙看来,却是太子为了索额图与自己起了嫌隙,他失望之余更不能容忍此人挑拨父子关系。 第15章 孝经 四爷想过便罢,如今自己不过是个空头阿哥,尚不如胤禩还有个贤名,纵然起了什么念头,也只能蛰伏以待来日。 他回来后枫叶便开始凋落了,树木逐渐剥去了红装碧染,京城里也渐渐萧索起来。没几日就是四爷的生辰,福晋派了云筝到小院来传话。 云筝倒是不像福晋身边那个胡嬷嬷一样成天拉着脸,“福晋说今年有侧福晋进门的喜事,又适逢四爷回来,福晋便和四爷商议着在四爷生辰这日办一场,届时还会请戏班子来,请侧福晋和格格们一同去乐一乐。” 宝月虽并不觉得和他们吃饭有什么好玩的,这种古代的应酬和现代的一样无聊,想也知道又是血雨腥风。 云筝在下头笑眯眯地又说,“近来天气冷,福晋身子有些不适,府内事务繁杂,不知寿宴之事侧福晋可有闲暇来搭把手?” 宝月拒绝的快,生怕惹上一身官司,“这倒不必了,我不善庶务,福晋若无法周全,只管报给爷请孙嬷嬷来便是。“ 云筝脸上的笑意一僵,悻悻地告退了。 孙嬷嬷正是从前孝懿皇后宫中的旧人,如今领着四爷的私库和府中采买之事。福晋那种要强掐尖的性子,要她和四爷说自己无能管不好府上的事,那比杀了她还难。 四爷晚上回来后,宝月将此事如实告诉他,“想必是又想出什么花招来了,一天天的总不嫌烦。“她补充道。 四爷听了却无甚反应,他倚在榻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唔,玉娘不恋权势,可谓贤也。“ 宝月恼羞成怒,做什么总是把这事翻出来说。他不当回事,倒显得她怪矫情的,遂愤愤扯他辫子两下。 后来四爷追问她给他备了什么生辰礼物,宝月也还记着这遭,死活不肯开口,倒是吊起了四爷的胃口,叫他更期待那日了。 福晋也不气馁,她本也不是要在寿宴上动什么手脚。四爷前岁派孙嬷嬷看管着后院,从前她安插的人手都被调到花园织房这样的闲处。 四爷是觉得她手脚太长,却也不想想她若不排插自己的亲信,府中全是李氏宋氏的人,她要怎么管家? 她吩咐自己手下的人紧紧风声,不要露头,果然过几日又查问出了李氏宋氏的人手,倘若要瓜尔佳氏来管家,也只会是一样的手段罢了。 自己便给她一个机会,四爷届时自然会知道人皆有利己之心。 其实当年她也不想伸手的,她是为了自保啊。 到了四爷生辰那日,果然请来了四九城里出名的戏班子,演的最好的便是《长生殿》和《桃花扇》两部。 宝月见宋氏今日难得穿了鲜艳的颜色,衬的人也增色不少,就知道她还尚有进取之心。 李格格的两个孩子今日也打扮的喜庆,大格格牵着她弟弟跟在李氏身后,她翻了年就九岁了,倒和咋咋呼呼的母亲不同,是一派娴静淑女的气质,眉目间也像四爷居多。 弘晖自开蒙以来便在前院起居,今日却是同福晋一起来的,几人依次上席,未多时四爷也到了。 他进来时倒是和颜悦色,扫视一圈目光便在宝月脸上定定地看着,一边叫几人免礼平身。福晋看这两人眉目传情看得腻味极了,吩咐人上一碗热茶给四爷,又上前欲为他解下披风。 四爷还在盯着宝月出神,不防福晋凑上来,他下意识敛目。感觉有些不自在,不愿在宝月面前同福晋表现的亲昵。 他挡开福晋的手,单手将披风解下交给苏培盛,便在上首落座。福晋和宝月一左一右在他身边坐着,虽有开席前的小插曲,但顾忌府中三个孩子在一旁,倒也没闹什么争风吃醋的波折。 饭罢几人便各自献上寿礼,福晋进了一套常服,其他几个格格也是些绣品。这些贴身之物既能让四爷想起,又能显示自己的女红。宝月倒是送了一串迦南碧玺十八子手串,品相自然是不如四爷手上的好。 四爷心中暗道还不如那个紫玉穗子呢,就用个物件来打发他。但怕她失了面子,到底还是把手串换上了。 反而倒是弘晖的的寿礼更让人瞩目,他亲抄了一本《孝经》。 李氏看着咬碎了一口银牙,这种投机取巧的主意定是福晋出的。自己不顾体面地争宠便罢了,连孩子们的事也要插手。大阿哥小小年纪,福晋就教他这种逢迎手段。 第24章 四爷心中也是不愉,但还是翻开仔细看了。先是夸他字写的一气呵成,颇有笔势,夸过几句却话锋一转,“你年纪还小,不必多读此书,将心思放在四书上方是正理。” 福晋在一旁白了脸色,四爷却没管她,又神色温和地摸摸弘晖的头,“心意阿玛收到了,多谢咱们大阿哥。” 弘晖虽然年幼,但也看得出大家神色各异,阿玛也并不很高兴的样子。 他嗫嚅几下,到底还是拉住四爷衣袖缓缓开口,“儿子很久没同阿玛一起用过饭了,今晚阿玛可以陪陪儿子么?” 四爷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他不欲在弘晖面前同福晋争执,也不想孩子觉得自己厌恶他母亲。 弘晖见四爷应下果然很高兴,之前他回来总听到额娘哭,胡嬷嬷说阿玛新纳的侧福晋总是欺负额娘,要他努力读书,孝顺阿玛。这样阿玛就会喜欢他,就会喜欢额娘。 他自觉阿玛和额娘这便是和好了,他偷偷朝宝月望去,宝月神色平静,朝他微微一笑。 弘晖默默低下头,瓜尔佳额娘长得并不跋扈,反倒是很贤淑的模样。可她却总是欺负额娘,他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李氏气的都要发晕了,从前她用弘昀的名目去请四爷,福晋还在边上冠冕堂皇地说风凉话,成日里自恃身份压着她们,如今还不是也用起这招来。 福晋僵坐在座上,却只觉得自己都要冤死了。从前她坐视李氏拿孩子做筏子,自然是知道四爷对此早有不满。虽说《孝经》是她的主意,但后面的事她真的不知。 前几日胡嬷嬷还说要她再生个小的,她那时心烦极了,说她一个人生的出来什么,今日弘晖就说这样的话……这下子是没法回头了。 第16章 一心 宝月只感觉福晋疯了,亏她如临大敌,福晋怎么尽出昏招。按四爷的性子,用孩子来辖制他,他能记一辈子。 郭氏好似也看出来一点门道,垂着头不敢言语。宋氏眼睁睁瞧着四爷被笼络到福晋那里,心中焦急不已。 倒是李氏好似突然长出了个脑子一般,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点戏的时候居然点了一出《武家坡》,福晋这下是连脸上的僵笑也挂不住了。 宋氏郭氏见李氏点了这戏,也是神色各异,不约而同的垂眉敛目,不敢去看福晋的神色。 宝月偷偷扫过几眼,福晋倒是正襟危坐目视前方,除了脸上细看的出泄露了几分心绪外,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 宝月好悬没笑出声来,平日里不知李氏是这样促狭有趣的人。《武家坡》正是讲王宝钏与薛平贵的故事,这一折恰是唱那王宝钏寒窑苦等十八年,失了父亲庇护,每日靠挖野菜度日。 李氏见宝月如此自在,愤愤不平地朝她看来,好似在问她四爷都被福晋勾走了,她怎么还笑的出来。宝月连忙将头底下,救命,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下头几人好一阵眉眼官司,连四爷也朝她们这看了两眼。 四爷心中暗叹,他本欲叫郭氏投到玉娘门下,为她周全府中事,可玉娘不愿便罢了。 她心性磊落,李氏这样的倒是比郭氏更得她的心意。只是李氏骄狂,难免有些刺手,少不得要他为玉娘拔除干净。 看完戏后,诸人自然也如前几日一样识相告退了。 福晋本想起来多少同四爷分辨分辨,她的确不是有意为之。可看着宝月告退时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心中只觉得万分刺眼。 她好像在嘲笑自己不得宠爱,所以错漏百出,手段低劣。瓜尔佳氏一入府便蒙盛宠,又岂知她这些年来战战兢兢,一步不敢踏错。还要平白被他们这些宠妾欺辱。 她最后到底没站起来,端坐在坐上看着他们离开,如今就剩他们一家三口了。 宝月告退时只偷偷觑了四爷一眼,他心中怎么想的宝月不知道,至少面上并没露出什么不高兴的意思,虽然他手上的扳指都要被他捏碎了。 四爷见宝月偷看,还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他端起手中茶盏,就算要敲打福晋也并非要今夜去,大可明日弘晖上学了再说……谁知一个错眼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爷心中烦闷不已,每每遇到这样的事她倒是洒脱。李氏来请她不在意,福晋留他,她也不在意,倒像是他一头热似的。 四爷只觉得气饱了,撂下手中茶盏。起身道,“走吧。” 福晋听不出他有没有生气,但既然没有撒手就走,应当也还好罢,她放心的舒了口气。 随后一行人便往正院走去,四爷牵着弘晖走在前头,福晋缀在后头。月光照的她的丈夫和儿子就像两个玉人,她心中忐忑之余又忍不住升起一种期待。 她知道,四爷对她的容忍限度很低,若是等会儿他怀疑自己唆使弘晖争宠,她便要立刻同他辩白。虽说是阴差阳错,但若两人能重修旧好,自然再好不过。 她也不是不想给弘晖生一个弟弟,想到这儿她便想起如今独占雨露,却还未有孕的瓜尔佳氏。 她知道不应该怨怼自己的丈夫,这不是一个妻子应该有的想法。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她只要这一点东西都这么难?她操持府中之事多年,又给他生了弘晖,可却从不见他动容。 瓜尔佳氏不过是长一张好脸,他就可以日日垂怜纵容,从不管自己作为福晋的体面。 第25章 待到了正院,见天色已晚,四爷便先把弘晖哄去睡了,答应明天再和他说话。随即便很平静地要福晋坐下, “你有什么怨言,尽可以说与我听。” 他并未一上来便指责福晋,却叫她更加慌乱。 四爷这是不满她在孩子面前抱怨了,福晋仍想辩白,“妾不曾教弘晖说过这样的话……” “弘晖纯孝,只要你心中有怨,他不会看不出母亲的想法。”四爷并非是要追究谁教了弘晖,而是认为福晋心思太偏了,影响到孩子终究不好。 “难道妾要做个泥菩萨,被人欺辱到这个地步还要心悦诚服?”福晋忍不得了,只觉得四爷欺人太甚,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觉得谁在欺辱你,玉娘吗?”四爷并不意外福晋的失态,只淡淡问道。 平日里福晋看似平稳大气,实则尤其自负,听不得他人说一点自己的不是。自负之下又犹是自卑。 宝月当初还未入府,她就安排了好些人手,第一日来请安就要先给个下马威。 福晋事人以猜疑,防备,加之种种后宅手段,却容不得他人一点不敬。 “玉娘?你说的是瓜尔佳氏吧,你我夫妻十几年,您记得我的名字叫什么吗?”福晋又哭又笑,心中觉得荒谬极了,不肯对自己好,倒和旁的女人柔情蜜意。 “正是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应该很明白才是,”四爷心中也很失望,偏她不明白,“我将阖府上下交托给你,你又是怎么做的?” “妾这么多年何曾有过一点不是!”听了这话福晋厉声道,怀疑她的能力比四爷纵容宠妾欺辱她更让她难受。 “宋氏的院里有个洒扫太监是你身边大丫鬟的干亲,弘昀一个奶嬷嬷在他走前几天和你的奶娘在廊下说过一刻钟话。” 四爷的紧捏着手中的手串,“这些你也不知道?” “原来是这个,”福晋不见惊慌,反倒笑起来,眼中如一潭死水般宁静。吐出的话带着一股惊人的寒意,“四爷想必早在心中疑我了吧,可这的确是她们自己做的孽,与我何干呢?” 她不过是没有阻止宋氏进补,没有阻止李氏晚上不关窗户,袖手旁观难道也是一种错吗? “你对李氏刻意纵容,养大了她的心不说,宋氏难道是无缘无故开始大肆进补的?”四爷目光凌厉地审视着她,“这些原也不必再提,终究是我轻信于你的过失。玉娘呢?她刚进府你就对她不满,难道她在府外还能得罪你吗?” 福晋瞟一眼他手上宝月送的手串,若说这事,她仍旧问心无愧。 “既然进了府里,本就该俯首帖耳。她屡次不敬,我已经是忍让多时了。” 四爷不怒反笑,他原本以为福晋是性情不好,倒是未料到她竟然是这样想的,他身为皇子尚且不敢像她这样自矜身份,强压人低头。 “你不是生下来就是皇家福晋的。” 他微微阖目,放下手中的茶盏,多说已是无益。“明日就让弘晖回前院来,你自己好好想想,一个管理不好府邸的福晋,用处是什么。” 苏培盛垂头敛目,心道福晋这是大势已去了,有大阿哥在手,又是正妻的名分,本已是皇子福晋中最得意的了。人啊,怎么就不知道知足呢? 四爷转身离开,“去小院。” 僵坐着的福晋听了这话猛地一惊,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到了这副境地居然还在想四爷半夜从她这儿到了瓜尔佳氏那里,明日格格们怎么看她。 “我是圣上定下的,我是你的正妻。”她终于敢直视四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四爷驻足,却没有回过头来,他语气里的轻描淡写,仿佛也是对她的一种蔑视,“是。” 她就这样看着四爷离开,只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耳边早已听不到其他人的惊呼,“我是,你的妻子啊……” 月凉如水,秋风萧瑟。被北风吹落的落叶发出簌簌声响,连青阶上也冒着一股阴森的寒气,天穹间的阴翳渐渐散去,月光穿过薄雾洒下一地清辉。 从正院出来后他竟然觉得轻松起来,福晋说自己在忍让玉娘,他又何尝不是呢?他亦忍让福晋多时了。 宝月在床上睡得正香,却突然落入一个带着寒意的怀抱里。她迷迷糊糊挣扎两下,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东西,梦中惊坐而起。 “你!”宝月气的头晕目眩,她一把推开四爷。看他神色懵懂好像很自然的样子,一时更加怒气上头,古代男人的底线真低! “你怎么能如此荒淫!”她心疼地抱住自己,对男人心动又心疼果然会倒霉。 “……你在乱想什么。”她以为自己一晚上要去找两个? 昏昏欲睡的四爷一双凤眼都要睁不开了,还要艰难地解释,“我若有这种心思,府中岂会只有三个孩子?” “哼,谁知道呢。”他倒是对自己的本事很自信,宝月上下扫视他一圈,“做什么又到我这儿来?” “我若不来,明日是不是门也进不得了?”都这个点了,干脆也别睡了,四爷拿被子将宝月裹好端到怀里,“福晋那儿我提点过了,想必之后会收敛的。” “我只要一日在福晋眼前,她就一日不能安心,即便没有我,以后也会有张氏王氏。”宝月才不信他的鬼话。 “没有别人,我只有玉娘。”他贴着她的脸颊摩挲着,轻轻地说。 第26章 他这话仿若石破天惊,叫她一时懵然。周围一片漆黑,她的头发像一匹冰凉的缎子,月光幽幽洒下,好似划开一条银河。 “我……我会相信你的。”宝月沉默许久,斟酌再三,若从心而言,却只能憋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嗯,玉娘会相信我的。”他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并不介意她话中的迟疑。 四爷感受着自己鼓噪的心跳,心中也觉得奇异,虽然同玉娘情好,但他从前的确不曾想过以后,即便是父母亲缘也尚不能长久不变,又何况男女之情? 可对着她的眼睛,哪怕是海誓山盟也就这样脱口而出了。言信行果,既然已经许下,他就绝不背诺。 第17章 贺岁 十一月底太子才遵旨病愈回京,却也不见宫中有什么表示。到十二月的时候,年节将近,京城里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雪粒子,几日便积起厚厚一层。 这日宝月本想往花园里去,江南不怎么下雪,南方人对雪的喜爱好似刻进骨子里一般,她实在忍不住想去玩玩。 可出来没多久就后悔了,冬阳倦怠,冷冷地并没有什么温度,宝月冻得往大麾中一缩,心想还是回去算了。 正要往回走,恰巧却碰到郭氏往前头走去,宝月的院子在四爷后头,府中有明令不得擅自去前院,若非郭氏昏了头,这个方向也只能是去她那里了。 郭氏听到后头的动静,见是宝月,她连忙上前来行礼,只说正是要来侧福晋院中拜见。 “这里冷,到院中去说吧。“宝月心下稀奇,自塞外回来好几个月了,有什么话现在来说也太晚了。 两人回了小院,玛瑙伺候她脱下大麾,珍珠端了热茶点心上来,在两人间摆了一个错金缠丝牡丹薰笼。 郭氏步入堂中,一路看来心中暗叹,这便是比福晋的厅堂也不差什么了,可见侧福晋家资颇丰,四爷隆宠之甚。 “你有何事要见我?”宝月同她没什么好说,抱着手炉,开门见山问道。 郭氏斟酌再三,好似十分悔过,“自塞外回来,妾每日想起四爷的训示,实在惶恐不已。若侧福晋垂怜,妾当结草衔环相报。” 她想了几个月,又打算投到自己门下来? “四爷当时那话,你很不必放在心上,“宝月并不打算接受郭氏的投诚,”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也什么都不能给你。” 她不是大方到这个也能分享的人。 郭氏大为震惊,忙忙向宝月解释,“妾并非得陇望蜀之人,只不过想要一个孩子安身立命而已。” 郭氏以为宝月是怕她狮子大开口,要与她争夺宠爱。 宝月撇开茶叶,轻笑一声,“我只有这个意思,你不必再说。” 郭氏再三央求,见宝月依旧如此坚决,也只能悻悻而返,“若侧福晋哪日想起妾,只管使人来传便是。” 瓜尔佳氏此时的确得宠,可她不信她能一辈子都这样风光。若她们能同进同退,将来她们的孩子兄弟之间也相互扶持,便不必太看弘晖的脸色了。 宝月派玛瑙送郭氏出去,珍珠忍不住问道,“侧福晋何不应下呢?郭格格和宋格格同居西院,也好做咱们的耳目。” “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罢了。” 郭氏所说的,在宫中府中的确是稀松平常之事,妻妾们相互举荐,形成同盟,将来她们的孩子便也是天然的政治同盟。 但她本心既然不愿,又愿意与四爷坦诚相托一回,何必要给郭氏无谓的希望。 何况四爷实在待她的确很好,实在不似一个主人对自己的附属品,她又岂能拿他去做交易? 两人既互不生疑,自是诸事间无有隐瞒。四爷听了她的想法感动不已,他对她的爱怜实在由心而生,不是为了要她回报。 可如今能有这话,便都值了。可见若两人同心,他的用心之处她自然能明白。 “玉娘懂我,我必不负你。”四爷在她耳边郑重说道。 在熙熙攘攘的爆竹声里,很快到了大年三十这日。 四爷带着宝月福晋和三个孩子一同去宫里拜年,两人到府前时,福晋已早早到了车里,她是主母,得带着三个孩子一车,宝月暗幸自己落得一身轻松。 大格格身子实在不算好,一到冷天里便要生病,李格格又是手炉又是陶罐的,拿了好些东西来。不说她性子如何,看起来对两个儿女倒是的确珍爱。 四爷先一一关照过孩子们,便特意拿了自己的狐裘到宝月车上来。那是他前岁打的白狐,平日里他嫌这个颜色不够庄重,但皮毛品质的确不错,给宝月倒是正好。 冬天路上多冰,进宫的车架又多,一旦遇上下大雪,奴才们扫起来总赶不上落的速度,即便是皇子们也少不得在路上堵一堵。 倒像是她前世上学高峰期一般,他们在路上还遇到了十三爷的车架。 四爷很喜爱这个近来常同他讨教算学的弟弟,许是年幼丧母的缘故,十三爷性格沉稳内敛,胸有内秀,比十四不知道懂事多少。 阿哥们历来是先去各自母妃宫中团聚以待除夕这日的晚宴,太子则自有万岁照料。像十三一样的实在不多,自从十三的母妃敏妃去世,他两个妹妹便由宜妃抚养。 十三前几年都是在宜妃宫中等候,可如今不同了,到底是过了明路的太子党,若再与老九那个混不吝的在一起,未免显得翊坤宫太热闹了。 第27章 他示意苏培盛叫人停车,站在路口招呼胤祥过来,“今日同我一起去永和宫拜年吧。” 十三也正愁此事呢,他到底不好和九哥交往过密。见他四哥如此体贴,十三自然感动不已,忙不迭地答应了,“多谢四哥,我看过两个妹妹就来。” 宝月听到外头的响动,微微掀起一角帘子。便见四爷在同一个气宇轩昂,走马逐鹰的少年人在说话,想必是他其他的兄弟,看起来倒是比十四爷要沉稳的多。 四爷让十三先行,他还未成婚,不像自己后头有两车家眷,还有个不省心的要他操心。 随后便纵马到宝月车旁,连着帘子一起把她的头摁回去,“外头风大,在里边坐好,别冻着了。方才那个是已故敏妃娘娘所出的十三爷。” 宝月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十三,这两人兄弟情谊之深,后世人尽皆知。 “你见过娘娘,她的秉性不必我说,你只安心便是。”四爷以为宝月是心中不安才掀帘要寻他。 十三爷的车架轻便,很快便过去了,四爷也不再逗留,也吩咐奴才们起行。 宝月下车后跟在四爷和福晋后面,又是当年熟悉的神武门。看着一路上的金瓦朱墙,檐牙高啄,更觉自己仿若天地间的一叶虚舟,这两年来仿佛坠入一场悠悠大梦。 永和宫中只有她们府中人多些,十四爷尚未娶妻,府中也没有子嗣。德妃坐在上首,两个儿子陪在她左右。 她轻声先问过福晋和几个孩子,各赏了东西,又赞福晋贤惠,将孩子们教养的这样好。轮到宝月也是如此,赏了东西就让她坐下了,倒是不曾多关注宝月,反叫她松了口气。 未几十三爷便来了,德妃天衣无缝地像是同四爷商量过的一样,笑意盈盈地请他进来,又轻声细语地问他的近况,好像对养在自己膝下的孩子一样自然。 只可惜她的两个孩子一个比一比急躁,全没有她这样的好定力。 十四爷快酸死了,四哥喜欢跟十三待一起便罢,他也未必多粘这个哥哥,可怎么额娘都对十三这么好! 十四年少又沉不住气,跳起脚来喊,“十三哥最近怎么成天跟着四哥,你是四哥的应声虫么,四哥又去做太子的应声虫。” 十三还没说什么,四爷倒是先黑了脸,这个蠢货! 德妃连忙要身边的周姑姑塞给十四爷一碟点心,恨不得把他的嘴立刻堵上,“你怎么能对你两个哥哥如此不敬!” 过年过节的四爷也不欲再辩,十四这么犯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旁人都心照不宣,独独他要喊出来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皇子们各有打算。 十三同情的朝四爷看来一眼,他也是不容易啊! 除夕这日到了申时,大约是下午三点的样子,乾清宫便传旨来找诸位阿哥和娘娘。 阿哥们带着孩子和大臣们都在正殿与皇上同庆,各府女眷们便由太子妃和四妃领着在偏殿贺岁。 到了年节里,不管大家平日如何,都要做出和乐融融的样子。前头万岁也不断有菜品赐下,能到乾清宫赴宴的妃子自然都是宫中有名有姓的,万岁是出了名的博爱,几乎是各个不落。 德妃得了赏菜也分了两道给他们,她和福晋对视一眼,一人一半默默塞进肚子里。宫中的菜无非都是一些炖菜蒸碗,水的没有滋味,但既然是圣上所赐,谁又敢不吃完呢?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娘娘也不喜欢吃,才叫他们两个分担。 正殿里却是推杯换盏好不热闹,百官向康熙贺岁后便一同向太子贺寿,越是这样的大场面,有太子这一身份在就越是与众阿哥不同。 在大臣们看来,太子毕竟是半君么,即便如今父子失和,众人多少也要为来日考虑。今日得罪的狠了,焉知不会被记一笔来日再算账? 倒是几位阿哥前头自然都是门庭冷落,如今谁也不敢让皇上觉得自己结党营私。 直郡王有意要和太子别苗头,倒是大大方方同一些满洲武官们交际起来。但到底不如太子那儿排场大。 直郡王自然是心中不愉,他才是长子,却日日受弟弟的压制。他挑衅似的瞥了太子一眼,拎起酒壶就往御座前去,三十岁的人了还在父亲面前卖乖讨巧地说吉祥话。 康熙果然很高兴,被这个长子逗得合不拢嘴,未多时就传人拿笔来,御笔写下一个福字。 直郡王激动的一双眼睛都要粘上去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太子前头得到汗阿玛赏的东西。 却不料康熙没搭理座前的直王,反倒往太子那儿看去,招手要他来,“保成啊,快过来,阿玛写了福字。” 第18章 赐福 热闹的席间霎时一静,群臣的目光死死锁在天下最尊贵的这一对父子身上,揣摩着万岁的心意。 太子仿佛如梦初醒地站起,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自从他开始监国起,汗阿玛亲昵的话语,优容的态度总是伴随着猜疑的冷眼和打量。 他从前自以为从小依恋皇父膝下,汗阿玛待他的诸多殊荣早就习以为常,如今大了,却要他恭谨事上,他实不知该如何侍奉君父。 汗阿玛亲征葛尔丹时,他监国时倚重的大臣汗阿玛一班师回朝便立刻贬谪出去,如今他从小信赖的叔公索额图也被勒令乞休。 他以为汗阿玛对他不满,可除却不着痕迹的猜疑,待他的态度却又依旧如常。 第28章 现下他乍然听到这样慈爱温和的话,心中第一个升起不是久旱逢甘霖的感动,而是油然而生的惶恐。 直郡王在上头将太子看得明白,心中暗嘲太子不经事。若他是太子,绝不会如此让汗阿玛费心。 太子贪婪,有了汗阿玛的逾越诸子的慈爱还不知足,只想着在朝堂上揽权。汗阿玛勉力平衡,太子却不知体恤皇父。 看到太子这副表情,汗阿玛会失望吗?他回头偷偷望去,却看不透近在咫尺的康熙的思绪。 太子步上玉阶,竟有些迟疑和踉跄,“汗阿玛……” “保成啊,你病好了,朕也就放心了。”康熙亲手将那个福字交到太子手里,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将来是万民之依赖,一定要多保重身体。” 太子被这么一拍,眼眶一红,一个七尺男儿当即跪下,他感动的不知所以,“臣此身不足惜,只怕不能再见到汗阿玛!” 直王在心中冷笑,一向眼高于顶的太子,如今也知道装模做样的博怜惜了。 他看不得这两个若无旁人的模样,太子一来就把他们兄弟都比下去了。 直郡王在太子身边跪下,脸上喜气洋洋地说道,“有汗阿玛送的福气定能叫太子往后顺遂无虞,儿子心中实在羡慕,不知能否也讨一张墨宝去?” 康熙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长子微微阖眼,“朕今日乏了,明日再写罢。” 太子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不假,可对胤禔他自问也是时时关爱,并不曾忽视。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便只想着从他手上夺权,远不如小时候乖顺。 今日除夕宴席上皇上与太子一个慈爱一个恭顺,两宫相合之事很快又叫朝中风向一变。 太子党在索额图致仕后便稍稍低调下来,如今又重新在朝野中招摇起来。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一早便从宫中分发皇上御笔所写的福字,然后就是封笔罢朝,休息三日。 四爷近来已不在宝月面前掩饰,将下人挥退后就将她抱在怀里闲话此事。 宝月点评道,“万岁要做圣父圣子,太子岂能违逆?” 无论是扶持太子还是直王,万岁的目的永远只有一个,就是将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让朝臣将太子和直王作为挟制万岁的工具。 四爷赞许笑笑,嘉奖似的递给她一块糕点,“这是汗阿玛给太子的一根绳索,登天跌地只在一念之间。于太子直王而言凶险万分,于我们几个,却是求之不得。” 在汗阿玛眼中,如今除了太子直王,余下的孩子们大多不堪大用,虽然令直王挟制太子,但又何尝不是在以太子党的汉臣挟制直王身后的满臣呢? 他如今连加入太子与直王争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向父亲展示自己的孝顺,忠诚,和能力。做一个父亲期望中的‘圣子’。 自从她那次明目张胆的试探起,四爷便开始大大方方同她聊外面的事,有时候甚至会出言点拨。 宝月不明白他的想法,但却是这两年来第一次觉得心中激荡不已。 她扪心自问,自己踩在先贤肩上接受了十几年现代教育,真的能忍住从此就修闭口禅,把自己框在画里,活成一个规矩的深闺女子吗? 宝月甚至知道他最近有个叫戴铎的幕僚,那人写好长一封信,细细剖析道理明害。四爷也拿来给宝月看过,宝月深以为然,也赞同道, “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这正是爷如今的困境,果真是金石之言。” 四爷一笑,批示曰,“语言虽则金石,与我分中无用。“随后便将此信退回,见宝月不解,他解释道。 “他体察人心的本事的确不错,但此时以静制动方为上策,留他又有何益呢?若他果能体会,自然会在该来的时候再来。” 三哥广揽门人,在汗阿玛眼中又是什么样子?在这一块上,倒不如什么都不做,免得猜疑。 今日是大年初一,从前四爷还会在这些初一十五的日子里回前院去,自从寿宴那日晚上起便再不管这些了,几乎日日同她在一起。 “难道宫中不会知道你不守规矩吗?外面的人会不会议论你呢?”四爷第一个初一歇在这儿的时候,她还很奇怪地问道。 “议论什么?宠妾灭妻?”四爷倒敢把这话说出来,他敲敲她的脑袋,“规矩是咱们用来约束天下人的,不是约束自己。若有一天宫里真的问责我偏宠于你以致家宅不宁,那只会是因为我见罪于汗阿玛而已。” “但到了那时,我一定有一个更大的罪名。这些私德上的错,便是没有也会跟在后头。” 他波澜不惊地说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话,生在皇家的人,早早就能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有些是圣贤名言,有些不过是施加给百姓的精神枷锁。 待过了年后再去福晋那请安,福晋也并未对这段时日四爷的行为问责宝月,要是从前多少要对她念几句女德女训。 福晋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平静,麻木,还是别的什么,她一开始也反思,反思自己多年来究竟有什么错处。 可这是她的额娘教她的,宫里宫外的福晋们也从来是这样为人处世,她不明白。 后来她想,也许是自己不够聪明,露了行迹。 她有一天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的时候,她突然明悟了。 第29章 她没有做到四爷期望的样子,是她的错吗?是因为她从来不了解他,他也不曾给自己了解他的机会。 她总是在猜,可自己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猜透他的想法呢?在四爷看来,自己也许是个很愚蠢可笑的人吧。 但她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了,不想再去考量四爷的想法。只想等到她的弘晖长大,等她的弘晖来救她。 诸位皇子中,三爷和十爷都是与福晋长年失和,漫说是初一十五,平日里也见不到几次。 从前她有这个体面,可四爷不愿再给,她就只能像一尊蒙尘的佛像,在这个画地为牢的院子里长久的等待。 如今福晋见李氏不敬,也会直接疾言厉色地斥责,在府中处事也明快许多,早上的请安也不再话里带刺地让宝月难受了。 再加上宋氏和郭氏本也不是能主动挑事的人,府中一下又静如止水起来。 若能就这样保持距离,大家进水不犯河水自然最好,宝月心想。古代宅中女子之间的斗争,犹如困兽在笼中看不见光明,就只能相互撕咬,她本不喜欢这样。 也许她没有能力打开所有人的笼子,可如果四爷将她拉了出去,她怎么能甘心留在笼中? 宝月如今就像干涸的旅人汲取着四爷带来的养分,那些外面的,她从来接触不到的事让她觉得从未像现在一样活着,不是一个奴才,而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汗阿玛要办索额图了,”四爷晚上回来又说起这事。 “年后这两月来汗阿玛对太子处处优容,今日有言官参索额图家中奴仆打死了人,汗阿玛立刻判此人抄斩。当堂指责索额图平日多有跋扈不敬,御下无能。” 玛瑙奉了茶来,宝月到门口接过。替他将茶端到桌前,示意他用,“圣父圣子可真难做啊。” “一面打一面拉,正是汗阿玛的雷霆手段。如今少和朝堂有些瓜葛,反倒能让汗阿玛放心。”他接过茶,显然认为这种局势并非对太子不利,若能抓住机会,何愁不能起复。 宝月得意一笑,这却是她仗着先知棋高一着,“万岁可以不做圣父,太子却不能不是圣子。一次两次也罢,可毓庆宫日日在万岁眼底,太子要如何捱过几十年呢?” 她前世听说过历史上的太子说,“古今天下,未有四十年之太子也。” 侍奉康熙,既要恭谨,孝顺,又必须真挚,不能在一个御极几十年的皇帝面前伪饰。更可怕的是要这样几十年如一日,不能有分毫差错。 “儿臣侍奉君父本该如此,当以恭敬孝顺为首要。”四爷唯独在这上面并不怕输给任何人。 真正让汗阿玛不满的是太子对皇父的态度,太子只知做太子,做汗阿玛最宠爱的儿子,却不知做臣子。 直王如今步步紧逼,恨不得立刻将太子咬下来,他却不愿在还自己未露头的时候让直王如意。 尤其下面几个弟弟也大多心思各异,胤禩这些年来也颇受重用,连带着他母亲良嫔在宫里的日子也好过起来。 他得先让汗阿玛看到自己的长处,四爷想。 第19章 晕厥 山花开遍,百草滋荣,春色携走了冬月里的寒气。百芳将谢之际,杏花却在雨露中开的愈发娇艳,人间已至清明。 在京里闲了几个月的康熙果然又坐不住了,点了太子,四爷和十三爷三位皇子随驾,这次是往江南去。 宝月不想四爷在她刚进府时说的玩笑话这样快便成真了,虽然觉得四爷会带上她,但还是不免有些忐忑。好辛苦抑制本性,小意温柔了几日。 宝月掐着嗓子端上一盏茶来的时候,四爷尚还神色如常。宝月见他无动于衷,连忙又在身后殷勤地给四爷通头发。 玛瑙和珍珠都在后头忍笑,他们侧福晋也就这一套。不过是四爷愿意吃罢了,侧福晋这才屡试不爽。 果然四爷正不明所以时,宝月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来。只见她为四爷梳好头后便拿出一个新的白玉穗子,柔柔道, “紫色到底挑色,难配衣裳。妾给爷新做了和田玉的,爷瞧瞧好不好?” 这妮子实在是懒得很,只捡着轻松的做,也不知道换个别的把戏。 四爷脑筋一转就想明白了她这几日的反常,强忍着笑意接过,“甚好。” 苏培盛见了简直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四爷从前多冷淡规矩的一个人,李格格曾大胆同他开玩笑,他也不爱搭理人家。 如今有了侧福晋竟性子都变了,百炼钢成了绕指柔不说,反倒还喜欢去撩拨侧福晋,明知道侧福晋的小把戏还甘之如饴。 苏培盛死盯着脚前那一亩三分地,不敢动弹。他原先还以为四爷待侧福晋不过是一时新鲜,如今看来真是他不懂男人。 宝月见四爷喜欢,眼神一亮,以袖掩面,一双眼睛荡着柔波向他扑扇两下。她正要开口索取报酬,求他带自己去江南。 四爷却使坏刻意堵她的话,他语气悠悠荡荡地,好似含一点不露痕迹的指责, “玉娘果真淑惠,可去岁送我的生辰礼怎么只一件手串?” 宝月一懵,思量了一会才从他这七拐八拐的话里领会四爷的意思,这是在怪她生辰礼送的不如现在不用心? 她好心送他东西,倒还挑拣起来,忒地小心眼记仇,去岁的事当时不说,倒拿到这时候来,掐着紧要的关头来问她的罪! 第30章 宝月心中腹诽,念着去江南的事到底忍气吞声地解释着,“妾见爷素爱佛法,不过是以此物聊表妾心罢了。” 四爷本也不是真要问罪,用心自然是好,但两人间的情谊本也不是在东西上。不过是他心中稍有怨念,刻意要逗逗她罢了。 他笑着捏捏她气鼓鼓的脸颊,见她这副样子,他心中便已然畅怀。 “好啦,今日正要和你说这事呢,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去江南罢。少不得是要在杭州停留几日的,到时你自可以召你家中人来见。” 他素来知道她的心结,可如今他想要给她阿玛活动活动位置容易,要调到京城里却是难上加难。他调自己的岳父入京实在太打眼了,只能先委屈宝月几年。 宝月这才满意,随着四爷的力气被他拉到怀里,依依不挠地要他承诺,“这次可不许带别人了。” 这等小事四爷自然首肯,“都依你便是。” 这次宝月收拾的风风火火,光是要带给家里人的京城里时兴的玩意儿便装了一车。四爷见了还笑她, “你若是福晋,只怕我日日都只能吃糠咽菜了,府里都要叫你掏空了去补贴母家。” 宝月暗地里白他一眼,别以为自己不知道,福晋从前为自己的弟弟求官,可是遭了四爷好一顿审饬。 福晋哪还敢再常常与母家来往,今年都没见过福晋的母亲觉罗氏来府里了。 四爷平日对她宽容,她不想去试探他的底线,以免伤了情分。可如果这情分就这么一车玩意儿,那未免也太看不起四爷了。 宝月一路上心情极好,恨不得即刻就到杭州,就是看路边的一粒石子也觉得顺眼,一路上被颠的不轻也笑嘻嘻的。 可同样随驾的太子就没有这么高兴了。 太子和康熙自正月以来父慈子孝了好几个月,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养在汗阿玛膝下的日子。 可太子还是低估了康熙爷的反复无常。 御驾四月底启行,如今刚到五月,康熙便下旨将索额图以‘结党妄行,议论国事’的大罪捉拿,交由宗人府拘禁。 康熙刻意将太子带出来,一则是挟太子压制太子党,二是怕他在京里给索额图报信,宗人府碍于太子不敢下手处置。 太子寒心不已,昨日汗阿玛还拿一本河工治理的奏折问他的意见。告诉他为君当常常俯查民情,关注民生。今日就冷不丁地就发落了索额图。 那是自己自小就喊叔公的人,汗阿玛,您还记得是您把他带进宫里,教自己换他做叔公的吗? 甚至自己这个所谓太子党的班底,又有哪一个不是汗阿玛推到自己身边来的? 满族大臣不喜欢他这个不是八王议政选出来的太子,汉人大臣又视他为皇权屈服于儒汉文化的工具。 他自小背后就从来只有汗阿玛的支持,他终于长大入朝,这些汗阿玛授意组成的班底,却是他备受皇父猜忌的根源。 索额图纵容门人欺压百姓,侮辱大臣,这些他不是不知道。可他就是有千般不是,也是唯一个冲在自己前头的人。 索额图的诸多错漏,难道汗阿玛从前不知吗,只不过索额图本就是他在朝中为太子找的倚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他离京前还特意去看望过索额图,经了汗阿玛上次发落,索额图早已灰心,再不贪念朝堂之事,未料竟还是难保晚节。 太子木着脸便往御驾前去,一旁的十三见事不好连忙派人去喊四爷,一边冲上去试图阻拦太子。四爷得到消息立马赶来时,太子正与十三对峙。 “你不必拦我,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我这个太子罢了,我若不去为他求一条命在,如何对得起我额娘在天之灵。”太子说罢便冷声要十三让开。 四爷见太子条理还算清晰,尚有些理智在,便立刻拦在他前头,苦口婆心道,“先娘娘在天之灵必不叫太子违逆皇父啊!” 太子有心,显示一下求情的意思就够了,若是带着怒气冲进去逼迫汗阿玛,他和十三有几个脑袋赔! 未料太子听了这话反而气血上涌,他这二十几年来对汗阿玛何曾有过一丝违逆之意,为什么都要对他苦苦相逼! 见四爷誓不退让,太子双目赤红,已是怒极,兄弟二人推搡间,太子终于耐心已尽,一脚便将四爷踢开。 四爷猛地遭了太子这一脚,刹时眼前发黑,从台阶上晕着滚了下去,不省人事。 十三急的焦头烂额,也无法子了,只得先喊几个小太监将他四哥送回府中,连忙又往太子那追去。 宝月才见他听了消息急匆匆的出去,连苏培盛也没带,哪知不过一刻钟就晕着被抬了回来。她只以为是在御前出了大事,不免有些惊惶。 该不是露了什么心思得罪皇上了罢,又想到四爷应当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她强自镇定下来。 她欲问清发生了何事,可见那几个送四爷回来的小太监们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罢了,她不耐地叫他们都退下,差苏培盛快去请太医来。 来者是随行的一位年轻医官,年长又有经验的太医大多陪侍御驾,无万岁指派,他们也无权差使。 那医官把过脉后回道,“贵人无须担心,贝勒爷不过有些脑气震动,稍作调养便是。”说罢便开了安神药交给苏培盛。 宝月这才放下心来,脑气震动便是脑震荡的意思了,好好休养想必没有什么大碍。也不知是怎么了,总不是没站稳磕了头吧。 第31章 她在帘后不便出面,便差苏培盛去送送这位医官,又吩咐丫头们快去煎药。 诸事都安排好后,她这才长舒一口气,在外间看看杂书打发时间,等药煎好送来。 待一煎药服下去,四爷果然很快便悠悠转醒,便见宝月坐在烛光下翻动着手中的书卷。跳动的火焰映在帷幕上,光影在她脸上摇曳,依稀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恰如他们初见那日。 他静静的盯了几秒,才弄出一点动静来。 宝月察觉内间的声响,连忙到床边来,见他醒了便给他垫一个迎枕叫他靠着坐起来。她发问时语气又快又急,可见有多么焦心。 “你还好么?头还痛不痛,究竟是怎么了?” 这盏美人灯倒是无需风吹,只要她自己张张口就破了。 四爷无奈地回道,“好着呢,多半是滚下台阶的时候磕到头了。现下除了脑袋并没有旁的不舒服。” 他又和宝月解释起事由经过,宝月见事情并不紧要,听了两句连忙叫他住嘴,她瞧着他还有些头晕的样子。 “快别说了,明日再议也不迟,你且先歇着。”说罢盯着四爷喝了一盏安神茶,便抽走迎枕,让他睡下了。 四爷自然是乖乖听话躺下,他只觉得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和满足。不知是不是才醒来的缘故,一时竟难以入眠,只想和宝月再挨的近些才好。 第二日四爷便好多了,苏培盛又来传话说昨日万岁并未见太子,太子在圣驾前跪等了一个时辰便叫粱九功劝回去了。 宝月听了四爷说了起因还怪他,“难道侍卫们便不能去拦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怎么爷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我去尚且如此,侍卫又岂敢阻拦太子?”四爷知道宝月是心疼他,反而很有几分得意。 “何况太子踢了我后多少清醒了些,否则依着他的性子,只怕就不是在外头跪等了。” 第20章 至诚 太子这几日每去御前请见,万岁依旧是不见。任凭太子如何,现下康熙要办索额图的意思昭然若揭,此事已成定局了。 四爷也叹道,“太子越求,汗阿玛之意就越坚决。可若太子不求,索党的大臣们要怎么看待太子?” 汉人忠心,但繁文缛节也更多,口口声声都是要为天下百姓求一位圣贤明主。 太子自小骄横,多有大臣以此为由攻讦东宫的,从前都是汗阿玛一力拦下。可照如今的形势,太子已不敢再赌君父的纵容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康熙对索额图的成见已深,如今也是想以索额图之事来敲打太子。 在康熙看来,太子若领会圣意,便应该适可而止,不能太叫皇父脸上难堪了。 一个请见,一个不见。这俩父子就这样较上了劲,离除夕夜那场父子天合,其乐融融,不过短短几月而已。 康熙不肯见太子,却在几日后派人将四爷和十三爷召去。两人跟着内侍到康熙所住官邸的一间书房,俱不敢窥视,低着头进门便立刻行礼下跪,却迟迟不见皇父叫起。 那内侍掐着一把嗓子笑眯眯的,“两位爷且稍候,万岁即刻便到。” 随后把门一关,就出去了。 四爷和十三爷在下头跪着对视一眼,汗阿玛这是在责怪他们没有劝阻太子?两兄弟不敢再猜,将头深深埋下。 更漏将残,月上梢头,康熙驻跸的官邸悄无声息地点起蜡烛。春日多雨,房内一片寂静,连外头的雨声也显得嘈杂起来。 康熙这才从案牍之中抬首,他眯着眼睛看看时间,朝粱九功问道,“老四和十三两个都回去了?” “正是,”粱九功悄无声息地为康熙换过一盏提神的浓茶来,“两位爷候了一个时辰便回了。” 康熙点点头,“这也就够了。”本也不是真的怪罪他们,不过是敲打一二罢了。 这两个在他看来,虽不如太子远矣,尤其老四颇有些沉不住气,但以他的本事做贤王是绰绰有余。既是君臣又是兄弟,太子亲近他们,远好过那些忠奸难辨的大臣。 汉臣想让满人屈服于汉人的规矩,即便得了江山,也要依照他们的祖宗家法行事,这与傀儡何异? 从册立太子的那一刻起,满朝大臣就只想仗着太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钱,要权,要身后名。 康熙轻叹一声,即便他一再小心提防,可他们父子之间终究是疏远了。 万岁和太子之间紧张的气氛也影响到了扈从的百官,四爷也只想远远躲着,以免夹在二人之中惹祸上身。 恰逢圣驾正到了京畿一带的永定河附近,康熙便亲去视察,顺便带上了四爷。从前这河名叫无定河,常年泛滥成灾,殃及百姓。 康熙便着人疏通河道,修筑堤坝,如此一来果然逐渐波涛平息。朝野上下一片称赞万岁圣明之声。 去岁堤坝完工,四爷在南下途中随侍左右,与康熙一同前来视察。虽其他几个兄弟不以为意,但四爷心中深恨这些在国库里掏银子的蛀虫,唯恐他们又在此事上偷工减料。 到了坝上便将木桩一一拔出仔细察看,却见那些木桩果然既小又短,若一涨潮,根本无力承受泛滥的洪水。 他即刻将此事呈报给汗阿玛御览,可汗阿玛虽下令返工重做,但到底没有问责负责治河的官员。 万岁仁德,这些贪官污吏却不知感恩,以身报效恩主,反倒越发肆意妄为。 第32章 有赖这是万岁亲自改名,督促修建的水利工程,周遭一带的官员自然不敢懈怠,今年来看,果然此地风调雨顺。否则岂不又像黄河一带的堤坝年年冲坏,年年修缮。 四爷心中暗下怎样的决心不提,这边康熙冷了太子几日,自以为太子已明白了事无转圜。加之御驾一路向南,如今已到泰山,便临时起意叫上三个儿子一同登山。 四爷和十三爷两个倒是在康熙面前神色如常,还作下数首应制诗文。太子是半君,从小待遇就不比旁的兄弟,他们早也习惯了。 何况一旦扯上太子二字,诸事便有关国体,岂能轻易责罚?即便父子二人近年来多有摩擦,也从不见太子遭过什么训斥,反倒愈加骄狂了。 在宫中多有太子的老师们代为受过的,如今到了外头,自然就是他们兄弟两个。 太子不近不远地跟着康熙,却颇有些神思恍惚,康熙的敲打显然奏效了,索额图一圈,明珠便主动上表辞官。 可那又如何呢,明珠自十几年前糟了斥责后便再不受重用,大阿哥身后实则是些树大根深的满洲勋贵,这些人仗着先祖之功毫发未损,圈在宗人府的索额图却连粥也进不去了。 见太子愈发郁郁,康熙自然不悦,索额图不过一介外臣,更是本朝的罪人。 太子只认索相,倒是陪侍自己这个君父的时候也不甚恭敬。他认为太子仍然因索额图之事心怀怨怼,全然无视君父的心意。父子间的关系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芥蒂更深了。 御驾就在这样的气氛下继续往南,七月里索额图便在禁所中去了。四爷心中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虽说他是要争,但也不是现在。 如今索额图走了,纵然太子一时伤心,可也总有缓过来的时候。汗阿玛拔除了手中之刺,回过头来自然会施恩于太子一党,以免储君叫明党压在头上,这正是平衡之道。 宝月也赞同,“索相之名我也有所耳闻,依仗太子多有逾矩之事,太子声名多有为他所累矣。” “倒不全是因为这个,”四爷将她圈在怀里细细剖析给她听,“朝中满汉大臣分立,汉人大多趋从于依汉人传统而立的太子,满洲勋贵们则仍想向从前一样由他们来推举国主,自然不愿太子这个位置坐的顺当。” “于是他们就选了大阿哥?” “不错,大哥曾随汗阿玛几征葛尔丹,在八旗军中也颇有声望。”直郡王曾做过前军统帅,鄂伦岱、隆科多、乃至温宪的驸马舜安颜都是他的拥趸。 他们满人在马背上定天下,太子虽也允文允武,但到底不如直王战功赫赫。监国要的就是稳当,却不如在前线大获全胜一般能令朝野侧目。 “我听闻四爷也曾掌正红营大旗,军中可有什么轶闻趣事么?”宝月眼珠一转,从他怀里仰起头来,朝他挑眉笑笑。 “我的确不长于此道,”四爷盘坐在榻上,摸摸她的头发,倒是承认的很爽快坦率。 他语气郑重道,“便是如今我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敢说我的能力强于哪个兄弟。唯独公忠体国,仁人爱民之心,我自信至诚无愧。” 确如他所说,雍正是一个极为勤勉的皇帝,宝月在前世不常读史,却也听闻过他登基十三年来的朱批多过他在位六十多年的汗阿玛。他的确是皇帝里少有的不爱享受,殚精竭虑。 宝月心神震动,定定地凝视四爷几秒,忽地投入他的怀中紧紧圈住他的腰。 他神色沉静,眉目疏朗,一双凤眼微阖。他平日里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一刻来的令自己心旌动摇。 她一瞬间竟然理解了那些愿为皇帝效死的士大夫们。 “我会陪着你的。”宝月紧紧攒住他后背的衣裳,语气闷闷地,坚定又有些颤抖。 四爷一愣,这便是他那夜最想要的回答了,他紧紧抱住她,声音却轻轻的,怕惊扰了怀中人。 “嗯。” 有诗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此时正是江南风光最佳的时候,不止满池荷花娇艳,池塘里还有细小的菱叶浮在水面上,水声湛湛,蝉鸣阵阵。 康熙自黄河边换了御船走水路,宝月便日日翘首以盼,御驾终于到了杭州城外。杭州各文武官员、驻防官兵乃至城中乡绅庶民,无不在城外跪迎圣驾。 江南游学之风甚矣,康熙也历来爱同学子们交流,一是让学子们仰慕圣化,将来入朝为官自然就是天子门生,二则是他每每出巡,都极爱从百姓口中了解当地官员的作为。 譬如这次在学生们口中,浙江巡抚赵申乔虽然是个分文不取的清官,但他颇好收词讼。 康熙听了果然下旨审饬,他认为官员一旦爱受词讼,必然会有刁民兴讼成风。 即使立刻审理,被讼之人的名声家产也在一夕之间荡尽了,为官之人,应当以安静不生事为贵。 在四爷看来却并非如此,帝王垂拱而治的不过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 为官者若都只想着在任上善始善终,和和稀泥。那必定是无视百姓民生,不能以天下之忧而忧的庸人,这样的人怎堪为一地方父母官? 四爷暗暗记下这个名字,他以为朝中正缺赵申乔这样法度严明,秉公办案的官员。 到了杭州城中,宝月和四爷果然被安排在她家中下榻,虽过不了两日又要启程去苏州,但宝月分外珍惜与父母相见的机会。 第33章 刚穿过那条熟悉的小巷,宝月便激动不已,便是看门口两个石狮子也亲切。阿玛和额娘早已候在那里,四爷陪她回门那日见的最后一面如今想来仿若隔日一般。 阿玛瘦了,额娘热泪盈眶,宝月连忙将他们扶起,扑到额娘怀中好好哭了一通。 两人抱作一团,啜泣不已,“我若是个汉家女儿......”便不必选秀,可以一辈子留在父母身边。 祜满还尚有理智,偷偷觑着四爷脸色。这话颇有些怨气,四爷可不要以为他们家姑娘对他不满啊。 四爷倒是并没有生气,他早知她在家中从小受宠,很理解她对父母的依恋。 四爷见祜满看来,轻咳两声示意宝月,在门口到底不像样子,好歹进去再说。他见宝月仍无反应,在她额娘怀中哭个不歇气,便索性伸手把她扒下来揽在怀里,示意祜满和王氏带路进门。 宝月实在能哭,换了个怀抱也停不下来,倒是四爷还很流畅地吩咐玛瑙拿湿帕子来,一边拍哄着一边给她拭泪。——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第21章 谈心 祜满将四爷和宝月引入正厅,请四爷和宝月上座。为示尊敬,他们夫妇二人要在这两日里将他们住的院子让给宝月和四爷居住。 因着方才的插曲,祜满多少还有些尴尬。虽然女儿在贝勒府里受宠是好事,但他也不好理所当然地拿起乔来,多少得往回圆一圆。 “奴才在家中不曾好好教导,侧福晋一时失态,还请四爷恕罪。”他又起身作势要跪下。 宝月一下慌了,也不再哭泣,“阿玛你这是做什么!” 还不等四爷回话,她便着急忙慌地要她阿玛起来,四爷安抚似的拍拍她,也连忙说无妨, “大人不必如此,玉娘年纪小,依恋双亲也是人之常情。你我翁婿,实在不必多礼。”又作势要去亲自扶他。 祜满连说不敢,这才顺着四爷的话起来,他叫自家女儿惊的不轻。 去年宝月过生辰的时候,四爷怕她在塞外收不着家中的信,就特地提前两月派人来杭州取,他便知道女儿在府中应当是很受宠爱了。 如今见她性子居然还和入府前一样,便可见四爷待她实在是恩逾非常。 他没什么能为女儿做的,也只能更加恭谨地为四爷办事,即便四爷将来不喜欢宝月了,看在自己的份上也让她在府中有一席之地。 四爷也曾与祜满通过几封信,之前宝月问的那位戴先生如今便是被他安排在杭州供职。四爷深知祜满的为人,踏实肯干,也算是个难得的将才,不过是苦无门路罢了。 他二人这一来一往地打官腔,宝月可急死了。四爷体恤她,便说要与祜满闲聊片刻,只叫宝月和她额娘弟弟说话去。 宝月立刻便心满意足地走了,这才不吝赏他几个笑脸。 四爷见她到了自己的地盘,脾气倒是比在府里还大,无奈叹两口气也随她去了。早先没拿起主子爷的规矩,现在再说她是不成了。 要是给了她委屈受,还不知道这丫头要多难缠呢。 王氏看在眼里,倒是没有祜满那样惶恐。两人一到后头,宝月便问额保去哪里了。 “他呀,见了他哥哥去火器营里当兵,也想去。只是这家伙懒死了,跟你小时候一样,好在还有几分聪明,这点也像你,”王氏笑意满满,拉着她的手道,“如今也懂事了,在族学里上课呢,我已派人去叫了。” 宝月这才放心,扑到额娘怀里撒起娇来,“我可想死你们了,平日里天高皇帝远的,传个信都要一个月。” 王氏忙忙问起自己这个娇娇女儿在贝勒府中的事来,关心道,“你平日里信上只说一切都好,主子家的事我和你阿玛也不便打听,我瞧着贝勒爷方才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果然一切都好罢。” “好着呢,”宝月眉眼弯弯地,都是忍不住的笑意,她悄悄凑到额娘耳边,“四爷说,只我一个。” 王氏这回才是真吓了一跳,一下子就把女儿的手握紧了,“该不是你去求的吧,这话你怎么敢说出口!” “我和你阿玛是寻常人家,你见了我们便以为夫妻都是这样。可四爷是天皇贵胄,哪能强求?福晋那儿不曾劝阻么。” 王氏简直难以置信,即便如今福晋不罚宝月,也不过是因为四爷正在兴头上罢了。等四爷有了更宠爱的新人,到时候女儿的日子可就难捱了。 “哪能没有,我原来请一回安她便要身边的嬷嬷给我讲女诫女训,还时不时指桑骂槐的,可难听了,”宝月都快委屈死了,她听福晋讲那些东西听的烦死了,“不过去年四爷过生日同福晋吵了一架,后来她便消停了。” “就这样?”王氏震惊不已,莫非四福晋贤德到了这个地步,居然给宝月念念书便罢了。 “我可不听那些东西,”宝月没注意到额娘的神色,还得意洋洋地,“那是要求班婕妤,冯昭仪那样的女圣人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王氏要被她吓晕了,宝月好像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似的,她用力戳戳女儿的额头,“你回门那日我给你说的话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呜,”宝月捂着额头,都红掉了,她委委屈屈地,“女儿寻到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有什么不好?” 王氏看她那样子实在不忍苛责,她这傻女儿不会还在得意自己魅力之大罢。 第34章 “不过是情好时的甜言蜜语罢了,古今有多少男人是从一而终的。听你方才说的,四爷还同福晋吵架,这事她必然是要记在你头上的。” 王氏把宝月揽在怀里,她家女儿虽然也算聪明,但他们家环境简单,在这些人情官司上宝月着实没什么心眼。 “何况她已育有大阿哥,若是你给她留些余地,将来你失宠了,也许她也会反过来给你留余地,可到了这个地步......”王氏悠悠一叹气,只能指望四爷将来不至于太过绝情了。 可是,四爷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呀,即便弘晖是大阿哥,也未必会做太子吧。宝月暗想,何况四爷是很细心的人,将来总不至于不管她。 她细细一回忆,历史上的弘晖仿佛很早就去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若告诉四爷她也不好解释,只好之后多仔细留心了。 “再说府中哪个女人不是将一生托付给四爷?你是托付了,顺便还把人家的依靠搬走了。”王氏没什么好气,这样府中人不恨宝月才怪。宝月实在养的太天真,这是她和她阿玛的错。 “那她们也该恨四爷,又不是我娶了她们,我过我自己的,还得管她们不成?”宝月有一套自己的歪理邪说,“我又不曾害她们,即便她们没有宠爱,四爷也不会纵容府上奴才胡来的,大家相安无事便是。” “你觉得你若是她们,你可以同别人相安无事,人家可未必这么想。”王氏叹气摇头。 “那也没法子了,要我把四爷让出去绝无可能。”她说不过就开始耍赖,“再说了,爷自己不去,我算是他什么人,还做他的主,去管他睡哪个小妾?” 王氏忧心忡忡地叹气,她也不想说了,被女儿弄的实在头疼。 适逢额保从族学里回来了,一年不见他就跟个小夫子似的一本正经,“给姐姐请安。”他奶声奶气地说道。 宝月见他这样更想逗他,嗯嗯敷衍一声就把额保抱起来放在她和额娘中间,开始蹂躏他圆乎乎的小脸。 额保脸涨得通红,他今年都六岁了,在姐姐和额娘怀里不自在极了。 王氏笑她,“你也自己生一个,到时候去和你自己的孩子玩。” 宝月干笑一声,“这不是还没信么。”心中实则庆幸极了,不枉她每次弄完都赶紧洗澡。她可不想这么快生孩子,若是在现代她这会儿还在读书呢,好歹再过两年吧。 原先她也想找点什么药来吃,可想要瞒过四爷也太难了,而且又实在怕伤身,所幸至今不曾怀上。 三人又叙了好一阵子话后便差不多到点了,她们一家人和四爷一同用了一顿午膳,祜满便带着王氏到别处歇息去了。 宝月则是兴致勃勃地带四爷去她从前住的屋子,如今那儿额娘仍旧派人日日打扫,还保持着她从前在闺中时的模样。 她家宅子不似京城里的贝勒府那样方方正正的,多有亭台楼阁,池馆水榭,长廊曲折蜿蜒,假山嶙峋,杨柳堆烟。 宝月拉四爷到花窗前坐下,这儿赏景最美。窗中漏出一树垂丝海棠,每年四月开花的时候重重珠缀,独占春风。风一吹来,便是层堆拥红。 宝月就知道四爷也喜欢,平日里他为她画的首饰,送的瓷器也都是这样婉约的风格,清清浅浅的,像三月里柔和的春光。她从前在博物馆看清朝留下的文物,便觉得雍正一朝的是最好看的。 四爷看她平时爱用的器具便知他们品味颇类,他也很喜欢这样的景致,便说,“汗阿玛有意在畅春园旁叫咱们几个兄弟也修个院子,到时候我拿图纸来给你看。” 康熙皇帝是个在宫里坐不住的,不是出巡就是住在畅春园,让几个孩子住在附近也方便共聚天伦。 宝月暗暗激动,这不就是圆明园么。不但能看它建成,今后自己还能住进去呢,若是这时候有相机就好了。她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历史上的雍正留下的许多行乐图。 到时候也托画师画下圆明园的样子吧,就像清明上河图,即便过去千年,人们仍然能从画里领略汴梁的繁华。 夜里王氏还和祜满说起这事,别看祜满动不动就是奴才惶恐,在这上头倒是比他夫人看得开些。 他翻了个身说,“我倒是觉得没什么,这几番接触下来,我看四爷面上虽冷淡些,倒是看得出个很周全细致的人,颇为务实,不爱弄那些虚的。咱们家女儿就是失宠了,也不至于吃亏。” 王氏和这父女俩说不通,秉性再好也是主子,何况这些男人见一个爱一个的,不爱了就抛到脑后,哪里还管旧爱的死活。她气呼呼地背过身去,懒得再和他说。 宝月也不敢告诉额娘,四爷从她进府第一天起就没去过别人那里歇了。 他好似不太信任福晋,府里的事都安排张起麟和孙嬷嬷管着。自己的事他也事事过问,不知哪里来的精力,至少如今四爷府上的确是没有那些传闻中的宫斗事件的。 第22章 福全 很快宝月就与双亲依依惜别,圣驾从苏杭一带启程回京。行至常州时,却听四爷说伯王福全现下已不大好了,万岁吩咐御驾轻车从速,尽快回京。 待一行人赶到京畿附近时,传来的消息已到了病危的程度。康熙遂命诸位皇子先行,星夜折返京师。果然四爷离开后的第二日,便有扈从大臣上报裕亲王福全已然薨逝了。 第35章 太子、四爷和十三到裕亲王府时,府中已挂上白幡,灵堂灵座均已齐备,虽然四下不时有哭号之声,但到底是井井有条。 他与十三对视一眼,裕亲王世子保泰远不如他阿玛清明,可不是个能理事的。 果然不出所料,听了外头唱名,未多时八阿哥胤禩便从王府里出来给太子请安,裕亲王的丧事这些日来正是他在料理。 太子见了轻蔑一笑,胤禩为了讨好福全一脉,居然不惜如此折节下交。原先还有几分皇子体面,投到老大门下倒做起奴才事了。 可惜保泰的继福晋是太子妃的妹妹,任凭他们如何费劲拉拢也是无用。 太子面色淡淡地说免礼,挥挥衣袖便进去了。 几日后圣驾终于回京,康熙也不回宫,从东直门直入裕亲王府,除缨后亲自在柩前祭奠,哀恸不已。 到底是从小便关系和睦的兄弟,福全向来老实肯干,当年在大阿哥在战场冒进,他宣大阿哥回京思过,却也到底没惩罚儿子,还是福全担下了贻误战机,贪功冒进的罪责。 皇子大臣们纷纷在一旁劝康熙节哀,几次三番下来康熙才平复情绪。回去后便传旨晓谕宗人府,让他们报皇子穿孝的名单来。 宗人府不知康熙要让福全的丧礼哀荣到什么程度,便试探性地上折子说让同旗的皇子穿孝,不料康熙立刻驳斥回去,下旨让除了太子之外年长的几个阿哥,俱为福全穿孝。 这倒没有什么,不过万岁是要给自己的哥哥一些破例的死后哀荣罢了。 真正让四爷警惕的,是康熙知道胤禩在料理裕亲王府的丧事,不但没有责怪他自作主张,反而命胤禩协同宗人府内务府料理此事。对胤禩这次的行为,康熙显然是满意的。 四爷心中不禁敲起边鼓,老八这几年来锋芒毕露,无论他是不是真心想推大阿哥上去,汗阿玛的赞赏信任总不会有错。比起他这样的锐意进取,自己是不是太畏首畏尾了? 宝月一行人也是跟着御驾才回京里,四爷既要给伯王挂孝,福晋和她便少不得要去哭灵。她回来后迟迟未等到福晋传她去商议此事,遣玛瑙一问,才知道福晋病了,起不来身。 宝月无法,圣上已去过裕亲王府了,他们四贝勒府要是明日再去面上就不好看了,她先差人去外头禀报四爷,又要玛瑙请孙嬷嬷到她这儿来。 “侧福晋考虑的很是,”孙嬷嬷听了连连赞她,又说,“如今暑气旺,福晋病了便该请一位太医来诊治。” 这是得先堵住外头人的口,免得有人以此攻讦他们四爷不敬伯王。 宝月的确没想到这茬,虽然的确该这样,但福晋那的事她不愿经手,何况侧福晋请人为福晋看病,倒像是她逼宫似的。 一时脸上便显露出难为的神色来,她道,“不若此事还是请四爷示下。” 倒不是她清高,只是福晋这病瞧着实在古怪,还是少沾点好。 未几外头竟直接来了位太医,正是四爷听了禀报立刻让苏培盛请来的。 苏培盛进来回话,“四爷说您且自己去便是,他会上折子向万岁陈明情况。”宝月可算是松了一口气,稍稍梳洗,换了身素净衣裳便往裕亲王府去了。 孙嬷嬷见状也赶紧告退了,她虽然管着府上大多事务,但四爷那头毕竟有苏培盛、张起麟一干人等。 她不过是个奴才,又是去了的孝懿皇后的旧人,到底不愿管的太多遭人嫌。原先也并不知这位侧福晋是这样的性子,虽称得上机敏,但却爱躲事。 只可惜躲也没用,若主子爷想推她往前走,她还能犟着往后退不成? 孙嬷嬷气定神闲一笑,她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四爷派太医来,福晋是真病还好说,若是假病,只怕就要病到丧事了结了。 福晋这头却是一片寂静,云筝来报说太医已候在门外了。说是四爷请来的,她也只好叫人进来。 她的确没到起不来身的程度,不过是有些头晕罢了。伯王福全去了的那日,她靠在床上突然想起四爷要她想想,自己这个福晋的用处是什么。 她突然笑起来,他再看不上她,可还是得要她为他撑门面。瓜尔佳氏不过是个江南来的旁支,余下几个更是些汉军旗出身卑贱的,除了自己,四爷还能找谁? 第一日她便不去,等瓜尔佳氏牙尖嘴利地得罪人了,四爷自然会来找她和好的。 谁知他竟然派了个太医来,福晋伸出手来让他把脉,她紧紧盯着那个医官,“如何?” 那太医垂头道,“福晋多日不寐,加之连年劳累导致的头风,的确应当好好休养几日。” “送他出去。” 沉默良久,福晋明白了四爷的意思,眼中一片冰冷。 这边宝月紧赶着到了裕亲王府侧门,却见一个看着很是磊落爽利的妇人在门口招呼。 宝月下车到了那妇人面前,报上名来,“妾四贝勒府上瓜尔佳氏,咱们福晋今日不巧病的起不来身,还望尊驾体谅。” “哟,”那妇人一笑,一串话连珠炮似的说出来,宝月才知道她不是裕亲王府的哪位夫人,“原来是小四嫂,咱们两府毗邻,四爷和八爷又是从小相交,这一年来,我竟不曾见过小四嫂一面。” 八爷在操办裕亲王的丧仪便罢了,竟然不是保泰的福晋出来待客,而是八爷的福晋郭络罗氏。宝月心中一惊,面上却朝她微微笑道,“福晋勿怪,实在是我不大爱出门。” 第36章 郭络罗氏拿帕子遮着嘴角一笑,斜斜朝她看来一眼。她那位四嫂嘴巴紧,可到底是邻居,她可是知道这瓜尔佳氏都跟着四爷出去两回了。 如今连出来交际这样的事四爷都交给她。别看面上是个冷面阎王,原来到了私帷间,也不过就这样。 饶是宝月也能看出来郭络罗氏不大看得起她,这姑娘虽然看起来大方爽朗,但多少有些精明外露了。 既如此,宝月也无意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她不说话,由着郭络罗氏把她引到灵堂里。八福晋很自然的吩咐裕亲王府的奴才,“去请你们世子福晋来,四贝勒府上到了。” 太子妃的妹妹来了之后,她这才知道原来是老福晋病了,瓜尔佳氏得在近旁伺候婆婆。可即便老福晋需人侍候,便不能是保泰弟弟的福晋来么? 宝月觉得不对,看着瓜尔佳氏很有几分尴尬的脸色,她心下明白,也不再发问了。 回去后她便同四爷说了这事,“我瞧着保泰像是和八爷很好的样子,难道他们不是太子党的人么。” 夏日燥热,他们两个一回来便先沐浴净身,得赖如今四爷歇在她这儿,索性便把用度一块拨过来了。他的冰例自然远远多过宝月,她用起冰也爽快许多。 四爷穿着一件素色的纱制袍子,躺在摇椅上翻着经书,“从前伯王可都是在岸上看着咱们的,太子的腔他也不搭理,死前竟给汗阿玛上了折子,说老八有大才。” “那保泰是听了伯王的意思,朝八爷那儿靠过去了?”宝月靠在玉瓷枕上,吃着冰过的水果,觉得凉快极了。 “那倒未必,从前活着的时候尚且不参与,又怎么会死前突然靠过去,”四爷坐起来,神色复杂,轻轻拨弄手腕间的佛珠,“伯王向来对汗阿玛忠心,也许是死前想为汗阿玛举荐一个能臣,他是真心觉得老八有大才啊。” 康熙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他信任福全,并未怀疑他的用心,果然开始重用八阿哥。 “在我看来,还是四爷最好,”宝月喂他一颗荔枝,她眉眼弯弯,比手中的荔枝还要盈润清甜。 她在他身后侧坐下,雪白的双臂从后头圈住他的胸膛,贴在他的后心处轻轻的说,“他们只争一夕,一世,你不一样。” 四爷霎时一颤,随着心脏激烈的跳动,一种酥麻的暖流从胸腔间涌入四肢百骸。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要成就一翻千秋事业。他紧紧握住宝月搭在他胸口的双手,“玉娘是我的知己。” 他转过身来抱住宝月,猛地将她压在剧烈晃动的摇椅和自己之间。 她的脸被他用力捧起,手上的温度烫的她双颊也染上玫瑰一样的艳色。 她仰着头,像温顺的羔羊终于落入野兽口中,而他重重吻下,呼吸交织之间,像夏日的风一样潮湿燥热。 宝月难以呼吸,被他撬开的下巴已经有些酸痛了,加上他的动作越来越过分……她睁开朦胧的双眼,一边流淌着泪水。 她勉力挣扎着将四爷推开,抵住他的胸口,两人隔出一条缝隙,“不,不行,你还在挂孝……” 四爷轻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一双凤眼流转着深邃的光韵,注视着这张染上靡丽的俏脸,轻轻吻过她的泪痕,“无妨,待会去沐浴便是了。” “唔,你……”宝月一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捂住双眼,陷入无尽的氤氲情潮之中。 第23章 苏合 待先裕亲王福全事了之后,四爷便拿了如今还未命名的圆明园图纸来给她瞧。 虽然是先由内务府做的初稿,但已经先被他细细改过了,如今这张图上几乎都是他的笔迹。 宝月这会儿可算松了一口气,大热天的日日哭灵,实在是太折腾身子了。 她之前甚至找人做了唐朝女子的衣物在家里穿,也好松快些。四爷倒是很喜欢,说比平时穿的南边汉人女子的衣裙还要漂亮,夸她肌骨如玉,肌光胜雪。 宝月嫌热,当时赶紧就把他推开了。他也是每日要去裕亲王府的,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闲功夫力气。 好在虽还有两个月孝戴,但到底不必再去哭灵了。 她接过图纸细细看起来,如今的圆明园虽未经过历代帝王扩建,远不是万园之园的规模,只是一个普通园子的大小。 但也比贝勒府宽敞多了,且得益于四爷的高超审美,也是山花水景,样样俱全。 她果然很喜欢,尤其见武陵春色一处上细细描绘的桃花林,想想就觉得好看的不得了,她兴冲冲地回头,“我要住在这儿!” 四爷可不想答应,顶住她的眼波,亲了亲她亮晶晶的眼睛,笑着说,“你得和我住一起。” 他指着下边的九洲清晏,从后边将她抱在怀里,耳鬓厮磨间轻轻道,“若要赏景何时不能去呢,可我没有玉娘在身边可不行。” “我,我知道了。”宝月被他撩的不行,下意识地便应下,染红的双颊比桃花还要鲜艳。 “大约还要一年,咱们就可以住到园子里去了。”四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就知道她遭不住。 关系到在意的事,宝月被美色击的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就清醒了,抓着他的袖子问道,“只有我们?” “是,是,只有我们,”四爷被这个小祖宗弄得哭笑不得,捏捏她的鼻子。 “福晋也不去?”宝月不放心地再三确认。 第37章 “既然病了,在府中好好修养便是,不必挪动。”他面色淡淡,提起福晋他的神色比从前还要冷漠。 “福晋是真病了?”宝月有些忐忑,这可不是她害的吧。 四爷冷笑一声,“她当我是那昏了头的,我这个人性子倔,她自己要病,那就养着。” 他原以为自己之前已经跟福晋说的够明白了,让她想想自己的长处在哪。他以往觉得福晋不清醒,现在看来她是想的太明白了,反倒还要拿这个拿捏起他了。 福晋要称病也无妨,难道离了她府里就不转了?他渐渐平静下来,握住宝月的手。 “汗阿玛给十三和十四赐婚了,十四倒没什么,只是十三的福晋兆佳氏,乃是索额图的外孙女。”四爷不再提福晋,转头说起了别的事。 “这是要十三爷来接手原来索相的势力?”宝月猜测道,她只知道四爷和十三爷都是太子党,却不知原来十三爷是康熙划给太子的。 “正是,因着原先圈死索额图那一出,大哥那儿的人又跳起来了。汗阿玛如今可没有更张易弦的意思,也不能太放纵他们了。” 汗阿玛只是看索额图不顺眼,觉得索额图教坏了太子,断不能容忍此人在太子身边作乱。 却没有因着这个打算换了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太子的意思,可笑大哥的人看不清形势,越是在朝堂上闹腾,只会让汗阿玛越反感。 如今将索额图的势力交给十三,朝堂上的大臣们自然知道该偃旗息鼓了。再闹下去,大阿哥是汗阿玛的儿子,他们可没有两个脑袋。 汗阿玛宽仁,倒让这些朝臣忘乎所以,不知道谁才是他们的主子。 四爷琢磨康熙的手段很是用心,自问也算是聪明,应当是领会得当的。但他毕竟也才二十多岁,在夺嫡这样的大事上也不可能一直沉得住气。 “我只是有些不知道,一味地藏拙,会不会反倒叫汗阿玛真以为我担不得事。”他难得有些消沉,这一年来康熙虽然都点他陪驾,却没再像从前一样交些事给他办了。 太子党里自然不能有两个势大的,索额图的事归了十三便罢了,他也没什么不平。 可偏偏是这个时候,老八也因着福全的事入了汗阿玛的眼,难道在汗阿玛眼里他连小几岁的弟弟也比不上么。 “四爷此言差矣,”宝月眼含笑意,“枉四爷平日纤悉无遗,成算在心,怎么倒不如我明白?” “八爷八面玲珑,内务府的事儿若叫爷去办,爷也办不来啊!”四爷正要听她高见,却不妨她蹦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不大中听,却也的确是事实,他无奈地想着,捏了一把宝月的脸颊泄愤。 “四爷本有自己的长处,何必去与弟弟们争,反倒露短呢?”她大着胆子点一下他的眉心,一副点化他的人生导师模样,“这可是四爷教我的。” 他看着她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就觉得好笑,但一想也的确如此,一时仿若拨云见月。 “我从前也并非毫无功绩,汗阿玛圣光烛照,绝不至于觉得我是个酒囊饭袋。若我现在跳出去,才是真让他怀疑我的用心。” 他如宝月所愿摸摸她的头夸她,“是我急躁了,玉娘是我的一句之师。” 宝月这才满意,一面得意一面也不免有些心虚,那这不是她拿到剧本了嘛......从来是听说铁面无私四王爷的,可没听说去做过什么结交大臣的事。 四爷想明白了便立刻就征用她的书房练字去了,汗阿玛说他喜怒不定的确不是冤枉了他,他的养气功夫还是不到家。 欲成大事,必得徐徐图之,以后万不能这样了。 宝月他跟着进去,磨了一会墨就觉得手酸。她不喜欢味道浓郁的奚墨,从书房博古架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个金色的盒子,拿出来给四爷炫耀道, “这个是苏合油墨,比你那个好闻,颜色也细腻。” “你们家可真是巨富,苏合墨也能给你找来。”他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笔下不停。这墨失传已久,有价无市,祜满倒是舍得。 宝月连忙闭嘴,赶紧把墨藏在身后,她阿玛可没贪,怎么忘了这是个抄家皇帝。 “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宝月少顷偷觑他一眼,斟酌道,“江南有人依旧法制出来了,虽自然比不上北宋御制的品相,量也少些,但竟没有贡到京里么。” 四爷也不意外,像是早料到此事似的,他微微一笑,“你也说了量少,若是当今用了说好,明年要更多怎么办呢。” 汗阿玛御下有术,可底下的人也是一个比一个奸猾。送给皇上的东西当然要好,但也不能太好了,否则岂不真要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见宝月恍然大悟,甚至脸上流露出一点怜悯。四爷一阵好笑,示意她拿开这一幅写好的字,“汗阿玛一代明主,岂有不知道他们这些打算的道理?” 他慢慢写下一行字来,“当皇帝,本也不是为了享受。” “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这副字笔底龙蛇,字若千钧,比他往常的字都要好。可笔锋露意,到底不能显露于人前,四爷看了许久,轻叹一口气,“收起来罢。” 宝月小心地将这幅字收到匣里,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将来四爷可不要忘了这话。” 她对他从不怀疑,比他自己还要相信他的能力和野心,相信他能得到他想要的那个位置。 第38章 四爷一愣,然后马上笑起来。眼中的沉重思绪瞬间化作融融春光,几乎要淌出蜜来,定定地注视着她。 “嗯” 他灵机一动,虽然要避避风头,却也不能真叫汗阿玛忘了自己,表表孝心倒是另一条不打眼的出路。 他尤擅书法,便叫苏培盛拿些康熙的墨宝来,竟全然放弃自己的笔锋,临摹起康熙的字体来。 “这还是当年汗阿玛亲自为我们写的帖子,每个人的都不一样。”他微微一叹,除了太子,汗阿玛待他们每个兄弟小时候都是一样的用心。 他们兄弟没有哪个不发自内心的濡慕汗阿玛,可惜大家大了,到底是要做让汗阿玛伤心的事。 第二日宝月倒是一早起来了,四爷一走她就把玛瑙和珍珠叫来,“咱们把库房点点,有些什么京里难见的,往里收收。” 玛瑙珍珠两个不明所以,但还是按宝月的吩咐照做了。未几张起麟又来了,额尔德克不便来府里,常常叫人带信来,到了府里就是张起麟来送给她。 这次他却不止带了信,虽然往常四爷也会送一些别致的首饰,大多是他自己描的样子。他还爱烧瓷,时常自己调色,她这儿这些东西如今大多是他送的。 除了这些东西,这次张起麟还拿上来两块墨,这是原来康熙看四爷字好赐给他的。 “四爷说让侧福晋不必爱惜东西,只管用就是。”张起麟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像割肉一样,四爷不心疼他心疼啊,这墨只贡了一年,太子那儿都没几块呢。 宝月却知道四爷指的不单单是这两块御墨,是料到了她还有不少江南来的东西。 她不自觉地轻轻牵起嘴角。 第24章 饥民 今年四爷过生日的时候,宝月到底如他所愿,做了双靴子给他。 她手艺不行,从裕亲王事毕后就开始足足做了三个月,中间多亏玛瑙珍珠两个帮着。饶是如此,也不过是一双皂色的素面靴子,边上绣了简单的兰草纹样。 席间几个格格看着四爷那副感动的不知所以的模样属实是无话可说。 她们不知道送了多少精细的绣品,像宋氏那样绣一座小屏风的也不是没有,何曾叫四爷这样看过自己? 望着侧福晋的眼神都要流出蜜来,实在是让她们齁的慌。 自从福晋病了后便一直没露过面,府中事都是孙嬷嬷和宝月在料理。实则大多是孙嬷嬷,宝月拿主意的时候少,不过是从她这儿过一下目罢了。 福晋不在,自然也没哪个格格敢在侧福晋面前露头,何况这两人郎情妾意的,诸人吃过饭就识相地告退了。 四爷原先并不知她做了这个,他常常快到用晚膳时才回,还要去看看几个孩子。到了那个时候,宝月早不使针线了,只怕伤到眼睛。 他知道她为什么选了靴子做,必是因为那回他们去塞外,娘娘给十四做,却没有他的份。 四爷在帐子里细细端详眼前人的模样,一颦一笑好像都在他心中清晰分明。若说花容月貌,那都是其次,可她每待自己多一分用心,都让他心中盈满一分喜悦。 情意相投,心有灵犀,这便是两情相悦的人生至乐。所谓“爱至矣,乐无厌”便是如此了。 宝月做靴子固然是想起塞外那时候,他闷闷地在自己怀里问德妃为什么不喜欢他的可怜模样,但当然也是出于经济实用的原因。 鞋子么,做的差些,简单些也无妨,到底不常有人注意。也好让她勉强算是平平无奇的手艺蒙混过去。 时光流转,随着树叶凋黄,大雁南去,这一年很快又要过去了。 一直到过年的时候,福晋见府中仍像死水一样的没有动静,到底是先急了。即便是关她的禁闭也该有放出来的一日。 四爷不限制弘晖来看她,可无论她怎么使人递话上去,哪怕自己让弘晖在他面前委婉地提一提,也不见他有半分回应。莫非真要过年也给她报病不成? 四爷原本是很恼怒的,弘晖是他的长子,性格不说有多聪慧,但品性从来很好。可福晋偏要把他扯进后院的事里来,怎么警告也听不进去。 宝月噗嗤一笑,只觉得他有一种不通世事的可爱,“人性无染,本自圆成。四爷在外陪驾也不忘担心宫中娘娘,大阿哥担心他额娘又有什么错?四爷未免也太强求了。” 他不喜欢福晋的性子,无论福晋做了什么,他只会越来越不喜欢,但弘晖却是被四爷圈进了自己的地盘的。 弘晖每帮福晋求情一次,就只会让四爷更加厌恶福晋一分,可要一个七岁的孩子跟着父亲去厌恶自己的母亲又怎么可能呢? 宝月伏在他怀里大笑不已,“不愧是万岁爷的儿子,确实颇类圣躬。”他对福晋的态度,和厌恶索额图带坏了太子的康熙有什么分别? 四爷一时恼羞成怒,也不计较福晋的事了,只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赶紧闭嘴。 他威胁似的将她往怀里一按,这姑娘察觉到身前的动静,立刻识相的偃旗息鼓了。只用一双笑出泪来的眼睛,向他横来一道秋波。 到底是白天,他如今还没有这么不要脸。他贴着宝月的脸颊摩挲,只感觉怀中的女子像一块融化的温玉,他们紧密相拥,水乳交融,像刚从母体出生的婴儿一样不分你我。 四爷回头细细想过宝月的话,也觉得的确有理。他虽然并不赞同弘晖还小一说,但母子天性,的确不能强求。 第39章 何况弘晖心性柔软也并不是一件坏事,还不知将来如何呢,若没有那个造化,又何必过早对他苛求。 于是福晋再请四爷去,他虽还是不见,但到底又派了个医官去给福晋请脉。 这回自然是好了。福晋看着庭中萧索的落叶,一时只觉得无比寒冷,过了这个冬天,枯黄的草木也许会渐渐好起来吗? 见福晋出山,四爷也不再和弘晖别扭,宝月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不免又想起弘晖早逝的事来,她不知他是因何而亡的,但清朝前期天花频发,致死率也很高。 虽康熙也很重视,但如今还没有以更安全的牛痘代替人痘一说,这事刻不容缓,不单单是为了弘晖,也是为了其他的孩子们,这也算是一桩功德了。 她晚上便同四爷提起这事,只说是一个外国来的传教士说来的一桩异国奇闻。 四爷原也没当回事,谁料翻了年后她又侧旁敲击地提起这事来,这便让他不免有些生疑。 “那传教士从哪个国家来?我去打听了你说的这事,真有这样的奇事,白晋、徐日升他们倒是从未听说过。” 白晋、徐日升二人正是从外国来,如今在朝中供职。 “也许,也许只是乡间的事,不曾传到他们耳朵里吧。”宝月心虚的解释,当然是因为这是她编的啊。可恶,清朝人在康熙年间见过的世面太多了,不是很好骗啊! 四爷不置可否地一笑,即便是假话,她也不至于有什么坏心,就算是为了她别再拿这个事来磨他。 他亲昵地捏捏她的脸,又用腕间的手串在她额间轻敲一下,“我会派人去各地寻访,看看民间有没有这样的事的,快别嘟囔了。” 宝月这才高兴起来,只等着他的消息回来。 四爷近日待弘晖也宽和许多,不再像小时候康熙要求自己那样要求弘晖。 弘晖小小年纪,心思却很重,每日跟个小大人一样,也许是看出他的想法,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常常去正院探望福晋。 他原本是满意的,毕竟福晋实在很爱给弘晖说些有的没的。 但玉娘说的也对,他索性少给弘晖安排那些他觉得吃力的课业,要去散散心或者看他额娘都随他,若一味拦着,只怕他反倒生怨。 四爷自以为做了回慈父,弘晖心中却忐忑不已,不知减课是因为自己学的不好,还是因为替额娘求情惹怒了阿玛。 他上回去额娘那儿,额娘就跟他说阿玛已经不高兴了,让他不要再来。 他如今已经忍了一个月没去了,可阿玛不但没有原谅他,反而减了课业。他实在惶恐,不知道阿玛究竟是对他哪里不满意。 宝月还没等到牛痘回来的消息,四爷在外头就先忙起来了。 如今正是阳春三月,应当是万物勃发,生机盎然的时候,却突然有来自山东、河间的饥民涌入京城,打了朝野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尚还沉醉在盛世迷梦之中,哪里知道离京城这样近的地方竟能闹出饥荒来,甚至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康熙命八旗大臣们在城外施粥赈济,以□□民涌入内城,一面又派各地官员将流民领回原地。世道再乱,也没有闹到天子脚下,皇城近旁的道理。 待情况好转,朝臣们立刻又吵做一团,纷纷上奏弹劾直隶巡抚李光地,说他知情不报,毫无筹划,碌碌素餐,徒以虚文巧饰,蒙蔽圣听。 可这人虽一介汉臣,却极受万岁信赖,果然几日下来折子仍旧留中不发。 过了几日康熙便下谕,免去今年顺天、河间及山东各地的赋税。 四爷明知当地官员为政不善,经营无当却也无法,自己如今不过是个光头阿哥。若贪官污吏一日不治,纵然减免十年赋税,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这事便这么不咸不淡地揭过了,只是暴露出来的另一问题才叫康熙心惊。 被降罪的山东布政使不愿背这莫名的黑锅,竟向朝廷揭报原任布政使在任期间亏空库银,巧立名目强征苛税,以至于百姓生计艰难,无奈之下竟流入京师。 山东直隶是天子脚下,都能发生这样耸人听闻的事,库中五十余万石仓粮不知所踪。若非流民涌入京师,康熙至今仍蒙在鼓里,焉知别处还有多少偷偷瞒下的。 康熙立刻派人从户部起,清查钱粮亏空一事。他多少不大放心如今的户部尚书凯音布和徐潮,心下一合计,便当朝宣布命四爷入户部协理此事。 四爷盼了这么久,差事终于到了他的头上,想他前一向还苦无惩贪门路,如今更是下定决心要查个明白,决不让那些朝堂上的蛀虫咬坏了大清江山的万年根基。 他立刻应下,面上虽古井无波,但一双眼睛却锋芒毕露,难得显现出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来。康熙在上头见了也很满意,老四向来不是怕事的人。 这月一到宫中规定探望的时间,四爷便欲去永和宫中拜见娘娘,有心也让娘娘高兴高兴。他如今也算是扬眉吐气,不必天天看着隔壁的老八那儿车水马龙,迎来送往。 纵然春风得意,四爷却打定主意回家了就要将府门紧闭,他绝不与大臣结交,尤其现在领了紧要的差事更出不得差池。 四爷进去的时候正好撞上十四从里头出来,十四怜悯地看他一眼,拱了拱手便去上书房去了。四爷一头雾水的进去,却见德妃静静坐在上首。 第40章 第25章 生气 “儿子给额娘请安,”四爷一进去就立刻给娘娘叩安,他虽然面上虽还算稳得住,话却比往常密多了。 寒暄几句后,他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提起了十四的事,“如今儿子身上也有差事,瞧着十四也大了,不妨叫十四也来户部学学如何理事。” 若十四清点库银一事有功,过两年封爵也有了由头。好歹也是同胞兄弟,有这样的事情他自然也想着拉弟弟一把。 德妃却面色淡淡地,没有答应四爷的提议,“他年纪小,性子还毛糙,做不来这样细心的活计。” 四爷一下就被浇了一头冷水,方才的喜悦瞬间便荡然无存。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嘴唇微微动了两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德妃心下也有些不忍,但为了十四和他,有些话她不能不说。 “你做的本就是得罪人的事,缘何还一副喜色?”德妃低头敛目,喝着手中的茶,避开四爷的眼睛,一旦开口便顺畅多了,“你是太子的人,自然不担心得罪了朝臣将来要怎么样,十四却不行。” 四爷这才恍然大悟,突然有点想笑。这话明面上是说他有太子倚仗,实则是看着朝中局势日渐复杂,娘娘也动心了。 否则十四一个光头阿哥,是要打算做什么,才不能得罪朝臣?下一个太子么?至于自己,在娘娘看来将来不过是一臣子耳,自然是无妨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装的还不错?便是亲生母亲也不知道他大逆不道的心思,可玉娘却一句话就能明白...... 他早该知道的,自己和十四从来不一样。 他垂眉敛目,拳头紧握,指骨都微微泛白,低声回道,“儿子明白了。” 德妃见他已经静下心来,只以为他也是欣然接受,便放心让四爷退下了。她的这个儿子从来唯太子马首是瞻,可若是做直臣贤王,为何不做自己亲弟弟的,非要跟着太子呢。 自己也不年轻了,万岁近来宠爱汉妃,若要说一生的指望,还得托付给胤禵才是。 他从小聪明,又嘴巴甜,从来很讨万岁的欢心,这点也比他哥哥略强一些,只希望将来兄弟两个能同气连枝,如此何愁不能更进一步啊。 四爷低着头从永和宫出来,他面无表情,下颌紧绷地沉声道,“回府。” 到了府中,他的怒气仍然在心头久久不散,四爷下了马车便径直往前院书房里走,他不想波及孩子们和宝月,只把自己关起来闷闷地生气。 四爷快步向前,袍子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苏培盛只能赶紧在后头追上,并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力求一个不打眼,千万别被四爷当做了出气筒。 过了半日,苏培盛见四爷关在书房里晚饭也不吃,怕他气坏了身子。到底觉得不行,便自作主张去后面小院里请宝月来。 他近来拜见的时候,宝月正吩咐珍珠去厨房里叫菜呢。 她虽早早吃过了,可见四爷还没回来,以为他还在户部。 自得了这个差事,他便一心想着办好,常常押着几个官员不许下值,非要把事先理顺不可。 宝月也习惯了他这事事求全的性子,看着点差不多了人还没回来,便喊府里厨房给四爷送饭去。多备几个爽口的小菜,也好让他和同僚们分食。 今日自然也是如此,听了苏培盛的话,她才知道原来四爷是生气了,在气头上倒还知道叫人瞒着她。 她冷笑一声,上下打量苏培盛一番,“苏公公倒是一片忠心。” 苏培盛违背四爷的意思来报信,自然不是无所求的。她去了若让四爷高兴了自然最好,四爷、自己都少不得觉得他贴心。 她若再蠢一些,只怕就会以为苏培盛是自己的人,少不得要给他拿东西,行方便。 若撞上去反倒得罪了四爷,四爷火气泄了,自己受了责骂也无法怪到他身上,倒是打的好算盘。 这手段想必也不是第一次用了,难怪原来还帮李氏来她院里叫人,敢情是旧交。 玛瑙也明白了,一张俏脸气的泛白,不等苏培盛张口解释就要赶他出去,“苏爷爷好大的威风,若是主子爷知道您往侧福晋这儿来,您瞧着到时候主子爷怎么发落你!” “哎呦!”苏培盛被玛瑙珍珠两个丫头推搡着出了小院的门,脸上讪讪地。 他拍拍弄皱的衣袖,这两个丫头也太泼辣了,往常他就是去福晋那里,云筝云意也是客客气气的。 苏培盛这一手实在算不得高明,但从没有像这样狼狈的被人赶出来过。 不过是因为院里的人顾忌他是四爷身边的人,不敢得罪,要给彼此留些面子罢了。只除了李氏,那倒是个真不清白的。 他倒也不担心侧福晋真告诉四爷,若是个聪明人,就知道要拿住对方的把柄才好行事。若一下子捅破了,大家都没了顾忌,谁没有一二阴私事呢? 却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别人不敢,宝月可敢极了。 她气冲冲地就往四爷书房跑,门被推开的时候四爷人都懵了。 他听到有动静本想叫人滚出去,可看到宝月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一时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谁在发脾气。 宝月冲到四爷面前,讲究地就是一个先发制人,往桌子上一拍就说,“四爷想说什么,让我滚?” 这一下不可谓不用力,砚台里的墨都撒了出来,震的她手掌发麻,眼圈一下就红了。 第41章 四爷被她气的发笑,可看她那发个脾气都能把自己委屈哭的可怜样子,又忍不住去哄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走到她身边,不顾宝月的挣扎拿起她的手放在怀里揉揉,慢声细语地,带着和风细雨般的温柔。 “乖,快别哭了。” 他见她仍然抽抽噎噎地流泪,又把她抱在怀里轻拍安抚,故意说调皮话逗她笑。 “咱们玉娘那一下可把我吓得不清,我才知道玉娘是个将门虎女。” “都怪你。”宝月愤愤地拿脑袋用力顶他的胸膛,狗东西养的狗奴才。 四爷摁住她的脑袋,他想了一会儿,只以为宝月是因为自己回来了,却叫人瞒着不告诉她而生气。他为宝月如此黏人感到了一丝甜蜜的烦恼。 “我知道错了,下回不会叫人瞒你了,好不好?” “我岂是因为这个!”宝月气的发抖,她难道是什么离不得爹娘的三岁小儿不成,“你那个贴身太监,好威风的苏公公,把我当你的出气筒使呢,你竟然纵容他欺辱我!” 四爷一头雾水,细细问了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难怪我才入府第二日呢,他就敢替李氏来我院子里请你。枉我自以为和四爷情投意合,原来连你身边的一个太监都不如。” 她帕子往脸上一盖,就开始哭,可哭了半天,也不见那帕子沁上一滴水。 原来是还在记那日的仇,四爷哂然一笑。也不戳穿她的表演,只承诺道,“好了好了,奴才不合意换一个便是,哪有做主子的为了这个生气的。” “也不觉得失了身份。”他点点她的鼻子,都哭红了,随即叫人把苏培盛立刻喊来回话。 就这样?宝月一下子有点懵,告状这么顺利的吗? 苏培盛一来便知大事不好,跪下后正要与四爷辩白两句。四爷却不等苏培盛开口,他只漠然地示意他闭嘴,并不欲听他解释。 苏培盛心想完了,他到底是在府上舒服日子过久了,早没了从前的谨慎。 “你阳奉阴违,又对侧福晋不敬,府上是留不得你了,打几十棍退回内务府里去罢。”四爷在座上悠悠拨着佛珠,菩萨修罗,一瞬而已。 宝月心下一紧,拉住四爷的衣袖就要求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她一时上头,可没想因为这个把人害死啊。打几十棍又送回宫里,这焉能有命在。 “奴才有罪!多谢侧福晋饶恕,奴才往后再不敢了!” 苏培盛听了四爷的瘫在地上,本以为死到临头了,见侧福晋心软,犹如看到了一丝生机。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地跪下磕头,声声扎实,几下头就青了,流出汨汨地鲜血,宝月反倒他被吓得往后一退。 她不敢再看,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四爷,显然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 “下去,若我知道你再犯,直接在外头打死不必回我。”四爷瞧她一眼,闭眼靠着椅背,神色平静,毫无波澜。 苏培盛这才长舒一口气,晃着脑袋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宝月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被他握在手心的指头也不由蜷缩两下。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居高临下的主子,陌生的让她害怕。 原先那么多次,四爷都教不会她小心些说话,如今她却一下就明白了。 她的话已经能够如此轻易地决定一些人的生死了。 四爷奇怪的看她一眼,揉揉她的手心,“好啦,这下他再不敢小看你了,虽说换一个也行。可他日日在我身边,知道不少秘辛,若要保证他闭嘴......” 宝月去捂四爷的嘴,一边摇头,生怕他说出什么让她更难接受的未竟之语。她可没想苏培盛死,若是出了事她岂不要内疚一辈子。 “够了够了,到底是爷的下人,小惩大诫便足矣,我不过是一时气愤,并没有别的意思。” 四爷见她神色紧绷,知道她一下子被吓着了,不由在心里笑她冲到书房里朝他发脾气的时候胆大包天,却原来是个纸老虎。 他搂着她的腰,摸了摸她的脑袋,“像苏培盛这样的,无非是心渐渐大了,往后叫张起麟来这儿一块当值便是。” “若我不开口,你真要把他打死么。”宝月扎进他怀里闷闷道,四爷方才那一下,实在有些吓人。可她环顾四周,却只能从他身上汲取到一丝温暖。 第26章 “我知道你心善,”四爷轻轻摇头,神色分明还很温柔,却又像冷月一样无情,“我这次还不打算杀他,这就够了。” “可我......” “玉娘,”他微微皱眉打断她的话,眼中有一丝脆弱的疲惫,“我今日去见娘娘了,所以才生气。” 他埋首在她的颈窝,声音沉沉地。宝月瞬间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此刻的四爷就像一只淋了大雨,耷拉着耳朵呼噜呼噜叫唤的可怜小狗。 她心大,尤其遇到会令她心绪不佳的事只会忘的更快。 她叹了一口气,摸着他光溜的脑袋,还有点扎手,“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四爷若实在伤心,就把我当做娘娘吧。” 听了这话,四爷脸上的沉郁之色都褪去了。一时神色莫名,宝月这话说的好像他跟个还在吃奶喊娘的娃娃似的。 宝月自觉说的极好,自己也算的上是朵解语花了。可却迟迟不觉怀里的四爷有什么动静,正疑惑间,一低头瞧去就把他这副神色撞了个正着。 第42章 看他脸上的悲伤跟退潮一样的飞快散去,宝月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好么,平日在外头演,在康熙那演,看来是演上瘾了,现在都演到自己这里来了。 见宝月神色难看,放在他脑袋上的手也拿来了,四爷便心道不妙。可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宝月冒着火腾地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开就往外头去。 他连忙一个箭步冲过去拉住她,“别生气别生气,我真去见娘娘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紧紧将她箍在怀里。要一撒手,只怕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她的门,那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宝月愤愤挣扎几下也没挣开他,她就不该来,让他一个人生闷气气死算了。 他哄了宝月好一会儿,又许了许多好处给她,才见她终于消气了。 他揽着宝月坐回去,将下巴搭在她的颈侧,就像在外劳碌一天,终于回来抱住猫猫猛吸一口回血的主人,和宝月挨挨蹭蹭好久心情才渐渐好起来一些。 想到白天的事,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自温宪那事后,他竟真以为娘娘待他和十四一般无二,不过是性子内敛,说不出口罢了。 “娘娘想让十四去争那个位置,难怪上次跟我说什么棠棣呢,”他想起十四那个怜悯的眼神,眼中闪过一丝恼羞,冷笑一声,“原来是要我做枝,他做叶!” “十四冲动急躁,能堪什么大用!”他一想到居然还想帮十四攒些功绩,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戏弄的傻子。“天上的北斗星摘不摘得下来,凭的是各自的本事,可不是张会说好听话的嘴。” 宝月跟他真正亲近起来后,才觉得他这个人,待人好的时候是千好万好也不为过,一旦觉得别人辜负他了,那真的哪哪都是错。 只是德妃到底是他额娘,心里有怨他也只会一股脑的怪到十四头上,尤其他平日里看这个额娘自小娇惯的弟弟本就不顺眼。 十四爱武,他尚文,加之差着岁数,十四爷十几岁了还在调皮捣蛋,四爷才几岁被迫就早早成熟起来了,这两人的性子简直天差地别。 要他对这个偏偏命好,一出生就养在额娘膝下的弟弟产生什么兄弟友爱之情简直天方夜谭。 “父母亲缘,强求不得,何况四爷若不怨万岁心爱太子,又何必苛责娘娘偏心十四爷呢?”宝月自有一套她的道理,劝他放宽心些,“万岁尚且如此,娘娘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若以此自苦,只怕要成了他的魔障,何况四爷铮铮傲骨,德妃也不遑多让。一旦有什么误会,他们两人又都耻于开口,若不管他们,只怕能别扭一辈子。 倒不如先放放,等四爷回头冷静了,再与他分说明白。 他神色微黯,心中苦涩不已,“的确如此,我又好到哪里去呢?” 人各有偏爱,他自己也不是多么公正无私的人。 他虽不愿承认,但其实从小他就很羡慕十四,只要十四在身边,娘娘整个人都会松快下来。 不像他去请安,反倒只会让娘娘不自在,他有些愧疚,可也很委屈,这不是他的错啊。 宝月亲亲他的额头,“那四爷就努力做一个公正的阿玛,对每个孩子都一样的爱,绝不偏私。” “那玉娘会做一个公允的额娘吗?”四爷眼神一亮,饱含期盼地注视着她。 他想到将来宝月还会为自己孕育孩子,他们会永远在自己身边,永远相亲相爱,会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人。 “只要四爷一直对我好,我会的。”她狡黠一笑,加上了一个只有她能判断的主观限定词。 在他看来这就是答应了,他们当然会一直很好。 这下四爷才终于被宝月哄好了,两人缠缠绵绵地踏月回了小院歇息。 四爷没告诉宝月,回头还是私下里吩咐人打了苏培盛二十个板子。平日里苏培盛那些贪财欺下的小毛病,他都可以容下。 毕竟太监已经没了终生的指望,若无小求,必有大谋,这样的人在他身边才是可怕。 可一个奴才却绝不能拿宝月做筏子。他心爱宝月,绝不容许有人欺负她,更遑论这人还是仗着他的势。 若不警告一番,这与自己欺负宝月有什么两样。 这下子苏培盛再到小院里来,也不等着珍珠客客气气请他去隔间喝茶了,反倒还要笑眯眯地问两位姑娘好,他从前在宫里也不是没弯过更低的腰,倒也没什么折不下的。 玛瑙珍珠两个只知道宝月去告状了,后来的事自然无法从铁桶一样的前院里打听出来,倒是好一阵稀奇。 四爷到底更心疼她们侧福晋,看苏培盛往后还敢不敢狗眼看人低。 府里又宁静起来,朝堂上却叫四爷查账查的风波乍起。 以如今官场上的风气,谁敢说自己一清二白呢。可他们到底是奴才,自然不敢去顶皇阿哥,这些官员们老奸巨猾,稍一思量便齐齐推出一个人来。 “四哥,四哥!”这日四爷才下值,外头已是一片漆黑了,他正想着府里的宝月不知睡下没有,就听到后头传来一道急促的叫喊。 回头一看,是个几乎要融进夜色的黑胖子墩墩地跑来,正是当今九阿哥,胤禟。 他停在四爷面前,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跑这一段快把他命都跑没了,“可累死我了,四哥走那么快做什么,是忙着回去抱哪位美人呢!” 第43章 四爷面色一沉,心中厌恶他轻佻的语气,但他也不想和他多作纠缠,玉娘还在等他呢,他平静开口,话中夹带一丝讽刺,“有什么事要九弟锦衣夜行,不大大方方递帖子到府上来,倒在这里堵我。” “唉!真叫四哥说中了!可不正是锦衣夜行么!”只要能达到目的,胤禟才不管什么面子,面子值几个钱啊。 他先还笑眯眯地,很快又变脸似的哭丧着脸道,“四哥,弟弟我实在是苦啊!” 四爷若信他才有鬼,这个老九素来奸猾,有什么大事会不去找他素来亲厚的老八,反倒来找自己? 想必就是和户部的事有关了,四爷又想到他平日就爱敛不义之财,多半是受了什么贿赂来替那些他门下的贪官求情。 想到这儿四爷是更倒胃口,眼看着这人是要长篇大论地和自己吐苦水,他连忙奋力把被胤禟紧紧挽住的胳膊抽出来。 “哥哥我还不曾吃过饭,现下天色也晚了,有什么事九弟还是明日再说吧。” 他抬腿欲走,胤禟却用一种不符合他身材的灵活立刻跟上,他伸手将四爷拖住,一下差点没把他拽个仰倒。 “别啊四哥,弟弟也饿了,四哥赏个薄面,和弟弟去吃个便饭吧!” 四爷现下更是笃定,老九这儿绝不是什么好事在等着自己。若不是另有所图,胤禟什么时候对他这么亲热过,就是他给老八花的钱,那也没有一分是白花的。 “不了,天色晚了,去酒楼只怕九弟妹要担心了。”四爷烦得要死,只想赶紧走人。 “四哥,三番五次地推可就没意思了,我家福晋可不会担心,怕是四哥怕家里的侧福晋担心吧。” 胤禟嘿嘿一笑,他和四爷八爷的府邸在一条街上,去八爷家里跟去自己院子里似的,他八嫂还跟他提过四哥家里那位瓜尔佳氏呢。 四爷断忍不得胤禟用这样下流的神情猜测他的私事,他眉头一跳,额上露出几条青筋,“我府上的侧福晋是汗阿玛赐下的。” “四哥担心什么呢,弟弟我又不会和汗阿玛告状,谁府上没几个可心的美人呢。”他笑嘻嘻的,还以为四爷是怕担上迷恋女色的名头。 要他说,迷恋女色才好呢,若像东宫那个……呵,他想起八哥在内务府打听到的事,不怀好意地勾唇一笑,只怕四哥还不知道这事吧。 四爷愈发厌烦恶心,玉娘出身名门,名分上也算是他嫂子,他当玉娘是什么人! 他袖子一甩就将老九振开,利落地翻身上马,马车他也不要了,一夹马背扬鞭就走。 只留下一个风中凌乱的张起麟在车边和胤禟面面相觑。 胤禟不防他才走神想了一下太子的事,一瞬间就只能在后头愣愣地看四爷一骑绝尘地跑了。 饶是他这样没脸没皮的人,也被四爷这番做法惊到了。 他这个四哥平日里秋弥围猎的时候若有这样俊秀的骑术,什么样的猎物打不到? “老八就和个这样无赖的混在一起,我看他早晚要被拖下水去!”四爷夜里都躺下了还在愤愤不平。 宝月都快困死了,谁还耐烦听他蚊子似的嗡嗡叫,嗯嗯地敷衍应付他两句,翻过身就睡了。 四爷越想越清醒,不忘把宝月搂到怀里来。这个老九晚上来找自己必定没什么好事。他非要把和他有关系那批官员细细查查不可,明日他可再不想看到胤禟来堵他了。 胤禟大约也没想到,他这一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亲近,反倒让四爷着重查了查他的光辉事迹。 不查还不知道,这个老九做出来的事可比四爷以为的受贿还要大胆的多。 “他竟敢向朝臣索贿!他身为皇子,吃用取自于国民,不想着报答汗阿玛的天恩,做出些功绩来,反倒竟敢凭借皇子的身份去向官员索贿!” 四爷对实在不可置信,胤禟的额娘宜妃多年圣眷优隆,母家也是天子重臣,本不缺这些黄白之物。 何况汗阿玛一片慈心,可怜他们刚开府没有置办产业,甚至让他们在内务府支取几年官物开销,他实在不知道胤禟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做这样无耻的事。 “他敛财,或许是为了那个?”宝月比了个一,虽然八阿哥后来自立门户,但如今他们八九十这几个还是大阿哥一边的。 朝中向上级纳冰敬炭敬成风,若是私下里给皇阿哥送些贿赂,也是有的。 “即便这些朝臣真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心甘情愿的,一个一品官一年的俸禄不过180两,这些数以千计的银子无非都是在百姓身上盘剥而来。”他将文书往桌上一拍,恨恨道,“一群蛀虫蚂蝗!” 宝月递给他一杯茶让他且消消气,他总是这样大动肝火的,也不怕伤了身子。 “倒也不全是如此,尤其一些地方官员,并不知京城形势,也不知九爷秉性。天潢贵胄向他们索取些银钱,他们又哪敢不给呢?” 宝月倒不觉得像他说的这样,人人都不安好心。也许未必都是些想参与进夺嫡,盼一份从龙之功的人,毕竟九爷只需亮明自己皇子的身份,大多情势下就可无往不利了。 “如此风气下,若真有廉明清官,这下只怕也要被他们逼成贪官污吏了!若真有那恪守忠节的,将来家破人亡也未可知!” 四爷听了却更觉得他们可恨,从前虽觉得胤禟不务正业,与民争利,可竟没看出他是个这样的人,实在是令人耻于与他为伍。 第44章 只是这事扯上了他手中的差事,便难了得了。 “这些官员里莫非有挪用库银行贿的?”宝月放下手中的书卷,敏锐地察觉到四爷气愤底下难掩的为难焦虑。 四爷阖上眼睛平复情绪,并不说话,只有手中的手串飞速拨动,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实在是......”宝月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九爷如此明目张胆,四爷能查到的康熙也能查到。 朝臣们都是多年浸淫朝政的老狐狸,到时一事发只需都甩在九爷头上,说挪用公款都是因为皇子向他们索贿。 即便只需一对就知道数目远远不足,但康熙为了儿子和自己的声誉,也只能认下这个暗亏。届时查银一事,便就会如一些人所愿的,就此不了了之。 四爷缓缓平复情绪,若他就这样上报给汗阿玛,这与老九逼迫汗阿玛为他善后有什么区别,他若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也不要再想往后了。 得让老九把银子吐出来,哪有汗阿玛抓家贼,第一个竟是自己的儿子的道理。 还需得尽快悄悄办了,不能让汗阿玛面上无光。否则就是废了老九,自己在汗阿玛那也成了个无能的人了。 可即便是要私下里把事情了了,他也不想再与老九多费口舌,与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反倒给自己惹一身搔。 他的目光悠悠落向远方,眼底掠过一丝暗光。 宝月随着他的视线向东边望去,落在檐下叮当作响的风铃上,晚风拂过,惊扰起一对绕着廊下长灯飞舞的蝴蝶。 那个方向,正是他们的好邻居八爷的府邸。 “八爷?”心念电转之间,宝月便猜中了四爷的想法。 八爷九爷素来交好,无论之前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可现下既然四爷戳破了此事,便是为了自己那贤王的名声,八爷也要出来趟一趟这浑水。 “哪有我在这儿为他的好兄弟焦头烂额,他在干岸上看着的道理。”四爷一口将茶饮尽,瞳孔微沉,似笑非笑道。 为着这件事,这些日子四爷总是心烦,宝月去前院的次数也比往常多了,偶尔也会路过弘晖读书的地方。 他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里面念书,却比宝月上次瞧见的还要消瘦许多,明明还是一个这样小的孩子。 她依稀记得弘晖的事好像就是这两年,一时不免多上了几分心。 要说她有多喜欢弘晖,那倒是未必,不过是觉得有这个孩子在,才能继续和福晋维持和平罢了。 她无从得知历史上的四爷和福晋的感情究竟如何,但如今福晋已和四爷貌合神离,失了管家的权力,若再失去弘晖,福晋只怕会愈发偏执。 福晋平日里虽口上不饶她的,行动上却也没来得及给她造成什么伤害,如今他们好不容易两相安好了,她可不想府中再另生什么波澜。 她停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小院去了。 侧福晋今日在大阿哥读书的书堂前略停了一会子的事自然有人禀报给四爷,四爷知道宝月的秉性,当然不会怀疑她是要做什么对弘晖不利的事,只以为她是有心事了。 他心下还有些愧疚,近来事忙,有时候实在太晚了,他怕吵着她休息,干脆就在衙门里歇下了。 他已许久不曾好好陪陪她了,他灵光一现,若说她是孤单了,想要个孩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眉眼舒展,若能和宝月有个孩子,便是现下最大的喜事了。 这日四爷难得回来的早些,他见宝月坐在灯下翻书,烛光闪动,照见一双人影,他便自顾自地觉得宝月孤单,他开口问道,“玉娘想不想要个孩子?” 四爷面上波澜不惊,镇定自若,手中却端着碗茶却一口也没喝,只紧紧攥住茶盖。 宝月捏紧了书卷,一时间四下寂静,她不愿矫饰,却也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断然不能说出口。 自去岁四爷发现她总在事后沐浴,她便悬了好几日的心,可四爷后来再没提过这档子事来,宝月便也乐得佯作不知。如今见他又说起孩子的事来,这悬着的心算是终于死了。 其实她这副身体今年也要成年了,她额娘在她这个年纪,自己都已经出生了,可她心里还是有些过不了这个坎。 见宝月神色犹疑,四爷也明白是自己想错了。 他虽然有些尴尬,但倒不至于生出什么怀疑来,毕竟宝月上回才答应的好好的。他一想平时她爱娇的样子,就以为她是害怕生育之苦。 四爷把宝月拉到身旁坐下,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将她散落地碎发绾在耳后。 “你是不是有些害怕?” 宝月连忙点头,捡起这现成的理由,“我怕痛,还担心会难产......” “神佛有灵,不许再说这些话。”四爷一把捂住她的嘴,就说她平日里口无遮拦的,总不听话。 他垂眸凝视着宝月,眼中尽是温柔缱绻,好半响又叹了口气说,“若真害怕,就再等等。” 宝月这才松了口气,好悬算是混过去了,四爷是个好父亲,又那么在乎家人,也许有一个孩子未必是什么坏事。 但还是再等两年罢,她真的觉得自己还很小,她甚至想象不出来有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见她情绪安定,面上也不复愁容,四爷才有心情说笑起来,“那你站在书堂前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是想要孩子了。” 第45章 他捏捏宝月的鼻子,倒叫自己自作多情,好生尴尬。 “我是想额尔德克了。”她随口说了个理由,当然不能和四爷说你小心点你的大阿哥好像要出事了。 四爷忍俊不禁,就这点小事还能惹出这样的误会,“玉娘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贤惠了?想你弟弟了便只管叫到府里来就是,难道我不在的时候前院还有人敢拦着我们侧福晋?” “福晋也不曾叫她的兄弟们来呀,何况若额尔德克营里的同僚们知道了可怎么好。”宝月有些担忧,不会被说是关系户吧。 “傻玉娘,人都是我府上带进去的,又不曾易名换姓,你能瞒住谁?” 玉娘有时候总有种很奇特的天真,实在很可爱,四爷一时手痒,忍不住掐了一把她的脸。 “何况营里都是八旗子弟,京城脚下,哪个没有个沾亲带故的显贵亲戚。你这个做姐姐的不管管他,什么时候才能做一番事业出来。” 四爷替额尔德克谋的职位是个六品骁骑校,但那小子在火器营造一事上颇有天赋,便被火器营翼长平调去了做了火器营的护军校。 无论四爷将来到什么程度,宝月的家人都是他天然的臂膀,再加上爱屋及乌,他自然要多关照。 何况额尔德克的确有几分聪明,平日她这个做姐姐的在这些事上不闻不问,少不得就要自己多为她操心些了。 宝月讷讷应下,她在这上头的确不甚灵敏,想着要给家里人走后门甚至还有种难言的羞耻感,大约是还没有遭受过社会毒打就穿了的缘故。 四爷想着宝月想弟弟了,就吩咐了明日派人请额尔德克来,好叫他俩团聚一番。 宝月第二日见到弟弟果然又惊又喜,平日额尔德克只在过年过节才到府上来一趟,府里还有一个福晋在,侧福晋的弟弟日日跑来像什么样子。 “姐姐近日可还好么,没受什么委屈吧?”额尔德克守着礼数不能一直看着她,只能在下面偷偷打量宝月几眼。 他们只差了一岁,她小时候调皮捣蛋,反倒是额尔德克从小就乖巧懂事,又是家中的长子,被他们玛法带过几年,更像是宝月和额保的哥哥。 “我都好,你呢?你上次说的新火器进展如何了?”宝月倒没想这些礼数,在四爷前院书房见客,本也不是合乎规矩的事。 他从小对火器感兴趣,这宝月是知道的,她额娘甚至托舅舅搜集来了耕烟先生的笔记。 额尔德克不像他们的阿玛那样谨慎,性子活泛些,见宝月放松的姿态,便知稍微松快些应当是无妨。 他抬头细细打量宝月一番,便见她气色比在家里还好,多少是放心些了。 如今满打满算也要两年了,姐姐和四爷仍然情意正浓,可见四爷并非是个薄情之人,在这样的主子身边,平日里也不会太难过。 “我还有许多问题,若能当面与戴先生交流就好了。”额尔德克深深叹了口气,见姐姐问起,也不瞒她。 戴梓是康熙年间一位营造火器的专家,别号正是耕烟先生。 只是天下承平已久,万岁也不自早年那样重视枪兵利炮,前些年因与西洋传教士们的冲突,戴梓已被康熙皇帝流放了。 戴梓的事自然轮不到四爷插手,额尔德克也不是要拿这些事来劳烦姐姐,只打算自个回去埋头苦思。 宝月心下记住这事,一边却另起了一个话头,她笑着打趣他道,“如今你也算有了官身,额娘唯恐你看不上杭州的姑娘们,特意要我在京里给你寻一门亲事。” 额尔德克霎时涨红了脸,他强自镇定,一副好像不近女色的模样,“这些事但凭额娘姐姐做主便是。” 宝月被他逗得乐不可支,他这样子和额保害羞时像极了,果然是亲生的兄弟。 额尔德克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同姐姐嘱咐道,“四爷若已有安排,姐姐只管应下便是。” 这事额娘托给姐姐,显然不是指望姐姐给他相看,而是要请四爷示下的意思。若这事四爷已定下了,他们一家人领受主子恩德便是,姐姐可千万不要挑拣。 这话宝月只听了前面一半进去,晚上四爷一回来就被她缠个不停,就为着问这事。 四爷自然是早早挑好了,若等着她这时候来问他才去看,那早就晚了。 定下的是一位姓舒穆禄的女子,她母亲姓佟佳氏,虽然和国公府也沾着亲,但并不算很近。不过在康熙这一朝,只要沾着这个姓,也能叫人高看一眼。 何况她父亲在兵部任员外郎,将来在额尔德克的前途上也能稍有助力。 四爷是替她们好好打算过了的,只是宝月倒不在乎这些家世背景之类的,额尔德克的姐夫将来是皇帝,还怕会没有前途? “这姑娘漂不漂亮,性子好不好?”她在乎的只有这个。 四爷无奈地敲敲她的脑袋,“我怎么会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你要是好奇,同佟佳氏那边打个招呼,那次宴席私下里见一面便是。” 宝月这才满意了。 “其实我昨日是见大阿哥又瘦了很多,心思看着也沉沉的样子,就想着你最近是不是很久没去看他了?” 宝月又想起另一事来,她偷偷觑着他的神色,心下斟酌再三才张口,可不能显得她好像成天有多么关注弘晖似的。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只是福晋那儿也没什么表示,我也不好置喙此事,四爷可别说是我说的。” 第46章 她这是怕弘晖真有什么事,福晋反而来找她的麻烦。 四爷眉心一簇,不免有些悬心起来。这几个月他公务繁忙,他虽然心底很重视这个孩子,但弘晖却有些怕他。 他也怕此时再考校弘晖的功课反倒让他不自在,故而便去的少了,回想起来弘晖仿佛是有些精气神不足的样子,只是他并未多想,如今反倒让宝月先发现了弘晖的不对劲。 现在已是夜里,他也不好再去打搅孩子休息,便只叫苏培盛宣了弘晖身边的奴才到前院去。 四爷一边起身穿衣一边道,“我先去前院问问情况,若是回来的晚了你自己先休息便是。” 他摸了摸宝月的头发,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后便离开了。 宝月嘴上念念不舍了几句,可四爷前脚才踏出小院的门,后脚便见院中的灯都灭了,只苏培盛和一帮随侍他的太监们手中这几盏散发着幽幽的光晕。 她这种时候倒是听话了,他哭笑不得的摇摇头离开了。 待到了前院里,弘晖身边贴身侍奉的两个太监已叫人提来了,苏培盛和张起麟也先问过了一轮。 按他们的口供来说,平日弘晖吃用上的倒是一切寻常,并没有什么不适。既然不是外因,那就是心病了。 他不免有些责怪起福晋来,原先免了弘晖些课业后,他就特意传话给福晋要她多照看弘晖。这孩子纯善,一心想多亲近他额娘,那他也不拦着。 何况如今福晋手上也没有管家的事了,都被孙嬷嬷接了过去。怎么还和从前一样把弘晖往奶嬷嬷手里一丢,自己的孩子难道她也不关心么。 四爷心中不耐,但到底天色晚了,不好叫福晋过来,还是先回小院去了。 第二日宝月醒来的时候,四爷居然还没去户部,这下可是稀奇了。 他俩难得一起用一回早饭,四爷便见宝月桌上的花样铺满了一张八仙桌,各色各样的少说有个二三十碟。 “嗬,侧福晋好大的气派。”四爷诧异地看宝月一眼,“平日用晚膳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多花样?” 平日看她晚上也就四五道菜,倒不知她吃起早膳是这个模样。 “我夜间吃得少些,”宝月乖乖答道,她刚睡醒,还有些迷蒙的模样。 要是晚上吃饱了她会睡不着觉的,撑得难受。 “何况我别的吃不了不多少,唯独糕点,有多少我就能吃多少。” 江南口味的糕点大多是糯糯的甜口,小小巧巧一个,又好看又好吃。 “奢靡。”四爷有意要逗她,佯装生气道。 一道不可思议甚至隐隐约约含着嫌弃的眼神望了过来。 “……” 四爷走过去无声地捂住宝月的眼睛,不许这么看他,倒像是这点子东西他还养不起一样。 他恨恨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是这些日子他忙,没好好整治她,让她都爬到自己头上来了。 “看我晚些怎么收拾你。”他的手在她脸颊上摩挲两下,深深地看她一眼。 他用过了早膳便往前院去,为了弘晖这事,这日他是特意告了假的,又叫苏培盛去请福晋来。 福晋到了后,四爷也不多废话,自到了户部理政,他如今越来越言简意赅了。 “我瞧着弘晖最近瘦了些,他是有什么心事么?”他倒也没摆出问罪的态度,语气尚还温和地问道。 “弘晖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妾不敢私自到前院来。”福晋盯着桌子上的花纹,并不看他,神色也淡淡地。 “我不是说了给他减课,让你多陪陪他?”四爷皱眉,又宣了那两个太监来问话。 这才知道弘晖这些日子即便没有课业也在房中温书,时常到了半夜还不休息。 他脸色一黑,福晋惯常爱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府中事也就算了,可她一个不通多少诗书的妇道人家,倒是插手起教养孩子的事来了。 “弘晖一心向学,妾哪有反劝他去玩的道理。” 福晋振振有词,她虽然也心疼弘晖瘦了,可他是大阿哥,是嫡长子。纵然只要不犯什么错,理法在这儿,地位便稳如泰山,可若比不过下面的弟弟,要他如何自处。 弘昀明年也要开蒙了,弘晖要加倍努力才是。 四爷见根本和她说不通,也懒得再费力气去讲了。如今他外头的事越来越忙,实在没有在家里还要教书育人的耐心。 福晋见他不耐的样子,也不想同他多说,心底冷笑一声就告退了。 同样是嫡长子,他对弘晖的心,比得上当年万岁对太子的万分之一吗。 四爷只好叫人先给弘晖请脉,医官回报说大阿哥的确有些身子发虚,是心思太沉,睡得不好的缘故。 四爷一阵头疼,弘晖纯孝,他不想用父亲的身份强逼他,但福晋太认她那些死理了,她又毕竟是弘晖的额娘,弘晖倒成了他的掣肘。 宝月还不知道这事,不过她也不想知道,这些和福晋相关的事最好别牵扯到她身上来。 她这会子又折腾上了新的事,除却给佟佳氏递了帖子,想看看那位要做她弟媳的姑娘,便是她头等关心的大事,畅春园边上那个小园子,将来的圆明园已基本修成了。 宝月计划着开了春就求四爷搬家,若他嫌上值不方便也无妨,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便是。 院子里的景色虽也不错,但园子里的春色更耽误不得啊! 第47章 这夜两人一翻缠绵后,宝月难得没有翻身就睡,强打着精神同他旁敲侧击起来,“我听说园子已经差不多修好了,咱们什么时候过去看看?” 她跃跃欲试道,“到了春天不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四爷懒懒地抱着她,只觉得这些天的疲乏都一扫而空。 听了她这话,他愁了好几日弘晖的事突然就有了眉目,他顿时生出一个主意来。 “明年翻了春就去,咱们把孩子们也带上,好不好?” 那附近也有其他皇子们的园子,弘晖可以和其他兄弟一起玩,也有跑马的地方,想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日闷在屋里,把人都闷坏了。 “四爷的园子,想带就带,还来问我?”宝月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好么,说好只有他们两个一起去的呢。 “福晋和李氏都不去,只带孩子们。”四爷一边哄着她,一边心虚笑笑,这次是他食言了。 “那敢情好,我还得给你照顾孩子,你把我当老妈子使唤呢!”宝月听了眼睛一瞪,腾地坐起来,她最近脾气越发的大了。 “会把孙嬷嬷他们都带去的,不会让你操劳的,乖乖,别闹了。”四爷小心翼翼地把辫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那白玉穗子可不禁拉扯。 宝月听了只觉得他在做春秋大梦,“那四爷还是先看李格格和福晋愿不愿意撒手罢。” 哪有母亲不想孩子的,这又不是宫里,要他们分开住也太难为人了。 四爷却是心下已打定了主意,他原来在宫里吃惯了见不到额娘的苦,自己出宫建府之后便让孩子们都待在自己母亲那,以全母子天伦。 可现下看着福晋教养弘晖的样子他便觉得祖宗家法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 如今弘昀也要开蒙了,若再放到李氏手里,看她平日里那娇惯的样子,保不齐就要养出来个纨绔子弟。 何况李氏和福晋不睦,弘晖和弘昀也见得少,倒不像是亲生的兄弟。若一块放到园子里去,也许就能亲近亲近了。 第27章 虽定下了明年住园子里去的主意,但到底还有那么长时间,春日能不能成行也未可知。 现下却不能任由弘晖这么下去了,否则早晚坏了根本。四爷索性把弘昀也提溜到前院来开蒙,叫弘晖和弘昀他们两个住一间屋子里。 一是让弘昀早些习惯离开他额娘独自居住,二则是弘昀活泼调皮,正和弘晖安静的性子互补,住在一起好叫他们兄弟两个多亲近。 弘晖既然总胡思乱想,下了课也一味的读书,索性便让他用课余的时间来照看弟弟。 福晋借口说不能让弘晖耽于玩乐,但长兄照顾幼弟,两人手足情深,岂非发自天然? 第二日苏培盛就到东院去传话了,四爷这主意一定,倒是打了李氏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都要到冬日里了,怎么不等到开春呢?”她再有不满也不能反驳四爷的命令,一边嘟囔着一边叫白露去给二阿哥收拾东西。 以往苏培盛是必得和上几句的,他同李氏也算是有些香火情,遭了那一顿敲打后,如今是再不敢了。 见苏培盛不搭茬,白露只好安慰道,“这是四爷看重咱们二阿哥呢,格格宽心些。” 李氏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亲自塞给苏培盛一个荷包,顺势给苏培盛戴高帽,“咱们哪敢揣测四爷的心思,只有苏公公这样在四爷身边的贴心人才知道一二罢了。” 这是要苏培盛给她漏句准话的意思了,苏培盛一面推说不敢,一面笑眯眯地收下了。 钱他是照收,话却是不敢再漏一句的。 李氏眼见他收了荷包,却仍是支支吾吾打了几句官腔就跑,好悬没气出个好歹来。这装模做样的老阉奴! 这些年她不知道花进去了多少银子,他才肯给她行些方便,自她有了弘昀后,眼看着她失宠了,这阉奴拆了桥就跑! 她一想到方才又贴出去几十两就生气,一生气就想砸东西,眼看她信手就抄起一个盘子,白露连忙上来一把摁住她的手。 他们房里可还有两个小的,往后一个嫁一个娶,谁不要花钱呢。 李氏憋着气顺坡就下来了,她举起来的时候是一时冲动,可这手也实在砸不下去。纵然将来这两个孩子大头上自有四爷和福晋操持支取,可难道她真能一毛不拔? 大格格是嫁出去的也罢了,若是一点体己也没有,将来弘昀的福晋还不知怎么看她呢。 一想到这儿她就一阵悲从中来,自己本就出身寒微,好不容易在福晋那个面慈心苦的手下过了几年好日子,她还没享受够呢,就来了个花容月貌的侧福晋。 她也试着争了,可别说和侧福晋过两招了,她人还没到人家面前就先被四爷拍下去了。 如今被四爷抛在脑后的日子她是习惯了,可她到底还有一双儿女呢。 福晋的弘晖是嫡长子,将来侧福晋也许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位卑便罢了,她的弘昀可不能这样。 苏培盛回来便如实向四爷禀报了李氏的言行,那个荷包自然也摆在四爷的书桌上了。 “把这东西拿走。”四爷敲了敲桌子,头也没抬。 他心底对李氏的事虽早有一番思量,但不好再像当初郭氏那时一样自作主张,还是想着回去先问问宝月的意思再说。 待他找了一日休沐的空闲时间,同宝月说明了想让李氏投靠过来的意思,宝月才知道四爷居然到现在还没放弃给她找个同盟的想法。 第48章 她实在哭笑不得,“我如今并没有什么受什么委屈,大家在府里也很平和,为什么非要拉帮结派不可呢?” “现下自然是无事,”四爷只觉得她在这事上实在不开窍,又怜又爱地道,“我往后只会越来越忙,府里的事就要渐渐松手了。你又不肯管家,孙嬷嬷毕竟只是下人,福晋若要以身份强压,你如何抵挡的了?” “我往后又不和福晋住在一起,要么在园子里,要么就和爷一起出去了,哪能有什么冲突。”她还是不肯。 四爷轻叹一口气,也不再强求,“等到你真的要用人了再去和人交好,那就是你有求于别人了。” “我只有求于爷呀。”她扑闪着眼睛,拉着他的手摇晃两下,笑语盈盈地说着俏皮话。 明知宝月是在躲事卖乖,可四爷还是被她一撒娇就受不了了,把她搂进怀里好好揉捏了一番。 “我也是怕将来我越来越忙,你一个人在家里难免寂寞。”过了一会儿他却又说。 他不在的时候,她又不爱出去玩,整天待在房里看书。至多就是出去散散步,偶尔拨两下琵琶,有什么话也只对两个奴婢说。 他总担心她越来越不爱同人打交道了,会不会在府里待的不高兴? 宝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封建社会的男人真的好可怕,“四爷在想什么呢,我到府里来是给你做小妾的,不是来找手帕交的。” 四爷瞪她一眼,这话虽也有几分道理,但也太难听了些,一口个小妾的。 “娘娘和良妃娘娘、成嫔娘娘的关系就很不错。” 他就是再瞪她一千遍,也堵不上她的嘴。 “那是娘娘心宽,您和太子、直王还是亲兄弟呢,还不是争的头破血流的,咱们府上没出什么大事,就是托四爷的福,谢天谢地啦。”她捏着腔调慢声道。 其实还是出过的,只是宝月不知道罢了,四爷心虚地别过头去,耳根微微发烫,有些恼怒道,“我看女人还是少知道些外面的事好,顺治爷那块牌子果然是立的不无道理的。” 他又恼羞成怒了,宝月窃笑。有时候她真的很爱逗他,看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正经人破功最有意思了。 她软下身子,像一尾游鱼倚靠在他的臂弯里。她用指尖一路慢慢拂过他涨红的耳垂,棱角分明的下颌,最后停留在他温热的薄唇上轻轻摩挲两下。 他的皮肤随着她的动作带起一阵痒意,四爷眸色渐渐沉下,伸手按住她的后腰,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她低头徐徐在他的喉结上落下一吻,仗着现下是白天就来肆意撩拨他,“娘娘是在侍奉君父,我是在对四爷用情呀。” 她自以为此刻是游刃有余的猎手,是缠绕佛陀的蛇妖。 她用鲜红的指甲刮擦了一下四爷胸口的盘扣,自觉已经玩够了,施施然就要潇洒退开,却被腰后那一只鼓起青筋,突然发力的手压得无法动弹。 好烫...... 她不曾抬头,自然不知道四爷听了她那句话心中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只消她现在看他一眼,他眼中的情愫就会立刻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向她奔涌而来,直至没过她每一寸肌肤身体,将她溺死在自己怀里。 如同山岳倾颓,海潮汹涌。 他却不许她抬头,用另一只手掌控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脸压在自己胸口,死死锁在怀里。 宝月轻轻喘息,视线一下只被圈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整个人都陷入他炽热的怀抱,那只手依旧锁在她身后,让她如同他的掌中之物一般再也无法逃脱。 霎时便是衫裙散败,意乱情迷。 在帷幔间的春水潋滟,波光粼粼里,她才终于看见了他眼中流露的晦暗沉迷。 宝月晚上终于醒来的时候,他们仍然紧紧相依,处处都是蜂蝶在花间穿过留下的痕迹。 她涨红着脸,艰难的拖着酸胀的身体和四爷分开,隔着帐子叫玛瑙备水来。 水自然是早早就烧好了,一直备了一下午,玛瑙知道她们侧福晋害羞,和珍珠把水放好便识相地悄悄出去了。 宝月沐浴完扶着屏风出来时,四爷正勾着笑坐在床上注视着她,他眼中带着宣泄后的餮足,纵然再怎么温和,也让她感觉在被肆无忌惮的打量。 她狠狠瞪他一眼,但满是春意的盈盈水波反倒叫四爷笑的更欢了。 宝月羞愤地转身从衣箱拿出一套衣裳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一丢,“主子爷还等着妾伺候您沐浴穿戴么。” 四爷知道再惹她就真的要炸毛了,遂乖乖地自觉往隔间去了。他并未喊人来换水,显然是想将就她洗过的水用用。 “你要不要脸啊!”宝月连忙扯住他,这一步跨的她感觉腰都闪着了,“我洗过的!” “?”四爷还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洗过啊!”她羞愤之下一时情急,情绪一下冲到头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四爷这才明白过来,他忘了,真不是故意要羞她。他红着耳朵,像一个不慎惹哭了心上人的冒失少年,手忙脚乱的去擦她的眼泪。 “对不住,是我错了,好玉娘,你别哭。” 宝月任由他胡乱在她脸上抹了两下,愤愤在他胸口给他两下头槌,“喊人换水去。” 四爷穿着她拿来的那身寝衣出来的时候,神采飞扬,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第49章 他大步到宝月身前,捧起她的脸亲她两口,“是你做的衣裳,是不是?” 他从前也有很多衣裳放在她这里,她从衣箱里拿出来一身衣裳他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把这衣服穿到身上的时候,他一下就明白了。 绣娘才不是这样歪歪扭扭的走线,即便他不喜欢繁复的,她们也会在袖口衣边绣些花样,而不是这样清汤寡水的一匹素缎。 “你的生辰礼物,算我给你补上了。”宝月别过头去,别别扭扭道。 其实这身衣裳她从半年前就开始做了,只是浪费了很多料子,直到他过生日的时候也没能做完,今年便只能临时翻了一张琴出来送他。 虽然他也还是很高兴,还和她用琴和琵琶合奏了一曲,但自己既然千辛万苦地做了出来,就没有不拿出来表表功的道理。 第28章 先前胤禟那事却迟迟没有回应。 那天之后胤禟还锲而不舍地堵了四爷几次,他自然一次也没有应约。他收集到了能收集到的详细数目后,便列了个单子递到胤禩府上去了,后面就再没见胤禟来过,这事也没了下文。 虽然胤禩如今是大哥身边的人,但他们到底有几分小时候同住一宫的情谊。何况胤禩这人谦和周全,一向令与他相交的人感到如沐春风,自己和他也算是交好。 他心里纳闷,便找了个能早些下值的日子往胤禩府上去。 “四哥最近这样忙,怎么还有空到弟弟府上来,”胤禩来时还有些喘气,显然是听了通报一路急行而来。 四爷也是回去的路上顺路往这儿一拐,并没有久坐叨扰的意思,便也敞开大门直说了,“先前老九那事......” “四哥辛苦,到我府上略坐一坐吧。”八爷打断了四爷的话,显然是觉得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明白,脸上却仍然微微笑着。 进了府内,两人在桌边坐下,八爷亲手倒了杯茶端到四爷前面,“这是今年新得的毛峰,香高更甚往年,辛苦四哥还要为弟弟们的事费心,胤禩感激不尽。” 四爷略一挑眉,没接他的戏,只拿起茶轻啜了一口,“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八爷仍然很和气,见四爷并不打算和他客气,便也直说,“这件事是九弟的错,但他也是手头一时吃紧,行差踏错,并没有勾朋结党之心啊。” 胤禩一贯小心谨慎,办事也从来圆融,四爷是料到他会给胤禟开脱的。 “你我兄弟,我也不瞒你,九弟索贿事小,妨碍到清查国库才是事大。”四爷索性亮明正题,“若捅到汗阿玛那去了,我大清的脸面也一夕丢尽了。” “这个自然,”八爷明白他这是要松口了,也放下心来,“我已按四哥的单子一一令九弟将银子退回了,他们也都保证绝不妨碍四哥查银。” 四爷垂眸看着手中青翠的茶汤,眼中一滞。他知直王势大,却不想竟已到了如此令人心惊的地步。 一旦查出亏空,必定是要受万岁问责的,保不齐就要丢了官帽子,直王许了什么好处让他们停手,甘愿引颈受戮? 总不至于是短短几月里长出半辈子都没有的良心了。 见四爷沉吟不语,八爷又替他满上一杯茶,挂着了然的微笑道,“四哥还不知道吧,这事原非九弟的首功。原先索额图的门人莫说是索贿了,仗着太子的势,卖官鬻爵也是常有的事啊。” 四爷为了避嫌,几乎从不与大臣结交,虽知索额图素来跋扈,却不知他们胆大到了这个地步,太子竟也任由他们乱来么。 四爷这下明白了,老八这是要用太子来保老九。那一列名单终究是瞒不住的,就索性把大家都拉下水,自有位最高的顶在前头。万岁就是再生气,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也只能宽宥。 何况一旦牵连到了党争,那这事在汗阿玛那儿就变味了。老八这手段,倒是比朝中的酒囊饭袋们高明不少。 “若是朝纲混乱至此,不杀几个如何以儆效尤?”他沉默了一会,却终究不愿就此窝囊地息事宁人。 四爷若这样轻易地与他们同流合污,那也就不是他了。 八爷轻叹一口气,“四哥刚正不阿,弟弟心悦诚服。” “只是四哥,你杀无数个贪官,总会有下一个补上,却永远也止不住人心底的贪婪。” 四爷并不回答八爷这话,他将茶碗一扣便起身离去,“天理昭然,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那黄山毛峰他一入口就知不是凡品,宫中是不会有这样名贵又量少的茶的。 不是汗阿玛所赐,老八又母家不显,他福晋娘家安亲王府也早只剩一顶帽子,来路便昭然若揭了。 替老九还钱,喝万岁都喝不到的茶叶,内务府的油水也未免太足了。 人心贪婪,所以才应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贪官无德,如何教化百姓?唯有让吏治上下一清,才能成就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们少年相交,但终究不是同路人。 年节将近,外头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夜过去,外头已是银霜满地。 “你说,胤禩真的只是想拿太子来做挡箭牌?”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神情莫测。 他今日突然来了心思,摆了棋盘在暖阁里,要和宝月对弈一番。大约是宝月的棋艺不好,他实在游刃有余,一边不紧不慢地落子,一边又思量起那日去八爷府上的事来。 第50章 宝月多少还是有些好胜心的,正盯着棋盘苦思冥想,耳朵里一时也没听进去他好像在自言自语的话。 她小心窥他一眼,见他还在走神,心下一动,偷偷伸手想把上一回落下的那一子挪个地方。 她食指才悄悄摸到那一子上,就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 宝月被他洞悉的眼神看的双颊一红,轻挣两下把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来,连忙转移话题,好似很认真的问道。 “这话怎么说?”宝月喝一口茶,轻咳一声。 四爷无奈摇头一笑,也随她去了。 “八爷是想将太子一军,顺便试探万岁的心意?”宝月定下神来一思量,试探答道。 “这是其一,其二是一面能对朝臣施恩,一面也能让汗阿玛看到他自掏腰包的仁心,”他眼神若有所思,飞快地划过一道幽光,“三则,我这些兄弟们,谁也不是傻子,他大约也是在试探我的心思。” “四爷想祸水东引,反倒是让八爷将计就计了。”宝月幸灾乐祸地一笑,他不该在这儿和她下棋,应当去隔壁,他们两个才是棋逢对手。 只是八爷试探四爷的同时,他的野心也一览无余了。 一旦如八爷所愿,太子手下的人就会在继失去索额图这位中流砥柱后再次遭受重击,若他对太子有异心,便可直接坐享其成。 直王党羽虽也受损,但毕竟如今他们推举的都是直王,于八爷而言不过是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耗材,好一招釜底抽薪,空手套白狼。 如今只要四爷袖手旁观,这一局就是成了。八爷是看准了四爷也有心要争,他索性给四爷分一杯羹,让四爷也能坐收渔翁之利,这样自然会乐得成全他。 四爷却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一半是为了和太子自小的情谊,一半却是老八机关算尽,却不想想若看到自己的儿子们对太子群起而攻之,汗阿玛心中又作何感想。怎会如他所愿? 何况跟在别人身后捡喝汤,哪里有自己另起炉灶来的好。四爷心高气傲,又怎么会甘心让八爷踩着自己展示他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爷想必是心里已有主意了?”宝月看向他深邃狭长的凤眼,仿佛有一条湍急的暗河在冰下奔涌。 他将手中的最后一子落下,朝宝月伸出手来。 宝月将手搭上去的时候,他腕间手串上的流苏轻轻扫过她的手心,带起一阵酥痒。凉玉一样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牢牢抓住。 “我的差事只有清点库银,旁的事与我无关,也不该我来插手。” 过了几日后,四爷便照常去户部上值,他八风不动,只做不知这事。户部有大臣找借口推诿,妨碍查账的,他便躬身入局,亲自率领一帮大臣开始查,未免不凑手,还拉了十三爷来帮忙。 看在十三爷的份儿上,太子一党的人自然也得给他们行些方便。事情能这样顺利,四爷自然是先和太子打过了招呼的。 前两日太子听了四爷来意,知道他是为了索额图干的好事登门,倒是依旧气定神闲的坐在上首。 他喝着茶瞥四爷一眼,“水清则无鱼,朝廷的俸禄尚不够赁一间屋子给一家人住,不给些好处怎么能叫人为你办事?” 太子监国多年,这些年又跟着康熙四处出巡,对民情的通达远比八爷他们高明。只是他是高高在上的天皇贵胄,知道也不意味着他有这个闲心伸手去管。 现下他本就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做的摇摇欲坠,要他自己清理门户,惩治贪官,那更是绝无可能。 “朝堂向地方征银,地方就向百姓征银,国库和百姓都穷的底儿掉,倒是官商士绅中饱私囊。太子爷,前明崇祯的事还近在眼前呢!”十三爷倒是义愤填膺,看着四爷和太子跃跃欲试。 十三的话有理,四爷心下是很赞同的,但他知道,这样空有意气的话是打动不了太子的。 果然太子放下手中的茶杯,并不把十三的话放在心上,笑着说,“汗阿玛以仁孝治天下,咱们身为人子,岂能悖逆?” 这话就是在敷衍他们了,若说其他几个兄弟,自然从来是对君父恭恭敬敬的,太子么,上回跪在门口逼万岁放了索额图的事还近在眼前呢。 见十三还想说什么,太子往后一倚,喊边上一个样貌清秀的小太监上前来,“瞎了眼睛的,还不给你十三爷倒茶?” 十三被这茶堵住了嘴,也只好悻悻坐下了。 “罚几个贪官,丢些脸面并不算什么,叫大哥拿住了把柄这事情可就难了了,如今唯有断臂求生才行啊。”四爷沉默到现在,终于开口。他一撩袍子跪下,朝太子拱手。 “大哥他们只想着从咱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便是自损八百也是无惧,”四爷再次恳切地说道,口中不论君臣,同太子论起兄弟来,“二哥千金之子,何必和他们碰个玉碎瓦全呢?” 第29章 若是从前,太子是绝不会理会四爷说的这些话的。在太子看来,大清的国库迟早是自己的私库,稍稍取用一二也是无妨。 何况康熙从前即便是在战事吃紧的时候,满宫上下节衣缩食,也不曾短过他一点东西。甚至让他的奶公凌普领内务府总管一事,就是怕他有所支应不及时。 借着内务府的由头,他自然没少捞好处,谁知去年借着福全的事,万岁居然还塞了个老八进去。 第51章 加上如今康熙更加频繁的选撤太子的侍从宫人,认为都是这些小人教坏了太子。太子的压力越来越大,不由得他不防备起直王的人来。 他沉默半响,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为了孤这个太子,还是为了你在户部的差事?” “臣下为万民福祉,上为君父圣躬,绝无私心。”这话四爷说的铿锵有力,问心无愧。 太子也不知信了没有,下座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你带十三一同去户部管事罢,他们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十三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纵然性格沉稳,也满怀炽烈,一心报效家国,做出一番大事。 他难掩激动地朝太子和四爷一拱手,“是,还请四哥多关照。” 四爷拍了拍十三的肩膀,便和他一同并肩告退了。 两人领着一帮户部的官员查的风生水起,户部满尚书凯音布是个即将致仕的老臣了,汉尚书徐潮又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官员们对儿子有意见,自然要去找老子告状,四爷和十三两个的行为被不少官员告到了康熙那儿,说他们两个仗着是皇子便威福自专。 直王一党的还不忘连着太子一起参,这下太子党可谓是无一幸免,在他们口中,他们兄弟三个简直到了纵横朝野,浓荫蔽天的程度。 康熙深知偏听则暗的道理,两党的折子一概不理,只将两位户部尚书都召入宫中细细查问。 凯音布一向谨慎,依旧不愿趟这摊浑水,倒是徐潮原本还有退意,从宫里出来后反倒一反常态地支持起四爷和十三来。 众人这便明白万岁的态度了,私下里或许还有些小动作,面上却是再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妨碍查账。 眼看着形势向太子这边这儿倒来,直王就是冲着膈应太子也不能再忍了,离年节只有五六日的时候,便有官员当朝上奏揭发索额图纵容门人卖官鬻爵一事,一时朝野哗然。 索额图已然作古,又寻不到在宫里的太子,四爷和十三爷门口一时络绎不绝,日日被太子党的人骚扰。四爷不胜其烦,打算索性带着十三爷往户部一住,只说一切自有万岁裁夺,专心和十三理账。 “咱们府上这样,比万岁令八爷协管内务府时可要热闹的多,”宝月一边给他系上一个香囊,一边打趣道,“这下四爷不必再羡慕啦。” “促狭鬼,”四爷展臂由着她给他系好腰间的玉带,“一直到大年三十估计他们才会回去,这几日我就不回来了,府中你也多照看着些。” “我知道啦,”宝月应下这话,知道他是不放心福晋,“我们府上的倒是无妨,十三爷和她福晋新婚燕尔,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知道体贴体贴他们。” “你们?除了你这个醋坛子,又是哪里来的们?”四爷给她一个脑瓜蹦子,心情甚好,到了门口才收回笑意,板着一张脸上值去了。 若说福晋要为外头的人办事,那到不至于。她最是谨守规矩的,在她看来外头是男人的天下,后宅才是她的领土。 宝月这样的,自然就是“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管家的权利眼看着一时半会是拿不到了,弘晖这头她也不甚满意。他如今八岁了,正是读书的年纪,何必天天和李氏那个不懂事的儿子混在一块?反倒会沾染上不好的习气。 四爷一走,她当晚便使人将弘晖喊回来。 张起麟也一阵为难,福晋要见大阿哥,做母亲的想见见儿子,他们难道还能阻拦?可偏偏他们是最知道四爷平日里态度的。 还是孙嬷嬷拍板,叫张起麟只管请大阿哥来,果然弘晖见了胡嬷嬷也很高兴,脚步轻盈地回正院里去了。 张起麟几个这才松了口气,到底是孙嬷嬷老辣。大阿哥也不小了,小主子既然自己有主意,何必要奴才给他做主呢。 弘晖到正院里的时候,福晋已经喊人摆了一桌子他喜欢的菜候着了。 好些日子没见弘晖,她心中想念极了,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想不想额娘。可临到了开口的时候,福晋却依旧只问了一句。 “大阿哥今日读了什么书,课业都做完了么。” 弘晖飞快地从前院轻松的氛围里挣脱出来,像正院里那株樟树一样融入这个沉静的院子里。 他放下筷子,起身答道,“儿子都很好,书训俱通读了,前日里阿玛也说儿子背的好。” 福晋这才放下心来,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你是府里的大阿哥,又是我所出,和那些偏房生的不同。千万不能懈怠玩乐,叫你阿玛失望。” 弘晖听了这话,小心地看了他额娘一眼,低头应是,心里却十分困惑。 阿玛和额娘说的不一样的时候,他究竟该听谁的? 到了大年二十九的时候,府外的人便散去了,四爷这日也早早下值回来带两个孩子去院子里堆雪人。 原本他也想喊大格格来,只是那孩子性子娴静,身体又不好,玩不得雪。 想到这儿他不禁轻叹一口气,福晋挑唆,李氏愚蠢,却害了两个无辜的孩子。 四爷回头看向在暖阁里吃着点心的宝月,隔着一扇玻璃窗户,他可以清晰的看见宝月闲适恬然的神色。 她脸上还泛着刚起床的红晕,见他看来,宝月朝他露出一个灿若春阳的笑来。 玉娘是他的心上人,聪明,又有主见,若是他们能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必定都视若珍宝。 第52章 这一个下午他们父子三人在院子里完了个尽兴,临走前弘昀还对那只和弘晖一起堆起来的小狗念念不舍,想把它带回屋子里去。 弘晖连忙制止弘昀,很有长兄风范地拉住他的手,“小狗是雪做的,放在屋子里会化掉的,明天大哥再带你来看好不好?” 弘昀平日在李氏哪儿吵闹,却很听弘晖的话,乖乖的应着,牵着哥哥的手一起给阿玛行礼准备回去了。 四爷见了很是高兴,就当是为了嘉奖他们两个的兄友弟恭,他一手抱起弘昀,一边摸了摸弘晖的头道,“过了年阿玛给你们找两只真正的小狗来,让你们自己养,好不好?” 两个孩子眼里亮晶晶地,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弘晖牵着弘昀回去的路上还在想,他想听话,不想让额娘伤心,可弘昀是他的弟弟呀,不是偏房的孩子。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读书,只要能和阿玛额娘在一起,最好再加上弟弟,他就很开心了。 今年他们照例是三十的下午到宫里去,时光如梭,过了今日就是康熙四十四年了。 这回过年的时候,宝月在永和宫里看见了十三爷和十四爷的福晋,这几年十三爷都是先到永和宫来拜年的。 十三福晋瞧着也是很温柔的长相,十四福晋就活泼许多,她坐在德妃娘娘身边,不停地说着逗趣的话,一派亲如母女的样子。 福晋只沉默地坐在位子上,从前是她待德妃恭敬,德妃也待她慈和,却比不得十四福晋的真情流露。 难怪瓜尔佳氏进府的事德妃从不考虑她的想法处境。想必若是她另一个儿媳,到时又是另一番态度了。 康熙带着太子和直王一起出席,四爷是早料到的,年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也到了万岁表态的时候了。至少现在他并没有怪罪太子的意思,带上直王则也是对他的一种安抚。 太子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像君父的一件东西,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摆在天下人面前瞧瞧外面的金装,不需要了,就丢给自己家的蠢狗摔着玩。 他冷漠地瞥边上的直王一眼,没见过做了磨刀石还兴高采烈的傻子。 因着如今协管了内务府,加上八爷为了弟弟慷慨解囊的事,大家也多少有所耳闻,八爷周边的人是越来越多,即便到了年节这样的公开场合也不曾见人避嫌。 有太子和直王两个在前头顶着,康熙见八爷这样得人心,倒也暂时还没生出什么反感忌惮来。 他微微眯眼,往边上一瞥,就看到坐在八爷对面的四爷那儿门可罗雀,甚至在老八的衬托下竟显得有些凄凉。 老四寒着一张脸,在年节里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多半是还想着户部的差事。 康熙一面满意,一面却又有些头痛起来,老四的手段有些太刚直酷烈了,铁面无私的称号连他都有所耳闻。 朝中的大臣们许多都是跟着他出征,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也不能让他们太寒心了。 他一边思量着年后就出去避一避,眼神一边在其他几个儿子身上巡过。 老三文武兼备,在与人交际上却有些太露怯了,甚至紧张起来还有口吃的毛病。 老五呢,又被太后养的过于憨直了,他同胞弟弟老九倒是相反,满身都是邪点子,知道他向朝臣索贿的时候,连康熙都气笑了。 老七仁懦又有足疾,老十平庸,十二也不必再提,再下面的十三和十四倒是很不错,十三沉稳内秀,又胆大心细,十四虽然冲动,但脑子也很活泛机灵。 他既欣慰于雄鹰羽翼渐丰,展翅高飞,翱翔于天际,心中又不免生出忧虑,草原上日渐迟暮的狼王,要怎样面对渐渐长成的头狼呢? 第30章 来年一开春的时候,康熙就立刻展现出了一个御极四十多年皇帝的手腕,他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料理了此事。 先是将原先的事全都推到索额图身上,至于太子,那当然是对此事全然不知了,可怜太子被索额图带累了名声。 接着索额图全家被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都被立即处死,同党也被流放,但这些同党到底有多少是太子党多少是直王党的人,大家实则也都心知肚明。 朝会上,康熙还在索额图原先的二十八条大罪上又加上七条,怒斥他为本朝第一罪人。 太子只能平静地低头,和兄弟们、朝臣们一同请君父息怒。断臂求生,断的是索额图和赫舍里氏,在牢狱里死去就罢了,连家人和身后名也留不住。 汗阿玛,您容不下的究竟是索额图,还是我这个让您如鲠在喉的太子?可是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皇帝是真正能万万年的。 随后康熙便立刻再往江南出巡,顺手把直王和太子也一块带走了,这下便叫四爷和十三爷办起事情都轻松起来。 据说万岁的御船到山东的时候,数十万百姓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执香在道边跪迎,直到御船已远远驶离仍在原地瞻仰不已,无不感激涕零。 盖因康熙多年蠲免税赋,活山东亿万民生。 康熙知道此事后,不但嘉奖了当地巡抚,甚至派人给沿道的百姓分发钱粮,百姓无不跪地呼诵万岁圣明恩德。 太子和直王在御船里听着外头震天撼地的山呼万岁,不由呼吸急促,二人对视一眼,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闪过的野心与贪婪。 第53章 至于这些夹道欢迎的百姓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唱一出好戏,康熙不在乎,他们也不会在乎。 宝月瞧着四爷大年初二就开始继续办差,办的那叫一个轰轰烈烈,日日早出晚归,到了四月也没歇口气,就知道圆明园的事自然是泡汤了。 不过眼看着圣驾即将回銮,户部的账册也基本理清,各地的亏空一目了然,细细盘算下来,亏空总计竟有800万余两。其中光是江宁织造曹家便独占200万余两。 如今的江宁织造曹寅是康熙幼时的伴读,他兼做两淮盐漕监察,内兄李煦现任苏州织造,他们二人的母亲还做过康熙的奶嬷嬷。 他们一家把持着江南为京城供应丝织及各项御用物品的生意,和内务府多有勾结。据他所知,从前同太子也有些瓜葛。 曹家恩眷之浓,的确令朝野侧目,算上这次,已是他们第五回接驾南巡了。 宝月也是江南出身,四爷问她这个她倒是很能答得上来,“他们是皇商么,但也不止如此,他们应当是有做贩盐贩铜的生意。” 这些私下里的事四爷虽不知晓,但也早料到了,如今这些皇商,哪有不做些违法生意的呢,曹家是万岁的亲信,更是给万岁搂钱的奴才。 “若要说别的,那就是他舅舅是顾景星,他常与江南文人交好,其中不乏有些前朝遗民。“宝月细细回忆,想起从前她额娘给她提过一两句。 顾景星是江南一带极富盛名的前明文人,在文人间有极高的声誉。 若要说曹家有什么反清的思想,这样的出身是不可能的,更不是他有多么礼贤下士。大约是出自万岁的授意,笼络南边的文人士子,控制反清势力。 宝月又拿了一本曹寅的诗集给四爷看,四爷翻阅一番后指着其中一句诗冷笑道,“汗阿玛待他们如此深恩,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倒还敢哀怨不满。” 宝月探头去看,瞧见那一页正是‘枣梨欢罄头将雪,身世悲深麦亦秋。’一句。 宝月倒是很能理解曹寅的心态,既是汉人,却又是内务府包衣,虽是官员,却又是奴才,若甘心从此在铜臭里打滚就罢了,这人偏偏又是个满腹诗才的文人。 “我听闻曹寅出门坐在轿子里,从来是只低头看书,就为了不要百姓向他行礼。这一番做派,我想倒并非矫饰。” 宝月想想《红楼梦》一书,就觉得还是得给他们说说好话,她眼前这位抄家皇帝可是将来把曹家李家抄了个底儿掉。 四爷语气稍缓,但到底还是不悦,合上那书嘀咕道,“一面伤春悲秋,一面还能搂钱亏空呢。” 宝月这下也没话说了,只好干干一笑,“毕竟要接驾么。”开销也是挺大的。 曹寅这样矛盾的心态自然不止四爷看了出来,只看万岁回京后,八爷府里那多出来的六个江南侍女就知道,这一回南行,最善体察人心的八爷必然是收获颇丰。 四爷知道了更是不悦,这曹寅还是个首鼠两端的,曹家倒向老八还不如对太子忠心呢。 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再管邻居的闲事了,他和十三爷辛辛苦苦查了一年多的账,好不容易理清了,现下只等万岁看了一声令下,便可以叫各地官员还款以补国库亏空。 如今折子已递进去了几日,却也不见有个回响。 四爷心下已觉得有些不对了,这日便和十三去乾清宫求见万岁,可才张口就被粱九功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 “这几日万岁爷龙体欠安,还请两位爷多体谅担待。”粱九功笑眯眯地。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总不能去拆皇父的台子,俱默默低下头来请罪。 “汗阿玛圣躬违和,儿臣等竟还用外间庶事使汗阿玛忧心,实在不孝,”四爷脸上一片懊悔,“还请梁总管替胤禛代为传达。” “这是当然,这些日子两位爷辛苦,万岁都放在心上呢。”粱九功到底是透了句话出来。 这话必定是康熙授意粱九功说给他听的,四爷心下稍安,磕了头便和十三出宫了。 “四哥,你说汗阿玛这是什么意思,原先咱们声势浩大地查,可是把朝臣都得罪了,如今汗阿玛若是撒手不管了......” 十三到底没沉住气,自他接手索额图的势力以来,颇觉心力交瘁,上上下下污糟不堪。每日都要给他们到处擦屁股,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肃清上下的机会。 四爷心中也颇不是滋味,纵然是天大的事情,在汗阿玛那儿也翻不出平衡之道这四个字来。 正如康熙当年对赵申乔受词讼一事的评价,为官者,当以安静不生事为要,政局也是如此。 “好了,这些日子多有劳烦你,现下能松快松快了,你且回去好好陪陪你福晋罢。”四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心谈论这事。 “我把四哥当作亲哥哥,四哥何必和我说这样生分的话。”十三洒脱一笑,四哥面冷心热,他与他志趣相投,只恨不是亲兄弟。 四爷心中涌过一阵暖流,稍觉安慰,他朝十三微微一笑,心中也觉得诸兄弟中,唯有十三和他脾气最合。 没过几日,朝中有人上折子问起此事时,康熙御笔批复道,朕非为百姓,亦为保全尔等,概从宽典,不复深求。 朝野上下一时无不感念圣恩,誓死报效,当今远迈尧舜,自古未有如此圣君也。 四爷在府中听闻此事,默默良久。一开始万岁就没打算要补足亏空,他只想震慑一二,再加以施恩,将因为党争而分散的人心拨拢回来。 第54章 可现下太平盛世,早已无恩可施。就少不得要人先去敲上一棒子,随后递上来的糖才会更叫人刻骨铭心,感恩戴德。 经了这次的事情,十三爷倒还好,四爷不留情面的查账到底叫人心有余悸,铁面无私的阎王名声很快就传了出去。 乐善好施的八爷同样声名远播,但与四爷的不得人心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春雨斜斜,小院里前面的池塘中也漾起细波连连,潮湿的水气里杂糅着泥土和树叶的清香。 见四爷一个人站在廊下沉思,连雨水溅到身上了也恍若未觉,宝月撩起帘子将他扯进来,拉他在圈椅上坐下。 她递给他一杯热茶,又拿了巾子给他擦头发。一边忙忙碌碌,一边忍不住抱怨,“只怕是我将来的孩子都没有爷这样让我操心。” 四爷回过神来,如同冰雪消融,眼中带着一点羞赫,他仰头抿唇一笑,“多亏玉娘在我身边。” 宝月叹了一口气,指挥他把湿透的外衣脱下,轻声道,“自古为君者,建长城,修运河,没有一世而成的功业。民生大事,积年沉弊,四爷何必操之过急呢。”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若有一垂垂老矣者,又能再等几年呢?”他满目都是迷茫黯然,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沉沉地喘不过气来。 宝月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怜惜,他竖起一身尖刺,内里却这样天真柔软。 她轻轻抱住他结实的腰腹,静静倾听他胸腔间的震鸣,“较之从前百年,如今确已是清明盛世了。” 她轻声安慰后又说,“那若是四爷,要怎样处置?四爷何不先做计划,万事俱备,待到将来,再一展鸿图抱负。” 听了这话,他果然眼睛一亮,被转移了注意力,立刻振作起来,兴致勃勃地同她说道, “我原先就想过,朝廷俸禄太低,远不足以支撑开销,因此才多有朝户部借款,乃至挪用公款之事。我以为不能一味苛责,毕竟圣人难求,朝廷应当奉以高薪......” “再有地方收银,常有纳一笔火耗钱之事......” 宝月浅浅一笑,静静由着他说了快半个时辰,才递给他一盏茶润润嗓子。 四爷这才歇了口气,接过茶来,紧紧握住宝月的手。 此刻他心中的沉闷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万丈豪情,百年苦易满,岁月不待人。他不能浪费时间做无谓的消沉,当准备完全,以待来日。 第31章 先前万岁为太子驳了直王的面子,现下自然是要补回来,他一气儿封了直王先头福晋的四个女儿都做多罗郡主。 本朝公主郡主,大多是出嫁前才有正式的册封,直王几个女儿这样的待遇也算是破格了。 直王就为了他几个女儿无关紧要的名头,就这样轻易地偃旗息鼓了,甚至没要些别的好处。 太子只笑他是条好狗,只些啃几口万岁丢下来骨头就甘愿卖命,对着自己疯了一样的咬。 却不知直王心中如今也是万分挣扎,他同先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故剑情深,如今的张氏万不能及。 每每想到她就为了他对太子的心结,一心想要一个嫡子,先头的福晋便连年生育坏了身子,就心中愧疚不已,更加怜爱她留下的五个儿女。 弘昱是男孩也就罢了,先前的四个女儿如今却渐渐长大了,万岁连宫中的公主都能几乎一个不差的送出去抚蒙,他实在不能不担心自己的女儿的未来。 汗阿玛却并没有松口给他一个承诺,只用了郡主的位号便打发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对君父含怨。 若是太子妃的女儿,自然是不必和亲的,万岁对太子从小无有不应,只可惜旁人从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明明他是长兄,却偏偏什么都要排在太子后头。他们是满人,汉人的规矩究竟和他们有什么干系。朝野上下,有几个人服那个太子? 康熙对百官宽仁,待曹家则更加恩遇。今年小选,他下谕把曹寅的女儿指给了这一代平郡王讷尔苏做福晋。 江宁织造这样的官补不足亏空,便有卖盐这样更肥的差事,包衣的身份不足,就有了做宗室王妃的女儿。 皇恩浩荡,曹寅自然就要到京里来谢恩,少不得就要给各皇子府上送些土仪,可要如何给太子送礼,却让他们犯了难。 往年他们自然是大大方方的,太子往江南伸手,从前万岁不但不制止,还示意他们往太子身边靠,只是如今却不同了。 他们是康熙亲近的奴才,自然多少感觉的到京中的异变,也不再像往年对太子那样殷勤,舔着脸上去叫太子羞辱。 太子向来不大看得起曹家,不过一帮奴才,办事也不怎么样,也值得汗阿玛如此费心提拔。 太子这样的态度,曹寅李煦自然体会的到,已是惶惶不安多年了,只担心将来太子登基之日,只怕就是翻他们旧账之时。 若要他们来说,比起目下无尘的太子,自然还是平易近人的八贝勒好。 为他们和八爷牵线的何焯,是四十二年康熙特授的进士,也是八爷的伴读,他同样是江苏人。这下八爷和江南以曹寅为首的一批文人便更添一层亲近了,八爷才去了江南一趟,锄头便一下挖到了根脚。 他察言观色的能力是皇子里独一份的,最知道即便是主子们看不上的蝼蚁,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山不让尘,川不辞盈,所以才有巍峨高山,浩瀚江海。 第55章 四爷对此倒也不是毫无准备,如今江南在明有祜满,暗有戴铎,他也不至于对八爷党的动向两眼一抹黑,静受益,动受损,他只要消息不落后于人就好。 今年适逢也是祜满上京述职,正事办完了后,自然少不得要来四爷府上一趟。他随着苏培盛的脚步,被引到到书房里来拜见的时候,却见他家女儿正在四爷身旁,笑盈盈地在座上候着。 两年不见,倒是长进了许多,没有之前那样毛毛躁躁了。他见到女儿,只以为是四爷破例叫宝月来书房和他见面,却不知前院的书房都快成了她的第二个根据地了。 四爷打定主意要表现出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孤臣模样,户部的事一料理完便闭门谢客,低调的恨不得京里没有他这个人。 得益于此,这些日子四爷这儿也没有什么外客,宝月盯上了他书房里不少难寻的孤本,四爷也乐得借此勾着宝月来书房陪他。 宝月好好关心了一番阿玛的身体,又托祜满给额娘也带口信,只说自己和额尔德克一切都好,四爷给额尔德克定下的姑娘她去瞧过,很是满意,要额娘放心。 祜满汇报了江南的情况,便告退去火器营瞧额尔德克了,现下是多事之秋,在府里待久了到底打眼。 祜满这几年在任上做的不说多么优异,到底谨慎未出过错,这次述职结果不错,他正好有了由头动一动他的官。汗阿玛也知道江南是一块肥肉,哪个都免不了伸手,只会乐于叫他们的人混在那儿相互掣肘。 等查账这事的余波料理完了,现下也要到夏天了,万岁自然是照旧奉太后往塞外避暑,为了表示他没忘了两个勤恳办事,反而白被他耍了一通的儿子,这次自然带上了四爷和十三爷。 除了他们两个和绝不可能被他留在京里名正言顺监国的太子,还额外点了八爷和十四爷。 临到了要出发那日,十四爷却难得登门了。 虽然十三爷和十四爷都已经开府一年有余了,但宝月细细回想,十三爷她还在府里碰到过几次,尤其最近来的越发频繁。 十四爷却是第一次到他们这儿来,这是过了一年才反应过来临着一条街,自己还有个亲哥哥呢。 十四进来书房,见桌上还铺着画卷,想必是四哥方才还在和府中的侧室画画,打扰了人家闺房之乐,十四心中也是一阵尴尬。 他摸了摸鼻子,怎么还是那个,三年了四哥还没厌呢。 四爷不意他是一个人来的,原先十四在退朝的路上堵他的时候,说的可是他福晋第一回出去心里慌张,要找四嫂问问,他这才没让宝月回避。 “有什么事要这么拐弯抹角的?”四爷眉头一皱,不会是闯了什么祸吧。 十四瞟边上的宝月一眼,憋着不肯开口。 四爷被他这扭扭捏捏的样子弄得更加不耐,就这样的还做春秋大梦想着当太子呢。 宝月瞧他们两个一眼,便知他们是在互相使性子,十四爷大约是看她在这儿,也不好意思开口,她心下笑他们两个不愧是亲兄弟,这傲娇的样子倒是一模一样。 她起身拍拍四爷的手,暗示他压着些脾气,便识相回避,“妾这便先回去收拾箱笼。” 四爷轻轻反握了一下宝月的手,心下默念戒急用忍四字,嗯了一声便让她走了。 十四看他四哥这副儿女情长的样子简直大跌眼镜,长情也就算了,还这么念念不舍的,倒是没看出来他四哥是这样的人。 十四爷年纪小,虽也有妻妾,但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的事,显然是个没开情窍的。 见四爷不想搭理他,十四也不见外,自己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看你这一年都挺忙的,就没来打扰了......” “多谢你识相。”四爷讥讽一笑,方才的忍已然早被抛到脑后了,他可不知道十四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 “你反正有十三哥这个好弟弟么!”十四被他那一笑弄得心头火起,拍着四爷的桌子就站了起来。 四爷被他这么一惊,也腾地站了起来,十四手劲大,他这桌子可是降香紫檀的! 看着四爷阴云密布的难看脸色,和眼中压抑不住的凶光,十四终于从自己为数不多的理智里扒拉出来自己的来意。 他讪讪坐下,摸了摸脑袋,语气软和多了,“那你也没叫我帮忙啊,我那天可提醒你了,这事是娘娘一意孤行,你可别怪我。“ 四爷没想到十四居然也会服软了,忍不住稀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咱们十四爷志向远大,哥哥哪能不给你做马前卒呢。”他淡淡道。 十四爷被他这话弄得满脸涨红,“我承认,我那时被娘娘一说是有点意动,那我这不是冷静下来了么,”他正色地指天道,“我发誓我绝无此意。” 四爷想都不要想便知其中定有隐情,按十四这个脑子要他自己反应过来,生出些自知之明,那只怕人间一甲子的时间都过去了。 十四见他沉默不语,知道四爷是抹不开面子,他嘿嘿一笑,用四爷的话说,“还是让弟弟来给四哥牵马吧。” “我绝无此意。”四爷静静喝茶,也用十四的话回他。 “那你指天发誓!”十四半信半疑道。 四爷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竟真作势要指天起誓。 第56章 十四连忙把他的手压下来,“我信我信,那我就跟着四哥拱卫太子!” “我有十三这个好弟弟了。” “啊啊啊!你!” 宝月后来听四爷说,十四那天被他气疯了。他说给她听的时候,扬眉一笑,神色是掩不住的得意,幼稚极了。 十四爷不是陈抟,自然也没有人喂琼浆帮他开窍,他能忍着他亲哥哥的嘲讽奚落来低头求和,自然是有比这叫他更难受的事了。 他那日被娘娘的话一激,心想是啊,做太妃哪有做太后舒服。大哥行他怎么不行,他年纪小,假以时日必定能比大哥更强。 他怀着雄心壮志回去一思量,要怎么才能当太子呢?那就得先把太子弄下来,于是他兴冲冲地就去找八爷。八哥名声好,又养在惠妃娘娘膝下,请他代为引荐一定万无一失。 八哥自然是客客气气的接待了他,比他亲哥哥待他和气多了,他想要是额娘生的是八哥才好呢。 那会儿正是四爷开始查账,九爷索贿事发的时候。他们和睦相处了几日,一块儿吃了几顿饭,直到九哥开始哭穷,大家一块儿在桌子上凑钱的时候,十四心下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且不说前头他亲哥在查账,后头自己在这儿拆台子,娘娘要他争,可没让他跟自己亲哥哥斗啊。 九爷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以己度人,见十四犹疑的神色,只以为他是不想出钱。 加上才在四爷那受了气,又知道四爷和十四爷素来不和,他带着酒意嘲笑着开口,想激一激十四爷。 “四哥要是知道他逼我还的钱有十四弟的一份,还摆的起那张阎王脸么。”他举起酒杯哈哈大笑道,“怎么样十四弟,要不要和哥哥们一块做一番大事,叫四哥再也不敢训儿子似的训你!” 八爷脸色一变,往十四那儿看去,他知道不好却也来不及阻止了。 十四半响没说话,起身掉头就走了。 第32章 十四自小养在宫里,虽然比不上四爷心思缜密,但也不是什么傻子。九爷他们不大看得起他,他自然也发现了,他如今虽身无寸功,却满心的心高气傲。 九爷说的没错,他是不愿意人说他比不上他四哥,也气四哥看不起他。 可八哥他们接纳他,也并非是因为他有什么令人侧目的本事,恰恰就是因为他是四哥的亲弟弟,可以让他们利用罢了。 他认清楚了这事,这才转身就走了。这是他们对四哥能力的一种承认,也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好像反复地在他耳边提醒他,自己就是比不上四哥,难怪人家看不起。长到这么大,最大的用处,居然还是这个生而有之的身份,要倚靠亲哥哥才有值得人拉拢的价值。 这远比让他去吃四哥的冷眼更可恨,十四挣扎了很久,他立志定要做一点功绩出来,可他思来想去,竟还只有四哥能帮他。 故而每次下朝的时候,看着四爷大步流星地往户部去,他都有心想去说点什么。 他跟在四爷后头,不断打着底稿,别人也就罢了,要他对四爷说低头服软的话,实在太难出口了。 要不你也给我点事做? 不对不对,求人还是口气好些吧。那就这么说,四哥,我来帮你办户部的差事吧? 他还在酝酿着,可话未出口的时候,四爷早已走远,他连四爷的一片衣角都看不见了。 四爷那些日子里日日为了户部查账的事悬心,对身后这道灼热又纠结的目光当然是毫无察觉,十四爷跟在他身后又不出声,就是给他盯出一个洞来也没用。 就在他纠结反复的时间里,又有十三跟在四爷身边,看他们二人其乐融融,手足情深的样子,十四也不免泄气了。 算了,其实真要他去查户部的帐,他大约也是查不来的,十三和四哥算学都好,心思也细,难怪他们投契。 他放弃的实在很快,闲散到郁郁地蹲在自己府里揪草,草坪都被他拔出一个光秃秃的坑来,他擅长武艺兵法是不错,可如今四海平宁,他能上哪去施展武艺。 他福晋完颜氏简直不忍直视,十四爷再这么犯傻下去,他这双辣手就要往自己的花上伸了。 “要我说,爷还不如去求四哥呢,人家可不会卖了你还要你掏空银子回报。” 完颜氏心中也是忿忿地,府中是她管家,这些银子自然也有她的一份。何况她如今已有身孕,十四爷休想将她孩子的东西散给旁人。 “你少管我的事!”十四有种被揭穿的恼羞成怒,一副不想和她多说的样子。一天天地就看着眼前这点银子,就这点出息能懂什么,他的大事岂是一个妇人可以随意评论的。 “那爷倒是别和我说啊。”完颜氏冷笑一声,这人天天晚上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的,倒累的她一个孕妇觉都睡不好。 十四想说点什么却还是闭嘴了,完颜氏如今跟刚进门的时候那贤良淑德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她不过是就仗着自己有身子了,娘娘对这个孩子也看的紧,他忍还不行吗。 他愤愤起身就往侧福晋舒舒觉罗氏那儿去了,“我不和你说,我走,行了吧。” 完颜氏才懒得搭理他,意思意思抬手行了个礼,便扶着侍女的手回去了。他这一身的火气别泄在自己身上就行,这一胎只要是个男孩,谁还管他以后去哪。 第57章 待到户部查账事毕后,十四到底还是在下朝的路上把四爷堵住了,热汤他喝不上,总不至于冷饭也没有一口罢。 在四爷平静打量的目光下,他忍着心中的羞耻找了个乱七八糟的借口,“我福晋托我来问问四嫂去塞外要带些什么,不知可方便去四哥府上一晤?” 才怪,他福晋再过三个月都要临盆了。 四爷并不关心十四府上的事,只是转念一想,玉娘不爱同府中的人打交道,也许这些妯娌们交际往来会好些? “我这几年带的都是府中的侧福晋。”他直言明说,若十四的福晋不乐意和侧福晋打交道,那他也不勉强,免得反倒叫玉娘因为身份平白受辱。 十四大喜过望,胡乱点着头应下了,压根没管他那个随意找的借口。 只可惜这一面,只吃到了他四哥的铜墙铁壁,莫说热汤冷饭,连茶也没有。 十四来过府上的第二日,御驾便从畅春园起行。 一路上途径蒙古各部的时候,宝月突然发觉,若说太子在出巡江南的时候颇得文人拥护,那直王在蒙古也俨然算得上众望所归了。 自康熙始,本朝对于蒙古的态度,从来是拉拢和分化并存。 科尔沁草原的蒙古人并不认同汉人那套立嫡立长的理论,在他们看来,伟大的恩赫阿木古朗汗的嗣子,自然应当是最勇猛的巴图鲁。 比起外表文雅俊秀的太子,还是骁勇善战的直王更令他们信服。 就连他们供上的皮毛,牛羊,酒肉等物,太子与直王得到的数目也所差无几,而这本身就是对太子在众兄弟间独尊地位的一种蔑视。 得知此事,御帐中并没有降下雷霆之怒来,只是方一离开科尔沁部,便见直王在御前磕头谢恩。 万岁下谕,将他的大女儿许配给了科尔沁台吉多尔济色棱,明年三月完婚。 雷霆雨露,谁又分得清呢?直王不能不得意,却也不能太得意了。 太子从御帐里出来,掸了两下袍子,在直王身前走过。 十三爷见了也不由心有戚戚焉,他妹妹八公主,今年也十七岁了,万岁却迟迟没有为她赐婚的意思。 他胸口沉闷的很,草原上平野辽阔,日月高悬,然而却也是天高风急,草木都被狂风压得直不起腰,乌云沉沉地就要从天上掉下来。 他的预感很快就成真了,见色棱娶到了郡主,同样是博尔济吉特氏的翁牛特部自然不愿落后,他们牵着牛羊,捧着珍宝,到御帐中向恩赫阿木古朗汗进奏。 “我等绝域微末之人,受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德,不能仰报万一也,全族上下愿为皇上效死。” 万岁大悦,次日宴请蒙古诸部后,为翁牛特部杜棱郡王仓津与八公主指婚。 载歌载舞,烹牛宰羊,一片祥和喜乐,君臣无间的氛围中,十三笑着起身为妹妹谢恩。 他在席间不停地把酒当水一样的咽下,散了后只说遭逢喜事,还没有喝够,便拎着酒来帐子里找四爷。 “四哥!我今日心中高兴,想请你喝酒。”十三满面红光,嘴角牵着笑,脚步虚浮,已然是醉了。 四爷没说话,吩咐苏培盛他们在外头守着,他拍拍十三的肩膀,拿来酒杯满上。 凝滞默然间,二人几壶酒下去,十三笑着笑着突然落下泪来,“富贵非吾愿啊!” 四爷无法安慰他,如今再说什么也都是空话,也只能一杯一杯地陪着十三喝。 不知积了多少空壶,十三已醉的不省人事,一头猛地磕在桌子上也恍然未觉。四爷尚且还有几分清醒,便叫苏培盛进来伺候十三洗漱,抬他到隔壁帐中歇下。 十三被苏培盛扶着将要出去的时候,他突然迷蒙地睁开眼睛,眼含一点晶莹,盈满的是清醒的痛苦,“我对不起我额娘......” 弦月寒照,乌鹊惊起。四爷默然无话间,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四爷起来时正欲去隔壁看看十三,苏培盛便来报说十三爷已经一早回去了。 四爷便派一个小太监送了些提神的薄荷膏和养胃的药材去,十三的福晋去年才新过门,不知收拾行李的时候够不够妥帖,东西全不全。 万岁赐婚,这是喜事,十三今日可不能因身体不适以至于在御前失仪,他不能心含怨愤,表现出一点不高兴来。 宝月从帘里探出头来,要那小太监再加上一顶防风的帽子,这几日草原上风大,十三爷一早回去,若受了寒容易头疼。 四爷见宝月起了,便招呼她来用饭,“昨日没吵着你罢。” “哪儿能呢。”她很难得地善解人意道,心中也满是怜悯,“十三爷十四岁就没了额娘,还要照顾两个妹妹,想必这些年来也是殊为不易。” 四爷很照顾十三,也未尝不是这方面的缘故。十三年少遭变,命途多舛,但却仍然是一腔热血,不因为万岁的怜惜庸碌苟活。 除却是为了给两个妹妹争一口气,他本也是一个心怀抱负,秉性高洁,才华横溢的人。 只是君命无二,他们的这点微力,不过是蜉蝣撼树。莫说是万岁自己的女儿们,连老十的福晋都能是博尔济吉特氏,万岁都舍得,他们身为人臣人子,又岂敢有怨? “汉唐多有以宫女或者旁支宗室女子和亲的,我大清以公主许之,待蒙古还是太优容了。” 第58章 顺治削弱蒙古后妃的地位,康熙推行盟旗,分而治之,都是在逐步抑制蒙古的权力。待到日后真正天下一心,四海顺服的时候,也许就不必再嫁公主抚蒙了。 “那有什么分别呢,依旧会折进去无数不幸的女子,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宝月摇头,无论是什么人和亲,不都是和亲吗,难道只要不是皇室公主,便可以视若无睹吗。 四爷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她天真,“若要到这样的地步,非得是天下大治不可,岂是几代帝王的努力便可以达成的?” “那就叫蒙古诸王迁到京里来,许以高官厚禄,另派官员治理蒙古部族。”宝月想起乾隆朝和敬公主的待遇,稍退一步。 “国力强盛,有足够的武力威慑时,便可以这样。”四爷注视着远方,轻叹一口气,以如今朝堂的习气,实在言之过早了,“道阻且长啊。” “那四爷要加倍努力才是,”宝月在他怀里仰头朝他笑,抬手喂他一块糕点,“到那个时候,我才敢放心的生女儿呀。” 四爷失笑,握住她的手,在她莹润的指尖轻吻一下,“我给你瞧瞧八字,看你将来什么时候能生女儿如何?” 第33章 “算命若这样有用,八爷府上也不会至今没有孩子了。”宝月白他一眼,莫非是八福晋也不想生么。 “你又怎知,他们没找过江湖术士呢,”四爷勾唇一笑,眼中竟有些幸灾乐祸,“他们甚至还收养了老八伴读何焯的女儿。” 时下风俗多有无子便收养亲戚好友健康的孩子,以求带来子嗣福气的。当年万岁爷五个孩子夭折了四个,便收养了恭亲王常宁的女儿,此后果然子息渐丰。 后来皇子公主们序齿的时候,万岁还将那个女孩列为大公主,便是如今的纯禧公主。不但大公主受宠,她的额驸班第也深受万岁信任。 “我听闻八爷钟爱福晋......”后世的传说中,据说是八爷和八福晋情深,八福晋又爱嫉妒,不许八爷有别的女人,因此没有孩子。 宝月突然有些羡慕,八爷对八福晋一心一意,即便多年没有孩子也甘之如饴,若是她也一直没有孩子呢,四爷会不会去找别人? “你瞎想什么呢,他府中的侍妾比我多得多,不过都是些没有名分的罢了。上回他带回来的那六个江南丫头,莫非都是在院子里摆着的?” 四爷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若是有孩子还好,即便有一个也是有。可若是一直没有,老八再沉溺于私爱,也不可能为了他福晋绝后啊。 “那我要是一直没有孩子,你也会这样吗?”宝月才不关心八爷的事,她只固执地盯着四爷,想要四爷一个回答。 “我已经有弘晖和弘昀了,并不像老八那样颗粒无收。”四爷摇头,最需要一个孩子的其实是宝月。 “你得有个孩子才行,玉娘,”他将宝月揽到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絮絮叨叨地同她分说,“无论我将来到哪个位置,我都比你大七岁,若我先走了,弘晖弘昀都有自己的生母,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一说孩子这个话题,宝月就神色不对了。要她生,她也不愿意,随她去吧,她又担心自己怀不上,四爷哑然失笑,哪有这样难伺候的姑娘。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宝月突然冷静地道。 四爷对她无论大小事都无所隐瞒,除却她的来处,她不想再在这些事上欺瞒于他,“我不是想要孩子,我只是不想你以后去找别的女人,你说好只会有我的。”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来,抓住他胸口的衣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愿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你不能有别人,说好只有我的。”她又定定地重复了一遍。 “在你看来,这是最重要的吗?”四爷觉得她实在天真幼稚,却又不免有些自得,“我们之间的情分,比让你永远过这样顺顺意意,不必向别人低头的生活更重要吗?” 宝月也不知道,也许是她并没有吃到不顺意的苦,长到这么大,她最烦恼的事,就是嫁的太远,双亲不在身边。 “也许以后我会后悔吧,但现在,是的。”她点头,从心而答。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像一只在蛛网里徒劳挣扎的蝴蝶。 在她执拗清澈的目光中,四爷平静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他噙着一丝春风一样的淡笑,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欣喜。 “我很高兴,玉娘。” 他捂住她的眼睛,可情绪却在他的耳根泄露,他双臂收紧,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说过的,只有你一个,无论如何都只有你。” 疾风推动着草浪,金色的日光散落在草原四处,他们依稀还能听到塞外的姑娘高声歌唱着蒙古的情歌,隽永悠长。 那天过后,宝月有种后知后觉的黏人,但凡四爷只要无事,她便要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四爷面上不说,心里却受用极了。 天天在帐子里也是无聊,宝月便缠着四爷带她出去跑马,难得带琼琚出来,平日里这匹雪白的马儿关在府里只怕要闷坏了。 陪她畅快地玩了一日后,平常就懒得挪动的宝月果然又累趴下了。四爷正巧担心十三的情绪,便也邀十三出来骑马,看看塞外的景色也许会让十三心情开阔些。 十三倒是很快就答应了,只是他们的马才踱出营地,就看到直王也在骑马,还带着一位娇客,正是他同样也要在明年抚蒙的长女。 第59章 他们面面相觑间,十三叹了口气,主动向前给直王请安问好,“弟弟见过大哥。” 直王也不似从前一样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他嗯了一声,甚至也点头给他们回了礼。 “我带我家大格格出来跑马,你们自便就是。”他面色沉静,看得出没有什么精神。待他女儿给四爷和十三打了招呼,就带着女儿走了。 “大哥家的大格格落落大方,从前就听闻他家的几个女儿爱骑马。”四爷见十三心情低落,有心要岔开话题活跃活跃气氛。 “我八妹妹身子不好,也不爱跑跳,真不知她能不能适应漠南的生活。”十三联想到自己的妹妹,神色反倒更加黯淡了。 见四爷神色尴尬,颇觉自己说错了话。十□□倒主动笑了笑,他策马驱鞭,往前疾驰而去,“走吧!四哥,咱们看谁打到的猎物更多。” 他们两个在外头纵了一天马,最后自然是十三赢了,他的骑术就是在众兄弟间也算是出众的。 十三神色虽然不显,但每箭都入木三分,可见心中仍未平静,只是一边是不可违背的君父,一边是额娘留下的妹妹,他又能怎么办呢。 待到连枫叶都从艳红变成枯黄,打着卷儿从树上落下的时候,便是肃杀的冬天又来了,京城里的北风像刀一样的刮人,冷的要穿过皮肉透进骨里。 这一年去宫里拜完年,他们正要告辞时,德妃娘娘身边的周嬷嬷突然叫住了宝月和福晋,她手上捧来了两个小盒子。 “这是八公主和十公主的手艺,特意请我转交给四福晋和侧福晋。” 八公主和十公主,正是十三爷的两位妹妹。 八公主即将出降,送东西来自然是为了还在京中的哥哥和妹妹。 宝月心中一时唏嘘不已,四爷和十三爷交好,八公主有心送给福晋并不奇怪,可连自己也有份,便知道她是用心打听过的了。 宝月好好收下,回去后便拿东西出来给四爷看,一盒子的绣品,样样都是针脚细密,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血。 四爷心中也是感叹不已,嘱咐她好好收着,“前两年十三跟着太子和我出巡参政的时候,她们也差人给我和太子送过东西。” “自敏妃走后,就只有她们两个和十三相依为命,实在不容易。”他叹了又叹,分明都是金枝玉叶,却这样小就懂事了。 年后没多久,十三就被万岁安排进了兵部做事,也算是因为八公主之事安抚他一番。 公主抚蒙是雷霆,那么十三的差事就是雨露。他的痛苦正是来源于此,万岁是无情的天象,有时却也会漏下来一点仁慈。 地上的凡人惧怕雷霆,却又渴求雨露,对待君父,他怨不得,爱不得,只有敬。 四十五年的春天来了之后,四爷总算开始计划带着宝月和孩子们住到园子里去了。 “如今朝堂上斗的太狠了,老八他们手段实在激进,我还是躲一躲的好。”四爷这些日子闲的发慌,甚至还开始给她画眉毛,兴许画画不错的人在这一道上也颇有天赋,画完的确是像模像样的。 宝月揽镜自照,对他的手艺很是满意,一边应着他的话,“八贤王的名声在外,就是我也有所耳闻。” “万岁和太子尚在,直王也还没倒呢,就开始求贤名了,”四爷摇头,显然是觉得他这一步走错了,“伯王和安亲王可不能保他一辈子。” 宝月不知道四爷是怎么去跟福晋说的,但福晋对四爷把弘晖带走的事并没什么意见。李氏倒是担心不已,不想让弘昀离开她身边,强烈恳求四爷把她也带上。 她不能去前院,就到宝月这儿来堵四爷。这日四爷正和宝月在用膳呢,玛瑙就说李格格来了,宝月横他一眼,总不是来找自己的。 她把四爷往外一推,“爷自去见罢,我还要吃饭呢,可不想倒胃口。” 四爷轻飘飘瞪她一眼,好歹在奴才面前给自己留些面子。他不动如山,又端起碗来,“要她等着,我还在用饭呢。” 宝月见他赖着不走,也没再说什么,再吃了两口就躲到书房里去了。 四爷见她走了,这才放下碗到前厅里去,李氏已在那候着了。她探头一看,见侧福晋并没有跟在后面,心下也一松。 “你有什么事?”四爷在上首坐下,让她免礼。 “四爷,大格格您要带走也就罢了,只是弘昀还小,实在不能轻易离开妾的身边啊。”她泪盈于睫,哀声恳求道。 “平日里弘昀在前院书房里也是十日回来一次,在圆明园也是如此,有什么分别?”四爷不明白她在唱的是什么戏。 李氏表情略微僵硬,可是那边只有侧福晋一个人,她怎么能放心啊。 “四爷,侧福晋毕竟没有照料孩子的经验,不若还是带上妾一同去吧。”在四爷的目光下,李氏顿时底气不足,声音渐渐微弱起来。 四爷放下茶盏,很真诚地同她说,“宫中的孩子五岁就离开母妃了,溺子如杀子,你这样教养弘昀,他将来难堪大用。” 李氏还想挣扎一下,“可弘昀从小身体弱,又爱哭闹......” “他身体到底弱不弱,你我心里都清楚。”四爷不欲再和她多说,他起身离开,“弘昐的事在前头,你谨慎些是对的。但他是龙子凤孙,岂可如羔羊一般豢养。” 第60章 李氏失语,怔怔地看着他离开,一时浑身发寒,他知道弘昐的事? 第34章 可以称得上双喜临门的是,去年宝月向四爷提起的牛痘一事终于有了回音。 四爷派去寻访的人在福建一带找到了如宝月所说患有天花的牛,待牛身上的痘壳脱落后,又在当地找了未出天花的人试验—— “等等,这些人可是自愿的么?”宝月心下一紧,皱着眉毛问道,从上回苏培盛的事情开始,她便有些杯弓蛇影。 即便她记得牛痘是完全没有危险的,但也不应以势迫人。 “我叫他们找了几个流民,许之金银粮食,重赏之下,自然有勇夫。”四爷被她打断了话也没生气,反而好脾气地同宝月解释。 看着宝月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玉娘真是一颗菩萨心。” 宝月被他夸的脸刷的一下就变红了,几乎要滴下血来,她讷讷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她的心态只不过是普通人的心态,分明是你们这些统治阶级太不拿人命当回事了,她这一点所谓的慈悲,又能有什么用呢。 “哪里夸张了,若是牛痘之法果然有效应,玉娘活天下百万人也。”四爷不但没有住嘴,反而接着使劲往她身上堆好听的话,刻意要羞她。 “不许再说了!”宝月双手捂住他的嘴巴,这东西原也不是她发明的,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又是爷派人辛苦寻访,就是有功德也不该是我的。” 他听了这话发出闷闷地笑声,随后又轻叹一口气,摩挲着她的脸庞,“玉娘雅量过人,男子亦多有不及也。” 宝月只想让他住嘴,四爷这完全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就说了几句话,在他眼里就变成一个光辉灿烂的女圣人了。 “这件事我会上报给汗阿玛,太医院下设有查痘章京专门主持痘症之事,后面的事我们便不必再管了。” 即便这事表面上看上去与朝政并无关联,只是一件利于民生的好事。但四爷一向是恪守人子人臣之道,除了万岁安排的事,其余的无论大小,事事请示,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幼儿便是。 “折子我写好了,亦有提及你,不必担心功劳没有记到你身上。”四爷笑着把折子拿给她看。 “府中侧福晋瓜尔佳氏慧性淑德,于闺中窃闻,臣闻此奇事,大为惊异,遂派人查访......”宝月翻开折子一看,所幸四爷的言辞并不算夸张。 “玉娘慈心惠遍,委屈你了。”四爷轻抚着她的头发,他觉得这‘慧性淑德’四个字是远远不够衬她的,可贝勒府的侧福晋再用别的字就是逾矩了。 即便是他,在这事上也只能表现的是出于好奇寻访,而非刻意要求贤名功绩。 宝月听他夸得实在羞愧极了,横他一眼红着脸走开了。 康熙看了四爷递上来的折子后很重视,大清刚入关这些年天花之祸屡见不鲜,死伤千万,连先帝顺治也是死于天花。 当年他能成为新的天子与捱过了天花也不无关系,甫一登上皇位便下了大力气治理,现下盛行的人痘之法就是他派人实验后普及开来。 康熙特命院判孙之鼎等人专门处理这事,为示嘉奖,即便牛痘的实验结果还未出来,他也在四爷搬到园子里的第一日驾临于此。 现下宝月已经能光明正大地叫它圆明园了,康熙到园子里用过饭后,不但给圆明园赐名,又亲自为园中各地题了十几首诗作。 四爷自然是立刻把御笔挂了上去,甚至还用康熙的字体写了一副对联给他看,四爷练了几年,已经颇有康熙的形意了。 他的马屁可谓是拍的毫无痕迹,果然令康熙圣心大悦,载兴而来,载兴而归。 宝月这边只收到了一些惯例的赏赐,康熙自然也没有要召见儿子妾室的意思,能因为那个折子记住她的姓就不错了,即便她真有什么功德,也只会被算在四爷身上。 就像康熙的每一个妃子一样,她也只能依附于四爷才会留下只言片语。所以那些因为自身的才华而留名的女性多么伟大啊,她们凭借自己超凡的能力冲破了封建制度的桎梏。 有时候她也想是不是应该像小说里一样,做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才不复来此一遭。 四爷很开明,愿意和她分享政事,甚至会采纳她的看法,但其实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才是这个时代女人的常态。 他心怀天下,胸有沟壑,她也想对得起他这份特殊的信任。 有这个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支持,牛痘的试验成果很快就出来了,牛痘的效用得到了太医们的证实。 以往免疫天花使用的是人痘,幼儿免疫力低,仍然会有致死的风险,但牛痘症状轻,风险几乎没有,即便是四五岁的孩子也能安然无恙。 康熙得到结果龙颜大悦,立刻派人从宗室开始推行牛痘之法,这是不下于止战治河的功绩。他特意将四爷宣到宫里,说要赏他一个郡王封号。 四爷自然是固辞不受,在下首恭谨回道,“儿子不过是一时新奇,贪图玩乐,汗阿玛不怪罪儿子轻率已是大幸,岂敢再受恩典?” “何况此事都是因为汗阿玛重视痘症,表率天下臣民,牛痘又是汗阿玛一力主持推行,儿子实不知有何功。”他万分敬仰地看着上座的君父,恳切地说道。 第61章 饶是康熙这样老辣的政客也被他说的一愣,这些话要是他那些幼子说出来,他自然十分受用。 但四爷都要三十岁了,在朝堂打了十多年滚了,要他相信他真是赤子之心,那也太荒谬了。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可不跟他玩什么三辞三受的把戏,“你果真别无所求吗?” 康熙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容,眼中带着意味不明的寒意。 四爷不慌不忙,他早有准备,康熙的怀疑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盯着康熙充满压力的视线垂头拱手,羞愧道,“汗阿玛曾说儿子喜怒不定,儿子羞惭不已,如今儿子年近三十,窃以为性情已定,恳切汗阿玛将此语免予记载。” 房内凝滞的气氛瞬间一松。 “朕当年不过勉励之语而已。”康熙看到四爷满脸通红,朗笑不已,当即就把起居注官张廷玉喊来,当着四爷的面,命他删去当年的这条记载。 四爷自然是红着脸谢过君父圣恩。 “好了,你跪安罢。”康熙带上玳瑁眼镜,显然是准备开始批奏折,他朝四爷点了点头,满意地让四爷走了。 四爷从畅春园里出来,到了马车中才长舒一口气,看万岁最后的反应,这一步他应当是走对了。若是一个臣子也就罢了,作为一个成年的皇子有这样大的功绩,实在很难不令君父忌惮。 何况如今老八在外头贤名遐迩,他何必跳出去和他相争,做第二个太子和直王。不过是一个郡王的爵位罢了,难道以他自己的本事,还当不得么。 “你先使人去传话,叫侧福晋到门口等我,”他掀起帘子对苏培盛吩咐道,“就说我带她去街上逛逛。” 原先他问宝月怎么不爱出去,福晋尚且还会出去和妯娌们交际,每个月也要回几次娘家。宝月却说她家人也不在京城,出去还要去正院和孙嬷嬷那儿拿拆开的对牌,实在懒得麻烦。 现下到了园子里就她最大,不必她再去拿什么对牌了,天天闷在家里可不行,之前那段时间他忙也就算了,现下既然有时间陪她,还是带她多出去走走的好。 马车停在圆明园门口的时候,四爷却见候在门口的人穿着云水纹样的锦蓝袍子,头戴一顶嵌着红宝石的小帽,身后还垂着个假辫子。 “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四爷眼里漾出笑意,嘴角的笑容不禁扩大了一些,伸手把她拉上车来,“你这张脸可不像个男人。” “真的吗,我已经把眉毛画的很粗啦。”宝月熟稔地从马车的抽屉里掏出来一面她原先放在这里的镜子,她捧着自己的脸左看右看,明明也还算是个玉面小生。 “但凡有些眼力的一眼就看出来了,只盼着我今天不要碰到熟人,否则怕是从此就要名声扫地了。”四爷拿书卷敲了敲她的脑袋,轻轻挑了挑眉毛无奈笑道。 很可惜,四爷是个乌鸦嘴,他们才到一家买各色话本子的书屋里,就碰到了四爷的熟人。 不过在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碰到的是十三爷。 十三见他们二人联袂而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从容地对他们笑道,“原来是四哥和小四嫂,不意能在这儿碰见。” 两相打过招呼后,十三见宝月疑惑地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他垂眸回避宝月的眼睛,低头解释道,“温恪喜欢听戏,蒙古没有戏班子,我便想买些话本子给她解闷。” 温恪正是前些天礼部定下来给八公主的封号。 他答话间,四爷警告的看了宝月一眼,要她不许直勾勾地看人家,宝月这才讪讪侧身躲在他身后。 四爷听了他的话一时也不免有些伤感,送嫁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十三最近也清瘦了许多。 “何不为公主选一个会说书的侍女或者太监解闷呢,想来会比看话本子生动些。”宝月在四爷背后建议道,她在玩乐一道上是最讲究的,就是四爷都没有她会享受。 十三拱了拱手,牵起笑来,“我替温恪多谢小四嫂关照。” “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四爷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如今年年都要去热河,也并非没有再见的机会。即便你不陪驾,只要我在,我必定替你去问候温恪。” “多谢四哥。”十三眼眶微微泛红,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数度想要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四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两句就主动告辞,“你且忙去,我和你小四嫂便不打扰你了。” 十三润着眼睛,点头朝他行礼,目送他们离开。 第35章 “我可真是看不懂你,四哥,连郡王都不能让你动心。如今我们兄弟中可只有大哥一个郡王,你要是得了这个爵位,咱们何必再担心八哥他们!” 十四听闻这事,心疼地简直像活剐了他的肉去,头一个冲到四爷府上来,拍着桌子就质问他哥哥。 却只见四爷仍然悠悠地翻着手中的南华经,并不搭理自己。 十四爷一时更急了,“四哥你该不是读经书读傻了吧,还真超凡脱俗,要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了。” 四爷凉凉地瞥他一眼,终于放下经书,“谁跟你是咱们,我又担心老八什么。” “好啊,跟你亲弟弟还装傻呢,咱们可是亲兄弟,一个额娘生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十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四下巡视,却没法从四爷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 第62章 四爷把十四桌前的茶壶拎走,不让十四再续茶,一副赶客的意味,“结党营私是违背皇父,天地不容,咱们兄弟才干平平,只需安心忠于君父太子便可永享太平。” “我真是看错你了,咱们生在皇家,岂能只想着太平一世!”十四觉得四爷未免也太没志气了,难怪额娘要鼓动他呢,要靠四哥,以后还不知道要跟谁去低头。 “你和三哥年长,怎么反倒如此怯懦,汗阿玛喜欢大哥,不就是因为他像我们满洲男儿有血性么!”十四忿忿不平,还想再劝劝四爷。 看四爷依旧头也不抬,不为所动,十四气冲冲地撂下茶杯就走了。也不是什么好茶,堂堂一个四贝勒,至于这样吝啬么。 宝月这才掀开帘子从里间出来,四爷时常要在书房里议事,宝月进进出出的也不像个样子。 四爷索性就把原来收藏书画的隔间收拾了一下,宝月不在的时候也方便他累了去休憩。 四爷待十四走后才不装忠君爱国的乖儿子、好弟弟了,“我可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要是都说给他听了,只怕明天就能被他卖给老八。” 宝月在他身边坐下,拿起原来丢在案上的书卷,“十四爷还年轻么,他对你说的话传出去也算是大逆不道了,总不至于为了拖你下水,自己也要跳河里来吧。” 德妃偏心幼子,故而四爷才会和十四生隙,但其实这几次接触下来,她倒觉得十四对四爷这个哥哥还是有几分濡慕的,反而是四爷心防甚重,对十四满怀芥蒂。 “这谁知道呢。”四爷一声冷笑,不愿再多提十四的事,“三哥也搬到熙春园了,欲在园里设宴,你要不要和我同去?” 宝月无奈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两人别扭的关系终究是因为德妃,除了德妃,谁也没法彻底解开他的心结。 “我倒是无妨,只是其余几位贝勒爷带的都是府中福晋吧,我过去会不会不大合适?”宝月神色间还有几分犹豫。 四爷看她并非一口回绝就知道有戏,他状似满不在乎道,“可园子里如今只有你在,你不想去的话我等会派人把福晋接过来就是。” “我去!你都不怕丢脸我担心什么。”宝月被他一激果然上钩。 四爷把她抱了个满怀,伏在她脖颈间闷闷地笑起来,“玉娘又漂亮又贤惠,哪里会给我丢脸,何必妄自菲薄。” 宝月就知道是中了他的计了,但也罢了。她本来也在想着能不能做些什么,天天待在府里的确不是个道理。 她这夜连忙请孙嬷嬷来,细细问了三爷府上的情况。 三爷有除了福晋外还有一个侧福晋田氏,另外还有几个妾室,也不乏富察氏这样的大姓,到时候来接待她的多半是这位田侧福晋,但若是忙不过来,也可能是位格格。 女眷们都在一处,别的福晋不说,三福晋是女主人,定然是要碰到的。 “侧福晋不必担心,咱们满人没有汉人家里那么多规矩,您大大方方叫一声三嫂就是。”孙嬷嬷看出宝月的担忧,安慰她道。 宝月担心碰到不好惹的,但其实福晋们连自己府上的妾室都未必斗得过来,岂会有闲心管人家府上的。 她听了孙嬷嬷的话才稍稍放下心来,告诫自己赶紧调整一下心态。古代的小妾是合法的,也不是她非要来做小妾的,不能再一想到要见其他阿哥的福晋就心虚了。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第二日他们用过午膳便从园子里出发。 四爷诸位兄弟的园子都拱卫在畅春园旁,三爷的熙春园自然也是如此,坐马车过去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门口有三爷身边的贴身太监和一个年长的嬷嬷候在那里,他们认得四爷的车驾,立刻上前接过苏培盛手中的帖子,想伸手扶四爷和宝月下来。 四爷挥手示意不必,那公公见四爷自行下去后对着马车里伸手,四爷府上的侧福晋扶着他的手臂从车上下来。 好一对郎才女貌,情意绵绵。 那公公打了个千儿,对四爷道,“咱们三爷和几位爷都在主善斋前厅,奴才给四爷引路。” 他又朝宝月这边一拱手,“几位福晋都在后厅,这位刘嬷嬷引您进去。” 熙春园的地理位置是他们几个兄弟的园子中位置最好的,地处清河故道,在万泉山林之间。 宝月跟着那位刘嬷嬷一路走来,只觉得春风骀荡,树影摇动,神清气爽,难怪会被康熙取名为熙春园。 再过了一面游廊,便有一个身着紫衫,打扮富丽的女子在绿荫下等着,那女子见宝月到了面前,忙忙伸手拉住宝月的双手,“好妹妹,我久闻你的大名,只恨今日才见。” 宝月一下子就想到两三年前给伯王福全办事时的八福晋,只是这个女子神色却并不倨傲,言语也很和气。 “怪我心急,竟不曾交待来处,我是三爷府上的田氏,妹妹且随我来。” 宝月正犯难间,田氏立刻笑盈盈地同她介绍自己,正是三爷那位侧福晋。田氏很自在,显然是在这样的社交场合里如鱼得水,宝月不免有些羡慕。 “田姐姐好,姐姐叫我宝月就好。”宝月也朝她露出一个笑来,若是遇到来者不善的,她还能强装一点气势出来。田氏对她笑颜以对,她便立刻露了自己其实不善交际的馅。 田氏眼中不免闪过一丝讶然,她这样的人精自然能看出来宝月有些腼腆,未料到传说中的瓜尔佳氏竟是这样的性子。 第63章 “妹妹跟我走,我带你去见我们福晋。”田氏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引着她往里走去。 宝月突然觉得太热情了也不太好,有些太难招架了。 她跟在田氏后头,穿过了两道垂花门,很快就到了厅中,各府中的女眷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其中不乏有些在年夜见过的。 这次熙春园中的宴会看起来氛围很是轻松,倒不像是在宫里过年时那样,即便大家带着笑,也肃穆庄重的叫人难喘一口气。 田氏引着她到三福晋的面前,瞧着和福晋很是亲昵和睦道,“不负福晋所托,奴才把四爷府上的瓜尔佳妹妹带来了。” 三福晋是一等公朋春之女,据孙嬷嬷说虽是显贵将门出身,却很有几分诗才,和三爷也是举案齐眉。 三福晋也执起田氏的手拍了两下,甚至还同田氏玩笑,“带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来,想必是不辛苦的。” 田氏乐不可支,笑的前俯后仰,“福晋向来最知道奴才的秉性了。” “妹妹且随我府里这个去玩罢,若有招待不周的可要告诉我。”三福晋这才转过头来和宝月说话,话中和田氏的亲昵仍然不减分毫。 田氏在一旁大呼冤枉,“奴才何时办不好福晋吩咐的事,必定把妹妹照顾的妥妥贴贴的。” “多谢福晋关照。”宝月插不进去她们两个的话里,也只好笑着行了一礼,就跟着田氏走了。 “宝月妹妹不必如此客气的,咱们福晋心慈又和气,你只管叫她三嫂便是。”田氏很细心地注意到宝月的拘谨,又想到她从前几乎从不参加她们的宴会,就知道她的确是个不爱交际的。 “田姐姐和你们福晋相处的很好。”宝月不知该说点什么,心中又实在好奇,还是冒然问了出来。 “否则府中有孩子的格格们这样多,怎么偏偏我是侧福晋。”田氏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 宝月觉得很奇异,四福晋那样严防死守,处处挑刺的,才像是她想象里正常的妻妾关系。 田氏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释,转而提起宝月的事来,“我听说妹妹国色天香,是四贝勒的心头珍宝,真想见一见是什么品貌。可惜这么多年竟没有缘分瞧上一眼,今日可算让我见到了妹妹的真面目!” 宝月被她说的双颊一红,更添光彩。田氏只觉得呼吸一窒,熙春园里的花儿都被她比的失了颜色。要她是四贝勒,也必定将这样一个美人日日放在眼底看着。 “那我的面目可还算让姐姐满意?”宝月嘴角漾起俏皮的笑意,田氏明艳大方,实在很难不令她感到亲近。 “这是自然,刚刚见到妹妹的时候,我可真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田氏很夸张地捂住胸口,宝月被她逗的笑个不停,也渐渐放松下来。 第36章 田氏一路引着宝月在园中游览,熙春园中柔山秀水,多种玉兰海棠,春风一来,就像锦绣一样地堆满了铺着石板的道路。 待大致逛过了一圈,她便拉着宝月的手道,“妹妹不爱出门,各府上的妯娌们妹妹大约也不认识,今日随我去认认人罢。” 宝月自然应是,她便带着宝月到一院内的暖阁中,那儿还坐了不少年轻的女子,大约都是各位阿哥府上的侧室。 田氏带她在一个熟人面前坐下,正是原来在塞外见过的太子侧福晋李佳氏。 还不等田氏开口介绍,李佳氏柔柔笑道,“我原先在塞外见过妹妹,妹妹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宝月笑着回礼,她这样的性格叫人想忘记都难。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在李佳氏身边的正是十三爷府上的一位格格,也姓瓜尔佳。她站起来要朝宝月行礼的时候,宝月才发觉她小腹圆润微凸,应当是已有身孕了。 宝月连忙要她免礼,小心地让她坐下。 再细细一看,果然别的桌子上也是如此,阿哥们有自己的圈子,他们的女眷们便也相应的玩在一处。 “十三爷听说今日小四嫂要来,特意要我替他和公主道谢呢。”瓜尔佳氏语笑嫣然,瞧着很机灵活泼。 “那可得谢谢我们三爷把人请来了,李姐姐说是不是?”田氏一面招呼丫鬟再取些点心瓜果来,一面在桌上谈笑风生道。 “正是呢,咱们这位瓜尔佳妹妹是个江南闺秀,往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李佳氏也跟着调笑起宝月来,“可巧你们两个都姓瓜尔佳,又跟了一对再亲密不过的兄弟,真是有缘。” 饶是这样还不放过她,田氏又接着笑道,“这个小瓜尔佳妹妹已有身孕了,大瓜尔佳妹妹的好消息想必也不远了。” 这话多少有些冒昧了,宝月倒是没什么感觉,李佳氏却担心她听了难受,连忙另扯了一句话把话题转走了。 田氏说完后也立刻反应过来,很有些不好意思,她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她拿起酒杯道,“是我轻狂,还请妹妹见谅。” 随后便一口把酒饮尽了。 宝月只好也回她半杯,笑着说无妨,这个她倒的确不怎么在意。 接下来一日无非就是赏景,看花,听戏,坐在一桌的相互玩笑,谈论些八卦,聊聊孩子们,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临走的时候田氏还特意叫住她,把她三岁的儿子弘景叫出来,她拉着弘景的手对他说,“快喊姨娘好。” 第64章 弘景乖乖地被她牵着,奶声奶气的跟着他额娘说,“姨娘好呀。” 宝月一下子就想起了额保,她上次回杭州见到额保他才六岁,如今也三年过去了,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了。 田氏见她神色怅惘,还以为她仍然有些伤心方才她的话,连忙把弘景塞到宝月怀里,歉疚道,“方才是我不好,常有人说抱抱健康的孩子能送子来,妹妹抱抱弘景,说不得过几日便有了。” 宝月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有这样的误会,但也不好解释自己刚才是想弟弟了,只好抱着弘景道,“多谢田姐姐。” 弘景不怕生,在她怀里也只眨巴着眼睛看着她,还朝她笑。 宝月心中不免一软,摸遍身上只有一个金锁勉强还算适合男孩子,便拿出来递给他,“弘景既叫我一声姨娘,这是姨娘给你的,弘景收下好不好?” 田氏连忙推辞了两句,见宝月坚持才作罢。 见宝月真要走了,田氏又拉着宝月的手说,“四贝勒宠爱妹妹,孩子迟早会有的,妹妹千万别担心。” 其实她也不是很担心……宝月干笑两声,谢过田氏的好意,这才回去了。 宝月感觉今天像是来认人的,她这才知道像田氏这样性格开朗的也常常约人到府中办宴,各府女眷们多少都出来过几次,她不爱出门从未来过,倒像个异类。 只是认识的人多了,便免不了要记下些人情往来,譬如十三爷府上这位和她同姓的瓜尔佳氏。 她约莫是在十一月左右生产,自己和她也算是认识了,加上四爷和十三爷交好,她就少不得要备下礼物,到时过府去恭贺。 她回去后便和四爷说了这事,四爷见她发愁,好整以暇地提点她道,“不然你以为我当时为什么要放一个叶嬷嬷在你身边?” “叶嬷嬷是内务府出来的,京中各府的事心中都多少有数。只可惜我们玉娘是个蜗牛,偏要待在壳子里,怎么也不出去。”四爷眼中闪过一道促狭的笑意。 宝月一时间尴尬不已,人家是个有本事的,结果被她安排去管她的库房了,真是大材小用。 “叶嬷嬷到我院子里来的时候我才刚入府呢,四爷怎么就给我安排人?”宝月突然觉得不对,那时候他们还没见过呢,四爷是这种对每个人都这么细心周到的人吗? 再细心也没有这么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妾室打算的,还有她的院子也是,简直像前院的套院,几乎从以正院为轴心的后院里独立出来了。 再加上福晋屡屡对她表示不满,却没有实际伤害她的举动,究竟是没出过手,还是出手了却没成功? 四爷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跟她说了实话,“福晋原先做过一些错事,我不大放心,你是宫里指的,我本就打算用你来牵制福晋。” 宝月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四爷一开始就对自己这么好。 只是这也太难为他了……还得为了牵制福晋卖身呢,原来还真有为国做鸭的,等以后年羹尧横空出世,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待传说中的年贵妃呢。 四爷本还担心她听了自己有利用她的心思会生气,他谨慎地看她一眼,结果却瞧见了她眼里闪过的异色。 他一眼就看出来她这个天马行空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阵失语。 “瞎想什么呢,我若要扶个靶子起来,不过翻翻手的事,哪里用得着对你这样掏心掏肺的。” 四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好气地拿书卷敲了敲她的头,这个小没良心的,自己对她的好是一点也看不见。 他自问为她打算的比起自己的儿女来说也不遑多让了,世上如自己这样对待妻子的也是少之又少。 他甚至想过,即便她被自己养坏了,他也愿意为她兜住。不过是因为只要看她一眼,他满腔的意气也化作了春水。 宝月捂住脑袋低头,心虚地挪开眼睛,专心研究起他衣袖上的绣花来。这上头的四爪蟒绣工精妙,翻云吐雾,真有气势呵呵呵。 “我看你惫懒的很,一点府里的事不想担,也就随你去了,否则何必看着叶嬷嬷在你院里管着库房养老?”可惜她是个没志气的,他拨了拨她脸颊边的头发,揽过她的腰肢,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恨她不懂自己的苦心。 “我现在变勤快啦,”宝月抬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牵着他的袖子,朝他讨好的笑笑,“我也想为你做一点事呀。” “只要你天天高高兴兴地就好,我哪里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事。”四爷紧紧将她揽住,不意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听了有点感动,但更多的是不适应。 他的耳朵到脖子那儿红成一片彩霞,“倒像我是个没本事的,要靠女人裙摆的人一样。” 宝月暗自窃笑不已,他就只管嘴硬吧。 她趴在四爷怀里,撑住他的胸口直起身来,在他喉结上猛地啃了一口,“只要四爷永远都对我好,我就高兴。” “我绝不负你,”他轻笑一声,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一双凤眼闪着湛湛精光,捉住她那一双放在自己胸口的爪子,将她扯回自己怀中,“好玉娘,也让我高兴高兴,好不好?” 他和她脸颊相贴,耳鬓厮磨间,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像是在她耳边吹气,让她心慌不已。 他的吻先是轻轻地落到她的眼睛上,一路如蜻蜓点水一般啄过她的耳垂、鼻尖、唇角。待宝月渐渐放松的时候,他却突然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地从颈边向下吻去。 第65章 她如同断颈的天鹅一般难耐地高高仰起头颅,终于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再也无法忍受。 宝月目光涣散,呼吸急促的感觉要死掉了,她伸手在空中胡乱慌张地抓了两下,终于扯住了他的辫子,用最大的力气试图将他从身前拉开,“不……” “好玉娘,你要的。”他被扯得头皮一麻,微微喘息间,带着莹润的湿意落在她的唇角。 他把辫子从她手中抽出来,拨开她脸上汗湿粘黏的青丝,露出一双水意迷蒙的眼睛,眼角还噙着泪珠。 他又怜又爱地舔掉她脸上的泪水,喉间依稀还能感受到一丝苦意。随后他便将怀中这一团温玉抱起,往房中走去。 宝月陷在锦衾之中,又被他拉住双手放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她手下是他腹间垒块分明的肌肉和勃然奔涌的血液。 在昏昏沉沉间,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清明的感叹,四爷虽然只能拉四力半,但身材还挺好的。 第37章 也不知田氏的嘴是开过光还是怎么的,不过过了半个多月,宝月就觉得身体不适。 四爷早起带着府里三个孩子读书的时候,宝月在睡觉。 待四爷的亲授课结束了,便由府里的先生带两个阿哥读书,大格格回去跟着嬷嬷学琴棋书画。 将近巳时,四爷回到九洲清晏的时候,宝月还在睡觉。 他细细一回忆,这些日子宝月和他同吃同住,饭量比原先小了许多不说,每日12个时辰少说有一半在睡觉,又总说觉得身上没力气。 他心中冒出一个猜测,却不好直接叫人来诊断,免得像上次一样又是误会,倒像是他催着宝月生孩子一样。 他把埋在被子里睡做一团的宝月翻出来,给她掖了掖被子,摆了个睡得舒服些,不会压到肚子的姿势,随后便悄悄出去,把玛瑙珍珠两个喊到外间来。 “你们主子这些日子除了胃口不好,乏力又多睡,可还有些别的什么?”四爷摸着手里的珠串,这还是早些年宝月送他的,上头的流苏穗子都掉了几根了。 他匆匆拨了两下便罢手,拿起茶盏来放在手中却没有喝一口,心中满是希冀中又有些心慌意乱。 玛瑙和珍珠在下头对视一眼,二人相视一笑,玛瑙先开口道,“算上今日,咱们侧福晋已有三十多日不曾换洗了。” 珍珠也笑着跟道,“四爷心细如发,奴才等正准备今日提醒侧福晋,报给您请个太医来瞧瞧呢。” 他哦了一声,还有些木木的,手中的茶汤却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半碗茶几乎都要泼了出去。 玛瑙和珍珠正等着他的指示呢,半天也没听到他再说句什么别的话,玛瑙大胆提醒他道,“四爷您看要不现下便请人来瞧瞧?” “对,张起麟,你去拿我的牌子......”四爷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放下茶碗,便要叫张起麟去太医院请擅长千金科的太医来。 “且慢,”张起麟还没出去,四爷就叫他停下,“你先在外头等着,等你们主子醒了再说。” 张起麟连忙应下,到外边走廊下去等着四爷后头的指示,有两个小丫头来给他倒茶,请他到隔间休息,他也不敢挪动,喝了茶便杵在那儿晒太阳。 这么些年了,四爷和侧福晋的情谊他都看在眼里,侧福晋的事他是一点不敢怠慢的,不见那苏培盛就因为一念之差,在四爷那儿的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这才有了自己的机会。 他引以为戒,对侧福晋比对福晋还要周到殷勤,可今天听到四爷的话还是心中一惊。 四爷这句‘你们主子’是对自己说的吗,究竟是四爷一时过于高兴昏了头说错话了,还是他心中早已做此想法,不过是今日才脱口而出? 就连从前掌管府中事务的福晋都不能算作他的主子,他的主子从来只有四爷一个人而已。 四爷不许他们出声,生怕吵到了侧福晋休息。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张起麟不敢再深想,无论四爷究竟是什么想法,都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 宝月一觉睡到差不多要吃午膳的时候才悠悠转醒,只觉得头重身子轻的,身上乏力的很。她没什么胃口,也不知道现下已经到饭点了,喊了两声玛瑙,想问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听到里面依稀传来一点动静,还不等外间的玛瑙有反应,四爷头一个从座上下来往里头冲去,走的太急,手上的手串在桌子上一撞,磕到了他的腕骨他也恍若不觉。 玛瑙和珍珠只好赶紧默默地跟在四爷身后,这学过骑射的人耳朵果真灵敏些。 宝月正要起来呢,胳膊在床上一撑,四爷就冲进来把她往怀中紧紧揽住。宝月被他捏着肩膀按在怀里,还不甚清醒带着睡意的脑中神思一清,这是怎么了,四爷怎么这样焦急。 还不等她去问,四爷已经沉沉地开口,“玉娘,你最近身上很反常,我请个太医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她想到最近自己身子不太舒适,只以为自己是生病了。 宝月倚在他怀里,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很是纳闷,她理所当然地点头,“这是自然,岂能讳疾忌医?” 四爷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全然忘了自己方才恍惚的样子,连忙要张起麟快去,一边又叫人端了燕窝粥上来,盯着她喝完了才放下心。 他仗着宝月不知道,反而嘲笑起她来,“傻玉娘,你大约是有了。” 第66章 宝月被四爷牵住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小腹上,她感觉脑中一团混沌,自己身上比往常要燥热许多,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焦躁忧虑。 她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太医来了后,由着四爷拉着她的手腕伸出帘外,怔怔地让太医诊了脉。 那太医上了年纪,吐字却很清晰,掷地有声地宣判着结果,“回禀贝勒爷,帘中贵人脉象圆滑,往来流利,的确是喜脉,约有月余。” “好,好!”四爷大喜过望,连忙问那太医,“她身子可有什么不适?平日里膳食上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烦请一并说来。” “贝勒爷只管放心,这位主子身体康健,没有什么旁的,只需如常注意不用寒凉之物即可,臣将这些东西列个单子,府中膳房小心便是。” 那太医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碰到这样身体康健的孕妇对他来说也算是喜事,阿哥们高兴,他们也不必担心必须得说些不中听的话给自己惹来白眼。 见那太医欲告辞,四爷连忙起身,示意张起麟去送他,宝月却以为四爷要走,死死拉住他的腰带,不许他离开一步。 那太医会心一笑,识相地垂眉敛目,低头跟着张起麟出去了。 四爷被看的面上有些挂不住,一面却努力抑制自己上扬的嘴角。他们一出去,他便立刻回头握住宝月的手,话语中难掩激动,“玉娘,咱们要有孩子了。” 宝月努力牵动嘴角,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她揪住四爷的衣袖,看他这样高兴,她不想扫他的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了?”四爷捧起她的脸,定定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轻声问道,“你还是害怕吗?” “也许是吧,我只是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最终汇成一句话来,“我会不会做不好一个额娘?” 四爷摸摸她的脸,感觉有些凉,便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笑着安慰她,“玉娘有这样的顾虑,便足见将来一定是个好额娘。” 他看宝月仍然眉头紧锁,心念一转,便又故意说道,“快别多想了,小心身子,我这个阿玛难道是做摆设的?你若是担心管不好,将来只管丢给我就是。” “胡说!”宝月果然立马振奋起来,“除了我这个,你还是三个孩子的阿玛,我的孩子却只有我一个额娘,岂能丢给你管。” 四爷已经习惯她的语出惊人了,若要计较,早就计较不过来了。何况宝月若能打起精神,不再恹恹地也正合他意。 “我不是说过么,我会做一个公正无私的阿玛的,”他搂着宝月畅想着,“将来我亲自教他写字读书,一定要让他做个无愧于天地祖宗的伟男儿。” “为什么不能是女儿,四爷不喜欢女儿吗。”宝月凉凉看他一眼,揪住他虎口的那一块软肉。 就她这点力气还不够给他挠痒痒的,四爷任由她掐着,却仍然装出一副吃痛的样子,“怎么会,若是女儿,我就教她弹琴作画,好不好?” “女儿就不可以写字读书?”宝月仍然不满意,瘪着嘴道,“我就知道四爷也是这样的,我们女人不过是你们男人的附属品罢了,每天关在宅子里争风吃醋才是正经,多读些书都是乱了纲常。” 她声音低低地,眼里含着一汪泪水,眼见着就要落下来,好不可怜的样子。 四爷忙忙地拿了帕子为她擦去泪水,只差指天盟誓以示清白,“青天可鉴,我何曾这样想过,便是我平日里那些心思,除了我自己也就只一个你知道。” 这点宝月的确无法反驳,四爷待她的珍重,就好像一个仍然是赤子之心的孩子,一股脑地把所有的珍宝和爱都堆在了她的面前,即便这个孩子在感情上本也是一个不富裕的人。 四爷见她雨声渐停,终于放下心来,在她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柔声嘱咐道,“好玉娘,有孩子的时候不许哭,不吉利。” 话音未落,他便在猝不及防间被宝月一把从床上推了下去,好一个趔趄。 “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为什么有了孩子,连哭笑都不能由己了,”宝月瞪他一眼,别过头去,“四爷请回吧,妾身体不适,要好好休养。” 四爷是万万没想到,他一句话就触她一个霉头,若要等到她生产了才不继续这么呛人,还有这么久的日子,他可要怎么过。 他默默站在床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自己搬了条椅子坐在边上,他拉住宝月的手,被她甩开两下也锲而不舍地重新紧紧握住。 他终于开口,语气里还隐含着一点委屈。 “这里是九洲清晏,你要我回哪里去?” 第38章 “.......” 宝月也知道是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她默默翻过身去,要再说过分的话就要伤了情分了。 四爷最知道她平日里嘴上厉害,其实最心软不过,果然看她在被子里磨蹭几下,就往边上滚了两滚,在外头留出一个空来。 这自然是给他留的,四爷理所当然的坐了回去,这就算是和好了。 “娘娘生了我们六个,如今身体也很好。玉娘也不会有事的,别担心。”宝月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静静地嗅着他身上的沉水香气,心中的燥郁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实在意外,一时也升不起什么慈爱来,甚至她自己都理不清楚心中复杂的心绪,她一边想着,一边就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第67章 四爷第二日一早便入宫去给娘娘请安,问过德妃最近的情况后,他稍默一会儿便又开口道,“儿子府上的瓜尔佳氏有孕了,特意来给娘娘报个信儿。” 德妃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很快笑着应道,“那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真是好事。” 四爷又接着说道,“瓜尔佳氏是初次开怀,她身子总是不适,反应也很大,儿子不免想到额娘当年怀着儿子的时候,这才知道额娘当年的辛苦。儿子实在不孝,这些年来竟没有回报额娘万一。” 德妃被他这话说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那些年她受过的委屈又能对谁去说呢? “有你这话,额娘便心满意足了。” 四爷也没有想到向来平和温柔的德妃情绪突然如此激动,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德妃身边的周嬷嬷连忙端上湿帕子来,一边安慰她,“四爷是来报喜的,若是叫人看见娘娘反而在哭就不好了,四爷心疼娘娘,娘娘也要顾惜四爷的声誉啊。” 见德妃果然被这一句话劝住,四爷心中更是复杂难言。 他亲手拿过盆中的帕子递给德妃,正要再开口说点什么,德妃却已经接过帕子擦了眼泪,心绪平息后很快又恢复了从前的冷静。 “倒叫你见笑了。”也恢复了从前的疏远。 四爷略略有些失望,但还是很难得的情绪外放,他眼中闪过一丝期待,“额娘,从前是儿子不好,往后......” “万不要这样说,”德妃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四阿哥的孝顺我都看在眼里,是我近日身体不适,有些失态了。” 四爷难得打开心门,却遭到德妃这一通回避,她显然不想再提从前的事。 他也不是热情的性子,带着情绪的时候没说出来,便再也开不了口,只好转头说起其他三个孩子的事来,不再提起原来的话头。 他们又草草说了几句,周嬷嬷便轻手轻脚端上一盏提神茶来,“娘娘昨日睡得不好,且进些茶养养神罢。” 四爷话音一顿,身为人子,自然不可能看着额娘为了强打精神招待他还要用浓茶提神。 他心下滋味难明,也明白周嬷嬷端茶来的意思,便主动告退道,“额娘且以保重身体为要,儿子府上有事,就先告退了。” 他僵着脸转过头去,从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宫殿里走了出来。 德妃定定坐在座上看着四爷离开,直到人影完全消失,才在口中泄露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来,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地落下,依稀可以见到年轻时的风华样貌。 周嬷嬷是最懂她的心思的,知道她要强,不愿在四爷面前显露自己对他被皇帝抱走给孝懿皇后的心结来。她抚着德妃的胸口轻叹一口气,谁心里不苦呢,不过是造化弄人。 历来祖宗家法如此,主位之下不得抚养亲生子,她们宫里的四阿哥,宜妃的五阿哥,良嫔的八阿哥,万哈琉庶妃的十二阿哥,一个也没有留下。 只是良嫔和万哈琉庶妃只一个孩子便罢了,偏偏她们娘娘先有六阿哥,又有十四阿哥。比起时时叫她想起那段日子而伤心痛苦的四阿哥,她略略有些偏爱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周嬷嬷实在劝不住德妃,只好拿了几个滚熟的鸡蛋来,好歹明日不叫人看出来。 四爷一路纵马,风驰电掣地到了圆明园,下了马才想起来今日原本是想问问娘娘有没有什么帮孕妇调理身子的方子的,只是经过这样的插曲,他自然也没脸再问了。 他沉着脸往九洲清晏去,临到了门口又怕自己一身煞气影响到宝月的心情。他脚步略顿,正要转身就走,却突然听到里头宝月和玛瑙的声音传来。 “您怎么不开心呢,有了子嗣是天大的好事啊。”玛瑙见宝月这一天都茶不思饭不想的,唯恐她思虑过多伤了腹中的孩子,连忙劝解起她来。 宝月沉默了一会,她轻抚了一下小腹,这里面,住了一个不知样貌的小东西。 “一旦有了孩子,你也只顾着孩子了,谁还关心我呢?” 玛瑙心中一惊,竟然从宝月身上感受到了仿若四爷给他们带来的压力,她正要跪下请罪,却被宝月一把拦住。 “我不是怪你,只是世情如此罢了,”她倚靠在床头,声音细细地,居然让四爷觉得有些冷漠,“我无法爱一团血肉胜过我自己,我担心生下来了就要为他的一辈子负责,可如果我做不到呢?这岂不是一种罪过吗?” 如果这是一个女儿,要嫁到蒙古去,她要怎么办?如果这是一个儿子,他想做世子,想做太子,她要怎么办?她要为了这些去改变自己,去斗,去抢吗? “如果你不爱孩子,又为什么要生下来呢?”四爷推开房门,带着失望的质问,定定地看着她的方向,却不知究竟是在向谁发问。 玛瑙大惊失色,跪下便是一个头狠狠磕了下去,“都是奴才惹侧福晋伤心,侧福晋如今有身孕,神思无属,这些话并非她的本意啊,还望四爷明察。” 四爷见玛瑙如此惊慌失措,他稍稍清醒,担心吓到了宝月,还是软下眼神来解释,“我不是......” “你先退下吧,玛瑙。”宝月察觉他态度有异,安抚地朝玛瑙笑笑。 玛瑙犹豫不已,但见四爷态度已经软了下来,加上宝月神色坚定,还是退了出去。只是到底心中担心,守在门口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第68章 宝月这才轻叹一口气,她对四爷道,“我知道,四爷是想起娘娘了吧。” 她把话在肚子里咽了几回,却终究还是选择撕开了这个疮口,“因为没有选择。” “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为什么十四就可以呢?”他眼眶渐渐发红,洇出一点泪来。 宝月沉默着朝他张开了双手,四爷走了过去,小心地紧贴着她,以一个可以听到她的心跳,感受到她的温度,却不会压迫到她腹部的姿势。 “娘娘在有选择的时候,有了十四爷,”她轻轻抚摸着他紧蹙的眉心,“就像我被你选择了之后,有了这个孩子。” “即便如今我对这个孩子没有那么多感情,但他们是爱,是期盼。” 而我是惶恐,是不平,是怨恨,四爷闭上眼睛。 他不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总带着一点希望,可如果他的亲近只会让娘娘伤心,注定只能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也许不要相互靠近,才对两个人都好。 恰恰是四爷决定要硬下心来的时候,隔天德妃娘娘派周嬷嬷送了赏赐来,除了惯常的补品,还有几个正是四爷那日想去求的调养方子。 “咱们娘娘的娘家历代在内务府做事,有一些前明留下的方子传下来,都是有益于孕妇的,其中也有产后调理的。娘娘知道四爷不好开口,特意派我给侧福晋送来。” 四爷拿起那几张方子,试图在上面找寻从前的痕迹,在他还在额娘肚子里的时候,额娘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吃下这些药膳补品,对待这个终究会离开自己的孩子呢? “替我多谢额娘,我下回进宫再去看她。”四爷朝周嬷嬷一点头。 “奴才不敢受贝勒爷的礼,”周嬷嬷连忙侧身避开,“只是容奴才多嘴一句,您和娘娘到底是亲生的母子,血浓于水,有些事情过了多年,娘娘也有苦衷,还望四爷多体谅娘娘,这些事何不就此翻过呢?” 宝月下意识地回头看四爷一眼,果然见他面上神色平静,捏着方子的手背上却隐隐有青筋鼓起。她向前一步牵住他的手,四爷下意识回握一下,神情很快轻松下来,“这是自然。” “娘娘对你是有愧疚的。”待周嬷嬷走后,宝月徒劳地试图圆一圆。谁都知道这不可能是周嬷嬷自作主张,她不过是代为传话罢了。 “也只有这个了。”他如今反倒真的平静下来,“大约是没有缘分,也许是命吧。” 宝月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扯开这个话题来,她笑着说,“我尚且自己都没有想明白这个孩子,就要先安慰你。” 四爷明白宝月心中所想,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这个孩子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但它的特殊性是来自它的母亲。 “我对他,是屋乌之爱,我愿做司马炎。”四爷反手和她双手相牵,他抵住她的额头,定定抵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呢喃。 宝月勃然色变,司马炎的儿子就是著名的晋惠帝司马衷,因为母亲杨皇后显贵又深受司马炎宠爱,即便他‘甚愚’也做了皇帝。 他即便是想要表达是因为自己才期盼这个孩子,这样的比喻未免也太过分了。 “你想让你的孩子是个傻子?”宝月冷哼一声,挣开他甩着帘子进去了,“还是你觉得我明不逮远,爱溺私情?” “是我的错。”他连忙跟上她,又去牵她的手,他今日大约是脑子发昏了,有光烈皇后和文德皇后在先,怎么偏偏举了杨皇后的例子。 第39章 为了那日四爷的一时嘴快,他这些日子亲抄了好几卷经书,就为了叫满天神佛原谅他的失言。 宝月是忠实的唯物主义者,她是不信这些东西的,断然拒绝了和他一同抄经。 如今她身上旁的反应没有,就是昏天黑地的睡觉,四爷抄了经书还跑去研究医理,知道了女子怀孕的时候,只嗜睡的话,已算是好过的了,这才放下心来。 宝月不由感叹,果然能做皇帝的人旁的都可以没有,独独精力充沛这一项必得越过凡人。 只是又过了一个多月,她嗜睡的症状渐消,如今已有三月,胎也算是坐稳了的时候,四爷却得了一个要出远门的差事。 康熙怜惜八公主,特意选了十三及与十三爷亲近的四爷为她送嫁。 这一来二去没有三四个月不能回来,等到四爷折返京师,那时宝月的肚子已然很大了。 他实在不舍,不能看到她的肚子一天天胀起来深觉遗憾,更多的,则是担心宝月一个人在家里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宝月不知道他这个爱操心的心态究竟是哪里来的,自己也没有让他不放心到这个程度的份儿上罢。 “四爷只管放心就是,有孙嬷嬷和叶嬷嬷在我身边,又有娘娘的方子,我又能有什么事?” 四爷只摸了摸她的头,他想了想,“你带着孩子们回府里去如何,圆明园在郊外,请太医来终究不方便,外头的大夫我也不放心。” 他实则是有另一层隐忧,宝月若真在外头出了事,福晋便会甩的干干净净的,若宝月在府里,她反而会有所顾忌,不敢生事。 宝月明白他的意思,但却并不愿意答应,“四爷思虑固然周全,但福晋不是泥人,她若真有心害我,这次忍下来了,也会有下次,若她无心,岂不是平白猜忌她。何况我与她也没有深仇大恨,何必要闹到如此地步呢?” 第69章 见四爷不说话,她又上前一步,圈住他的腰身,伏在他怀里说道,“四爷好不容易把几个孩子带出来松快松快,就为着我的事又要带回去,岂不失了怜子的本意,又让李格格和福晋寒心?” 教人以为他为了自己才挪动孩子,岂不是白费了他当时的苦心。 他这回却没再听她的话,将宝月紧紧揽在怀里,唯独她的事,他不能冒一点险。 “若我不在圆明园,本就该将孩子们送回府里,你的身子更是不容闪失。福晋要如何想,我顾不得了,若要说我有猜疑,也是她犯错在先。” 宝月轻叹一口气,四爷和福晋的关系已是无可转圜,既然四爷心下已有计较,她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也没有为了福晋去叫四爷失望的道理。 “我知道了,到了府里我自己也会小心的。” 四爷缓缓牵起一个笑来,摸了摸她披散的长发,“玉娘长大了。” 他到底还是把宝月彻底推到了福晋的对立面,原先他总是想着纵着她也无妨,可是她实在太天真柔软了。 以为和福晋各居一地,就能相安无事,却不知道对福晋来说,宠爱事小,事关她和弘晖的利益才是大事。 如今见宝月有了身孕,福晋是绝不会甘心的,如今搬进园子里的时间不久,里头的人鱼龙混杂,他又不在她身边,这次不由得他不小心些。 待他办完差事腾出手来,把园子里料理好了,以后她若再有孕,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离四爷和十三爷送嫁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敏妃不在了,公主的仪制嫁妆都是礼部和内务府在商定准备。 四爷索性带着十三光明正大地去监工,力求最后这半个月不出什么差错,风风光光地送公主出去。 宝月这些日子既然身上爽利了,过些日子又定下了要回府里去,田氏再来请她去说话的时候,她便立刻答应下来,迫不及待地要最后再出去玩玩。 这次十三爷府上的瓜尔佳氏在府里养胎,李佳氏也没来,田氏这日是亲自在门口等着宝月,单邀她一个人来玩。 她见宝月身边的玛瑙珍珠甚是小心地扶着她,脚下又穿了一双软鞋,动作间对小腹也多有回护,心下便有了猜测。 “好妹妹,你这是......?”田氏会心一笑,忙忙拉过宝月的手道。 “姐姐的嘴大约是开了光的,你们家的弘景前世大约是观音座下的仙童。”宝月无奈轻叹一声,笑着应下了田氏的猜测。 “不枉我一见到妹妹就心生亲近,你我果然有缘份。”田氏高兴极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若非这两个孩子出自同宗,但凡宝月肚子里是个女孩,那必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要指腹为婚的。 田氏引着宝月到她到一个院子里去,一路上提醒她小心脚下的石子门槛的,体贴的不行。 “多亏这个孩子,才能劳动姐姐今日这样体贴我。”宝月笑着打趣她。 “冤死我了,我可是上回听十三爷府上那位瓜尔佳妹妹说你在街上遇上十三爷的事,就知道你是爱听戏说书的,”她委屈地看着宝月,波光盈盈地,“这才趁着前些日子咱们三爷做寿,央着福晋把戏班子多留几日,请你来看呢。” 宝月不免为她的细心感到心惊,在她看来,田氏的交际能力可比如今外头交口称赞的八福晋要强的多,与她相交的人,就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自己和她才见过几回面,田氏就从蛛丝马迹中找出了她的喜好,甚至落落大方地说出缘故,不让人心生被窥探私事的警惕。 小小一方后院中,可真是卧虎藏龙,田氏没能留下名来,反倒是被世俗的身份和三爷连累了。 待他们二人落座后,田氏又叫人拿上水来,“咱们家三爷雅好文墨,讲究他那点风雅,这水说是什么稀罕的山泉水,我是个俗人,不懂这些,索性叫妹妹来品鉴一番。” 宝月一入口,便发现与寻常白水无异,便知田氏是不敢给她喝茶,只让她喝无味的白水,这未免也太小心细致了。 宝月领受了她的好意,这时前面的戏台子上,田氏口中的戏班子恰好也准备好陆续粉墨登场了。 “这班子人是从苏州请来的,最擅昆曲,听说妹妹家在杭州,想必应当和妹妹的喜好。” 宝月很是惊讶,古代车马难通,关山路远,南北风俗差异大的简直像两个国家,京中是从来不流行江南一带咿咿呀呀的昆曲的,三爷怎么会想到从江南请人来。 也许是三爷个人的喜好与京中人不同罢,宝月也没多想。 她们听过一曲后,宝月赞不绝口道,“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思凡一折唱的有如林籁泉韵,荡气回肠,这等技艺,非大家名师不能学。” 三爷在文墨上讲究便罢了,在戏曲这样多为女眷闺闱,寻常百姓之中流行的休闲爱好也这样精细? 宝月心下狐疑,朝田氏看去,却见她笑盈盈地意有所指道,“正是呢,八爷过寿也请她们去,还来我这儿来要人呢。” 宝月这下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三爷在借她们的口给四爷和太子传话呢。 田氏赏了角儿们银子,一面又笑着和宝月道,“听戏也原非今日最紧要的,我对妹妹一见如故,我们又这样有缘分。不论别的,还望以后妹妹多来和我玩。” “这是自然。”宝月也难得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三爷和四爷并没有什么冲突,即便是有,也不应该涉及到她们的交际。 第70章 宝月回到圆明园后,待四爷晚上回来,便同他转告此事,四爷也并不意外。 他拿来了一些戴铎的信,中间甚至还夹杂两封她阿玛的,“老八在江南的手伸得很长,曹寅并一帮江南文人不停地为他造势,他在那边也算是颇有名望。三哥在修书,手下也有一帮文人,大约是有所耳闻。” “三爷大约是想让你为太子传话,你要去转告太子么?” “太子自然知道此事,从内务府到江南,老八给太子的威胁如今渐渐比大哥还大了。”四爷皱眉,如今的局势越发混乱,只是人心向背的事,太子即便知道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何况太子日日在万岁的眼皮子下,也做不得出格的事,只能眼睁睁老八势大。 “三哥不过是要表表自己依旧顺从太子的心罢了,虽是闭门修书,心倒是一点不静,还在宦海沉浮。” “不说这个了,”他又笑着从中间挑出祜满的另一封信来表功,“我前几日正要给你,只是恰好碰上你有孕的事,现在拿出来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宝月翻开一看,正是祜满往上调了一级,如今已是从二品的副都统了,里头多少有四爷活动的干系,便特意来信感谢四爷。 她也不能说不高兴,但也算不得很高兴,到不了他想象里喜出望外的程度,平平地看过,谢了四爷就罢了。 四爷见这事都没在她这儿讨到一个笑来,不由叹道,“玉娘可真是难讨好。” “那要我为了这个千恩万谢,衔草结环地报答你就好了?”宝月把信丢回他手里,轻哼一声,“我若为家里求官,只怕你早就厌了我了。” “玉娘岂能这样想我,”他才不认这顶莫名的帽子,“我可从来不曾以什么《女则》一类的书来要求你。” 宝月说的像是她日日小心翼翼地侍奉他,不敢提携娘家似的。天地良心,分明是他天天伺候着这个小祖宗。 第40章 四爷在和十三爷出京送嫁前,就把宝月和几个孩子一同带了回去,福晋自然是知道他是什么打算,心中恨他欺人太甚。 “四爷和大阿哥可算回来了,福晋可要去门口接一接,办个洗尘宴?”云筝听闻这事,趁着伺候福晋梳妆提议道。 福晋冷冷地讲手上的发梳丢回匣子里,如今她连面上的功夫也不想做了,宝月还在那车上,她要是去接,接的是谁?她受得起吗,也不怕折了她的寿。 “有什么可喜的,四爷这是拿我当奴才使唤呢,作践我还嫌不够,若她的孩子是个男孩呢,是不是就要让我的弘晖腾位子?” “福晋万不可这么说啊,若是四爷不在,侧福晋出了什么事,咱们万世也难清白了。” 云筝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前些日子四爷和侧福晋不在府里的时候,福晋每日绣绣花样子,出门同福晋夫人们交际,眼见着心气平和了许多,怎么又起了这心思来。 她早就不清白了,否则四爷把瓜尔佳氏送回来做什么呢? 福晋嗤笑一声,已然听不进去了。 云筝还想再说,这时胡嬷嬷端着一盆水上来,将云筝挤到后面,胡嬷嬷虽然也不赞成这时出手,但知道绝不能和福晋顶着来。 “咱们还是先见过大阿哥罢,侧福晋那儿不过才三个多月,有的是时间好好筹划。” 想到弘晖,福晋这才渐渐平下心绪,她对着云筝道,“若李氏她们来问要不要去府外迎,只说我身体不适,叫他们自便。” 云筝只好退下传话去了,福晋又对胡嬷嬷说,“待四爷他们回来了,先领弘晖到我这儿来。” 然而并不等胡嬷嬷去领弘晖,四爷回了府里,亲自把弘晖送回了前院。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侧福晋若在府里出了什么事,我只来问你。”他也不多话,待弘晖一回自己的房里,便开门见山地给福晋撂下一句话来。 福晋虽然早知道四爷的来意,听到他这话仍是心底一寒,若不是为了瓜尔佳氏,只怕他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个院子了。 “问我?你要怎样问我,去禀告万岁,再休了我?开国以来可没有这样的先例。”左不过已经是这样了,她也不想再说违心的软话。 他还能怎么样?就是再看不上她,她也是福晋,她的儿子也是嫡子,往后也只有她能和他放在一桌上受子孙的香火供奉,他们一辈子都要绑在一起。 “我是不能去跟汗阿玛告你,因为你的错处,就是我的错处。” 不等福晋因为他这状似服软的话勾出一个笑来,四爷冷漠的话很快就像一支箭一样的直插她的心里。 “你要是做了,我就告诉弘晖,你都做过些什么,宋氏的两个孩子,还有一场风寒就没了的弘昐。” “弘晖也是你的孩子!”福晋不敢置信,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巨大的惶恐,他不能这样。弘晖只是个孩子,怎么能听这样的话。 “若不是因为弘晖,我岂能忍你到现在?”四爷的声音像刮骨的北风一样朝她扫来,“前面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但若是你再出手,就休怪我无情。” 等她回过神来,屋里早就只有她一个人了,福晋怔怔地看着桌上那碗他没动过的茶,明明夏日燥热,心口却呼啦呼啦地灌着寒风。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推开房门。 第71章 “额娘,我要有新的弟弟妹妹了。”弘晖很轻快地跑到她的身边,她摸摸他的头,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活泼的样子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长高了很多,已经有了少年人的影子,福晋一时竟然被刺得有些双目发痛。 “是,弘晖喜欢弟弟妹妹吗?”她的手在他头上颤抖。 弘晖沉默一瞬,小心地看她一眼,并没有正面回答福晋,“胡嬷嬷说瓜尔佳额娘不好,她欺负你,是真的吗,额娘。” 胡嬷嬷低下头来,垂在身侧的手开始轻轻地抽搐。 “没有,没有,”福晋落下泪来,明明是你阿玛在欺负我,可我又怎么能说给你听,“你在园子里的时候,她对你好吗?” “我不知道,她平时从来不靠近我们,但有一次弘昀想去湖边玩,她说不可以,阿玛也说她说得对。”弘晖乖巧地答道,其实他觉得瓜尔佳额娘并不像坏人。 “她没有欺负我,是嬷嬷在胡说,”福晋牵出一个笑来,平静地擦去脸上的眼泪,她没有理会在一旁跪下的胡嬷嬷,“你先去休息吧,等瓜尔佳额娘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你带着他和弘昀一起玩,好不好?” “好,阿玛夸我,说我很有哥哥的样子。” 弘晖很高兴,这次额娘说了和阿玛一样的话,想来他们应该已经和好了。 福晋心下稍安,摸了摸他的头,笑着看他离开了。 宝月回到小院里的时候,只觉得恍若隔世一般,也许是在圆明园住惯了,她竟然会觉得这个院子有些狭小。 还没有收拾妥当,就有人来报李氏来了。 “你告诉她,四爷去正院了。”宝月挑了挑眉,弘昀和大格格都回她那里去了,她还能来找谁? “李格格说正是来找侧福晋的。”玛瑙也很意外。 这确是稀奇事,她撂下手中的东西,“请她去花厅吧。” 李氏在厅里稍候片刻,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到宝月慢步进来。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向她道谢,“多谢侧福晋在园子里的时候替我照顾一双儿女。” 宝月很意外李氏居然也会说这样软和的话,但她并不想领下这莫名的功劳。 “我并没有做什么,他们的事都是四爷在亲自打理,生活上也有孙嬷嬷带着贴身的太监侍女照料。” 四下一时很安静,李氏嘴皮子抖了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妾听闻侧福晋有身孕了,特来道声恭喜。” “多谢你。”宝月笑了笑,命玛瑙拿些赏赐来。 “不敢要侧福晋的赏,只是妾听说过些日子四爷要去为八公主送嫁。如今……大格格也十三岁了,不知贝勒爷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李氏等闲见不到四爷,福晋那儿她是不想去的,稍一犹豫,还是宁愿来找宝月打听消息。 宝月这才明白她的来意,看着李氏愁眉不展的样子,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有了孩子,一时心软了许多。 “李格格只管放心,这事四爷自有计较,府上拢共就这一个姑娘,四爷怎舍得她去塞外受苦?”她语气很温和地安慰着李氏。 得了这话,李氏却仍然有些隐忧,她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可如果侧福晋这胎是个姑娘,她的大格格可就没有那么金贵了。 要她说,还是早些定下来的好,13岁定亲实在也算不得早。 “你若是想早些定下来,那是不行的。宗室的亲事都需得上报宗人府,要自己悄悄办了,四爷是要被问责的。” 宝月看李氏忧虑中又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担心她想岔了,还是提前给她打一剂预防针的好。 “怎么会呢。”李氏干干一笑,她一时心急,竟然忘了这事。 待四爷从正院回来后,宝月便向他提起了这事,“李格格今日来同我打听大格格的婚事,大约是公主郡主们抚蒙一事令她担心了。” “你跟李氏说,且让大格格今年逢年过节要去宫里的时候都报病,我再找个机会去求一求汗阿玛。”四爷想起这事也很忧心,大格格身体不好,原本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我知道了,若我肚子里的也是个女儿,将来可要怎么办才好,”宝月趴在四爷的肩膀上,她声音闷闷地,“这个时候,才觉得是男孩也是一件好事。” 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她不由轻叹一声。 “我挣这些功名,也是为了不叫我的女儿如同今日直王的女儿。”四爷心中也沉沉地,如同坠着一块石头。 他们都是万岁的奴才,是待宰的牛羊,只有万岁,才是天下的主人。 可明天他就要走了,今晚他不想只说这些令她悬心的话。 “好啦,”他强打起精神来安慰她,“快别想这些事了,今日折腾一天了,你还不累呢。” 他转身把宝月抱到怀里,却被她的体温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身上这样烫。” 他疑心她是生病了,捧着她的脸去瞧,可她的脸色却很正常。 “还说呢,大约是这个孩子的缘故,如今也八月了,偏还不许用冰!”她一张脸埋在他的手心里,偏要特意往他怀里钻。整个人都贴了上去,最好多烫烫他。 四爷的眉眼舒展开来,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细碎笑意,都要当额娘了,还成天这样幼稚。 “用冰自然是不行的,且忍忍罢。”他任由宝月在怀里作乱,只捏捏她脸颊上的软肉,安慰她道。 第72章 大约是他们贴的太紧了,身上都开始发汗,宝月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感觉热的不行,四爷还没有反应,她就先忙着要从他怀里离开。 四爷虽也由着她去了,但他一只手却没松开,只紧紧的握着宝月,两人手心里汗津津的。 宝月还是挣扎了两下,只是四爷实在不松手她也无法,见她不住的说热,他又拿了床边一柄扇子来轻轻给她扇着风。 两人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夜风温柔,连窗外的星星都在轻轻地闪烁。 也许是心静下来了,连窗外的蝉鸣也不觉得吵闹,可若是心静下来了,怎么他们谁也不敢看对方一眼呢? “玉娘为我受苦了。”他声音中还含着一点喑哑,他的手那样用力,让宝月都觉得发烫,脸上也烧了起来。 “我受苦也是为它受苦,可不是为了你。”她别过头去,落在她脖颈间的视线和牵住她的手一样滚烫。 “好。”他闷笑一声,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它往后若不听话,我替你教训它。” “你要多小心,知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又说。 “不要贪凉,秋天了要记得加衣裳,你晚上总是爱滚来滚去的,要小心压到肚子……” “我知道啦!”宝月最烦他唠叨,“你跟外头的蝉一样。” “很烦吗?”四爷闷闷闭嘴,他才说了几句,“那我不说了。” 他起身把灯灭了,又回来牵住宝月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宝月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黑暗中又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到时候要是你一个人睡不好,就要丫头陪你睡。” 宝月其实也没睡着,她在盯着上头的帐子一笑,知道他一定也是舍不得,才这样喋喋不休地说话。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借着月光找到他的眼睛,她轻轻在他的眼角吻了一下——啊呀,位置不大准,好像落到耳边了。 她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温热的呼吸叫他的心脏都跟着屏息,“我知道了,你明日还有事呢,快睡吧,哥哥。” 第41章 她说完便倒头就睡,四爷却被她这声哥哥喊得半宿没睡着,一声一声地听着蝉鸣渐渐消停,更漏都滴净了。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一个乌青的眼圈起床,今日得先去内务府,再带着仪仗去宜妃的翊坤宫里接八公主。 他起来的时候,身边这个罪魁祸首尚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伸手在她皎洁的脸上刮擦两下——宝月自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个坏东西,成心要他睡不着。 四爷想叫她起来再说说话,今日之后好几个月不能见了,可看她闭着眼睛恬然地陷在床褥间,又想着还是让她睡罢,何苦叫她这么早起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香炉里的香料,被她一句话火烧火燎地烧成了灰烬,升起的云雾还要巴巴地往她身上缠。 轻步挪到外间换了衣裳,他便赶在日出前出门去了。 今日要先在保和殿里办宴,额驸当着王公大臣们的面向万岁和太后行过君臣翁婿之礼后,便可以接公主回到京城的公主府中度过大婚之夜。 一对新人第二日再往宫中谢恩,随后便要带着嫁妆和随侍的奴才们到额驸部族所在的漠南去。 皇帝嫁女,万民同乐,仪仗自然是要在京里绕过一圈的。四爷骑着马路过自己府上的时候,不由朝宝月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见,只在一块蓝底的金色牌匾,和朱门上的兽首衔环上流连而过。 十三和他并驾齐驱,他们一左一右地在喜轿两边,他瘦了许多,但却很开心地在和八公主的额驸说笑。额驸是前几日才来京里的,但今日瞧来,他们已经很熟稔了。 到了公主府中,他们还要负责和额驸一同招待来客,见十三没说几句,就开始和一帮人拼酒,四爷连忙给张起麟使了个眼色。 十三爷正在那和马齐的儿子,还有托合齐,隆科多等几个喝个不停,他们不是皇帝的近臣,就是满族亲贵。 他一口喝完一杯,示意下人再给他满上,这新倒的一杯却淡的跟白水一样,他掩饰住面上的异色回头看去,才发现身边倒酒的太监突然换了一个。 他往四爷那儿一瞧,果然见四爷向他点了点头。 四爷倒不是担心十三的酒量,只是看他脸上已经有些泛红了,怕他喝多了像当时在草原上时那样真情流露,天子近臣在此,还是收敛些好。 等四爷出京后,宝月就像那撒了欢的野马,立刻拿出自己磨人的功夫开始折腾叶嬷嬷和玛瑙。 “嬷嬷行行好罢,我实在热的不行了,哪有三伏天里不用冰的呢。”她趴在铺着象牙席的小几上,只穿了一条浅色的纱袍。 玛瑙是遭不住她的哀求的,立刻便提议道,“不若将冰山放在外间往屋里吹罢,咱们侧福晋体热,也不能一味的靠捱呀。” “若实在热,侧福晋便去池子边坐坐,叫奴才们在亭子里打扇便是,若是在阴凉的屋子里吹冷风,那是绝不行的。” 叶嬷嬷挪开双眼,努力地在宝月的攻势下坚守自己的职业道德,这是生养嬷嬷们从前明传下来的规矩,还是照做的好。 宝月看着叶嬷嬷那威武不能屈的样子,也只好悻悻地继续躺着,出去吹热风还不如待在屋子里呢。 好处大约都是需要对比出来的,这下她就想起四爷的好来了,平日里大多时候她撒撒娇,四爷便无有不应的。 第73章 她全然忘了昨天晚上两人出了一身汗也没用上一块冰,兴冲冲地就叫玛瑙拿信纸来,要给四爷写信去。 四爷是决计想不到他在千里之外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的,只是他们两个缠缠绵绵地才通信了几日,宝月就开始不停的泛呕,每日里难受的要命,再没有心思写什么信了。 这次出门四爷带的是张起麟,他便只能从苏培盛的汇报里得知宝月的近况。知道她如今每日吐个不停,闻到一点不喜欢的味道就难受。 叶嬷嬷拿了酸梅子一类的东西来也毫无效用,他心中也焦心不已,宝月还是第一次怀孩子,她这样难受,自己偏偏不在她身边。 四爷实在担心,索性便去信吩咐苏培盛派人去江南请宝月的额娘王氏来,又要他在王氏过来前找个宝月舒服些的日子叫额尔德克到府上来瞧瞧他姐姐。 宝月身上难受,他没有办法,只希望她见了家人心里能好受些。 “这是大喜呢,”玛瑙为宝月念着四爷写来的信,“按惯例是只能到府上来住两个月的,四爷特意请太太来,陪着侧福晋做完月子,足足还有半年多。” 宝月一点也不高兴,一边抱着一个盆子哇哇地吐,一边嘴里也不饶道,“若不是嫁到这里,我岂会和额娘分开,若不是因为四爷,我又哪里会难受成这样。” 她边吐边哭,珍珠只好在一旁给她擦眼泪,这些日子宝月对四爷的怨怪层出不穷,连房里的一味香料难闻也是四爷的错。 不是她们不去哄,而是她们侧福晋的情绪也是一阵一阵的,过一会儿她自己便好了,若是她们去哄,那才是没完没了。 果然哭着哭着宝月又自己停下来了,接过玛瑙端来的清茶漱口。四爷如今又不在这里,平白哭的自己难受,她且忍到他回来,到时自然有他好受的。 待再过了几日,额尔德克到前院里来见宝月的时候,她已经舒服多了,但面上仍旧因为这些日子的折腾弄得有些憔悴,加上她也懒得打扮,看起来就更是吃了大苦头了。 额尔德克实在心疼,便提议说要不要让他夫人到府里来,在王氏来之前照顾宝月。 宝月诧异地看他一眼,忍不住教训他道,“她比我还小几岁,不说能不能照顾我,我身边呼奴唤婢的,哪里又缺她的照料,你可不能不心疼自己的妻子。” “我自然知道,”额尔德克红了耳朵,他都要二十岁了,“是她自己说要来照顾姐姐的,我也是想着自己不能常常到府里来,要她来陪姐姐说说话。” 宝月见他也不是全然不关心他的夫人,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他在杭州还是个好孩子,可不能让到京城里反倒染上一些纨绔子弟的恶习,那她这个做姐姐的可是难辞其咎了。 “我写个帖子给你,请她到府里玩几日,伺候便不必了。” 额尔德克的妻子舒穆禄氏是个很娴静却又很干练的姑娘,即便宝月说了不必她伺候,只是来说说话,但她依旧会端茶倒水,宝月一起身,她便第一个上来扶。 弄得玛瑙都嗔怪着说,“咱们这两日可算是在贝勒府吃白饭了。” 舒穆禄氏又羞红了脸,这才显现出一个十几岁小丫头的活泼娇俏来。 宝月也不习惯她这样,便拉着她在身旁坐着,她总不能挣开自己的手去倒茶罢。 她难得来一次,宝月便带着她往花园里走,看看府里的风景,宝月虽然不爱出来,但也不好让人家跟自己一起闷在屋子里。 天气燥热,她们一路循着绿荫,沿着石子小径,走到一丛正盛开的凤仙花边时,却见前方的亭子里正坐着大格格。 她正在亭子里喂鱼,池塘里的金鱼几乎是一拥而上地聚拢在她身边,鳞片在水波中闪烁着,尾巴也在绚丽地游戈。 大格格看到她来了,便主动来向她行礼,宝月看她隐含忧愁的样子,主动开口说起她担忧的事来。 “你的婚事你阿玛自有打算,你身子弱,又是府上唯一的姑娘,不必太担心了。” 大格格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犹疑着看了舒穆禄氏一眼。 “这是我娘家弟妹,大格格放心。”宝月跟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笑着道。 舒穆禄氏很懂事地低下头,很快就把这节事给抛到脑后去了。 待到王氏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听四爷派来的人说宝月反应厉害,她特意带了一坛子醋姜来。 “原先我怀着你的时候,很爱吃这个,你试试吃了会不会好些。”王氏看着宝月的样子心疼的厉害,只是也没法子,天下的女子就没有不经历这一遭的,除了熬过去还有什么办法呢? 有王氏陪在身边,也许也是身体渐渐适应了,待到四爷终于要回来的时候,她孕期的反应已然渐渐平息了。 四爷从宫里出来后,便急匆匆地往府上赶,凛冽的寒风也挡不住他归心似箭。十三爷府上的那位瓜尔佳氏已经在上个月生产了,十三也急着回去抱儿子,却比不上四爷扬鞭的速度。 “小四嫂已经生了?”十三不免有些疑惑。 “没有。”四爷轻咳两声,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急迫了,他握紧缰绳,放缓了速度。 十三心念一转就立马反应过来,他微微一笑,很体贴地说,“四哥,弟弟急着回去看孩子,就先走一步。” 说罢便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街角,四爷很不自在地接下他的好意,摸了摸鼻子,也策马朝着另一边的四贝勒府去了。 第74章 等他到府里的时候,宝月先是很高兴地往他这儿冲了两步,又很快被边上的叶嬷嬷拦住了,如今宝月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了,行动着实不太方便。 四爷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身前,细细端详她的面色,见她面色还算红润,比他走的时候还稍稍丰腴一些,精神也不算差,悬了几个月的心好歹放松了些。 “你可吓坏我了。”他长舒一口气,小心地把宝月揽到怀中,用脸颊紧紧贴着她的侧脸狠狠蹭了两下。 第42章 他在路上看着苏培盛送来的信件,不知道有多么焦心,即便后来说宝月的反应已经渐渐消停了,可宝月没有给他来信,他便仍然悬心不已。 宝月很依恋地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像小猫一样的挨挨蹭蹭了两下,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肩头。 四爷见她如此乖顺,心中也很是激动。正要搂着怀中的美人一诉衷肠,却突然在猝不及防间被她一口咬住了肩膀。 边上的奴才们也吓了一跳,叶嬷嬷连忙就要上来把宝月扶开,四爷却不让,挥手让他们都出去。 见周边没有旁人了,他这才捏住宝月的嘴巴轻轻让她松口,他带着一点责怪道,“嘶,你也太用力了,有什么委屈不能告诉我,非要这样,我又何辜?” “你还狡辩,”她被他捏着脸,含糊不清地流着泪道,“我才何辜,要一个人受这样的苦,你只要出去玩一趟,回来孩子都有了。” 她哭的伤心极了,气都要喘不过来,四爷一下想到了当年回门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的简直有如天崩地裂。 他那时由着她哭,待她情绪过了便好了,可如今却不能这样,不单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因为他舍不得,他再也不能在一旁看着她哭了。 四爷轻叹一口气,认命地开始哄她,“何苦来,反倒伤了你自己的身子,都是我的错,你接着咬我也罢,好不好?” 宝月看着他把手臂伸到自己面前来,偏不要如他的意,她把他碍眼的手臂推开,噙着泪瞪着他。 “我好难受,我之前什么都吃不下,吐得我嗓子痛,我每天都头晕,晚上也睡不好,骨头也疼腰也疼,还长胖了......”她朝他大吐苦水,话里一开始还带着气愤,渐渐地就变成了难过,还有失望。 她的声音那样落寞,只有一节洁白的后颈给他瞧,“每天就只有信,我这样难受,你到哪里去了。” 四爷胸口被她重重地锤了几下,沉重的难过和酸涩随着她的话一起从嗓子里泛起,眼眶里也带着湿意。 他想说些什么,但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徒劳地几次张口,最终只吐出一句干涩的话来。 “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他抚去她满脸的泪水,可他知道,这些保证就像水滴一样,落到地上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怎么可能永远在她身边呢,圣命难违,凭它什么事也休想大过这四个字去。 她也渐渐明白过来,突然就趴在他怀里不哭了,“我是不是很贪婪?福晋和李氏有孕的时候,是不是都很乖巧,是不是我没有德行,得陇望蜀,不知道知足?” 他理智告诉他,应该说对,他对她已经够好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世上没有哪个贤德的女人会因为丈夫不陪伴她而怨怼,自古以来,男人在外建功立业才是大事。 可是看着她红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想亲亲她的眼睛,让她再也不要哭泣。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爱,是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她可怜,是给她再多,都觉得亏欠。 “不是的,”他轻轻笑起来,捧起她的脸,在她眉心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我心爱你,所以从来心甘情愿。” 他们的眼泪交融在一起,落到唇边,带起一股甜意。 宝月泪盈于睫,怔怔地看着他,不自觉地朝他伸手,抚摸过那一双满含温柔缱绻的凤眼。 夜里宝月靠在他怀里,二人都没有说话,心意却从未像如今这般明了,她突然听见他胸腔间浅浅的嗡鸣,他笑着说,“我走那日,你叫我什么?” 宝月拿被子遮住脸,声音闷闷地,“我不记得了。” 他揉了揉她鲜红欲滴的耳垂,朗笑两声,满是得意,“我记得,再叫一句哥哥,好不好?” 她才不要理他,侧着身睡去了。 王氏第二日听玛瑙说了这事,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但大约是这几个月来收到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宝月的书桌上到处都是四爷的东西,甚至还有公信,连箱笼里的衣物也是交融在一起,只是四爷的被很可怜的挤在一边,大多是宝月各色各样的衣裳首饰。 那些东西自然也都不是凡品,宝月的嫁妆是决计供应不来的,甚至那些瓷器,摆件,家具,可谓是金玉满堂,盈箱溢箧。 若说累费金银倾力相贡还好,可等她知道那些瓷器首饰大多是四爷亲自描的样子,再朝自己女儿看去,就好像在看褒姒妲己之流了。 难怪养的比以前还要娇纵,她还以为是宝月怀有身孕,以至于性情变化,敢情是本性流露。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居然觉得不过是吵了一架么,就是冲着花出去的这些珍玩精力,贝勒爷大约也是难撂开手的。 第75章 如今宝月月份大了,今年过年的时候便没有去宫里拜年,索性只和额娘一块儿在院子里吃了顿饭。 其实往年留在府里的格格们也会办一桌宴热闹热闹,只是她若去参加,就不免要主持这事。如今她身子重了,冬天雪滑,又是晚上,还是不出去的好。 她和额娘用过了饭,便坐在一块儿动针线,以她平平无奇的手艺,手上那个香囊绣的可以说是粗制滥造了,王氏原本想帮忙,但听她说是绣给四爷的,还不是第一回了。 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王氏则自然是在为还未出世的外孙或是外孙女动手了,她的手艺不知道强出宝月多少倍,一顶虎头帽做的栩栩如生,“你生产的时候最迟不过二月,春寒未过,还是得小心些好。” 这些东西虽然府里绣房的奴才们也会做,但亲外婆的手艺自然是不一样的。 “额娘待我最好啦。”她甜甜地朝王氏笑,怀孩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额娘来陪她了。 王氏无奈摇头,二十岁,也不年轻了,偏偏被惯的跟越活越回去了,跟小时候得了一块饴糖一般无二。 恰逢这时,李格格却带着大格格登门了。李格格身上还携着一点凉意,大格格却周身暖洋洋的。 她身体弱,裹得严严实实,还带了好几个汤婆子,宝月也怕把她冻病了,连忙让他们两个进来坐下。 “我是晚辈,瓜尔佳额娘既在府里,论理我该来向您拜个年。”大格格站在李氏前头,朝宝月行了个礼,她翻了年也才十四岁,却懂事的像个大人一样了。 大约是有了孩子,她也真的有一种母性,宝月笑盈盈地看着大格格,“既然如此,少不得要给你封压祟钱了。” 说罢便叫玛瑙拿来一个珐琅璎珞的小盒子,里边大概有十几样首饰,大格格虽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也不免为她的大方心惊。 毕竟从前他们可没有什么来往,只是她记着侧福晋传话的事,才来表示一二罢了。 其实原本论理来说,有关她出嫁的这些事应当是由福晋操持的,但既然阿玛选了侧福晋来管,那她便要展示出相应的态度来。 她谢过宝月,又朝王氏一礼,“也祝夫人好。” 王氏连忙下去扶她,“当不起格格一句夫人,奴才恭祝格格新春嘉平。” 他们又闲话了片刻,王氏也在那盒子里添了礼,大格格便带着李氏回去了。 王氏不由和宝月感叹,“好灵秀的姑娘。” “咱们爷就这一个格格,我虽和他们都不亲近,但几次接触下来,却觉得大格格比两个弟弟都强。” 宝月也很赞同,若是在现代,大格格一定能做出一番不下于两个弟弟的成就来。 “只可惜是女孩,”王氏也不免遗憾,“你肚子里这个,我就盼着是个男孩,你一生也就有指望了。” “我是喜欢女儿的,只是越喜欢,才越觉得别托生到我肚子里的好,保不齐就要去漠南漠北受风沙的苦。” 宝月想到这事就不免心中抑郁,若说受天下供养,这些公主郡主们所得到的资源和培养远不如皇子万一。偏偏等到出嫁的时候,祖宗社稷就都压到那一双双被养的羸弱不堪的肩膀上了。 “我如今才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王氏感叹一声。 她们听着窗外积雪从枯枝上簌簌落下的声音,各自忙着手里的东西,就好像还在杭州的时候一样。那时候阿玛就会敲开他们的房门,给她们带来今年江南最时兴的小玩意儿。 “我真想再回杭州啊。”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只可惜别说是皇帝的妃嫔,就是王爷的妾室,也没有哪个还能回到故里的。 待四爷带着酒气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了,他换了衣裳,又把自己烤热了才小心翼翼地上床去,只是宝月还是被他惊醒了。 “少喝些酒罢,我如今可没法照顾你。”宝月到底是起身,喊外头值夜的小丫头点灯,把炉上温着的醒酒汤端了来。 四爷按着她在床上,不让她起来,一面去接那丫头端来的汤道,“十四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老八他们混到一起去了,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地么,倒像是娘娘在两边下注似的。” “我的爷,如今已经很晚了,你这些大事就明日再说,好不好?”她嗔怪着睨他一眼,打了个哈欠,眼中还带着困意。 大约是醒酒汤的效力一时半刻还没起来,四爷突然被她这一眼看的心中燃起一股火来,他如她所愿,没再说他的大事,倾身灭了灯,转头封住了她的嘴唇。 宝月挣扎着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示意他肚子里还有个孩子,都只有两三个月了,就不能再忍忍么。 四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一边手上的动作很轻柔的继续,他自然知道,也没有醉到这个地步,不过是一点微醺而已。 第43章 翻了年后,凛凛朔风渐渐柔和下来,春雪初融,新芽也破开冻土露出了头,疏散的日光还带着一点冬日的寒意。 大约在将近二月的时候,宝月才迟迟地发动,产房早在孙嬷嬷和叶嬷嬷的带领下布置好了,也从内务府请了生养嬷嬷,等到宝月终于开始说疼的时候,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主子来得晚,是大福气。”叶嬷嬷放心地安慰着宝月,搀着她往产房里去。 第76章 四爷这会儿还在前院书房里和门客们议事,听说宝月发动了连忙赶了回来,王氏也坐在一旁等着。 两人相互见了礼,一个论岳母女婿,一个论君臣之礼,在混乱忙慌间谁也没有心思计较这个,紧张又沉闷地坐在位子上。 现下宝月已进去了一刻钟了,他在外头却没听到一点动静,四爷不免有些心焦,不顾奴才的劝阻掀了帘子进去,却看到宝月还在喝着玛瑙端来的燕窝粥。 难怪宝月她额娘还在外头坐着呢。 “嬷嬷说都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子还没到时候呢,四爷怎么就回来了。”宝月现下已经不疼了,见四爷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还有些意外。 他白白悬心了一通,也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别怕,太医说你胎位很正,脉搏也有力,定然顺遂。”他神色仍然紧张不已,这话这些天说他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谁。 “我知道啦,四爷去外面等着罢。”宝月嗯嗯两声,感觉又开始有些隐隐作痛。 四爷出去了后,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听见宝月开始断断续续地喊叫起来,王氏也跟着进去陪在宝月身边。奴才们端着东西来来回回的走动,人影憧憧,烛光明灭间,令他心慌不已。 他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佛经,可伴随着宝月的哭号,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四爷不必担心,侧福晋吉人天相,会没事的。”苏培盛看他不住地往房里看,连忙上前劝道。 四爷早已忍耐不得,如今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倏然站起,紧紧捏着手里的珠串,无视房中其他人的惊异神情,几步就到了在宝月产床外的屏风边。 宝月身前围着一圈人,连她额娘也只能在一边看着,听到生养嬷嬷们的动静,宝月这才发现四爷进来了。 她原本还忍得住,可一看到他的身影出现,眼泪便立刻流下来。 四爷听她叫声凄厉,胸口也跟着隐隐作痛。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上前,只怕妨碍了产婆们的动作。 他死死地盯着屏风上那对珍珠鸟儿乌黑的眼珠子,不知熬油似的等了多久,连手里的手串中的丝线被捏断了也未发觉。 待到散落的佛珠砸到地上的脆响和产婆道喜的声音一同在他耳边响起时,他才惊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恭喜四爷,母子均安,是个很健壮的小阿哥!” 他先是心下一松,转头看去,那鲜红的襁褓刺得他眼睛发疼,在他眼前一同闪过的是奴才们端出去的一盆盆血水。 他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孩子,确认完好后,便立刻拔着有些失去知觉的双腿冲到宝月身旁。 宝月唇色发白,脸色也很黯淡,她用最后剩余的一点力气朝他竭力道,“我好痛,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 “玉娘......”他紧紧捏着她脱力的手,目光不住地在她身上巡过,幸好她没事。 见四爷木木地没有反应,以为他是不肯,她心中一酸,连忙抬手想要去扯他的袖子。她气若游丝,不住地流泪,“哥哥可怜我。” 四爷和她十指紧紧相扣,霎时喉间一梗,他张了张嘴,轻声答道,“好。” 宝月这才心下一松,仰头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宝月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干净空旷多了,最难得的是身上轻松了许多,不像原先一样,腰间沉得坐着都嫌累。 “这燃的什么香,好闷,不可以把窗户打开么。”她突然闻到一股沉闷发腻的味道。 “侧福晋醒了!快拿些吃食来,”玛瑙听到动静连忙过来,一边把那香炉收拾了出去,喜气洋洋道,“坐月子的时候可不能开窗,原先几个月侧福晋最喜欢这一味,别的都不要。如今小阿哥生了,侧福晋就不爱了,看来喜欢这香的原是另有其人。” 宝月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生了,她立刻松了口气,可算是熬过去了。 “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她不免有些好奇,也不知道长得像谁些,不过她和四爷长得都不错,生出来的总不至于太难看吧。 玛瑙应着出去了,宝月等了一会儿,还没等来孩子,便听到叶嬷嬷在外头劝阻的声音,“侧福晋在里头坐月子,四爷可不能进去啊。” 不过最终叶嬷嬷显然是抗争失败了,下一瞬四爷便亲自抱着孩子进到房里来。 他在床边坐下,宝月便看到他怀里有个红色的襁褓,里头是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安然地在四爷怀里睡得正香。 “好小,好软。”宝月满是好奇,这就是她的孩子。 她亮着眼睛小心地用指腹轻轻碰了一下孩子的皮肤,再多用些力都怕戳坏了他,“咱们给他取名叫什么?” “阿哥的大名得等年底内务府报给万岁来定,你且叫他三阿哥便是。”四爷笑着摇头,这孩子是一月生的,不凑巧上一批皇孙们的名字才取完,得等到年底了。 “或者咱们给他取个乳名?”他到底不忍见宝月失望,姑且想了个折衷的办法。 宝月果然高兴起来,抚摸着襁褓兴冲冲道,“那可要好好想想,等我从这儿出去了,我再好好翻翻书!” 四爷见她这样精神,这才放下悬了一日的心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吓死我了。” 昨日见她睡了过去,他还以为她是累昏了,到现在尚还心有余悸,生怕她因为生的辛苦落下什么心病。结果她倒是心大,很快就恢复了,昨日还凄凄惨惨戚戚的,今日又活蹦乱跳了。 第77章 因为要坐月子,宝月又在屋子里闷了一个月。莫说开窗通风了,头发和澡都不许洗,那样长的头发只好用布包在头上,她后来甚至感觉自己都要发臭了,简直不敢相信若是夏天生孩子该有多么可怕。 最令她没有料到的是,生的时候痛的天崩地裂还不算完,排恶露和回奶的时候简直是另一种酷刑,四爷又见识到了她如同生产那天的样子,气若游丝地哀求他再也不要生了。 他自然只能继续应是,不由庆幸起这是个阿哥来,否则宝月免不了要再吃一次苦。 饶是她这样爱躲懒不愿意出门的人,经了这一年因为怀着孩子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拘束生活,也不免怀念起在圆明园自由行走的日子来。去年她甚至还没有等到圆明园里的金桂开放,就回到府里来了。 如今既然做完了月子,她便不停地在四爷耳旁催促,“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圆明园去?” 四爷被她缠的不行,加上三阿哥也很健康,并不是需要很小心将养,不能见风的孩子,便答应她说,“等满了百日,在府里办了宴后,咱们就回去。” 宝月这才高高兴兴地扑到他怀里,献上两记香吻。 “这下你可满意了,”四爷无奈地笑着看她一眼,“你可还记得说好要给咱们三阿哥取个乳名的,这名字侧福晋打算什么时候取?” “我当然有想了。”宝月眨了两下眼睛,仰头嚷嚷道,她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忘了的。 她既不用哺乳,也不用管孩子的吃喝拉撒,每天只要抱着和他玩一玩,孩子一哭一闹就自然有奶嬷嬷们带去伺候,若不是辛辛苦苦生出来的,这一个多月来她真是一点有孩子的实感都没有。 “那你打算叫他什么?”四爷好整以暇地挑眉,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个什么来。 宝月在他的迫视下极速转动自己的脑瓜子,情急之下脱口道,“不若叫阿午罢。” “阿午?是有什么典故?”他眯了眯眼睛,在心中搜寻着午字相关的典籍诗书,心念一转间却突然想到,紫禁城的大门,正是叫午门。 “那就叫阿午。”不等宝月回答,他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一锤定音道。 宝月埋在他胸口悄悄舒一口气,好险混过去了。 她自然不是取自午门,她连紫禁城究竟有多少道门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其中哪一道门叫什么名字?会取做阿午,只是因为今年是马年,他又恰巧在午时出生罢了。 “阿午,阿午,快对额娘笑一笑。”虽然取得心虚,但她很快喜欢上这个仓促间取出来的名字,趴在摇篮边不住地轻轻喊着。 可阿午是个安静的孩子,只睁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着她,没有回应她的话。 “三阿哥还小呢,哪里听得懂咱们说的话?”叶嬷嬷在边上笑着说。 宝月不死心地往阿午面前凑了凑,拿出一串鲜艳的玛瑙坠子在他眼前挥动,便见他的目光果然随着红色的坠子移动,缓缓朝宝月露出一个笑来。 “该给他取名叫貔貅才是。”宝月轻轻点了点阿午的鼻子,得了他赏的一个笑脸仍旧忿忿不平道。 四爷原本在座上看书,瞧他们两个玩的欢快,也跟着走到摇篮边来。日光洒下一层朦胧的光晕,如同碎金一般倾泻一地,他注视着宝月和阿午的笑脸,心中一片柔软。 第44章 阿午的百日宴一过,王氏便告辞回杭州去了,她在京城里住了快一年了,宝月再挽留就有些不像话了,只好放额娘离开。 只可惜外地的武官是最难升到京里来的,也不知终康熙一朝,他们一家人还有没有团聚的那一日。 送王氏离开后,他们很快在宝月的催促下又回到圆明园里,再等阿午大了一些,宝月就抱着他去熙春园找田氏家的弘景玩。 田氏是很喜欢阿午的,催促她带来多时了,这个孩子和她的缘分实在不同寻常。倒是弘景刚看到阿午的时候还很失望,他撅着嘴巴说,“为什么是弟弟,弘昌也是弟弟,阿午也是弟弟。” 弘昌正是十三爷的长子,之前宝月见过的那位瓜尔佳格格所出,她如今已是侧福晋了。 她生产的时候,宝月已有六个月的肚子,她不想折腾,便只派人送了礼去,阿午满百日的时候,瓜尔佳氏倒是带着弘昌来了。 阿午和弘昌年龄相仿,四爷又和十三爷要好,他们两个玩在一块儿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两府里的人可谓是共同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到这么大的。 十四爷大约是发觉了孩子外交的重要性,也带着弘春和弘明时常到圆明园来,只是弘春到底四岁了,对两个滚在一起吐泡泡的婴儿并没有什么兴趣,渐渐地十四爷就只带着弘明来了。 他们三个说是带孩子玩,实则大多是往宝月她们这几个女眷这儿一丢,就不知道商量什么事去了,完颜氏是从来不在意的,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聊天说八卦罢了。 “我听闻那边时常有面容姣好的少年行走,”她拿扇子遮着唇边的笑意,往东边指了指,“万岁不知杀了多少奴才,却也没瞒下这事。” 太子近年来行为反复,精神紧张,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直王和八爷一党的攻势自然越发猛烈,这些原本应该是宫中秘闻的事,也从内务府中开始往外流传,以至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第78章 “昔年唐汉两朝,常有此事,何必大惊小怪。”宝月很谨慎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和她们聊起孩子的事来。 这些事四爷自然也有所耳闻,他回来后听了并不奇怪,他们今日商议的却是另一宗因这事而起的更紧要的事, “有人上密折称苏州有强买民女之事,干系到了东宫里一些服侍太子的人的来历,汗阿玛派了人去查,却不知是哪一方的人。” “太子果然有参与这事?”宝月听了眉头一皱,这些日子有关太子私德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些。 “太子宫里的人来自哪里,只怕他自己也说不清,王公贵族,朝廷大臣们的府上也未必干干净净。”四爷冷笑一声,即便是十四府上也有两个江南女子,他收用的时候难道还会问来处? “一年一小选,三年一大选,也不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宝月没好气地道,都这个份上了,还要强买民女。 说到大选小选这事,她却突然反应过来,犹疑地朝四爷看去。 “怎么了?”他听了她的话不置可否,毕竟他从来不爱此道,见宝月说完便直直地盯着他,不免有些奇怪。 “娘娘,不曾赐下秀女给你?”自从她四十一年入府,就再也没见过新面孔,府中加上她居然到现在就只有五个人。 大约是习惯这些皇阿哥的奢靡作风了,五个人在四爷一众兄弟的衬托下简直少的可怜。 “原来是这事。”四爷忍俊不禁,他以为他们两个是心照不宣,敢情这丫头是压根没反应过来。 他拿起书卷敲敲她的脑袋,这样漂亮的一颗脑袋,可有时候简直像个摆设。 “自然是我都回绝了,娘娘大约是以为我不放心她,也懒得管我府上的事了。”毕竟有名分的有五个,但没有名分的,娘娘以为有多少他就不知道了。 宝月心虚地抱住脑瓜子,难怪四爷和德妃之间越来越冷淡了,这该不会还有她的一份力罢。 “那,那十四爷可有听到什么消息?”她讷讷扯回方才的话题,决定这辈子再也不要提起选秀的事。 四爷坏心地扯了扯她的脸,笑着答道,“老八他们也不是什么傻子,十四不敢把全副身家压上去,还想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 就像十四到现在也以为他是真心跟着太子的,他自以为是两头都靠,可谁又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不过是让两头的人都不能全心信任他罢了。 “我已传信去了苏州,让戴铎留心此事。汗阿玛是密折派人去查,虽应当是忠心的奴才,但也得把消息捏到自己手上来才行。”他眸色微沉,只是事发在江南,由不得他不多想。 “倘若属实,你要怎么做?还向着太子吗?”宝月记得历史上的太子二废二立,都是康熙圣心独断。她并不知道如今这事究竟对废太子有没有影响,但四爷还是不要出头的好。 “太子如今,望之不似人君。”四爷摇头,显然并不喜欢太子的作风。 “只是,太子并不会因为哪一件事情办的不好而被废,老八他们看不清这点,所以才屡屡出手。当皇帝未必是最贤,最能干,最有民心的,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最需要的,是圣心。” 他从青釉棋罐里抓出一把旗子,又让它们自由地落下,“太子是有圣心才是太子,也只会因为失去了圣心,才跌下来。” 宝月放下心来,掩袖笑他,“四爷如今可谓是忍功大成了。” 四爷不明白她奇怪的笑点,“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有什么不好?” “呀,阿午应当要起来了,我先去看看他。”宝月无法跟他解释,找了个借口迅速溜走了。 四爷也只能摇头叹气,继续拿起手下门人传来的信看,任由她一溜烟儿地跑到隔间去了。 宝月陪阿午玩了一会儿挂在他床前的铃铛,看着如今的时辰,又喂了他半碗南瓜牛肉泥。 清朝养孩子总是饿,认为入口的东西多才会坏了脾胃,她是不忍心他们阿午这样的,膳食上的事便从嬷嬷们那儿收了回来。 四爷一开始还是很谨慎的,他先找了几个奶娘的孩子试验,见那些孩子少食多餐的进一些辅食身体反而强健,这才随宝月自己安排去了。 宝月那段日子简直胆战心惊,虽然提前问了那些孩子平日是否对一些食材过敏,一开始也是很少量的喂,和平日里他们自己的食物参杂着来。 但宝月真害怕哪天一睁眼,就有人来说那几个孩子里谁生病了。所幸他们都健健康康的,也都很壮实。 既然四爷这个府里的主人首肯,嬷嬷们自然也不可能反对,这事便这么落实了下去。 四爷还在膳房拨了一个专人来做阿午的婴儿餐,这样宝月也放心许多,毕竟食物的相生相克还是专业人士比较懂。 四爷还让膳房师傅整理了一份食谱送到十三爷和十四爷府上,用不用自然是他们自己的事,只是他也尽一份做哥哥的心罢了。 他还说要是大格格小时候也这样吃就好了,就不会像如今这般风吹一下就头冷头热的。 且不说大格格出生的时候宝月才几岁,只说这是人家的孩子,她也不敢贸然用自己的方法去喂呀。 入了夏后,便是春红谢去,蝉鸣不休。拂面的风里夹杂着热气,烈阳高高悬挂,连池塘里的莲花也一夜之间盛开的时候,太子和十三爷又被万岁带去塞外避暑了。 第79章 这些年来,万岁除了太子直王这两个固定搭配,带的基本上都是自十三以下这一溜烟儿的年轻儿子们。 四爷他们几个都被他留在京里在六部轮流做事,康熙看不上前明把宗室当家畜一样的豢养,他的儿子各个都要成才。 可却又担心他们在哪一个衙门里扎根太久了,发展出自己的势力来,便想了个这么折衷的法子。 只是世间也没有十全的办法,在皇帝年岁见长的时候,年长的阿哥们培养起自己的人马根本不可能全然杜绝。倒不是为了从龙之功,而是哪个打工人会不关心将来自己的上司是谁呢? 尤其太子的地位愈发动摇,投机的朝臣也就越多,投机的朝臣越多,太子的地位也就越发动摇。如今的朝堂上,已然是这样无法逆转的恶性循环了。 如今三爷在翰林院,四爷在户部,八爷在内务府,都是多少有些影响在。 夏天燥热,她又不愿出门晒太阳,便只能借着窗外从屋檐边垂下的绿荫在院子里乘凉。 她看着井里湃着的西瓜一个个地浮着,百无聊赖地摁来摁去,这个下来了,那个就浮起来,就像是在玩打地鼠。 正专心致志地消磨时光间,却被突然出现的四爷在身后一把捏住了手腕。 “你喜欢玩这个,就叫人拿个桶子来装着给你玩儿,坐在井边玩像什么样子,”他皱着眉头,很难得的又开始教训她,“这井是真的,里边不知道多深,不许坐在边上。” 看宝月不服气地瞪着他,他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太凶了,他摸摸她的头,软下口气道,“乖乖,即便你自己知道小心,也不怕阿午见了学会了么。” 宝月是吃软不吃硬的,听了他这话,才用脑袋在他的手心蹭了两下,乖乖被他牵回房里了。 第45章 “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现下还是白日,四爷往常即便无事也会在户部坐镇。 四爷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地在白天回来,他在她房里换了衣裳,又把她带到书房里去,让她坐在隔间里,不一会儿书房里就陆陆续续坐满了他的门客。 “这是戴铎从苏州寄回来的信,你们都看看。”待人坐齐了,四爷在座上开口道。 宝月这儿离外头只一道碧纱橱,影影绰绰地能瞧见外间的样子,依稀见几人传阅了手上的信件,最后那人将信纸叠好,恭敬地放回四爷桌上,垂头拱手,在四爷书桌前道。 “按戴先生所说,便是确有人以侍奉御驾的名目在苏州骗买,所涉官员繁多,一时倒不能确定是否是太子所为。” 四爷并不答话,拿过那信起身步入隔间,把信递到宝月手上,“你也瞧瞧,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说说。” 外头几个人默默低头,只当作没瞧见那一节晴山色衣袖,他们出入的多了,也知道四爷身边有位侧福晋,四爷所办大事并不避她的耳目,正如八福晋在八爷府中的地位一般。 宝月双手接过,乖乖点头。 四爷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很快地看她一眼,便凝着神色回到外间。 外头几人一时屏气凝神,只听到纸张在宝月手中翻动的声音,几息过后,宝月张口问道,“诸位见笑,戴先生信上所说的这位去查案的工部尚书王鸿绪王大人,是哪边的人?” “明面上仍是万岁的近臣,只是这人与李光地私交不错。”沉默一瞬,座下其中一人答道。 李光地同样是康熙的心腹,但早已是八爷党的人。 如今竟然连汉臣也不再支持代表着正统的太子了。那么被派去查探苏州案的王鸿绪会带来怎样的回复,便可想而知了,太子究竟有没有做过,又有什么要紧呢? 果然在接近年底的时候,王鸿绪返回京城,分明是密折上奏,但此案却在京城传的几乎人尽皆知,苏州那边的消息说,幕后之人乃是‘御前第一等人’。 针对太子的意图昭然若揭,这次连同太子半君身份带来的民心也一并被摧毁了,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样子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些民女究竟多少数目,如今又在何处,朝臣们也并不会在意。 朝会上轰轰烈烈的吵了几日,见康熙仍旧摆出了不置可否的态度,这件事就像一滴水汇入江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滴水石穿,绳锯木断,康熙到底不能容忍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太子越来越偏离自己的期待。翻了年后,他不知是听了哪里来的术士之言,说今年有动摇国家的大事发生,频频召太子到御前奏对。 若说太子有什么做的不好,他尚且还可以找理由推脱辩驳,以天象这等荒谬邪说问他的罪,他却是百口莫辩,哪能不知这是君父的敲打。 好在星象这事,也不会开口说自己要预验在什么事上,六月的时候,朱三太子在江苏一带伏诛,太子便派手下的人上奏,将这事扣上了一个祥瑞的帽子,只说是星象应验了。 康熙敲打的够了,见太子最近乖觉,便顺水推舟的应下这事,看似和太子又重归于好,甚至将太子的长子弘皙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直王心中不平,往御前去了几回,只说他家的弘昱也十二岁了,想请皇父代为教导。 “弘昱聪明,儿子在府中招架不得,也想放在宫中,请汗阿玛代为管教,兼有上书房一众师傅们,何愁不成才。” 直王特意将儿子带到宫中,想让康熙瞧瞧弘昱的本事,不巧这会太子也在伴驾,康熙只草草赏了弘昱一点东西,便叫他自去玩。 第80章 直王再是不甘,也只能听从康熙的意思,坐在太子下首一起为康熙分处起奏折来。 太子自始自终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到了日暮时分,康熙才脱下眼镜,眯着眼打量了一番外头太阳的位置,主动说一同去御花园逛逛。 几人一路走去,直王见现下空闲下来,连忙又想提起弘昱的事来。 还不等他开口,康熙突然笑了一笑,却是指着弘昱对身旁的太子道,“保成你看,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直王悄悄抬头窥去,却见弘昱为了一个风筝,已经爬到御花园的树上去了。 他没眼再看,咬牙切齿地低头,只恨平日对弘昱放纵太过,千叮咛万嘱咐,在御花园里还敢调皮! 太子撩起眼皮瞥了弘昱一眼,低头恭敬对答道,“臣自幼蒙皇父教导,学至宵时,寒暑无间,爱日惜阴,不敢怠慢,方不负君父托付之深恩。” 直王捏紧双拳,暗恨太子气量狭小,连孩子都要踩一脚,还有意无意地提什么托付之恩,是怕因为这些年来的失德之处而被废黜吗。 康熙也渐渐敛去唇边笑意,既然太子和他论起君臣来,想起这些日子的事,他也没有再逛园子的心思,神色也变得平静幽深,不欲再看这两个貌恭而心不服的儿子。 “你们告退罢,弘昱既然喜欢,就让他在宫里玩一日,明天再家去。” 直王和太子在他的示意下告退,太子原本走在前头,直王却不肯让步,一出来便几步追上太子,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行。 太子果然不再如方才在御前那样佯装乖巧,他轻蔑一笑,语气中暗含讥讽,“如今你带来的是嫡子,我带来的是庶子,可为什么汗阿玛就是看不上你呢?” “只要我一日是太子,你就是走我前头,也要对我六叩二拜。”他冷冷瞧了直王一眼。 直王不怒反笑,戳穿他的虚张声势,太子从前何曾计较这些礼节上的事,“你害怕了。” 无非是因为这些日子朝野上下声讨不休,康熙也不复从前对太子一概宽纵容忍。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一眼,最终在午门前分道扬镳。 然而星象之事所说的动荡国家的大事,终于还是在今年应验了。 七月的时候,万岁带着太子、直王、十三爷并十五、十六、十七、十八这四个幼子一同从京里启程,只是恰如当年的温宪公主一般,行至途中,十八阿哥胤祄忽然高热不退。 康熙忧心不已,将胤祄挪到御帐之中亲自照料,又回信命留守京中的三爷和四爷将善治小儿病症的医师派来,一边放缓行车的速度,以免惊扰到胤祄。 既然康熙如此重视,甚至因此衣带渐宽,太子自然要领着其余的阿哥们每日来御帐请安,以表孝悌之心。 可若要他真对这个小了他三十岁的弟弟有什么关心爱护,简直是天方夜谭。 年龄相近的兄弟对他身下的位子虎视眈眈,这些年纪差距大些的弟弟们则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他甚至看了胤祄好久,才对上他的母亲是谁。 然而康熙因为苏州的事本就余火未消,心中又为了宠爱的幼子焦急不已。待他看到太子无动于衷的神色时,突然想起了当年他们在往江南的途中,太子在途中惊闻索额图在牢中死去的时候。 对待一个乱臣贼子尚能那样哀恸不已,如今面对自己病重的亲弟弟,倒是如此麻木。 他皱眉望向太子,眼中满是失望,“你念圣贤书长大,如今心中可有一点真正的孝悌?” 太子不防康熙猝然发难,但很快,他几乎是习惯性地跪下请罪,“臣不孝,请君父责罚。” “......你退下吧。”康熙徒劳地放下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森森寒意叫太子惊心不已。 大漠上风沙驰骋,到了夜里尤其的冷,风声猎猎,就像他在东宫的夜晚,躺在床上安静的要发疯。 可他身边每一个都是汗阿玛的奴才,他们是汗阿玛豢养的鹦鹉,耳目,让他只能闭口不言。 今年年节办宴的时候,他看着太子妃一身华服,端庄肃穆地坐在他身边,身后是他的几个儿女,对着那一张张面孔,他甚至感到了一丝陌生。 这是他的妻眷,他却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了。大约,也是在哪个宴会上罢。 那时他才突然惊觉,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风声的时候,那种从头顶、背后,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的寒冷,就如同他站在朝堂上,身后是大臣和弟弟们刺来的目光,身前是君父带着忌惮的打量。 这些东西从不放过他,如同鬼魂纠缠不休,叫他日夜不得安宁。 自从不再参与政事,他每天有大把空余的时间在毓庆宫里细细回忆。 他开始想,他是从做太子起就这样吗,小时候他分明是在乾清宫长大的。那里有慈爱又威严的汗阿玛,他如同一个寻常的父亲一般教导他,爱护他。乾清宫温暖明亮,烛火彻夜不息。 是从搬到毓庆宫,从出阁,从大哥领兵作战,从弟弟们长大,从他监国,从汗阿玛第一次用带着猜疑的目光看向他开始。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好像疯了,一边怀念着从前父子无间的时光,一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汗阿玛每一个动作。 因为折子批的多了,汗阿玛的右手时常颤抖,眼睛也渐渐不好了,如今必须带着眼镜,甚至时常咳嗽,穿上夹袍的时间比从前要更早,身形也不似从前那样高大——有一天,他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的药气。 第81章 那一瞬他激动的两眼泛红,心跳如同擂鼓一般狂躁,久久不能平复。他害怕毓庆宫的孤独和寒冷,可万岁富有四海,孤独,就会变成睥睨天下的至乐。 可很快,他又冷静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病了。没有哪个奴才会活得不耐烦了,让万岁闻到身上的药气。 他可以等,哪怕做明仁宗,这一生也还可以过十个月轻松的日子呢。 毓庆宫如今也像当年的乾清宫一样彻夜明亮,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到一缕阳光竭力破开厚重压抑云层的时候,才惊觉瘦尽灯花,又是一宵。 第46章 大约是康熙皇帝的虔诚得到了上天的肯定,又或是因为京里来的医师治疗的及时,胤祄渐渐好了起来。 康熙在回复四爷和三爷的请安折子时也说胤祄想必是没有妨碍了,心中不免欣慰在京城的老三和老四对胤祄的手足之情。 一时他也对太子愈发不满起来,连同这些年来他忍下太子的过失之处也一并在他心头涌起。回想起那日太子的神色,他仍然心惊不已,心中又突然想起康熙二十九年的一事来。 那时他御驾亲征,病重到了几乎要即刻返京的地步,他将太子和三阿哥传来侍驾,谁料太子来了看到他躺在床上不得起身,居然也是这副毫无动容的样子。 他满心忧虑,只怕自己重病的消息传出去,会叫军民哗变,大战失利,又担心自己猝然撒手人寰,胤礽年幼,在京中无法招架朝臣勋贵。 老三倒是一上来就扑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句句关怀,恨不能以身代之,可胤礽呢?远远地站在那里,倒让他这个君父在病中竭力去抬头看他,却只看到了他面上的冷漠平静。 想来是早就恨不得自己死了,好早日坐到乾清宫的位子上来,也难怪索额图私下里常有逆悖之语。 草原上的夜风呼号而过,在御帐一片黑暗的静谧之中,康熙平静地开口吩咐道,“传太子来。” 太子在帐中接到了粱九功的传召,他沉默着起身,却不防脚下一个踉跄,粱九功连忙上前扶住他,“太子爷小心。” “多谢公公。”太子撑住案几站稳,点头致谢。 粱九功悄无声息地将太子方才递来的纸条收入袖中,眼中闪过一丝安慰之意,“太子爷,请吧。” 太子见了粱九功镇定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至少汗阿玛不是打算效仿玄宗,夜召太子而杀之。 等太子到了御帐,行礼下拜,康熙却并不叫他起来,反倒喊了一个陌生的太监站在他的身前。 他心中顿觉难堪,哪有太子跪太监的。他抬头,却看不清上坐康熙的神色。 “念。”案前的万岁吩咐道。 只见那太监展开手中书卷,从四书五经到帝王圣训,这些从前太子六岁就能熟读背诵的经史子集,从太监尖锐的嗓音里慢慢传来,像利剑一样的扎在他身上,沉钝的刀子,一片一片地切下他的血肉。 直到一缕晨光初现的时候,那太监才停下,他脸上挂着很碍眼的笑,比外头的阳光还要刺眼,“太子爷,万岁请您回去。” 太子恍惚地抬头,带着血丝的眼睛飞快地往上一瞟,座上哪有什么万岁,康熙早就离开了。这就是皇帝,半君又算什么呢,在万岁面前连一个空荡荡的座位,一个卑贱的太监都不如。 太子回到帐中时,十三已收到梁九功的消息赶来多时了,他上前搀着摇摇欲坠地太子坐下。 “二哥......” “不必担心,不过一时之辱而已。”太子松开握紧的双手,流下斑斑地血迹,他在御帐中领受圣训,不能合眼,否则便是大不敬,他只能以这种方式让自己清醒。 十三看了心中也是难过不已,二哥和四哥从小看着他长大,本就与他如亲兄弟一般。即便他对太子党的不法行为不满,可忠君爱国之念却不能让他弃太子于不顾。 何况太子是万岁立下的国本,直王他们屡屡动摇东宫,与乱臣贼子有什么两样。 “我有门客传消息说,八哥他们手下有一个叫张明德的术士,正在谋划行刺于你。咱们回去后借此机会,将大哥的势力一并铲除,往后日子便好过了。” 十三明知太子如此难捱的根本,却只能提起被放在明面上的直王来,毕竟面对天下之主的不满猜疑,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也许吧。”太子叫来一个年轻的太监为自己处理手上的伤口,语气平淡道。 这些年来,康熙的态度反复无常,他早已无法从这些话里得到安慰,左不过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可他们没有等到回去的那一日,月底的时候,原本渐渐好起来的胤祄病情忽然加重,最终药石罔医,不治而亡。 康熙的情绪随着幼子的病情几经起落,如今悲痛更是乍然袭来。 然而就在直王带领着一帮兄弟和大臣情真意切地祈求康熙保重圣躬,稍加宽释的时候——康熙再看向站在最前列的太子,却发觉他的悲痛却仿佛一张假面一般浮在脸上。 他忽然觉得很累,他声音很轻,虚弱的仿佛没有力气,“朕活着的时候,你尚且不知孝悌,倘若朕万万年以后......” “皇上万岁!”诸位皇子及随驾臣工惊呼不已,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御帐中杂乱的喧嚣和哭号一时被寂静吞噬,只能听到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第82章 直王心惊肉跳,一滴滴冷汗从额前滴下,却没有再听到康熙开口说出他期待的话来。 没关系,他想,直王瞥视前方的太子一眼,心中激动不已,仿佛肆虐的狂风一般,他可以推他一把。 在诸臣面前,汗阿玛这样三番五次地斥责,令胤礽名声扫地,想必已然是忍耐到极限了,他只需要再添最后一把火。 这样的机会他等待了三十多年,动作实在是很快,他回到帐中后,当即便传信出去。就在当夜,便有一个陌生的太监来请太子,说是万岁传召。 太子不由心生疑虑,他并不曾在御前见过此人,可心中却又想起前些日子的羞辱,那天念书的太监他也未曾见过,想必康熙是为了保全脸面,又找了一个眼生的。 他不知道该不该松这一口气,出于谨慎,还是悄悄派人去给十三传信,要他到帐中来接应,随后起身跟着那太监离开了。 太子脚步沉重地跟着那眼生的御前太监及进黄幔御帐边时,却忽然发觉外面一片漆黑,周围的八旗营帐也悄无生息,只有前方的御帐在黑夜里散发着朦胧的幽光。 一轮弦月冷冷地钩在高天之上,狂风呼啸,兼伴着远方树影重重地山林间依稀传来的野兽怒号。 太子的警惕心一时达到了极点,他眼前几乎模糊起来,连日以来的恐惧,好像在今日终于成真了。 御前的八旗营兵只有万岁能调动,如今周围一片漆黑的帐子里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他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在里面拿着枪刀利器等候着他。 他犹如一只脚踏入猎人陷阱的兔子,被一根头发悬挂在悬崖边。 昔日武惠妃请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入宫救驾,他们轻信了武惠妃,手持兵剑,救父心切,在深夜冲入皇城。 武惠妃却转身状告他们三人谋反,最终等待他们的,只有君父赐下的毒酒。 他抖着手往御帐伸去,昔年汗阿玛带他通读唐史,曾说即便如唐太宗这样的英明帝王,尚不能保全储君,他深悉其故,会尽心教导自己。 愍太子李承乾最终因谋反被废,他或许也要背上谋反的罪名,史照古今,与他今日又有何异?倘若汗阿玛心意已决,他又何必徒劳顽抗—— “太子!你在做什么!”忽然,直王的声音仿若一道惊雷般劈在他的耳边,电光火石之间太子骤然明白过来。 他目眦欲裂,朝身后望去,果然那个太监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八旗营帐中的烛火照向天际,仿若白昼。 他颤抖着,急切地朝御帐中望去,却只看到闻声而来的康熙手中紧握着一把银色的利刃,那剑尖直直对着他的眼睛,月光照见那兵刃上的森森寒意。 康熙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儿子,或许应该说是敌人,如同他年轻时毫不留情地讨伐噶尔丹,率领王师碾过漠北的臣民一般。 他在一片寂静之中,冷冷地,仿若一个胜利者看着失败的囚徒,发号施令。 “拿下。” 长夜寂静,十三坐在太子帐中,发觉外头传来兵枪甲胄的响动声时,便心觉不妙,果然下一瞬直王猛地掀开了太子的营帐,他阴狠地笑着,“十三,你是在等什么好消息呢?”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一批人将十三围在中间,一批人有条不紊地在太子的帐中翻找起来。 “你做什么!这是太子的营帐,你岂能带兵擅闯!”十三一声厉喝。 “太子?很快就不是了。”直王哂笑。 十三少以试探,心知不好,却不愿就此引颈待戮,“你要抓我,可有汗阿玛的旨意!” 直王面色一僵,努力放缓脸上的神色,想起自己的来意,劝哄着道,“太子谋反,已被捉拿下狱了,如今已是无力回天。老十三,你是个聪明人,你若不想同罪论处,便供出他平日谋逆的罪证,将功折罪,弃暗投明,岂不正好?” 十三竭力冷静,扫视一圈,见军士们还在不停的翻找,便知直王手中定无铁证。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四哥还在京里,他们本也不是全无照应。 且不论太子平日并无心谋逆,汗阿玛圣明烛照,只需一查便能水落石出。只说如今太子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本就是汗阿玛属意他做太子的左右手,若今日做了直王的帮凶,岂是人臣人子所为? 他冷笑一声,逼视直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汗阿玛的儿子,也是太子爷的弟弟,我要同汗阿玛当面陈情!” “好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直王不怒反笑,既然十三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就走着瞧。 他派人押住十三,看着十三被侍卫们压倒在地,无法挣扎,趴在他的面前。他突然笑了一声,“你们的太子爷方才也是这么趴着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并不等十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开口,语气中隐约透露着疯狂,“我在想,他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我的下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头顶。” 直王拍了拍十三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希望他的脑袋,够硬。” 第47章 “十三真这么说?”康熙闭目靠在椅上,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但心肺间却满是怒意,他剧烈地咳嗽几声,几乎要呕出鲜血来。 布城外有三班侍卫轮流值守,帷帐内也有一班侍卫,即便是当年康熙御驾亲征,也不曾如此严密地在御前布控。 第83章 “是,且,且还说他身为人臣,绝不会做背弃太子的事。”直王的语气中仿佛充满惊讶惶恐,他低着头,望着地上眼里却满是快意。 “天下万民都是朕的臣民,他是谁的臣,谁又是他的主子!“康熙指尖痉挛,他悄悄握紧枕下的利刃,死死地盯着直王。 直王被康熙目光中仿若实质的猜疑逼视着低下头来,他讷讷答道,“儿臣等唯对君父尽忠尽孝,别无他念。” 康熙竭力放缓呼吸,抑制着喉间的痒意。 “你退下吧。”康熙忽然神情缓和,仿佛放心了一般,甚至伸手亲昵地拍了拍直王的肩膀。 待到直王恭敬退下,御帐重新被黄色的帷幔一层层笼住,他才松开紧握袖下利刃的右手,方才只要直王有一点异动,他便会立刻拔剑。 太子窥视御帐,图谋不轨,其他的儿子也是忠奸难辨,尤其是在军中有根基的直王,更令康熙警惕不已。 他重重喘息一声,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旧琴的嘲哳,胸腔中涌起一阵尖锐的痒意,又开始不住地咳嗽。 粱九功悄无声息地拿来帕子,又伺候康熙饮下温水,服了一丸药后,康熙这才闭上了自昨夜起彻夜未合的双眼,躺着歇下了。 在黑暗与静谧中,他越来越清醒,不断思考着后续该如何了结此事,过了不知道多久,他闭眼轻声道,“拿纸笔来。” 宫中的佟佳贵妃第三日便收到康熙御笔,要她假借太后生病为由,请圣驾回銮。佟佳氏是康熙的母家,全族荣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是他如今唯一相信的近臣。 随后便立刻下令,让三阿哥、七阿哥、十阿哥速来御前,不可有一刻耽搁,由四阿哥、八阿哥留在京中办差监国,命八阿哥领内务府总管事。 四阿哥和八阿哥分别是太子和直王的人,是年长的皇子中颇有才干手腕的,性格又是一刚一柔,正适合相互节制,稳住京中局面。 康熙决意要在回京之前将此事在塞外了结,瞒住留在京里的人,绝不可再拿到朝堂上再受两党掣肘,待到返回京师,届时便是木已成舟。 第二日他便在御帐中召见诸位王公大臣,命直王将胤礽押来,他终于面对群臣显露出虚弱的模样,几乎是瘫倒在座椅之上,痛心疾首地开始细数太子历年以来的罪过。 “不法祖德,不尊朕训。” “擅威专权,窥伺朕躬。” “暴戾□□、穷奢极欲。” 一条条大罪落在胤礽身上,每一条拿出来都可以废掉他,可康熙犹嫌不足,他痛哭不能自已,说出了更加诛心的话, “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胤礽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称不孝。似此不孝不仁,先王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 胤礽跪在底下,他艰难地抬头,只能看见康熙明黄色的一片衣角,如同他年幼时在汗阿玛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朝。 他还想勉力挣扎分辨,可不防听到这样的宣判,想起昨夜刀尖上的寒光,自己早逝的额娘,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正在诸人正惊疑地看着行迹疯狂的太子,连康熙指着他颤抖着的手也一时僵在那里。瞬息间,直王猛地冲到太子身边,用布巾塞住他的口鼻,摁住他的头颅脖颈,将胤礽牢牢制服在地上。 见众人目光扫来,直王开口解释,“昨夜到现在,此子口中俱是愤懑怨恨君父之语,臣实不忍令汗阿玛闻。” 最终,康熙泣不成声,在臣僚面前唱完了这一场大戏,痛哭着下令,将胤礽和十三圈禁起来,命直王监管,待回到京中再发落。 胤礽身边的近臣内侍一并诛杀,获罪较轻的,便改处流放。 直王一时春风得意,大臣们见此形势,不免也投机起来,但凡康熙召见臣子哭诉太子的恶行,十有八九就能同时听到对直王的夸赞。 他压抑多年,一朝夙愿成真,心中几乎已经开始畅想当上太子的生活,想到前年太子一从御帐出来,便受旨远嫁的女儿,又想到自己分明是兄长,却要对弟弟执臣礼,想到早逝的福晋......桩桩件件,都是深仇大恨。 他心中畅快不已,迫不及待要看看胤礽如今沦落为阶下囚的狼狈模样。 他进入关押着胤礽的灰色营帐之中,挥手叫里面的守卫出去,只见胤礽垂头沉默着靠在床边。 他的双手双腿均被镣铐束住,穿着一身青色的素面衣裳,上头沾满了尘土,发须凌乱,哪里还有一点平日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有幸投胎到仁孝皇后肚中,岂能与我相争,”直王上下扫视他一眼,快意道,“仁孝皇后,还被你克死了。” 胤礽眼中闪过一丝刺痛,却依旧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并不往直王身上看去一眼。 直王最恨他这副样子,还以为自己是太子呢,犯下这样的大罪,也不知还有几天好活,等汗阿玛决断好了,他会好好送太子上路的。 他一把提起胤礽身上的锁链,手中逐渐收紧,快意地看着胤礽因为呼吸困难,不自觉的在他手下挣扎。 见胤礽始终不曾出声求饶,他心头怒火更盛,将胤礽猛地甩开,胤礽砰地一声跌倒在地,浑身剧痛,咳出两口血来。 “你以为我输给了你?”胤礽擦去唇边的鲜血,终于抬起头来,他眼中满含讥讽,对直王的蔑视与从前一般无二。 第84章 “不过是一条家犬,也妄想做主人。你以为没了我,汗阿玛就会属意你?” 听到这儿,门口的两名守卫默默垂头,只做充耳不闻。 未几,直王便气势汹汹地从里面出来,他整整凌乱的袖口,脸上带着仿佛被重物击打的痕迹。 直王冷笑着开口吩咐道,“既然废太子不知悔改,尚有力气怨怼君父,吃食上就不必依照往日分例了。” 两个侍卫只好闭眼垂头应是,只当自己是个瞎子。废太子的力气不是恐怕用来怨怼君父对,而是和直王互殴。 直王重重从鼻间呼出一口气,不过是个等死的人,何必浪费粮食,汗阿玛不杀他,不过是尚还顾及他在京中的党羽罢了。 太子十三被囚禁在帐中,直王则被康熙辅以重任,令他保卫御帐的安全,仿佛对他很是信任。 随驾的诸臣见局面几乎是一边地倒向直王,不由都开始蠢蠢欲动,即便是从前并不在直王党中的官员们也在康熙面前屡屡为直王说好话,也好为将来的上司卖一个面子。 直王一时得意,不免就开始忘形,见康熙这几日无视朝臣询问如何处置太子的折子,眼看着今日就要到京城了,他不欲放虎归山,满心以为康熙也做此想,只是不欲背上杀子的骂名。 他自以为如今是康熙最信赖的儿子,私下上奏,“胤礽所行卑污,失却人心,如诛胤礽,不必出自汗阿玛之手,臣愿代为之。” 他眼中满是杀意,面色狰狞,凶相毕露,别说一时默不作声的康熙,就是他身边的粱九功也为之心惊不已。 “那你的兄弟!”康熙眦目欲裂,他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要杀父亲,一个要杀兄弟,天地间岂有这样的人伦道理。 “儿臣没有罔顾人伦,违背君父的兄弟!”直王一时冲昏了头脑,他不改颜色,欲杀胤礽而后快,反倒叫康熙冷静了下来。 “你是为了做太子?你秉性如此急躁愚顽,即便没有胤礽,我也不曾打算过立你。”康熙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直王恍惚后退两步,还未从太子之位落空的打击里回过神来,却忽然想起太子那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太子真是了解汗阿玛——如果这时候不杀了他,之后真的还能杀的了他吗。 直王心中一悚,绝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试图表明自己并没有争太子的心思,竟开始为八爷进言,“术士张明德曾说胤禩有大贵之相,儿臣自知资质鄙陋,愿为伯王。” “好啊!”康熙沉默许久,他尚未从直王前一句话里缓过神来,又一个惊天雷落下。 他缓缓笑出声来,他眯起双眼,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长子。 直王听不出康熙话里的意思,尚不知自己将要大祸临头了。 很快,负责仪仗的八旗军便收到康熙的指示,御驾一路急行,日夜兼程赶回京师。 若非直王这一通陈情,康熙尚不知自己的儿子中卧虎藏龙,有这样多抱负远大的人,胤礽获罪,便一个个急不可耐的冲了上来。 待御驾抵达京城时,四爷便收到万岁了的命令,让他与直王一同看管胤礽。 依照康熙的命令,直王在上驷院旁设置了帷帐,令胤礽在其中居住。 他骑马赶到上驷院,见到太子潦倒的情貌,霎时心惊不已。即便太子有什么大罪,杀了他也好过让他受到这样的折磨。 如今正值九月,暑气高热,又无人伺候胤礽吃穿,更叫人不忍地是,胤礽下马车的时候,四爷居然发现他右脚微跛,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又发现他身上还有别的暗伤。 他深深皱起眉头,直王未免太智昏了,“还不请医官来为太子诊治。” “不过是一艘将沉的破船,也值得你们赖在上面,”直王胜券在握,只等康熙废了太子,便立刻诛杀此人,“他已经不是太子了,怎么能请太医?” “汗阿玛未告太庙,未夺去二哥皇子名号,即便不是太子,也是我大清的二皇子,岂能受此折辱。”四爷厉声逼视边上看守太子的侍卫,“你不去?” 直王是哥哥,四爷得敬着,那侍卫却不敢同皇子要强,何况他这几日坐视直王凌虐太子,心中也不免打鼓,便喏喏去请医官了。 直王见此情形,也懒得再计较,却依旧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们二人,以防他们私下串通勾结。 四爷不但让人请医官来为胤礽诊治,甚至还让人去自己府上拿衣裳吃食来,并将密不透风的毡帷错开一角缝隙,以防胤礽在帐中中暑。 “老四,你可别太过分了。”直王冷眼看着他忙前忙后。 四爷面不改色,走前不忘将胤礽身上的锁链稍松些,避免他的伤口被紧紧箍住的锁链压迫,“大哥若有不满,尽可以上告汗阿玛。” 直王冷哼一声,他自然不敢在康熙面前暴露自己私下拿胤礽泄愤,见他们二人并未有多余的话,这才从关押胤礽的毡帷之中离开了。 四爷在门口和直王分道扬镳,便立刻骑马往胤祥府上去了,两人一并被押送回京,太子获罪,十三被圈在府中。 万岁如今对十三的态度还未明朗,他得亲眼见过十三无恙才能安心。 第48章 从上驷院离开后,四爷便一路疾驰,赶到十三府中,却见大门已然紧闭,外头站着两个穿甲胄的侍卫。 第85章 打听后方知康熙命人将十三关在府中,不许外人探视,也不许里面的人出来,他命苏培盛塞给那两人一包银子,“十三爷受了什么罚没有,身体可还康健?” “回四爷,奴才等并不知,”那两个侍卫悄悄接过,其中一个侧头小心答道,“我等也是才来这儿,十三爷乃是营兵护送,由后门直入府中的。” 四爷再问了几句,见他们的确一无所知,也只好先走了,又交代他们多关照府内情况,若有什么事便立刻来四贝勒府上找自己。 直王与太子有私仇,所以才这样对待胤礽,十三应当不至于也受什么私刑。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胤礽的罪名是谋反,可若胤礽真要谋反,他和十三不至于没听到一点风声,何况胤礽身边一无武将,二无人马,总不能靠几个毓庆宫的小太监起兵。 那么他那些在御前欲行不轨的行迹,若非是突然心智发狂,就是另有隐情了。 十三如今只圈在府中,并无罪名,可见并未参与这事,无非是受了万岁迁怒而已。只待过几日万岁告了太庙,颁布废太子的诏谕,他再徐徐为十三陈情便是。 想到这儿,他便稍稍放下心来。 “如何了?”四爷一回到府中,宝月便连忙迎了上来。 “太子以谋反论罪,大哥竟对他用私刑,”四爷狠狠皱起眉头,胤礽好歹原先是太子,岂有这样折辱他的道理,“十三那儿我去看过了,不许人进出,待万岁对太子的处置下来了,我再想办法。” 如今局势混杂,令他一时也觉得棘手起来,究竟动不动,该怎样动,都是一个问题。 “这事万岁好似并未迁怒于你?是否还有转机?”宝月倚在座上,一边翻看着门人的报告,一边竭力回想着前世的记忆,“咱们又同太子亲近,万岁命你去看守太子,想必是尚有对太子容情的意思。” 宝月记得太子是二废二立,不应该栽在这时候,她想劝四爷站在太子这一边说话,却又担心历史已悄然发生了改变,前世的记忆反而会成为她的掣肘。 “只怕也是对大哥不放心,要我也看着大哥,”四爷摇头,但他分明也早有意动,宝月的话正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何况即便容情,万岁金口玉言,岂能随意反口?” “反不反口又有什么妨碍,只要万岁心中有定夺了,四爷照圣意行事总不会有错。”宝月鼓励地看着他。 宁可一思静,莫在一思停,平日里自然是蛰伏为上,但遇到大事,非得在康熙面前显露一点本事出来不可。 太子谋逆,直王又很快得到了康熙的警惕,想必是对他们兄弟之间的相互倾轧厌烦不已。 “于公于私,我都应当为太子保奏才是。”四爷和她心念相通,他们四目相对,微微一笑,如今只欠一个机会而已。 康熙既然断言不会让直王做太子,他身边的人便顺理成章地围聚到了'八贤王'身边,如今太子一倒,八爷身后支持他的满汉大臣之多,几乎到了权倾朝野的地步。 宗室里有纳尔苏、保泰,满族勋贵中有十爷母家钮祜禄家的阿灵阿,佟佳氏的鄂伦岱,明珠的儿子揆叙,汉人里又有王鸿绪,李光地,乃至江南的曹家,无一不是康熙亲近倚重的奴才。 如今八爷看似春风得意,万众一心,只是这样的声势浩大,又怎会不被疑心深重,最忌讳人分他权柄的皇帝忌惮呢? “他怎么说?”康熙神色难辨,对着下边跪着的太监问道。 “奴才将废太子诏递给二阿哥看,二阿哥说,‘太子位是万岁给的,万岁要废就废,何必告天’”那太监深深埋着头,如实同康熙回报了胤礽的话。 “荒唐!”康熙见他不知悔改,仍然顶撞悖逆,气愤道,“日后他的话不必再来奏我。” 康熙的命令很快就传到了外头,直王听了放声大笑,岂有这样自寻死路的人,这些天拖下来,他原先还怕老爷子心软,看来胤礽是求一速死了。 四爷既然负责看守太子,便会每日都来,就是为了防范直王在万岁明令不再管胤礽事的情况下又生事端。 直王心知四爷的担忧,但如今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又有他在一旁盯着,自然不能像当初一般肆意殴打胤礽。 可他也不想胤礽好过,索性直接裁撤了胤礽身边所有的宫人,四爷请来为太子治伤的医官也不许留,只说诏书既下,便当以逆贼的待遇对待他。 “二哥!你若有什么冤屈,一定告诉弟弟,弟弟定然设法周旋。如今咱们就这样认命了,十三怎么办,你的家眷又怎么办。” 四爷实在看不过去,过了几日,趁直王松懈的时候,他迅速到毡帷中,蹲在太子身前,恳切地劝他道。 他想为太子和十三求情,却无有名目,若太子喊冤,他代为上奏,是最合情不过的。 “你若想做太子,不必往我身上使劲。”太子轻飘飘瞥他一眼,继续低头只顾盯着身上的锁链。 四爷简直心急如焚,康熙都已经心软了,造反的这个气性倒是比做皇帝的还大, “我实话同你说,我救你这一次,就再不欠你的了,你要再想死,我绝不拦着。”他紧紧握住太子的肩膀,试图劝他清醒,“汗阿玛春秋正盛,你要按这个罪名被废了,往后几十年,天下人怎么看你这个反贼,怎么看故去的仁孝皇后!” 第86章 太子听了这话才怔怔抬头,眼中漫出一点微不可见的水光。 直王说的对,他能从襁褓中被立为太子,是因为他是元配皇后所生,斯人已逝,他不能在额娘膝下孝顺,已是深恩难报。 倘若额娘唯一的儿子因造反伏诛,往后直王登基,她还有什么身后名可言。 “皇父若要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皆有,只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他反手握住四爷的手,手腕上的镣铐膈的四爷骨头发疼“望你代我陈情……” 四爷得了他这话,矗然起身便往外走去,一撩起帐子,却见直王在毡帷外头将他堵住。 “老四,你可要想好了,你要是去上奏这逆贼的话,就是违抗圣旨!” “我是否抗旨,自有汗阿玛裁夺,”四爷朝直王一拱手,冷冷地把他的话顶回去。若他只干等着,十三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弟弟这便要走了,请大哥让路。” 直王双目微深,勾唇一笑,“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一个你,一个十三,居然真是傻的。” 太子窥视御帐乃是汗阿玛亲眼所见,如今废太子的诏书已经祭告天地祖宗,他们还想翻出什么花来也是不能了,老四想去就去,他等着他吃一身挂落回来。 “粱公公,还请代为通传一声,事关二阿哥,臣有话要奏。”他一路骑马疾行,顷刻便到了畅春园里的九经三事殿外。 粱九功为难的看他一眼,这些日子以来康熙一个皇子都不曾见过,更别他还亲口说过不愿再听二阿哥的事。可既然涉及胤礽,粱九功一咬牙,到底还是进去通传了。 康熙此时正手持念珠,闭目默诵着佛经,听了梁九功的话,他睁开眼睛,轻瞥了粱九功一眼。 粱九功霎时如临深渊,额间滴下一滴冷汗来,“四阿哥言辞甚是恳切,说有冤情要奏,奴才不敢自专,斗胆请万岁裁夺。” 室内瞬间凝滞,安静的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就在粱九功呼吸越来越急促,正要跪下磕头请罪时,康熙突然松口道,“叫他进来吧。” 粱九功不着痕迹地松一口气,到外头将四爷请来,就自觉地轻掩上门出去了。 “儿臣见过汗阿玛,问汗阿玛圣躬安?”四爷低头入内,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便见康熙背对着他坐在榻上,他跪在塌前,小心地低头问安。 “朕安,”四爷不敢窥视天颜,一时只能听到上头佛珠拨动的声响,和康熙古井无波的平静声音,“胤礽有什么话说?” 见康熙愿意听胤礽的话,他松下一口气来,除却如实向康熙传达了方才胤礽所说,他又忙忙补充道,“儿臣这几日见二哥是真心悔过,不敢隐瞒,斗胆来奏。” “你倒是个好弟弟,你和胤祥,真可谓是左膀右臂。”康熙一声轻笑,“胤祥年轻不懂事,不知道劝阻胤礽,胤礽若听你的规劝,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啊。” 四爷被康熙这一通意味不明的夸赞吓得心惊肉跳,他捏紧拳头,忍住抬头的欲望,直直地盯着眼前那一寸地方,竭力冷静地开口道, “儿臣非为二哥和十三,而是诚心不愿汗阿玛因我们兄弟之事日夜悬心,圣躬违和。儿臣不孝,若不能令汗阿玛畅怀,万国万民何所依赖。” 一室沉默宁静,连佛珠拨动的声响也没有了,他连呼吸也不敢太明显。 不知过了多久,四爷突然被康熙拍了怕肩膀,康熙穿上鞋子,明黄色的龙袍从他身边越过,“把二阿哥身上的锁链去了罢。” 四爷恭敬地朝门外磕了一个头,才缓缓站起。他方才被康熙拍过的这一边肩膀汗毛直竖,血液翻涌,他不着痕迹地抻了抻手,低头出去了。 待行至门口,却并不见粱九功在门外,反而是一个眼生的太监来送他,四爷不知这人底细,也不敢在御前打听,只做恍然未觉,“公公何姓?” “奴才魏珠,不敢当四爷一声公公。”那太监笑盈盈地,若是胤礽在这,就能立刻认出来,正是对他念了一夜圣贤书的那位。 四爷点头致意,也不与他多说,出了畅春园后一拱手便上马离开了。 既然废太子诏书已下,万岁又宽宥了胤礽一些,十三那儿自然也会相应宽松许多,想来不日便能出来,只等好消息了。 魏珠目送四爷离开后,才徐徐往回走,到了九经三事殿旁一跳偏僻小道上,他注视着地上这一滩血迹,缓缓开口, “粱爷爷是自小跟在万岁身边的人,临到老了,眼看着要风光还乡,何苦要卷到这些不该听的事里来。” 粱九功刚被吩咐按在这儿打了二十个板子,他被两个小徒弟架着扶起来,吸着气开口,“我不过是不愿万岁伤心罢了,做错了事,也是该受的,还要多谢万岁开恩,饶我一条命在。” 他不忘艰难地磕了个头,才浑身是血地趴着被抬着回去了。 第49章 十三剧情 果然没过几日,万岁就下令将太子连并他的妻妾孩子们一块关在咸安宫。 讽刺的是,从前太子去一趟妻妾那里,要跨越大半个后宫,他私帷里的事整个宫里人尽皆知,如今被废了,倒是一身轻省。 十三府里的圈禁宫中也下令解了,四爷在御前那一通话既然传了出去,众人便知是康熙有宽容废太子的意思,直王不怕,但直王的一帮拥趸也不敢再上奏喊打喊杀。 第87章 十三一解禁,就先去了宫中请罪,可康熙并不见他,只让他在外头磕了头便让他回去。十三心下黯然,回去后第一时间带着他福晋登门,来四爷府上拜访。 四爷此时恰巧在书房通门人议事,听了张起麟的通传,便点头示意他直接让十三进来,张起麟又往碧纱橱中去,众人便听到珠翠声动,里头的侧福晋正欲出来。 他们连忙低头,四下沉默,目光老实地盯着脚面,没过多久,一段碧缥色的迤逦衣角带着轻盈的熏风从他们身边穿过。 宝月起身和张起麟到了外头去迎十三爷和他福晋兆佳氏。兆佳氏见了她眼圈一红,向她行了一个平礼,宝月连忙侧身避开,主动去拉住她的手。 宝月仔细瞧了瞧她,又打量了十三爷几眼,见他们虽然消瘦许多,精神略有些萎靡,但周身上下并无不妥,便放心地同十三爷道, “你四哥这些日子担心不已,十三爷快些进去让他好好瞧瞧,不必担心你福晋,且交给我罢。” “弟弟多谢四哥,多谢嫂嫂。”十三爷心中亦感激四爷,连带着宝月也得了他恭敬地一拱手。 宝月笑着摇头,她声音轻巧,有意要化解这沉重的气氛,“妾不敢当,你四哥岂是为了你的感激,快进去吧。” 待十三爷跟着张起麟进去了,宝月也没去待客的地方,而是拉着兆佳氏回到了九洲清晏的后殿,“我不和福晋说生分话,便请福晋到我阁中坐坐。” 兆佳氏点头,紧紧回握住宝月牵着她的手。这些年来四爷和十三爷亲近,她也知道宝月是四爷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他们府上的情况也略知一二。 宝月这边原先向来是十三爷府上的瓜尔佳侧福晋交际往来,并非是兆佳氏自恃身份不愿交结,而是十三爷不好意思让宝月反过来同兆佳氏行礼,实在是一番体贴心思。 如今四爷大恩,冒死为他们进奏,漫说是平辈相交,就是让她真把宝月当作亲嫂子,她也万没有不愿的道理。 宝月知道她的心思,但她也不是爱摆谱的人,并不喜欢计较这些身份上的事。 “福晋不必担心,最难的日子已捱过去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好。”两人坐下后,宝月见她垂泪不止,连忙安慰她道。 “是,我不经事,还望小四嫂莫笑我。”兆佳氏忙忙地抹眼泪,那天十三爷被捆着送回来,她实在吓得不轻,太子一党的官员又大受打击,不少或贬或死的,有些还是她的族亲。 只是她是个深闺女子,什么也做不了,还以为要在府里圈一辈子了,幸而多亏有四爷帮忙。 宝月又安慰她两句,里间的阿午恰好睡醒了,啊啊的开始大声叫唤,宝月见兆佳氏听到阿午的声音颇有些好奇,泪也止住了,便索性叫玛瑙把阿午抱来。 “这孩子调皮的很,见不到我和他阿玛里的一个就要闹,倒叫福晋见笑了。” “男孩子自然要吵闹些。”兆佳氏眼中不乏羡慕,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并没有养过男孩。 这原是人之常情,十三爷的长子弘昌是瓜尔佳氏所出,纵然十三爷对她并无轻慢,很是尊敬,但想必她也会有些压力。 “这个孩子来的奇妙,是我抱了田姐姐家的弘景,没过多久就来了喜信。福晋要不要抱一下阿午,兴许也过几日便有了。”宝月一笑,主动朝她示意。 兆佳氏果然心动,她小心翼翼地抱过阿午,轻声哄着。 “叫婶婶,阿午。”宝月含笑轻轻戳了一下阿午的脸蛋,哄他开口说话。 “婶婶好。”阿午也不怕生,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盯着她瞧,弄得兆佳氏心中欢喜不已,也跟着宝月一口一个阿午地叫着。 阿午的名字去岁已定下了,取的是弘旼二字,只是大家也都习惯了叫阿午罢了。 两人谈天说地间,已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宝月看了看时辰,便差玛瑙去前头问问,“你瞧瞧四爷那儿散了没有,若是散了,便留十三爷和福晋下来吃个便饭罢。” 见兆佳氏起身推辞,正要告辞,宝月连忙拉着她阻止道,“福晋别和我们客气,咱们爷话多,想必是绝不会放十三爷走的,我不过是一问罢了。” 兆佳氏想起四爷平日里的样子,实在怎么也无法把话多二字和他联想到一起,用帕子掩着嘴闷闷地笑起来。 “大人们可都走了?”玛瑙到前头的时候,张起麟正守在门口。 “都走了,里头只有四爷和十三爷,侧福晋有什么吩咐么?” “那便烦请公公通报一声,就说我们侧福晋问四爷可要摆饭?”玛瑙朝张起麟一笑。 张起麟连忙应下,转身进去了,他正愁不好提醒呢,两位爷正说在兴头上,他不好进去打搅,可若是不提,眼看着天色晚了,总不能叫人十三爷在四爷府上空着肚子。 门人们走后,四爷便一直和十三在屋里说话。十三是他信赖的弟弟,才干人品俱有可观,经过这事,他们又更添一分亲近,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自己的打算向他和盘托出。 “以四哥的本事,若要无心,我才奇怪。”十三先是有些惊讶,但几乎一瞬间便接受了。 他放下茶盏,笑着朝四爷拱手,“若四哥不嫌弟弟愚钝,往后便让弟弟跟着四哥办事罢。” “你不怕做乱臣贼子?”四爷一挑眉。 第88章 “四哥心怀天下,只这一点便已胜过其他兄弟百倍了。”十三毫不回避地注视着四爷,眼中毫无惧色,“我这些年在四哥身边,对四哥是真心服气,无甚可怕的。” “只是我身边都是二哥的人,我身无长物,如今又不受汗阿玛待见,只会让四哥白费心思,徒增拖累罢了。”十三想起白日里求见康熙不得的事来,仍旧心怀戚戚。 他从小没有额娘,幸而也算得了汗阿玛垂怜,便按汗阿玛的吩咐,一心只跟着太子办事。谁料到居然还有这样的波折,他夹在万岁和太子之中,实在是两难。 “正如你所说,咱们一同理事,我深知你的为人。今日所言,并不为了别的。”四爷并不惧这些,他不是为了太子的势力亲近十三,更不会因为十三如今不再受康熙的喜欢就远离他。 两人相视一笑,未尽之意都在一盏茶间。他们打开心扉,敞亮说话,好一番痛陈如今官场上的积弊,直到张起麟来敲门,他们尚还意犹未尽。 听了张起麟的传话,四爷拍拍十三的肩膀,“今夜就在四哥府里用膳罢。” 十三也不跟四爷客气,跟着他就往偏厅里去了。 这夜四爷和十三爷喝了一个尽兴,十三将连日以来的忧虑和四爷对他的信任全都倾注在杯中之物里,以此忘忧,一觞已尽,才算真正畅怀起来。 他们二人告辞后,兆佳氏扶着十三爷上了马车,她看出如今四爷和十三爷之中非比寻常的亲近,想想如今他们府上的艰难处境,不由得有些忧虑。 “爷,咱们......” “我知道你的担心,”十三闭着眼靠在车壁上,“四哥不是狭恩图报,而是不愿见我消沉,想拉我一把罢了。” 他违背皇父的意思,是不孝,从太子手下离开,是不忠。可是、可是—— “汗阿玛把我推到太子面前,可若让我自己来选,我真心愿意跟着四哥。”说完后,十三默默良久,在黑暗之中,他的眼角沁出来一点湿润的暗光。 兆佳氏紧紧握住他的手,“只要爷做了决定,妾便跟着爷走。” 夜里寂静的长街上,一时只有马蹄嘚嘚的声响。银白的月光落在水洼之中,车轮碾过泥泞,留下一串深刻的车辙,只等明日被新的痕迹覆盖。 宝月送了十三爷和兆佳氏出去,折返回偏厅的时候,还见四爷愣愣地坐在座位上,脸颊发红,还泛着热气。 她拿过玛瑙递来的热帕子,在他光溜的半边脑袋上擦了擦,又给他递了一碗醒酒茶,嗔怪道,“你倒是喝的畅快了,这一身的味道,可别熏着我们阿午。” 四爷偏不接那茶,就着她的手饮尽了,牵过她的手闷闷地笑,“我又不和阿午一起睡,只熏熏你罢了。” 宝月抽出手来打他一下,恼他喝了酒就爱说瞎话,“你和十三爷说了?” 四爷含笑受之,揽住她的腰身道,“十三想必也多少也猜到了,我相信他,不想再遮掩而已。” 十三也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顾,给他一个盼头,也免得他因为太子的事消沉下去。 在座上缓了片刻,那醒酒茶便起了效力,他拉着宝月回去,手上珠串的穗子随着他们的脚步在宝月手心里轻轻的扫荡,带起一阵酥麻。 她不由得缩了缩手,却被他反手紧紧握住,不许动弹。 他大步走在前头,月光只照亮他半个侧脸,他声音沉沉地,如同穿林玉磬,话里的意味却让宝月羞红了脸。 “阿午已睡了?” “......” 她并不答话,别过头去。 一进了门,他便转过身来,握住她纤薄的肩膀,温热的肌肤相触间,她听到身后的门重重关上的声响,随后便被他轻柔地抵在门上。 他低头将她笼罩在自己的怀抱里,眼中燃起幽深的光亮,指尖不断在她唇间流连。 待他终于往别的地方征伐,缺氧的心脏在胸腔间剧烈的跳动,她才后知后觉地喘了一口气,却很快又被他以吻封缄。 第50章 还在剧情里 直王得知胤礽被康熙改为圈在咸安宫后却是暗恨不已,连谋逆这样的大罪都不足以杀了胤礽,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罪过? 偏偏自己的路却已被汗阿玛堵死了,他心中理智稍回,便计划着联合一众大臣们继续为八爷上言。 若按长幼论,除了自己和胤礽便是老三老四,无论如何,这个位子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否则新太子上位的时候,便是他们被清算的时候。 康熙对他们的打算一清二楚,故而还特地下令不许诸位皇子图谋太子之位,否则便视同国贼。 只是,朝堂上的喧嚣却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反倒显露出一种愈演愈烈,皇帝已无法控制的事态来。 八爷如今掌管的内务府,可谓从来是皇帝心腹所在的位置,七司三院关系到皇帝的衣食住行,若内务府的人有异心,御前的人就要处处防范,只有千日做贼,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故而胤礽的事一发,康熙便立刻换了直王党的八爷上去,如今康熙对直王与八爷也是提防不已,断不能再让八爷管着内务府的事。 胤礽一失势,原先太子党的官员便纷纷获罪,参他们的折子纷至沓来,作为原先的内务府总管,胤礽奶公的凌普自然也不能免俗。 康熙便顺水推舟地派八爷这个新任的内务府总管去审理前总管凌普贪污受贿,勾结谋逆的案子。 第89章 朝臣们党同伐异,君王便以异论相搅,是自古以来的习气。既能把八爷手上的内务府事务卸下来,又能打击凌普为首的内务府中的太子党人,不过是康熙的寻常手段而已。 八爷美名远扬,是因为他素来宽厚,好施恩德,故而他身边朋党甚众,毕竟谁不愿意将来的上司是这样的人呢? 八爷没有辜负大臣门的期盼,他受命带着人去凌普府上查抄,果然并不改他从前的作风,并未将结果据实上报。 除却凌普是无可转圜的大罪,其余凌普一脉在内务府的官员竟无一人获罪。甚至八爷还以恪尽职守,不屈权势为由,上奏折请康熙提拔一些原来是太子党的低级官员。 “老八这是号错汗阿玛的脉了。”四爷听闻此事,依旧颇有兴致地和十三下着棋,悠然笑道。 “八哥想收买这些太子党的人也无可厚非,汗阿玛素来宽仁,又释放了二哥和我,已是要轻轻放下的意思了,八哥多半以为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十三跟着落下一子,轻轻摇头。 只有他们这些从前日日跟在胤礽身边的人,才知道他因为这个太子身份,过的是什么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若是康熙的心思这样好揣度,便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只是施恩这样的事,既非人主,岂能专行。八爷做了万岁的事,万岁又该做什么呢?”宝月转了转眼睛,她打着扇子在一旁观棋,只是却不是一个真君子。 四爷抬起眼来瞧她,一抹笑意在他眼中缓缓漾起,如同春风拂过碧泓,“好聪明的姑娘。” 宝月转过来横他一眼,十三也跟着低头暗暗地笑起来,只是到底是兄嫂,他不愿失了礼数,还竭力抿着嘴角。 “三阿哥!里头在议事呢,咱们去别的地方玩儿,好不好。”正是玛瑙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只可惜话音未落,一个小小地圆萝卜就迈着两条小短腿噔噔地跑了进来。 阿午迷茫地在门口张望了两眼,终于如同确认了方向一般,他一把抱住靠门这一边罗汉床上的一节苍色的袍角,乖乖地喊人,“阿玛。” 十三爷才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却不防腿上突然挂上了一个小娃娃,他哭笑不得地抱起阿午,举到自己眼前,“阿午仔细瞧瞧,这是在叫谁呢。” 坐在对面的四爷挂着一张臭脸,伸手把阿午从十三的怀中扒出来,又捏了一把他肥肥的脸颊肉,“你叫谁阿玛呢,要是喜欢你十三叔,干脆今天阿午就跟十三叔回去好了。” 阿午大约是个傻的,被捏了也不生气,安然坐在他的怀抱里,眼睛亮晶晶地冲他喊着,“阿玛,阿玛。” “你做什么呢!”宝月瞧了却有些生气,哪有对小孩子说这样的话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能思考了,动不动就说这样的话,阿午要是真以为他们不要他了怎么办。 她把阿午从四爷怀里夺来,轻轻摸了摸他被捏过的地方。小孩子皮嫩,即便四爷没使力,也在阿午脸上留下了一点浅浅的印子“都是阿玛坏,额娘和你去别处玩,好不好?” 得了阿午兴冲冲地点头,她便转身抱着阿午撩起帘子走了出去,阿午在她肩上露出一对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面对着他们挥手,“阿玛再见,十三叔再见。” 这会子倒是很明白的样子。 十三也跟着露出一个轻笑来,他甚至很认真地回复这个一岁多的孩子,“阿午再见。” “你当心着脚下。”四爷目视着她跨出门去,无奈地摇头。就她这副样子,还说不是明不逮远,爱溺私情,往后阿午他可得好好教,免得被她养出一个混世魔王来。 四爷正欲继续,却见十三并未接着落子,只看着他强忍笑意。他疑惑抬头问道,“怎么?” “你小四嫂惯常不爱抱着孩子走,手上没什么力气,我叮嘱一句罢了。”见十三还是不答,四爷反应过来,他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眉目间还有一点残存的笑意,仿佛很自然地解释。 十三终于忍俊不禁,朗朗一笑,“我啊,笑四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翌日一早,诸位皇子便一同被召到御前,四爷和十三爷的园子离畅春园近,到的也早,诸人都来齐了后,十四才跟在老八老九后面匆匆赶到。 众人按次序进去,四爷路过的时候还不忘警告性地瞪了十四一眼。汗阿玛一大早宣他们来,显然不是找几个儿子一块来谈心的,他最好安分些,别搅和到老八的事情里去。 十四朝他挑了挑眉毛,示意自己已经接收到了信号,他又不是傻子。 从直王到十四,只有在咸安宫里的二阿哥不在,十几个人进去了后便齐刷刷地给康熙请安,分明是一群草原上的虎狼,偏偏一个个跪在下头像鹌鹑一样的乖巧。 可惜,却只是表象而已,康熙深深瞧他们一眼,他挥了挥手,那个叫魏珠的太监便将一本折子放在八爷面前。 八爷低头翻开,正是凌普府上所藏财物的具体数目,以及平日和其他太子党人的银钱往来,其中不乏八爷这几日来举荐的太子党人。 “汗阿玛容禀,自二哥之事以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获罪之人不知凡几,儿臣只怕长此以往吏治不修,连累朝政,”八爷磕头,伏在地上恭敬道,“儿臣每思及汗阿玛以仁孝治天下,不敢不遵从圣训,只愿天下人都能受汗阿玛所施的恩泽。” 第90章 “不过是妄博虚名耳,”康熙并不听他这些好话,斥责的毫不留情面,“凡朕所施恩泽,都归功于你,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做太子了。” “儿臣断乎无此心!”八爷又是砰砰两个响头,磕在光鉴的玉石陛阶上,闷浊的声音在高而广大殿中回响。 一时四下寂静无声,殿柱上盘踞的金龙冷冷地俯视着他们,朱红的轩窗中透进来一丝清晨的惨淡阳光,屏息凝神间,他们仿佛都能听到其他兄弟剧烈的心跳。 康熙步下台阶,脚步沉沉地响起,他在前排跪着的直王、三爷、四爷和八爷面前来回踱步,在众人的提心吊胆之中,那一片明黄色的衣角终于在八爷身前停下,随之而来的是九五至尊毫不留情的宣判。 “朕一再警告,不许谋皇太子位,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康熙顿了顿,轻瞥了一旁的直王一眼,看到他额上那一滴冷汗,“党羽相结,谋害胤礽,即刻锁系,交......” “汗阿玛!”康熙的处置正要脱口之际,九爷一把跪下,还不忘猛地将身边的两个一并扯下来,“儿臣等愿为八哥作保,八哥绝无此心啊!” 十四这会儿正聚精会神的看戏,就被九爷以一种不符合他身材的灵活一拉,十四只觉得他一身的肥肉都沉沉地压在自己身上,猝不及防间便被一把扯了下去。 他直直地跪在地上,膝盖和玉石地砖乍然相触,发出比八爷方才磕头还要响亮的声音。 ——等等、九哥说什么?儿臣等,谁和你是儿臣等! 被九哥害死了!他低着头,一头的冷汗,几乎能感觉到四爷灼热的视线在他身上要盯出一个洞来。 “你们都为胤禩作保?”康熙的声音凉凉地在上头响起,话语中的寒意冷的叫他们头皮发麻。 九爷和十爷一个骄傲抬头,一个低头讷讷,却都应是。十四还想挣扎一番,试图开口道,“儿臣不愿见汗阿玛烦忧......” 话音未落,却听到挣的一声,一道明光在玉石做的地面上飞快的闪过,带起一阵风啸——一旁一向默不作声的五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抱住康熙的双腿,阻止这道带着无上怒意的天子之剑落下。 “汗阿玛息怒啊!” 四爷瞪大眼睛,飞快起身,一个箭步冲到十四身旁,将他整个上半身牢牢摁在地上,他夹在康熙与十四之间,压住十四的肩膀,却是一个侧身保护他的动作。 十四的脑袋一下砸在地上,他眼前发晕,脑袋和膝盖一同隐隐作痛起来。 在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间,他居然还有闲工夫想着,这剑在无风的殿宇之中还能发出这样清亮的声音,必是一把绝世好剑。 第51章 还还在剧情 “儿臣等死不足惜,还望汗阿玛息怒。”、“若有碍圣躬,儿子万死不能了却。” 众位阿哥们也渐渐缓过神来,纷纷磕头求饶,康熙这才怒气稍解,只是打量八爷的目光中已然满是忌惮猜疑,老十出身显贵,老九和十四的额娘都是妃位,竟也成了老八的拥趸。 他将那剑重重掷在地上,八爷的余光中还能看到那一抹亮色,剑身上的寒光照映着八爷顺从垂下的双眸,眼中满是晦涩难明。 众人心有余悸地从殿内连滚带爬地出来,九爷无视他亲哥哥五爷的呼喊,和十爷一同围在八爷身边嘘寒问暖,十四没和他们多说,讪讪到了四爷身旁。 “你脑子是坏了还是怎么?不延医问药,到御前发疯?”见他过来,不等十四出声,四爷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质问。 “我瞧着十四仿佛是被拉下去的,倒也不能怪他。”四爷在前头不曾瞧见,十三的位置则正是在十四身侧,他看的明白,好心替十四向四爷解释了一句。 “我是真没反应过来,九哥一把就给我拉下去了......”十四摸了摸脑袋,很小声地辩解。 “御前奏对,在你这儿倒仿若儿戏一般,”四爷眉头紧锁,依旧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我不管你了,这事传开了,你自去和娘娘解释罢。” 四爷说完转身便走,十三左右看俩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朝十四点了点头就跟着四爷离开了。四哥这个人最是嘴硬心软的,行动上再是回护,口上也难给十四一句好话,十四若不懂他,受不得他的冷言冷语,难保不会和他渐行渐远。 “你看他那个样子,哪把你当弟弟,对十三的口气都比对你好。”九爷他们看在眼里,见四爷和十三走了,便立马上前来,拍着十四的肩膀说道。 十四不悦地拂掉他的手,“你刚刚扯我做什么呢,九哥,岂有你这样的!” “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十四,咱们兄弟之间,岂有看着八哥蒙冤坐视不理的。”九爷笑眯眯地,却无端让人觉得带着几分阴险,“如今二哥被废了,十三也吃了挂落,四哥还执迷不悟呢,你若不想想怎么挣一个好前程,德妃娘娘往后还能靠谁呢?” “就是啊十四,你可不能只愿意同甘,不愿意共苦啊。”见十四神情犹豫,十爷也上前来跟着应和。 待他们两个的话都说完了,八爷这才和煦地笑着对他道,“方才多谢你,八哥记得你这份情。” “这也是应该的,”十四脑筋转的快,他欣然改了副面孔,朝八爷拱了拱手,“只是额娘那儿我少不得去解释一二,弟弟先告辞了。” 第91章 他们只当这一出强买强卖的戏码成了,目送着十四远去。 这事并未就此得了,康熙口中的谋害胤礽绝非空穴来风,他命人锁拿了当日直王口中的术士张明德,并派新任九门提督的亲信托合齐审理此案。 得知此人不但称八爷大贵,甚至和直王合谋行刺胤礽,康熙立刻下令将张明德凌迟处死,并以知情不报的罪名将八爷的贝勒革了,内务府的差事自然也没了,只叫他做个闲散宗室。 饶是如此,康熙仍然没有放过八爷,甚至以八爷受制于八福晋,以至于至今膝下无子的理由将他宣入宫中一番责骂。 实则这时八爷膝下已有府中妾室所出的弘旺,这倒不是康熙看重嫡子,不过是他要找一个理由惩治八爷罢了。 皇帝无子,便会导致世系旁落,多少朝代衰落由此而始。何况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连家都理不好,岂有让他治天下的道理。 细雨跳珠,阴云裹挟着骤风,庭中葳蕤的草木仿佛也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直王是主谋,尚还未得惩处,八爷的确也算得上冤枉了。”宝月叹了口气,从前不过是史书上寥寥一行字,如今亲眼经历了,才知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可怕。 “因为如今汗阿玛忌惮老八,已然更甚于直王了。”四爷看的明白,他打开窗户,任由细丝般的雨水落到几上。 他想起门人来报三爷这几日不同寻常的动作,“咱们且等着罢,这事还不得了结呢。” 黑云压城,风雨如晦,气息如此沉闷,对有些人来说,或许还不如让雷霆爽快地劈下来的好。 “是我误了八爷。” 在一墙之隔的八爷府中,八福晋涩涩地吐出一句话来,她伏在床上,一滴泪水沿着鬓角隐入发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在子嗣上头,她是妒忌,可她从不曾拦着八爷去妾室那里,也从不曾对府上任何一个女子下手过,可若是说出去,谁信呢? 何况若要让八爷到外头去让人说嘴,她宁愿是自己担着这个名。 “这事如何能怪你,原是我没有子嗣缘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最知道的。”八爷轻叹一口气,仍旧是如沐春风般地劝慰着她。 得了他这一句话,八福晋便觉得什么也都值了,她扑到八爷怀中,终于哀哀戚戚地放声哭泣起来。 “我并不害怕,”八爷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八福晋的头发,眼中并无消沉之意,反而满是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的野心,“太子也曾是这样的,他是天之骄子,熬不过去,我却不然。这么多年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八爷微微一笑,递给八福晋一块帕子,她这才不哭了。 “可恨直王说了那样的话,平白连累了爷!”八福晋揪着拍子咬牙切齿,只恨直王不在她眼前,恨不能撕下他一块肉来。 有赖他那一句话,八爷瞬间变成了诸皇子里头一个竖在皇上跟前的靶子。 “我想要他手下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八爷一贯会调节情绪,他并不是四爷那样万事都记在心里的性子,“若非他这话,有他这个巴图鲁在前,他们岂会屈就于我。” 他并不去猜直王到底是有心无心,有许多事,倒不如就这样含混的过了,大家脸上都好看。 “爷一向宽厚待人,与太子一党的苛刻盘剥如云泥之别,岂能说是屈就,能为八爷办事,该是他们三生有幸才是。”八福晋冷笑着摇头,她可不赞同他的话。 听了八福晋这话,他嘴角绽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仿若春风拂槛,“好没道理的话,想来是吾妻偏私于我的缘故。” 果然没过几日,就在太子回咸安宫居住后,康熙便频频亲往看望,甚至在臣子们的请安折子上说自从见过了太子,他心中的郁气便疏散许多,圣躬也渐安了。 康熙递下来的台阶,朝中支持八爷的臣子们想不想踩不知道,但从来口舌不慎灵敏的三爷却头一个踩了上去。 几位皇子匆匆被叫到畅春园中的时候,三爷站在康熙身边,康熙的面色极其阴沉,直王被两个侍卫压在地上,他旁边摆着十多件奇形怪状的巫蛊之物,八字、符咒、带着针的小人等等,不甚枚举。 四爷匆匆扫过一眼,不敢多看,立即跪下向康熙请安。 “请汗阿玛圣躬安。” “朕如何得安!”康熙指着那一堆东西,几乎是咆哮着喊道,“朕尚还活着,买凶杀人,魇镇太子,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 很快,亲近的大臣们也都被纷纷喊来御前,康熙忽然卸了力气,他颓唐的坐下,几乎要倚靠三爷的搀扶才能坐稳。 “日后朕躬考终,也不过是被你们随意置于乾清宫内,便各自束甲相争去了。” 他老泪纵横,双手颤抖,不停地向上天与先祖哭诉着自己德行菲薄,以至于纵容他的儿子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皇子们绝不敢担这样的罪名,立刻磕头向他请罪,四爷看了八爷一眼,却见他平静低头,并不曾撩起眼皮往直王那儿看去一眼,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大臣们见康熙这样坚决的态度,怎敢为直王求情,也纷纷依康熙的心思出言请求惩治直王。 在朝中要员们的反复恳求下,康熙顺理成章地夺去他的爵位,命人将他圈在府中,他甚至等不及彻查这事的经过,早在大阿哥在塞外说出欲诛胤礽的话时,康熙已永远在心中堵上了他的路。 第92章 直到大阿哥被圈在府中已有月余,这件案子水落石出后,宝月才从四爷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的缘由。 大阿哥对太子实在是恨意滔天,一边组织张明德刺杀,一边还能在毓庆宫埋小人,被他请来魇镇太子的蒙古喇嘛身边有个侍候的人得知真相后吓破了胆,正欲坦白自首时,却被大阿哥派人灭了口。 桩桩件件,实在令康熙日夜不得安寝,今日大阿哥可以为了太子之位无所不用其极,焉知这些手段明日不会为了皇位用到自己这个君父身上来?有在毓庆宫埋东西的路子,哪日将东西放到乾清宫来,也不过是指日可待而已。 此事一出,大阿哥的生母惠妃便上奏,说大阿哥忤逆不孝,请康熙赐死大阿哥,以正视听。 “惠妃娘娘这是以退为进?”宝月问道。 “也是弃车保帅,”四爷的目光一边追随着阿午在庭院里跑来跑去,一边答道,“孝懿皇后走后,老八便养在惠妃膝下,从此便是为了大哥有个好下场,惠妃娘娘也会尽全族之力推老八上去的。” 宝月被他话里的深意一惊,“你是说,这里头还有八爷的手笔?” “不过是袖手旁观,最后再推一把罢了,”四爷一手抱起跑回来的阿午,一边牵着宝月吃饭去,“我听闻大哥曾向汗阿玛上奏,欲诛二哥,保奏老八做太子。” 这夜歇下的时候,宝月却听他在昏暗的帐子里叹了口气,“我虽未推二哥一把,却也是袖手旁观,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哥哥心软了?”宝月的目光在暗夜里描摹他的眉目,握住他的手笑道,“太子从前并不曾听你的劝,何必要把他的过失揽到自己身上来。古今天下的兄弟父子之间,为了争这个,哪有不血流成河的,君王只要对得起天下百姓就好。” 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沉默良久,就在宝月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坚定沉缓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我并非忠孝仁义之辈,可若有朝一日......天下万民会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52章 还还还在剧情 “二阿哥被大阿哥用魇镇之术所害,以至于狂疾大发,做出失当的事来。朕问他当日情形,他竟全然不知,可见那日所为,并非出自本心矣。” 这日上朝时,康熙与群臣商议完黄河河道相关的事后,突然话题一拐感叹道。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提起二阿哥的事情来啊。马齐心知他们这位皇上的路数,他面不改色地称赞道,“万岁仁慈,是万民之福。” 这下大家也回过神来了,八爷一党的官员们纷纷开始称赞皇上圣明,但康熙提起这事显然不是为了这几句马屁,他几乎是明示一般,点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子党小官出来说话。 那人在康熙的逼视下战战兢兢地张口,“二阿哥顽疾已愈,为系万国之心,臣请奏复立二阿哥为太子。” 众人只疑心这是串通好的,八爷党并不乐见这等场面,性情刚烈的王鸿绪出列指着那小官便骂,“你也是朝廷命官,何以言此不当之言,废立太子岂容儿戏!万岁已告天地祖宗,你是要陷吾君于背惠吗?” 见王鸿绪如此疾言厉色,那人惶惶低头,支吾不语。旁人惊疑地看着王鸿绪近乎无礼地跳出来指责这人,悄悄往御座窥去,果然见康熙一脸不悦。 这酸儒是在指桑骂槐呢,康熙冷冷瞥视王鸿绪一眼,他摆了摆手,对那跪着的小官道,“你退下罢。” 见康熙并未采纳那人的建议,王鸿绪这才喏喏请罪,康熙懒得搭理他,并无甚表示,只让他站回去。 众人满心以为这档子事要过去了,却不想那个小官不敢,自然另有一人挺身而出。 时任左副都御史的劳之辩上奏道,“自去岁事来已有数月,太子疾戾已平,久系群心。万岁以仁孝治平天下,四海一心,然前星缺位,岂不遗憾?望万岁乾断速行,重正东宫。” 左副都御史是监察官,自明一代来,都察院向来不干预朝中事,遑论废立太子。这劳之辩今年七十有一,本就到了乞休的年纪,是谁示意他来说这样的话,已是昭然若揭。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不语,果然见康熙表面大发雷霆,斥责他含奸诡之心,命夺去他的官职,逮赴刑部杖四十下。 待御前侍卫来拿人了,上座的皇上却忽然出声道,“此人年岁已长,杖责便免了,只逐回原籍去罢。” “既然朝中大臣都关心此事,其他人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康熙的目的终于是抛砖引玉,图穷匕见,只是原先的太子党人竟然出乎康熙意料的,没有一个敢上前直言,也不知是被前两个吓破了胆,还是已经纷纷倒戈。 八爷一党也并不愿意配合他演这三让三辞的戏码,老神在在的只做充耳不闻。 “那便明日再议此事,太子是国本,天下非朕一家之天下。于诸阿哥之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 见朝野沉默许久,无人应答,康熙料想臣僚们已洞悉圣意,便留下这话来宣布退朝。 前头站着的几位皇子们不少都振奋不已,就连平日跟在八爷身后的九爷也露出一副蠢蠢欲动的神色来,只是谁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在朝堂上犯康熙的忌讳,去联络朝臣。 四爷无心和他们多说,头一个便走了,十四匆匆追了上来,死缠烂打地上了他的马车,小声道,“四哥,你不做些打算么?” 第93章 “你何曾见主子听奴才的意思办事?”四爷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他一眼,“你园子到了,还不下去。” 十四偏不挪动,到了圆明园后,一路跟着他到了书房里,“也不能这么说,咱们满洲八王议政是自古有之,何况汗阿玛岂会置民心于不顾?” “民心?这些朝堂上的大人们算什么民心,顺汗阿玛的意才是民心,不顺,就是悖逆。” 四爷语气淡淡,纵然老八形势再好,也不可能在康熙有心复立太子的情况下上位,不过是做无益之功。 十四挑眉,嘴角勾起一个笑来,眼中满是得意,“四哥今天可算给我说了句实话。” “我只警告你,枪打出头鸟,少再像那天一样被你的好兄弟拖下水去。”四爷只做没听见他话里的试探,话语间颇带警告。 “我哪能不知道,反正如今在汗阿玛心里我也是八哥那头的了,倒不如就跟着他们,小爷可不是白被人摆一道的。” 十四眼珠子一转,心中活泛起来,八哥是贤,可他也不差啊,如今连五哥在摔跤弓马上也比不过他了。 “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既然如此,往后就少来找我。”四爷满不在乎地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该做的他也做了,该说的他也说了,往后娘娘不要怨他就是。 “放心吧!”十四露出一个意气风发的笑来,像一匹生机勃勃地玉骢马,“我知道四哥的意思,四哥且看我的本事就是。” 他回头又给了四爷一个心照不宣地眼神,便起身离去了。 待十四刚上马要回自己的园子里去,他身边的太监就凑上来低语禀报,“九爷说请爷出来了就去八爷的承泽园那儿。” 十四听了一声冷笑,这是担心自己有贰心呢,他掉头扬鞭,“你跟在后头,我先去八哥那儿,未免他们等的急了。” 承泽园中,九爷正和八爷商讨着今日的事,十四挂着笑进来,仿佛很亲热地拍了怕九爷的肩膀,“九哥可真是耳聪目明。” 九爷只当没听到他话里的讽刺,“咱们这儿的大事你不管,倒有空去找四哥。” “哪儿能呢!”十四灌下一盏茶,他仍然笑眯眯地,“我也是为了八哥啊,只可惜四哥说我一顿就把我赶出来了。” “你四哥向来是个缩头乌龟,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九爷从鼻子里哼一口气,他尚还记着当年的仇。 十四听了也不生气,和他们商量了几句明日举荐太子的事,又很快乐且从心地说了好几句四爷的坏话,九爷也觉得他说的情真意切,赞同不已。 直到天色渐晚,他才借口府里有事先走了。 “不知究竟是四哥防着十四,还是十四防着咱们。”八爷徐徐开口,双眸沉沉,“四哥今日是看出来汗阿玛心思的,明日必是要保举太子了。” “他也未免太谨慎了,难道是咱们想错了,四哥果真没有争位的意思?” 十爷实在摸不着头脑,太子被废的时候四爷是头一个冲出去的,如今到了举荐太子的时候,倒是立刻缩回去了。连三哥下了朝后,园子后门都是来来往往的马车呢。 八爷摇头,静静注视着盈满茶汤的茶杯,眼中难得燃起暗光,如今他们就如同这一杯茶,只差最后一滴,便要溢出来,此后如何,或许明日便能了结了。 “四哥绝非甘为人下者,他想顺水推舟,静待良机。只是,人这一辈子哪有这么多机会,若不去争,不去抢,不过是流年虚度,白费光阴罢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如今他再想抽身已是难了,这些对着他满口称贤的朝臣们没了他,也还会有下一个九贤王、十贤王,可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而已。纵然是毒饵,如今也由不得他不咬了。 “咱们何必怕他们!今日朝会上除了那两个不知被谁指使来打样的,岂有一人站出来选二哥,可见人心向背,二哥失道。何况汗阿玛今日金口玉言,明日结果一出,还能反悔耍赖不成?” 九爷将茶杯一摔,明日事关紧要,不能喝酒,他便以茶代酒,如同梁山泊盟誓一般。 十爷也跟着摔了个杯子,八爷没有跟着他们发出这样的动静,却稳稳地将茶杯倒扣在桌面上。 他们几乎彻夜未眠,野心与惶恐一并滋生,终于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四爷倒是睡的很好,一大早便神清气爽地起来上朝去了,宝月被他闹醒,见他眼里带着分明的笑意,昨日晚上起这人便异常高兴,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在背后做了什么坏事呢?” 四爷听了这话,连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这可不能被外人看出来了,“很明显?” “你笑的像阿午在我手上抢走了碧玺珠子一样得意。”宝月闭上眼睛团着被子滚了两下,四爷去上朝了她就可以一个人睡一张床了。 古人讲究藏风聚气,床都没有很宽的,她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四爷晚上抱着她不会手臂僵硬吗,她这个被抱着的都觉得伸展不开。 他偏不肯放困意朦胧的宝月入睡,很坏地把她强行从温暖的被窝里拎起来,捧着她的脸道,“岂有阿玛像儿子的,再仔细瞧瞧——不许睡,你看我现在神色如何?” 打发不了他看来是没法安静了,宝月很艰难地撑开眼皮看他一眼,摸摸他的脑袋,好不敷衍地道,“嗯嗯,四爷深藏不露,岳峙渊渟。” 第94章 四爷被她哄阿午一样的口气弄得恼羞不已,只是到了时辰,已由不得他多说了。他在她脸上啃了一口,“今日或许不会很顺利,待我回来,或许会晚些,便都告诉你。” 宝月乖乖在他脸侧轻蹭两下,知道会有大事发生了,“那便祝哥哥一举凌鸿鹄,我等着好消息来。” 第53章 剧情+1 如今已是二月,柳叶初黄,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众人携着寒气走入畅春园的大殿中,有屏息凝神者,有窃窃私语者,无不挂心于今日的大事。 第一次将襁褓中的胤礽立为太子乃是康熙皇帝乾纲独断,这一次万岁却宣布由朝臣王公们举贤,汉臣们且不说,满洲大臣们倒是无比满意的。 他们满族从无生前立嗣的先例,由各个部落的首领来推举天下共主才是道理,如今没有部落,自然就该按祖宗成法,将八王议政推举的人选立为新太子。 朝会结束后,康熙命在座的人将推举的人选条陈上奏,在座四十几人,非皇室宗亲便是朝廷要员,推举的结果却近乎完全一致,除却少数几个提起胤礽胤祉的,其他的都是八爷。 这结果一由粱九功公布出来,众人哗然,八爷感到一阵眩晕,电光火石之间,已来不及想为什么会这样,他抬头往御座上看去,清晰地见到了康熙眼中森森的寒意。 忌惮、提防、警惕和......厌恶。 “胤禩处事不当,有罪在身,”康熙捏紧龙椅上的扶手,只觉得手心扎挠不已,他扫过八爷一眼,面上平静无波,“且其母出身辛者库,实在微贱,不堪托付社稷。” 众人心惊不已,目光暗暗朝八爷那看去,四爷也垂下眼睫,悄悄攥紧双手,老八便罢了,良嫔娘娘好歹也伺候汗阿玛多年...... “我......”八爷脚下一软,一个踉跄便跌坐在地上,脑海中闪过额娘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孔,他双唇微颤,向来如同融在他脸上的温和面具也在这一刻被撕碎了。 他额娘早失恩眷,只他一个孩子,纵然多年未曾受封,也从不怨怼。面对孝懿皇后和惠妃都极尽顺从,从前寒暑无间地去请安伺候,无非就是为了他小时候能在养母那过上好日子。 他竭尽所能地办好差事,和朝野上下打好交道,这才入了汗阿玛的眼,眼看着额娘在他的庇护下受封嫔位,才过了几年风光日子。如今就因为自己,却要遭受自己的丈夫这样毫无情面的责骂,她若听到了这话,该多么伤心啊。 真的是因为自己吗,八爷忽地抬头直视天颜,在这一刻,他眼中失去了往常对君父的尊敬。 康熙只漠然地扫了瘫软在地的八爷一眼,不等群臣做出反应,便立刻道,“昨日太皇太后托梦,颜色不乐,默然远坐,仁孝皇后亦常入梦来,朕无颜以对太皇太后、皇后。太子今疾已愈,已然大好,自小才学能力又在兄弟间拔群出众,便复其皇太子位,择日敬告天地。” “此朕家事也,卿等毋复言。” 群臣沸腾不已,康熙却对他们的异议视若罔闻,丢下这话便宣布退朝。 惊雷接二连三地落下,九爷简直傻了眼,他愣愣地扶起八爷。至于吗,若汗阿玛已打定主意要复立二哥,何必要拿到朝堂上来说,众人傻瓜一样推举了半天,十之八九都是八哥,结果却抵不过汗阿玛一句托梦?这、这也太耍赖了。 四爷和十三爷面面相觑,脸上也是异彩纷呈,纵然他们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但这个过程简直有如脱缰野马。 四爷携着十三转身欲走,他回头朝神色怔怔地八爷那儿看去,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却终究还是不见了。 十四眼神惊疑地在四爷和八爷之中扫过,一时不知今日这样多的事,究竟有没有他们在其中做了什么手笔,无论如何,至少在面上,八爷今日是跌的极重。 早上宝月被四爷的话弄得清醒异常,已无心再睡,很快便起身了,她在家里等的心慌,纵然四爷出去时一脸得意,她也被他那句不会很顺利吓到了。 细细想来,如今很多事情大约还是按照史书上既定的路线在走,可她对这些故事大多来自各种戏说,何况那短短几行字里,谁又知道真相是什么呢?以四爷的能力,自然足以堪当大位,可大约是因爱生忧,见他果然回来的迟了,宝月便不免忧心不已。 大约到了晌午,待四爷和十三联袂而来时,宝月才终于松了口气,她连忙命人摆饭,三人匆匆吃过,宝月见四爷和十三爷神色并不好看,便将先前在饭桌上压抑着的忧虑合盘脱出。 “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差错?”她忍不住牵住了四爷的衣角。 四爷和十三爷对视一眼,将原先凝重的神色放松下来,他在桌底握住宝月的手安抚她道,“没有,很顺利,汗阿玛复立了二哥做太子。” “这便好,”见他神色并非矫饰,她这才放下心来,“你早上说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事?” “昨日,我和十三联络了能在今日朝会上说得上话的太子党人,要他们也跟着保举老八。”他倚在椅子上轻轻一笑。 八爷素有贤名,在朝野中的确势大,够格参与这事的朝臣他的人占了十之五六还好,若要到今日这等十之八九都是他那一边的地步,却是难。 四爷倒也没有神机妙算到了能算到康熙见此情形居然直接反口,直接力排众议复立太子的地步,原本只是有人收到了马齐李光地等八爷党人的示意,要求他们在今日保举八爷。 第95章 那人平日虽两边的人都不是,却有心要卖他们一个好,毕竟康熙口上称听从众议,但这些日子来每每在朝堂上提起太子便感叹惋惜也不是假的,自然有不愿意搏富贵的人谨慎些。 四爷听了这事,便索性与十三爷合计令原本打算举荐太子的人举荐八爷,以康熙的疑心,是绝无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再立八爷的。在他们的设想中,或许是拖,或许是斥责。 然而大约是先有太子、直王,如今又是八爷,正值壮年的儿子们接二连三地暴露野心,露出獠牙,终于令这个年迈的皇帝如同一只被敌人入侵领地猛虎一般震怒咆哮起来。 比起去年太子在帐外欲行不轨,此次却是康熙自以为玩弄朝堂于鼓掌之中,却在执政临近五十年的时候发现群臣并不受自己掌控,他心中的惊怒惧怕可想而知。 “果真是天家无情......”宝月听了不免感叹,太子的克母,八爷的卑贱,都是康熙对自己儿子们赐下的利剑,在人性最柔软的地方戳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来。 作为天家的一员,四爷欣然笑纳这话,“如今倒真是一语成谶,咱们兄弟之间的确是争的头破血流。” “若是万岁察觉呢?事发时万岁怒火难遏,可回过神来,也会觉得事有蹊跷罢。”宝月思索道,四爷这计可称得上是阳谋了,一招攻心,却并不算多么高明,尤其是在康熙这样的皇帝看来。 十三一笑,遥遥朝宝月举杯道,“这个小四嫂只管放心,那些人多数的确收到了马齐和李光地的示意,咱们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四爷悠悠拨弄着佛珠,在他釜底抽薪前,那一锅汤已早早沸腾了,“结党的人一多,害群之马也会越多,老八宽容待人,根本无力辖制手下的人,若他做了太子,早晚要回到八王议政的时候。在汗阿玛看来,老八就是在用他的天下去喂饱这些豺狼,不过是用公家的银子邀买人心罢了。” “宽仁也并非都是错,到底还是风气的原因,”十三在太子党中浸淫数年,对此感悟颇深,“从前太子对官员极为苛刻,稍有不怠便横加斥责,可即便如此,不法者依旧甚多。” 如今一大批太子党流入八爷手下也是这个原因,一个宽容的主子,显然是比骄横的要好。朝中不是没有清流,只是如今结党成风,大多也只能各扫门前雪,保住自己罢了。 “苛政的目的不应当是苛,而是政,要以法度约束人,而非是道德品行。” 十三不免有些讶然,四爷的说法显然是与如今推崇儒家学说的社会主流大相径庭,也与康熙的仁治相背,可一想他往日的作风,却又好像并不难理解。 四爷很快扯开了这个话题,这些事来日方长,他自己也不过是稍有头绪罢了,再如何想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三哥年长,老八又有贤名,即便汗阿玛是真心实意要依照大臣们的推举,也是轮不到我的,倒不如就让二哥做这个太子。” “那咱们......”十三神色犹豫,那毕竟是太子啊。 “且静观其变罢。”四爷叹了口气,对付八爷他们,他心里是毫无负担的,但若是太子,到底有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他一时也下不了手。 “我倒是觉得,太子究竟想不想做太子都不一定呢,”宝月见他们两个神色沉郁,她不禁掩袖轻笑道,“这些年他吃的苦头你们都看在眼里,如今又蒙冤被废,乍然之间大起大落,以太子的心性,还真不知日后会如何。” 他们两个想当然地觉得君父不可违背,康熙要做君臣他们就做君臣,康熙要论父子,他们就要凑上去做一对圣父圣子。 可人心哪里是这样轻易改变的东西,好像一句魇镇便能将前事尽扫,要她说,以太子的高傲习气,这不过是康熙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们两个一愣,四爷哑然失笑,眼底柔光漫开,叫一旁的十三看了只觉得后槽牙隐隐发酸,他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便听到四爷比方才柔和了不知道多少个度的声音响起。 “我府上怎么有个这样聪明毒辣的,是打哪儿来的?” 宝月不禁夸,她以袖掩面,耳廓飞霞,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瞪他,十三爷还在这,岂有这样不知羞的。 “咱们不是在议正事么,方才说到哪儿了。” 十三爷终于忍不住了,他轻咳两声,很识相地垂着脑袋起身告退,“时候也不早了,弟弟就先告辞了。” 第54章 既然复立胤礽做了太子,从前康熙的指责便都不作数了,康熙反复地同群臣申明从前太子的罪行大多是大阿哥的诬告。 即便是凌普这等板上钉钉的罪臣,康熙也找到了借口为太子开脱,只为洗刷太子的恶名,被圈禁在家里的大阿哥真是有冤无处诉。 今年的万寿节办的十分隆重盛大,太子很高调地陪侍在康熙身侧,各样菜品如同流水一样地从御案上赏到太子桌上,为了体现父子间毫无隔阂,太子时隔多年又出现在了康熙身边听政。 只是破镜难圆,这对父子间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只能从太子的行为中窥见一二。 太子复立,群臣自然要有所表示,江南的曹家便送来了一批新的瓷器。若是往常,太子自然是笑纳了,无论东西来自哪里,到他手上了岂有送回去的道理,难道他还受不起?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太子却特意同康熙禀报了此事。也许旁人只以为他是谨小慎微,被废黜后被吓破了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非但不害怕,心中反而充满了奇异的激动。 第96章 汗阿玛,你瞧,就算是你以为最忠心的奴才,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想在储位之争里插一脚。 “叫他收下便是。”康熙笔下一停,笔尖在奏折上凝下一个红点,鲜亮地刺眼。 长久以来他试图粉饰的太平景象仿佛终于显露出残酷的真相来,他忽然发现他批奏折点起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越来越多了,可饶是如此,他眼前依旧又显现出了飘渺的重影。 “粱九功,再点几根蜡烛来,”康熙仿佛很平静地吩咐道,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朕老啦,看不清了。” 朝臣保举老八,真是因为他贤吗?是因为自己老了,所以他们也开始觅下一个主人了。 “这些日子天阴,奴才们侍候的不周到,万岁爷还有万万年之长呢,怎么会老?”粱九功笑着端上两盏新的烛台。 康熙几乎要相信了,但堂下其他双股战战的太监们很快让他从粱九功的奉承话里清醒过来。 “要他们都下去。” 上头传来康熙喜怒难辨的声音,在粱九功的小心示意下,太监们轻声蹑足地退下了,出了殿门才敢大声地喘气。 康熙在一片静谧中继续挥动朱笔,他换了江南的密折来批,曹寅李煦二人事无巨细地朝他禀报见闻,但自然是没有送给太子一批瓷器的事的。 他在密折中挑了一个错处斥责了李煦两句,稍稍提点一番,便将此事揭过了。他们在江南为他揽银子,如今他的儿子们哪个都去江南插了一脚,曹寅和李煦是他的耳目,行贿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罢了。 直到这一刻,康熙才不得不认识到,他挑起直王与太子两党相争,竭力制衡的朝堂,多年来不断消耗,卷进来的人已多到超出预料,事到如今,的确已经失控了。 他批完折子后,候在外头的敬事房太监得了梁九功的示意,很快轻声端着盘子进来。 “良嫔病了?”康熙随意地翻过一个年轻答应的牌子,目光在盘子上游过,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 “如今天气乍然还暖,后宫的主子们受不得也是常有的,万岁爷且宽心。” 康熙心知大约是心病,但依旧点头便罢了。 宫中的良嫔自康熙当众斥责八爷起便病了,八爷每去请安她也不愿见,八福晋听了心焦如焚,往宫里递了几次话,才终于得了良嫔一句首肯。 “额娘何苦来这样作践自己,”八福晋甫一见到几日间便消瘦地只剩一把骨头的良嫔便心惊不已,“叫八爷和妾在府里如何安心。” 良嫔心中满是愧疚羞惭,低着头不敢看自己这个出身高贵的媳妇,泪水却在锦被上晕开一团深色,“都是我不好,带累你和胤禩,早知如此......” “额娘说的什么话!”八福晋听她话里的意思便觉得不妙,立刻打断她,“八爷在外头栉风沐雨,无非就是为了额娘有好日子过,额娘这样想,让八爷何等心寒。” 见良嫔被她的话一时吓住,八福晋又亲手拿帕子为垂泪涟涟的良嫔擦拭起来,话语间也软下来,拳拳相劝。 “额娘便以为我是什么好出身?我阿玛也不过是个被判了斩监候的,亲生额娘亦早亡,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嫁了八爷才过上好日子。额娘不嫌我嫉妒,慈爱备至,我只把额娘当作亲生母亲。” 八福晋放下帕子,挺直脊背,肃然起誓道,“若我和八爷有一丝一毫嫌弃额娘,必叫我不得好死,永失所愿!” 良嫔忙忙去捂她的嘴,八福晋的誓却早发完了,“好孩子,别说这些诛心的话,额娘如何受得你这些话啊。” 八福晋紧紧握住良嫔的手,她露出一个很明艳坚定的笑来,“额娘可知道八爷那日回来,说了什么?” 听了这话,良嫔紧张又期待地盯着她的双眼,既害怕听到儿子因为康熙对自己嫌弃怨怪,又担心他受了君父的斥责一蹶不振,挂心他如今的安危。 她眼里晕开笑意,绣口轻吐,“他说,‘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八爷尚有心气在,额娘何故先气馁。” 良妃心念一定,心中如释负重间又蓦地升起一股空落落地感觉来。她眼眶一红,落下滚滚热泪,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拉着八福晋的手道,“好孩子,多亏有你在他身边,我、我该多谢你。” 八福晋笑着摇头,两人好一番其乐融融。见良妃振作起来,心中也放心了许多,关心过她几句饮食便告退了,她外间事忙,这个节骨眼上,若非良嫔病了,她也不便在宫里久待。 “我绝不做你们的拖累,你们只管做想做的事情便是。”八福晋告退时,良嫔精神已好多了,她眉眼带着笑意,依稀可见年轻时让康熙垂怜不已的美貌。 八福晋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丝什么,却还没来得及细想,便离开了。 良妃注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衣角,如同这些年来日夜眺望着宫里数不清的金瓦朱檐,她怅然一叹,“若早知如此......” “额娘身子如何?”八爷见八福晋回来了,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可还挂心那日汗阿玛的话么?” 如今再想到那日的话,他依旧惊怒不已,八福晋换了衣裳,轻轻靠在他肩上,“我劝过啦,走的时候额娘情绪好多了,如今不过是一时的委屈,往后咱们会让额娘过上好日子的。” 八爷这才松了口气,“有你是我的福气。” 第97章 圆明园里—— “额娘额娘,这是什么?”阿午满脸好奇,他努力仰着脖子去看在丛间婀娜繁盛、摇风自举的朱色花朵。 嬷嬷们见他吃力仰头,便要将他抱起,阿午却偏偏要把嬷嬷们推开,站在那儿回头,直勾勾地盯着宝月。 “这是石榴花,阿午吃的石榴便是从这儿长出来的。”宝月叹了口气,无奈地伸手将这团越来越重的珍珠肉丸子抱起来,让他去触碰枝头的花朵。 大约是阿午越来越重,宝月也愈发不爱抱他,她实在没多少力气,抱一会便会累的手酸。可阿午正是粘人的时候,既然抱着宝月的腿撒娇耍赖没用,便想尽办法地找机会要抱抱。 宝月是很赞同他在这样不冷不热的时候多出来跑跑跳跳,见识自然景色,拓展知识面的,不过要是不要她抱,那就最好了。 “还有裙子。” 阿午摸了一下石榴花,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宝月一会儿便将他放下了也不吵不闹。 她听了这话稍一惊讶,过了一会儿才回忆出自己的确有一条石榴花纹样的裙子,大约是哪次穿了被阿午瞧见了,她眨眨眼睛,“对,咱们阿午真聪明。” 阿午很骄傲的仰头,又眨巴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朝她伸出手来,他意思很明显,我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抱我? 宝月被他瞧的心软不已,既然言辞上夸奖他,行动上自然也应该做出相应的鼓励,她正要咬牙伸手,一双大手便轻而易举地将阿午拎到怀里,正是四爷来了。 “阿玛抱你,好不好?”四爷满脸揶揄地瞧着她,得意地朝阿午挑了挑眉。 “好哦。”阿午倒也不挑是父亲还是母亲,乖乖坐在四爷的怀里点头。 宝月被他瞧的恼羞,有什么好笑的,她都没有嫌弃四爷拉不开十力的弓,他怎么还笑话她抱不起孩子。 两人带着阿午闲逛了一会儿,四爷很好为人师地带阿午认了好些东西,忽然却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狗吠,和两个男孩说笑的声音。 “福寿!等等我!” 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直直地往这边冲来,身后的嬷嬷们吓了一跳,在惊呼中纷纷四散,牢牢围绕在他们三个身旁,只怕动物不大懂事,冲撞了贵人。 张起麟看准时机,纵身一扑,便把那小狗抓住,他提起来仔细一瞧,“这是大阿哥和二阿哥养的那只小犬,名唤福寿的。” 正同四爷禀报间,弘晖跟着弘昀也跑了过来,他们小心地从张起麟手中接过那只叫福寿的小狗,转身同四爷和宝月问安。 “阿玛安,瓜尔佳额娘安。”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四爷抱着阿午,不好去扶,便立刻点头,“不必多礼,你们也出来逛?” 弘晖扯扯还在悄悄看阿午的弘昀,有些紧张地解释道,“儿子们的课业俱已完成了,便来瞧瞧外面的景色。” “无妨,多休息休息是应该的,读书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四爷赞许点头,“物格而后知至,若不明世间道理,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弘昀心宽,得了四爷这话,很快把方才的忐忑抛在脑后,很得瑟响亮地应了一声,“是。” 阿午一时侧目,他只寥寥见过两个哥哥几面,也好玩似的跟着在四爷耳旁大声应是,叫他阿玛乍然一惊,用上了这些年来辛苦修炼大成的忍功才在三个孩子面前保全了面子。 第55章 “阿午,你答应过额娘的,不许突然大声叫唤,尤其是在旁人耳边。”宝月点点四爷怀中阿午的额头,温和中带着一点严肃道。 “倒也无妨,”四爷摸了摸阿午的脑袋,轻笑一声,见宝月脸上并不赞同,很快又改口道,“咱们阿午要听额娘的话,知不知道?” 奴才们在四爷宝月和阿午身边围成一圈,弘晖和弘昀两个站在边上,不免有些踯躅,四爷担心他们多想,便主动开口相邀,“咱们一块逛逛?” 弘晖小心地看了宝月一眼,疑心她并不乐意,还在犹豫要不要应下时,弘昀已满不在乎地开口拒绝道,“还是算了罢,我和大哥打算去遛狗,您和侧福晋带着弟弟恐怕不方便。” 他们说是在园子里散心,却大多是跑来跑去的,总不好让阿玛跟他们一块跑罢,后头还有乌泱泱一堆伺候的人呢。 弘晖不免有些紧张,弘昀怎么好这样直说,便是不乐意也好歹找个借口。 四爷一愣,弘昀倒是比弘晖要大胆些,可见男孩还是要早早独立的好,弘晖养在福晋膝下就难免瞻前顾后的。 他颔首应道,“好,那你们仔细着些。” 见四爷并无不悦之色,弘晖这才放下心来,行过礼后便牵着福寿同弘昀离开了。 两人出了这片林子,远远地回头已全然瞧不见他们了,弘晖才小心提点弘昀道,“你怎么能这样同阿玛说话,咱们便是抱着福寿且陪着阿玛走一段又有何妨呢?” 弘昀一愣,不意他还在想这事,“这有什么干系,阿玛又不缺咱们在身边陪侍,他带着三弟不是挺高兴的么。” “阿玛的确格外喜欢三弟......稚子堪怜,本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要多想啊。” 弘晖担心弘昀心下不平,连忙为四爷解释起来。他们身为人子,身无长处,靠父母养育,又蒙阿玛谆谆教诲,寒暑无间,可不能不知足,心生嫉妒怨怼。 第98章 “你想到哪去了。”弘昀翻了个白眼,“我有什么可多想的,难道没有三弟的时候,阿玛就会把我们也这样抱在怀里吗?又不是因为他小,只是因为他额娘是瓜尔佳氏罢了,可难道要我去换个额娘吗?我可不要,我额娘就是最好的。” “......嗯,我额娘也是最好的。”弘晖默默赞同这话,他不意弘昀平日里万事不经心,心中却想的这样通透,反倒让他自觉惭愧。他是哥哥,反倒不如年纪小的弟弟看得开。 “别多想啦,父母亲缘呢,是天注定的,难道阿玛喜欢三弟多些,就会把我们丢到外头去自生自灭?我额娘说,咱们是王孙公子,是要享一辈子福的,你想的多了,福气就会变少。” 弘昀很心大地拍拍弘晖的肩膀,跟着前头的福寿一溜烟地就跑远了。 弘晖默默叹了口气,要是他额娘也能像李格格这样想就好了。 他们两个不过是十几岁出头的少年人,方才弘晖脸上的纠结神色自然是瞒不过四爷和宝月去,他们陪着阿午逛了一圈,好容易把他哄回来睡下了,宝月便不禁说起这事来。 “我该不管其他孩子的事,只是你在弘晖和弘昀面前抱着阿午玩,恐怕叫他们多想,下次还是别这样了。” “就因为他们在,我就不能管阿午了?”四爷哂笑一声,“岂有父亲避着儿子的。” 他放下书卷,安抚地摸了摸宝月的头发,“别多想了,弘昀不是挂心的人,弘晖性子也柔软,不会做出格的事的。” “怎么能这样说,”宝月虽觉得自己作为享受好处的人,反过来说四爷也不像样子,可她却也无法安然受之,好像自己在欺负两个孩子一样,“这不是欺负他们两个老实?” “人皆有私情,我不过也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汗阿玛偏爱太子,娘娘偏爱十四,我又岂能免俗?”他很心虚地别过头去,好歹挽回一点面子,“你放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若要立世子,自然不会偏私,只从才干上考虑。” 宝月倒也不是要诘问他,不过是想起来他从前说要做个公允阿玛的话罢了,她眼睫轻扇两下,他这副样子,倒和为了太子反口的康熙一样,她暗笑,真是深肖圣躬。 一切就仿佛时光倒流一般,除了终身都只能圈在府里的大阿哥,康熙和太子又回到了曾经胶着又紧张的关系里。 大约又是康熙的制衡手段,他不想用八爷,却也不愿太子一家独大。又或者是出于对几个成年孩子的安抚与嘉奖,康熙难得很大方地一口气赏赐了好几个爵位。 三爷被封做诚亲王,四爷被封做雍亲王,五爷被封做恒亲王,七爷和十爷都是郡王,其余一直到十四的皇子们,包括八爷在内也复了贝勒的爵位,只除了十三爷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如果说康熙和太子的和乐融融是顾全大局而不得已的表象,那他对十三的不愿原谅就仿佛是内心情感的一种放纵,他的确仍旧对太子那夜突破层层重围,在帐前窥视,欲行不轨的行为耿耿于怀。 自去年被释放以来,十三爷每日几乎是风雨无阻地往康熙殿中请安,康熙通常是不见他的,可即便遇到大雪暴雨这样的气候,康熙已免了问安,十三也一定要去。 他冒着酷烈或严寒的天气到了殿里,有时候也会被请进偏殿里稍坐片刻,甚至有一次粱九功还拿来了一件康熙的大麾,说万岁嘱咐他小心风雪。 那日他抖着手接过那件鸦青色的大麾,只觉得沉重地几乎捧不起来。冬阳寒冽,他累日奔波,又常常为示忠孝,跪在门外向康熙请安,这些日子冷起来,他膝盖都在寒风中隐隐作痛。 可这一瞬间,十三几乎觉得自己终于清白了,汗阿玛原谅他了。 他好像犯了错,却又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错,他多么希望康熙给他一个发落,也好过这样含含糊糊地,叫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无力挣扎,只能在烈焰中打转煎熬。 可下一次再去,却仍旧如同这半年来的往常一般,康熙并不见他,诸位皇子封爵中也没有他的名字。几个哥哥们,还有十四府上,互相对照着圈定了各自办宴的日子,他吩咐她福晋都送去了礼,却恍惚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去参加。 他并不为了向汗阿玛讨要王爵,只是跳过他封到十四,就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一下就抵掉了那一点糖,他静静地看着架子上挂着的那件大麾,皮毛鲜亮,依稀还有一点九经三事殿里龙涎香的馥郁香气。 自封王的旨意下来,这半年来弥漫在朝野上下的肃杀气息仿佛也渐渐消退了,在一片祥和喜乐间,仿佛是一副兄弟团结,父子和乐的气象,甚至包括八爷也仿佛被康熙原谅了,八爷党的朝臣们如常聚集在他身边。 太子也一改往日作风,没了凌普在内务府里为他掩人耳目,他便大摇大摆地开始令身边的太监结交朝臣,即便毓庆宫在皇城中,他也毫无遮掩。 很难说这是不是出于康熙的默认和放纵,否则又有谁来牵制党羽众多,极得人心的八爷呢? 各府中熙熙攘攘地办着宴席,京城中王公大臣的夫人们在这半个月里在这几条街上的王府里来来往往,锦绣马车来回驶过。 经过挂着雍亲王府牌匾的朱门前时,一位贵妇人连声道怪,“旁的府上也都去了,怎么只这位四王爷的府上毫无动静。” 第99章 “还不快噤声!”她身边的老妇人睁开眼睛瞪她一眼,“王爷的事也轮得到你说嘴。” 见媳妇讪讪点头,老妇人到底还是悄声回答她道,“雍亲王向来低调孤僻,也没甚奇怪的。” 那贵妇人眼珠一转,并不认同,即便是再低调孤僻,冷面无情,还有受赏也不摆出高兴姿态来的?只是却也不敢在颇具威严的婆母面前再提。 四爷不办宴确实另有一层考虑,前两日恒亲王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无心大位,在康熙册封他做亲王的当日便请旨册立世子,倒显得按兵不动的三爷和四爷别有所图,不愿轻易立下继承人一般。 他正在踯躅犹豫,不想那日才同宝月说过的世子事宜这样快摆在了眼前,成了一件不得不解决的事。 府中的福晋很快知道了恒亲王府的动静,她很难得地送了书信来,用一种恭敬贤惠的口吻向四爷问安,询问何时在府中摆宴,要请哪些与他有关系的人家。 直到最后几行,她才婉转地露出匕首,她在末尾问道,弘晖还好吗,书读的怎样,四爷对他是否满意呢? 饶是他对福晋再无情,他也挑不出这话的错来,是啊,他对弘晖有什么不满吗?如果没有,难道立弘晖做世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太子从襁褓中立,纵然他日后的确称得上天人之表,可当时又能看出什么来,不正是因为他是代表正统嫡长子嘛。 四爷的目光从信上偏移开来,不受控制的望向身边的宝月。不过半日,福晋就这样快来了书信,可见在府中依旧是耳聪目明,倒是他眼前这个从不想这些事。 他早上下朝回到屋里,便见已收到旨意的宝月敏捷地从罗汉床上跳下来,她的裙角在脚踏上飘摇扫过,挂着盈盈地笑意,朝他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礼,“妾,问王爷安。” 他其实并没有多么高兴,毕竟对他而言,雍亲王的位子并不能满足他贪婪的胃口,如今纷杂的局势更加焦头烂额,可看着她煞有其事地行礼,心中却无可避免地涌起一阵喜悦和宁静来。 第56章 知道宝月是为他高兴,又起了戏瘾,四爷便任由她行了礼才扶她起来,他眼中满含笑意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偏爱作怪。” 她笑眼弯弯,从他袖边露出半张俏脸来,“难道王爷就不高兴?” 她最洞悉四爷的心思,如今他可谓是一片局势大好,维持在一个既有存在感,却不至于令康熙提防,甚至康熙还颇为倚重放心他的位置。 四爷一挑眉,他并不否认,只眼中漫出几分得色。至少如今封给他的亲王位和康熙对他的态度,就说明他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这条路一招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若像老八那样,要再想回头可难了。 “只是十三爷并不曾得万岁封赏爵位,如今府上又妻妾子女俱全,恐怕开销上多少要有些不济的,咱们是不是多少送些东西去的好?” 她被他圈在怀里,四爷瞧着手上的佛经,宝月却早已神游天外去了。 “倒不至于匮乏到这个地步,只是你尽一份心也好。”四爷赞许地看她一眼,如今也会考虑这些事情了。 宝月仰头蹭他的下巴,散开的头发擦的四爷喉结发痒,“还有还有,如今十公主独留宫中,年纪还小,宜妃娘娘又是九爷的母亲,咱们托娘娘在宫中多照顾着十公主些可好?” 她一股脑把自己的思量吐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瞧。 “你说的很是,”他如她所愿地狠狠夸她,“玉娘真是细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等她翘起尾巴,四爷边将他放在几上那封福晋的书信给宝月瞧,“只是我这儿另有一桩要事,玉娘也给我出出主意如何?” “五爷是故意的吧。” 若真要立世子,哪里就在这一时半会儿?何况即便五爷不强调自个儿的与世无争,也没有哪位大臣将这个养自太后宫中,连汉文也不会说的王爷当作一个可能继位的选项。 别看康熙侍奉太后至孝,可从种种行为中也能窥见他防蒙的心不比防汉低。 “这样的损招,除了老九,还会有谁呢?”四爷扯唇一笑,指尖在她脸颊边摩挲,老九素来是最喜欢在这些别人瞧不上眼的事情里上蹿下跳的。 想必是他给老实的同母哥哥出了一个这样的损招,五爷是真正的心宽敦厚,断做不出这样刻意叫兄弟们难堪的事来。 宝月避开他的视线,微微偏头在他掌心轻蹭两下,他手上的玉扳指在她颊侧润出一点凉意,她缓缓开口,“这样的事不该问我。” “没有什么该不该,我若只做我该做的,就不会有今日了。你只说,你要不要。”他一只手臂紧紧圈在宝月腰间,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又掰过她的下巴,湛湛双目在她眼中巡睃,不许她再游移。 她眼中的逃避、犹豫在他的目光中一览无余,在他坚定地目光中,她数度张口后终究倾吐出心声。 “若只是世子,非嫡非长,法理不容,若是......”她将那两个字轻轻吞回去,眉宇间划过一丝忧虑,“明不逮远,爱溺私情,你忘了吗。” 她当然不是不想,可一想到会随之而来带给四爷的麻烦,乃至于带给天下人的麻烦,便觉得并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可以为了自己索取,因为只会惊动王府和圆明园里的小小一方世界,却不愿因为自己叫四爷一边束手束脚地夺嫡,一边在外人面前难堪。 第100章 “我不想你因为这个多费心思,阿午若是想要,就要他将来自己对你说。” “好吧、好吧。”四爷注视着她如同琉璃一般内外明澈的双眸,也只能轻轻叹一口气,语气也不若方才强势。 他揽宝月入怀,在她的发丝间来回抚摸着,“如今怎么做也不对,急迫地跟着上书是心虚,不动便是别有所图,我原本也不打算跟着立世子,不过是想问问你的心罢了。” 四爷的胸膛随着他的笑声发出阵阵嗡鸣,他压根就不是真的打算立,宝月又用脑袋狠狠撞了他两下,才算是消了白被捉弄一通的气。 四爷也不办宴了,索性便将门一关,趁着正是农时,煞有其事地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园子里开垦荒地,时不时还进一些拽耙扶犁的诗画到康熙面前去。 农者,兴德之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康熙历来重视农事,也曾亲自选种育种,参与培育出一年两熟的御稻米,仁德之名誉满天下。 四爷如今也效仿君父,带着孩子们务农,既能表表自己的与世无争,又不着痕迹地拍拍康熙的马屁,顺便还能体现一下自己的敦本务实,踏实肯干。 “儿子原本打算带一株出苗的稻芽来请汗阿玛御览指教,可我家几个孩子却不忍伤却他们辛苦一株株种下的秧苗。儿子便画了行乐图来,只是画工不好,不达其貌。” 待稻谷甫一出芽,四爷便迫不及待地送上行乐图来,康熙疲于万机之要,果然被图上和乐融融的父子天伦和生机勃勃的一片嫩绿吸引住了,饶有兴致地表示要亲自去圆明园看看。 四爷先是欣喜备至,又很快表现出一种紧张神色来,“儿子不过是带着几个孩子小打小闹,比不得汗阿玛侍弄御稻米之万一......” 四爷脸上显现出一种青涩的忐忑,叫康熙反倒油然生出了慈爱之心。他又想起原先旁人避之不及的时候,老四也不惧为太子和十三说话,当日自己被老八逼急了,在大殿上拔刀,即便是跟着老八的十四,他也以身相护。 “这又何妨?”康熙失笑,眼底软化几分,很耐心地安慰起这个三十岁的儿子来,“你能有贵本务农的心便很不错了,朕昔年光是试育良种便经年费月,农桑大事,岂有一步登天的道理。” “儿臣微末小技,如何比得汗阿玛至圣至明,恩泽天下。”四爷连声道着不敢,面上不显,耳根却涨的通红,一副愧于与康熙相提并论的模样。 康熙看着四爷不复往日古井无波的样子朗笑几声,见识了几个儿子厮杀争夺,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的血腥真相,即便是他也不免眷念起柔软的骨肉亲情来。 他下笔用力几分,兴致勃勃地盯着四爷笑道,“你来将各地报上来的折子分一分,批完了,咱们便往你家去。” “这......”四爷犹豫一瞬,从前太子和大阿哥倒是有幸为康熙分忧,如今这象征着云端和深渊的鱼饵又落到了他的眼前。 只要应下,自己便会成为康熙手中制衡朝堂的工具,下一个直王与太子。 康熙目光凝滞在他身上,含着几分凉意打量着扫过他,在短短一瞬里,四爷坚定地回禀道,“儿子愿为汗阿玛分忧,报效君父家国,万死不惜。” 两双极为肖似的眼睛相对,康熙凤眼微眯,幽深的目光从四爷面上巡过,嘴角缓缓牵出一个笑来,显然是很满意他的顺服。 在一室和煦春光,暄风披拂之中,四爷恭敬地低头,悄悄擦去了鬓角的汗水,为康熙处分起折子来。 二人在静谧之中埋首案几,太阳渐渐西沉,光线也变得黯淡起来。粱九功稍稍向前一步,在皇帝忙于政务时,身边侍奉的人是力求不能发出一丝动静,有一丝存在感的,他是要刻意提醒康熙,已到了平时该摆上烛台的时候了。 康熙看了一眼底下老实低头,装聋做哑的四爷,挥手示意粱九功不必去拿蜡烛,他将手边如山的奏折放下,起身令奴才们准备御驾,与四爷往圆明园里去。 到了园内,四爷便先请康熙在九洲清晏上座,令三个儿子来给康熙请安。 康熙见他们二人相携而来,举止亲昵,又依稀记得他府上只有长子是福晋所出,便知即便是异母兄弟,却兄弟相谐,手足情深,可见四爷在治家上的确不错。 再看那个格外小些的,请了安便跑回四爷身边,依恋非常。他记得去年内务府有递上来四贝勒府的叫他圈名,稍一思索便想起来,“可是叫弘旼?” 四爷应道,“正是,去年仰赖汗阿玛赐名。” “是阿午哦。”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却同时响起,正是阿午见康熙指着他问名,很骄傲地抬头报起自己的名字来。 “汗阿玛恕罪,这孩子小名叫阿午,府上喊惯了,大约是以为阿午才是自己的大名。”四爷见康熙讶然侧目,便摸了摸阿午的脑袋解释着,一边又低头对阿午道,“阿午,同汗玛法问安。” “问汗玛法安。”阿午也不露怯,乖乖跟着四爷念着,甚至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康熙一笑,很和蔼地招手叫阿午到他身边来,带上玳瑁眼镜打量着这个健康活泼的孩子,“阿午,到汗玛法这儿来。” 阿午便蹬蹬跑到康熙身边,揪住了康熙的衣角,他满怀好奇的仰头,注视着这个陌生又威严的长辈。 康熙弯腰想把他抱到膝上,一入手却被他貌不惊人的重量一惊,稍使了几分力气才抱起来,他不禁有些感叹,“好壮实的孩子,比太子家的弘皙小时候要强。” 第101章 太子的孩子们出生在宫里,好几个都养在康熙身边,与众不同,尤其是太子的长子弘皙,又是康熙的第一个孙子,比不少儿子们在康熙心里的地位都要强。 “儿子不愿娇养孩子,阿午爱跑跳,我和他两个哥哥在田里侍弄作物,他也时常跟着来给我们递水,从出生以来,并不曾病过。” 四爷应答间,阿午也跟着应和,“我听额娘的话,乖乖吃青菜,所以不会生病。” 康熙见四爷对阿午的事如数家珍,便知他在教养孩子的事上颇费了写心力,康熙心中是很高兴的。 他教养自己的几个孩子都很费心,如今年岁见长,在后头的儿子们身上花费的力气便小了,可在四爷他们小时候,他也是从四书五经到上马拉弓,一个不落地手把手教的。 第57章 “不错,真是好孩子,”对大的儿子们如何提防警惕不提,对年纪小的孙子们康熙倒是极为耐心慈爱的,“小名怎么叫阿午?” 宗室皇亲们为孩子取乳名大多求个好意头,如大阿哥的保清,太子的保成都是此意,名字里带福寿喜禄安泰的也多,阿午这个名字倒有些特别。 “这名字是她额娘取的,儿子亦不知......”四爷状似羞愧地低头,他总不好说是取自午门罢。 “阿午知道。”阿午坐在康熙怀里,很自在地拉了拉康熙的腰带抢答,他甚至很得意地看了四爷一眼,并不给自己的阿玛周全面子,“额娘说阿午是端月有的,还是午年午时生的,所以叫阿午。” 康熙失笑不已,见阿午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边摸着阿午的小脑瓜子打趣着四爷道,“你对幼子失却管教啊。” “稚子堪怜,儿子亦不忍心。”四爷满眼笑意,一时仿佛天家阖乐,其乐融融。 饭毕后,四爷带着几个孩子和康熙提灯在田埂里轻车熟路地走了一圈,又做了应制诗相和,康熙在农事上很给面子地指导了四爷几句,才起驾回畅春园里去了。 自前两年诸位皇子们的园子建好了,除却建成当日,康熙这还是头一次到哪位皇子家里游幸用膳,四爷封王后虽不设宴,却反倒因为康熙的驻跸引来了更多的目光。 诸王纷纷暗恨四爷奸险,也跟着找理由请康熙去自己的园子里游玩,除了失宠的八爷,和没有园子的十三十四,这段时间以来康熙大多应邀都去了一遍,但依旧是去三爷四爷的园子次数最多。 三爷和四爷如今是被康熙拨拉起来的,二人奉旨入局,如今面上有太子、三爷、四爷、乃至并未气馁的八爷,局势一时越发混杂起来。 福晋虽一时还不死心,可立世子的事在四爷这儿便过了,京城里风向转的快,九爷借来的这阵东风福晋还未搭上,便早已换了风吹。 自从出了太子和直王在塞外的事来,康熙愈发警惕长成的皇子们留驻在京城,不再只同往常一样只带着自己喜爱的孩子出塞,几乎每个皇子都会按序被他带出去,倒让大家都享受了一把从前太子的待遇。 比起对旁人的警惕,康熙对十□□倒更像是一种漠然,不封爵,不降罪,不给差事,亦不带他出去。 这次出塞,三爷和四爷自然是在列的,一是防范他们在京中结党,二是康熙既然要扶持他们,自然也要显示出对应的恩宠殊遇来。 “我这次便不和你去了,阿午还小,一时离不得我,且等他再大一些吧。”宝月听他说这月便要启程,一边命人来为他收拾箱笼,一边主动同他提道。 “也好,这样弘晖弘昀他们也不必回府,你待在园子里就是。”四爷略一思量,也觉得她说的是,如今园子里上下都是挑拣过的人,他也安心。 宝月朝他无奈一笑,“纵然不办宴,可登门送了礼来的也少不得要去应付来往。福晋又病了,你甩甩手便走了,我若也不在京里,谁来料理这些事呢?” 福晋依旧是老样子,既然四爷不如她的意立弘晖做世子,她便称病在家里,也懒得再撑起一张王妃的脸面去为了府里交际来往。 “辛苦你了。”四爷在她唇边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牵着她的手轻声道。 “没什么可辛苦的,不过是些琐事,哪比得你对我的好。哥哥这样待我,福晋不平原也是应该的。”她轻轻摇头,若受着好处,却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的问心有愧。 四爷沉默着将她揽入怀中,两心相依,一时悄悄。 静夜沉沉,月光冷浸,天色如水,羊脂白烛上火花闪烁,宝月起身剪去烛线,火光在她皎洁的脸侧跳动,明灭间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灯下看美人,的确越看越漂亮。四爷倾身将她圈在怀里,在她脸颊耳侧细细碎碎地落下吻来,他将她的双腕箍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怀中这块凉玉。 绰约的幔帐,昏黄的壁灯,弥漫在交叠的衣裳和流水一样的青丝间的,是一片旖旎暧昧的暖香熏风,和璧月下低声的亲昵私语。 “十四和十三都被留下来了,我与他们交代过了,若有什么事,你只管与他们商议就是。” 第二日一早,四爷握住她在他腰间系着革带的手,轻声嘱咐着。 “嗯,四爷在御前也要小心,保重自己。”宝月揽住他的腰身,埋在他的胸膛里,带着惆怅与依依不舍。 两人双手紧握,十指相扣,四爷一路牵着她到圆明园门口,上了马车才留恋地撒手。 第102章 御驾浩浩荡荡地启程后,这些日子里宝月便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在各府里往来,多亏有叶嬷嬷在她身边,田氏时常跟着三福晋出来交际,也很热心地领着她同人打交道。 然而没过几日,她好不容易从稠人广坐,胜会如云中挣脱出来,正要好好休息几日,却又忽然出了变故。 这日门房通报十四爷来了的话还没说完,十四便拿着一封书信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他连端上来的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便急匆匆地递信给宝月瞧,“小四嫂,不好了,八妹妹......” 不必他说,宝月已然看到了信中的内容,抄录的是翁牛特部递上来的报丧折子,八公主在前几日夜里分娩,生下双胎,一双女儿安然无恙,但八公主本人却因难产去世了。 宝月心中一沉,实在是太过突然,不禁让人感慨起人生无常来,更叫她担心的,是十三的反应。 在巡幸期间,所有的折子会在京中由理事的大臣和皇子们分理后按事轻重缓急发往塞北,这封自然也不例外,如今留在朝中的除却万事不管的五爷,便是九爷和十四两个。 十三虽也未能出去,他却不能参与国事,想来如今是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的。 “折子会在明日下午八百里加急发往塞北,只是十三哥那里我不方便去。何况这事究竟该不该告诉他,也请小四嫂拿个主意,若有什么打算,今夜要赶紧。” 十四急急吞下两碗茶,喘着气说道。 “多谢十四弟告知,此事没有瞒着的道理。我便先往十三弟府上去了,还请十四弟自便。” 宝月神色凝重,朝他一点头,将信里夹带的那一份诊要抽了出来。 那一张诊断书实在触目惊心,情急之下未免十三无法接受,还是先不要拿出来的好,只是不知道十三收了消息该多么难过。 如今初入夏,夜里霜露寒重,她也顾不得再换衣裳,披了件披风便忙忙上车,赶往十三爷府上去了。 “小四嫂,怎么星夜赶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十三收了消息正奇怪呢,命人快请宝月到书房来,甫一见宝月神色低沉,一时不免有些心慌。 如今他身边亲近的人所剩无几,除却康熙、四爷便是两个妹妹,无论是哪个出了什么事他都遭受不起了。 宝月沉默递信给他,十三屏住呼吸,僵着脸去拿时,却发现那信在轻轻地抖,那一瞬间,宝月几乎想立刻收回手去。 十三静静望着她,他是宁愿伸头一刀的性子,他坚定地捏住信,稍用几分力气便将信抽走。他木着脸缓缓将信展开,目光死死地盯在信上,他不断咀嚼着信上那几个字,“用药救治,未能......生效?” 十三的目光渐渐怔松,那报丧的哀信就像一片枯叶,如同八公主年轻的生命一般委顿飘摇地落在地上,归入尘土。 他眼含热泪,似笑非笑,“她才二十岁啊,她出嫁那日......” 天似穹庐,上下苍茫,他却不知该向何处寻问。 宝月鼻尖一酸,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八公主四十五年出嫁,四十六年十三未能随驾,四十七年又出了太子的事,谁也未曾料到,那日送嫁一别,竟是他们兄妹俩的永别。 “十三爷且振作些,明日折子便会发往塞外,你若有什么想说的,便乘着这次一同上表,你四哥知道了,必定也会在御前替温恪公主说话。公主的身后哀荣和留下的一双女儿,都还需你这个做哥哥的主张。” 可见十三怔怔地哽咽流泪,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并听不进去。宝月将心一横,捡起信来摆到他眼前,厉声对他道, “我厚颜听你叫一句嫂子,你别怪我说话直。十公主年岁还小,你不乘着这次为她打算,往后还要再搭进去一个,也到漠南漠北吃苦不成。” “是,是,多谢嫂嫂教我。” 他目光慌乱,宝月的话在他心间敲了一面警钟,他苍白惊惶的面上乍然涌起一丝血色,只觉得呼吸困难,几下运气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十三爷!”宝月霎时一惊,只怕是自己刺激过头了,连忙去扶他,并大声唤奴才进来,“来人,来人!快请你们福晋和府医来!” 守在外头的人慌乱应答间,十三挣扎着撑住身后的桌子,迟缓地坐下,他抖着手铺开笔墨,“我还撑得住,嫂嫂且容我写一封请安折子。” “你先想着,看了医师再说,”宝月知道他如今听不进去,一针见血地从他最在意的事上入手,“若笔迹污乱,岂非是在御前失仪?” 十三这才颓然罢手,几乎是瘫在座上等着,没过多久兆佳氏便带着太医来了,宝月便先避了出去,在隔间里稍候。 大约过了几盏茶的功夫,兆佳氏便红着眼睛来寻她,显然是也看过信上的东西了,“十三爷请嫂嫂过去说话,多谢嫂嫂告知此事。” “都怪我说话难听,十三爷可还好?”宝月面上涌起几分愧疚,她本意虽是希望十三爷振奋起来,但提起十公主,也许反倒叫他更加伤心了。 兆佳氏竭力牵起一笑,抹了抹泪摇头道,“府医说了,我们爷是累月心中忧虑,如今能将一口淤血塞气吐出来也好。爷也说多谢嫂嫂,他宁愿早知道,也不想被人蒙在鼓里。” 两人说话间,便已到了门口,宝月叹着气推门而入,便见十三面若金纸地坐在那,他的笔尖在砚台中汲取墨水,面上还有两道隐约可现的泪痕。 第103章 第58章 宝月见十三手腕微抖,却下笔还算有力,并不虚浮,可见身体还算撑的住,如此她便放心了。 斯人已逝,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十五岁的十公主,康熙的公主们大多在16到18岁出嫁,她正在一个比较危险的年纪,还是得好好筹谋。 “这是十四爷拿来的,明面上你不好经手外头送来的折子,届时便要十四一同上一道请安折子给万岁。且先莫说温恪公主的事,只陈陈情,看在温恪公主的面儿上,万岁也许会对十公主心软些。” 十三连连点头,要论如何与康熙对答,这些皇子们各个都是炉火纯青的熟手。他将写好的折子一并交给宝月,兆佳氏见他们的话说完了,便起身送宝月出去。 她眉宇间虽还隐含忧愁,却已经振作起来了,“平日多亏四哥和嫂嫂照拂,此事更是多谢嫂嫂相助,我夫妇二人感激不尽。” 二人走到门口,宝月拍拍她的手道,“原是我们该做的,十三爷的身子还需你照料,就不必远送了。” 兆佳氏仍然坚持要送她上马车,上车后宝月掀起帘子道别,兆佳氏仍然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目送宝月的马车驶远了才打道回府。 凉风拂过林梢,唯独一轮高悬的残月照见世间的萧索离合。 宝月第二日便派人将信送到十四府上,他们二人的请安折子赶在这一批里发往塞北,十三爷拖着病体,满心焦急地渴盼着康熙的回复,却迟迟不见热河行宫有消息传来。 直到温恪公主难产去世的消息随着康熙命内务府定下丧仪的旨意传回京里,十三也没能收到半片来信。他不愿认命,又上了一封折子,请求去康熙身边陪驾。 漠南的温恪公主府离康熙出巡的路线并不远,出了这样的事,万岁是必定会亲自去祭奠的,若十三也在出塞的队伍中,或许还能去送一送妹妹,见见妹妹留下的两个孩子。 四爷在塞外听说了这事,心知十三必定不会毫无动作,康熙既然并未颁下恩旨,想来是对十三仍有芥蒂,他却不能坐视不理。他往御前求见康熙,进门的时候,却见太子此时也恰巧在御帐里面。 “儿子请汗阿玛安。”他和太子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人目光飞速地交错一瞬,四爷很快低头跪下行礼。 “朕安,”康熙点头示意他起来,他知道四爷必定是为了温恪公主而来,他眼中还有几分怅然,“这几年实在波折太多,明年要各地再减免些赋税罢,就当是为胤祄他们几个祈福了。” “汗阿玛圣明仁慈,一代英主,各地百姓必定感恩戴德。”在康熙看不见的地方,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讽刺,口中却说着恭维康熙的话。 康熙默然摆手,他年过半百,身体已不如往年康健了,纵然温恪并非他最心爱的女儿,可乍一听到这消息,昨天晚上他也半宿没有睡着。 他咳嗽两声,接过粱九功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命他传旨在回銮的路线中加上温恪公主府,这便是要亲去祭奠的意思了。 四爷见状,连忙劝康熙节哀,又当面向粱九功细细问了康熙的咳疾,关心备至,直到康熙容色缓和,他才状似无意地提议道, “汗阿玛身系天下,若八妹妹知道她连累汗阿玛伤心至此,必也不愿因私废公,有碍圣体。既然当日是我与十三送嫁,如今便请汗阿玛准了儿子和十三去为八妹妹祭奠送行罢,一应事务便由儿子们料理,还请汗阿玛以保重圣躬为要。” 康熙深深看他一眼,如今几乎没有人敢在他的刻意漠视下提起十三,老四倒是不怕。 “你是要十三从京里赶过来?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咱们好几个兄弟都在这儿,若要为温恪公主祭奠,咱们去也是一样的。” 太子却皮笑肉不笑地出声反驳,好似并不乐见四爷如愿。 康熙见他们两个呛起声来,反倒将原本要驳回四爷的话咽了下去。十三和太子的势力瓜葛颇深,倒不如去跟着老四,免得太子党势大了,其他几个皇子难以招架,他也不好料理。 康熙沉吟许久,最终并未搭理太子的话,反倒欣然接受了四爷的提议,命人传旨将十三爷宣来热河见驾。 太子仿佛并不服气,闷声应是后便甩着袖子便告退了,四爷见状也只好讪讪退下。 二人走出御帐,相互对视一眼,四爷便见太子神色虽然仍旧十分倨傲,但眼中的情绪便仿佛一层假面一般虚虚的浮着,心知太子也明白康熙的心思,方才不过是在给自己搭戏罢了。 现下二人不便多言,四爷率先沉默着朝太子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在京中焦躁不安的十三终于收到了旨意,一路快马扬鞭,连如今尚还虚弱的身体也顾不得了,忙忙便往塞外赶去。他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快马,日夜兼程,短短不过几日便从京城赶到了漠南的公主府。 如今温恪公主的一应丧仪已料理完毕,只等后日便要送入山陵,四爷这日终于听到外头人喊着十三爷到了时,才好悬松了口气,若是这次没有赶上,十三是必定要后悔一辈子的。 四爷和驸马仓津一到门口,便见十三慌忙下马,几乎是从马上跌了下来,他怔怔地望着挂满白绸的公主府匾牌。 几日辛劳奔波下来,十三满目憔悴,瘦的简直与前两年送嫁时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第104章 四爷心中只觉得五味杂陈,实在是天意作弄,时运不济。 仓津红着眼睛和四爷将十三扶起,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满文向十三告罪,“都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公主。” 十三送温恪公主出嫁时,仓津还一句满文也不会说,十三为了妹妹,将就他着用蒙语同他交流,如今仓津的满语虽不熟练,却并不吞吐。 四爷也听公主府的下人们说,公主和驸马感情素来很好,仓津的满语还是公主一字一句教的。 十三敏锐,自然也发现了,漠南诸部是蒙古部族中更亲近大清的一支,族人骁勇团结,族中没有战乱,妹妹虽然远嫁,却和驸马感情很好。他心中稍感安慰之余,却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无力。 这种无力就如同他因为太子的事闲赋在府里时一样,他茫然向四周望去,不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究竟是谁的错,他又能去怪谁。是怪自己不争气,还是怪天意弄人? 他强撑着进府,给妹妹上了一炷香。仓津在一旁注视着温恪公主的棺木,他个子很高,也很壮实,腰间挂着白缎,麻绳,他喃喃自语,“长生天会保佑公主,和我们的女儿。” 他们木木地站在燃烧的灰烬和浓厚香料的烟燎之中,而他们共同牵挂的人已在面前这窄窄一方棺木中永远的睡去了。 十三接过四爷递来的茶,红着眼眶地看了四爷一眼便一口饮尽,他颤抖着向仓津问起自己两个侄女,“两个孩子呢,可还健康吗?” “她们不像公主,”这个高大的男人用妻子的语言生疏地憋出一个很奇怪的形容来,“很吵闹,像风卷着沙子。” 漠南风沙很大,尤其一到晚上,就像饥饿的野兽在怒号哭泣,从繁荣丰沛的中原而来的□□公主很不习惯。 他们语言不通,他无法陪她说话,她很寂寞,于是高贵的公主便在每一个这样吵闹的夜晚教他读满文、汉文,如同垂青于牧羊少年的天女,让满是风沙的漠南开出了中原才有的鲜花。 她说他们部落的故事很凶残,如果是女儿,听了会惊吓和哭泣,要让他学会中原的文字,和她一起听她带来的奴隶讲故事,以后再讲给他们的孩子听——可汉文实在太难了,他最终还是没有学会。 公主很温柔、很聪慧,正如她所说的,他们的孩子真的是女儿,也真的在不停的哭泣,可他还没有学会讲中原的故事。 和笨拙,不知所云的驸马不同,温恪公主从京城带来的侍女很明白十三话里的意思,已经机灵地领着十三爷往两位小郡主的房间去了。 十三见过家中几个女儿刚出生的样子,可这两个小小的,孤苦伶仃地在床上无助哭泣的孩子却比他的女儿们还要小很多,十三甚至担心她们瘦弱单薄的身躯支不起小小的头颅。 她们还这样小,瘦弱的一阵风都有可能要了她们的命。可是,和温恪同龄的仓津也只有二十岁,如果还要嫁来一位公主或者郡主,或是要娶他们部落里的哪个女人,这两个年幼的孩子要怎么办呢。 十三沉默着走到灵堂前,他看着愣愣站在棺木前的仓津,忽然开口问道,“你有别的妾室和孩子吗?” “不,不,”仓津吃惊地笔划,他原本就不流利的满文更加颠倒起来,“长生天保佑,我们、发誓。” 十三大约懂了,他多日未曾休息,被仓津混乱的满文弄得更加头疼,他换了蒙语,“你可以说蒙古话,我听得懂。” 皇子们都要对太后尽孝,加上康熙对孩子们的严格要求,除却少数几个,他们无不是满汉蒙三文俱通。 仓津听了这话,却忽然带着一种愤怒地眼神看向他,却对上了十三那双和温恪一模一样,共同来自于已故敏妃娘娘的多情眼。 他很快泄了气,变回方才那愣愣木木的样子,“我说中原话,答应了公主。” 他说的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咬字却称得上标准。 “既然对长生天发了誓,就不能违背了。”十三皱眉忍着头痛,也不在乎他要说什么话,只想着如何妥善地安排好妹妹留下的女儿。 仓津不明白他的意思,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即便她已经......走了。”十三艰涩地从心中吐出那两个字。 “公主只是回到了长生天的怀抱,每个人、我将来也会回到那里,和誓言又有什么关系。” 第59章 十三怔怔抬头,仔细打量了仓津一翻,他一时沉默,只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如果温恪如今还活着,他听了应当会很高兴的,只是到了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在一边旁听的四爷明白了十三的意思,他跟着开口,用蒙语道,“既然如此,待公主的棺椁下葬后,恩赫阿木古朗汗将会在御帐中召见你,你就按照我们所说的,回答他的问题。” 四爷和十三细细地同仓津交代起来,他们用蒙语,仓津这个真正的蒙古人却像遵守无可违逆的教条一样,固执地用着满文。 斗转星移,很快就到了山陵闭合的那一日。 “温恪的驸马到了?宣他进来吧。”康熙放下手中的折子,示意粱九功请人进来。 “公主留下的孩子们可好?”康熙慈祥和蔼,体贴地用流利的蒙语朝他发问。 仓津用满族人的礼节朝康熙行了一礼,用同样流利的满语恭敬地回复上座的皇帝,“多谢仁慈的皇上关怀,两位郡主都好,陛下和公主的恩德,翁牛特部将永远铭记于心。” 第105章 听到这一口满语,康熙不免有些讶异,“你会说满语?” “这都要仰赖皇上的垂青和公主的教导,公主在漠南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皇上,希望我等边缘绝域之人也能从她的口中瞻仰您的伟大与才能。”仓津恭敬地在底下叩首,他这样的态度果然令康熙十分满意。 他正要承诺会再赐给他一位妻子,也许是郡主,也许是宗女,毕竟他适龄的女儿也不多了——温恪的亲妹妹,仿佛就在其列。 轻易地赏赐公主给同一个部落,岂不是让其他蒙古部落觉得大清的公主很好求娶吗。 仓津却继续向康熙诉说着自己的忠心,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在羊毛的毯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上和公主的大恩大德我难以报答,我愿向长生天发誓,永远侍奉皇上与公主,别无它主,将来才敢进入公主的陵寝。” 这一天仓津带着很多来自妻子父亲的赏赐回到了家里,这些用长长的牛车载着,来自中原的精巧工艺,都将会变成他两个女儿未来的嫁妆。 十三累日忧思,又昼夜星驰而来,到底还是伤了身子。温恪公主的丧仪一毕,他便如同泄了一口气一般病倒了,大约是看在温恪公主的份上,这次十三请见时,康熙终于召见了他。 十三跪在地上,那一节膝盖在不停地发烫和抽搐,他热泪盈眶,看着久违地,上一面还是在万寿节遥遥仰望了一眼的君父。 康熙甚至敏锐地注意到了十三的腿不大舒服,派了亲信的御医来为他诊治。在得知十三连着骑了几天的快马也不休息后,他皱着眉教训这个年轻的儿子,“何必如此焦急,岂能为了已逝的人不顾自己的身体呢?” “儿子多日不见皇父御容,只担心圣躬违和,岂敢耽误一刻。”十三不顾膝盖上的肿痛,哭着膝行到康熙身边,他紧紧抓住一片衣角,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沁出一片湿润,“儿子已无额娘在世,如今温恪也去了,若非牵挂汗阿玛与十妹妹,真不知寄身这天地还有何用。” “身为皇子,岂可如此气短!”康熙嘴上虽然责骂十三,语气却缓和多了,甚至很亲昵地托住十三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 此后康熙便断断续续地召十三去陪驾,十三如同抓见了一道曙光,他不能错失这个机会,强忍着腿上的痛楚侍奉康熙,甚至时不时的骑马打猎,以娱圣情。 四爷亦没有办法,只能去信让门人寻善治骨疾的医师到京城来备着,十三的病便一直时好时坏地,直到回到京城也没能完全好起来。 但可喜的是,至少康熙和十三中间的芥蒂仿佛已经消除了,他重新回到了从前被康熙看重的日子,十公主也得到了皇父几分侧目。 只要他争气,十三想,也许就能把额娘托付给他的小妹妹留下来。就如同几个哥哥的女儿们,嫁去的蒙古的有一大半,却也得恩旨留下了不少,他有两个妹妹,应当至少也能留一个在身边吧。 如今的朝堂几方势力都在不停地角力搏斗,但四爷和太子却很默契地彼此留了余地,他们都知道对方并没有对付自己的意思。 太子对八爷却没有那么温柔了,原先大阿哥对他的挑衅背后不少都有八爷的影子,八爷手下的人马正是那一帮最反对太子的朝臣,何况太子心知康熙对八爷的忌惮,便如皇父所愿地,几乎是以自毁的方式和八爷斗了起来。 外头风云变幻,圆明园里也不复以往安生,不知是不是温恪公主难产而亡的消息吓到了李氏,并且非常巧合的是,与温恪公主同一年嫁去蒙古科尔沁的,大阿哥的长女,也在翻了年后因病去世了。 她为了女儿的婚事恳切地来信求见宝月,大约是四爷自去岁以来还算称手的缘故,康熙听说四爷只有一个病弱的女儿,特下了恩旨许四爷的大格格自行发嫁。 宝月便索性请她到园子里来陪女儿和儿子小住一段日子,这么多年了,她倒不至于还信不过四爷。何况他如今忙于朝政,每日从九洲清晏起来便往畅春园去,从畅春园回来就到九洲清晏躺下,他得多么有精力,才能在朝政和陪她之余还有别的想头。 李氏自然是欣喜若狂地答应了,她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平日一起在背后暗骂侧福晋让她们在府里守活寡关禁闭的姐妹,并很懂事地只带了两个丫头来,以表明自己并无掀风起浪的意思。 方到了圆明园里,刚被叶嬷嬷领着人在曲院风荷安顿下来,得知大格格和弘昀都在前面一院之隔的碧桐书院读书,便忙不迭地先来拜见宝月。 “多谢侧福晋体贴,安排我在书院后的院子里住着,妾实在是感激不尽。”李氏甫一被玛瑙引着坐下,便朝宝月道。 宝月“啊”了一声,仿佛才想起来,她诚实道,“大约是孙嬷嬷安排的,我并不管这事。” “我看你信上说是为了大格格的婚事?大格格不曾知会你吗?万岁已许了大格格婚嫁自便,只是四爷的意思是依照万岁公主们的例子留到17岁,如今还有几年,留在身边不好吗,你何必着急。” 宝月是不大理解李氏的,才十四五岁的姑娘,何必急匆匆地把她嫁出去。 见宝月开门见山,李氏便也不客套了,她紧紧揪着手中的帕子,心一横便说了实话,“实在不是我不想留,我辛苦养大的孩子,大格格身子又娇弱,怎么会想她早早嫁出去。” 第106章 “既然如此,你信上说的这个良婿又是什么意思。”宝月略一挑眉,这倒是奇了。 “是,是福晋,她想将我的大格格说给她乌拉那拉家的一位少爷,我不敢违背福晋,才斗胆想请侧福晋为我拿个主意。”李氏悄悄看了宝月一眼,见她皱眉,心中不禁一悬。 “那人品行有瑕?”宝月问道,乌拉那拉氏也算是个大族,若的确是个良人,想必李氏也不会反对。 “那星德大我家大格格五岁,至今还只是个恩荫来的三等侍卫,并不曾听说有什么才名能耐,如何配得亲王郡主?” 李氏不是隐忍的性子,宝月一问她便语带愤愤地合盘托出。 “若真是无才无德,倒也算是有瑕。大格格聪慧娴静,又是咱们王府唯一的女孩,的确配得上一等一的好男儿。这事我知道了,待我和四爷商量了再给你回话。” 宝月眸色一沉,并不推诿,干脆地应下了这事。 李氏见宝月首肯,这才放下心来,眼看着快到大格格下课的时候了,便喜不自胜地回去了。 用过晚膳后,宝月和四爷牵着阿午出去遛弯消食,她便提起李氏今日所说的事来。 “你把她接过来了?”四爷的关注点却很奇特,他脚步一停,直盯着宝月,眼中满是笑意。 “怎样?你今日要过去看看?”宝月装傻充愣,别过头去不看他。 阿午见额娘和阿玛双双挺住脚步,他努力扯了两人一下,见没有一个动弹的,便撒手自己跑去玩了,四爷挥手示意后面的奴才跟一拨上去,才拉着宝月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我此身可算是清白了。”四爷一把将宝月抱在怀里,紧紧揽住她的腰肢道。 两心相许间,宝月信任他,比说旁的什么甜言蜜语都要强。 “哼,”宝月埋头不答,在他怀中继续说起大格格的事来,“我看福晋多半还是为了弘晖,若她娘家和李氏成了儿女亲家,她便是将弘昀划到她那一边去了,只可惜李氏大约是不愿意弘昀做他哥哥的拥趸的。” “的确,那咱们玉娘怎么想呢?”四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仍然沉浸在两心相知的快乐中。 “弘晖和弘昀关系如何我不管,只是大格格的婚嫁事也不该独独听福晋和李氏哪个的。要么咱们悄悄打听打听星德的为人,她若不中意,再带她相看别人,叫她自己选一个罢。”她仰头看着四爷,眨巴着一双秋水横波般的眼睛道。 盲婚哑嫁不可取,性格或许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好歹选个脸投缘些的吧,再打听打听那人有没有不良嗜好,只要靠谱,加上大格格往后多半是公主,嫁给谁也不至于太吃亏。 “虽然不大合规矩,倒也可以。”四爷稍一思量,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她,“你要大格格自己选,她若愿意,便依你说的办。” 暗中相看打听女婿媳妇本就是民间常有的事,只要小心些,倒没什么大碍。他先选一批有才能有品行的少年出来,教大格格在里头选一个喜欢的,琴瑟和谐,两情相悦,正如他和宝月一般,那自然是最好。 第60章 既然四爷这个做爹的答应了,宝月第二日便请李氏和大格格来九洲清晏,问问她们母女的意思。 大格格听了宝月的话,眼神一亮,清冷的面上溢出几分欢喜,“果真?” “我何必与格格玩笑呢?”宝月喝了一口盏中的香饮子,递给大格格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这不大合规矩罢。”李氏的话在肚子里过了几回,犹疑着开口道,她是不大赞同这样出格的事的,只是碍于是四爷和宝月的意思,也不敢太激烈的阻止反对。 平日里李氏泼辣大胆,大格格文静娴雅,她还觉得大格格不大像她额娘,像四爷比较多,原来是一个在面上大胆,一个却在心里无拘。 正该这样,宝月想,大格格是金枝玉叶,本就有稍稍自由过平常人一些的资本。 若也和康熙的公主们一样小心谨慎,被规矩约束的没有了自我,即便能不去蒙古,在京里也不会多么快乐,四爷的亲妹妹温宪公主,不正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么。 “那女儿就嫁给乌拉那拉家的好了,左右都是不认识的,听阿玛说和听嫡额娘说也没有差别。” 大格格假意赌气道,她最知道怎么拿捏她额娘了,果然李氏听了这话便如同斗鸡一般立刻竖起了冠子。 “这可不行!这等游手好闲,一无所长的纨绔岂堪配得上你,”再加上星辉是福晋娘家的侄子,李氏心中便更加厌恶,她一改口风,积极地鼓励着大格格,“你好好挑,必得挑一个强过星辉千百倍的回来。” 宝月掩唇一笑,便见大格格也拿着帕子虚虚地放在唇边,她们二人忍着笑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此事的章程便如此定下了。 既然李氏放心地把大格格交给了宝月,二人第二日便乘着马车从圆明园到佟国维府上去。 佟国维今年虽因举荐八阿哥一事遭了康熙的训斥责罚,可佟佳氏到底是一门两公,康熙一朝最显贵的外戚,想逮人,去他们府上的宴席是最方便的。 康熙要与佟佳氏论亲戚,四爷自然也得紧跟脚步,再加上从前好歹也被孝懿皇后养过一段时间,自然也不能太拿腔拿调了,需得以礼相待。 可另一方面,四爷也深知自己身份敏感,从前温宪还在的时候他便刻意从不与佟府亲近,毕竟谁敢去挖皇上的墙角呢? 第107章 上一个用孝懿皇后养子的身份和佟国维迅速亲近起来的,被康熙当着百官朝臣好一顿羞辱,至今还赋闲在家。 宝月递给大格格一杯清茶,让她润润嗓子,“嫁娶一事,最要紧的是家风,咱们今日且先去佟府瞧瞧你阿玛挑的那几家的夫人们,便知他们家的儿郎是不是值得托付的人。” 大格格默默点头,提起婚嫁之事,她脸上并无什么小女儿的拘谨和羞涩,如同去挑一件喜欢的裙子一样神色自然,不但要挑纹样好看的,还得是舒适合身的。 大格格如今十四岁,倒是和宝月当初参加选秀时的年纪差不多,宝月一时有些恍然,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咱们大格格有林下之风,比我当年可强多了。”宝月不由地想逗逗这个沉着的孩子,她当时还有些紧张担忧呢。 “有什么可紧张的,自我懂事以来,额娘和嬷嬷们教会我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嫁人之后在别人家过日子。阿玛从小教我读书明理,我想学想要的都无所不依,是因为他知道,在家里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嫁到别人家去,也就再不会有了。” 见宝月听了她的话一时恻然,大格格反倒朝她轻轻一笑,有如松籁清风,拂面而来,“人无非都是这样而已。” 载着她们的马车徐徐在佟府门口停下,宝月带着大格格被门口等候的仆妇一路领着向内,佟府朱门绣户,高墙大院,隐约还能听到宾客往来如云的声响,另有一番钟鸣鼎食的气派。 十四爷的侧福晋舒舒觉罗氏比宝月早一刻到,她和宝月原先在别的宴席上有过几面之缘,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颇有些意外,“我就猜小四嫂今日也会来,这莫非是府上的哪位小格格?” 宝月笑着朝她点头,牵过大格格到身前来,“还真叫你猜中了,这是咱们大格格,快来见过你十四叔府上的婶娘。” 若非依稀记得四福晋只有一个儿子,见大格格文静知理,落落大方地同她打招呼,舒舒觉罗氏险些以为这姑娘是四福晋所出。 若按规制,亲王可以有两个侧福晋,可四爷封王后并未再上折子请封,可见这位大格格如今也只是四爷府上一位格格的女儿。 心中转了几道弯子不说,面上她还是亲热地扶起了大格格,“我瞧着大格格的眉眼和我的弘春有几分像,想必都是长得像她们阿玛。” “漫说样貌,性子也像咱们王爷,平日最得咱们王爷宝贝了。” 宝月和她闲话几句,狠狠夸了大格格一番,舒舒觉罗氏知道她的意思,看大格格的年纪便是要出嫁了,这是宝月要做主为她扬个好名声,好挑夫婿呢。 宝月带着大格格走过几圈,除却那几家孩子被四爷暗地里划做预备女婿的,也介绍了不少官员宗亲家的夫人。这次来不单只是为了婚事,主要也是带大格格出来认认人,以免将来她在夫家开始自己出去交际的时候两眼一抹黑。 正和人说着说着,宝月却突然发觉有人在盯着她瞧,这原也没什么奇怪的,托四爷今日在朝堂上混的风生水起的福,她身边一下子就变得热火朝天了起来,倒累的她抓着叶嬷嬷恶补了许久的功课。 只是她回眸朝那个方向看去,两人目光撞个正着的时候,却见那位瞧着比她年纪稍长几岁,生的很文雅秀致夫人朝她尴尬一笑便躲闪着避开了眼睛。 宝月一时疑惑,不免朝那个方向多看了两眼,自然有善于察言观色的瞧见了。 “那是礼部侍郎年大人的夫人,刚从朝鲜回来,说是要月底外放出去四川做巡抚了,三十来岁的二品大员呢,”宝月身边一位年长的夫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她眼中不无嫉妒艳羡,小声在宝月耳旁提醒,“侧福晋还不知道吧,她们家也是镶白旗下人呢。” 宝月神色一深,镶白旗是四爷封王之后康熙划给四爷的属旗,若按大清的规矩来说,镶白旗的人无论做到什么官,从此便都是四爷这个旗主门下的奴才。 方才出言提醒她的夫人夫家便是镶白旗人,即便从前她们与四爷府上毫无往来,自四爷封王之后,也自发地靠了过来。 并且,还姓年,宝月收回目光,回过头缓声问道,“是原来湖北巡抚年遐龄的儿子?” “正是呢,”那夫人越发积极殷勤地为宝月解释起来,嘴边挂着一抹笑,“她夫君年羹尧是年遐龄的次子,她又是明珠的孙女,历代官宦出身么,又得万岁青眼,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难怪傲气些。” 她这是在暗指年夫人见了宝月并不来行礼,反倒避开眼神的行为。宝月在这儿,代表的就是雍亲王府,身为雍亲王旗下的奴才,反倒对主子视而不见,在他们看来,的确是算得上倨傲无礼,目中无人了。 “青年才俊,也是难免的。”宝月放下捏紧的茶盏淡淡一笑,仿佛并不怎么在意。 宴席散后,众人陆陆续续地要离开了,佟府的夫人们便将来参宴的女眷一路送到门口,以示宾主尽欢,礼节周到,来招待宝月的恰巧是佟国维的三儿媳赫舍里氏,她的丈夫便是同样大名鼎鼎的隆科多。 真有意思,年羹尧和隆科多,这两位四爷将来的左右手,居然在一日之内叫她一块碰见了他们二人的夫人,还真是奇缘。 赫舍里氏扶着宝月的手跨过门槛,宝月无碍,她自己反倒好似晃了下神,在门槛上轻绊了一下,宝月下意识伸手去扶住她,才好悬没摔下去。 第108章 赫舍里氏朝她牵起一个笑,她面色不大好,身量也纤细,仿佛还在病中就强撑着出来待客,她朝宝月行了一礼,露出一节瘦弱的手腕,“妾失礼,多谢侧福晋。” “无妨,”宝月朝她点头笑笑,“夫人且止步,下次我再来拜会。” “方才我指给你看的几位夫人里,可有让你觉得还不错的?”宝月和大格格在车上坐稳后,马车便一路朝圆明园驶回。 大格格沉默一瞬,忽然偏了偏头,像一只机敏的林间鸟雀,“有一位陈夫人,她很爱说话,高谈阔论,不同旁人。” 宝月稍一回想,便记起这人来,她丈夫是一个翰林院编修,官并不大,但胜在清贵,仿佛听说尤擅诗文工笔。 “我知道了,这事我会转告你阿玛,他母亲合你的眼缘,咱们便再看看儿子。只是你要想好了,这是一辈子的事,万不能轻率而为。” 几次接触下来,宝月发觉大格格的性子并不如表面上安静,她很聪明,想法也很多,可偏偏从小被拘束在女孩的身份和病弱的身体里。 “我知道的,多谢瓜尔佳额娘,”大格格惯常微微簇起的眉头松开,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阿玛给我取名叫妙善,您是长辈,直呼我名便是。” 正如宝月所想的,她的确是被陈夫人的不同寻常吸引了,她大方爽朗,言辞间谈论的都是其他贵夫人并不关心的事情,可她却能自得其乐。她不禁想,这样的人,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呢。 第61章 妙善,传说中是妙庄王的三女儿,舍手舍眼救父,孝感上天,最终在妙庄王的虔诚祈求下恢复健康,手眼俱全,白日飞升。 四爷精通佛法,为大格格取这样一个名字,大约也是为了祈求上天令她平安健康的长大。 只是世事总难两全,宝月微微叹气。 到了圆明园后,大格格恭敬地朝宝月一礼,边告退去李氏那儿了,宝月忽然开口问道,“你愿不愿跟着孙嬷嬷学学管家的事?你往后虽也带着嬷嬷出嫁,不必亲自料理庶务,可心中明白,才能不被下人蒙蔽。” “当然愿意!多谢您。”大格格激动的面上都带出几分胭红,她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 本朝教养女孩大多效法康熙教养公主们的方式,尤其是京城中旗人家的女儿,字都未必能识全,庶务上更是大多交给奶嬷嬷或者教养嬷嬷打理,每日只在条条框框里绣花念经。大格格虽然病弱,却并不是安于困守闺阁的人。 宝月就知道她会答应,她不忘眉眼弯弯地嘱咐大格格一句,“你身子不好,学是学,却也不必在这上头多耗费心神。” 管家这事儿,面上风光,可实际上的事却十分庞杂琐碎,若要事事都经手,从早到晚也忙不完。以大格格的身体,是绝计撑不住的。 “我明白,多谢您嘱咐。”大格格带着笑意朝她行了礼后,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宝月回九洲清晏换了轻便的衣裳,便叫孙嬷嬷来交代大格格的事,两人才说了半刻钟的话,四爷便恰巧从田埂里回来了。 如今恰巧到了稻谷成熟的时候,四爷每日带着两个孩子读过了书便去田里割谷子,收下来的那仅有的两袋米还让他进了一袋子给康熙去,最后这一袋糙米换了他富有四海的汗阿玛一车的赏赐。 纵然最近的日头并不烈,可他还是被晒黑了许多,皮肤呈现出一种蜜糖一样的色泽,比起原先沉静冷峻、金质玉相的样貌,反倒显出一股肆意旷放的味道来。 “我想着叫大格格来看看孙嬷嬷是如何料理庶务的,免得将来自己掌家了叫下人欺瞒。”宝月递给四爷一条帕子,见他疑惑,便解释了一句。 “你思虑的周全,难为你为她费心。”四爷不接,把脑袋凑到她面前,示意宝月给他擦汗。 孙嬷嬷很有智慧地悄悄退下了,宝月见帘子一声晃荡,复又平静下来。这才瞥他一眼,在他满含笑意的目光下,也忍俊不禁地一笑,认命地给他擦起汗来,“也没什么费心的,不过就是吩咐一声的事罢了。” 她纤细的手指带着帕子在四爷额边不紧不慢地拂过,被他的皮肤衬托地越发如羊脂润玉一般。 他轻轻挑眉,深邃的眉目在她手下露出一个充满侵略性的笑来,日光穿过树影斑驳地洒下,描出他利落分明的轮廓,褪去往常的锋芒内蕴,一时叫宝月竟觉得光映照人,不可逼视。 她手腕一抖,帕子松松垂落,盖住他那双凌厉的凤眼,面上飞起两道斜红,她别过头去,声音中满是恼羞,“你别这么看我......” 四爷微微抬眸,瞧她满目潋滟春水,只觉有如海棠醉日,远山芙蓉,那帕子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上,谁也无暇去管它。 他倾身吻住她,他们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宝月被他不留空隙地搂在怀里,不得不仰头承受着他灼热的呼吸和缠绵的舔抵。 终于骤雨渐收,宝月依恋地倒在四爷怀中,她后知后觉地感到牙关甚至有些发酸,轻喘着想起身去端一杯茶,却在方才那一番拨云撩雨中散尽力气,根本无力起来。 “寒心随春态,酒晕上玉肌。”四爷一声喟叹,眼中流出几分戏谑肆意。他端茶来喂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倚在他的怀抱里,仰头竭力攫取他手中的甘霖。 他伸手拂去她唇边漏下的那一滴翠露,指尖炽热的温度在她颈间留下一道艳色,仿若胭脂透玉。 第109章 …… “你知不知道年羹尧这个人?”宝月歇息片刻,恢复了力气后便又想起今日在佟府上的事来。 宝月跪坐在他怀里直起身来,她搂住他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显出一种奇怪的郑重态度来。 “自然,这个人颇得汗阿玛赏识,的确是匹千里马,只可惜太傲气了。若要用,得敲敲他的傲骨才好,”四爷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老实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转念一想,便猜测着问道,“怎么?今日你遇见他家女眷了?” 宝月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眼睫轻轻颤动,“哪称得上遇见,人家见了我掉头就走,还不知是我怎么得罪了她。” 见四爷眉头微微皱起,神色也冷峻下来,宝月看似平静,语气低落地开口,心中却带着一股邪火和意气,“想来是我不配,若是福晋去见她,必不会得这样一个没脸儿。” “他不来拜见主子便罢,见了主子居然还敢掉头就走,岂有这样无礼的人!”四爷果然大怒,眼中的温度一下降到极点。 宝月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怀里,掩住神色,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身,这是她第一次,故意在四爷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不该这样的,可是自从见了年夫人,她便没法不去想,年羹尧的妹妹,那位年贵妃,是什么样的人。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定,很信任四爷了,别说是让李氏住到圆明园来,便是福晋、宋氏、郭氏一下子都搬进来,她也没有什么不愿的。 可今天恍然见了年夫人,她才明白,她只是确认了自己在四爷心里重要过府中其他人加起来还多,所以她无所畏惧。可年氏对她而言,既是一种是未知的惶恐,也是一种已知的惧怕。毕竟在历史上,她的确是四爷唯一的贵妃,皇贵妃。 宝月无从在史书的只言片语里比较,甚至害怕去比较,对四爷,对雍正皇帝而言,他爱上一个人,是如今对自己的样子吗?历史上的那位铁血帝王,对年氏又是什么样子呢? 见宝月埋在他怀里闷闷地不肯出来,四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只以为她还在生气。她这样明显的告状意图,以四爷对宝月的了解,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别说的确是年夫人无礼在先,即便宝月是无故地讨厌她,在四爷心里,那也不是宝月的错,不能得主子欢心,只会是奴才的罪过。 “好了好了,一个无关的人罢了,怎么值得你这样生气,”这些年来气性是越发见长了,他哭笑不得地拍了怕她的肩膀,眼中隐含暗芒,“这事便交给我罢,往后再不会有人这样了。” 得了这一句承诺,宝月反而又有些犹豫起来,别人便罢了,那可是年羹尧啊。 “他很得万岁的看重,又有才华,既然是咱们旗下的人......” “那就算了?” 四爷低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副真要轻拿轻放的样子,他勾起一个笃定的笑意,等着宝月跳起来说不答应。 不料宝月蹂躏他的衣袖两下,居然真的委委屈屈地应下了,“那、那好吧。” “这是怎么了,”四爷惊讶地挑眉,抬起她的脸来细细端详她的神色,开始担心她是真在外面受了委屈,“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之大,难道还独缺哪一个人便转不动了?我既应下了你,就不是夸口逞强,你还担心我哄你不成?” “那你不许......”她嗫嚅两声,牵住他的衣袖,脸上浮现了一种他不知多少年没见过的忐忑神色。 看她这样小心翼翼,四爷心中居然涌出一种莫名的难受来,他抚过她簇起的两弯细眉,轻声哄她道,“不许什么?” “我不许,你娶年羹尧的妹妹。”她不敢抬头看他,目光左瞟右瞟,很小声地说道。 四爷的神色一时凝滞了,“荒唐——” 他甚至不知道年羹尧还有个劳什子的妹妹,又何谈说娶她? 在宝月口里,这事倒像八字只剩下一撇了似的,别说他已经有她了,待年羹尧下月去四川就任,那年氏好歹也是二品大员的女眷,年羹尧又是汗阿玛器重的奴才,没有汗阿玛的旨意,谁敢去挖他的墙角? 好像也的确可以?宝月的话忽然给他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他是年羹尧的旗主,扣住他的家人做人质也是理所应当——可他已经有宝月了,何况扣人扣个女人有什么用,扣下年羹尧的儿子父亲还差不多。 不过这人虽的确算有几分才气,倒也没有惊才绝艳到需要他为了一个奴才耗费这样多心力的地步,治国贵在御人,大臣么,无非是工具称不称手的区别罢了。 四爷转而用一种危险的目光看向宝月,他语气很凉,“咱们也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 “若是寻常夫妻,我自然相信,”宝月移开目光,心虚中又带着一点理直气壮地,“可你原来是贝勒,现在是亲王,你想背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太容易了。” 何况年氏的出身,简直是为四爷量身定制的助力,将来康熙赐给他的时候,难道他这样渴求皇位的人真会面对这样的利益也不动心吗?更可怕的是,历史上的年氏好似很得他的喜欢,他也许是为了年氏的背景娶她,可如果他宠爱一个人,那一定是那个人吸引了他。 四爷几乎被她气笑了,“这不过是一件你臆想出来,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 第110章 “可纵使四爷将来真的别有他意,届时我又能说什么呢,不过是找个寂静的地方了此一生罢了。” 在他的厉声否认中,她的眼泪决堤而下,仿佛一个被无耻的情郎背弃的可怜女人,凄凄切切地流泪。 第62章 他分明还什么都没有做,宝月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煞有其是地连失宠后的来路都打算好了。 “你可真是思虑周全!”四爷的面色一下冷了下来,他恨恨地盯着宝月,恼她不明白自己的心,可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下意识地想拿帕子来给她擦眼泪。 这些年倒纵的她如此无理取闹......这次他绝不去哄她,四爷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的泪痕上,他将手背在身后,紧紧攒着手中的扳指。 宝月在哭泣中见缝插针地朝他望去朦胧地一眼,便见他安安静静地独坐在边上,一点答话的意思也没有。难道要他给一句不娶旁人有这么难么,分明从前他也对她发过这样的誓的,难道就因为原先摆在天枰另一端的不是年氏? 想到这儿,她越发伤心,豆大的眼泪不要钱一样的落下来,可她绝不要偷偷委屈,她仰起脸展示自己的眼泪,直直地盯着四爷。 见她哭的这样惊心动魄,四爷只觉得心中仿佛有细细密密的丝线在不停的抽动,他将拳头握的更紧了,几乎就要伸手去她擦去泪水。 “你要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日子,那阿午呢?你也不管了?”四爷面色依旧冷硬,语气却到底软和几分。 方才还是淡云煦阳,霎时便是凉风徐来,细雨连丝,淅淅沥沥地落在窗边,又滴滴答答地穿过半开的窗户落到宝月的手背上,这场忽如其来的风雨在她心中不断的翻搅着她无端的忧愁和嫉妒。 她现在的面目是不是很难看,面对妒火中烧的陈阿娇,汉武帝是怜惜还是厌恶?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原本也以为自己可以气定神闲的。 宝月定定地望着他,见他迟迟毫无动作,心里也冷了下来,她不要再为了别人这个样子。 她自顾自地拿起帕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决绝地别过头去,“我尚不知自己的下场,如何管得了阿午。” 倒是狠心,他淡淡冷笑出声,“你多年独占枝头,若我真撂手了,你以为府里的人会待你还像现在一样和善?你可知别人府上失宠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别说清净生活,保全性命也难。” “昔日陈后也不过是罢居长门,福晋和李氏在府中亦得自在,难道我连一处容身之地也没有吗?” 宝月见他左顾右盼,就不肯给自己一句斩钉截铁的回答,心中更觉凄楚凝噎。 她听不进去这些旁的话,只想要他一句无论如何也不娶年氏,她拒绝那个已知的未来会发生的任何可能。 “你不爱与人计较,所以无所谓福晋她们。你就知道你口中这个年氏,也不会在意你?” 他不看她,只垂眸盯着手中的茶杯,竭力端住面上的冷峻神色,心中却一阵好笑。 何况在他心里,李氏和福晋如何能同宝月相提并论,可他不想宝月得意,到底将这话咽了下去。 “果然......”宝月一听到他提年氏,便红着眼眶唰地站起身来,“你果然动心了,你若不耐烦见我,便另拨一个地方给我住,免叫我碍了你和你新欢的眼!“ 年氏人还没见到呢,四爷就看也不看她一眼了,他何曾对自己这样冷淡过,无非是嫌自己逆了他的意,要栏他纳一个出身名门,父兄得意,又合心意的美人而已。 她气的浑身发抖,粉面含怒,失望又委屈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寒意,“我若早知如此......” “够了,我待你有何处不好,你竟然还觉得后悔了?” 四爷听到这话,终于忍无可忍,他心中涌起一股怒气,重重放下茶盏,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荒唐话堵了回去,他不愿听,也不想知道她后头要说的话。 “就一件这样小的事,也值得你这么跟我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你就要跟我情断义绝?”他眼中满是不解,亦觉得十分失望。 这么多年了,她对自己依旧殊无信任,情断义绝的诛心之语岂能随口而出,难道在她心里,他们之间的情分是可以这样简简单单就不要的东西吗。 “玉娘,适可而止便罢了,你不能太过分了,”他起身出去,衣角甩出一道干脆的弧度,话音随着珠帘摇动的脆响落下,“我亦不是事事都能由着你的,尤其是这些不该说的话。” 什么是不该说的话?宝月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要他给一句承诺,是过分的、不该说的话吗? “王爷!外头正下雨呢。” 玛瑙诧异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四爷脚步一停,却半响没有听到里头有丝毫动静传来,他看了看廊下的细雨,天际是雾蒙蒙的阴霾。 “走吧。” 随着他这句薄如烟雾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宝月的四周终于又归为一片寂静。 “这究竟是怎么了?”玛瑙唉声叹气地进来,她收拾了桌上的帕子,为宝月端来一盏热茶,“纵然侧福晋心里不高兴,也要忍耐着些,毕竟是主子爷啊。” “你也觉得他会愿意要年羹尧的妹妹的,是不是?”宝月沉默一瞬,她捧着茶杯,以一个逃避的姿势望着窗外,凉雨如愁思一般连绵不绝,她甚至不敢听玛瑙那句她已经心知肚明的回答。 第111章 “我看也未必——”珍珠在她面前刷地关上那扇透雨的窗户,“侧福晋快别坐在窗边了,仔细着凉。我冷眼瞧着,四爷分明没有那个意思,咱们何必杞人忧天,即便是要选秀了,侧福晋怎么就知道那人一定会指到咱们府上来呢?” 我就是知道,宝月垂下眼睫,默默不答。 玛瑙和珍珠对视一眼,宝月这是已经钻到死胡同里去了,她们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派遣愁绪。 “谁家里还不是个二品大员了,咱们还是大姓,不过是一个汉人家的女子罢了,侧福晋且宽心些。” 宝月却被珍珠这话说的越发心凉了,她几乎是绝望地回头看了珍珠一眼。 30岁的二品和四十多岁的二品是一回事吗,再说汉人,别说她并不多么认同满族人就高人一等。康雍乾三朝,后宫里多少汉人,人家爱新觉罗家的指不定就好这一口呢,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见宝月神色渐渐难看,玛瑙连忙给珍珠使了一个眼色,她换了一个角度试图劝劝宝月,“即便进来了,谁又知道王爷会不会喜欢她呢,咱们王爷和您情投意合,也不是将就委屈的人。您若总对着王爷提,才是把人活生生推过去了。” “是啊是啊,”珍珠也跟着应和,“左不过都有这一日的,咱们侧福晋国色天香,神仙玉骨,才不会输给谁去,又有三阿哥,将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宝月无法从这些话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安慰,爱难道是可以争抢强求得来的吗?如果那位年氏甚至不如自己,无论是相貌,还是别的什么,岂不是叫她到时候更加难堪吗。她不敢试,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堵死这条路。 “左不过都有这一日的。”她咀嚼着这话,心中升起的无奈化作沉沉地一声叹气,福晋当年看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自己如今的心情一般? 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靠在椅背上,打心底泄出一股颓唐,她低头瞧着茶杯中漂浮的纤枝细叶,不明白茶有什么可看的。 “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罢了,”玛瑙见她情绪平复下来,大约听得进话了,才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来,“咱们在外头也听见了几句,没影子的事,侧福晋何必为了这个伤了情分,未战先怯呢?” “有没有影子,过几个月选秀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她拿来一本书挡住脑袋,在书底发出闷闷地声音,拒绝和玛瑙沟通。 “您!”玛瑙简直恨铁不成钢,“那这几个月您就继续和四爷冷着?将来若没有这回事,可要怎么收场才好。” 对一个未知样貌的人胆战心惊,如临大敌的,倒是敢和主子爷拿乔要强,这、这不是窝里横吗。 “我去休息,不必给我叫晚膳了,”宝月胡乱翻了几页书便看不下去了,她将书一盖,还是回床上躺着吧,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玛瑙和珍珠无奈应是,只好贴心地为她放下玉钩,拉上了床边的帷幔。 宝月犹豫地支吾两下,最终还是拉住玛瑙的衣袖,她用被子盖住脸,只露出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小声地问道,“四爷去哪里了?” 在玛瑙出声的时候,苏培盛便很识相地慢吞吞找了把伞来,毕竟若是侧福晋出声留人,这伞便不必再找了。 虽然最后宝月很硬气的没有作声,但这伞最终还是白找了,因为四爷回到了九洲清晏的书房里——那个和他们两个的卧房隔着两条走廊,来回只要一刻钟的书房。 还以为要去多远的地方,苏培盛暗忖,上了一盏茶,他便安静地垂头退到门外,像一个木桩子般,开始看雨,看落日,看月亮。 他只当自己是这扇门,这面墙,即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也不曾进去问一声四爷。毕竟这时候进去了,只怕就要横着出来,真变成圆明园的一草一木。比起自己的小命,四爷少用一餐也是无妨的,反正想必如今他也气饱了,吃不下么。 待到苏培盛开始从各个角度观赏起天上高悬的月亮,他几乎要看见月亮里吴刚伐桂的身影,眼看着即将得道飞升的时候,书房里终于传来了一丝声响。 “王爷?”他麻溜地滚进去,站在桌前,等候四爷的吩咐。 四爷沉默许久,忽然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八月里了,月亮是不是很圆?” 可、可今日是八月初五啊,左看右看,也只勉强算得上一张拉开的弓,如何谈得上圆? 第63章 “你主子要过生辰了,怎么也不知道提醒。”四爷目光凉凉地看着苏培盛,见他不长脑子,终于开恩给他一句明示。 哦,还是侧福晋呢,苏培盛在心中悄悄不敬地想着,这不是还有十来天么,也难为四爷能找到一个由头,幸亏现在是八月里。 “是、是,奴才愚钝,一时竟忙忘了,连礼单子都不知拿给侧福晋过目没有。”纵然心中腹诽不已,面上苏培盛却是万分恭敬地陪着笑脸告罪,很识趣地给四爷搭了个台阶下。 “恕你无罪,”四爷睨他一眼,他摊开手,“单子呢?” “这、奴才这就使人去拿。”礼单子的事也不归他管啊,但苏培盛还是素质十分良好地连忙去外头叫了个小太监,和善地命他往孙嬷嬷那儿拿单子去。 东西拿来了后,四爷也不看一眼,他周身仍然泄出几分怒意,抄起单子就疾步往卧房里去。 第112章 天上一轮斜月,身边徘徊着淡雾云影,风摇翠竹,雨后的竹林在月光下呈现出苍青的色泽,萧萧瘦瘦,竟显出一种凄清的意味。 他穿过两道游廊,到了门口,却发现外头一个人也没有,往日里那几个丫头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四周静悄悄地。他心中一慌,推开门四下巡睃,隐约瞧见屏风后有个人影,这才强装镇定地定下神来,气定神闲地缓步往里头走去。 宝月听到推门的动静,从美人榻上起身朝后望去,便见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映着一团玄色,正是四爷在那儿。 “......”两人隔着屏风相顾无言,寂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宝月的一声啜泣。 听见她的声音,四爷提步就要转过屏风往里来,宝月却慌慌忙忙地出声阻止他道,“你别进来!” 她不要再为四爷哭,可既然泪已经留下来了,只要没人瞧见,便不算数。 脚步声一时顿住,隔着一道屏风也好,他闭上眼睛,瞧不见宝月流泪,他也能硬起心肠。沉默半响后,他终于沉沉开口。 “这次便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下次绝不许再说情断义绝的混账话。”四爷不明白她到底在委屈什么,他不该惯得她这样娇纵,可却也到底放不下。 他话音未落,那屏风却在他眼前被一把推开了。 “你起了别的心思,还不许我说话!”宝月气血上涌,她猛然将屏风一推,也不顾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睛,一股脑地卸下头上的钗环,塞到四爷的怀里,“你既有两意,这些东西只管送给你的年氏去。” “你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呢!什么年氏,我又何曾有两意。”见宝月撒完气转身要走,四爷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拉住。 他还狡辩,不肯给自己一句准话,语气那样冷淡地说什么将来年氏不会不在意她,说她将来连容身之所也没有。分明就是被她猜中了,他就是有纳年氏的意思,甚至、甚至还说这些是她不该说的话。 当年是情真意切的承诺,如今就成了不该说的话了,可怜她从前竟信以为真。 “我只要你说一句不要年氏我就信,你不说就罢了,”宝月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她眼中蓄满泪水,碎珠一般地滚落到四爷禁锢住她的那一双大手上,“到底是昨日黄花,流水恩情,当年你自己发的誓,如今却提也不许我提,倒是我的罪过了。” “......你以为,我在说这个?”他恍然明白过来。 那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眼眶中落下,宝月仰头怔怔地望着他,细细回想他俩下午的话,终于迟迟地‘啊’了一声。 她的脸颊上渐渐翻起艳糜的霞光,那一片绯色渐渐随着玉色的脖颈一路向下蔓延,连皮肤里也透出一股几乎要把自己蒸熟的热意。 “那我要你说不娶年氏,你为什么不答?”她很快在下午的旧账上翻到把责任推卸出去的理由,并觉得十分理直气壮。 他眼中泛起分明的笑意,拽了拽她的手臂,将她轻巧地纳入怀中。 “分明是你一点也不信任我,我连那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莫须有的事我要如何辩白。”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沉水香缭缭地环绕在宝月身边,他的胸膛轻轻地搏动,“我不会娶她,也不会有别人。你若还想听,我说一百遍也使得。” 他们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两颗空荡荡地心终于感到了久违的满足,他们的心跳隔着薄薄一层皮肉在胸腔间共鸣,如同积雪悄悄融化,春草破开冻土。 宝月握住四爷的手,十指在他掌中穿过,缠绵的,温热的交织在一起。他们沉醉在温柔的秋风里,竹叶簌簌地被刮落,好吧,也许这风并不温柔,但是管他呢。 “你还不理我,你宁愿看茶盏,也不看我。”沉默了很久,她又开口,依然觉得很委屈。 四爷垂下眼帘,将她又往怀里按了按,他不愿承认他是害怕宝月那一双泪眼,那是清澈流动的两□□泉,仿佛能从中流出无尽的泪水。 “......是我不好。”他沉沉叹气,松开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宝月扭过头,拒绝他摸狗一样的抚摸,但接受他的道歉,并在心中迟迟地升起一点愧疚来,“我不该随便说绝决的话——但还是你不好。” 她用脑袋去撞他的胸膛,并埋在里面小声嘟囔,“如果你早说不娶,才不会有后面的事。” 她有什么错?不过是要一句回答,是他嘴硬、冷漠、非但不哄她,还对她疾言厉色。总之,全都是他的错。 “好吧、好吧。”他轻轻一声哼笑,纵容她再一次轻巧地把自己摘出去。 宝月吃软不吃硬,于是也跟着软下话来,她像乳燕一样投入四爷的怀中,好似十分悔过,“我以后再不说了,也再也不多想。” 四爷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乖巧地翻开自己的肚皮,依偎在他身边,娇娇嗷嗷地说随便摸。早知道还不如哄哄她,不哄的后果就是就只能吃爪子,何况被挠完一通后还是得捏着鼻子去哄。 第二日晨起,玛瑙领着两个小丫头来收拾房间,忽然在地上的一堆钗环中捡到一张纸,那纸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一些绸缎首饰之类的东西,她稍一回想,但并不是库房里有的那些。 玛瑙拎着纸去问宝月,坐在一旁喝粥的四爷淡淡地飘来一眼,“哦,这个,给你们主子的礼单子。” 第113章 很自然,仿佛并不是才想起这回事来。 那单子很快被宝月抽走,她翻看着单子,伴随一两声惊呼,“呀,这个是哪里来的,汝窑的瓷器已经很少见了。” 四爷忙着吃饭,吃完又忙着换衣裳,然后到前头去教孩子们读书,种地。总之,他很忙,并没有时间回答她这张根本没仔细看过的单子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 康熙拖着病体仍旧带着一帮阿哥们去木兰秋狝,故而今年的中秋只在宫里办了宴便回来了,宝月也得以在圆明园好好过了一个生辰。 四爷紧急从库房里翻了新的礼物给她,原先那张单子上的东西已在那日被他养的这只大貔貅一口吞下去了,她振振有词,说不是当日送的怎么能算生辰礼。 张起麟捧着手上库房的钥匙,心中甚至有些麻木,大概凌迟就是这样的,第一刀割下去的时候还觉得疼,到了后来早没有知觉了。 饶是如此,张起麟还得捏着鼻子听四爷睁眼说瞎话——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夸宝月节俭,也不知是什么根据,总不会体现在那日她劈头盖脸地把钗环丢给他罢。 之后几天都是气清千里,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随之而来的就是各家一连串的宴席,赏菊的,品蟹的。这日宝月难得碰到了兆佳氏,十三爷自从漠南回来后便病了,膝盖上的疮口总不见好。 “十三爷可是大好了?”宝月和兆佳氏凑到一起,见兆佳氏面色不错,脸上已无原先的忧愁,宝月便猜测着问道。 兆佳氏笑着点点头,许是天气渐渐凉爽起来了的缘故,原先最严重的时候几乎不能下地,现下的确已然见好了。 “多亏了四哥请来的医师。” “这就好,若能有效验就再好不过了。”宝月放心地舒了口气,十三爷实在是运道不大好,如今眼见着日子要好过起来了,可别又被病拖累了,“十三爷还年轻呢,小病小灾的过去了便好了。” 两人正携手欲往里去,却见一个长相丰满,艳若桃李的女子从香车宝马中徐徐出来,袅袅婷婷间自有一番风流体态。 与她如满月一般丰盈的样貌相称的,是她富贵已极的打扮,乍然在一众清丽端庄的妇人中注入一股活水来。 时下并不喜欢女子打扮过盛,即便是家中金玉满堂,夫人们也大多以持重内敛为美。像这样既漂亮艳丽,又在打扮上将自身的风格突出到极点的实在不多见,也许在旁人身上是繁复的装扮却在她身上显得再合宜不过了。 随着那妇人步步生莲地走近,宝月却仿佛听到周围人升起的窃窃私语,众人面对那貌美妇人的异样态度令宝月有些好奇,她回头去瞧兆佳氏,果然见她亦然神色有异。 那妇人的视线从宝月身上轻轻拂过,很快落到方才说话声音最突出的那一个人身上。 她媚眼生波,笑着逼视那人,语气毫不客气,“您又是哪位?有什么话只管大声说,老鼠才在背后吱吱叫唤,又不敢让人瞧见呢。” 四下霎时安静下来,宝月不知这是何方神圣,但她的手段实在是简单又粗暴,宝月瞟了在那妇人的质问下讷讷闭嘴的人一眼,默默补充一句,并且还有效。 第64章 待宝月和兆佳氏在席间坐好,应付了上前来请安的夫人们,戏台子上也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后,宝月才悄悄问兆佳氏那美貌妇人的来历。 “嫂嫂不曾见过?那人是佟府三爷家的。”兆佳氏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她垂下眼帘,含含糊糊地答道。 上回她带大格格去佟府赴宴,宴毕后正是隆科多的夫人送她出来的,并不是方才见到的这位艳光四射的美人呀,宝月有些疑惑在记忆里细细检索,才想起来她好似是从柳嬷嬷的小课堂里听过这么一个人的。 “她是李四儿?” 见兆佳氏默默点头,宝月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有那样多闲言碎语,听柳嬷嬷说,李四儿是隆科多从岳父手里要来的侍妾,出身不算光彩,偏偏隆科多对她宠爱非常。 “她可真大胆啊。”宝月近乎惊叹地说道。 大大方方地出席宴会都在其次,可方才她那股如同在自家地盘上一般的肆意劲儿,甚至毫不讲情面地同背后说自己闲话的人撕破脸皮,可实在是太少见了。 “她可不是光胆大,”兆佳氏小声告诉宝月,“方才被她当面质问地那个我不大面熟,想必家里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也有旁人说她闲话的,她寻一个软柿子捏了,其余的人多少要顾及些脸面,见了那人的下场,未免自己也被杀上面来,自然也不再多嘴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宝月和兆佳氏的视线,同她们隔了几丈远的李四儿遥遥朝她们这儿看来一眼,很快便端着酒杯走到宝月面前, “久闻侧妃娘娘大名,我仰慕已久了,只可惜上回你到我家赴宴,我却不得出去。”说到这儿,她蓦地发出一声冷笑,懒懒地摸了摸头上的错金镂空簪子,“咱们府上这位大夫人,远不如贵府雍王福晋贤惠,若是我也能过上你这样自在的日子就好啦。” 宝月张口结舌地看着她,这、这个风格......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的好。 兆佳氏深深皱起眉头,这人未免也太不知礼数了些,话里话外带出来的意思可不大好听,不过是个侍妾,竟和亲王侧妃相提并论,论起你我来。 第114章 “夫人容禀,不知您是哪家的,口中的大夫人又是谁?”玛瑙只做不知道李四儿的身份,笑意盈盈地在宝月身后开口道,李四儿狠毒,在佟府兴风作浪,还是少和她挂上关系的好。 李四儿意兴阑珊地瞥她一眼,嘴角勾出一丝凉凉的弧度来,“我还当咱们有话说呢,原来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以貌取人罢了。” 她挥一挥衣袖,轻飘飘地转身就走,当真是婀娜多姿。但宝月却想起那日摇摇晃晃,精神恍惚的赫舍里氏,以及那些她在隆科多的纵容下暗地里折磨赫舍里氏的传闻,宝月不免对着这个蛇蝎美人打了个冷战。 比起李四儿来说,她实在显得十分窝囊,据说隆科多对李四儿可谓是言听计从,不违颜色,为她连父母妻儿都抛却脑后。 她简直是凭一己之力把佟府搅了个天翻地覆,什么国公爷,诰命夫人,平日里再高高在上,衣冠楚楚,还不是拿她一个出身微贱的侍婢毫无办法。 秋去春来,翻了年后,御驾七月里再往塞外巡幸,这次理所当然地轮到了四爷陪驾,如今阿午已经三岁多了,早被丢在书房里和两个哥哥一块上学,宝月自然也能撒手少管些。她将园里托付给玛瑙、孙嬷嬷和叶嬷嬷,便高高兴兴地带着珍珠往塞外去了。 京城固然繁华,可塞外的高天阔地却能将压抑的心解放出来,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享受造化神功,自然宁静。如今沿途各地的行宫早已修缮完毕,一路上也不同从前她第一次跟着四爷出去时那样,时常简陋地驻扎在野外。 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自然环境却无法,四爷依旧得在热夏里冒着风沙骑马,夜间跑回马车里的时候,别管原先是什么颜色的衣袍,往往都变成了土褐色,他的头发里也全是风沙。 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月,他们才跟着御驾缓慢抵达了热河行宫。 四爷并不留恋在君父面前展示骑射技艺的机会,也无意和八爷一样去结交蒙古的王公大臣,他特意向康熙告了假去瞧瞧温恪公主所出的那一对双胞胎女儿,就当是为了留在京里的十三。 康熙微微一笑,应允了四爷的请求,并加了一车赏赐要他带去,四爷明白康熙的意思,很上道地表示一定好好向翁牛特部传达皇帝的圣恩,为人臣子的,最要不得的就是和皇帝抢施恩的机会。 “这个老四,多聪明啊。”康熙看着低头告退的四爷一声喟叹,四爷做事的确颇合他的心意,然而自从八爷的事开始,他对着这些年长的儿子们,便不能不猜测起他们表面的顺从下暗藏什么样的用心。 孩子一旦长大了便心性已定,难以教化,已生出的野心也难以浇灭。如同太子,他小时候多么聪颖乖巧,以君父的志向为志,可一旦心偏性移,就怎么也走不回正道了。 宝月也跟着四爷去了,兆佳氏托给她许多十三爷嘱咐要带来给两位郡主的东西,路上只有一队跟在后头护送的侍卫,宝月不愿闷在马车里,便跟在四爷身侧挥鞭驰骋。只是她多年来稀松平散的骑术多少有些遭不住,过了两天便被四爷拉到了自己的马上。 “正好也免得我担心,”四爷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低头亲亲她的眼睛,“圈紧了。” 这下一则可以让她瞧瞧沿途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景色,二则也免得他在后头看着她骑马,还要一边担心她体力不支。 康熙准了四爷十日假,他们在第四天到了漠南的翁牛特部,温恪公主府建在漠南一座小城里,在公主下葬后仍然保留在这里,康熙特地开恩准许仓津留下这块匾牌。 这儿远远不及京城繁华,远处甚至还有风沙拂过不知哪年留下的断壁残垣,驸马仓津等在门口等候他们,宝月隔着一层防风沙的帷帽,隐约瞧见了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听四爷讲过仓津和温恪公主的故事,听他张口就是一口流利的满语并不意外,四爷却发现比起去年葬仪上那时,他如今已经流利的几乎与寻常满人无差了。 四爷放下东西,转达了康熙和十三的问候之情后,便跟着仓津到了两位小郡主的卧房里,她们躺在两位乳母的怀中嬉闹,瞧着还算活泼健康。 “她们很爱笑,像四照花,”仓津的声音很温柔浑厚,他轻轻抱起其中一个,将她放在四爷的怀里,“这是姐姐。” 宝月也凑过来瞧,她将大郡主接到怀中,细细看她的脸色,比起阿午要瘦弱许多,但这孩子双手很有力气,面色也红润,可见还算健康。 她将一些宫里的,还有她记得的现代科学的食补方子交给奶嬷嬷,又去瞧另一个,她并瞧不出两个孩子的分别,难为仓津还能认得出来。 她为她们挂上兆佳氏准备的长命锁,也许是尚小的缘故,两个小郡主身上并没有漠南蒙古人显著的特征,更多的是温恪公主的影子,除却那一头并不细软的头发。 卷卷地,甚至硬的还有些扎手,人常说头发硬的人心硬,这正是这两个孩子所需要的。往后她们若能像海蚌公主一般,在这儿自在地活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来,也就不枉她们拼命到了这个世上。 他们待了半日就要返程,虽然康熙准了假,可不回去侍奉御驾,反而在外逗留,到底显得不恭敬。 临走的时候,仓津交来一个锦绣盒子,“这是公主准备的,去年上下混乱,不曾收拾出来,烦请王爷替公主带给十三爷。” 第115章 那盒子里大多是些绣品,还有几样首饰,分门别类地用帕子裹着,上头注明了是给兆佳氏四十六年生的女儿,自到了漠南,这三年来兄妹俩未尝见过一面,故而这份礼物过了三年才迟迟转交到四爷手上。 四爷的叹息声随着盒子上的锁扣落下,这位年轻的公主一生就这样落幕了,或许有一缕芳魂能随着这些东西回到故里,回到兄长和妹妹身边。 “也请您转告十三爷,等她们两个再大一些,我就带她们去给恩赫阿木古朗汗请安。”仓津将手放在身前一礼,他眉目平和,像无垠的大漠,绵延的苍山,“我替公主向十三爷问安。” 平沙万里,月落参横,宝月和四爷共乘一骑往回赶,长风徐徐,带起初日方升的一点凉意,又带来丝丝从云边破开的金线,远处的沙砾都仿佛星星一般在阳光中闪烁。 回到热河行宫后,四爷便重新在御前行走侍奉,康熙依照往年的旧例召见蒙古诸部,并在行宫中大肆设宴款待,这回同行的几位阿哥里有十四爷,他带了他的侧室舒舒觉罗氏,宝月骑马的瘾已然过了,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去同她还有其他皇子府上的女眷们打打叶子牌消磨时光。 宝月并不算擅长这类社交场上的玩意儿,可好在她算牌快,懂了规矩后几回便将原来交给她们的学费赢了回来,她赢多输少,很快就成了牌场上的魁首。 “小四嫂家底厚,不将这点东西放在眼里,咱们可都没几个钱,这一回出来偏叫小四嫂赢了个干净。”眼见着宝月又要赢了,舒舒觉罗氏将牌一丢,便要赖账。 牌桌上另外两个是九爷府上的格格,也跟着应和起舒舒觉罗氏的话来。 “是啊是啊,咱们九爷可从来不补贴我们,小四嫂且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宝月无奈地叹气,说不放彩头没意思的也是她们,说没有钱出彩头的也是她们,“诸位爷里,唯独九爷最善生财之道,难道还会短缺你们的银子?” 里面稍显年长些的那位刘格格幽幽叹了口气,“咱们府上一个侧福晋也没有,我都生了两个孩子了,还领着格格的分例呢。” 虽然并没有直面回答,但言下之意宝月懂了,她默默将她们的彩头还回去,是不是越有钱的人通常就越抠门?不对,九爷对他亲爱的八哥就非常大方。 闲下来享受生活的日子还没过几日,四爷却在一日匆匆从御前回来,叫苏培盛为他收拾衣物。 第65章 “承德出了时疫,汗阿玛命我和十四去城里协管,你在乖乖待在这儿闭紧门户,我把苏培盛留下,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来做。” 四爷叫人把那一小箱衣物搬上马车,站在门口嘱咐宝月,他眼神凛冽地瞥一眼苏培盛,“若侧福晋出了事,你也不必再来回我。” “那你呢,身边总要有人照顾罢,城里情况严重么,感染的人多不多。”宝月忙忙追到门边扯住他的衣袖,“你不许亲身到前线去。” “这是自然,”四爷握住她的手,神色从容,甚至还有心思调笑,“不过几例罢了,染上疫症的百姓都会挪到城外四十里远的地方治疗,我和十四不过是代为显示一下圣恩昭彰,汗阿玛又不是打算送亲儿子去死。” 他在宝月额间落下一吻,眼中是细碎的柔光,“城里离这儿有五六十里,不会传过来的,你只安心等我回来就是。” 宝月便也安心许多,四爷将腕间那串碧玺串子挂在她的手上,松手转身离开了。 万幸的是行宫中果然并未有大规模的时疫爆发,御医们带着侍从在行宫上下熏艾消毒,将负责去承德采办物资的宫人及与他们接触之人隔离开来,并将他们的衣物用品一并焚烧,迄今为止行宫染病的不过几人而已。 固然承德城门关闭,音信断绝,但由此可见承德城中的情况应当也在可控的范围内,宝月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这才算松了口气。 二十多日过去后,行宫内并未有新染病的宫人,故而众人也渐渐放松,重新开始在行宫内活动起来,御前也恢复了每日议政的惯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宝月却迟迟不见四爷回来。 “承德城门打开了没有,四爷可有信来?十四爷也还未回来吗?”宝月又等了两日,行宫内如常运转着,仿佛只少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已不免有些心慌了。 “奴才使人去问过了,两位爷都还在城内呢,即便时疫了了,也总还要料理后续的事宜,安抚一番民心不是?侧福晋且稍候几日,想必王爷很快就回来了。”苏培盛在下首答话,宽慰她放心些。 “即便四爷事忙,难道连给我回个口信的时间也没有。”宝月抱怨一声,半信半疑地瞧他,这可不像四爷往日的作风。 苏培盛心头一凛,他小心地请示道,“奴才去的时候王爷正忙,不若明日奴才再去一趟?” “也好,”宝月无暇顾及他脸上的神色,她皱眉让珍珠拿来一个箱笼,“四爷一连去了快一个月了,你把这些衣物用什给他一并带去,叫他照料好自己。” 他走的时候只匆匆带了那一个小箱子,只怕不够支应。 第二日苏培盛果然带着一封信回来了,上头只草草写了两段话,说城内情况已定,料理完这些安置和拨款的事宜后他便回来,又说自己无事,不知玉娘是否安然无恙。最后几句甚至仿佛是急急忙忙赶出来的,字都要从信上飘着飞出去了。 第116章 “奴才去的时候王爷正和城内的知府县官们议事,实在无暇,这才匆匆写就。”见宝月看了信眉头紧锁,苏培盛连忙低头解释道。 “无妨,既然四爷实在没有时间,便不必抽空回信了,”宝月看他一眼,目光倏然凝在他身上,她捏紧这张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信纸,隐约感觉闻到了一丝木兰花的香气,“承德城内,时疫确然已平了?” “是,此次疫病传播不广,王爷和十四爷控制得当,的确已了结了。”苏培盛松了口气,他心虚,不敢抬头看宝月,自然也就错过了宝月脸上的不明神色。 “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宝月敛下目光,掩住神色轻轻点头,待苏培盛退出去后,她拿起信纸细细嗅了嗅,那丝香味果然不是她的错觉。她寒声对身旁的珍珠道,“你找个人跟着他,看他做什么去了。” 笔迹虽然确是四爷的无疑,但这字她越看越觉得奇怪,苏培盛忙着解释的态度也不对。再加上仔细看他身上,鞋面干净,衣裳不染一丝尘埃,精神抖擞,实在不像来回骑了五六个时辰的马的样子。 珍珠听了宝月的话一头雾水地应是,却还是立即派人去办了,当晚她却花容失色地来回禀,“他在偷偷烧衣裳!苏培盛是不是身边有人染症未曾上报?” “只怕不是......你派人去十四爷那儿打听打听,罢了,不必了。”宝月缓缓坐下,她轻抽一口气,再压抑着情绪缓缓吐出来,“找个太医给他诊治,若是无碍,便带到这儿来。” 苏培盛见珍珠带着面巾来请他就知道不好,他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奴才有罪。” 宝月冷冷地盯着他,她竭力冷静,却感觉指尖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心中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却又希望不是,可苏培盛这一个磕头......她的心几乎是一下子就凉了。 “你说,四爷究竟怎么了,”她头上的钗子随着无力地摇动两下,声音渐低,终于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来,“四爷如今还在承德城内吗,他......染上疫病了吗。” 如今四爷不在她的身边,一点情况都不知道,她又想起那信纸上几乎飘起来的字迹,他是不是病重到手腕没有力气了,所以才连三行字也写不完? 那信纸在她手中被她的指甲掐出一个洞来,她分明觉得眼眶胀痛,却连泪也流不出来。 “是、是,如今四爷安置在行宫外的一座园子里,特地叮嘱奴才不许告诉侧福晋,奴才并不是有意隐瞒啊。”苏培盛汗流浃背,颤抖着答道。 “你瞧过他没有,现下如何了?”宝月不愿再和他多说那些无益的东西,“万岁可有派御医去诊治吗?” “奴才只在门口收了信,也未能进去,万岁自然派了御医去,病案上说如今四爷还尚在发热。” 苏培盛支支吾吾道,倒不是他不忠心,不肯为四爷肝脑涂地,只是若他不在侧福晋眼前,只怕连这几日都瞒不住。 “糊涂东西!你我都在外面,四爷身边谁来伺候,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难道要你主子病中还要费神吗!”宝月噌的一下站起来,怒目而视,光知道听四爷的话办事,也不动脑子想想,须知阖府上下都系在四爷一人身上,“他若不好,你们焉能有命在!” 苏培盛欲哭无泪,这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他当时若不听四爷的,只怕等不到四爷不好他就没命在了。 “愣着作甚,如今我也知道了,还不带我过去!”宝月心烦意乱,不住地拨弄着四爷褪给她那一串碧玺串子,她心中涌起一阵后悔,这种保平安的东西怎能轻易与人,她当时真不该收下。 苏培盛听了满头大汗地膝行两步拦在她身前,“万万不可啊侧福晋,四爷亲口吩咐绝不许您去的,您既然已经知道了,奴才去园子里伺候四爷便是。” “你可想好了,我去了,往后四爷问罪,我自然会为你说话。可将来我若问起你的罪来,四爷是会向着我还是向着你。” 宝月冷笑一声,带着凉意的目光在他头顶一扫而过,她耐下性子,慢声细语地重复一遍,“你可想好了,苏公公。” “侧福晋!”珍珠先想阻止,这可是时疫,会染人的,可看宝月红着眼眶,态度坚决,她便也咬牙转身跟着斥责苏培盛,“如今四爷不在,苏公公不听侧福晋的号令,反要以下犯上,自作主张吗。” 苏培盛听了默默低头,慢慢挪开身子,这可是侧福晋威胁他的,将来四爷问起罪来他也有话说。 宝月立刻要珍珠为她收拾好箱笼,并嘱咐她再喊太医来,“给咱们这一处伺候的人都瞧瞧,再熏几日艾草,确保大家都无事。” 珍珠默默拿着箱笼跟在她后面,“奴才也去伺候侧福晋。” “你不许去,”宝月示意苏培盛来拿箱子,她摸了摸珍珠的鬓发,不容置喙道,“苏公公我奈何不得,你若不听我的话,就回杭州去。” 珍珠咬唇望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宝月拍了怕她的手,她知道珍珠的意思,可她不愿意往那处想。 纵然如今发生的事已经和历史上不一样了,但四爷一定会无事的,她心中升起一股茫然地无措,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四爷丢在外面的园子里不顾。 那园子并不算远,一个时辰便到了,园子外头有康熙派来的重兵把守,他们很顺利的被放了进去,那侍卫甚至还在疑惑四爷府上的家眷怎么才来,总不至于是都不愿意来侍候,最终才迟迟地推出来一个罢。 第117章 “这是当地一家富户供出来的,比不得府上,侧福晋且将就些。”苏培盛见她脸色不好,陪着笑喋喋不休。 “公公且住嘴罢,”宝月无奈地看他一眼,她也不是怪苏培盛,他不过也只是遵照四爷的命令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四爷的事要紧,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就不必多说了。” 说是园子,其实更像是一间小院子带了一些景致,各处火烧火燎地熏着艾叶,和一股熟悉的香气混在一起,正是信纸上的味道。她问了人才知道,那是木兰,又称辛夷,正是一味治风寒的药材。 庭中凋敝的落叶簌簌地落下,秋风一吹便显得愈发萧瑟起来,零星有五六个下人和太医忙忙碌碌地穿梭,宝月在偏房清洗过后裹上面巾,她寻来康熙派来的御医中那位领头的,他姓刘,官拜太医院院判。 刘院判见雍亲王府上来了人也松了一口气,原先四爷还清醒的时候都先亲自过目他们的方案,他们才敢用药施针,如今四爷开始发热,若没有主事的人首肯,他们还真怕将来出了事说不清楚。 第66章 宝月端着药及至门前的时候,隐隐听到了里面几声虚弱的咳嗽。 她从刘院判那儿了解了四爷如今的病情,时疫的症状类似风寒,却比风寒要严重许多,亦没有什么特效药,也只能以伤寒的法子来治,病人身体好些的,便能挺过去,挺过去了的就自然痊愈了。 太医们也只能根据四爷的情况变更药物的性情分量,在这样的疾病面前,即便是王孙公子也不比普通人多占些便宜。 她在门前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便展开眉头,牵起一个笑来,快步走了进去。 四爷听到动静吃力地睁开眼睛,他不断地喘着粗气,面色烧的发红,额边俱是冷汗,嘴唇却泛着白色。宝月乍一见他无力地靠在床上的样子,差点没落下泪来,她轻步挪到床边坐下,忍着泪意想将四爷扶起来喂药,却忽然被他松松地握住手腕。 “玉娘......?”他眼中满是血丝,费力地将宝月辨认出来,恍惚以为又是在梦中。 “嗯,”宝月轻声应着,一下便轻易地从他手中挣开,语带哽咽,“哥哥且先喝药。” “你!”四爷忽然清醒过来,他撑起身子,猛烈地咳嗽两声,虚弱中犹带怒意,“谁叫你来的,苏培盛干什么去了,你,你给我回去!” 他一下连不上气来,咳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宝月连忙去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胸口给他顺气,见他还要说话,她将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故作轻松地笑道,“哥哥不许再说了,我来都来了,哥哥早些好起来,我们便能早些回去。” 她舀了一勺药递到他唇边,歪头直直地注视着四爷。 “你总不听我的话。”他启口喝药,见到那一瞬间闪过的欣喜若狂很快变成了满心忧虑,他眼中的情绪复杂难明,“看过便罢了,叫苏培盛明日送你出去。” 时疫岂是儿戏,宝月近身照顾他,就是再加以防范也极容易感染,他再想她在自己身边,也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留下她。 “我不听我不爱听的话。”宝月用一勺药堵住他的嘴,只做没听见他后半句。 “若我有不测,你又不知道保全自己,咱们阿午要怎么办呢。”四爷咽下药,断断续续的说着,仍然坚持不懈地想要劝她回去。 “四爷有力气说话,不如多养神的好,”宝月喂完一碗药,给他擦了擦嘴角,“你若有什么不测,我保全自己又有何用呢?我不想我将来失悔。” 她神色很轻松,对她而言,在热河行宫焦急等待消息的那一个月才是真正煎熬的日子,她依赖四爷,只要他们在一起,哪怕再难,她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留在这里,我怕我将来失悔。”四爷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他这些日子昏昏沉沉地做梦,想起小时候也生过一场大病,那时候康熙出巡不久,他勒令侍卫大臣们原地停驾,骑马赶回来陪他,汗阿玛打开他的房门的时候,他只觉得高兴,仿佛一个巨大的惊喜砸中了他。 如今他梦里全是宝月,他们一块在小院的亭子里赏花,在塞外骑马,冬天在圆明园看雪,还有她生动活泼的嬉笑怒骂。更多的却是她在他的梦里哭,嫁人要哭,回家要哭,但凡有一点不如她的意,她就用那两□□泉里的眼泪做治他的灵丹妙药用。 可是这次他不在她的身边,要是被她知道了,又开始惊惶地哭泣,有谁能去哄她呢? 醒来后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他派人把苏培盛叫来门外,他一半的神智还在空中飘荡,余下的那一半已经吩咐苏培盛把消息瞒住,不许宝月进来,也不许苏培盛进来。 苏培盛还要回去传话,不能叫他把病痛带到玉娘身上去,他想。 第二日他咳嗽更加严重了,腹中开始胀气,开始呕吐,甚至开始发热。 苏培盛来求他的口信,很为难地说侧福晋很生气,质问他难道连带一个口信的时间也没有吗?他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他说要宝月安心等他回来,如果这句话是他们的最后一句,她下半辈子还能安心吗。 她要口信,但他叫人拿来纸笔,信是实在的一张纸,比起落在空中消散的话语,会是思念更好的载体。 他心中想的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可不能却叫她知晓,落笔只好写别经数日,思何可支,其实那只是一个开头,可后来他的手腕已经悬不住了。 第118章 这封信会让她看出来吗,如此抖动虚弱的笔迹,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期盼。他派伺候的人交给等在门口的苏培盛,他的一半说一定要瞒住她,但另一半却悄悄说他想见她。 “......用草药熏过就可以,信纸不是贴身衣物,应当是无妨的。” “那烦请院判舍奴才一些艾叶。” 他听到暗淡的窗纸外传来小声的交谈,是苏培盛在门口问正要进来看诊的刘院判,书信是否会传染疫病。 “不能用艾叶,”他躺在床上咳嗽,从掺满柳絮的喉咙中吐出字来。艾叶味重,会被玉娘发现的,她不该来——若他好不了了,那封信,就当作是他的绝笔,只可惜没有写下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忽然有点后悔,低声地呢喃,“用辛夷吧。” 但愿朱颜长好,不愁水远山遐。 从此我们就要分别了,可聚散之事古今常有,看这迎风颤立,代表忠贞的辛夷花,多么美丽啊,愿你今后笑颜常在,再也不要为分离而忧愁。 木兰的香味如一阵烟雾般在空中飘荡,春日盛开的花朵伴着死气沉沉的苦涩药气,不动声色地缓缓揉杂在一起。 “那哥哥就当我自私好了,”她落到他的身边,轻盈欢快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深色的帷幔边,像春光一样明亮,“我宁愿你失悔,也不要我失悔。” 如果有那样一天,也许是这次,也许是将来,我宁愿你做那个怀念、后悔、追忆的人。 是她自己要来的,他的心脏带着血液一起奔涌跳动,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剧烈的喧嚣,他的胸膛不断起伏,脸颊也被染上涨红,藏在被子里的拳头紧握,青筋鼓起。 “你出去。”他闭眼,克制住喉间的痒意。 宝月眨眨眼睛,她听不懂,“我去放药碗,等会再来。” 这些事不必你做,四爷想说,但他没有开口,紧紧闭着嘴,他身体上的不适在催促宝月出去。 宝月端着药碗行至门口,才把门合上,便听到里面积蓄许久,一朝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候在门口的侍女反应很快地端起痰盂进去,她沉默了一会,没有再往里走,站在门口听到动静渐歇才转身离开。 四爷服过药后舒服了很多,他依旧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他很不喜欢这样无所事事的状态,但现在他一旦聚精会神地思考,就会被剧烈的头痛遏止。 “王爷又退热了,今夜须得小心风邪入体,”刘院判照例来给他诊脉,又看了看他面色舌苔,“王爷身体强健,只要保持如今的态势,不日便可痊愈。” 四爷这些日子总是反复发热,病情颇为胶着,却依旧只能开药方辅助调养,靠四爷自己撑过去。 “多谢,”四爷朝他点头。 “下官本职罢了,不敢当王爷的谢,万岁昨日使人来拿走了您的脉案,想来也是关心王爷的状况。”刘院判将东西收拾回药箱里,一面好心提醒了四爷一句。 “汗阿玛圣恩,我都省得。” 刘院判走后,宝月便端了东西来,四爷注意到她换了一身衣裳,是她以往并不喜欢的窄袖。 “这是梨汤,对嗓子好,”她被那一盅汤烫了手,皱着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话语间还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我当年怀阿午的时候,吐得嗓子疼,孙嬷嬷就给我煮这个吃,不过她放的许多东西这里没有,但多少应当还有些效应吧。” 一勺带着梨肉的透明汤汁凑到他的眼前,“我问了刘院判,炖过的是可以吃的。” “你为我受苦了。”他垂下眼帘,低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汤喝下。 宝月疑惑地摇头,“阿午很可爱,我现在想来已经不觉得苦了。” “不是阿午,是现在,你自己去煮东西了,是不是?“他侧身咳嗽两下,又回过头来翻开她的手,他的指尖在那一小块红色的皮肤上边轻轻拂过,想来是她煮汤的时候被烫了一下。 “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没想到不大擅长这个,”宝月朝他笑笑,并不大在意,“我想着亲手做,看在这份心意的份上,哥哥就都喝完罢。” 宝月一勺一勺喂完了那盅梨汤,非常难得的贤惠耐心,她零零散散地同四爷说话,他都答,只是有时候只是很短的一两句话。宝月见他的话越来越短,疑心他是不是精神不大足。 “你不若先休息罢,陪我说话是不是很耗神?” “我睡得够多了,睡得太昏沉了也不好,又不得想事,说说话正好。”他摇头,眷恋地抚过她的手,又很快松开了,“总和我待在一块儿会过病的,你先去休息罢,记得要熏艾、服药。” “我不想去休息,”她开始撒娇,纵然隔着面巾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就足够叫人动摇了,“太远了,朝向也不好,又闷。” 她开始找那间根本没有印象的房间的毛病,但主要是要同他分开,就让宝月很不愿意。但她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在病中,他们自然不能睡在一块。 “那咱们再说说话?”他的脸色在灯下有些透明,眼中含着疲惫,却还是笑着纵容她。 第67章 四爷几日都在反复起热,宝月去摸他额头的温度,时常一阵冷一阵热地,有时候牙关都在发颤,有时候却连呼吸中都带着一股灼热。 看着太医们脸上也渐渐带上焦灼的神色,宝月心中更沉,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她如常地给四爷喂药,在他有精神的时候陪他说说话,缓解身上的痛苦。 第119章 在他又一次忍着难受想支开她的时候,她没有再听话地出去,冷冷地把药碗搁在桌上。 四爷已经忍不得了,当着她的视线开始咳嗽不休,然后呕吐,喉间喘出破风箱一样的气息,他要侍女们去把窗户打开,散去房间里的气味,又漱了好几遍口,才终于肯搭理宝月。 “我是来照顾你的,你若觉得我在这儿反倒叫你不自在,那我走好了。”宝月说完便后悔了,她抿一抿嘴,小心地望他一眼,担心他真的应下。 四爷当然不想她走,若是她不知道,哪怕她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既然她来了,他就不会再放手。 见四爷并没有顺坡下驴的意思,她才放下心来,又坐在床边拉住他的手,给他胸口顺气,柔声细语地宽慰他,“咱们是夫妻,哥哥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讲脸面体统。” “并不好看......”四爷别过头去,难得有些羞赫,他唯独不想在她面前是这个样子。 “是不大好看。” 宝月也不说好话骗他,她端起碗来继续喂他喝药,无视他的闪躲,坚持把勺子递到他唇边,他迟疑地回过头咽下。 这碗药喂完了后,宝月抽开他身后的迎枕,扶着他躺下,她的目光慢慢地在他身上扫过,他空空荡荡地挂着一件袍子,脸色不好,嘴唇发青,甚至有些形销骨立。 “即便是颜色非故,我亦不会畏恶吐弃的。”她摸了摸的四爷眼睛,隔着面巾在额头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分明额头上只感觉到丝绢擦过的触感,四爷却在她爱怜柔情的目光中渐渐红了耳朵。 宝月正要端着药碗出去,叫他好好休息,免得多思影响了药效,却被忽然四爷拉住了袖子。她回头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他留恋的目光在她脸上摩挲,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会,才翻出一件事来。 “......你替我写一封请安折子罢,”似乎是怕她拒绝,他忙忙又开口,“汗阿玛派人为我治病,又关心我的脉案,我须得谢恩才是。” 见宝月不答话,他又继续加砝码,“字不像也无妨的,旁人无法亲自写折子的时候,也多有请师爷或是身边的太监代写的。” “哦,”宝月笑出一对月牙般的眼睛,她抽出自己的衣袖,一副准备提步要走的样子,好整以暇地看他,“那我为四爷传苏培盛来罢。” “咳、咳。” 他被宝月这话一堵,撑在床边伏下身开始疯狂地咳嗽,脸颊涨的通红,比没喝药的时候还要厉害百倍。 宝月被他这副情貌吓了一跳,撂下碗就去给他拍背,正要去喊刘院判来,手腕却被四爷反手轻轻握在手里。他的脑袋倚靠在她怀中,分明是很脆弱依赖的模样,却缓缓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方才那副样子,全然是他装的。 “你可吓死我了。”宝月放下心,没好气地松开他,叫苏培盛拿折本笔墨来,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下铺开,“你说罢,我写。” 她执笔在灯下回头看来,示意四爷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臣胤禛谨奏,恭请皇父万安......”四爷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轻轻一笑,霎时一室只听到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和笔墨落在纸张上的窸窸窣窣。 “四哥情况如何了?” 十四这日从御前回来,便向舒舒觉罗氏问起四爷那边的情况来。 他在行宫里愁的头发都要掉了,他们二人一同去办差,也不知四哥怎么染上了时疫,城里染病的百来号人里,没了的可有四十多个,如今创业未半,眼看着才有了起色,若是折在这上头,他回了京里怎么给额娘交代。 “妾派人去问了,小四嫂说一切都好,没什么短缺的。爷放心,四爷是龙子凤孙,定会没事的。” 舒舒觉罗氏上来伺候他解开衣裳,温柔小意地答道。 十四拂开她的手,不悦地看她一眼,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分别,龙子凤孙也不比旁人多一条命。 遭他这么一瞪,舒舒觉罗氏也觉得很委屈,她又不是太医,除了派人去问问还能做什么,他这么心疼他哥哥,有本事就自己进去照顾好了,倒是在她身上发起脾气来了。 “我的衣裳呢?”十四自个儿解了衣裳进去洗澡,完了却发现没有换的衣服,他朝外大声嚷嚷着问道。 “妾这就给爷拿进来。”舒舒觉罗氏撇了撇嘴,连忙换了脸上的表情殷勤应道。 四爷病了的消息随着康熙的折子一块发回京城,圆明园里的三个大孩子一时惊慌不已,主事的人都不在,他们想去热河行宫看他们阿玛,却不知道碰到这样的事该是个什么章程。 “不若咱们回府里去,或是请我额娘过来罢。”弘晖突然提议道。 弘昀倒是没什么意见,他正要出声同意,却忽然被身旁的大格格踩了一脚。他吃痛地转头,却见大格格看也不看他一眼,仿若无事发生地说,“大弟弟说的有理,咱们年纪还小,出了这样的事情是该听长辈的意思。” “啊?”弘昀一头雾水,那他们不都是一致同意吗,姐姐踩他干嘛,这花盆底的鞋子快把他的脚趾头都踩掉了。 弘晖疑惑的目光朝他转来,“你有别的想法?” “没、我......”弘昀讪讪挠了挠脑袋,他没有啊! “只是涉及到去行宫侍疾的章程,也不知按例是否要向汗玛法上奏,不若我们请十三叔来问问如何?”大格格笑吟吟地救他一命。 第120章 弘晖也没多想,他点点头赞同大格格的意思,“这是应该的,只是十三叔原先腿上不好,还是咱们去他府上问主意的好,也免得十三叔奔波劳累。” 他们三个定下了用过膳后便去十三爷府上的章程,便各回各家吃饭去了。 “姐姐你方才踩我做什么。”弘昀出来后在原地蹦跶了两下,见自己的脚尚还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幽怨地朝大格格看去。 大格格瞪他这个榆木脑袋一眼,不知道他一天天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园子里可还有个阿午呢,你当从前阿玛为什么对福晋严防死守的,眼下这种情况,还把福晋接进来,你是觉得还不够乱吗?” “这不至于罢,弘晖可没有这个意思。”弘昀明白他姐姐的顾虑了,但也觉得她想的太多了点,何况他了解弘晖,弘晖对阿玛的担心焦虑不是假的,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惠帝和赵王睡一张床上且防不住吕后呢,福晋要做什么,轮得到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置喙吗?”大格格快气笑了,她瞥他一眼,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偏偏弘昀脑子还不好使。 “那你直说就好了,干嘛还踩我呀。”弘昀还是很委屈,姐姐是不是恨他,那一脚真的很重啊。 大格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如今入了秋,她但凡少穿些就会开始咳嗽。 “你若也出声同意了,哪还轮得到我说话,”大格格侧头轻飘飘地看弘昀一眼,尖细的下巴划出一个弧度,“你给我安安分分的,别给我和额娘招来祸事,福晋想让弘晖做世子,使什么手段都是她自己的事,你不许站到弘晖那一边掺合。” 大格格说完转身便走,弘昀忙忙在身后跟上。 “我哪里有这个心思!姐姐且放心罢了。” 并不等他们下午上门去请,十三已带着兆佳氏到圆明园来了。弘晖领头招待十三爷,大格格则是请兆佳氏和她到偏殿里去。 “你们阿玛的事你们可都知道了?”十三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弘晖和弘昀对视一眼,弘晖带头答道,“阿玛染病,我们心中实在难安,想着能否上折子请去热河行宫给阿玛侍疾,还请十三叔教我们。” “你们如此孝顺,四哥知道了定会欣慰的,”十三笑着摸了摸他们两个的脑袋,他心中也十分忧虑担心,但却不会展示给两个少年人看,“只是有你们瓜尔佳额娘在那儿,侍疾便大可不必了,你们两个自小侯服玉食,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可阿玛病重,我们身为人子,岂能不在床前侍奉......”弘晖有些犹豫,但仍然坚持。 十三爷不免在心中赞叹弘晖的孝顺,但若是按四哥的意思,也是必然不愿孩子们去的。 “你们快马赶去,少说也要十日,到了那时,说不得四哥已经好了。何况时疫传人,万一你们也染上了,岂不是还要你们阿玛反过来照料你们?” 经过十三的反复劝阻,弘晖和弘昀这才歇了心思,十三交代他们要守好门户,不要轻易放打探消息的人进来,安心在园子里等着。 见弘晖和弘昀点头应下,十三这才放心。 大格格在另一边和兆佳氏说话,她同这位十三婶接触的并不多,如今阿玛出了事,他们府里的人没有分散而居的道理,请福晋来也是应当的。 只是侧福晋平日待她不错,她也不想袖手旁观,有心想要提起阿午的事情来,然而毕竟事关府里阴私,如今也并无凭证,不过是她的揣测,一时也不知如何讲起。 大格格斟酌再三,到底还是婉转地提了一提,请兆佳氏拿个主意,“咱们园子里没有主事的人,阿午年纪又小,无人照料,打算请嫡额娘到园子里来,婶婶以为如何?” 第68章 兆佳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领会到了大格格的意思,只是小辈不好插手的事,她作为弟媳也不便出面。 兆佳氏稍一思量,便在心中拿了个主意,她眼神闪烁,拍了拍大格格的手安慰道,“好孩子,放心,这事我省得了,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就是。” “是,多谢婶娘关照,我代弟弟们谢过十三叔和婶娘。” 大格格见状也心下稍安,她扶着兆佳氏出门回府。如今她能做的也都做了,旁的事她也没有能耐去干涉,只盼着阿玛吉人天相,平安无事。否则到时候府中的事都要听福晋处分,别说阿午如何,她和弘昀也只能仰人鼻息过活罢了。 福晋在府中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小佛堂里念经,长日漫漫,也不过是靠这个打发时间罢了。 张起麟汇报了四爷染上时疫的事,又提了弘晖想请她去圆明园主事,却半响未听到福晋的答复。 他不敢出声,这事发生的实在太快太急了,谁也预料不到,如今府中毫无安排,福晋既有名分,又有大阿哥这个嫡长子,他不必深想,也知道一旦四爷出事,福晋会怎么对待侧福晋和三阿哥这两块绊脚石。 福晋端坐在上首,她眉梢微动,缓缓勾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她这些年枯坐府中,早不知高兴或是悲伤是什么滋味,如今心中乍然涌起的情绪叫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瓜尔佳氏在王爷身边侍疾?”她的声音干涩地从喉间挤出来,轻的发飘。 却不等张起麟回答,福晋便起身道,“我知道了,咱们这便走罢。” 第121章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她微微仰起下巴,拂去袖子上那一粒尘埃,眼中焕发出久违的光彩。 福晋吩咐胡嬷嬷去收拾箱笼,却并没有带很多衣裳,她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地方,自己的丈夫和他心爱的人在那儿自成一个世界,连弘晖也要从她身边带走,却连他应有的世子位都不舍得给。 她并不是嫉妒,而是厌烦。 福晋在马车上远远地瞧见弘晖带着弘昀和大格格来圆明园门口迎她,他长身玉立,像一根青竹一样挺拔,站在这座世外桃源前,这是四爷的心血,而自己的儿子,是它将来真正的主人。 她走到弘晖面前,忽然百感交集,落下泪来。弘晖上来扶住她,也跟着眼圈一红,“额娘,阿玛......” “好孩子,有你在,你阿玛也就放心了。” 福晋抱着弘晖的头痛哭,为了他们母子煎熬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瞧见的光亮。 弘晖手忙脚乱地为额娘擦眼泪,弘昀尴尬地站在一边,想劝他们且先进去,却插不上手。 大格格冷眼旁观,不由地皱起眉头,福晋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玛还活着呢,人来人往的门口,好歹也克制些,哭成这样,做出一副如此迫不及待的样子。 过了许久,福晋才在弘晖的安慰下止住眼泪,如今谁也管不到福晋头上来,她在府里活得几乎如同一具木偶,压抑多年的情绪一夕迸发出来,抱着她这一生唯一的指望狠狠哭了一场。 福晋擦了擦眼角,叫大格格和弘昀也起来,关心他们两个几句后,才示意大家进去。大格格身边的丫鬟连忙去扶她,又替她拢好披风,大格格借丫鬟的力起来,面色还有些发白,大约是方才跪的久了的缘故。 福晋被弘晖扶着往园子内去,她脚步很慢,目光在园内精巧秀丽的山水景致上徐徐拂过,如今看来,她只觉得草木茏葱,朱栏回绕,鱼戏莲波,就连天也明亮,这个四爷亲自一笔一划设计出来的地方,果然别有风情。 弘晖想着福晋才哭过,想必还在伤心,也不催她,缓缓扶她到了他们几人所住的天然图画,福晋甫一坐下,不等弘晖说话,便打量一番周围,开口问道,“这儿是你们以往住的地方?园中主殿在何处?” 见她明知故问,大格格在心中叹了口气,福晋果然来者不善,一来就要立立威风。 “在九洲清晏,”弘晖犹豫地答道,“但是额娘,阿玛的门客时常在那儿来往,咱们过去怕有不便,姑且在这儿稍作片刻,届时请孙嬷嬷来为您择一处地方住下罢。” “也好,”福晋轻抿一口茶,还不等弘晖松了口气,她却又说,“三阿哥在何处?” 弘晖面色一时凝滞,他皱眉朝福晋看去,却见福晋面色平静,目光坦然,他心中更是滋味难明。 “额娘,阿午那儿自有嬷嬷照顾,如今各府上都有派人来问候阿玛,姐姐身子不好,不能支应,还请额娘以周全府中事务为先。”弘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福晋,难得强硬地驳回了她的话。 阿午......她的弘晖出生的时候怎么不见四爷取个小名。 福晋不平之气又生,可见弘晖神色不悦,她心中一紧,捏紧茶盖,目光渐渐软化,柔声应道,“好,额娘听你的话。” “儿子心急,说话有不当之处,还请额娘责罚。” 见福晋并未在这事上追究,弘晖不免有些愧疚。他跪下向福晋请罪,只觉得自己身为人子,居然怀疑亲生母亲,实在是不孝,这样的态度,想必很令额娘伤心。 “好孩子,你想事已比额娘周全了,额娘该高兴才是,怎么会怪你呢?”福晋连忙起身把他拉起来,她牵起一个温和的笑,“三阿哥年纪小,四爷和侧福晋都不在府里,额娘也不过是有些担心罢了。既然有嬷嬷们在,额娘也就放心了。” 听了这话,弘晖仿佛更加愧疚了,坐在那儿充木头的大格格和弘昀这才一左一右地介绍起现下的情况来,试图把这事糊弄过去。 福晋听完,又召见了孙嬷嬷和圆明园的长史,叫他们取帖子来一一看过,又嘱咐三个孩子只需专心读书,旁的事一概有他们来料理。 待他们走后,福晋才渐渐沉下神色,她淡声开口,“你找人去问问,三阿哥住在哪里,身边是什么人在照顾。” 胡嬷嬷躬身应是,福晋神色平静地转头看向窗外,月上中天,星河转动,细雾在河汉间缓缓流动,蒙上一层晦色,却又很快被月光刺破。 守得云开见月明,四爷病重,是上天赐他们母子的大机遇,若上天眷顾,就叫四爷和瓜尔佳氏如愿永远在一起罢。 高悬的明月遥遥照耀着两地,热河的夜景是另一种绝色,星垂平野,流光徘徊。 然而如此美景,却无人有心思去欣赏,宝月木然地守在四爷的床前,刘院判坐在那儿为他施针,身侧来来往往,房中气氛紧张不已,忽然有人不慎撞倒了烛台,灯光明灭,那人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 “再多点两盏,放到我这里来。” 宝月目光扫过,无心搭理那个毛手毛脚的丫头,示意她快下去。但刘院判在为四爷施针,宝月只觉得灯火通明的房内还不够亮堂,她就着身侧这盏新点上的灯细细观摩着四爷的脸庞,他近来消瘦许多。 方才喝过药后,四爷便不知为何昏睡了过去,她一开始以为他睡着了,可他满脸是汗,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第122章 宝月颤抖着伸出手去,他脸上泛着潮红,唇色却白的透明,她按上他的人中,感受到他鼻腔间吐出温热的气息,她才如蒙大赦地跌坐在床边,撑着身子起来,急急地喊刘院判过来。 宝月捱过了几乎是她人生中最难捱的半个时辰,四爷那串碧玺珠子在她的手中不断拨动,她在口中默念佛经,却又怕自己不够虔诚。 可四爷是很虔诚的,他分明不应该折在这里,是因为她吗?她不敢深想,只能麻木地念经,隔绝脑中的胡思乱想。 刘院判终于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他命身边的徒弟们收针,自己到四爷面前翻开他紧闭的眼皮查看他的情况。 宝月握住桌边,借力起身,指甲几乎要陷进木头里,她起身想去看,神色却分明带着逃避。 好在刘院判擦了擦汗,神色轻松下来,一改方才的凝重神色,向宝月回禀,“只要这烧一退,四爷便要渐渐好起来了,如今天气渐凉,四爷大病一场,风邪入体,中气不足,许会怕冷,臣开一些性温偏热的药方佐以调养,往后四爷还得多加注意,小心保养才是。” 宝月这一口气乍然松下,全身上下凝固的血液都仿佛开始流动,她几乎被冲的脑袋发昏,半响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来。 “我知道了,多谢大人,”她稳住声音,却不由从喉中露出一丝喜极而泣的呜咽,“不知四爷这烧多久才能退下?” “四爷平日身体强健,这些日子精神尚可,应当不会太久,只是要辛苦伺候的人时时注意体温,用湿帕子降降温度,也许就退的快了。”刘院判朝宝月一礼,起身准备告退。 宝月还他一礼,亲自送他到门口,又命人打温水来,她坐在床头,散开四爷的衣裳,将他揽在膝上,为他擦拭着额头和脖颈降温。 残月渐渐西沉,烛火摇动地过了半夜,宝月却依旧神志清明,她将那串碧玺手串放在他枕边,指尖在他的眉目间缓缓描过,方才强忍住的泪水终于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眉间。 她这半夜反复地将帕子浸湿,指尖都泛起白色,皮肤隐隐地开始发皱,待到四爷额间的温度渐渐降下,也不再出汗,宝月便知道他应当是烧退了。 她从四爷昏睡过去后一直绷紧的精神才终于放松下来,久违的困意涌上心头,来不及亲眼见到四爷醒来,她便靠在床柱上沉沉睡去。 第69章 宝月从沉梦中悠悠醒转的时候,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了,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目光迷散地落在熟悉的床帐上,才发现自己歇在四爷的床上。 那他人呢?她骤然清醒过来,慌张又期盼地朝外张望,果然见他披着厚厚的大麾靠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中的书卷。 那串碧玺手串重新回到他的手腕间,流苏垂坠,在他指尖轻轻吻过书页。四爷回头朝宝月看来,他的目光悠悠荡荡地在她眉眼间轻轻扫过,一时春冰消尽,湖漾碧波。 “醒了?” 他面色像冰晶一样,嘴唇还泛着病后的苍白,玉山陷在灰鼠色的大麾中,恰如一幅写意山水,玉京明月,莫能仿佛。 宝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愣愣应道,“嗯。” 她很快清醒过来,皱起眉头,快步到四爷跟前。 “你如今就可以费神看书了?”宝月从他手上将那书抽走,见是一本医书,便信手将它合上,“若不是重要的事,且先放放罢。” 他眼中满含笑意,松手任由宝月将书夺去,“我不过是闲得发慌罢了。” 四爷抬手在宝月颊侧拂过,勾起一丝因为睡醒而散乱的碎发,轻轻为她夹至耳后,“既然玉娘醒了,自然就不必这书了。” 她嗔怪地瞪他一眼,为他拢紧散开的大麾,“也不是好全了,一下就撒了欢似的,须知病去如抽丝,还得小心调养才是。” 宝月正要起身,却不防袖子上传来一道温和又坚定的力气,她身形一滞,二人四目相对,她如瀑的长发散落在他身前,发尾轻轻在他胸膛上扫过。四爷拉住宝月的袖子,目光在她身侧缓缓流转,他蓦地叹了口气,指尖在她下巴上柔柔地摩挲,最终停在她的脸颊上。 “玉娘瘦了。” 他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宝月后腰处微微使力,想将她揽入怀中,宝月却极快地挣开他的手,从他的气息中退开。她在榻边坐下,轻轻侧脸靠在他的肩上,如今四爷在她眼中简直比玻璃娃娃还要脆弱,坐在这儿都担心他被阳光晒化了,又怎敢一整个跌入他的怀中。 “正合我意,我还嫌原来太胖了呢,看我如今的身形,也许连当年在闺阁的衣裳也能穿下了。” 四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伸手环过她的腰侧,清苦的药香重新将她笼罩住,她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笑容明媚,并不当一回事。 “这回想必吓坏你了,”他静静地抚摸她的头发,“好在无事了,你真不该来的。” “可看到了我来了,哥哥高不高兴?” 那两道月牙清凌凌地注视着他,叫他心中所有的庆幸、爱怜和甘美的甜意都无所遁形,他神色一下子温柔下来,看到她出现在眼前时,那一瞬如绝处逢生般的惊喜重新涌上心头。 “我原本以为你在城内,只担心打扰到你,”她轻轻蹙眉,叹了口气,“可你信上说,思何可支,我又何尝不是呢,后来发现你生病了,我只会更加想见你。” 第123章 她垂敛眉目,眼睫像蝴蝶一样轻颤地飞舞,“幸好,幸好你给我写信了。” “因为那封信?”他微笑。 “还有苏培盛,他慌里慌张的,偷偷烧衣服,还有信纸上的气味——”她语调微微拉长,炫耀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我后来发现了,是木兰,辛夷,对不对,为什么是这个?” “嗯......因为艾叶味道重?”他目光游移,侧头避开她亮晶晶的眼睛,给出一个答案。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不在这上面纠结,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注意力飞速转移开来,转瞬间又想到了一个折腾的新点子,“木兰的气味真好闻,咱们回去了,也在园子里种一些,好不好?” 木兰,多么坚韧又美丽的花朵,还可以入药,又和他们有这样一段缘分,将它种到园子里,怎么不算一种纪念的意味呢。 “不行,”他平静又无情地否决了宝月这个一时兴起的提议,并很快给出一个理由,“你喜欢的花已经种满整个园子了,桃花、海棠、杏花、瑞香......你要拔掉哪些?” 她怀疑的目光看向四爷,平日在这方面上,他分明无有不应,只会想尽办法满足她的愿望,叫种类繁杂的花朵和谐又恰当地生长在园子各处,既能叫她高兴,又不破坏园子里的山水景致,今日怎么忽然不乐意起来。 四爷安坐榻上,在宝月上下扫视的目光中岿然不动,嘴角尽力拉成很平直的一条。 见他神色平静,分明是心意已决的样子,宝月也只好算了,她神色恹恹扯着他的辫子,心中尤有些不平,“你种地占的地方太多啦。” 用过饭后,主要是宝月用饭,四爷如今只能吃药膳,她很快忘记了这件事,反而对着桌上一道青菜叹气,“阿午平日里最乖了,叫他吃这个就吃,不像他弘昌哥哥。也许是这些日子太难熬了,我总觉得很久没有见到阿午了,下回再出来,咱们还是把阿午带上罢。” 四爷这次劫后逃生,想起府里的孩子们,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思念,“再过几日,等我再好些了,便去向汗阿玛请安。” 被父母深深思念着的阿午并不知忧愁,每日快快乐乐的吃吃睡睡。虽然这些日子玛瑙姑姑忽然不带他出去玩了,但他实在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即便是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玩九连环,也能自得其乐。 “他住在九洲清晏?” 听了胡嬷嬷打听来的消息,福晋近乎失态地站起身来。四爷这是什么意思,把那个小的时时带在身边,自己的弘晖就丢在这里管也不管。 “奴才听说瓜尔佳氏也和四爷一同住在九洲清晏,四爷未必多么宠爱三阿哥,也许是那瓜尔佳氏使的手段罢了。”胡嬷嬷连忙上前劝慰。 福晋听了胡嬷嬷那苍白的解释冷笑一声,她若信了就是自欺欺人。 “四爷看瓜尔佳氏千好万好,待她所出的儿子自然也是视若珍宝了。可怜我的弘晖又算什么呢,他自小聪慧孝顺,文武皆习,难道他配不得一个世子位吗?” 见福晋眼中明晃晃的幽怨,胡嬷嬷试探着献上一计来,“那咱们......” 福晋冷漠地瞥她一眼,对这老三套无比厌烦,“那又有什么用?即便除掉这个,四爷和她山盟海誓,那瓜尔佳氏又还年轻,焉知今后不会有别的孩子?” 她抿了抿唇,心中又觉得刺痛起来,当年宋氏和李氏没了一个又有一个,只要四爷愿意,给一个孩子有什么难的,自己之所以多年只有弘晖一个孩子,也不过是因为四爷不想罢了。 福晋一旦想明白了这些事,就觉得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尤为可笑起来。 若他们能再也别回来就好了,弘晖承爵,再不济也是个郡王,她知足了。 “福晋思虑周全,只是咱们初来乍到,园子里许多奴才并不听我们的使唤,大约都是瓜尔佳氏多年在园内经营,收买人心的缘故。若我们把三阿哥拿在手上,自然也就树立了威信。” 胡嬷嬷见福晋意动,又为她加上一记强心针,“再说咱们福晋是雍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子,府中诸子都是您的孩子,岂有奈何不得一个侧室所出的道理呢?” 福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可不觉得这些女人生的能算她的孩子,但却分明被胡嬷嬷的话激的动心,可想起昨日弘晖难得的强硬,她又有些犹豫起来。 “弘晖现在哪儿呢?” “大阿哥在和四爷一些门客说话呢,咱们大阿哥天资聪颖,又和那个小的差着这么些岁数,他便是拍马也难及咱们大阿哥呀。” 胡嬷嬷也骄傲非常,弘晖是她自小看大的,不单单是福晋未来的指望,也是她一家人将来的指望,她对弘晖的期盼不比福晋少,为弘晖的打算也称得上是呕心沥血了。 福晋神色微微踌躇一瞬,但却很快定下心来,她即便是把三阿哥抱到自己身边来,也是无可指摘的事。 何况要她住到四爷和瓜尔佳氏的地方去,她是不愿的,可若她让一介侧室所出的小儿住在正殿,自己这个主人反而避居别处,在园子里奴才们面前还有什么体面威慑可言。 她抚了抚鬓上的凤簪,抬起手来,示意胡嬷嬷扶她。 “走吧。” 自从园子里关了门,大家也无心读什么书了,弘晖忙着应付外头的事,大格格自从福晋来了便打定主意做个修闭口禅的木头美人,只有弘昀还有心思带着那只名唤福寿的卷毛小狗到处溜达。 第124章 这日他叼着一根莠草,目光百无聊赖地四处巡视,却见一帮人浩浩荡荡的往九洲清晏去,他霎时吓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却见领头的那个正是福晋和她身边的那个嬷嬷。 这一口气是死活也松不下来了,弘昀想起前几日大格格说的事来,只觉得他姐姐果然料事如神。他下意识想回去问大格格的主意,却忽然灵光一现,想起另一个更合适的人来。 福晋带着一班奴才风风火火地到了九洲清晏,她看着殿内奴才们纷纷低头不语,看似乖顺,却让她感觉仿佛如芒在背,她目光缓缓扫过,在正厅上首一坐,如沐春风般地轻轻一笑问道, “三阿哥现在何处?自他出生起就住到园子里来了,我这个做嫡额娘的居然不曾好好抱过他,现下他额娘在四爷身边伺候,他年纪尚小,身边没人可不行,就把三阿哥抱到我这儿来照顾吧。” 第70章 这会儿张起麟正在书房里和大阿哥还有门客们交代一些原先四爷留下的事务,几人正在议事间,便见弘昀极其冒失地闯了进来。 “不好了大哥......!” “哎呦、二阿哥!” 他路也不看,将张起麟差点没撞个仰倒,弘晖连忙去扶他。弘昀一面揉着脑袋,一面对着弘晖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正要接着说什么。张起麟心道不妙,这里人多,恐怕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当机立断地把两位阿哥请到外面。 弘昀不歇气地说完方才所见,便紧紧闭上了嘴巴,小心地去看弘晖的神色。却见弘晖面上一空,前两日他们虽然糊弄过去了,却不想他额娘仍然对这事念念不忘,阿午可还在殿里,该不会惹得她生气罢。 张起麟并弘晖弘昀三人火速往九洲清晏赶去,他们快步行到门口,便听到胡嬷嬷在殿内气愤怒斥的声音。 “瓜尔佳氏真是好教养,身边的奴才也敢以下犯上,这样的人品如何配抚育王府阿哥,给我把她拖下去!” 弘晖皱起眉头,他无心多思,迅速推开殿门,便见福晋端坐在上,侧福晋身边的玛瑙跪在下首勉力与胡嬷嬷争辩。 “弘晖!”福晋见他们进来惊讶出声,她心中一紧,目光沉沉地扫视过张起麟,必定是这个狗奴才旁生枝节,竟撺掇弘晖到这儿来。 “好了,”福晋终于冷冷出声,遏止了胡嬷嬷对玛瑙尤带怨愤的斥骂,她刻意将声音放缓,但其中的余怒仍未消解,转而笑着向弘晖他们意有所指道,“这是你阿玛的内殿,论理你们两个男孩子是不该来这儿的,奴才们连这点带路的差事也办不好吗。” 一旁被暗指的张起麟正要下跪请罪,却被弘晖一把拉住,他正色道,“是我请张公公带我来的。额娘,九洲清晏是阿玛的寝殿,奴才们若有不惬意的,待阿玛回来了请阿玛处置便是。” 福晋目光闪烁不已,她微微偏头,示意胡嬷嬷把无关的人都请出去。 弘昀和张起麟无奈地退至门外,玛瑙不等胡嬷嬷来拉扯,便愤愤甩开她的手,她自个从地上站起来,在门外朝张起麟一礼,便急匆匆地要回后殿去。 “姑娘留步,”张起麟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了,便小心喊住玛瑙,“现在怎么打算?若大阿哥未能劝福晋回心转意,三阿哥这儿咱们该如何处置才好。” “这事十三福晋原已有安排了,”玛瑙看了一眼在边上杵着的弘昀,她沉默一会,还是出声答道,“十三福晋请了宫中德妃娘娘的意思,到了十五例行请安的日子便将三阿哥接到宫里去会面。不想福晋发作的太快了,如今诸事纷杂,福晋竟连这两日也等不得。我正要去找十三福晋,请她出手拿个主意才是。” “如此甚好!”张起麟这才松了一口气,旁的事随福晋去做也就罢了,可三阿哥也是四爷的血脉,是四爷托付给他的小主子,岂能任由福晋来回倒腾。 “就让我去吧。”弘昀主动请缨道,“我可以骑马,脚程比玛瑙姑娘快些。” “这怎么能行!二阿哥是千金之子,岂能做这样的事,还是让奴才去罢。”张起麟也跟着请缨要去报信。 两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所畏惧和义无反顾。 张起麟感动的泪眼汪汪,“二阿哥仁孝!” 弘昀热泪盈眶,“张公公高义!” 送个口信的事倒像是英勇就义似的,玛瑙轻瞥他俩一眼,从他俩搭起的戏台子边上绕过,“圆明园里有的是善御的侍卫,奴才早安排好人了,岂敢劳动二位大驾。” “额娘,阿午有他自己的额娘,他不是不知事的婴儿,何须你将他拘在身边照顾呢?” 见人都走了,弘晖便朝福晋问道,可他的话甫一说出口去,却又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了。 他深吸一口气,“额娘,若您实在觉得住在九洲清晏方合适宜......” “我是为了住在这屋子里吗?我分明都是为了你。”福晋皱眉打断他的话,真当她多么稀罕这间屋子,若非是为了弘晖,这圆明园她一辈子也不会来。 “这话儿子不明白。” “弘晖,是天要助我们啊,”她眼中泛出泪花,激动地走到儿子身前,她伸手抚摸这张肖似自己的脸庞。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少年人了,肩上已担得起自己的期盼,“瓜尔佳氏照顾你阿玛不精心,才让他得了疫病,这是她的过失。你是大阿哥,这些日子你处事的才能众人皆知,你这样贤能,你阿玛还有什么不立你为世子的理由?” 第125章 弘晖不可置信地摇头,“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何况雍亲王府是阿玛的挣来的家业,他想给谁就给谁,岂有做儿子的不报答养育之恩,反倒向父亲讨要家产的道理。” “仁懦!”她怒目相斥,弘晖被四爷养成这个样子,只知圣贤道理,却无进取之心,“且不说这本该就是你的,你阿玛病重,如何还有想给谁的说法?等瓜尔佳氏回来了,不过就是她一面之词罢了。” 弘晖霍然抬头,直直地盯着福晋,他嘴唇微微颤抖,“额娘,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来,这是儿子的阿玛啊。” 他把福晋的话往深处一想,不禁有些胆寒,“您想养阿午在身边,是想做什么?” 听了弘晖这话,福晋轻轻一笑,她转身回到座上,厚重馥郁的檀香随着她的远离渐渐变地浅淡,但依旧布满广阔的殿中,叫弘晖觉得窒息。 “我笃行佛理,岂会妄造杀孽?”她端起一盏茶轻啜一口,又恢复从前端正平和的一张面孔,“瓜尔佳氏若还侥幸活着,那也是罪大恶极,该当万死,由我来教养三阿哥本就是分内之事。” 若这个小的将来乖乖做弘晖的左右手,好弟弟,那自然能享受皇孙宗室该有的锦衣玉食,若不驯,也不过是在她的反掌之间罢了, “额娘!”他终于忍无可忍,满目都是失望,”为什么阿玛和侧福晋就不能安然返回京师呢,我绝无为了世子位想要阿玛出事的心,这是不忠不孝。“ “阿意曲从,陷亲不义,这才是不孝。”福晋语气放柔,她的目光缓缓在弘晖身上转过一圈,“你阿玛是错的,你堪当世子,比他们都好。他迟迟不立世子,外面的人只会说他心怀不轨,觊觎大位。” “人而无仪,焉以有德,他不遵照祖宗成法立你做世子,他是错的。”她目光灼灼,信念坚定。 “额娘岂能陷儿子于不义之地。” 弘晖沉默许久,论情论理,他都有一肚子的话来驳斥福晋的歪理,可看着她近乎魔障的样子,弘晖最终只能吐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是儿子的错。”他抿了抿唇,垂下目光低声道。 额娘和阿玛不和已久,可他们谁也没有错,阿玛即便有更加心爱的人,也不曾不给额娘脸面,待自己和弘昀一般无二,悉心教导。额娘已失恩眷,自己又不能长时间陪在她的身边,承欢膝下,以至于日渐偏激。 他无法把过错推到侧福晋和弟弟的身上,只有说是自己的错。 福晋见弘晖默不作声,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便转头对胡嬷嬷道,“把三阿哥带来。” “若是阿玛回来了,知道额娘这些日子的举动,又会作何想?” 眼看着胡嬷嬷转身往后殿去,弘晖到底还是出声阻止,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额娘做错事。 “即便如此,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檀香重新笼罩在他身旁,福晋眉目疏淡,她不过是在园中无人的时候过来帮忙打理,并照顾好庶子罢了,于情于理,她都恪守妇德,又有什么错处呢? 弘晖终于彻底沉默下来,不等福晋志得意满地将阿午从九洲清晏抱走,却有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福晋,德妃娘娘听说了四爷的事,垂泪不止,命您和府中阿哥格格们入内觐见。” “那可真巧。” 四下一时寂静,过了不久,福晋带着凉意的话语徐徐从唇间吐出。 远在塞外的四爷打了个喷嚏,他在院子里养了几日,很快就渐渐好了起来,等到刘院判终于宣布他痊愈的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上了折子请求去给皇父请安。 他的折子很快得到了批复,康熙不但同意他去,还在折子中表达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对四爷的思念和忧心,并要他速来,让君父好好看看。 翌日一早他便出发了,等他从御帐里回来的时候,便是红着眼眶,意气风发的要宝月收拾东西和他回行宫里去。 在马车上,他紧紧握住宝月的双手,百感交集地诉说着方才面圣的经过。 “汗阿玛日理万机,这些日子居然一直在看我的脉案,知道我要好了,还特意推迟了起驾回銮的日子,他甚至还记得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 他的手一直在抖,眼眶冒着热气,还有些苍白的面颊上浮上两团红晕,像一个孩子一般激动。 不等宝月说些什么,四爷很快在马车的摇晃中平复了心绪,他回忆起康熙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也许不都是真的。” 他将宝月揽到怀中,只觉得安心,他轻轻触摸她的睫毛,然后划过她的眼角,“我不贪心,有玉娘全心全意爱我,汗阿玛纵有一分真情,也够了。” “是先有哥哥全心全意爱我,”她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心也在马车浅浅的摇晃中荡成柔软的一片,“都是天注定的缘分,只无愧于心就好。” 宝月忽然弯起眼睛,嘴角勾出一个弧度,“也不知现在阿午如何了,我实在是想的紧。” 第71章 德妃难得主动传召,何况福晋是儿媳,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她接到传召后立马换了衣裳,招呼几个孩子收拾着入宫。 她眼神不禁有些闪烁,悄悄揣测着德妃的用意,是一时兴起,还是她接到了什么有关四爷情况,来自塞外的消息? 她心中发虚,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一旁大格格的神色。只见大格格轻咳两声,对迟迟赶来,想要说些什么的弘昀轻轻摇头,便搭着身边丫鬟的手上了马车,她垂下眼帘,心知必然是十三婶出手了。 第126章 几人到永和宫的时候,正见兆佳氏牵着弘昌从里头出来,两方人见了礼,大格格亦神色如常地同她打了招呼,便几人向内,几人向外地错开别过。 “辛苦你们来看我,快坐下。” 德妃身边的周嬷嬷掀起珠帘,将福晋几人引进来,德妃很亲切地招呼他们坐下,并示意福晋坐到她身边来,她笑意温和,眼角的细纹都仿佛被春水吹皱的池面。 她轻轻对福晋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事忙,原不该打搅的。” “怎当得额娘说这样的话。“福晋立马起身谢罪。 “好孩子,我知道你的辛苦,”德妃抬手制止福晋蹲下行礼,她将福晋扶起来,带着凉意的手拍了拍福晋的手背,“听说你还病着呢,难为你病中还要理会这些杂事,再过些日子就可以放心好好休息了。” 孩子们听明白了德妃话里的意思,激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唯独阿午在绣墩上晃着一双短腿,他脸上还带着午睡初醒的红晕和倦意,眨了眨他清澈的眼睛发问,“阿玛要回来了吗?” 德妃轻轻一笑,她招了招手,周嬷嬷便把阿午抱到德妃的怀中。 “是啊,”德妃的护甲侧面在阿午脸上轻轻一碰,冰凉的玉石珠翠映照着他如同湖水一样明澈的双眼,只有孩子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她的目光在福晋面上如有实质的扫过,“仰赖皇上保佑,四爷如今已要好了,不日便会随御驾一同返程。” 福晋只觉得方才被德妃拍过的那只手上冒出阵阵寒气,叫她浑身都如坠冰窖一般。她额角微抽,强自定下心来。 她紧紧摁住手帕,就是四爷回来了,她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好置喙的。 德妃动一动衣袖,周嬷嬷就立刻把阿午抱了下去,德妃的目光悠悠往福晋那儿一转,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好心提醒了她一句,“老四是我亲生的,我知道他的性子,有时候做些什么,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福晋表面顺服地垂下眼眸,安静地带着孩子们告退,她走出宫门,看着广阔的天空,秋日的阳光并不刺目,却依旧叫她浑身难受。 有恃无恐的人才能什么都不做,因为自然有人巴巴地把好东西捧到她面前来。 福晋用尖锐的指甲刮破手帕,她勾起一个冷笑,德妃娘娘一连为皇上生了六个孩子,早早登上妃位,若是她同日入宫的良嫔和万琉哈庶妃,今日也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来吗? 几人沉默着回到园中,直到福晋头一个离开才敢高高兴兴地说笑起来。 “太好了,阿玛要回来了,”弘昀几乎要跳起来,他捏了捏阿午的鼻子,“你是不是也很高兴?” 弘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福晋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 “额娘,阿玛回来了定然会问及此事的,”他内心几番挣扎,却到底轻声道,“那些话儿子守口如瓶,额娘只需想好解释便是。” 福晋的背影微微一震,却并没有缓下步伐,脚步不停地离开了。 四爷这场病生的格外有面子,康熙为了四爷推迟了半个月时间回京,可当年他最信重宠爱的太子生病都被留在德州行宫。纵然从前还有个被带到御帐里由康熙躬亲照顾的十八阿哥在先,可雍王却已成年,并且手下还有一批不小的势力。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康熙显然也深知这个道理,回到京中后便下令叫陈梦雷为首的一批翰林官员与三爷一同将修《古今图书集成》的工作挪到畅春园去,并时时召见三爷亲问。 修书向来是最容易在读书人里获得好名声的事,如今又有康熙亲自抬轿子,而陈梦雷又素来与李光地不睦,康熙此举中压制八爷党的意思叫人看的分明。从前太子尚还只要面对一个直王,如今居然好几个弟弟都在康熙的提拉下起来了。 群狼环伺,也难怪汗阿玛日夜不安。 太子静静目送粱九功送四爷从畅春园出来,随后登上马车驶离,他们两个对视一瞬便很快错开目光,如今太子明面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即便四爷和十三爷愿意,康熙也不会容许他们再跟在太子身边了。 “太子爷,万岁请您进去。” 粱九功在一旁也不打扰,等到太子神思回转,才笑眯眯地出声提醒道。 这边四爷登上马车,却见宝月抱着阿午笑意盈盈地坐在车里等他,见他进来,阿午的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朝他伸出手来,他轻轻一挑眉,便从宝月膝上将阿午抱到自己怀里来。 “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不先好好休息?” “都是阿午,瞧见我回去了,就一个劲地问你在哪儿,我只好说你见他汗玛法去了,很快就回来,这孩子就闹个不停,非要见你。” 宝月嗔视阿午一眼,见他还在四爷怀里一个劲儿地点头,便没声好气地点了点他的脑袋。 “玛嬷说,阿玛要回来了,我要第一个见到阿玛。” 阿午紧紧抓住四爷腰间的玉佩,笑得牙不见眼。 “阿午是不是想阿玛了?阿玛也很想阿午。”四爷朗声笑起来,把阿午抱在怀里好一番亲昵。 “阿玛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青菜?”阿午认真地盯他一会,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四爷正疑惑呢,这个小机灵鬼很快一本正经地给出了答案。 “阿玛变瘦了,一定是没有听额娘的话,不好好吃青菜。” 第127章 这厢四爷还在感动呢,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关心自己瘦了,他这为人父的一颗心都要揉碎了,那厢宝月却乐不可支的大笑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几乎要跌到四爷身上。 “你阿玛——大约是青菜吃多了?” 他生病的那些日子许多发物都吃不得,荤腥的吃了又总是吐,大多是各样的补物配着素菜,可不就是青菜吃多了? 四爷无甚威严地瞪她一眼,到底还是伸出另一只手把她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掰过来,为她把笑出来的泪花擦去了。 今日是四爷回京的日子,福晋便领着几个孩子连同李格格一块在圆明园门口等四爷从宫中回来,她环视一周,却不见宝月和阿午的身影。她哼笑一声,若要说不守规矩,她还没见过比宝月更过分的。 也是,她独占春色,又哪里缺这一面呢? 好不容易等到那架朱轮马车缓缓驶来,福晋领着众人下拜,可车帘一掀,却露出一张芙蓉花面玉颜色,宝月朝她一笑,轻盈地提着裙角从马车上下来,反倒是四爷抱着阿午跟在她后面。 “福晋久等了,”宝月含着笑朝她一礼,话语里却并不怎么客气,“园子里的事这几日多亏福晋照顾,还有我家阿午也是。” 她这么快就知道了?那四爷——福晋心中漏跳一拍,她下意识朝四爷看去,却在半路中硬生生止住。 “行了。”四爷淡下神色,牵住宝月,虽然开口制止,却是一个回护的动作。 “明日我照常给你们几个上课,若有这些日子松懈了的,可要把精神绷紧了,”他的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扫过,尤其在弘昀身上驻足一瞬,随后便很快挪开了,“都散了吧。” 说罢便一手抱着阿午一手把宝月牵走了,离开了几人的视线范围后,宝月才轻轻挣开他的手她刻意不看四爷,只直直盯着前方。 “我知道你顾及弘晖,可如果福晋不是借着弘晖就有恃无恐,怎么会敢做这样的事?” 她一回来听到玛瑙的话,只觉得惊怒非常,弘晖这些年在圆明园里,她从不多过问一句,福晋也仿佛安心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以为她们是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她以为。 一想到这儿她便万分埋怨自己,是不是她对福晋太客气了,才会叫她觉得自己好欺负,恨她自己轻率,把阿午留在家里,才会导致这样的事情。 四爷重新牵起她的手,一路沉默着回了九洲清晏后,他先把阿午哄去一旁自个玩去,才拉着宝月在罗汉床上坐下,他沉沉叹气,“是我不曾预料到这事,考虑不周的缘故。” 园子里发生的事路上就有人报给他,只是路上还要一个月的时间,他担心宝月听了难受,一时半刻又无法回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着急罢了,才没有立刻告诉她。 “这怎么能怪你,咱们又预料不到,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宝月自然不忍见他把事揽到自己身上来,她软下声音,意思却还是很坚决,“没有这样的道理,她若恨我,只管来就是了,可我绝不许有人伤害阿午。” 她抿一抿唇,抬头望向他,目无退意,“你若觉得为难......”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他无奈一笑,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为难,也就只有她才总觉得他处处为难,“这事原本也不好发作,你若对她无礼在先,咱们就更没有道理可言了。” 宝月听了却从眼中漾出笑来,她拉住他的袖子,“你说咱们,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是不是?” “我什么时候不站在你这一边。” 他挑眉肯定这话,抬起她的下巴,向她索要自己应有的奖赏。 第72章 福晋那边的事四爷承诺他会去解决的,既然有他这话,宝月便也心安理得的撒手了。若真要她想法子对付福晋,她还的确想不出来什么行之有效的手段,总不能也和福晋一样拿弘晖去要挟她罢。 没过两日,便听说福晋回王府去了,四爷下令将她禁足在院子里不许出来,王府上上下下都换了一批人,她身边那个姓胡的嬷嬷说是打发了回娘家,但这等因罪出去的,想要善终也难。 此外四爷一并也将大格格的婚事定下了,预备再留大格格两年出家,彻底断了福晋将大格格配给星辉的想法。定下的正是大格格相中的那位陈夫人的长子,名唤蒋洲,她丈夫蒋廷锡现任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少詹事。 李氏是不大满意的,又是汉人,家里官做的也算不得高,只能说是清贵罢了,可四爷和大格格都愿意,李氏也不敢置喙,只好日日到九洲清晏来寻宝月说话,指望宝月能帮她劝劝。 宝月吓得赶紧躲了出去,四爷为大格格选的这个夫婿,纵然不是什么世代簪缨,却也算书香门第,蒋廷锡有名望,康熙对他也颇为信重。蒋洲年纪轻轻就参加科考,今岁虽未中进士,但他如今也才十七岁,总比那些只知食荫禄的要强。 恰巧她想着要谢过兆佳氏在阿午的事上帮忙,便索性带着仓津托给他们那一盒子温恪公主留下的绣品往十三爷府上去了。 宝月跟着十三爷府上的奴才进了兆佳氏的院子里,便见她坐在座上,腹前正是一个圆滚滚的肚子。 宝月眼睛一亮,快步往她那儿走去,兆佳氏正要起来迎她,宝月连忙制止,仔细扶着她的手带她坐下。 第128章 “那时候还未稳得住,不曾告诉嫂嫂,还望嫂嫂莫怪。”兆佳氏朝她一笑,话语中满是喜意。 “我只有为你高兴的份儿,阿午的事还没有多谢你。”宝月连连摇头,又握着她的手道,“这个是温恪公主送给你家大格格的。” “温恪公主向来是最周全又心善的,”兆佳氏听了一叹气,“我们爷看起来好了,实则还是听不得温恪公主的事,如今眼看着十公主也要到出嫁的年纪了,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万岁爷怜惜十三爷和温恪公主,原先的事也不计较了,十三爷怎么不去为十公主求一道恩旨呢?” 自从十三上回重新在康熙面前露了脸,也许是看在早逝的敏妃和温恪公主的份上,康熙对十三的态度已经好多了,如今虽没给他差事做,但也时常叫他去御前行走,按理说该乘着温恪公主余荫尚在,早早定下此事才是。 兆佳氏缓缓摇头,她声音渐低,仿佛心有余悸,“嫂嫂大约不曾听说,近日宫中又出事了。” “原本是有人散播太子和宫中一位答应有私,万岁派人去查,却不知怎么的,奴才杀了一批又一批,流言没查出来,御前的粱公公却多日不见人影了。” 若太子和后妃有私,这等关系到皇家颜面的大事,必定不会这样风声鹤唳、大张旗鼓的查问,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干系,实则是这件沾上胭脂色的风流传闻在前面引人注目,掩饰住粱九功之事。 可若粱九功的事与太子毫无干系,便不会放出这样的流言连拉带扯的要把事往太子身上沾了,康熙辛苦复立太子,原本的坏名声还未洗净,旁的消息不放放这个,这是康熙的敲打? “这、粱九功难道说是......” 宝月一时心惊,只觉得有一滴冷汗缓缓流下,这可是康熙身边的御前太监啊,太子这是想做什么。 兆佳氏没有否认,室内沉默许久,她只无奈一笑,“咱们爷身上还打着太子的印子呢,哪敢再求什么恩典。” “好了,你好好管你肚子里这个才是正经,这些事自有十三爷和四爷操心。”宝月摁住心中的心惊肉跳,连忙把话题扯开,关心起她这些日子的吃住来。 二人闲话了一下午,宝月从十三爷府上告辞,回到圆明园的时候,四爷正坐在那儿看门人递上来的信。 如今即将入冬,天气越来越冷,他原先又才生过病。宝月贴一贴他的手背,只觉得发凉,便拿了件披风来给他披上,又吩咐珍珠把窗户和门都关上。 “我说你最近怎么不去衙门了,还以为你要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养病了,敢情是因为粱九功的事,”她给四爷换了一杯热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哪天你要知道自己保养身子了,那我可真是要谢天谢地。” “你知道了?十三他福晋告诉你的?”四爷笑着放下手中的书信,仰头任她在锁骨前狠狠打了一个结,一下就猜到了她的消息来源。 “是啊,如今十公主也大了,只是因着这事,只怕十三爷也不好提。” 她转去屏风后面卸掉沉重的钗环首饰,声音影影绰绰地传来。 宝月很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蹭进他的怀抱里,温热的香气盈满他的鼻腔,他低头朝宝月瞧去,便见她趴在他的胸口,也正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看。 “这样是不是就不冷了?” “是,”他紧紧揽住她,将她再往怀里揣了揣,“君亲无将,将而必诛。粱九功这事一旦漏了出来,汗阿玛必然容不得了。” 只是不知道对康熙而言,如今是放一个心怀不轨的太子在眼皮子地下可怕,还是再废太子,储位空悬,诸位皇子们携着门下的大臣们在朝堂上斗个天昏地暗的可怕。 宝月后来从兆佳氏口中听闻十三爷最近总是被康熙带在身边,好几次想提一提十公主的事都被含糊了过去,四爷亦为此事上奏,康熙却仍旧是置之不理。 饶是四爷也敲响了警钟,粱九功这事一出,他们这些曾经和太子交好的成年皇子想必在康熙眼里又多了一层危险,尤其康熙不肯施恩,却时时要把十三带在身边,一时就越发显出异样的意味来。 然而风雨欲来的气息仍未就此停息。 翻了年后,康熙忽然下谕给宫里良嫔升了妃位,众人都以为这是康熙释放出原谅八爷的信号时,然而不过短短过了两个多月,良妃连正式的册封礼都不曾行过,便在宫中溘然长逝了。 妃位娘娘们过世,论理应当同当年的敏妃娘娘过世一样,皇子们要亲来吊唁,服丧一月,百日不许剃头。依照一开始宗人府递上去的条陈,也的确是依照这么个规矩来办,可没过几日康熙便改了主意,下令除了八爷这个亲生子,旁的有爵位的皇子并不需服丧。 四爷还是从十四爷这儿知道了答案,宫中有人揭发良妃的不治而亡是因为她病重也刻意拖延,拒不喝药,这样的行为几乎等同于自戕。 “良妃娘娘想必是还想着万岁斥责八爷出身的话......” 宝月听了有些怅然,只是康熙皇帝哪里会体谅良妃纠结煎熬的慈母之心呢?只怕在他看来是八爷和良妃这一对母子对他犹含怨怼,对君父心怀不满。 “你过几日带孩子们去给娘娘请个安罢,”四爷微微凝眉,“宫中的事必定是娘娘告诉十四的,她和良妃娘娘同日入宫,想必如今心里也不好受。” 第129章 宝月自然应下,心底却偷偷笑他口是心非,上回他听说德妃传福晋进去敲打不知有多么高兴,偏偏自己提议他带着阿午再去请一次安他就不答应。如今德妃娘娘那儿一递了台阶下来,他倒是马上踩上去了。 八爷那儿听说了康熙的旨意愈发悲痛,几乎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八福晋见他日渐消瘦,心疼不已,来劝他保重身体,他却不解地抓着八福晋发问,满目恍惚。 “额娘那时不是打起精神来了吗,怎么会不愿意喝药呢......都是我的错,我只顾着这些功名利禄,却不曾关心过她的身体,简直枉为人子!” 八福晋轻轻抿唇,她敛下眉目,“是妾的不是,不能为八爷宽慰额娘。” 她想起自己去请的几次安,良妃越来越灰败的脸色,那些根叶坏死的花朵,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那天发的誓来。 “......不得好死,永失所愿!” 她紧紧抱住八爷埋在她怀中的头颅,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来,她是从来不信阴司报应的。 良妃的丧仪很简单地就过去了,仿佛没能在康熙这潭潜龙深渊中惊起一丝涟漪。 这日宝月应四爷的话带着几个孩子去给德妃请安,弘晖推辞说他有课业要做,一同上课且成绩尚不如他的弘昀总不好说自己的课业做完了,便也只好跟着请辞。 遂也只有阿午和大格格同宝月一起,宝月心知弘晖大约是顾及福晋的事,也懒得去想弘晖心里的想法,如此反倒两相便宜。 德妃依旧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温和样貌,听说大格格定下了亲事,也悉心备至地关心了一番未来孙女婿的家世样貌才学,又赏了许多东西,只说是给大格格添妆。 “你们福晋身体不好,少不得要你多代劳些,我瞧你应付的来,也就放心了。真是好整齐贤惠的人,可见当日给老四挑对了。” 她含着笑意夸赞宝月,仿佛对宝月一点芥蒂也没有,她可不信福晋没有和德妃告过她的状,但德妃娘娘这样的性子,只怕今日来的是只蚊子,在德妃这里也能被她夸出一朵花来。 “妾菲薄之姿,不敢当娘娘的夸赞。”宝月连忙起身行礼,也带着谦逊的笑意,“四爷记得良妃娘娘和您是同日入宫的,只担心您难过,才叫妾来宽慰一番,娘娘若说这话,妾真是要羞死了。” 德妃含着笑意的嘴角一滞,但很快回过神来,语气仿佛仍是一潭温水,“老四仁孝,我向来都知道的。” 但宝月分明看到了她眼角的润意,大约是四爷的细心的确感动了德妃,宝月要走的时候,德妃不忘还给她透了两句底。 “钟粹宫的人爱往前头走,总是经过我这儿,闹的人不安宁。” 钟粹宫住的是荣妃,三爷的生母,德妃住的永和宫前面的延禧宫则正是惠妃和良妃的住处,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将良妃不肯喝药的事捅穿的人是荣妃。 见宝月眼中闪过一丝思索,德妃更加满意她一点就透,笑眯眯又给她抛下一颗大雷,“前几日万岁爷找我去看看今年的秀女册子,里头有个极出挑的,姓年。我回来一打听,竟已有人往宜妃那儿递过话了。” 好么,良妃的丧事草草了了,康熙爷对自己的妻妾这样凉薄,倒是有空管起儿子的私事来。 第73章 四爷这日回到九洲清晏后,便见宝月已从宫里回来了,正襟危坐地等着他。 一见他跨门进来,宝月便拉了拉两边嘴角,勾出一个笑来,话音轻飘飘的。 “玛瑙,给你们主子爷说说,今天都听见什么了?” 玛瑙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次可别又吵起来了,她上前福了一礼,平铺直叙将德妃的话转告给四爷。 四爷听完眼中便有了笑意,他往宝月这儿一看,便见她果然装作一副认真的样子地看着眼前那一盏茶,余光和注意力却全在自己身上。 他慢条斯理地撩了撩袍子坐到她边上,又吩咐下人倒茶来,用茶盖慢慢拂了几下,才终于缓缓开口道,“原来是荣妃娘娘做的,可见三哥这书修的心不静啊。” 另一个心不静的已经在狠狠瞪他了,宝月没有耐心再听他扯什么三爷,主动点名正题,“我不管那个,但后头这事可是我们说好的,你不许给我再娶个什么年氏回来。” 见她急得跳脚,四爷终于笑出声来,“这是自然,只是你料的可真准,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样的本事。” 四爷不过是随口一说,宝月却被说的真有些心虚,她别过脑袋赶紧制止这个话题再危险地继续发散。 “总之,你要说话算话。” “我是发现了,我怎么说你也不会信的,这辈子你往后只等着看着就是。” 四爷看着她轻轻地笑,眼中却像有一掬天水一般动人,微风簇浪,化作满河细碎的星辰。 只是如今毕竟还早,选秀到底是六月里的事情,眼前正经还有一桩南巡的事。 这回四爷和十三爷都要去,兆佳氏上月里才生了孩子,宝月又被去年阿午那桩事情弄得心有余悸。可南巡要走一段水路,阿午年纪小,船上晃晃荡荡的,她俩便决意还是留在京中。 这厢八爷为了良妃的事已经多日不曾出门了,可明日他们几个都要伴驾南巡,九爷便叫上十爷、十四爷一块临走前再去看看他。 是夜月明星稀,三人到了八爷园子里的时候,却见没有一个奴才守在书房外面,八福晋手上拿着一封信,正神色紧张地和八爷商量着什么事。 第130章 “弟弟们来得不巧了,八嫂这是在跟八哥说什么呢?” 九爷头一个跨进门来响亮出声道,十爷和十四爷也跟着万分关切地看向八爷。 “是啊八哥,这时候可千万别为了外面的事累坏了,你才病了,要好好调养才是。” 八福晋下意识挂起笑想请他们坐,动作间却不觉犹疑地看了十四爷一眼。十四见状骤然把笑一收,他沉着脸就要起身告辞,却被八爷喊住。 “十四弟留步!” 一旁的九爷听了八爷留人的话,便一把扯住十四的衣袖,十四本也不是真的要走,挣扎两下就跟着坐了回去。 “这事大,你嫂嫂是个妇道人家,心中有些害怕,还望十四弟莫要怪她。” 八爷前些日子生了病,面色也不大好,他轻咳两声,温声细语地向十四解释起来。 九爷十爷也跟着纷纷劝和起来,八福晋更是起身朝他行了个礼,十四自然不能再摆脸色,他连忙起身道不敢,顺着坡就下来了。 “只有兄嫂说我的不是,没有我要嫂子道歉的道理,八嫂此举,实在是折煞我了。” “实在是兹事体大。”八爷叹着气起身,他面色还有些发白,既像是病容,又像是受了惊吓。 他亲手把信递到十四手里,幽深的目光在十四脸上轻轻扫过,神色平淡地说出一个令众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这是你们八嫂的舅舅景熙传来的消息,九门提督托合齐领着一帮人为太子暗地里谋划,逼汗阿玛逊位。其中参与的有兵部尚书耿额,刑部尚书齐世武,四个都统,六个副都统,甚至还有几个乾清宫的太监,再想想前些日子的粱九功。这些人不是朝堂重臣,就是手握兵权,抑或是内廷太监。” 八爷在众人惊心破胆的神色中慢慢行至窗边,他推开窗户,注视着天上那一轮澄白的明月,和周边黯淡的群星,沉默良久,竟然缓缓回头勾出一个笑来。 “咱们这位太子啊,到底是熬不住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咱们便直接使人去朝堂上告发太子,何愁汗阿玛不处置他。”九爷第一个激动振奋起来,这次可是实打实的一个天大的把柄啊! “九弟说的不错,”八爷轻轻瞟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十四爷,他满怀对君父的忧虑,仿佛很赞同地应道,“只是他们聚众议事的地点不定,我再派人细细追踪查问,拿住了证据就上达天听,必不叫汗阿玛有垂堂骑衡、临渊履冰之危。” 十四默不作声地听完,他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但额角的冷汗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几人细细商议一番对策后,他便在路口和一块出来的九爷分别,马头一调,立刻骑马往圆明园里去。 后头却又一只黄雀在静静注视着他,九爷也悄悄绕了个圈子又回了承泽园里,他重新在八爷对面坐下,自在地给自己倒一杯茶。 “八哥猜的果然不错,十四这小子往圆明园的方向去了,就知道他咱们不是一条心的,”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满脸都是不忿,“咱们为什么非要漏给老四知道,若是叫太子有了准备怎么是好。” “怕只怕他没有准备,若非陈兵在眼前,咱们这位汗阿玛又怎么会下定决心?”他话语平淡,其中的意思却叫人心惊肉跳,“既然太子还在犹豫,咱们便索性帮他一把。” 八爷收敛神色,卸去脸上常年如沐春风的笑脸,他端起一杯酒,对着月亮遥遥一举,随后洒在地上。 这一杯敬你,额娘。 “可是——”可是如果真叫太子得手了,汗阿玛要怎么办? 然而对着八爷在月下显得那样平静又悲怆的神色,九爷一时诘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疯了!大清上下多少军士,靠着个九门提督能起什么事,当八旗大营都是吃干饭的吗?” 四爷听了十四爷的话只感觉一阵惊心动魄,他骤然起身,只觉得眼前发黑,双拳紧握地死死撑在桌上,近乎失态地大声道。 “不是,你对我吼什么呀。” 十四低声嘟囔着道,他也很害怕好不好,谁知道他刚才看了那信有多惊恐,如今背后的衣裳还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呢。 老八是故意的……四爷深吸一口气,他泄力坐回椅子上,脑中飞速转动,实在无力再和十四多话,挥了挥手叫他快走。 “反正我告诉你了,要不要提醒太子你自己拿主意。” 十四只觉得既然有个人和他一起分担这个大秘密,他心里就觉得舒服多了,一身重担都仿佛卸下了,便准备骑着马安安心心地溜达回去睡觉。 “你不要跟着掺和,这段时间老老实实的。”四爷不忘在背后叮嘱他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十四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十四走后,四爷一人在书房里沉默半响,他心中不断考量,最终还是提笔写了一张夹带,“八知托合齐事,慎之”。 他刻意改变了字形,又用了普通人用的劣等墨,悄悄叫张起麟派人带进宫里去,务必小心。 明日就要出巡,如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得告知十三一声,他们两个这个前太子党的身份尤其敏感,绝不能也跟着陷进去,他派人立刻备马,疾驰往十三府上赶去。 “你们十三爷呢?给我通报一声。”他为掩人耳目,并没有带内侍在身边,下马亲自敲门叫来了门房。 第131章 那门房拿着灯对他一照,才认出这位神色匆匆的四王爷来,“原来是四爷,咱们十三爷今日不在府上。” “他去哪儿了?”四爷一时惊疑不已,更担心他扯到了太子的事里去。 “十三爷在宫里没回呢,万岁爷留他在身边陪侍。” 四爷本能地觉得不对,可却说不出症结在哪,更想不出现下的情况还能怎么办,他在夜色中回头看了十三爷的府邸一眼,最终还是策马回去了。 第二日宝月醒来的时候,御驾早已起行,四爷也早走了,她一边梳头,不知为何却有些心慌,便转头朝玛瑙问道,“四爷可有留什么话下来?” “并不曾,侧福晋别担心,四爷至多不过两三个月就回来了。”玛瑙给她端上一碗银耳燕窝粥,笑着宽慰她道。 然而她们不曾料到的是,御驾回转的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御驾起行后,四爷便忙忙地去十三爷的车驾找人,可得到的答复却是十三爷一早来信说他在御前侍奉,要下人只管带着车驾和行李在后头跟着。 四爷心中焦急不已,好在当夜出塞的队伍停下休憩,在当地驻跸时,十三爷便回来了。四爷一收到消息便立刻往他帐中去,可到了之后下人却说十三累了,已经歇下了。 “十三!十三!” 他在外小心喊了两声,帐内却并无人应答,四爷无法,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强闯,也只好又回去了。但这回他的心却一下子就悬了起来,十三的反常让他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十三不见人,太子这个正主倒是在外头到处晃悠,第二日十三又去了御前侍奉,但四爷倒是在马厩附近碰到了来喂马草的太子。 太子这样闲适的姿态多少叫他定了定神,可见并未出什么无可转圜的事,他小心看一眼周围,见四下无人,便将太子扯到偏僻的地方。 “你收到信了吗?” “哦,那信是你传的?我说难怪,还有谁会提醒我呢。” 太子居然挑眉笑起来,他手上动作不停,一边抚摸着马背上的鬃毛,满是气定神闲,四爷倒显得比他还要慌张些。 “老八他们已经在查了,若最近你还有什么动作,造反的帽子马上就能扣下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有一万条路可以走,为什么偏偏要走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四爷静静注视着太子,他这一腔话诚挚非常,全然出自内心,却只怕太子又和从前一样偏执到什么也听不进去。 “放心吧,”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身上带着清晨露水和青草的气味,“我记得你的情,我也不是傻子。” 见太子神智清明,一副很听劝的样子,并不打算做那亡命之徒,四爷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转而和他打听十三的事。 “您可知道十三那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不见人,还总被叫到御前去?” “他不见你?这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太子双目微深,笑意不变,“得汗阿玛信重,是好事啊。” 见太子跟个蚌壳似的,再多敲两下也敲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四爷便皱着眉一拱手告辞。他神色凝重,抿着唇,最终还是回头,留一句话下来。 “自古以来还没有能立第三次的太子,汗阿玛不计前嫌,恩重如山,你要好自为之。” “老四啊,你这个人,真是婆妈。”太子笑着摇头,他不复往常那般心事重重,真心实意地郑重道,“二哥多谢你。” 第74章 那日太子党一干人等正在托合齐家中摆宴,众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口中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却有一府中下人慌张地冲入席中,他扑通一下跪在托合齐身边,战栗着一番耳语,托合齐便迅速变了脸色。 他面颊上漫起的酒醺色迅速退的一干二净,眼中也霎时清明起来,并浮现起一丝杀意。 “有人在外面窥视?是谁?” 托合齐周边的几个人也停下话头,惊疑不定地朝这边看来,凝重的气氛渐渐以他们为轴心在整个宴会上弥漫开来。 “是镇国公景熙手下的人!” 齐世武等人不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就是沙场拼杀上来的武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煞白着脸出声道,“快派人堵住他的嘴!” 托合齐沉下脸色,他缓缓张口,“杀得了这一个,焉知暗地里还有多少个人。” “那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堂中一片哄然,一个个慌张不已,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行了,”托合齐把佩刀往案上一砸,幽深的双目中流露出嗜血的凶狠,“都散了吧,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要掂量清楚。” 众人一时被托合齐震慑住,四下阒然,但眼中却都流露出了惊恐和后怕,面上满是退意。 耿额见状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喝完一盏茶,“咱们顺天应人,造福的是社稷和百姓,有何忧虑?” “日月一换,何愁没有后福可享呢?”他继续下一剂重药,“只需挺过这关,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便近在眼前了。” 众人神色渐渐镇定下来,眼中却不免还有些惊惶,酒意褪尽后,背离君父的后怕也渐渐涌上心头,他们陆陆续续地开口告辞,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托合齐便神色如常地换了衣裳上值去了。 第132章 晚上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他怀中揣着一张太子的手谕,在夜色中骑马赶回府中,那张明黄色的绢绸在他胸前散发着太阳一样的热气,烫的他热血奔涌。 他按捺住面上兴奋扭曲的神色,心中如同烈火焚焦,冷汗雨一般的在背后浇下。 是夜,久经三事殿内灯火通明,每隔几尺就摆满了羊脂白烛,整个宫殿在暗夜里仿佛一颗地上的太阳。 十三跪在康熙案前,他身侧摆满散乱的奏折。他额头紧紧挨着冰凉的玉砖,烛火照映在玉石上光亮的刺眼,带着他的膝盖也隐隐作痛,向他周身蔓延着入骨的寒意。十三竭力抑制住发抖的牙关,只觉得面颊都在抽痛。 “明日御驾开拔,儿臣斗胆请汗阿玛顾惜圣躬,且先歇下罢。” 上首默不作声,很快又是新的折子丢到他的眼前,奏折落在白玉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十三咽了咽口水,润一润干哑的嗓子,读折子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殿中重新响起。 更漏声断,晓光破残。 第二日十三一路被拘在御驾内侍奉,他的腿已经跪的几近麻木,但腿上的疼痛却无法驱散心中的寒气。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联想起粱九功的事情,他本能地明白与太子有关,可就如同那年在塞外的时候一样,他除了任由君父发落,别无他法。 什么也没有做的人,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当夜就被放了回去,他揣度不明汗阿玛的用意,可当太子到他帐中,轻描淡写地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只觉得那股寒意冲入脑中,叫他恍然明白了。 “汗阿玛,晚上看不见了吧。” 太子轻轻一叹气,他脸上带着笑意,却像月色一样凄清寒冷。 见十三那副吓得魄散魂消的样子,太子的笑意骤然真实两分,他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给这个从前跟在自己身后的好弟弟漏了一点好处。 “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把十妹妹留在京里。” 要是什么人才能有资格把公主留在京里呢? 这些日子里他晚上在御前读过的折子,殿中明亮刺目的烛光和康熙眯起的双眼一起在十三眼前浮现,伴随而来的是膝盖上彻骨的寒意,八妹妹留下的那两个小郡主的哭号,还有额娘临终前的嘱托,他有负他们。 “没有,”十三缓缓抬头盯着这个神情陌生的兄长,他嘴唇微抖,慢慢摇头,坚决地吐出几个字来,“没有!” 太子挑起眉毛,微一偏头,这是一个并不信任的动作。 “粱九功果然是你的人,你为什么不去问他呢!”十三眼眶通红,颤抖着几乎痛哭出声,难怪汗阿玛要把他放出来呢,这一世他在君父眼前也休想清白了。 “他也是这么说的。” 太子平稳的语气终于产生了一丝波动,他垂下眼帘,掩饰眼中闪过的一丝不知是对谁的愧疚。 十三没有知觉的双腿终于站不住了,他跌在地上流着眼泪,为自己,也为他的十妹妹,连太子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十三爷,四爷来了。” 直到十三听到下人在提醒他。 “......你就说我歇下了。” 沉默许久,他在一片黑暗中答道。 “可四爷昨日就来过府上,必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您真不见吗?” 里头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十三抖着手抹了一把脸,他靠在床边,回想起这些年的挣扎和忐忑,忽然笑着笑着落下泪来。从四十七年起,其实他就一直是带罪之身,汗阿玛从没有原谅他,没有一刻放心他,他不应该有妄想的,这样的人又何必再连累四哥呢。 第二日一早,他又被康熙召到御前,新的御前总管太监魏珠把他带进一个房间里,叫他朝东面跪下。 “魏公公,”十三跪好后哽咽着流泪,他扯住魏珠的手,吞声饮泣,声泪俱下,“我没有说,请您代我向汗阿玛陈情,我没有说。” 魏珠笑着拂开十三的手,他退出去后便彻底关上了这间狭窄的门,“奴才能说的奴才一定会说,十三爷,你在这儿等着,万岁会看到您的诚心和忠孝的。” 今夜星月暗淡,云遮雾罩,山色影影绰绰地在天边显现,御帐驻扎在一片密林之中,哀风呼啸,呼剌剌卷过地上的枯枝落叶,隐约还有野兽的咆哮呼号。 太子温了酒,请托合齐到帐中来饮,眼看着月色愈发暗淡,四周一片昏昏惨惨,林木萧落。托合齐只越发觉得坐立难安,耳边仿佛已听到了军士们厮杀呐喊的声音,他不住的往御帐的方向张望,心如擂鼓间,却听到身侧的太子轻轻哼出声来。 “......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迎着托合齐诧异望来的目光,太子靠在椅上,摇晃着手中的杯盏,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面指着他,一面笑着继续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托合齐脸上霎时涨得通红,他是背主黄巢,是不忠不孝,那带着他们这一帮乱臣贼子造反的太子是什么?刘据?还是李承乾? 太子目光中的温度一下骤降,朝他瞟来一眼中都带着寒气,仿佛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他冷笑着把酒杯掷到托合齐身后的墙上,那碎片哗啦啦地落在托合齐身上。 “谁准你这么看孤!” 第133章 托合齐连忙讷讷低头,他不敢去拂身上的碎片,很识相的拍了个马屁,“主子天日之表,臣万死不敢窥视。” “我为什么不可以是李世民,是李隆基呢?” 太子哈哈大笑,红晕爬上他苍白瘦削的面孔,温酒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口中又重新不断地哼唱起来,他给自己打着拍子应和,“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海沸山摇!” 眼见着太子眼中如有实质的疯狂,如此荒谬的举止,托合齐只觉得背后惊出涔涔冷汗。太子是真的想要造反吗?托合齐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选择来,他是步兵统领,九门提督,已经是皇帝近臣,天子心腹了,他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如今的局势已然是离弦之箭,无法回转了。 鸦声凄厉,夜色昏昏,笳鼓声伴着马蹄急促的哒哒声响,斜月低山,阴风晦暗之中,托合齐手下的人马在风声的掩饰下汹汹逼近布城。打头的几个顺利异常地冲入营帐,他们悬着心一看,却见四下无人,一片寂静。 “不好!” 为首的人厉声喊道,他们连忙点起火把,迅速示意后方的人撤退,却被如雨一般射来的弩箭留在原地。箭上燃着火光,仿若铺山燕一般落下,不知何处冲出来一队人马,将什么液体泼在他们身上,那液体令火焰大作,在狂风中愈发熊熊地燃烧起来,那是油。 一时只听到阵阵哀嚎惨叫,血光与火光交织在一起,太子的人马连拔出剑来刀兵相接的机会也没有。 八旗营兵很快在夜色中雨散星落地分布在随驾的王公大臣们帐外,太子的幔帐也被旌旗重重包围,听着甲胄摩擦和军士交错的脚步声,托合齐近乎绝望地看向太子,却见他仍然从容自若,笑吟吟地看自己。 疯了!真是疯了! 他不再对太子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他转头向乍然被掀起的幔帐外看去,进来的正是一个老熟人。 “太子爷,请吧。” 这人轻佻散漫地缓步走来,看也没看一旁的托合齐一眼,倒是恭恭敬敬地给太子行了个礼。正是当今万岁的小舅子兼表弟,銮仪使兼一等侍卫隆科多。 太子也不挣扎,步履自如地跟着隆科多就走,托合齐正要开口求饶,隆科多却仿佛才看到他这么一个人一般,他挥了挥手,托合齐就被压住拖了下去。 隆科多不忘在他身上把那块令牌拽了下来,他往空中轻巧地抛了两下,“现在的九门提督,是我了。” 第75章 下人们很快在别地搭起了一座新的御帐,胤礽被隆科多押解到这座新御帐前,这位御前新贵识趣的退下守在御帐外头。 胤礽缓步走入重重包围的幔帐布城,这儿正如他几年前被大阿哥陷害谋反时一模一样,这次倒是自己罪有应得。 帐中通明的烛火照的这儿比白天还要亮堂,康熙气定神闲地坐在帐子中央的龙椅之上,仿佛对胤礽的行为早已洞悉预料到了。 他挥一挥衣袖,掀起袍子,挺起脊背向着前方的御座磕头,“臣问汗阿玛圣躬安!” 康熙看着胤礽这副铿锵有力,不知悔改的样子,连一丝怒气也升不起来,他冷冷地把一把剑丢到胤礽眼前。 “有你这样一个逆臣,朕是朝夕难安。” 胤礽直起身子,他拿起那把剑,拔剑出鞘,剑上的清亮寒光照映着他的眉目,帐中的侍卫霎时也纷纷刀兵出鞘,神情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 他平静一笑,抬起头不甚恭敬地直视上方的君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父有命,赐下御剑,儿臣乃敢不从。” 康熙看着他无惧无畏的动作,指尖不由得一抽,却又很快震怒起来。 “你心中还有君臣父子!”康熙青筋鼓起,怒不可遏地指责他道,“你为什么要造反?朕容忍你这么多年,纵观古今,哪里还有能废而复立的太子,朕有何处对不住你,是你枉负圣恩,欲壑难填,得陇望蜀!” “纵观古今?纵观古今,又哪里有四十年之太子!”胤礽一声冷笑,他盯着康熙,仿佛要刻意激怒他一般,“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汗阿玛还记得吗?汗阿玛曾说思慕宋孝宗孝养宋高宗,儿臣不过是践行圣谕而已。” 康熙几乎要被他大言不惭的话气笑了,这些话胤礽倒是听得进去,那为何他平日里那些明里暗里的敲打和圣训,他却置若罔闻? “只怕朕将来是饿死沙丘,死不瞑目!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教出你这么个逆子,朕真不知万年以后用什么面目面对天地祖宗!”康熙看着胤礽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他满是怒气的眼中忽然流露出真切的痛惜,“保成!保成!你为什么要造反哪?” 初得知太子欲行不轨时,他心中惊怒非常,不明白胤礽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形迹疯迷,不知所谓。如今见太子面色坦然,毫无愧怍之意,更觉得寒心起来,他亲自教养胤礽多年,怎么教出这么个冷血无情,无君无父的东西。 胤礽跪在底下,目光却不甘示弱,为什么?因为他不想再忍了,大哥,三弟,四弟,八弟,他如今尚还身强体壮,可他不想将来还要应付排行十几甚至二十几的弟弟。 这条路是永远走不到头的,他的兄弟们若有野心,就会自发地向他挥剑,若他们没有,朝堂的局势,君父的暗示,都会是培养野心的温床。若一个太子在兄弟之间没有超然的地位,他是他的弟弟们,也会觉得这太子毫无威慑,谁都当得。 第134章 可若是太子的位置超然拔群,稳如泰山,前星就不免要分去几分大星的威光。欲分权柄之罪,于皇帝而言,与造反又有何异? 前有狼后有虎,他如今一日捱过一日,已经在毓庆宫待得要疯了。 “儿臣悖逆不孝,罪当万死,汗阿玛要如何处置,儿臣无话可说。” 他闭上双眼,心中一腔话回过一回又一回,最终却只沉沉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如今胤礽只觉得累的不想再解释了,他想要的,无非是向上天,向君父求一个痛快。 “你是疯了。”康熙想从他脸上挖出一点悔改之色来,却只看到一片颓然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下来,额角不停地抽搐。 叫康熙承认他所托非人,亲自教养出来的太子颠倒纲常,倒不如说太子精神错乱来的叫他好接受些。 他眯起双眼,烛光在他眼中跳动着晕开一团,到底是天色太晚了,早已不像年轻时那样,如今康熙的身体遭不住一整日不休息了,又才发了怒,一时竟觉得脚下有些发虚。他不愿在胤礽面前露怯,不再多说,便挥手叫人将他拿下去关押住。 胤礽也不挣扎,走到如今这一步,生死也早就是置之度外的事。 随着胤礽竟然有些轻快的脚步声在御帐里响起,康熙浑浊的目光中映出胤礽一个模糊的明黄色背影,却渐渐和小时候那个贴在自己身边慢慢长大,失了额娘,孤苦伶仃,聪颖仁善的孩子合在一起。 他曾经多么相信这会是大清将来的圣明天子,他的骨血,他的延续。 “朕不担杀子的恶名。” 侍卫掀起御帐前,康熙终于开口。 胤礽的脚步停在那里,他想他应该回头谢恩,多谢君父赏赐的这条命。 “粱九功没有告诉你,否则你也不必去问十三了,”威严莫测的声音很快又响起,那一霎那的温情立刻消失不见了,“可他禀报朕了,你这些荒唐的小把戏,哼。” 小时候的胤礽住在乾清宫时,陪伴他最多的,不是忙碌在千秋功业,万民生计上的康熙,而是康熙身边这位首领太监。 别的兄弟们都有自己的额娘,在他小时候做那些额娘做的事的,也许是粱九功和他身边的那一帮徒弟们。他们自然而然的亲近起来,粱九功和索额图,与其他那些人永远是不一样的。 事发前,他当然也向粱九功逼问过皇帝眼睛的近况,但粱九功并没有告诉他。他亲近胤礽,可皇帝更是他的主人,即便对于他的主人而言,发现粱九功与太子有私交的那一刻,他便已如同一个死人。 如今康熙无非是想告诉胤礽,只要他还是一日皇帝,天下人就只会听他的话,他是奴才们唯一的主子。可胤礽这些年来的挣扎,却并不是为了想做谁的主子。 听到康熙不屑的嗤笑,胤礽并不恼怒,他不急不徐地牵动嘴角,亲自掀起帘子走出这座层层环绕,密不透风,叫人觉得窒息的御帐布城,他将这些东西全都抛到脑后。 “是吗,这很好。” 天也高阔,风也清爽,月也明亮。 比起四十七年时刻意缓下步子来,就为等人来为太子求情,康熙这回料理的可谓是神速。 御驾第二天就返回京师,然后便是颁诏书,告太庙,把太子和他的妻妾们关进咸安宫。康熙不忘将十三这块吊太子的鱼饵一并关起来,至于其他实质参与过太子谋反一事的,托合齐挫骨扬灰,齐世武处以极刑,耿额等人也大多是处死,并非主谋又罪行较轻,供认不讳的,便将之流放。 康熙雷厉风行,毫无第一回废太子时食不下咽,日夜哽咽的愤懑与忧虑,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谈笑处置而已。 自然也有那不怕吓,想要效仿上回故事的,欲再号一号皇帝的脉,博一个险中富贵。但这回但凡是为太子上奏求情的,个个严惩不贷,只脱了顶戴都算事轻,丢了性命才是事大。 康熙这样不容置喙的态度,纵然众人心中不免还有些疑虑惴惴,面上却也安分乖巧下来,朝堂上倒是气象一新,久违地叫康熙觉得如臂指使起来。 既然朝臣们听话了,三爷四爷这两个热灶便在康熙的控制下渐渐降温了。 “好在三爷能回去修书,你能关上园子务农。我倒是好奇,八爷又能给自己找出个什么活计来。” 太子的事情过了几个月,四爷便在圆明园里种了几个月地。宝月一面给回到棚里的四爷倒一碗凉茶,一面目光紧紧追随着还在田里窜来窜去的阿午,甫一见他栽到泥里就焦心不已,好在他身边的太监反应很快,立刻就拔萝卜似的一把将阿午提溜起来。 宝月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连忙给玛瑙使眼色要赏那机灵的小太监。神缓过来了后,这才朝四爷露出一个很谄媚的笑来,她显然只顾着瞧阿午去了,并未听清四爷方才的答话。 四爷没好气地赏她一个脑瓜蹦子,“慈母多败儿,男孩子哪有不摔摔打打的。热暑过了,他就该学骑马了,你要这样紧张,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他才四岁呢!”宝月大惊失色。 “你们南边这样算的?他如今都六岁了,当年二哥在这个年纪,可以在马上左右挽弓射一双兔子。” 在四爷看来这属实算不得过分,他很难理解宝月的反应,她阿玛也算是武将出身,她自己也不是不通骑射的深闺淑女。满族男儿五六岁才开始学习骑射已算是迟的了,若非是这两年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不歇气,他早该带阿午去庄子上学骑射功夫了。 第135章 倒不是南方是这样算岁数的,宝月决定住口,虚岁虚岁,那到底是虚的呀,阿午真真切切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呢,这样早就开始读四书五经也罢了。他这样小小一个,坐上比他不知高多少的马去,她怎能不担心他跌下来。 “对了,你派人给十三府上送些东西去,汗阿玛断了他的供给俸禄,他一大家子,只怕支应不来。”四爷叹了口气,打断了宝月的思索。 “我早叫人悄悄去送啦,等你想起这回事,黄花菜都凉了,”宝月不无得意地翘了翘尾巴,可想起十三爷的事心绪又很快低落下来,“十三福晋还怀着身孕呢,我虽也派了几个生养嬷嬷去,可进去的出不来,却不知道如今她好不好。” 第76章 四爷之所以能气定神闲地在家里种田,无非是他知道自己对康熙而言是有用的。 这次太子被废虽然叫朝堂上一时平稳下来,不久后却定然会重新冲破这层薄薄的冰面掀起滔天巨浪。诸位皇子间暗地里的争夺将会随着太子党的落幕转移到明面上来,比起主动的向康熙求,又何如叫皇帝亲自送到他手里来呢。 如今四爷只管闭门谢客,扬言自己是“天下第一闲人”,入宫除却向康熙问安,便是进献自己侍弄的作物。 大约是他前期功夫做的不错,在康熙那儿尚有一个颇为良好的印象,这些日子以来,康熙虽然如他所愿地把差事都除了,但待四爷也算和颜悦色。 迟迟醒悟过来,同样做出一副偃旗息鼓架势的八爷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在多疑的康熙看来,八爷这是憋着坏呢。 故而等他发现九爷暗地里在谋求年羹尧的妹妹时,康熙倒并不觉得出乎意料了。 这日他照例收下四爷进献上来的一小把青菜,仿佛一个被孝子哄得合不拢嘴的平凡老翁,甚至一一关心过四爷家中几个孩子。君臣父子间和乐融融地奏对完后,康熙不忘提醒一句,“也去瞧瞧你额娘,这几日天气酷热,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要多关心她的饮食才是。” 四爷几不可察地一皱眉,很快听话地低头应是,康熙即便是随口一句话也绝不是无的放矢,他心中仔细思量一番,却并未想到近来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康熙这回倒并不是像往常一样说什么云山雾罩的话叫他来猜,四爷的疑惑很快在德妃跟前得到了解答。他出了畅春园便一路往宫里去,这几年来康熙身边带的多是新进宫的贵人们或是南边来的小答应,娘娘们贵体雍容,等闲并不出宫。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十四住的近,有他时时来瞧我,你顾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四爷进去的时候十四正好也在里头,德妃见他满头大汗,在这酷暑天里顶着太阳一路疾驰到宫里来不免也有些心疼,只是话到了嘴里,意思却有些变了。 空气中一时凝滞,德妃的话出了口,表情也霎时僵住了,面上隐隐有几分悔意。 一旁引着四爷进来,又给他拿了椅子在德妃跟前坐下的周嬷嬷暗叹一声,德妃向来是最会做人的,凭谁来了都是温柔似水,春风拂面,却不知怎么在四爷面前总爱要强,心里再受用也难说一句软话。 她很快端了铜盆巾子上来,停在德妃和四爷中间,德妃纠结一番,到底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她脱下护甲,拿起巾子浸湿了,亲自伸手为四爷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德妃待他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四爷颇不自在的低头,擦了两下后,眼见着这事儿岔过去了,德妃面上也不大自在,便主动把巾子接了过来。 “多谢额娘。” 听着他客气疏离的话,德妃心中滋味一时复杂难言,一旁的十四眼神在他们两个中转过几圈,有心要出来为额娘和哥哥解围。 “四哥这样急,我看一定是为了某位香草美人。” 见四爷皱起眉头,十四自觉好心地向他解释道,“四哥还不知道呢,你属下的旗人里有年羹尧这样出风头的人物,四哥也不想想法子名正言顺地扒拉到自己这儿来么,你不下手,八哥九哥可就要动手了。” “你的书倒是没有白读。”四爷挑眉,意味不明地夸他一句。 屈原以香草美人自比,故而后世多有文人臣子以此暗喻,向君王表明心意。十四说的既是真有一位正在选秀的美人,自然也是指这位美人的哥哥,年羹尧。 “万岁前几日亦同我提过此事,”德妃凝眉一思,便接过话岔,“只说这姑娘亦是镶白旗人,问我是否见过那孩子,品貌如何。” 德妃轻觑四爷一眼,继续悠然开口道,“我搪塞过去了,想来是万岁不满意,要你给个准话呢。” 如今选秀尚未开始,德妃自然无从与那年氏见面,康熙明知故问,不过是要透个意思出来罢了。 十四那一双围观哥哥八卦的眼睛又开始滴溜溜地转,他见四爷神色平静,并无欣然受之的意思,便调笑着开口道,“四哥顾及什么呢,总不会是......啊!” 他话音未落,便被四爷狠狠踩了一脚,锋利的眼刀也跟着飞来,两相夹击之下,再多的话也被他憋回肚子里了。德妃懒得看他们的眉眼官司,十四不说,难道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是男女之间的情意再深,也早晚有回还的一天,老四同她本就不是寻常母子,她何苦去做这个恶人。 “这事儿子知道了,”四爷抿一抿唇,“辛苦额娘为我转圜,下回汗阿玛再问,您只说我并无不愿就是。” 第136章 德妃细眉一扬,倒不必说早晚,这不就是了么。 京城里的风闻消息向来很快,但在民间能听到的消息,往往却都是一些人希望人家听到的。不知是谁把这事很快传了出去,眨眼便像柳絮一样的散开,选秀是下个月的事,可这月里宝月出去交际,便能从边边角角里听到传言,仿佛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一般。 四爷如今闭门造车,宝月自然也相应地减少了应酬往来,只是这回推辞不得,才勉强出来一回,谁料以来就是这样一个大惊喜。宝月撑着笑脸应付完夫人们,上了马车才松开脸上紧绷的笑,她深吸一口气,连喝了三盏败火的茶,这才勉强心平气和的回到了圆明园里。 从前四爷那样信誓旦旦地,她便且先听听他怎么说,总不至于堂堂雍亲王的消息,还不若后宅门子里的妇人之间传的快些。 “你也听说了,那很好。” 四爷倒是潇洒自在,见宝月快步走来,袖子都灌满了风,还有尚闲心护着阿午去够池塘边生嫩的莲蓬。 宝月听了他这不疾不徐的话倒是心神一定,她向四爷投去一个狐疑的目光,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是故意的?” “你能听到,老八他们自然也该知道了,”四爷一笑,并不否认,“你下回再遇到年羹尧的夫人,可千万拿出一点亲王侧妃的款来。” 他放下揪下一支莲蓬的阿午,一边牵着他,一边伸手,“最好逼得他们和老八联起手来才好。” 宝月将信将疑地把手递给他,“八爷他们也有意拉拢年羹尧,你就真把年羹尧推到他们那儿去?” 四爷紧握住宝月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牵着她往房里去,“我不过是要激起老八他们的决心罢了,他们使法子叫汗阿玛遂了他们的愿也好,不遂也罢,两个皇子相夺,这等奇货可居,汗阿玛便少不得要多考虑一番。” 他气定神闲地继续道,“甭管是哪个旗的,到底都是汗阿玛的奴才,年羹尧要真张狂到投了老八,那往后在汗阿玛这儿的路也就断了。” 一个路子断了的人,别说是二品,就是一品他也犯不着去结交拉拢。 “可你向来是标榜自己无甚野心的。”这岂不是有违他辛苦打造出来的人设? “我若当真什么都不为所动,毫无此心,汗阿玛才要担心了。” 若真有人在康熙面前表现的对财色名利无一心动,康熙可不会觉得这人当真是四大皆空,只会觉得他在图谋更大的东西罢了。他只需要露出一点意思让康熙放心,却不是最进取的,不叫康熙觉得威胁即可,有一点野心,有用,但却还算听话。 他们回到房里,嬷嬷带阿午去洗手,换下在池塘边弄脏的衣裳,宝月便也坐到镜子前卸去为了出门穿戴的头面首饰。 玛瑙他们打了水来,滴进几滴花露,为她将紧紧盘起的头发松开,又用沾湿的梳子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顺开。宝月紧绷的头皮可算放松下来,她凑近镜子细细观察自己的发际线,总觉得比从前后移了那么一毫米。 “该不会头发越来越少罢。”她暗自嘀咕道。 “额头高才是福气,有什么不好?” 四爷隐含笑意,乍然出声,玛瑙他们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下了,眼下捧着她头发的,不是别人,正是四爷。 宝月惊讶地回过头来,他在宝月的肩膀上稍稍使力,以防这一大捧墨色的绸缎随着她的动作从他手中溜走。 “我倒觉得你的头发也太厚了,难怪夏天你总说热。” 随着四爷的动作越来越娴熟,他活动活动有些僵住的手腕,一叹气,不无感叹道。 “我倒宁可热些,也不想凉快。” 宝月回想起从前读书的时候,为了那些晦涩难懂的公式字母掉下的一大把头发,就万分庆幸的感叹道。 她还在沉浸在回忆里时,四爷已将她的头发理顺了,沉水香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贴紧的身后传来阵阵热意。 宝月陷在他的怀中,被他捏住下巴,动弹不得地注视着眼前的镜子,他们的目光在镜中避无可避地交汇在一起。四爷的指尖拂过她脸颊漫开的胭脂玉色,在她一个劲儿后缩的羞怯目光中缓缓贴上她的鬓角,含住她那一只红豆似的赤珠耳环。 秾艳的海棠花霎时爬满了她的脸颊,并肆意地向下蔓延而去。 他这样小意温柔地为她打理头发,难道不应该得到一些奖赏?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指尖挑开锦缎,“真是可怜我的玉娘在外头奔波。” 回了家里,便也凉快些罢,四爷紧紧将宝月禁锢在怀中,一池春水轻轻抖动起来,两片柔软的温热碰上她的后颈,带出一道战栗。 “冷?” 他明知故问,见宝月不答,偏要愈发过分。 “不,不冷。” 为叫他住口,宝月只好闭紧双眼,从口中颤抖着泄出破碎的字句。 也许是眼前一片黑暗,倒是听觉愈发灵敏,除却恨不得叫宝月连耳朵也闭上的肆意轻笑,甚至还有隔壁阿午玩水的笑闹声。宝月一时愈发张皇起来,四爷感受到她的慌张,好整以暇地又启口,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冷吗?玉娘。” 她委委屈屈地、更深更深地埋入他的怀中。 “好哥哥,我冷。” 第77章 宝月下回再遇到年羹尧的夫人,便特意扬起下巴在她面前晃过一圈,纳兰氏脸颊涨的通红,偏偏却又不敢露出什么不恭敬的心思来。 第137章 自恃官高便不把旗主放在眼里,本就是他们的不是,四爷或许还有些顾忌,但宝月却不必非要她们一家好脸色。 纳兰氏心下不免有些惴惴,单单是宝月对他们有些成见便罢了,无非是妹妹的日子将来难过些,可若是这背后亦有雍王的意思,如今万岁又春秋已高,他们免不了就要好好打算一番将来了,年羹尧这样年轻,孤臣还能做得几年呢。 用名声换来的效果自然立竿见影,几日后,雍亲王府的侧福晋性子高傲的消息传开之余,便是康熙将四川巡抚年羹尧的妹妹赐婚给简亲王雅尔江阿做侧福晋的旨意。 雅尔江阿的先祖乃是当年和努尔哈赤一同打天下的弟弟舒尔哈齐,世袭的铁帽子亲王,前些年又被康熙委派了总管宗人府的差事,这样显赫的身份,却也是八爷的拥趸。 雅尔江阿亲自去求,康熙便是为了昭彰仁德,以显示优待宗室子侄的宽厚之心,也绝没有驳回去的道理。 “倒是可惜。” 康熙轻叹一口气,他倒是真想把胤禛与年羹尧凑一凑的,年羹尧虽然骄狂了些,但也的确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只是既然两个都没这意思,他也不必自讨没趣。康熙抻了抻有些僵直的右手,放下朱笔,可没有奴才挑主子的道理,骄狂太过,就是目中无人了。 在二废太子这样的关键时候,这样快就给八爷一党这样大的脸面,自然也不是康熙乐见的局面,八贤王就好似那吹而又生的春草,仿佛什么样的事也无法将他彻底压弯下去。 乘着这时候康熙被迫抬举了八爷的那点不情不愿的心思,四爷便抓准机会,有意无意地在康熙面前提起了十公主的婚嫁事宜。 “难为你为她操心,你一向是和十三要好的。”康熙仿佛才想起来自己有个正值嫁龄的女儿,不置可否地夸了一句四爷。 一旁侍奉的魏珠立刻低眉顺眼地端着玉壶上前,“王爷,奴才给您添茶。” “不敢劳动公公。” 四爷明白这是康熙这是赶客的意思了,他连忙辞让,很识相地告退了。 纵然康熙一时心中不悦,可等他缓过神来,四爷的行为到底是出于兄弟手足之情,十公主的婚嫁事宜可不像与年羹尧联姻,不会触动到康熙那根被人觊觎手中权柄的弦。 回了圆明园里说起这事的时候,四爷想起十三便沉沉叹了口气,“我如今自身难保,也帮不得十三什么了,十公主的事便由我来周全了,也算是尽我一份心。” “我使人打通了关节,虽然无法令他们兄妹相见,但为他们带一二手信来往应当不难。若十公主的婚事万岁松口了,咱们便私下告知十三,对他而言,若有个好消息来,也许比旁的什么家用物什都要强。” 宝月揉开他的眉头,轻声细语地宽慰他。 十三便如同那经雪历霜的寒梅,只是对他而言,这一个冬天实在太长了。 真正叫这件事尘埃落定的,却是翻了年后揭开的一件大案子。 人常说瑞雪兆丰年,可若是这雪连绵不绝、终日不歇,这个本就难熬的冬日对百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纵然康熙很快下令遭灾的山西等地开放仓粮,搭起暖棚,用尽全力赈济灾民,但噶礼发还回来的折子却叫康熙在朝堂上勃然大怒。 “朕历年以来减免了多少赋税,为的就是藏富于民,山西这样富足的地方,也敢报仓中无粮?尔等空食爵禄,若非遭逢大灾,真不知朕何时才能睁开眼睛!朕满心体恤百姓,未曾想民卒难沐圣恩,竟还要平白遭到你们的盘剥!” 朝臣们在玉陛前颤颤巍巍地跪了一地,一时间只听到朝珠碰撞的声响,无一人再敢出声辩白。 如今再多说也是无益,国库亏空也并非一日两日的事了,四爷想将话题转回真正紧要的赈灾上来,却又不愿那些为庸碌无为的朝臣们解围,反倒是八爷先声夺人地宽慰起康熙来。 “仰赖汗阿玛圣德昭彰,天下万民咸被圣泽,如今承平日久,自然是明君贤臣,尧舜之治。”他低眉顺眼,语气平和道,“汗阿玛的德行上感于天,本朝历年以来几乎从无大灾,正是上天认可的缘故。若说此次,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去岁废太子的狂悖行径叫上苍动怒,汗阿玛万不可为此伤怀,累及圣躬。” 四爷面无表情,在心底冷笑一声,老八到底是牙尖嘴利,为了给这一帮大臣们施恩,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出来。明君贤臣,意思也就是说若手底下都是一帮贪官,康熙这个皇帝也做的不如何了? 再说因为废太子的行径才至于天人感应,上苍震怒,那就更可笑了。事情都快过去一年了,如今才迟迟降灾,莫非是什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规矩么。他是从来不信天人感应这一套的,文景之治、贞观盛世,哪一个不是三代以下数得到的英明帝王,老天爷亦不曾在降下天灾时顾惜他们。 康熙却被八爷这一番话说的怒气渐消,见龙颜稍悦,朝臣们的神情也跟着渐渐放松下来。四爷抬了抬眼皮,便适时上奏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从周边的州县调拨钱粮,噶礼贪渎欺瞒之罪,待灾情平息,再处以极刑不迟。” 四爷这番话霎时将群臣一慑,他话里的寒意就像面上的神色一样冰冷无情,在他口中,噶礼的脑袋已然是个寄存物品了。处在康熙盛世,习惯了宽仁之风的朝臣们一时只觉得背脊发凉,才稍稍放松的神情又重新凝滞起来。 第138章 康熙虽然也不免觉得四爷行事过于铁面无情,但朝臣们若能因此紧一紧弦,他倒也的确是满意的。他知道朝堂上的不正之风由来已久,若单单是这一回雪灾便也罢了,康熙想起这些日子收到的西北密报,策妄阿拉布坦停息了几年,如今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罢了,”想到这儿康熙便无心再议事,他不咸不淡地扫过他们一眼,“一切以民生为要,若噶礼能将功赎罪,朕便饶他一回,如若不然,哼。” 臣僚们噤声退下后,康熙独坐在御座上回想起风格迥然不同的四爷和八爷,一个严苛,一个宽仁,却偏偏是两个极端,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抬起自己如今批奏折时甚至会微微颤抖的手,皮肤上印着深深的纵横。若是年轻的时候,他自然不怕,几回御驾亲征,策马追敌千里,他不是天性宽仁的文人皇帝,大清的国威是他在马上一点一点打出来的。 可如今,俗话说万岁万岁,然而哪个皇帝又能真正万岁呢。 给十公主赐婚的旨意很快下来了,配的是一家满族大姓,家中最高的官职只做到三品,并不算显贵非常,但那家人和赫舍里氏沾亲带故,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能伸手关照到的位置。比起旁的公主,康熙这回可以说是皇恩浩荡了。 收到四爷和十公主手信的十三喜极而泣,他注视着身旁消瘦的妻子,这一年以来十三消沉不已,兆佳氏怀着身孕陪在他身边,多少有些吃不消,前几月里她产下一个男孩,可等到年底的时候,却并不见康熙赐名。 也许是宗人府并未上报,也许是康熙并不乐意为自己的儿子赐名,十三却忽然觉得心中一下子放松起来,他抚过那两张干燥的信纸,忽然道,“就叫弘暾如何?” 兆佳氏疑惑抬头,他却笑而不语。 这一辈的孩子们从日,大多是各式各样的光明之意,暾是温暖平和的阳光,或许不若其他的字那样日光炽盛,耀眼灿烂,却是他这一刻最真心的想法。 惟愿吾儿鲁且愚,无灾无难到公卿。 宗人府圈出来的吉日正在当年的八月里,譬如招待驸马和其族人这样外头的事虽有四爷当仁不让,但兆佳氏和十三一同圈在府中,亲嫂子如今却无法来为十公主打理婚事。 宝月在身份上到底也不好作为主事人出面,便特意到十四爷府上请了完颜氏来帮忙,她们一块儿去宫中为十公主添妆时,却恰好遇到了九福晋董鄂氏。 “公主养在宜妃娘娘膝下,便也算是我们九爷的亲妹子。” 九福晋朝完颜氏和宝月温和一笑,她使人抬来几箱珠玉,可称上是重礼了。宜妃虽然养着十三两个妹妹,但在宫里也不过是多两张吃饭的嘴罢了,若说有多么关心,何至于十三为了两个妹妹事事周全打算,殚精竭虑。 何况九爷的为人大家心里都是知道的,平日里荒诞不经,一毛不拔,又和四爷关系极差,剑拔弩张的,如今竟也有心来关照十公主。 宝月和完颜氏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左不过就是那点意思。”四爷听了宝月的转述冷笑一声,老九向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如今巴巴的贴上来还能是有什么好事? “汗阿玛又提起亏空一事了,在十妹妹的婚事上松口,也是在施恩于我。”四爷从书房里翻出许多年前的账册,那些泛黄的纸张上都是他从前的一腔热血。 “上回也说,可还不是说说便罢了。” 宝月不免有些心疼,想他那年和十三宵衣旰食,恨不能日日睡在户部衙门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不少譬如九爷那样的至今还怀恨在心,好容易查清楚了,可却被康熙两句话轻轻揭过,白费多少心血。 “这回可不一样,”四爷轻轻掸去账簿上头的薄薄一层灰,他挑了挑眉,“西北那儿策妄阿拉布坦又有异动了,行军打仗,可不能没有钱粮。” 第78章 不久后康熙果然就在朝堂上借着发落噶礼一事又提起了国库账上的亏空来,以账上这点银子,西北若起了战火,只怕连两三个月都支应不了。他年轻时三征准噶尔,噶尔丹自尽才过了十几年,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就敢作乱犯上,难道是以为他年老垂暮,不敢再兴战事吗? 有前些年的先例在,四爷顺理成章地受命接下了这个差事,这回他算是钦差大臣,施施然便携着圣旨在户部中堂坐下,倒是叫官吏们纷纷想起前些年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来。 四爷向来是严谨仔细的人,查账绝不是只要几沓纸便罢了,入账和支出的名目都要详细列出来,还要将各地每年的账册分编拍号整理齐全,互相查证,但凡有错漏之处,他都要一一叫人分说明白,一套账目上下略无阙处了,他才满意地放过诸位同僚。 纵然当时叫苦连天,可账目厘清后,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即便后来四爷不在户部当值,再没有那样铁血高压的环境逼迫他们,但户部诸人办差时却到底觉得便捷清晰不少。如今有这套完备的账册打底,只需将这些年新的账目依照旧法条例整理出来便是。 理帐到底不难,难的是后续该如何催还债款,如今朝堂风气松懈,总不能指望这些瞒报偷拿者到了还钱的时候便忽然良心大发,主动送还。 有上回的前车之鉴在,众人也想拖一拖,再观察观察康熙的意思,四爷却没有这样好性,康熙给他瞧过西北密报,既然皇上主意已定了,他便也有了底气,使人从京畿一路开始一个一个的催问,一时还不上的也要当即定下一个章程来。 第139章 京官里沾亲带故的最多,亦有不少勋贵后裔,顶不住了的也有去宫里求情讨饶的,康熙在这一块上头从不吝啬,雍亲王再大,也没有皇上本人来的大。 康熙自然不能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拆儿子的台,却也遭不住老臣的恳求,索性便即刻收拾行头往塞外巡幸去了,将一概要事全权托付给了四爷。 御驾一离开京中,各路人马便开始各显神通。圆明园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宝月一日里从上午起便坐在花厅里迎客,都是各家的女眷夫人,换盏茶水,换副面孔又是两盏茶的功夫这么煎熬过去,直到用晚膳的时间才能歇口气,没几日便只觉得腰上嵌了两块木头,僵的脖子都要抬不起来了。 “好了好了,再来人我一个也不见,左右不过都是说些客套话,何必要白费这些功夫。” 宝月被玛瑙从睡梦里叫醒,她睁开眼看一眼外头的天光,绝望地睁开眼睛又立刻死死合上,她一口气把被褥拉到头顶,裹在里头闷闷地说道。 她实在太累了,睡得也沉,甚至连四爷早上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再说她本就不爱和人交际来往,如今应付了这么多个,不至于显得四爷太过于眼高于顶便也够了,反正松口说不还钱也是不可能的。 “就说我病了,好玛瑙,且叫我再歇歇。” 她话未说完,便声音渐低,已然沉沉睡去。 玛瑙无法,只好替宝月拉下床帐便往外走去,叶嬷嬷这会正候在门口,见只玛瑙一个出来,便知宝月今日定然是不愿再去同人会面了。 “这是侧福晋一点心意,嬷嬷辛苦几日了,且好好歇息罢。” 玛瑙塞一个锦绣香囊到叶嬷嬷手中,里头沉甸甸地放了一把金豆,叶嬷嬷笑得眯起双眼道,“本是奴才分内之事,怎敢当侧福晋的厚赏。” “嬷嬷不必客气,”玛瑙笑着扶着她往外走去,“这么些年了,嬷嬷岂不知侧福晋的性子?” 即便放言说不再见客,却也并非是真正解脱了,各家的礼摆满了厅堂,直接退还回去显然是不合礼数的。宝月还得看着叶嬷嬷领着一帮奴才们清点,做了账册后再用价值差不多的东西还回去,若有亲戚交情的,还得视情况厚一两分。 纵然并不需她亲自清点整理,只需对着册子拿个主意,心里有数便可,但这么一天天下来,到底也觉得太累了些。 这日她疲惫地回到九洲清晏的后殿里时,便见阿午正拿着九连环在玩。然而没两下就被他轻轻松松解开了,以往四爷闲着的时候每晚都会带阿午出去逛一圈,回来了再给他说经义,或是带着他练字。 如今他们两个都忙,阿午已经自娱自乐地玩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宝月不禁有些愧疚起来。 阿午周边还零零散散放着许多祜满从杭州带来的江南小玩意儿,或是四爷门下的人自各地送来的礼,其中有两只异常漂亮的彩色玻璃小马,异彩斑斓,栩栩如生,据说是从广州买来的西洋玩意儿。 宝月忽然眼睛一亮,她笑着对阿午招呼道,“阿午阿午,想不想出去玩?” 阿午听到宝月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九连环便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到宝月怀里。他仰头看向宝月,两双颇为相似的眼睛亮晶晶地对个正着。 “额娘终于有空带我出去了,这些日子阿玛和额娘都不管我,没意思极了。” “那是自然,这些日子事忙,没能好好陪你,是阿玛和额娘不好。但额娘马上就有空了,带你去庄子上玩,去骑马,好不好?” 宝月捏捏他白嫩的小脸蛋,坏心眼地看着阿午鼓着圆脸在自己手中挣扎起来,便觉得这些日子的疲劳都一扫而空了。 “阿玛去不去?” 阿午努力从额娘的魔爪中逃脱出来,一本正经地捧着自己红彤彤的小脸问道。 “那你怎么说?” 四爷这日忙到了下半夜里才夤夜返还,不意房里还亮着一盏灯,宝月竟还未歇下。洗漱过后才准备躺下歇息,便听她说了要带阿午去庄子上骑马的事。 四爷每日都很晚才回来,早上又很早出去,宝月只有晚上睡着了后才能迷迷糊糊地在梦里察觉一个人钻进自己被窝里。这日她撑着困意不睡在床上等着他,便是特地为了告知他此事。 “我说你忙大事呢,忙完了就来陪他。”宝月趴在床上撑着下巴朝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一想到自己能出去玩,四爷却还得苦哈哈的在衙门里干活,便觉得有些得意。 “也好,我本就想带他学学骑马,”四爷却并不觉得这差事辛苦,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后头尽是些得罪人的事,你们先躲出去也好,总有那走投无路不讲客气的,省的有昏了头的冲撞了你。” “这是怎么了?”宝月一皱眉,他们好几日没空好好说会话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仿佛现下的情况并不算乐观的样子。 “人多心杂,有些有消息门路的,知道这回是为了军费,有的也就还上了,”他解开衣裳上头的两粒扣子,枕在宝月腿上,心中才终于觉得松快下来,“有的已把这些东西变成了老家的田宅;有的分明没做过却被上峰摊派;还有自恃身份,并不给我面子的。” 他沉沉叹了口气,嗅着她身上疏淡的槿花香气,想着想着便不自觉锁着眉头睡着了。 一夜安睡无梦,第二日晓光初现的时候,四爷一睁开眼睛,便发现宝月已不在床榻上了。还疑惑难道她这样早就迫不及待地到庄子里去了? 第140章 不一会儿却听到外头传来她细细絮絮的说话声,轻轻地,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这一箱子的,是天气凉了穿的,若入了秋还是如今这个日头,便从这个箱子里拿衣裳,”软底绣鞋在外间悄步挪动,“四爷惯常不爱惜身体,一办起差事来连吃饭也顾不上。旁的也就罢了,唯独吃食和休息上一定要多注意,原来那病好了才没两年,年轻时候不养好底子,往后要恢复只会愈发难。公公到点儿了只管提醒四爷,若四爷不悦,只说是我吩咐的便是。” 宝月正在外间同苏培盛细细嘱咐,说完了衣裳,便带着苏培盛走到放披风帽子,还有放提神的香包膏药的位置上来,走着走着,却忽然见苏培盛停下不动了。 她疑惑地随着苏培盛低头的方向看去,便见四爷披着一件外衫靠在屏风上静静注视着她,眼中满含笑意。 苏培盛很识相的悄声退下,将地方留给这两个黏黏糊糊的主子,他一介阉人,不懂什么情爱,但也知道这样十年如一日的情分属实是罕见,纵然也有长情的,但一直这样热的跟滚着水似的却不多。 四爷站在原地缓缓张开双手,宝月便快走两步,乳燕一般地投入他的怀中,她轻轻嗅着四爷寝衣上染上的沉水香气,难舍的眷念迟迟地缠绕上她的心头。 “是不是我太久没有同你分开了,只是去一趟庄子上,怎么好像这样为难。” 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出息也没有。 “那就不去了,好不好?”四爷的目光温柔地在宝月脸上舔舐,从眉峰到唇角,每一处都被他细细描摹,“很快就好了,至多一两个月,等京里安静下来了,就回来陪我。” 他们身上的气息难舍难分地融在一起,在尚带着一点凉意的清晨留下一室氤氲暖香。 弘晖、弘昀和大格格也都一块跟着上庄子里去,四爷便索性也不回圆明园了,带上宝月指出来的那些箱笼便待在户部办差。 这下更没了顾忌地发挥他的阎王本色,如今四爷本人待在户部不出来,家眷病的病,躲的躲,形势又比上回坚决的多,一些不那么刺的刺头也就渐渐软化了。 第79章 如今正是夏秋之交,随着天气趋于凉爽,林木也渐渐镀上一层金黄的色泽,阿午早几日还会念叨几句阿玛什么时候忙完,但很快便撒了欢似的在庄子里跑来跑去,那座秀致幽美的圆明园短暂地被他抛在了脑后。 再加上不必读书,他每日跟着四爷派来教习马术的太监学习后便肆意地在草地上打滚,又在丛林间钻来钻去,时不时拿些宝月也不认识的花草果实来问她,宝月招架阿午不得,便特意请了原先打理庄子的奴才来问,这才应付了阿午层出不穷的问题。 宝月在庄子上休息了一段日子,便觉得原先的疲乏一扫而空。这日她坐在院子里参天的梧桐树下乘凉,金风细细柔柔地拂过,翻动两下手中的书页,便饮一口庄子上自酿的蔷薇露,只觉得好不惬意。 蔷薇露名字虽叫露,实则却是用鲜果和葡萄酒打底的一种低度果酒,口味虽然清甜回甘,宝月却也不敢凭借自己那没几两的酒量多喝,她连忙拿起一旁的果子堵上自己空闲的嘴巴,一口下去,却又是眼睛一亮。 “这个好甜,汁水也多,这是什么品种的枇杷?” 庄子里向来到了应季的时候便会送当季的东西到王府和圆明园去,瓜果蔬菜、皮毛家禽,都赖他们供应,以往却并未见到这个。 “回主子的话,这个乃是金杏枇杷,据说是南边靠海那儿的品种,尤其易坏,又实在娇贵,一季下来也结不得几颗,故而便免了供应,”那管事夫人笑盈盈地同她解释,又忙不迭地补上几句吉祥话,“是贵人临地,这才结出一盘来,奴才不敢不供上来给侧福晋用。” “原是如此,既然只这一盘,便端一半给阿午尝尝。”宝月恍然,一个小丫头很快递了玻璃盘子上来,玛瑙分了一小半出来,正要差人送去,宝月却忽然改了主意,“还是我自己去,也不知道这孩子又到哪里去了,今日竟不曾见过他。” 一行人先到了马场,又穿过果园,最终找到阿午的时候,他竟然正在太监们的包围下一本正经地坐在一条清浅的溪边垂钓。宝月颇为新奇地看他一身行头,小小的斗笠,小小的垂杆,想来是庄子上的人为阿午赶制的。 “你这是在等一个愿者上钩?”宝月凑近阿午身边,看了看底下那道一丈宽的水流,清澈见底,一览无余,说这是一条水沟也不过分,怎么钓的上鱼来呢。 “我也不知道,”阿午鼓了鼓脸,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无聊,并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阿玛说,钓鱼是观察天地,湖水,和鱼儿的习性,也是万顷波中得自由,感受天地间气,是格物的一部分。还有弹琴、作画、写诗,都是这样。” “......” 宝月一时哑然,四爷在园子里做天下第一闲人的时候,究竟教了孩子们什么。 自从宝月离了圆明园,礼是再也送不进去的,从前虽也只能得到宝月满口敷衍,毫无实质意思的客套话,却也总比如今门都进不去的好。众人无可奈何的打道回府,眼见着四爷无可转圜的态度,加之康熙默不作声的支持,纷纷回去清点起家中资产来。 有康熙和四爷上下配合,意思如此坚决,事情再难也慢慢推动了起来,远在塞外的康熙接到奏报,银两已陆陆续续地开始还归国库,御驾便在十月底返回了京师。 第141章 追款事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天气越来越冷,宝月便也带着阿午回了圆明园里,秋日待在庄子上是闲情野致,乐趣颇多,但若是入了冬就多少有些不便了。 谁知及近年节的时候,却忽然捅出来一个大篓子。 有四品的一满人官员家中实在无银,可户部官员只说是奉行旨意,叫他弥补亏空,不肯留情。催逼太过,竟然逼得那人将京师内城的宅子私下售卖,一家老小大在寒冬里只能流落街头。 这事一发,一时朝野哗然,雪花一样的参奏折子纷至沓来,堆满了康熙的案头。不知多少人蠢蠢欲动,欲要借此生事,最好叫这催款一事就此消停。四爷倒是四平八稳地照常上朝,当日果然便有人疾言厉色地当众指责户部官员渎职催逼,他却仍旧不为所动。 “本朝京城内外有律法划分,严禁满人居于外城,亦不许富商兜卖内城住宅,以免从龙入关的满人为生计所迫,俱是先祖皇帝一片爱民仁人之意。左是户部催银,右是金规铁律,可见户部逼迫煎急之甚,尤过于逼人违背祖宗之法。伏惟皇帝陛下至圣至明,御极五十年以来盛世昌平,岂知有人自恃威德,背离君意。以致此人一家流离失所,天子脚下,竟能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康熙听完奏报并不说话,他的目光从八爷脸上一扫而过,这个明为参奏户部,实则字字句句暗指四爷的官员正是铁杆的八爷党,王鸿绪。 “此时若非他一家流离,往后便是万家遭难,纵一家显贵,何如万万家民卒也。”被暗指自恃威德的四爷八风不动地一拱手,也不辩解户部追账的手段是否太过,只平静反驳王鸿绪一句。 只这一句便能叫反对者哑口无言,他们口口声声爱民,眼光却只能狭隘地看到这么一小批人,为非作歹者众,真正体恤百姓的却少。户部并非为了军费横征暴敛,强加赋税,如今令他们还钱,也是他们挪用库银在先,每每上门催账都是有凭有据,到了八爷党的口里,倒成了逼得人家破人亡的酷吏了。 四爷见康熙并不说话,便知康熙心中仍然是支持追缴的,只要圣心仍在,他便没什么可退让的。 康熙虽然不能在朝堂上公然出声赞同四爷的话,可他的态度亦很明显,他对王鸿绪等人的参奏视若无睹,只选择不痛不痒地下令叫户部官员放缓脚步,再在京中令择一便宜宅子给那卖祖宅的官员一家居住,却并未下令免了那人的欠账。 退朝后,四爷无视众星拱月的八爷,独自一人头也不回地朝衙门去,却被从人群里挣脱出来的八爷叫住了脚步。 “四哥,秦亡于酷烈,隋失于暴敛。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仁人爱人,凡在天下者,并不拘泥于官员或者百姓,四哥因小失大,将来只会悔之晚矣。”他朝四爷拱手,四爷甚至能在他脸上看到一派诚恳,“治大国如烹小鲜,文火慢炖为要,何至于如此急切呢?” “什么是小,什么是大?”四爷反诘道,“我只知道黎民百姓是大,西北战事是大,八弟若不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叫策妄阿拉布坦顺服大清,从此不再作乱,便想法子要这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还上银子,边境的刀兵可不等人。” 八爷一时默然,就连康熙也无法全然不顾朝臣们的意思,四爷如此一意孤行,岂不是反在为自己招来诟病吗,再强干的君王也不可能在没有朝臣支持的情况下有所作为,将朝臣们都得罪了,岂不是孤木难支吗? 若四爷只甘心做康熙手中的一柄刀也就罢了,分明他也有意夺嫡,真不明白为何他会出此下策。 既然四爷来势汹汹,并不愿意罢止,八爷自然也有解决的办法,他自掏腰包补上了那四品官亏空的银子,又做主为他赎回祖宅,一时朝野上下满口称贤,与之相对的,是对四爷和户部官吏更深的不满,差事办的便又阻力重重起来。 听到消息的四爷久违地开始修习起自己的忍气功夫,一只紫毫笔被他捏的死紧,重重惊起一潭墨水,“老八惯爱做这样的事,施以小恩小惠,来换一己令名,岂不知如今圣意所在,汗阿玛是真宽仁,他却是假贤德。” 宝月默默离开他的书桌,换了个地方继续看书,她今天穿的衣裳她很喜欢,可不能沾上墨。 四爷看她一眼,怒气便也渐渐消弭了,他写了几张大字后便徐徐勾起一个冷笑,“他的钱是哪里来的?无非是老九为他聚敛,江南给他上贡,都捐出来供军费也是应当的。他能给一个还,还能给个个还么,若有这个本事,我倒真是自愧不如。” 如今年节将至,大家面上也不好闹得太难看了,一部分拖住不还,户部的官员们也不好太过催促,此事便骤然僵持不下地停在这儿,大家默契地决定等到翻了年后再说。 去宫里拜年便得先回府里,再清晨从府中赶往宫中,明年四月正是大格格的婚期,故而今年宝月特地带着大格格一块去宫里,几个男孩子则是跟在四爷身边。 大年三十这日,宝月揣着暖炉,呵着气奋力眨掉眼里的泪水,虽然有太监们清早便起来扫雪,但雪下的大,很快便又厚厚堆了一层。几人冒着风雪到王府门口时,伞上和脚边又积起一层雪绒。 今年的年节仿佛格外孤寂,废太子圈在咸安宫里,十三也圈在府中,宝月下了马车才久违地见到称病的福晋,她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粉,仿佛精神并不大好的样子。 第142章 四爷和几个男孩子在最前头的马车,他下来后担心阿午跌在雪里,便将阿午抱在怀中。弘晖在前头遥遥看来一眼,很快和四爷说了什么,便到中间这辆马车里来搀着福晋,宝月和大格格的马车在最后头,便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弘晖向来是最温和的性子,”大格格道,“福晋如今困在王府里,再无法朝圆明园伸手,也算是受罚了,弘晖到底是嫡长子,阿玛亦有为难之处。” “我本不愿管弘晖的事,只要她再不管阿午的事。”宝月一笑,“你明年就要出嫁啦,何苦再操这么多心?” “我若是一个人,自然乐得轻松自在了,偏偏我额娘和弘昀却不是经心的人。”大格格拢了拢披风,很无奈地叹一口气。 第80章 永和宫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窗外,室内温暖如春,德妃脸上挂着连弧度也没有一丝变化的笑容,静静坐在上首。她既是这金殿的主人,也仿佛是一件静止的摆钟或者装束。 宝月很难看明白德妃的心思,她一一抱过四爷和十四爷的每一个孩子,可却连同每个孩子说话的时间也拿捏的相差无几,她的亲昵仿佛是从玉净瓶里均匀地洒上几滴甘霖,随后便施施然坐回了自己的观音座上。 但同时她却又极细心地吩咐周嬷嬷将大格格身前的暖炉搬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只因为大格格体弱,再好的炭她闻了也总免不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几人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恰当合宜地开始笑着攀谈,宝月坐在福晋身侧,实在和她没什么话说,便同前右方的完颜氏扯起闲话来。 德妃目光从福晋灰败的面色上拂过,却仿佛并不在意,她没有多说什么,神色如常地和众人闲话那几句翻来覆去的家常。 十四爷倒是很主动地凑到四爷身边,正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悄悄话,他双眼发亮,对面的四爷却眉头紧锁,德妃一个眼神扫过,十四爷便乍然噤声,老老实实地做回了德妃身侧。 今年却不知为何,众人在东西六宫各自的殿中等了许久,乾清宫也没有摆宴的消息传来,未有明旨,大家只得继续干坐殿中。好在大约比往年还迟半个时辰左右,乾清宫便有太监来传请,前头的王公大臣们一切如常地在席间流水穿梭,觥筹交错,默契地忘却了这一小段插曲。 作为坐的离康熙最近的那一批人,皇子们却细心地发觉了这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汹涌,康熙的脸色仿佛有些太差了,纵然几次举杯,却一口酒也没有喝过。 新年照例辍笔三日后,康熙却忽然下令再辍朝五日,朝野上下议论纷然,比起青年的时候,如今康熙在政务上虽有懈怠疲倦,但也绝不是荒废政事之人。 平日若非事情紧要,绝不会下令辍朝,就连十八阿哥过世,在塞外那样简陋的环境里,他也不过是辍朝一日便开始照常处理政务。 “皇上感觉如何?” 太医院判蓄着花白的胡子,颤颤巍巍地跪在乾清宫的龙床前,他不敢抬头,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来,下巴上的汗水几乎要打湿胡须。 见上头毫无动静,院判注视着康熙耷拉在床边的右手,心知针灸已无效用了,他不敢直言相告,绞尽脑汁地试图说些慢慢调养的话。 “罢了,你退下罢。” 木炭在火盆里噼啪作响,康熙披着黑色的大裘,清瘦矍铄的面庞上顿然显现出一种老态。 大年三十那日,康熙如常批阅着各地年前发来的奏折,却忽然觉得有些头痛,这是他多年以来的老毛病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不过闭目养神一刻,他却忽然觉得半边身子一麻,一种巨大的恐慌涌上他的心头,他半边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作为身体的主人,他对自己的半身失去了一切感知。 康熙很快冷静下来,他连忙命魏珠锁住消息,太医院判赶到后几番针灸医治下,他半边身体的知觉才慢慢恢复,但右手却依旧毫无知觉,连抬起来都做不到。 强撑着掩饰右手的异样办完宴后,整个太医院便一直在为康熙的中风之症忙碌,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方法,这只右手再没有抬起来过。 康熙如今已是花甲之龄,人常说七十古来稀,窗外银光四射,大雪倾落而下,康熙灰白交杂的辫子在深色的裘衣上愈发显得萧索凋零,他目光空茫茫地落在殿中,白驹在光隙中飞驰而过,他终于慢慢下定了一个决心。 五日以后,康熙仍未恢复正常视朝,只诏令朝中几位身居高位的亲近大臣日常到殿中议政,他并未因中风便懈怠政务,而是换了左手来批折子,字迹与以往也有些差异。 于是自然也有人发现了异样,事关圣躬,原先只是一些晚上的毛病便也罢了,如今涉及到了中风这样的病症,自然也无法瞒过上上下下的人。 自古以来,圣躬不豫,朝臣们头一个关心的就是安定民心的立储事宜,一时竟然又有几个斗胆请立太子的折子,这样迫不及待给自己找下家的行为更是令康熙怒火中烧,被朝臣频繁在折子中提及的八爷更是叫康熙不满。 请立太子和圣躬不豫之事很快盖过了追缴亏空的风头,朝野上下人心浮动,为了建储一事又分帮结派地掐起架来。四爷既是担心追缴一事,更多的也是关心君父的身体,在其他皇子为了避嫌尚不敢有什么风声动静时,他却主动往乾清宫向康熙请安,延问君父安康。 第143章 他一马当先的殷切却并未得来康熙的好脸色,康熙不由分说地将他斥骂一顿,指责他一心只顾户部的差事,却不知关心年迈的皇父,情绪激动之下竟然将四爷的差事撸了个干净,只说户部的事也不必四爷再插手。 四爷原有心再分辩几句,可看着倚在座上的康熙憔悴的脸色,却到底还是静静磕了个头便退下了。 “老四家里的女儿是不是就要出嫁了?” 四爷走后不久,康熙便用左手批起折子来,他伏在案上,忽然朝魏珠问道。 “回皇上的话,正是呢,雍亲王家中的大格格正是今年四月出嫁。” “叫宗人府递个封郡主的折子来罢,食禄加一百户,”康熙放下朱笔,左手毕竟不是惯用的手,他虽也能以左手写字,批多了折子却也觉得手掌中有些抽痛,他忽然不无感叹道,“难得有个心诚的人啊。” 魏珠垂下眼睛,不敢接康熙的话茬,他不比粱九功自小在康熙身边侍奉,能揣测康熙的心思,但他的长处也在这里,从不因自恃了解皇帝的心思便自作聪明,掺合到不该掺合的事里去。比起粱九功而言,魏珠显然更长于明哲保身之道。 “哼,这下连汗阿玛也不保老四了,似此奸险之人,不必咱们再花心思对付,单论他办出来的追缴一事,朝中恨他的便足以把他撕碎了!” 自从听说四爷去给康熙请安被赶出来后,九爷便扬眉吐气地高兴了好一阵,要说这追缴一事,影响最大的便是他了。往常他们手下这些官员在他们的庇护下挪用的库银不少流进了他的口袋里,如今要只进不出的九爷再把这钱拿出来是绝无可能的。 “西北的战事却到底还在啊。” 八爷就不像九爷那样乐观了,康熙也许会因为生病而放缓步伐,但他绝不会忍受一头豺狼在他身侧酣睡,这事一日不了,追缴库银的事就不可能停歇。他皱眉思索起来,只是这差事除却四爷,谁还能如此强硬地推行下去呢。 却不想康熙居然连放缓步伐也不愿意,他到底还是那个雄心壮志、开疆扩土的帝王,发觉自己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后,康熙便决意要在有生之年平定西北。 康熙三月后便重新开始上朝,第一日就在朝堂上提起这事,他将策妄阿拉布坦作乱的密报递给张廷玉,命他当众宣读,随后便叫朝臣们推选出征的大将军人选。 清朝战事若非御驾亲征,便历来有宗室领兵的惯例,远到舒尔哈齐、多尔衮、多铎,近到福全,乃至他前头几个皇子,哪怕是与兄弟们相较而言弓马并不算出挑的四爷也曾上过战场。 朝臣们不想康熙的意思如此坚决,只以为他是欲用战事倒逼众人偿还库银,便纷纷劝阻起康熙来。 却不想康熙已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平静道,“国库亏空一千四百万两有余,去岁雍王追缴数目约有三百八十万两,国库尚有盈余,再加上青海四川的库藏,不过堪堪够我军四个月的军费。” 朝臣们不意康熙这些日子在病中居然还细细盘过户部的账册,然而这却还不算完,更大的惊雷还在后头。 康熙微微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来,“张廷玉,制诏,命十四阿哥为大将军王,率军三十万征讨西北,”他无视下头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的十四,目光平静地在朝中一干人等上扫过,“命八阿哥协理户部,主持追缴亏空一事。” 八爷缓缓抬头,目光在四爷身上转过,得知四爷骤然被撸了差事时的那一丝异样在这一刻终于明了了。 朝臣间激浪声起,悉悉索索地交头接耳起来,八爷和十四爷一个平静,一个激动地跪下领了旨。康熙很慈爱地叫他们平身,转头笑着同十四道,“你自小英武,朕是放心的,只是战场瞬息万变,万不可莽撞行事,”他仿佛一个同自家孩子玩笑的年迈老翁,“你的军费够不够,就全看你八哥啦,得胜还朝那一日,不必谢朕,该多谢你八哥才是。” 十四很听皇父的话,他立刻眉飞色舞地朝八爷拱手,毫不吝啬地给他带上一顶高帽,“弟弟和三十万军民身家性命,就都仰赖八哥一人了。” 八爷的目光从一手促成这等局面的康熙身上转移到十四身上,他重新带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只有离他极近的十四才瞧见了他僵硬的嘴角和收紧的拳头。 “我无甚才德,亦不懂兵法,天下万民无不被泽汗阿玛的恩德,也只仰赖汗阿玛一人,我亦不过其中一凡夫俗子耳。” 十四一笑,也不和他继续玩这文字游戏,很自来熟地回头朝殿上的朝臣们拱手,“小子初次带兵,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大人们往后口下留情。” 第81章 册封大将军王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永和宫里的德妃只觉得恍若晴天霹雳,平日里的避嫌和谨慎被她抛在脑后,她难得主动传话叫四爷和十四爷即刻到宫里来。 二人不敢拖沓,心知德妃必定是为了十四出征西北一事,便立刻快马赶到宫中。周嬷嬷才为两位王爷掀开帘子,德妃的话便劈头盖脸地砸到二人身上,就连十四爷都失去了能在永和宫里坐下喝口水的资格,两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八尺男儿只得乖巧地站在那儿听德妃的教训。 “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平日里我也从不说什么,免得招人厌烦,”德妃几乎从未说过这样的软话,这话一出,便叫四爷和十四爷愈发手足无措起来,她甚至取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只是这究竟也是件大事,何不能与我这个做额娘先说一声呢!” 第144章 四爷不敢说话,十四看了沉默的哥哥一眼,讪讪一笑,试图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去,“这也是汗阿玛的决定,儿子此前并不知啊。” “你打量你在蒙谁?”德妃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她若信了这话,这么多年也都是在这宫里白活了,“你年前就念着这事罢,和你四哥背着我商量,难怪三十那日拉也拉不开你们这对好兄弟。那战场有什么好,刀剑无眼......” “额娘容禀,无论儿子们有多想为国尽忠,为皇父尽孝。征讨西北,任命三军主帅这样的大事,也绝不是儿子们可以决定的。” 四爷一惊,立刻低眉顺眼地打断了德妃的话。 听了这话,德妃被十四挑起的怒气稍稍平息下来,她原先乍然听到消息,一时有些没控制住情绪,才急哄哄地叫四爷与十四爷来问,如今理智稍回,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悔意,明白无论心中有多少震惊不愿,也绝不能对皇上的旨意流露出不满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正是汗阿玛看重十四的缘故,何况十四贵为皇子,只需安坐中帐便可,并无需他亲自上阵杀敌。”四爷慢慢道,“策妄阿拉布坦不过是不成气候地叛乱,我朝三十万大军,平定西北必定是摧枯拉朽,无需多长时日,额娘且安心便是。” “正是啊额娘!”见四爷站在他这边,十四一下就有了底气,他神采飞扬,一派心向往之道,“儿子自小习得一身弓马艺,保家卫国,封妻荫子,本就是男儿至高无上的荣光!” 见德妃的脸色又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十四察言观色的功夫立刻上线,嘴甜谄媚道,“只可惜额娘贵为四妃,不似那民间妇人还需儿子来挣一个诰命,汗阿玛这回可是叫我无路可走了。” “你这泼皮猴子,”德妃压制住上扬的嘴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也不知你汗阿玛怎么放心你做这三十万大军的统帅。” 十四连忙剥了一颗葡萄亲自递到德妃嘴边,德妃叹着气看他一眼,到底还是接下了,十四便知德妃这是已经被哄好了,挤眉弄眼地朝德妃笑起来。 “你啊,”德妃点点他的脑袋,转过头来含笑朝四爷道,“他远不如你稳重,辛苦你做哥哥的多照看些。” 这句话的语气便生疏多了,四爷垂下眼帘,温声应道,“这是自然。” 要说这事虽然四爷和十四使了使劲,但也的确是康熙自个儿的考量。追缴之事之所以卡住了,无非是一大批官僚合起伙来的阻力,如今大军开拔,若是成心还敢不还,多少得掂量掂量自己头上有几个脑袋。只是大将军王是十四,就不好叫他亲哥哥管着钱粮的事了,选八爷既是对十四爷的一种制衡,亦是康熙要通过追缴库银一事瓦解八爷一党。 党派无非是因利趋近,因利不同而伐异,八爷的利益与手下人不再一致的时候,自然就是其中一些立场并不坚定的乌合之众瓦解冰消之时。 换了八爷向他们要银子,事情果然便比四爷出面要顺遂的多,别人不提,老九是没法再叫他手底下那一帮蛀虫对户部官吏们视若无睹了,连带着许久不得康熙一个好脸色的八爷也在朝会上得了君父好一顿夸奖。 他得了这颗只有外表是甜的果子不见得有多高兴,可十爷倒是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连路过四爷身旁也带着风。 四爷却无心与八爷一党争这些长短,自十四与三军开拔后,他又没了差事,日日在圆明园里无所事事,便愈发一心一意地开始琢磨起康熙这些日子的举动来,思索几日后,心中渐渐萌生了一个叫他觉得心惊肉跳的想法。 “劳烦您挪动挪动尊步,”宝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雨水都把你半边衣裳打湿了,他们不知道来关窗户,你也不知道么。” 四爷都坐在这儿沉思了一下午了,书卷没有翻动几页,眉头却是皱的越来越紧。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他对宝月的话恍若未觉,仍坐在座上缓缓拨动着腕间的珠串,他心中渐渐发沉,却又觉得以康熙平日的习惯,心思应当不会如此流于表面才是。 宝月实在无法,只得将他拉起来去换衣裳,好在他虽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到底一拉就动,一边沉思着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宝月到了寝房里。 “还望你这个做阿玛的尚还记得,眼下还另有一桩要紧的大事。” 宝月在他眼前挥了两下手,见四爷目光回转,她一偏头,一只鸾凤和鸣的赤玉簪子就映入四爷的眼帘。还有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大格格便要出嫁了,纵然嫁妆物什她和李格格已经参详过了,可有些章程到底还要四爷拿个主意才是。 “办宴的时候,要不要请福晋来?若是请福晋到圆明园来,大格格回门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该在?”纵然宝月老大不乐意,但到底关系到大格格的婚事,她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提了一嘴。 “请她来罢,”四爷一思索,他皱眉道,“眼下时局不定,关系紧要,还是叫她住在圆明园的好,若是在王府里,我反倒担心出什么事。” 宝月不想他居然还能怀疑福晋,一时有些讶然,“不至于罢,这对她有什么好处,若你......” 若四爷做了皇帝,福晋可是皇后啊。夫妻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四爷为福晋周全面子,实则也是在为自己周全面子,福晋那儿自然也是相同的道理,难道她还能昏头到这个地步? 第145章 “放在眼皮子底下也不费什么事,找一处地方便是。若是在王府,离老八那儿不过一墙之隔,担心的可就要多了。”四爷到底还是觉得谨慎些的好。 二人又商议了一番大格格婚事的流程,四爷倒还真提出来几个意见,小到宴席上的果品,大到大格格带去的嫁妆,甚至还加进去几件珍藏的前代书法大作。他嗜好书法,大格格在这点上也很像他,故而也算是投其所好。别的也就罢了,里头可有一副黄庭坚,这回他可是下了血本了。 “十三那儿可还好么?他的腿疾如何了?” 看着儿女成婚固然也算喜事,但四爷看着渐渐下沉,西去不曾为人留的月亮,却又想起同一片夜色下,困在那四方府中的十三来。 “我听人来回报倒像是好了许多,自十公主的事以来,十三爷消沉郁结的话也少了,如今困在府里虽不得意,但也好在能养养身子,”宝月先是一叹气,却又想起一桩喜事来,“兆佳氏又有身孕了,他们二人同患难,夫妻感情倒是越发好了。” 四爷一挑眉,忽然把宝月拉到自己怀中坐下,他嘴角勾起笑意,“咱们难道就不算同甘共苦?” 宝月抬头向他望去,看见他嘴角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觉得心中一突。 “大格格就要出嫁了,咱们府上可就要只剩下这三个讨债鬼,玉娘再生一个女儿如何?” 见宝月默不作声,四爷连忙环住她的腰,并十分殷勤地剥了个橘子给她。 “一个橘子就想换个女儿,王爷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宝月丢给他一道横波,不但不受那橘子,反而从桌上又拿了两只放到四爷手上,斩钉截铁道,“那我用两个来换,不要。” “再说你怎么知道会是女儿,若是个男孩,难道还要我生到是女儿为止吗?”她现在想起当年生阿午的时候都觉得疼,有些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不知道的时候尚还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如今要她再受一回,那真是死也不愿了。 “也罢,”四爷倒是很拿得起放得下,倒也没有非要她同意的意思,他捏捏宝月莹润的脸颊,调笑道,“毕竟还有朝堂上的事,那两个大的另说,我管着阿午和你也就够累了。” “这是什么话,”宝月回头瞪他,“我哪里到要和阿午相提并论的地步了,这几年来我姑且也算是贤惠,何曾给你惹过什么事来。” “说的很是,”四爷含笑看她,煞有其是地点头,终于图穷匕见,“玉娘从来贤惠,只是想叫最贤惠的玉娘知道,你夫君这一条穗子用了两三年,如今外头都说我节俭,起了毛边也不曾换,这都是玉娘的功劳。” 宝月不说话了,她讷讷低头,这一夜难得的听话,四爷再过分也不见她生气咬人,如此乖巧安分了好几日。只可惜四爷还不曾享受够她的小意温柔,就在某一日坐在几前翻书的时候,随着一条新的墨玉穗子被宝月拍在他眼前,这样的待遇便立刻结束了。 “玉娘手艺愈发精湛了。” 只要好处拿到了,好话他自然是不吝惜说的。无论宝月面对他是什么姿态,他都觉得她可怜可爱。 第82章 “谁回来了?大阿哥!”从下头的小丫鬟口中听闻此事,云筝难得打起了精神,她兴高采烈地快步到小佛堂里禀报福晋,“福晋,大阿哥回来了,如今正在前厅等您呢!” 自前几年的事以来,福嬷嬷回了本家,福晋身边的事务就是云筝在一手打理,福晋每日只顾着吃斋念佛,禁足在府中,连大阿哥也见不到,性子愈发沉静,一日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整个王府里安静的就像一潭死水一般,只听得到念珠缓慢拨动的声响。 “是吗,”福晋沉默一瞬,缓缓睁开眼睛,念珠碰撞的声音消散在空中,她抬起手来示意云筝来扶,“且先去换身衣裳。” 从软垫上起来的时候,福晋只觉得自己双膝发麻,浑身僵直不已。 “额娘!” 弘晖在前厅中来回踱步,心中不免有些焦急,他上一回见到福晋的时候还是年节里。见福晋衣裳陈旧,头上连首饰也不曾好好带几支,弘晖一时觉得愈发心酸,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额娘怎么这副打扮,可是奴才们怠慢额娘?” 福晋面上是沉沉的暮气,她抚摸了一下身上深色的缎子,轻声道,“若非如此,恐怕不能使王爷满意。” 弘晖抿了抿唇,将心中暗生的不满埋到心底,宽慰福晋道,“额娘无需担忧,儿子此次就是来接额娘去圆明园的,大姐姐下月出嫁,大小事宜尚需额娘主持。” “哦,”福晋眉目平静地应了一声,“用得着我撑场面了,就叫我过去,用不着了,就把我丢在这里。王爷当我是什么?” “不是的,额娘,从此你便和咱们一块儿住在圆明园,儿子会照顾好您,绝不会叫人欺侮您的。”弘晖连忙否认道。 福晋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她也不愿再去想四爷这些举动究竟是什么目的,虽然并不想去,可想到弘晖在那儿,就到底还是点头了,再说若这是四爷的命令,她本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大格格出嫁的日子是四爷细细看过的一个良辰吉日,不但宜婚嫁,还是这个月里少数不下雨的时候,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春风柔和,艳杏夭桃,园子里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第146章 宝月陪着福晋在外头和夫人们打过招呼,只是福晋并不乐意瞧见她,对她视若无睹,只当身边没她这个人,便也不想和她站在一块自取其辱,好似非要分隔高下一般。 她走进大格格的闺房,便见大格格盖着盖头端坐在床上,李氏正在大格格身边暗暗垂泪。 见她进来了,李氏连忙起身,一边抹掉脸上的泪水,强装出一副笑容来,“侧福晋来了。” “我来瞧瞧大格格,你只管坐下说话便是,”宝月装作没瞧见,只笑吟吟地拉她坐下,“总归都还是在京里,圆明园并没有什么门禁规矩,大格格想额娘了只管回来便是,难道你阿玛还能不给你一口饭吃不成?” 大格格亦眼眶泛红,好在有盖头将她的表情一概遮住,她伸出手去,李氏连忙双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额娘不必担心我,只要额娘在府中一切平安,我也就放心了。”大格格回握住李氏的手,心中万般不舍,“额娘要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 “我都记得的,”李氏连连点头,“你也是,若你在蒋家但凡有不如意的,万万不可以瞒着我们,额娘没有办法,也定有你阿玛为你做主。” “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大喜的日子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宝月连忙制止李氏愈发悲观的话,眼看着他们母女二人都要抱作一团哭起来了,待会一个个的妆都花了,若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外头很快传来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已然到了吉时,宝月和李氏一块扶着大格格跨过门槛,走到正厅中时,四爷和福晋已然在上头落座了。 见宝月落座,四爷的目光便转回大格格身上,他面上倒是平静,一点看不出昨日晚上长叹短吁的样子。蒋洲一身红袍,在众人的拥趸下同大格格站在红绸的两侧,一对玉璧一般的新人站在阶下行礼,宝月一时居然有些感慨,不由想到将来阿午成婚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来。 月上梢头,婚仪完毕,瞧着一对新人渐渐远去,四爷不由有些怅然,“都散了罢。” 他牵起宝月的手,二人散着步回九洲清晏里去,李氏还沉浸在女儿出嫁的不舍之中,福晋亦不知在怔怔地想些什么,弘晖和弘昀对视一眼,连忙一人扶一个地将各自的额娘请回去休息了。 阿午睡得早,早早的就被奶嬷嬷送了回来,宝月和四爷先去偏殿看了看安睡的阿午,才静悄悄地回到寝房里。宝月为他解开衣裳,将浑身上下繁琐的玉佩金带卸去,她注视着四爷的脸,忽然有些感叹道,“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是啊,”他含笑看着她解开自己腰间的玉带,“大格格嫁人了,接下来就是弘晖和弘昀,兴许过不了多久,我都是要做玛法的人了。” 宝月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抬头朝四爷细细看去,还好还好,与他年轻时并无什么分别。依旧是长眉凤目,金质玉相的一张脸,英挺的鼻子和两片薄唇流露出来的冷冽气质也被他眼中沉淀着的温柔笑意融化开来。 宝月定定地看着他半响,摸了摸胸口,放心的想,她如今还是会为四爷的美色心动的。被他方才那一句玛法吓得几乎蹦出来的心这才从喉咙里收回胸腔去。 四爷疑惑地偏了偏头,不知道她忽然停下来瞧他是什么意思,宝月连忙眼神闪烁着低头,掩饰住自己的心虚,若无其事地继续起手上的动作来。四爷看着她垂着头的乖巧模样,心中一动,忽然凑近在她皎洁的额间落下一个吻来。 宝月下意识抬头,便正好撞进他沉沉的目光里,熏人的暖意带着沉醉的酒香将她包裹其中,随后侵袭而来的,便是熟悉的沉水香气。 三朝回门,大格格同蒋洲前来拜会长辈,二人跟着李氏与弘昀回了他们居住的院子后,四爷特意叫住了福晋。 “弘晖的婚事也该定下了,我瞧了几户人家,都在这儿,你是他额娘,也该参详参详。”四爷把福晋叫到书房里,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示意福晋去看。 即便是说到自己儿子的婚事,福晋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她垂着眼睛去拿那些卷轴,却忽然在四爷的书桌上瞧见一卷展开的古籍。上头有两笔细细的娟秀字迹,字旁又有一行苍遒健劲的批注,显然是宝月和四爷的唱和。 再看一张书桌上泾渭分明的两端,一头是一丝不苟码好的书籍笔架,一头却是胡乱搭在笔山上的一支翠笔,镶嵌着宝石的透镜丢在宣纸上,一旁的博古架上还有堆放在玻璃盒子里的金石。四爷身边更是另有一张椅子,椅上垫着金丝软垫引枕,无端竟显得有几分旖旎。 何至于这样离不得一刻,男主外,书房是机关重地,难道是女人应该来的地方吗,别说门客们见了像什么样子,在两个长成的儿子面前,难道也如此不知羞耻吗。 再看四爷,就无法不觉得他道貌岸然起来,福晋心中升起一丝鄙夷。 “王爷若有定论,妾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遵从王爷的意思便是,”福晋收回目光,语气平淡道,“只是,这里头官阶最高的也不过是个三品,我乌拉那拉家的女儿亦有才貌双全,深谙妇德者,仿佛并未列于其中。” 福晋总是这样,她心中早有主意,却还要先违心的赞同一句。 “你家近年来可有一人可堪大任?”四爷不悦,他的孩子嫁娶,不求带来什么助力,至少也得门当户对,再不济也要是良材美玉。叫弘晖回过头去娶一个乌拉那拉氏的女子,于弘晖有什么好处?倒是在为福晋帮扶娘家。 第147章 福晋抬起头来看他,两人视线相对,一时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福晋眼神闪烁两下,忽然轻声道,“四爷有心于大位,我乌拉那拉氏久踞京中,愿为左膀右臂,以效犬马之劳。” 室内一时静默,过了半响,四爷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我真是司马昭之心。”他没有回答福晋所谓的投诚,原来到如今这个态势,自己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即便表现的再无心,也许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佯做无辜而已。 他这一声笑竟让福晋觉得有些刺耳,平静的语气里仿佛满是不屑。是,她家中近年来是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可这是为什么,她家又非八福晋家中那样是宗亲,贵无可贵,三爷九爷,哪一个不提拔妻子的娘家人,四爷倒是提拔,却只顾着提拔宝月家里,一个京外武官,又能有什么用处。 “佟佳氏从前也并不如何显贵......”福晋忍住羞愤,拉下面子想再为娘家求一求。 “你只看到佟佳氏一门二公,屡被推恩,可佟国维如何襄助汗阿玛不说,佟国纲可是随汗阿玛出征准噶尔,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还!他家显贵,不是汗阿玛偏私,是他们用命挣出来的。” 四爷不欲再与她多说,他目光沉沉,叫福晋竟觉得有些发寒,“这事你与弘晖说过了?” “是,”福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如今昌平盛世,难道是她家中的人不敢上阵杀敌么,无非都是借口而已,“弘晖从来孝顺。” “弘晖仁孝,”四爷平静地重复一句,“那便按你说的办。” 福晋不想四爷居然这样干脆的答应了,心中反而有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惶恐,她暗暗想,四爷再不愿意提拔她娘家人,可看在弘晖的份上,他到底也会妥协的。自己的阿玛官至步兵统领,领侍卫内大臣,难道阖族上下还能没有一个可堪大用的人吗,无非是缺一个机遇而已。 第83章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摇头晃脑地背到这儿,弘昀忽然一卡,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小心的抬头望了一眼前头的四爷,见他仍在闭目养神,连忙回头朝坐在他身旁的阿午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自两年前弘晖成婚后,圆明园的小课堂里便只有弘昀和阿午两个了,弘昀听李氏说,近来四爷也在为自己遴选妻子,一想到往后就不必再来上学,越发的对读书不上心了。今日四爷忽然考校,若是四书五经的内容还好,可这篇文章他却是早抛到脑后了。 他身侧的阿午立起手中的书卷,侧头给他比出口型,弘昀这才从久远的记忆里翻出后头的句子来,“不、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行了,就到此为止罢。”四爷睁开眼睛,了然的目光叫弘昀红着耳朵低下了头,阿午也讪讪放下书卷,在案前正襟危坐。 还不等弘昀松了口气,四爷又接着道,“你大哥从前手不释卷,故而成家了就不必再来我跟前读书,自有他的差事去做。我看你这个样子,即便给你差事也未必办得好,还是来读书的好,免得你荒废光阴。” 说罢他又向阿午看去,言辞颇为严厉,“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你帮他蒙混过去,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 听了他的教训,弘昀不禁有些羞愧,他讷讷低下了头,阿午却若有所思,却也还是低头应下了。散课后,阿午和四爷一同回九洲清晏,他并不如弘晖弘昀那样多少有些怕四爷,他抬起头大胆朝四爷问道, “方才阿玛说我不应该告诉二哥,可阿玛也说要我友爱兄弟。所谓兄友弟恭,若我对二哥的求助视若无睹,这怎么能算恭敬呢?” “可你告诉他,他真正记住了吗,如果没有,告诉他又有何益呢?”四爷一阵好笑。 “我只做我该做的而已,二哥有心,自然会回去诵读通记。”阿午满不在乎,他只要尽到了恭敬的礼节便可,弘昀究竟有没有真正明白书中的义理,似乎不该是他操心的事情。 四爷心中一惊,他看了看阿午,忽然觉得与他的兄弟们何其相似,说是兄弟,可除了十三,彼此之间要真正亲近便难了。 这两年来,西北的战事频频传来捷报,纵然十四爷是第一次带兵,但却不可谓不神勇,康熙对十四也愈发荣宠,不由有人揣测起康熙是否有以十四阿哥为储君的心思来。 适逢太后去世,康熙却坚决否决了恒亲王代为打理丧事的提议,强撑病体也要亲自为太后举哀治丧,丧仪一过,康熙亲自将太后送入顺治皇帝的山陵还没有两日,康熙又迅速的病倒了。臣僚们妄图揣测康熙的心意,便试探性地上折子提议是否要将十四爷传回京中,毕竟康熙的身体情况愈发不好,若有山岭崩塌的那一日,储君仍在千里之外,难免不生乱象。 谁知康熙非但不采纳这人的提议,甚至勃然大怒,以此人居心不轨为由,将人斩首弃市。 朝野上下一时默然,谁也不敢再触怒病重的皇帝,再不敢提起议储之事,可康熙的身体情况就摆在那儿,静默的朝堂之下是更深的恐慌。 畅春园的九经三事殿里,隆科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在明黄色的绢帛上写下康熙口述的话,张廷玉在他身旁,将这件发生在一个平凡午后,即将改变天下将来几十年的事情无声地记述在起居注上。 第148章 罢笔后,隆科多长舒一口气,捧起绢帛递到康熙眼前给他过目,康熙寥寥看过几眼,便见到卷轴下隆科多额间汨汨流淌的汗水,他轻轻一笑,“朕挑的这一位,必定是能叫天下百年无忧之人。你不必害怕,众人亦可以安心了。” 张廷玉与隆科多不敢答话,一室寂然无声。 第二日朝会上,康熙便下令叫四爷去刑部,三爷去户部,八爷去工部,这两年来康熙不断地令几位皇子在六部之中轮番协理政务,朝臣们一时更难看清他心中真正属意的继承人是谁。又见康熙休憩几日后精神还算不错,便也只好将疑惑埋在心底,老老实实地恢复到往常的样子。 四爷这日照常去畅春园给康熙请安,除却他侍弄的稻米瓜果,这次他还带来了一盒药膏。 “儿子已将药膏给刘院判检查过了,其中绝无与汗阿玛平日所服药物相冲之物,”四爷在地上磕了个头,将药膏递给魏珠,“儿臣听闻太医院为汗阿玛施针,斗胆进药以佐。” “你倒是胆大,敢去太医院探问朕躬?”康熙轻瞥他一眼,语气不辨喜怒。 “万民仰赖君父,儿子只愿汗阿玛早日康复,无论该当何罪,儿子甘受之。”四爷抿了抿唇,他确然出自一片真心,“此药膏的方子儿子一块进上,相似效用的活血药膏太医院中应也有方子,汗阿玛命太医们做新的来亦可。” “好了,朕知道了,你跪安罢。” 康熙沉默一瞬,眼中仿佛也有些触动,到底没再说别的话。 转眼就到了中秋,即便康熙身体情况并不容乐观,他仍然坚持要出巡塞外,叫草原上的百姓也能披被恩泽,三爷和四爷在京中留守监国,八爷倒是被康熙一同带去了塞外。 “今年中秋不必到宫里去参加晚宴,咱们去街上逛逛可好?”宝月灵机一动提议道。 以往每年不是跟着在塞外就是要去宫中办宴,分明是宝月的生日,却也没有真正好好过过一次。今年适逢太后过世,康熙又不在京城,后宫的娘娘们这才把晚宴取消了,他们只需白天去给德妃娘娘请个安便可。 四爷自然是无有不应,中秋这日从宫里回来后,宝月便和四爷换了一身衣裳到京城的街上去,中秋元宵这些节日城里放开宵禁,任凭万民同乐,花灯列市,粲然生辉,照的天上那一轮皎洁的圆月也暗淡起来。 宝月换了衣裳,却也并不肯把自己往丑里打扮,她不带那些金灿灿的贵重首饰,换了低调一些的玉石,珍珠点缀在耳边和湖蓝色的裙角,可只要有些眼力见的也知道她身上的不是凡品。四爷墨色的袍子在她身边一下就显得愈发光华内敛,宝月甚至振振有词,“若是穿的太简单了,万一有人以为咱们好欺负呢?” “若有人来冒犯你,自有巡逻的侍卫。可你穿的这样富贵,到时候被人家宰了,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衙门可是不管的。” “你瞧瞧这两个璎珞哪个更搭我的裙子?”宝月才不管这些,她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给四爷带上一顶高帽,“有哥哥在我身边,必不会叫我白花钱的。” “这个月白色的好,”四爷轻而易举挑出来一个,将璎珞挂在她颈间,他轻轻一笑,“你若是被人家宰了,那可是我的银子。” 今夜道路周边比平日的白天还要热闹许多,灯火通明,还有不少少年儿女聚在在河边放花灯,人流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共赏天上一轮明月。飘摇的彩旗之间,罗列着一排排小摊子,吆喝叫卖着各色各样的东西,金石古董、吃食点心,乃至面具首饰,甚至还有表演杂耍技艺的。 宝月买了一份蜜糖糕,大约是京城的百姓生活水平高,上头除却山楂碎,撒的还是真蜂蜜。很快她又看上了新的东西,一处卖首饰的铺子上,一条月白的,微微泛蓝的头巾。 “夫人,这可是流光纱,江南来的,贡品都没有这样的品相呢,瞧这色泽,就像月光流淌一样,和您身上这件衣裳多配啊。”那摊主眼睛一转,连忙殷勤地笑道,“爷可要为夫人买下?” 那做买卖的这话一出,宝月眼睛越发明亮起来,那份糖糕早不知被她忘到哪里去了,只眨着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去瞧四爷。一个眼神换二十两银子,怎么也不算亏。 四爷在宝月的指示下将透明的纱巾卡在她的发髻上,她掀起眼前这一匹月光,抬头朝他望去,在火树银花的集市里,喧嚣一时都远去了,仿佛还像当年坐在床上掀起朱红的盖头一般。这么多年过去了,四爷才恍然发觉,他分明记得清楚,连当时照映在她脸颊边的一对龙凤蜡烛都历历在目。 四爷盯着她的眼睛一时恍惚,宝月口中张合几下,他却不曾在闹市中听清她的声音,于是倾耳去听。 “——我的糖糕呢?” 她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满是欢快。 “在这儿呢。”他无可奈何地大笑起来,从手中的盒子里捻起一块,喂到她唇边。 宝月牵着四爷的手,四爷卡的位置不好,纱缎从发髻往前头坠下一截,影影绰绰地盖住了她的眼睛,叫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杭州也有这样的缎子,只是量少,我从前也买不到几匹,怎么如今都卖到京里来了。”宝月看着眼前被流水月华笼罩着的朦胧街景,忽然有些疑惑道。 “大约是得益于老九,”四爷冷笑一声,“他本事可大呢,从内务府的奴才里叫人给他去盛京那儿采东珠人参,再拿到江南去卖,从江南低价买布匹绸缎,又运到北方来。一路上只要奴才们亮明身份,当地官员自然伺候的妥妥贴贴的,一文钱路费也不必他花,他的奴才们反倒还能连吃带拿。” 第149章 “......” 宝月被九爷这资本积累的方式惊呆了,这是大清三角贸易? 第84章 宝月又拉着四爷一块去河边放灯,数不清的花灯在层层涟漪之间漂游,将夜晚的江面映地彻亮,中秋节的花灯大多是为了寄托对远游在外亲人的思念,她在灯里写下阿玛额娘的姓名,目送着那盏灯远去。 大约又逛了半个时辰,二人便启程回圆明园里,纵然街上的夜市未散,可四爷如今日日忙于监国事务,也只能抽出这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已。 “咱们去一趟王府吧。”宝月坐在马车里忽然道。 四爷瞧她一眼,随后便点了点头示意车夫转向。 未几,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在王府门口停下,四爷扶宝月下来,一团圆月高高地悬在枝头,静静地笼罩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庄严府邸。宝月令出来迎接的太监退下,她循着记忆走入其中,向西几百步,便是面阔七间的正殿,三色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你想来看前院?”四爷问道。 不是的,宝月在心里想,她想看的是那座雍和宫里的银安殿,那个故事开始的地方。她闭上眼睛,对着正殿的匾牌躬身拜了三拜。 “方才对着河灯不许愿,怎么要到王府里来拜?你许的什么?”四爷笑道,他只以为她是在对月亮许愿。 “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宝月转头朝他笑,月光碎在她的眼睛里,可她对自己的愿望却缄口不言,“今日是我的寿诞,神佛会第一个实现我的愿望的,是不是?” “有什么东西你还要求助于神佛?”他可没有短缺她什么,四爷牵住她的手,去亲她流光纱下的眼睛,再柔软,再像流水一样的纱绸也带着涩意,带着温热的纱绸触感落在她的眼角,惊起一阵痒意。 他语气中还带着笑意,“只要心诚,佛祖会看到的,至于会不会第一个实现你的愿望,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大概是因为她求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神佛。愿她两辈子的家人都平安喜乐,也希望她身边的四爷能顺遂地得到他想要的。 忽然觉得方才宝月吃不完的糖糕有点太甜了,四爷看着她仰起脸朝他笑,喉间微不可见地滚动两下,甜到他嗓子有些痒,他更紧地握住宝月的手。 西风渐渐带来寒意,竹叶上也挂满了白霜,御驾回京后,京中愈发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地沉静下来,康熙并不乐观的身体情况叫众人愈发觉得这个秋天肃杀萧瑟。 “论理说,今年该是要去盛京祭祀祖宗的,”康熙咳嗽两声,如同破旧的窗户被寒风吹动,他浑浊的双眼愈发暗淡,“朕实在难以成行,便由你去罢。” 四爷被康熙传来寝殿,才汇报过这段时间未曾发去塞外的其他事务,就忽然听到一道惊雷落在耳边,他感到一阵不可思议,下意识地抬头,便撞上康熙等待已久的平静目光。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是。”四爷只觉得热血上涌,冲的有些头晕,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低下头,试图按捺住自己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忽然觉得眼眶涨的发热,后退两步抖着手向康熙磕了一个头,“万望汗阿玛以天下为念,保重圣躬。” “起来罢,朕知道了,你上回进上来的药不错,朕已然好多了。”康熙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自己方才只是说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才站起来的四爷听了这话,眉宇间闪过一丝挣扎。他知道这时候绝不应该再多话,应当比起从前更加谨慎,才不算辜负圣恩,可他沉默一瞬,却到底又一掀袍子直挺挺地跪下了。 “儿子不敢欺瞒,那药乃是十三所配。他久病成医,听闻汗阿玛苦于风疾,日夜难安,求览百书,才以此药进上。” 康熙没有说话,佛珠拨动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十三有腿疾,如今好些了吗,他如今尚还年轻,要好好调养,朕改日传旨叫太医院的去瞧瞧他。” 四爷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康熙却先声夺人地打断了他。 “你跪安罢。” “是。”四爷垂下眼睛,慢慢后退两步后便转身离开。 康熙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四爷的背影,他步伐坚定,意气风发,和那日卸下一身重担,离开御帐的太子是全然不同的气势。是造化弄人,他从胸腔里深深叹出一口气。 “你叫十三再等等,他是个好孩子,”他忽然出声道,从胸腔中发出两声嘶哑的咳嗽,声音变得浑厚有力起来,“老四,好好说。代朕向祖宗们,好好说。” 夕阳破开云层,浮光洒在陛阶之上,映出悠远的辉煌,朱墙金瓦的夹道之间,是亘古不变的沉默,人生如逆旅,而天地久在。 “玉娘!” 宝月坐在桌边,她难得描一个绣样子,才闻声回过头去,就被快步进门,万分激动的四爷抱个满怀。他激烈的心跳在她耳边轰鸣,双臂像钢铁一般禁锢着宝月,几乎叫她喘不过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好容易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抬头望去,便见他双目湛湛,牙关咬紧,额边流淌着汗水。宝月想拿帕子替他拭去汗水,才一触碰到他的皮肤,便发觉他整个脸庞都在微微颤抖。 宝月屏住呼吸,他俩久久地对视,四爷微微颤抖的嘴角忽然牵起一个笑来,然后越来越大,最终放声大笑起来,他将宝月拿着帕子的手紧紧捧在手中,泛红的眼眶里满是神采。 第150章 “汗阿玛,叫我代他去盛京祭祀先祖。” 宝月呼吸一窒,定定地朝他眼中巡睃,她心中高高悬起一个猜想,四爷越发用力地将她揽在怀中,他含笑肯定地给以回望。宝月心中一定,霎时双眼一红,紧紧环住他的腰腹,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她声音哽咽,“我、我真为你高兴,哥哥。” 这十几年来,他的殚精竭虑,谨小慎微,她都看在眼里,旁人不敢说的话,是他在说;旁人不敢做的事,是他在做。他一腔抱负,满怀赤忱,上无愧于天地祖宗,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她无比相信,他做得到,也做得好,会比旁人都要好。 四爷感受到胸前的凉意,心中流淌起汨汨暖流,他从怀里捧起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露珠,炽热的温度染出一道红霞。二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错,他一双凤眼中分明含着志得意满的笑意,一路从她洇红的眼角吻到下巴,他口中满是苦涩,心里却都是甜意。 宝月伸手覆住他在自己脸颊边的大手,缠绵地插入他的指缝当中,她用鼻尖与四爷相触,长发吻过他的耳侧,她的呼吸清清浅浅地,在他耳边带起一阵战栗。 随着一声叹息,他们落入帷幔之中,宝月隐含笑意的声音响起,“我就知道......是最准的。”浓云侵袭,她的声音很快和月光一起吞没在野兽的獠牙里。 四爷按捺不住的狂喜很快随着太阳的升起消逝在融夜,第二日出现在人前的,又是那个不苟言笑,铁石心肠的雍亲王。 令四爷代行祭祀的消息一出,朝臣们本能地开始揣测圣意,这可不是普通的祭祀,若是祭天地,求雨水,或是去前朝陵墓祭祀也就罢了,去盛京祭祀,可是做皇帝的三年一度向祖宗汇报工作,这岂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有前回十四爷的惨痛教训在先,这次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怕也做了那斩首弃市的冤魂。于是在大臣们不可思议的缄默之中,四爷便平静地去了一个来回。 四爷回来后,康熙也并未对他表示出异于常人的偏爱荣宠,朝臣们心怀疑虑,却也不免觉得也许这又是康熙的障眼法,就连一向足智多谋的八爷,也不免有些犹疑起来。 “我看既然万岁并未下明旨,咱们便不必多心,从前太子是什么样的待遇爷也是瞧见的,若万岁真有心立储,岂会叫新太子还比不过被废的旧太子呢?如此太子的威严何在?”八福晋抚上八爷的肩头,为他披上狐裘。 “圣心难知,威不可测。若论讨汗阿玛的欢心,我不如四哥多矣。” 八爷眉目沉沉,他面色略有些苍白,是病根未消的缘故,今年他和康熙一同出巡塞外,他途中病了,康熙却命人将他挪了出去,只怕过了病气。他知道康熙亦在病中,为圣躬要紧,再小心也不为过,可一帮太监命他快快离开行宫的时候,他却不免还是感到一阵屈辱和寒心起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沉郁,又很快对八福晋勾起一个温和的笑来,“那两只海东青驯好了吗?” “驯好了,他们品相难得,浑身上下无一丝杂色,千百只里也找不出一对这样出挑的。咱们在万寿节进上去,必没有比这更能讨万岁欢心的礼物了。” 八福晋挑眉一笑,这对海东青世间难寻,是她托九爷花了大代价才寻来的,满人自古便有驯养海东青的的习俗,康熙又自认是满洲巴图鲁,垂暮的皇帝看到这样英武的海东青,如何会不喜欢? “不必等万寿节了,年节里便进上去罢。”八爷眼中闪过一丝急躁,若再等下去,恐怕就只能等到四哥登临大宝的消息了。 第85章 皇帝愈发病重的身体令这个大雪纷飞的年节蒙上一层苍白阴郁的不详色彩,英雄迟暮,就如同一艘沉舸,众人只能诚惶诚恐地注视着它吃水渐深,终究还是凡人,凡人只有无可奈何,而无回天之力。 这几个月来,诸位皇子间的斗争愈演愈烈,以康熙的身体状况,谁也不敢再徐徐图之。 大年三十的夜宴里,康熙坐在御座之上,他的身形在旷阔的金殿里愈发显得瘦削,百官臣僚按序向皇帝恭贺新春,吉祥话翻着花样地说,以希冀讨来一个御赐的福字,人声鼎沸,推杯换盏之间,一派喜气热闹。 八爷瞅准机会,在康熙瞧着心情还算不错的时候献上了自己的礼物。 “儿臣寻来一对纯白无暇的海东青,海东青号称万鹰之神,汗阿玛是万民之主,合该有之。”他行了一个礼,亲自走到蒙着黑布的金笼子面前,“儿臣恭祝汗阿玛万寿无疆......” 八爷扯下布帘,话音未落,展现在众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对奄奄一息的海东青。 霎时一室安静,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众人脸上异彩纷呈,八爷党中的人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康熙盯着那一对海东青沉默良久,缓缓轻声打破了殿中凝滞的气氛。 “不忠不孝之人,朕与你父子恩义绝矣。”他的语气很平静,眼中的寒意叫欲张口为八爷求情的朝臣也一时胆寒,讷讷不言。 “一对才长成的海东青,最是年轻体壮,千里风雪也耐得,怎会无故变成这样!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此人心怀不轨,是真正的其心可诛,汗阿玛当彻查啊!”九爷见八爷沉默地跪在那儿毫不反抗,一时急了,他怒目而向四爷,口中所说的此人不言而喻。 第151章 九爷说的不错,八爷眼瞧着它们好好的被送进笼子里,几个时辰的功夫,海东青翻山越海也不怕,怎么会因为在漆黑的笼子里关几个时辰就奄奄一息,可如果是人为,皇宫大内,戒备森严,谁又能做这样的事呢。 八爷在掀开笼子的那一瞬就早已想明白了,他不辩解,不抵抗,并非是反应不及,仅仅是因为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无用而已。 康熙果然毫无反应,九爷的话不曾惊起一丝涟漪,他这样豁出去为八爷张目,却也是徒劳无功。 此事一出,谁也没有了过节的心思,除夕夜宴就在这样的惊变里结束了。 马车陆陆续续地驶出宫门,车轮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辙痕。 事发之时,宝月同娘娘们在偏殿里举宴,吃到一半的时候,宝月就见一个宫女悄悄附到德妃耳边说了什么,德妃面不改色地微微点头,便又拿起玉箸,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可几息之间,宴席间的气氛却悄悄变得诡异起来,宝月抬头一看,其他几位娘娘面上的神色也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众人装聋作哑,食不知味地吃完这一顿年夜饭,等回到了圆明园里,宝月才从四爷口中得知前头大殿里的事。 “是皇上自己......” “大约是罢,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四爷眉目平静,“分夺权柄,便如同反形未具,真正有没有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汗阿玛心里,他做了什么,” “汗阿玛不是容不得他,只是最恨有人借皇子的手搅动风雨,摆弄朝政,更容不得他背后那些人联合起来,即便他屡次斥责老八,也不惜违背圣意地支持他。”四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忽然轻轻地,带着一丝不确定道,“也许,也有几分为我。” 九经三事殿那日,四爷提起十三的事,欲为他求情,康熙只说要他等,便是欲行李勣故事。昔年唐太宗为叫高宗施恩于李勣,临终前将李勣贬谪出京,再叫唐高宗即位后将其召回。再看今日之举,又如何不令他想到明太祖为懿文太子拔去棘杖之刺之说。 纵然是康熙这样的圣明皇帝,临近暮年也免不了求助起萨满来,他靠在床榻上,听着外头传来的吟唱,心绪渐渐飘远了。 那萨满巫师穿着神衣、带着面具,赤脚在雪地上祷祝,他将手中的皮绳三次将收紧又再放松,用槐树的枝叶点燃火焰,在呼号的风雪之中,奇异的馨香漫布殿外。 “万岁爷,今年祷祝的名单亦按照往年成例来吗?”魏珠端上来一个盘子,上头分散几张纸条,写着不同的名字。 康熙默然拿去几个名字,又开口吩咐加上两个,祈福的名单每年都免不了删删减减,真正始终不变,作为成例的,只有最上面的胤礽。 “自朕病了后,很久没有去看他了,”康熙轻轻摆手,示意魏珠把盘子端下去,又很快将手无力地搭在榻上,“他还好吗。” “二爷一切都好,上月里还有了一个新的小格格,万岁爷忘了不成?” “哦,是朕病的糊涂了。”康熙一笑,竟显得有些慈眉善目起来,他轻轻叹息一声,“今年叫老四去斋宫罢,朕这几日大约是好不了的。” 大雪从天际倾沙一般地落下,洋洋洒洒地铺满尘世,掩去去岁的一切痕迹,只待新的春天到来。 接到旨意后,宝月就令人为四爷收拾好素面的袍子,祭祀前要在斋宫中斋戒三日,不可碰荤腥,自然也不能着华饰。 “园内的事务你一概自行主张便是。”见宝月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四爷无奈回头一笑。 “就没有旁的话与我说么?”宝月依旧依依不舍。 “至多七八日,不必担心,”他捧起宝月的脸,在她额间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随后又将腕间的手串褪下,放在宝月手中,“斋宫里不得带这些东西,玉娘实在想我,就瞧瞧这个。” 这串手串依旧还是当年宝月送给他的那一串,是她嫁妆里的东西,还比不得四爷原本手上那一串品相好,可自从他戴上以来,就再也没有换过。 “可上回你不戴,就染了时疫......”宝月话音未落,四爷就轻轻压住了她的唇瓣。 “斋宫是什么地方,自有天地祖宗保佑,神祗听之,”他微微一笑,“若这东西真这样灵,就代我在你身边好好保护你。” 四爷当月十八日入了斋宫斋戒,二十日晚上,在外开府的诸位皇子就被宣到了畅春园,就连圈在府内的十三爷也不例外,随后便是京城戒严,九门封锁。 一时风声鹤唳,宝月直觉是出事了,她第二日便命张起麟出去打听消息,除却隆科多派兵将九门各处层层围住,他还带回来一个口信。 “昨日夜里,万岁爷殡天,隆科多和张廷玉宣读遗诏,嗣皇帝正是咱们主子爷,”张起麟面露哀戚,激动地眼眶都红了,他压抑着嗓音,抑制自己几乎要喊出来的冲动。 “四爷还在城外斋宫,如今已到畅春园了么。”宝月心中一悬,她紧紧捏住桌角,胸腔中的心脏激烈地狂跳,呼吸都险些凝滞了。 “正是十三爷带兵一路护送四爷往畅春园的,侧福晋只管安心就是。”张起麟神采飞扬,眼中流露出狂喜,“这消息正是隆科多派人传来的,必定无误。” 宝月这才放下心来,她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隆科多是康熙身边的亲信,又手握重兵,这时候透消息出来显然是要向她们卖个好,既然康熙留下了遗诏,只要四爷平安到了畅春园,便是大事已成了。 第152章 “如此便好,这事你派人告知大阿哥一声,叫他妥当处事,再叫人去蒋家接大格格来,叫她不必惊慌。”宝月缓缓坐下,喝一口茶压惊,“随后咱们便把园子关了,只等候宫中旨意便是。” 然而又一整日过去,畅春园内却仍然杳无音讯,她仿佛镇定地坐在桌边,一下一下地拨动着手腕间的那串碧玺珠串。 “侧福晋,福晋,大阿哥,大格格和二阿哥都来了,福晋说要与侧福晋说说话。”玛瑙皱着眉头上来道,福晋来势汹汹,看起来可不像是来说话的。 “请她们到正殿去罢,”珠串的声音一停,宝月这下倒是真镇定下来,“叫阿午也来听。” 福晋带着孩子们进来的时候,宝月已然在殿中落座了,她坐在右上第一个位置,福晋看她一眼,想也不想地便要坐到上头的主座去。 “姐姐且慢,”宝月站起身来,她面上客气,话语却不留情面,“那是主子爷的座,姐姐坐这儿便是。” 宝月盯着福晋,微微扬起下巴,朝左上第一个座示意。纵然是以左为尊,左上首第一个位置排在右上首第一个位置之上,可要是福晋坐下了,便得和宝月面对面,她自然是不愿短这一截气势的。 她眼神微眯,不善地看向宝月,宝月亦不甘示弱,眼中不退后分毫。 福晋面上一僵,可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却到底吃了这个下马威。她在右边的位子坐下,饮过一口茶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妹妹所说的,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见宝月不说话,福晋便又道,“京城局势纷乱复杂,妹妹在京城并无族人,未必打探的清楚,不若传信到乌拉那拉家去,我家里也有几个不肖子弟在御前行走。” “此事并无什么消息之说,事关天下,咱们不过是后宅妇人,何必给爷添乱呢,”宝月微笑,“妾说的不客气些,漫说您娘家能有什么消息,只说有了消息,姐姐又要如何呢?” “自然该出力奔走——” “姐姐说笑了,”宝月发出一声嗤笑,她的目光从福晋涨红的脸上挪开,“九门封锁,姐姐要往何处奔走,四爷并非没有成算的人,咱们只管等着便是。” 她不管福晋究竟服不服气,转头向弘晖道,“大阿哥亦为你阿玛分处过差事,该知道这时候要怎么做才是。” 第86章 “额娘也是一心为了阿玛,”弘晖垂下眼睛,话里竟然是赞同的意思,“如今也没有别的路子,八叔势大,咱们在府中也不好坐以待毙。” “大行皇帝留有遗旨,四爷已到了畅春园里——”宝月皱眉,这些她分明已经交代张起麟告知弘晖了,形势大好,怎么能说是坐以待毙? 弘晖没有答话,宝月这才觉过味来,乌拉那拉氏本就不曾为四爷出过多少力,倘若她们真在园子里等着,待四爷登基,乌拉那拉氏就更无什么功劳了,福晋这是要给自己娘家加筹码呢,倒是自己做了拦路虎了。 “只是四爷交代过,叫我看好门户,姐姐若非要出去,恕妹妹难以从命。”宝月朝福晋一笑。那又如何,她为什么要成全他们呢? “阿玛何曾交代过这样的话?”一向温和的弘晖眼中出现几分厉色。 “有没有这话,届时只管去问便是。”宝月笑容不变。 福晋冷冷地瞧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四爷一向对宝月宠溺无度,倒时候他难道还会否认吗,何况到了那时候,木已成舟,还有什么用?福晋捏紧拳头,她想的并非是简单的要为娘家邀功,而是为了将来自己和弘晖有一份筹码底气罢了。 她听了四爷即位的消息一开始也是狂喜,可一旦冷静下来,深深的忧虑便冲上了心头,福晋是没有休弃之说的,皇后却不然,皇家就是天底下最不讲规矩的。以四爷待宝月的情意,她不能不提前为自己和弘晖打算,原先又多年称病,倘若这时候还悄无声息地在园子里等着,只怕这一辈子就要这么悄无声息地过了。 她该出去,该叫京城里的人知道,她是名正言顺的四福晋,名正言顺的皇后,叫人知道,在前路未明的时候,是自己和乌拉那拉家在为四爷倾尽全力,四处奔走。 多做多错,如今真正的战场在畅春园里,何必在外头多事?福晋又从来不是明白的人,乌拉那拉家自从费扬古去世便渐渐败落下来,出去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不过是平白叫人觉得轻狂,供人取笑罢了。宝月不再与他们多话,只借口另有事务便走了。 福晋盯着她的背影,心中愈发觉得恼恨,今日宝月就这样无所顾忌,一点不把她放在眼里,将来只怕更甚,届时哪还有她和弘晖站脚的地方。她绝不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王府里她可以肆意妄为,可到了宫里,早晚有选秀的时候,百花齐放,她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还能把四爷攥在手里么。 焦灼的两日后,京城的戒严终于停歇了,九门打开,康熙驾崩的消息和遗诏一同传遍天下,四爷亲自护送棺椁回到紫禁城,停灵在乾清宫,等候吉日奉移山陵。宝月这才松下紧绷的神经,这几日以来辗转反侧,如今可算是尘埃落定了。 尚未举行登基大典的嗣皇帝连下几道诏书,迫不及待地便将十三爷封为怡亲王,与康熙朝的重臣马齐、隆科多一同总理事务,又很快加封八爷为廉亲王,意图稳住八爷一党。 第153章 朝中局势初步稳定下来后,宫中来的车驾很快停在了圆明园门口,来者正是跟在四爷身边的苏培盛,正是要将新君的女眷子嗣接入宫中。 福晋喜不自胜,她先去看弘晖,见他也果然欣喜万分,目光一转,又瞧见苏培盛谄媚地跟在宝月左右,伺候她乘上马车,却视自己若无物,仿佛一下就被泼了一盆凉水,一时脸上露出难看的神色来。 弘晖默然无言,搀着福晋往她那一驾马车边走去。 青帷马车穿过漫长的宫道,短短几日不见,却又如同一个世纪那么长,宝月心中既是期待,又是忐忑。这一段路出乎意料的长,马车终于停下,宝月稍一犹豫,才掀开了车帘。 “这里是?”方才众人都在,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苏培盛,就乘着马车到宫里来了。 “奴才给娘娘请安,”苏培盛露出一个克制讨好的笑容,“这儿往前头去便是是养心殿,万岁爷为免冲撞大行皇帝,暂避处此地决断政务。” “阿午他们呢?” “诸位皇子都且住在阿哥所里,福晋在景仁宫,太后娘娘已住到慈宁宫去了,万岁爷特地命我请您到养心殿去呢。”苏培盛弯着腰,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很懂事地一块把消息都交代了。 “大行皇帝宫中诸位母妃俱在,东西六宫想必一时也挪不出位子来,福晋为尊,母妃们为长,我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宝月微微一笑,并没被苏培盛这一番话捧得飘飘然,下了马车便脚步不停地随着苏培盛往西边去。 “唉,唉。”苏培盛忙不迭地赔笑着应承,不想马屁还有拍错的时候。 那座规模不大的宫殿渐渐清晰显露,宝月不禁加快了步伐,她来到养心殿门口,外头侍立着两个小太监和宫女,见有来人,正要进去禀报,便被苏培盛眼疾手快地一边一个扯住了。 这位尊驾从前在万岁爷身边去哪里不是恍若无人之境,通报是个什么东西,宝月在圆明园里就没有这回事儿。 宝月不曾理会他们的眉眼官司,匆匆越过他们身边,一想到四爷在里面,便顾不得方才还讲究的规矩体统,吱呀一声推开朱红色的大门。 殿中另一人便见正在说话的四爷若有所觉地回头,他忽然止住了话头,听到这突兀地推门声以及随后跟来的轻盈步伐后便立刻急切地起身往外头走去。 宝月快步往里走了两步,便见前头那个身着白袍的熟悉身影,他在这挂满白幡的大殿中显得尤其沉静冷肃,仿佛和冰冷的皇权融为一体,竟然令宝月觉得有些陌生。这一瞬间的陌生从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可她的身体却下意识地如同扑火的飞蛾,投林的乳燕一般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怀里。 四爷紧紧揽住扑入他怀里的珍宝,她依偎在那个冰冷的,带着烟熏缭绕的香烛气息的怀抱里,二人深深地相拥,两颗空落落的心终于安然地放回肚子里,四爷紧紧贴在她的颊侧,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过了许久,久到他们都觉得养心殿里的火盆烧的殿中温度太烫了,初春的夹衣里闷出了汗水,两人才留恋地松开彼此,可目光却还缠绵不舍地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哥哥为何见瘦?”宝月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巡睃,忽然怔怔地留下泪来。愣了好半响她才伸出手去摸了摸四爷的脸颊,薄而温热的一层皮肤下,是清晰可触的,温润又棱角分明的骨骼。 他一愣,然后很快温和地笑起来,周身的冷冽在这一瞬间融化了,“大约是思念卿卿的缘故。” 宝月的眼睫羞怯地颤动起来,她抿着唇,带着满腔的思念和心疼,被他这话弄得又哭又笑,红着眼睛好不可怜地瞧他。 四爷用炽热而爱怜的眼神舔舐过她的脸颊,几乎想要立刻倾身去吻一吻她的眼睛,他的喉结缓缓滚动两下,最终却还是克制地捧起她的脸,用指尖拂去她脸颊上残余的泪水。 见宝月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四爷牵起她的手,和从前一般无二地带着她往里走去。 他们绕过一面山水屏风,便到了这几日四爷办事的地方,宝月往殿内投来一眼,神色便立刻凝滞住了,脸上的红晕像爬山虎一样疯狂地蔓延开来。 “嫂嫂。”许久未见的十三爷从茶盏后露出一个侧脸,朝她尴尬的一笑。 仅仅隔着一个丝线织就的山水屏风,纵然视线受阻,可有什么动静耳朵里却自然是一览无余。 “咳。”四爷轻咳两声,神色自然的牵着宝月在十三爷对面坐下。 宝月攥紧四爷的衣袖,视线越过朝她和四爷行礼的十三爷,虚虚落在后头的博古架上,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十三爷不必多礼。” 三人在殿内坐下,目光不约而同地错开,将这座并不算大的宫殿细细观察了个遍,沉默地喝了几盏茶后,宝月连对面墙上挂着的画里鸭子和芦苇的数量也能数出来的时候,才终于抚平心中尴尬,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多年不见,十三爷清瘦许多,家中福晋可还好么?”她直直地盯着自己裙角简洁的花纹,轻声问道。 十三爷立刻又从座上起来,四爷熟稔地伸手,飞速拦住他欲要下跪行礼的动作。十三爷一边胳膊被四爷拉着,一边胳膊支在桌上,他努力挣开四爷,既不能太用力失了恭敬,也不能不用力。最终无果,只能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勉力回答道,“仰赖万岁爷和娘娘多年关照,臣一家无恙,大恩大德,万死难报。” 第154章 “十三爷与四爷是骨肉至亲,血脉兄弟,万不必如此言重,”见十三爷表情并不赞同,宝月又道,“这儿没有旁人,只论亲情手足,十三爷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反叫你四哥伤心。” 再看四爷神色,便见他眼中隐隐流露出赞许,显然是对宝月这话的深以为然,不必问也知道,四爷心中从来也都是这样想的,只是断然未曾亲口说出来给十三听过。 “眼下老八他们未必有多服气,隆科多不曾深交,马齐也不是可以信任的人,有你在朝堂上,你我兄弟同心,我才能免去后顾之忧。”四爷道。 “是,”十三眼眶泛红,四爷多年不变的信重叫他感动不已,“臣弟碎首以报皇兄之恩。” 四爷叹气,无奈地同宝月对视一眼。好罢,从臣变成臣弟,万岁变成皇兄,也许是十三爷在恪守君臣之礼外,因兄弟之情能做到的最大退让了。 第87章 四爷与十三许久未见,连着几日都留十三在宫中,二人挑灯长谈,从前设想的条条新政就在他们口陈陈中铺开,多年未说过的话在这几日里说了个尽兴。据苏培盛所说,二人说在兴头上的时候,到了夜里三更殿中也依然明亮。 直到今日宝月来了,十三到底不便在养心殿留居,四爷才算是把十三放回了家里,临别时天色已晚,四爷却依然意犹未尽,“眼下要紧的还是先帝丧仪,待局势一旦稳定,朕绝不再容那等尸位素餐之人。” 他眼中虽不免有些遗憾,却也并未因得到皇位而立刻被冲昏了头脑,他已蛰伏了这么多年,又何妨为了唾手可得的果实暂且忍耐这一时半刻。 “皇兄思虑周全,”十三拱手道,“只是不知十四是否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八哥在朝中经营多年,未必肯善罢甘休,若要用寻常法子同他们角力,咱们虽也不惧,可到底就要多费力气惮压他们一干人的气焰。” 但若是十四在京中便不一样了,内有九门提督手下的两万人马,外有十四的西北大军,强权在手,便不必再用什么怀柔手段同他们虚与委蛇。 “你考虑的很是,朕早派人八百里加急去信了,算算时间,如今他应当也接到了,”四爷和十三想到一块儿去了,谈起事情来,二人的脚步便又停下了,“叫他回来不单是为了震慑朝臣,十四身为人子,汗阿玛临终前,他囿于战事,未来得及到床前尽孝,如今怎能不即刻回来?只是战事到底未定,未免策妄阿拉布坦趁机生乱,还需派人暂代西北军务才是,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十三推辞不过,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来,“恕臣弟逾越,我听闻年羹尧在四川一应负责供给西北粮草,所作为并无缺失,又熟悉前线情况,若只需人暂代军务,他和副将岳钟琪或许可为。” “这个人不可以,”四爷皱眉,“他和雅尔江阿结为姻亲,去年又授意自己的小舅子娶了老九的女儿,此人如今表面虽无异动,可却不能不防着他暗地里朝着老八。” 简亲王到底是宗室,又何况这门婚事是先帝赐婚,但若是年羹尧不但不避嫌,反而更进一步,再与他们结为姻亲,对象还是与八爷同心同德的九爷,那此人的立场便不言自明了。 后头这件事别说是十三爷,就连宝月也不知道,两人纷纷露出意外的神色。十三面露愧色,“臣弟不谨,竟不曾听闻此事。”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我都不曾听说过。”宝月才是最意外的那个,去年她去的虽少些了,但也多少参与了一些交际宴会,竟然也从来没听说过九爷和年羹尧的这层关系。 “老九并不曾声张,”四爷挑眉,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宝月的脑袋,“我一开始不过是想知道年羹尧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叫你这样关注,不想还能得知这样大的惊喜。罢了,就叫岳钟琪暂领,年羹尧那儿派个信得过的御史过去看着。” 十三爷默默低头应下,他不知道为什么宝月要关注年羹尧,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十三爷走后,四爷也并未休息,他点起灯,开始翻阅康熙在位最后一年里各地送来京城的折子,包括其中一些康熙亲信的密折。他从前能经手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不过是这座庞大国家里的冰山一角,只有从这些东西里,他才能快速掌握如今天下真实的情况。 如今已是两更天了,他却依旧不知疲倦,埋首在文山书海之中。他披着衣裳,案几的左边垒起摇摇欲坠的高高一沓,跳动的烛光照见他聚精会神的神情。 长时间下来,四爷不免有些疲惫口渴,他下意识要喝茶,却只拿起一个空荡的茶碗。他的目光在案几上巡过,并无茶壶,他不愿浪费时间叫苏培盛进来倒茶,忍着口渴,吞咽两下又争分夺秒地看起奏折来。 忽然一盏茶放在他的眼前,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纤细的手。 宝月摁住四爷正在看的那本折子,她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朝他怒目相向,“六更你就要去乾清宫奉灵,现下已不足两个时辰了,还不肯休息。” 她今日太累了,精神一旦松懈下来,便天地不知地昏睡了过去。直到夜半醒来时,才发觉身侧无人,朝外间一看,便见果然还燃着烛火。 “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四爷倒也不恼,反倒抬起头来朝宝月轻笑。 他满含笑意的眼中布满血丝,面上也带着疲倦,大半夜了不去休息,竟然还有心思调笑,宝月一时愈发生气了。 第155章 “这些东西你往后还有几十年可看,何必要急于这一时呢?若是伤了身体根本,再细心的调养也不能完全补救回来了,岂不是因小失大?”她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 四爷轻轻将她往身边拉,宝月挣扎两下,便不情不愿地顺着他的力气在他身边坐下。 “我知道,玉娘都是一心为我好。” 殿中虽有火盆薰笼,可她只着一身寝衣便出来了,四爷笑着摸了摸宝月的手,觉得有些发凉,便将她拉进怀里,解下披着的狐裘,匀一半出来盖到她身上。 “但其实没有很多时间,”他轻轻叹了口气,抚摸着宝月顺滑的长发,眉头紧缩,“先帝丧仪一毕,便要御门听政,我不想因为不熟悉朝中事务而不能辨别底下人话中的真假,以致于贻误时机。” 他要做一个当之无愧的皇帝,做一个不宁祖宗失望,宁天下人爱戴的好皇帝,这才不负康熙托付神器之深恩,将来万年以后,也有颜面与康熙黄泉相见。 烛火劈里啪啦地在夜里跳动,宝月沉默,她趴在桌子上,将那一盏茶往四爷面前推了推。 四爷端起那杯茶,眉目间晕开温柔,一张狐裘将他们两个裹在一起,彼此都能听到身边人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忽然他挑了挑眉,那盏茶只有半杯。 “——只有半杯,我竟不知你这几日爱喝这样浓的茶,”她的脸埋在手臂里,声音闷闷地,“效用过了便不许再看了,好歹休息几个时辰。” “好,”他抿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水浸润五脏,轻声哄她,“你先去休息,我晚些就来。” 宝月不动,撑着下巴慢慢地开始收拾眼前那栋由奏折堆砌的危险高楼,她有一下没一下依照条陈,按奏折大致的类别分开堆放,对四爷的话充耳不闻,“我已睡足了,既然你不必多久,我等你片刻便是。” 他被她这话一堵,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好小心地将她裹在狐裘下,便继续更用心地看起折子来,力求早将手上的这一沓看完,好叫她早些回去歇息。 蜡烛又静静烧却一截,四爷放下最后一本折子,揉着眉心抬头的时候,才发觉宝月不知什么时候便已躺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了。还说自己睡够了,他无声一笑,轻轻将她往怀中更深地一揽,便连着狐裘将她一整个横抱起来,缓缓往内殿走去。 夜凉如水,一室春生。 “快醒醒。”一张温热的帕子覆上宝月的脸,将她从朦胧的梦中唤醒。 宝月睁开眼睛,便见四爷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床侧。 她连忙起来洗漱,珍珠将衣裳一件一件地往她身上套,玛瑙在一侧飞速将她的头发盘起,再带上一两件素色玉石点缀。 “你先去便是,我很快就追上来。”宝月见四爷还坐在一旁等她,便叫他先走,嗣皇帝要主持丧仪,若因为她到的晚了,这个名头她可当不起。 “时间还够,无妨,”四爷抿了一口茶,“今日是你们到宫里来的第一日,你得和我一起去。” 宫中不似圆明园,奴才们捧高踩低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当年孝懿皇后刚过世,德妃又无暇理会他,他们几兄弟都住在阿哥所里,可那些奴才待他可远不如老九老十。虽然不至于吃什么亏,至多是没有那么精心罢了,可他却不愿宝月受人一丝怠慢。 先帝的太妃们已早早到了,见新皇与潜邸时的侧福晋相携而来,心中一时都各有计较,宜太妃最大胆,隐隐含着笑意的目光转到一早到场的福晋这儿。 福晋一改在王府中的沉默退避,神采奕奕地清早赶到了乾清宫,享受这一刻的扬眉吐气,做了太后的德妃未到,先帝后妃中原本为首的贵妃佟佳氏便很识相地退后,将位置让给这位紫禁城未来的女主人。宜太妃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是不快。 九爷与四爷不睦,宜太妃原本就对四爷继位之事暗含不满,更见不得福晋如此得意,就是板上钉钉未来的皇后,如今到底也还没有名分,倒是迫不及待地到长辈面前耍起威风了。 她乐得看福晋的笑话,见福晋面色僵硬,甚至幸灾乐祸地希望她闹起来才好,在先帝灵前闹事,那这位新皇可有好戏叫天下人瞧了。 福晋恨极宝月如此下她的脸面,实在不明白她究竟给四爷灌了什么迷魂药喝,从前在潜邸也就罢了,如今他做了皇帝,不为天下臣民表率,竟然还如此颠倒纲常,视礼法体统如无物。叫她第一日就在众人面前得了个没脸,往后她这个皇后做的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未多时,太后便一身素衣而来,她先叫皇帝平身,又示意殿中诸人免礼。她头一个在棺椁前跪下,眼中流露出哀痛,眼角也浸出眼泪,众人纷纷在她身后跪下为先帝哭灵,一时殿内哀泣不绝于耳。礼毕三道后,太后便带着诸人避退后殿,为来先帝灵前执礼的王公大臣们让出地来。 第88章 太后人虽未至,对乾清宫方才的动静却了如指掌,她平静的目光从这些在紫禁城里共住了一辈子的‘姐妹’们身上拂过,如今四爷已经登基,日月改换,这些太妃们和他们的势力却还盘踞在东西六宫里,前朝换了主人,后宫亦然,岂能再放任她们在别人家里兴风作浪。 昨日是初来乍到也就罢了,今日丧仪一毕,福晋和宝月便理当依照礼数去太后宫中拜会。她们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回了慈宁宫,殿中陈设一新,仿佛又进入了永和宫里,再无从前孝惠章太后殿中那股浓烈的香料气味。太后命周嬷嬷给她二人倒茶看座,闲话几句后,便说起正题来。 第156章 太后道,“如今皇帝已经登基,从前潜邸侍奉的身边人还留在外面也不像个样子。你们二人从前管着府里的事,回去列单子拟个位分出来,给皇帝与哀家过目,待先帝山陵事毕,便接进宫里行册封事宜。” 新皇的妃子们都住了进来,先帝的妃子自然得将东西六宫挪出来,只是康熙博爱,这么些人,几座奉养太妃的宫殿多半是住不下的,还得想个别的解决法子,想到这儿,太后便轻轻蹙起眉头。 “妾现下便可说与皇额娘听,潜邸中也没有几个人,何须再列单子。”福晋朝着宝月微微一笑,话语中意有所指,“总不过李氏、宋氏、郭氏三人而已,只是妹妹从前同皇上住在圆明园里,只怕早将这几位在王府里的姐妹忘了。” 这是在和太后告状呢,宝月在心中冷笑,要做皇后了可真是有底气。 “潜邸有多少侍奉万岁的人,又该封怎样的位分,本不是妾应当置喙之事,妾不敢插手,一概由姐姐、万岁和太后娘娘处置便是。” 太后的目光深深在宝月脸上停滞一瞬,微微笑道,“也好,皇帝宵衣旰食,少不得你这个贴心人在旁侍候。哀家叫你办事,免不得疏忽了御前,届时皇帝若要找我要人那可怎么好。” 听了太后这话,福晋眼中不免有些遗憾,竟然没有因此惩戒宝月。不过能叫宝月退让,她的目的便也达到了,商定后宫妇人位分的事情也让宝月插手,岂非是将来还要让她继续和自己一起掌管宫务。如今到了宫里,天下万民瞩目,太后百官在侧,四爷总该收敛些,她决不许瓜尔佳氏再与从前一样既要占去宠爱,还要分夺自己的权柄。 宝月与福晋告退后,太后便靠在座上叹起气来,“我倒没想到,老四心这样硬,竟然还是个情种。” 周嬷嬷一边为轻轻她揉着太阳穴,一边徐徐开解起来,“皇上重情重义,这是好事,奴婢瞧着这位也并非恃宠而骄之人,并不眷念权位,娘娘不必担心。” “就是要眷念哀家也管不着,只是真想不到竟还有要烦恼皇帝的妃妾东西六宫都装不满的一天。”太后闭目揉起眉心来,不禁有些头痛,如此一来,宫中分明有地方主,却还要把这些太妃们赶出去也未免显得皇帝过于无情了,得重新想想办法了。 不恃宠而骄的宝月憋着一口气回了养心殿,她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在太后面前忍下福晋,只是知道真正应该去找谁而已。 她坐下喝了一盏茶,就开始向四爷控诉福晋在太后面前排挤她的行径。见她动了真气,四爷也放下手中的奏折,替她续上一盏茶来,“那玉娘要如何呢?” “倘若太后说要选秀,你不许答应。” “我可以不选人进宫,只是宗室皇亲也总有要婚配的人,将来咱们阿午也要择选妻妾,若要将祖宗规制完全废止,不可。”四爷想了想,很认真地答道。 “那我要做皇后。”宝月依然很生气。 “现在还不行。”他沉吟着拨动手串,竟然真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宝月的气一下就散了,她吞吐两下,“我其实是想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圆明园去?” 四爷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盏茶,又重新拿着奏折看起来,就知道她不是什么胆大的人。 “圆明园到底是王府规制,若要移驾,应当先修缮一番才是,否则恐怕不合乎礼法。”四爷挂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偏要吊她的胃口。 “皇上,陛下,万岁,”她开始不依不挠地恳求他,“无妨的无妨的,天子显德以示民,如今正兴战事,国库空虚,万岁抑一己之欲,爱恤下民,是大仁德也。怎会有人不明美意,反倒用礼法来说嘴呢。” 他连连点头,仿佛真是被她这一番话说服了,一本正经道,“冯媛当熊,婕妤却辇,无过此贤也。便依玉娘所说,待先帝山陵事毕,咱们便回圆明园去。” 宝月嗔视,也回过味来他不过是假意不答应,故意要看自己的笑话而已。若再说这样的话,她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宝月并不大关心格格们的位分,她的气撒完了,又得了四爷过些日子便回圆明园的承诺,第二日高高兴兴地就去阿哥所瞧阿午去了。潜邸统共也没有几个人,福晋很快拟好了名单,依照太后的要求将自己拟定的位分写在一旁,拿去给四爷瞧。 “太后瞧过了?”四爷扫了扫这单子上的寥寥几行,似笑非笑地抬头看着福晋。 “并未,皇额娘为先帝日日垂泪,伤心不已,妾不敢烦扰,窃以为由皇上定下章程再禀报皇额娘为上。”福晋低着头,仿佛很恭顺地答道。 四爷哂笑一声,气焰高了,聪明却不见长,“你放在这儿罢,朕会与太后商议的。” 任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不悦,福晋面色一僵,“是。” 她回到景仁宫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四爷只怕是看出来她有不想太后插手宫务的心思,可她也并无错处啊,昔年先帝那样奉养孝惠章太后,可宫务从三个皇后再到佟佳贵妃手上,什么时候叫孝惠章太后插手过? 也许并不是这个愿意,福晋绞尽脑汁地开始想,“难道是觉得我拟给瓜尔佳氏的位分低了?” 是了,福晋冷笑起来,皇上定然是觉得自己将瓜尔佳氏和李氏同列妃位,辱没了他的心肝宝贝。却也不想想李氏有一儿一女,瓜尔佳氏不过只有一个儿子,二阿哥又成亲在即,推恩母亲本就是应该的,她二人同为妃位,自己将瓜尔佳氏列在李氏之前,已是看在瓜尔佳氏是满族大姓,在潜邸又是侧福晋的份上了。 第157章 见福晋神色愈发凛冽,侍奉在一旁的云筝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又是何苦呢。按照侧福晋的身份和她与皇上的情意,贵妃也当得,那可是皇上,想要过得好,只有顺着他心意来的,福晋这样不是存心给他找不痛快么。 只是福晋愈发听不进她的话了,她暗暗想,算算年纪,她再有两年也可以出宫了。 在万钟声中,素幡之下,四爷领着兄弟们和百官宗室到康熙灵前举茶、上食,再是奠酒行礼三道,礼仪未毕,一个蓬头垢面的素服男子便急哄哄地闯了进来,他哀嚎一声,便扑通一下跪在四爷与康熙灵前痛哭起来,正是日夜兼程,从西北赶回的十四爷。 还在后殿哭灵的太后听到禀报,也哀恸不已,在周嬷嬷的搀扶下哭着就往前殿而去。 四爷和十三爷努力将哭伏在地上的十四扶起未果,见太后来了,得救般地将位置让开,母子二人泪眼相对,太后亲自去拉十四,十四才流着泪站起来同太后问安。 待他悲痛的情绪止住,又红着眼睛再朝四爷与康熙棺椁的方向跪下磕头,“策妄阿拉布坦已被逼入深地,臣不负汗阿玛与皇兄所托,只恨在边地四年,不能速剿逆贼,叫汗阿玛亲眼得见喜报。” 四爷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将他扶起,这回十四爷很顺畅地就随着他的力气起来了,“好!好!大殓未毕,汗阿玛神魂犹在,听到你的军报,才能安心的走啊!” 众臣与八爷在旁,见四爷与十四爷兄弟一心,心下都多少有了计较,面上自然愈发恭顺起来。 今日礼毕后,太后便带着十四回到慈宁宫里,她拉着十四转了个圈,细细看了一会,寄回来的信再多,也比不上见到人一眼来的好。她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十四消瘦刚毅的面孔,他脸上还带着连日赶回京城的憔悴,不由泪从中来。 十四虽然从小聪明机灵,但并不是有恒心毅力的孩子。故而知道他帮着他四哥夺位,自己也就随他去了,想着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也好,谁知道他私下里居然和老四商量好了,不知怎么叫康熙同意他领兵西北。这一去就是四年,战场之上千钧一发,她夜里不知为他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十四练成这副样貌体魄,不知在那风沙里吃了多少苦头。 “额娘,别伤心了,汗阿玛已算的上高寿了,”十四还以为太后是在为了康熙伤心,他左右一看,小声去逗太后,“汗阿玛这样的英明皇帝,是要去天上做神仙的。” “谁为你汗阿玛伤心了,”太后见他还是从前那副不着四六的样子,一时又哭又笑,下意识瞪他一眼,又很快反应过来,忙忙补救道,“先帝大行以来,哀家每日食不下咽,早已心如死灰。幸而我儿回了,否则哀家真是恨不能随先帝而去。” 十四摸了摸脑袋,没敢告诉他万分激动的额娘,四哥给他的信里可是说等送康熙入了山陵地宫,就要他再回去督战的。 第89章 “分封后宫一事,儿臣听说了,都是多年侍奉的老人,即便没有子嗣,儿臣以为也可以封赏一个嫔位,以示嘉奖。” 这日四爷同太后请安后,便提起了关于后院中人位分一事,此事本应是皇后职责分内的事情,太后见这事居然是四爷主动来提,心中便有了计较,想必皇后的提案是并未叫四爷满意的。 “皇帝不好女色,区区二三人,就是都封做嫔,也装不满东西六宫。”太后笑着摇头,话语里竟带着一些戏谑,大约是头顶阴云散去,从皇帝的妃子变成了皇帝的母亲,太后说话也比从前敞亮许多。 “儿子明白额娘的意思,”四爷垂睫,目光游移,“安顿太妃的宫中狭窄拥挤,强令妃母们住进去未免显得苛刻,过些日子朕便效法汗阿玛,到圆明园理政,届时奉养额娘往畅春园颐养天年。” “皇帝仁孝,不惜抑自屈己,这样固然是好。只是任由她们留在禁中,皇帝万乘之躯反倒退避圆明园,这也不合乎礼数,只怕她们也惶恐难安哪。” 太后思索一番,却到底觉得不妥,就是住到圆明园去,宫里也是后方。尤其是那些育有成年皇子,从前同她并列妃位的,多少和前朝有着瓜葛,若将她们留在宫里,还是天子近旁,只怕也给了有异动之人窥伺的机会。 “是,先帝圣明,亦不曾忘却故人,自有留下遗诏,”四爷与太后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妃母中育有皇子,成年开府者,可出宫随就于王府养老,以全孝养之德;若只育有公主,公主出嫁,亦可案此条例出就公主府中。她们身边侍奉的奴才,随行亦可。” “古今难有先帝这样的圣君,”太后亦是感叹一声,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宫中旧人得闻此事,必定欣喜若狂。” “此事儿子只有劳额娘代行先帝旨意,吩咐下去,”四爷面有愧色,“儿子不孝,不能叫额娘安享天年,还得为世俗琐事烦扰。” 太后讶然,这是非但不是世俗琐事,还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他竟不留给初入后宫,还没有树立威信,培植亲信的新皇后?即便他对皇后不满,这样能一举站稳脚跟的事情留给他那位心爱的侧福晋也可,何必要托付给自己。 四爷并不在太后面前掩饰对福晋的不满,他平静道,“皇后在王府中便久病,不能理事,事务从来由侧福晋一手打理。儿臣有意立皇贵妃协同周全宫务,只是她年轻,一应事务概听额娘处分才是。” 第158章 原来这是给好处来堵自己的嘴了,太后突然觉得面前自己这个儿子未免有些太陌生了,她看了四爷一眼又一眼,还是决定好心提醒一句,“皇后尚在,便册立皇贵妃,除却孝献一人,本朝从来无此先例。” 即便是在康熙一朝,孝懿皇后的皇贵妃也是在孝昭皇后死后所立。依照孝献皇后之例册封妃妾,若叫人说当今皇帝肖似先祖父,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朕知矣。”四爷沉默一瞬,最终只吐出这重若金石的三个字来。 太后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帝就是天地间最大的规矩,说要说嘴,自有御史们来说,轮不到她这个深宫妇人。可看着四爷,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先帝的后宫人数众多,若到了嫔位以上,从来都是攒着功绩一同大封后宫。当年封嫔的宜嫔惠嫔等统共七位,单独封嫔的,也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先帝的垂爱,是一阵摸不着的风,停留了一瞬,就很快了无痕迹照拂到下一处春水之中。只是太宗皇帝之于宸妃,顺治皇帝之于孝献却不然,可无所遁形的,浩荡的雷霆,昭炽的烈阳,就一定更好吗。 “帝王之爱,重若千钧,凡人哪堪消受,”太后微微一叹,“你细思量之。” “儿臣明白,”四爷不愿让太后烦忧此事,便主动提起十四来,“这几日儿臣留十四在宫中,非但为便于他在汗阿玛灵前尽孝,也是因他久违额娘膝下。额娘不必担心,西北战事将了,至多明年十四便可以归来侍奉额娘膝下了。” “......哀家知道了。” 被他宽慰的太后不是很高兴,并且觉得方才好心提醒他很是多余。 四爷走出慈宁宫,回到养心殿里,殿中一片静谧,莫名显得空荡。这倒是一个很看得进折子的环境,他拿起奏折翻了两页,平静地开口问道。 “娘娘呢?” “娘娘往阿哥所瞧三阿哥去了,”苏培盛端上一盏茶来,“这是明目养神的茶,娘娘走前特地吩咐奴才的。” 四爷应了一声,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便继续埋首案几。 大约到要用晚膳的时候,宝月才掐着点回来,养心殿里点起了蜡烛,现下正是冰雪初消之时,外头的风冷的刺骨,比冬天里下雪的时候还要可怕。 她解下外头雪白的大麾,提起湿淋淋的裙角,满口都是抱怨,像被风雪沾湿了爪子的娇贵猫咪,“从养心殿到阿哥所未免也太远了,紫禁城里千好万好,只这一点也不如圆明园一半来的好。” “怎么不做轿子去?”门外的冷风跟着一块吹进来,闷热的殿内也显得清爽起来,四爷拿着奏牍的手稍稍松开,视线挪到宝月身上来。 “我想走走而已。”宝月朝他笑,其实她只是不太习惯坐轿子的时候七八个在下头抬着,但是这些东西说出来也许会显得很可笑。 她换了裙子,他们又一块用了晚膳,宝月见他一直面色沉沉,拿着他最爱的折子也不高兴,便揽着他的脖颈坐到他怀里,笑吟吟地仰头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顺心了事了?” 他扶住她的脑袋,捏一捏她脸颊上雪白的软肉,眉目平静地丢下惊雷,“先帝棺椁奉安地宫后,就封你做皇贵妃,好不好。” 宝月面上闪过难以置信,她微微张口,沉默一会儿道,“福晋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难道还要受她节制?”四爷挑眉。 “你原先总顾及弘晖的面子......”她又想到一个理由。 “他自己也做阿玛了,已明白事理,若还和小时候一样要我处处呵护他的面子,又能当什么大用。”四爷一句就把她的话又堵了回去,他软下语气,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是不是有点害怕?玉娘。” 宝月低头,顺着他的力气倚在他胸前,她眼中带着茫然,四爷比她自己还要洞悉她的心思,她也说不清这是不是害怕。 “今日额娘说,太宗皇帝和世祖皇帝的偏爱会叫人难以消受,你也会觉得如此吗?”四爷语气低沉,原先他不曾考虑过这些东西,只想把配得上宝月的东西都给她,可如果这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不会啊,”宝月理所当然的回答打断了四爷难得的多愁善感,她想了一下,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你必须只爱我才行,我不害怕,我很享受。” 四爷眼中渐渐流露出笑意,指尖在她一如往昔的眉目上划过。她的性子或许比当年沉静了一些,但在他面前,还是一模一样的。那个莽撞的,贪婪的,撬开他的心门,又狠狠占据不挪动的坏孩子。 “我害怕,只是我不爱改变吧,”宝月仔细剖析自己心中的想法,她自己都觉得很困惑,“就像我不习惯宫里,就想回圆明园,如果能维持从前在圆明园那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变就好了。福晋在王府,我在圆明园,虽然她是主母,可我并没有真正向她屈膝过几次。” 又或者说,即使自己朝福晋再多行礼,福晋对她说再多难听的话,可福晋也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她的生杀大权,除却阿午那一次,她在四爷的庇护下,一直活在一个世外桃源里,故而无法对这些东西产生向往。 “若要说的话,该害怕的是你才是,”宝月想明白了后,一下便大胆的叫人心惊,她抬起头笑地幸灾乐祸,“你要做英明皇帝,要顾及天下人之言,要担心身前身后之名。上朝的是你,御史难道能冲进圆明园里骂我么?” 第159章 “促狭鬼。”四爷含着笑意点点她的脑袋,是他想多了,才会把宸妃和孝献皇后的例子套到宝月身上来。 宝月只得意的在他怀里笑。 “御史若不监察百官,探问民间,一味只盯着我的私帷事,可称得上是失职了,”他又笑着说,“太宗世祖当朝之时,又有谁敢置喙,百年以后无非尘土掩没。若是这样的骂名,我自当得无惧,只要玉娘不怕。” “只是福晋可不会管这些,她定然是受不了你这样无情的。” 无论四爷做了什么,在福晋眼里总之都是她的错。宝月几乎能预见自己平静生活又立刻被打破的样子,不过对福晋而言,也许自己存在就是错的,她们早就是剑拔弩张,她想象的平静生活一戳就破,甚至可以说从没有存在过。 尤其到如今,福晋视若珍宝的世子之位变成了太子之位,退让可无法叫福晋和她和平共处。 听了这话,四爷只含笑不语。 第90章 三月十五日,四爷带着宗室及百官齐聚山陵,奉安大行皇帝的棺椁,六次祭酒三爵礼毕后,永安大典礼成,如今年号虽然依旧仍用康熙,但四爷已圈好新的年号,明年元日一过,便是彻底的天下一新。 新帝尚在藩邸之时,就不是好相与的性子,故而文武百官们在御门听政的第一日也都悬着心小心奏对,只是四爷的雷厉风行却到底打了这些习惯了康熙年间宽仁风气的官员们一个措手不及。 后来被康熙交给八爷的催缴库银一事便是头一个被拿来开刀的,京中官员就在天子脚下,这几年来已陆陆续续还上了亏空,可远在天下各处的地方却不然。 然而地方官员不少都与京中沾亲带故,官官相护,仅凭户部几个郎中,想要辐射到全国各地也绝非容易的事,四爷在朝堂上点出相关的人来细细盘问,见他们仍然支支吾吾试图粉饰过去,不由勃然大怒。 他看完了各地最后两年送来的所有折子,对地方的情况知道的比朝臣还要详备,被质问的朝臣听着他将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额间的冷汗瞬间浇汤似的流下,到最后只能唯唯而对,口中念皇上圣明而已。 四爷仍不解气,他冷笑一声,“朕岂八岁登基之君哉。” 原本还尚怀侥幸,寄希望于新帝三年无改父道的朝臣们听了这话心中瞬间一凉,依照惯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这些亏空亦是同理,大多免了了事,谁料这位皇帝不但不免去以示仁德,反倒催逼愈急切。 没过多久,四爷深感口上催促还款的困难,便下令成立会考府,由十三爷领头,将地方总督巡抚的亏空一并清查,再派遣钦差去地方定人追缴,有十三爷坐镇,自然再不必担心有贿赂钦差,瞒报亏空之事。 “哥哥!我似乎真的被骂了。” 十三爷开始主持追缴亏空不久,便是册封旨意下来的时候,两件事一块发生之后,宝月很快就听到了不和谐的风声。 “哦?” 四爷从折子堆里抬起头看她一眼,见她不但不生气,一双眼睛还愈发明亮,嘴角也带着诡异的笑意,便低下头放心的继续看起折子来。 他将康熙时候的密折制度放宽到全体官员,无论官阶大小,只要有事,便可直接向皇帝上报,折子的数量呈十数倍的增长,如今小太监们把批完的折子拿走发还,都得用斗车一车一车的往外推。 “他们说、”宝月话未毕,便趴在桌子上笑的前俯后仰,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说、说你荒淫,我奢靡,你为了养我,便叫十三爷去找地方官员搂钱。” “这个,我早听说了,”四爷笔下不停,仿佛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流言而已,无足挂齿。户部账册是公账,六部尚书、监察御史人人都能瞧见,等银子回来了,年底账册一开,自然无人再提。” “正是呢,我就是一个人能花的再多,能有先帝几十位母妃们多?”宝月还在玩笑,显然也并没把民间的话放在心上。 四爷这下连应都不应一声了,自从他把密折放宽了,他就像被案几拴住了一般,每日的活动范围几乎都在这里,除却吃饭睡觉的时候,宝月等闲没法在旁的地方瞧见他的人。 她走近他的案几边,便见他打开一本折子草草看过两页,立刻合上又去看别的,十来本里至少五六本遭受这样待遇的折子。 “这是什么?”宝月伸长脖子从他手底下去瞧。 “请安折子,”四爷语气中带着一股不耐,“我早说了,要事才发密折,恭贺登基,报送祥瑞的,也算是要事么?” “第一次么,地方的人也摸不清你的性子,下次就好啦。”宝月安慰地给他锤锤肩,投去怜悯的一眼。 例行完成了解语花的任务后,她正欲走开,却被四爷一把扯住了手腕,一只朱笔被强势地塞入她手里,他把她的手紧紧包住,“好玉娘,这些无用的折子你便帮我批复了罢,只写知道了便是。” “你家先祖,可是有言后宫不得干政的。”宝月笑不出来了,看着这成堆的折子觉得应该怜悯一下自己。 “是吗?”他眉毛都不动一下。 “是啊,那块碑还在那儿呢,我方才刚路过呢!” “这种东西,也能算政?”四爷冷笑一声,那大清只怕是要亡国了,他威胁似的看宝月一眼,“我原本打算下个月搬去圆明园的,只是若折子看不完,少不得就要推一推了。” 第160章 宝月一下被捏住了命门,她忍气吞声的坐了回去,“怎么不叫公公们代你批复?” “前明宦官之祸才多少年,本朝可不能重蹈覆辙,绝不能开宦官干政之先例,”四爷点点案几左边那一沓,示意她从那儿开始先翻一遍,“再说密折密折,若不是直接上给朕的,与名存实亡何异。” 那你这个‘政’的尺度可真够能伸缩的,后妃可以太监不可以,宝月暗暗腹诽,“你写一张知道了给我瞧瞧。” “玉娘这样细心。”四爷颇为意外,笔迹不像也无妨碍的,总归是些请安折子。 “谁叫咱们万岁爷说,不是直接上给他的,就如同名存实亡呢。” 宝月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当朝的官员们自然不会来问皇帝的字迹变化,但她可是记得从前博物馆里展览过他的朱批的,万一自己写的哪封就被展览出去了,那可丢不起这个人。 届时讲解员便同人介绍,某某皇帝叫某某妃子代批奏折,天哪,昏君妖妃的名头是别想再摘下来了,再说那时她都变成一抔灰了,有冤又要向谁诉? 想到这儿,宝月便静下心来,细细描摹了几遍四爷的字迹,随后便拿空白的纸张仿写一遍,罢笔很得意地拿给四爷去瞧,“怎么样,是不是很像?” “唔,的确不错,”四爷匆匆扫过一眼,很卖力地夸奖她,“很有几分神似了。” 宝月被这句夸奖冲昏了头脑,四爷的书法可是他尤其擅长的,称得上大家了,当年仿写康熙的字体他也是信手拈来,得他一句神似多不容易呀,于是喜滋滋地就开始在奏折上描。 外头的阳光越来越昏暗,四爷和宝月的案前也摆上了烛台,宝月放下朱笔,伸了伸腰,揉着自己酸胀的脖子道,“我真的不行了,眼睛涨。” 她话语里还带着几分委屈,她今天至少写了几千个,指尖都在抽,可看着那一沓进程不过三分之一的奏折,愈发觉得泄气起来,“朝廷究竟有多少官员。” “三万多,”四爷也稍稍缓神,揉了揉鼻梁,“在地方的约莫一万八千多人,你先去休息罢,我晚些就来。” “嗯嗯,”宝月迫不及待的点头,灰暗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她凑上去亲一亲四爷的脸颊,“早些休息,今晚反正是看不完了,明日再说罢。” “好,我再过一个时辰就来。”四爷无奈,笑着同她约好一个时间。 宝月这才放心走了,四爷注视着宝月被玛瑙领着离开的背影,她困得连路都看不清了,只知道一味地跟着玛瑙走,险些在高高的门槛上摔了一跤。 他下意识起身,见玛瑙将宝月稳稳扶住,慢慢消失在夜色里,才放下心来,回到座上接着瞧折子。张起麟立刻悄悄端来一盏早备好的浓茶,宝月不许四爷总喝浓茶,可她不在的时候,谁又能管的住皇帝呢。 “找个人查查,外头说你们娘娘奢靡的流言是怎么回事。”四爷沉声吩咐,他虽然目光仍然盯在折子上,可语气中却满是寒意。 “是。”张起麟低头,默然无声地退下。 月上中天,宫墙之内一片静谧,方方正正的宫室内陆续亮起柔和的烛光,宫墙之外的酒肆瓦舍之中,仍然是细乐声喧,人满为患。 三三两两的公子阿哥们聚在一起博戏,伙计们端着酒坛菜品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最近怎么不见你出来玩?”一个身着锦袍的浪荡公子哥儿朝对面另一个人问道。 那人摇一摇骰子,打开一看,便撇了撇嘴,“别提了,为着那事,我家里人仰马翻的,我哪敢触我家老太太的霉头。” “承恩公府的也要愁那事呢?叫你家皇后娘娘提一提不就免了?”锦袍公子显然不以为意,他掀开自己面前的盖子,“哟,我赢了,你喝!” 那人将酒一口喝了个干净,几锭金子破石头一样的被随意丢在桌子上,他一声冷笑,“我家娘娘贤德,岂会做这样的事,不似那等以色事人,荧惑上心的,不知是哪里来的狐狸精。” 锦袍公子眼珠一转,就挂着一抹笑意接近那人打听起来,“五格,听闻当今这位皇贵妃,那可是国色天香,貌比杨妃,叫当今十余年不曾罢手啊,可是真的?” 五格睨他一眼,“可不止貌比杨妃,昔年修建圆明园,一草一木可都是依照江南景致而建,无非是因着那位出身江南,多少稀奇花木,也生生叫当今为她种活了。” “害,花花草草的么,能值当几个钱,哄哄美人开心,我也乐意啊。”那锦袍公子折扇一展,很是不以为意。 “那时候是那时候,到底还有规制在呢,现下的圆明园可不同以往,若要修的如畅春园一般大,国库是造不起喽。”五格挑着眉意有所指道。 五格这话一出,那锦袍公子连骰子也不丢了,抽着气喃喃自语。 “真是——汉皇重色思倾国,也不知是什么花容月貌。” 第91章 一连几日,每到将近傍晚宵禁的时候,五格便会去往城中开放的酒家赌场,这些能在夜里公然点亮烛火的酒坊后头无不是站着京中权贵,能在其中聚众玩乐的,自然也是家底颇丰的纨绔子弟。 天光微亮之时,他从灯火通明的嬉笑怒骂中出来,带着酒气晃晃荡荡地回到府中,恍然不觉有人暗暗跟在身后。 树梢上滴落的露水渐渐将暗探的衣裳沁的湿透,随着天际将明,初春的阳光在胸口带起一阵凉意。一辆蓝灰色的马车从公府后面驶出,混在采买瓜果蔬菜的下人之中毫不起眼,马蹄在沾着水汽的路上哒哒踏过,去往的却是雍王府的方向。 第161章 那跟在后头,面白无须的灰衣人神色一凛,敏捷地悄然跟上,便见那辆马车最终驶入王府后头的暗巷之中。他在巷外等了两刻钟,可马车再没有出来。那人垂下眼睛,暗巷的左边是当今皇上的潜邸雍王府,只隔着一条巷子两堵墙的,正是八爷的廉亲王府。 四爷拿到张起麟的回报,并不觉得意外,流言一旦干系到朝堂之事,就绝非是明面上那样简单,乌拉那拉氏也不过是旁人的一把刀而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的流言不单是在诋毁宝月,也是意在败坏新政,他做的是得罪官绅的事,若失去民心,那新政便极难推行下去了。 “等着罢,老八多聪明哪,绝不止这点妇人手段而已。”他全不在意地挪开目光,放下这张轻飘飘的纸。 不出四爷所料,外头很快又出现了新的流言,说皇帝册皇贵妃,是有以三阿哥做太子之心,只是新元未改,前头又有一个既嫡且长的大阿哥,不好同朝臣明说而已。 事关国本,朝野上下一时居然对新政的纷议都少了许多,众人明里暗里地请示新皇立下太子,以安定外头纷扰的民心,也好让朝廷中外少些非议。 自以为刚烈忠诚的,甚至暗示皇帝不要囿于私爱,君不见那位康熙偏心的废太子,如今的理亲王,给朝堂留下多么大的烂摊子。虽然康熙费尽心思的隐瞒矫饰,可造反这样声势浩大的事情,多少是露出去一点风声的。 相较而言,弘晖这位嫡长子便强得多了,他前头没有年长的哥哥,不会重蹈当年直王与太子相争的覆辙,从礼法上无可挑剔,兼之这些日子在朝堂上作风可谓是温文尔雅,不似当年理亲王的骄横,也没有当今皇帝的严苛,像这样的脾气向来是最受欢迎的,从前的八爷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更妙的是,大阿哥已经成年,且与福晋育有长子,比起尚未长成,前途未明的三阿哥,至少可以说明他身体健康,即便将来有什么万一,也至于发生世系转移的风险,这张安全牌无疑是朝臣们最好的选择。 发生在康熙朝的故事在四爷身上又新瓶装旧酒地重新上演,四爷看着那些纷纷出来附议、指斥方遒的朝臣——甚至也许还是从前举荐老八的那同一批人呢。 四爷高坐龙椅之上,他的沉默无言显然让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朝臣们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四爷如有实质的目光从朝臣们头顶的顶戴上拂过,在一片寂静之中,他站起身来,轻敲两下桌子,指着头顶正大光明四字的匾牌,示意朝臣们看。 “朕俯仰天地,唯一以诚,事无不可对人言者。昭昭在目,唯正大光明四字,”他双目如渊,徐徐的声音中带着千钧之重,“新政只为革除诸弊,垂法万世,而非与一人之私利为难,若有真心不服之人,自可摘去顶戴了事。” 朝珠的声音稀里哗啦地响起,作为金殿里少数没有立即跪下的人,廉亲王垂下眼睛,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高台之上那一截明黄色的袍子。 “至于立储之事,浮动人言,招致勾结,原非尔等所应干预,朕谕旨于正大光明匾后,待万年以后,尔等自可依遗诏之言拥立新君,”四爷凉凉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为一日官,做一日事,为五十年官,做五十年事,靖共尔位,好是正直,朕无望尔等于他耳。” 在如此强势的皇帝面前,众人毫不怀疑,摘去顶戴绝不是恐吓他们而已,于是也只有唯唯而对,朝野默然。 几日后,前朝发生的事情才穿过几道宫墙迟迟地传入景仁宫中,皇后正在小佛堂里为太后抄写经书,听闻这事,她的手瞬间凝滞在空中,一滴墨水从笔尖落下,浓厚的墨色霎时在纸上晕开,随后更深地浸透纸张。 殿外的奴才们屏息凝神,等了几息后,才听到缓缓一声“进来。” 滇南墨玉制成的羊毫笔碎裂在地上,一名宫女默不作声地收拾了碎笔和散乱在地的纸张,随后便很快轻声退下,掩上朱门。 “你叫云意,去一趟王府。”皇后紧紧捏着手中的念珠,同身边的云筝吩咐道。 念珠在皇后的手中留下深深的刻痕,她面色阴沉,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可笑,若是弘晖,便是名正言顺,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皇上此举是为了谁,还需明说吗。 云筝沉默半响,颤声道,“娘娘,云意……昨日被张起麟的人带走了。” 念珠落在地上,皇后的神色变得慌张起来,她一把握住云筝的手,纤长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肉里。 “我并不知道廉亲王他们会传那样的流言,八弟妹当时分明不是这样说的,我也是无意之失啊。” 云筝忍痛闭上眼睛,皇后当年与八福晋王府之中就有往来,二人既是妯娌又是邻居,八福晋素来能说会道,即便后来四爷与八爷失和,八福晋对皇后的态度仍然依旧和善可亲,殷勤备至。所谓开口不打笑脸人,二人的关系竟然至今都称得上和睦。 对一个人的不满是无法掩饰的,外命妇来宫中请安,不过寥寥几次见面后,承恩公府就频繁地与廉亲王府来往起来,只是与八爷来往,又何异于与虎谋皮呢? 皇后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指甲边缘漫开血色,云筝却仍然不敢出声。 “廉亲王与皇上不对付,我知道,可我还能找谁呢?”那几年她困在府里,外头只当没有她这个人,瓜尔佳氏在外头长袖善舞,谁还记得她才是正妻。她面前只有这么一根线,上头挂着的就是毒饵,她也要抓住。 第162章 如今,如今!皇上又要用一样的法子,叫她关在宫里做个哑巴摆设,若弘晖做不了太子,那她这么多年的隐忍又有什么用?开国以来的两位皇贵妃都做了皇后,难道叫她枯等着这一日吗? 她闭上眼睛,缓缓松开了云筝的手,轻轻笑了一下。 “好在我儿不知此事。” 云筝看着皇后脸上叫人胆寒的冰冷笑意,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只觉得手上十个鲜红的月牙状伤口如同洒了盐一般愈发作痛起来。 皇后叫她下去,径自坐回桌前,继续慢条斯理地抄起佛经,动笔之间行云流水,一派安然。云筝低着头躬身退下,正欲合上朱门的时候,却恍惚间听见皇后带着笑意轻轻地一声叹息。 “他们两个这样情深意长,恰如世祖孝献。既然瓜尔佳氏想做皇后,本宫就让她做,追封的皇后也是皇后。” 朱门吱呀一声合上,云筝死死捂住嘴巴,面上满是惊恐与后怕。 “这个法子,可谓万全也,”四爷面上不无得意地对宝月道,“从前大哥与二哥党争,为此不知惹出多少祸事,即便是先帝那样的圣主也无法遏止,无非是因为人心向利,内抱贪浊。从此明面上再无储君,既然做本朝的官,就只做眼前的事,再不许他们心怀冀望,朝臣无从挑拨,父子兄弟之情,也可以全矣。” “也许未必是朝臣挑拨,”宝月撑着脸在又一本报送祥瑞的折子上描下一个知道了,恹恹道,“有你和十三爷这样合得来的,自然也有昔日直郡王和理亲王那样合不来的。感情上的事发乎天性,只要不是到了兄弟阋墙的地步,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也很好吗——” “天,莲开并蒂也算是祥瑞么?”宝月瞪大眼睛,实在不明白这些做官的,多年寒窗苦读,一朝考上进士,难道就是为了给他们的君父报告一堆废话么。 四爷久久没有出声,宝月奇怪地抬头一看,却发觉他正凝视着自己,眼中带着惊讶和茫然,仿佛刚才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父子兄弟之情,本不就应当是——”在宝月的灼灼目光下,他艰难地、甚至有些羞赫地吐出几个字来,撞上她的目光后,又很快咽了回去。 “可你从前......”宝月眼中逐渐浮现一种叫四爷无地自容的了然,她微微笑起来,然后把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哥哥,你该不会一直都觉得是你不正常吧。” “......” 四爷没有说话,立起的奏折藏住了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一只盘踞在龙椅上的,倨傲的黑色大猫。 康熙宠爱太子,十三仰慕母亲,十四更是太后的命根子,只有他,感情无所寄托。甚至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分不明白,他那些孝顺的表象下,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太后从前不要他,他的情感也可以想收就收回来,如今母子之间只恭恭敬敬地相处,难道是他天生冷血吗? “真可怜,”宝月带着笑意,叹息着走到他的身边,将他的脑袋揽在自己怀里,“若哥哥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他埋首在一片馨香与柔软之中,面上浮现鲜红的恼意,“你再说一次,你想做我的什么?” 第92章 “难怪阿午会说那样的话。”餍足过后,他注视着头顶花团锦簇的帐子,忽然叹息道。 “什么?”宝月潮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经雨的海棠花无力地跌落在枕边,如云般的乌鬓边露出肩头一段圆润的雪白。 “前些年的时候,我考校弘昀的功课,他答不上来,是阿午告诉了他,”他摩挲着宝月的肩头,温热又粗粝的指尖在她的皮肤上惊扰起一阵战栗,“我同阿午说,即使告诉了弘昀,弘昀还是没有学会,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 四爷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怒气,平静地像是在同她讲述一件很平常的故事。 “——我只做我该做的而已,二哥有心,自然会回去诵读通记。”四爷露出一个笑意,“你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是不是?” 宝月动弹两下,连着被褥卷到他怀里,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和懒散,“我只是觉得,不必非要矫饰,尤其不想他在我你面前装作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你也不是强求的人呀。”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为什么我同老九不对付?” 不等宝月回答,他自顾自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也是卷毛的,老九剪掉了它的尾巴,我小时候的性子——用汗阿玛的话说,就是喜怒无常。然后,我把老九的辫子剪掉了一截。” “再然后,”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连汗阿玛也惊动了,孝懿皇后带我去翊坤宫同宜妃母子道歉,那只小狗就再也不见了。”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记得那只小狗的名字了,他打心底厌恶老九,也未必是多么可惜那只小狗。 孝懿皇后那时怀着小公主,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告诉他,他们都是汗阿玛的孩子,是骨肉至亲,不应有嫌隙,一只小狗,怎么比得上亲弟弟?可就是这只他连名字都记不起的小狗,在他眼里比老九重过千倍百倍。 再后来,小公主早早夭折,孝懿皇后在小公主夭折的第二年也去世了,他回了永和宫。德妃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晃着摇篮,满目温柔地说,他是兄长,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可他看他们每一个,都觉得陌生、平静,生不出一丝爱怜。 第163章 兄爱而友,弟敬而顺,他大概是做不到的。 “真正无情的人,可不会觉得自己无情,”宝月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带着笑意轻轻颤动,“十三和十四如今不也在你身边吗,如果你不是真心待他们,他们又怎么会真心待你?” “哥哥,你那时候只是不会而已。” 他们目光相对,吐息交织,他惊觉她有一双这样澄澈而又敏锐的眼睛,充盈、温柔,拨开云雾。 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胸口带起一阵痒意,寒渊也化作春水,他幼年时无从学到的东西,是从她身上学会的。 可在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却又食言了,一日日忙得不得了,再没提搬到圆明园去的事,宝月这才发觉自己白白被四爷使唤了一个月,封建帝王简直比资本家还要心黑。 可在六宫看来,他们二人若无旁人的恩爱却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她们何曾在宫中见过这样的皇帝与妃子?宝月是没有自己的宫室的,四爷在明面上把承乾宫分给了她,可她一日都不曾去住过,连皇帝也一块住在养心殿里,一步都不曾往后宫走。 当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这位新皇帝的作风未免与先帝差别也太大了,先帝的内宠满宫都塞不下,雨露均沾,当今皇帝却只寥寥四五位妃子,连宫殿也放不满,甚至在这不多的选择里,还要只取一瓢饮。 宜太妃这日还在同太后玩笑,她挑起细细的长眉,“眼看着妾就要出宫去了,除却先帝丧仪那几日,后来竟不曾再见过这位皇贵妃娘娘的金面。” 太后但笑不语,只命周嬷嬷赐下赏赐。 五爷和九爷都上折子请求奉养母妃,宜太妃也更愿意跟着嘴甜的小儿子,只可惜四爷偏不如他们的愿,宜太妃就在四爷的首肯下被分配给了五爷,她对宫里没什么眷念的,更不愿意日日受太后的赏赐,仰太后的鼻息,只盼着快点出去。从前她们同为四妃,虽也分高低,但也勉强算是平起平坐的,如今的落差不可谓不大。 独角戏唱起来也很没有意思,宜太妃左看右看,仍不见太后改色,暗道她还是从前那副八风不动的假样子,悻悻然地便告退了。 “她们都出去了,哀家也算是落得清净,”殿中只留下周嬷嬷后,太后一叹,可想起宜太妃方才的话,这一口才松开的气又化作皱起的眉头,“去打听打听,外头都是怎么说皇帝和皇贵妃的。” 四爷这日下朝后来向太后请安,寒暄几句后,太后难得叫住了他匆匆的脚步,她叫周嬷嬷端上来一盏茶,斟酌着轻轻地开口。 “皇贵妃是个好孩子,聪颖孝顺,哀家也很喜欢,”她看一眼坐着的皇帝,“只是皇后育有长子,又与皇上是多年患难夫妻,好歹也要给皇后几分薄面,哪怕是去坐坐呢。” 缭绕清浅的茶香从盏盖之下蔓延而出,四爷的神色在雾气中显得愈发朦胧,他的沉默叫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沉沉叹了叹气,却到底还是挑明了说道,“先帝从前的宫中,从无女子生出怨望,只因每人都能得几分眷顾,哪怕先帝带着旁人在外头巡塞,也不忘给宫中留下的妃嫔寄书信来。皇帝一味的从心所欲,不掩饰自己的喜恶,长久以来,只怕反而会叫六宫不安,叫皇后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皇额娘放心,儿臣明白。”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四爷心中当然明白,倒不如说,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太后见状,也闭目不再管他,无论他是一意孤行,还是有什么旁的打算,这点到为止的一句提醒,已是她能做与该做的极限了。 “今日午膳不必等我了,我去阿哥所瞧瞧阿午。” 四爷从太后宫中回到养心殿里的时候,正巧撞见宝月在耳朵上扣上一件绿玉耳坠,她从镜子里递来一个笑意,就像一只即将出笼的鸟儿,端的是顾盼神飞。 “折子批完了?” 四爷转了两下手串,不动声色。 “哼,都不去圆明园了,自然有的是时间批。”她瞪他一眼,话语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早些批完,便能早些去园子里。”他轻啜一口茶,平静道。 宝月别过头,拒绝了他递来的这一块馅饼,也不想知道他话里的早些是什么时候。 “也是该去看看,”见挽留无果,他很干脆地应允下来,“我同你一块去,自到了宫里,除却上朝的时候,我亦少见阿午了。” 宝月插钗子的手停住了,那一支青色的琉璃花被放回桌上,手腕上的玉镯磕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你这几日,很奇怪,”镜子里照映出她眼中清晰的怀疑,“跟着我做什么,连你那些宝贝折子也不管了,什么时候万岁爷还学会给自己放假了?” 四爷任由宝月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扫视,一派坦然地回望,“既然玉娘不想去,就留在养心殿陪我批折子罢。” “......我去。” 他挑眉一笑,作为应答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那朵青色的琉璃花重新簪上她的发髻。 四爷和宝月携手而至,此时阿午已早早等在门口了,他的长相既有四爷的凌厉,又兼具宝月的秀美,远远望去,便像一块光润的冷玉。 “咱们阿午过两年也可以娶福晋了。”四爷眯着眼睛打量阿午一番,感叹道。 若不按虚岁,过两年阿午也不过十四岁而已,只是这个问题宝月没法同他争辩,他俩在这件事上隔着几百年不可逾越的鸿沟。 第164章 分明是来看孩子的,可带上了四爷,事情就有些变味了,阿午被他拉到书房里考校功课,在这一板一眼的奏对里,宝月实在看不出什么温情。只是四爷和阿午倒是很习惯这样的情感表达,这孩子渐渐长大,话也越来越少,四爷平日里又忙,宝月也不愿打搅他们父子难得的私下相处。 好容易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四爷早吩咐过,只随意叫阿哥所里的厨子多做一些,倒不必穿过宫道去御膳房传膳。 阿哥所的膳食自然是比不上御膳房给皇帝的规制的,但大碟小碟的也有十来样,宝月和阿午正等着四爷先动筷,他却微微一笑,忽然示意苏培盛叫人来试菜。 阿午眼中闪过一道深思,宝月却狠狠皱起了眉头。 试菜这样的规矩,自然是有的,但通常并不在皇帝面前做,毕竟若是毒发时间长的药,难不成叫日理万机的皇帝在一桌子菜面前等上一个时辰再开始吃?再说下毒这事,其中牵涉的实在太多,从毒药的来源,到每一个经手的人,一个环节都出不得差错,尤其是内务府,历来掌管内务府的,都是皇帝们最亲信的奴才。 故而比起下毒,也许还不如直接伸刀子来的快,当然,在重重御前侍卫之中如何突破到皇帝面前,那又是另一种麻烦事情了。 等等,内务府——忽然有什么在宝月脑中灵光一现,如今的内务府总管,不正是八爷的舅舅噶达鸿么。她心中不由缓缓升起一股寒意和后怕来。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在桌下轻轻将她的手握住,微微粗糙的笔茧子擦过她的皮肤,她看着四爷唇边镇定自若的笑容,忽然安下心来。 难怪他要跟着自己,从古至今多少暴君昏君,也少有被毒死的,何况是他这样明察秋毫的人。这一档子事分明就在他的设计之中,只是瞒着自己罢了。 四爷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轻轻在她耳边笑,“我不说,不过是怕玉娘惶惶不安罢了,可不许冤枉我想看你的笑话。” 第93章 阿午佯作不知的低头,并不敢抬头窥视父母之间的私语亲昵。 “用银器查罢,”她的眼睫颤动两下,“若是钩吻附子一类,便用家畜验。” 既然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没必要非搭上一条人命,奴才的命已经够不值钱了。 苏培盛一时踟蹰,他朝四爷望去,便得了桌上四爷点头示意的一个应允。 他走出门出去,吩咐随侍的小太监找两只鸡来,暗叹这位娘娘的多事,须知用在人身上的剂量和用在家畜身上的自然不一样,试菜的太监难道不知道也许自己会死?只是不过是为了那点抚恤的金银心甘情愿而已。 半刻钟后,查验的结果出来了,在一片死寂之中,苏培盛惶惶跪在地上,阿哥所里有干系的一干人等一并被拖下去严加审问,这难得的一顿饭自然也是不了了之。 四爷把宝月和阿午一同带回了养心殿,一路上她都一副了无兴致的样子。方才也就罢了,现在只他们三个走在路上,光天化日之下,又在孩子面前,四爷多少有些包袱,也不好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倒是阿午做了一回贴心棉袄。 “汗阿玛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总比咱们茫然不知地叫人暗害了好。额娘快别多想这些不值当听的事了,免得污了耳朵。” 宝月默然,一直以来,她都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她和皇后之间,是必定会有这样一场冲突的,可她总觉得还很遥远。 三人回了养心殿,四爷重新叫人上了膳食,阿午只好埋头用膳,继续装作瞧不见自己额娘宽边的袖子下那多出来的一只手。 若说此事,也并非八爷有意为之,他再有惊天动地的想法,也做不出对四爷下毒的事。四爷初登基的时候,对八爷一党一向是拉拢之后分而化之的手段。将噶达鸿升为内务府总管,也是施恩于八爷,毕竟先帝薄待良妃,良妃家中自然也没落起来,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了朝野里。 四爷一面将他提拔起来推恩,一面也不忘将自己潜邸时候就侍奉在王府里的家臣傅鼐也一并提做内务府总管,这个位子毕竟是皇帝近臣,总没有推恩到将自己的命也一并放在八爷手上的道理。 一面打,一面拉,八爷在康熙一朝是吃惯了这样的手段的,他心中有什么样的想法不提,升任亲王福晋的八福晋却在旁人恭贺八爷封王之时大剌剌地表现了出来。 “有何可喜,岂知这位子能做得几日,他日身首异处也未可知。” 四爷眉目平静地复述了八福晋的怨怼之语,眼中露出几分讥嘲。她是出身显贵不错,可安亲王府现在又还有几分体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是真自信八爷党羽之多,四爷奈何不得,还是原本就性子张狂,得了失心疯。 “这件事,便是皇后和她一力主导。”四爷嘴角噙着冷笑。 “八爷并不像这样的人,他如何会放任八福晋做这样的事情?”宝月倒不是为了给八爷求情,只是有些不明白,“我知道他与你素有过节,可八爷从来是谋定而后动的人,如何敢做出这样不谨慎的事情来,噶达鸿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事不是一查便出么。” 四爷敲了敲她的脑袋,神色温和下来,颇有几分好笑道,“老八和他福晋心怀异心不假,可皇后,却是冲着你来的。” 他从傅鼐手上接到奏报的时候,只觉得这个谋算浅显到有些荒唐。四爷自从发觉皇后与八福晋暗地里有来往,便敲打了皇后一番,她再不敢给八福晋递信,八福晋那儿自然也不知道她们二人私下里的动向早被四爷得知了。 第165章 随后他便大大方方地彰示对宝月的偏爱,愈发逼得皇后狗急跳墙,也许一开始她只恨宝月,但四爷实在很明白皇后这么多年来都在想些什么。宝月于自己是切肤之痛,可阿午关系到的,才是皇后眼中最要紧的事情,也就是弘晖的将来。 皇后的打算是找一个宝月去瞧阿午的时候,将她们母子二人一并杀了,可她在宫中如同飘萍浮根,如何能有这般通天手腕?八福晋牵来的这跟线——噶达鸿,自然是她唯一的办法。如此一来,她能使用的法子便很有限了,稍稍使人探查后,他们的举动便都在四爷的耳目之下。 “否则防不胜防,你我岂不要日夜寝食难安?”他轻笑,眼中蕴含着掌控全局的笃定。 皇后意在宝月和阿午母子,八福晋却是真有异心,得知四爷一块到了阿哥所里也计划不改,不枉四爷在书房的窗边考校了阿午的功课一上午,只怕噶达鸿的消息传不出去。 “老八的确不像做这样事情的人,可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也就只有问他才知道了。”四爷语气淡淡,在同一轮太阳照耀之下,十三爷已带着侍卫将廉亲王府密不透风地层层围住。 八爷尚还在悠闲地同八福晋下棋,他注视着八福晋额边焦灼的冷汗,微微一笑道,“下棋要专心定神,否则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啊。” “不好了,王爷、福晋!咱们外面给九门步兵围上了!”那小太监摸爬滚打地冲进来,他满眼恐惧,纵然不知内里详情,可外头声势这样浩大,不必想也知道必是了不得的大事。 八福晋一个恍惚,棋盘便一整个从桌边摔落在地,墨玉和白玉制成的黑白子交错散落在地,八爷蹲下身,他的手抚过棋盘上摔出来的裂痕,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一双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他气定神闲地抬头望去,便撞上八福晋涨红的眼眶,她慌乱不已,六神无主,“王爷!王爷,要怎么办?!” 八爷没有答话,他垂下眼去,任凭越来越慌张的八福晋愈发用力摇动他的手臂。 过了良久,他忽然握住八福晋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她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拿下,语气平静地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来,“额娘过世的时候,她房里有一盆绿菊,你还记得吗?” 八福晋双眼含泪,后退两步,终于脱力地跌坐在地,也许,也许他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八哥,我以为以你的明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十三在廉亲王府门外,看着在重兵押解之下缓步而来的八爷,心绪复杂不已。从公论,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先帝遗诏在前,新君登基在后。朝堂上的风气焕然一新,在高薪养廉和火奉归公两法的的推行下,先朝官员贪污,官场腐败的风气已得到了大大改善,其余几项新法也逐步推行开来,甚至还颇有成效,于国于民,都有大裨益。 从私论,四爷对八爷一党也并非赶尽杀绝,旁人不提,至少他对八爷也算是优容有加的。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兄弟里能封上亲王的,也就只有一个先帝遗诏提起的理亲王,一个十三的怡亲王和八爷的廉亲王而已。如此君不负臣,臣又怎可背君? 在十三深深的不解和怒火中,八爷没有说话。 他们到底是亲兄弟,其中细节没有叫外人来问的道理,故而从羁押到问供,四爷一应委派给了十三办理。 “这些道理,老当然不会不知,”第二日四爷拿到十三关于此事的奏疏后,轻描淡写地便解答了十三的疑惑,他一笑,“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不甘心了。” 八爷一路以来,先在大阿哥手下,后来慢慢自立出来,极尽手段的与朝臣周旋,又如同高山石竹一般,在康熙的威压之下硬生生挤出一片天地,为的都是良妃和自己心中的抱负。可是后来,康熙当众指责他的额娘出身低微,他却连良妃也失去了。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他从来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皇帝说的,是金口玉言,是天下至理,但他不要这样的名声永远跟在他们身后,千秋万代地写在史册上,他要证明康熙是错的,他额娘不是出身低微,他也不是妄蓄大志,柔奸成性。 可那一对海东青,才是真正叫他彻底心寒的东西。他的君父,这样看不起他,提防、警惕、厌恶,却原来也有看得上儿子。 新政越顺利,新君的拥趸越多,在朝堂上的话语分量越重,也就越能证明康熙的正确,和他的过错。 他如何担当得起这样的错?如果都是他的错,难道其实是他的野望,真正害死了自己的额娘吗? 八爷坐在空无一人的房内,四爷并未命人把他和八福晋押解到牢里,只圈了一处地方将他们分开关押提审。这里瞧着是一处官员的宅子,自四爷开始下大力气治贪腐,朝廷如今有许多这样通过查抄贪官得来的资产。 这宅子修的很精巧,风水也好,只是这样的宽宏,也许更像一种蔑视。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而已。” 长天之下,唯有明月与同。 这宅子里的奴才不会与他说话,就好像几道无声的影子,他数过几番更漏,后来也渐渐的记不清了,也许是一旬,也许是一个月后,十三忽然带来了一封信,或者可以说是遗书。 “这是八嫂给你的,”十三神色复杂,“万岁说,要拿给你看看。” 第166章 八爷坐在座上迟迟没有动作,十三便把信放在桌上,他离开后很久,天色微暗,烛火也烧断几根,八爷才慢慢拿起那封信。 他没有展开,轻轻拿起一个角,他早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的话,也从没有原谅八福晋一说,袖手旁观是错,难道始作俑者不是错吗?火光很快从蜡烛舔舐上信纸,最终化作桌面上一个焦黑的印记。 诸事了结后,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到了冬天自然也不好挪动,宝月忽然迟迟反应过来,她恼怒地锤了一下四爷,“你是故意的,怕人家不好下手,特意拖着不去圆明园。” 第94章 面对她迟来的指责,四爷挑了挑眉照单全收。深秋的风匆匆敲了两下窗户,冬天过后又是一年,他在臣工递上来的年号里用朱笔圈上‘雍正’二字,朱砂一道,划开新的纪元。 新帝即位的第一个年节,论理来说是要办的越大越好,周边各国也会在这个时候恭贺新君登基,如若不大办一场,如何显现出焕然一新的上朝气派?只是四爷实在是一个很不爱动弹的皇帝。 他借口说皇后病的起不来床,又说先帝孝期未过,只按往年的惯例办宴。 “万寿节的时候,你说要为先帝守孝,从简操办,木兰秋狝,是十三爷代你去的,最热的时候不去热河,也就更别提出塞南巡这些了,”宝月轮指一一数来,盘算一番后惊异的发现,“我说日子怎么这样难熬,去年整整一年,除却出宫祭祀,万岁竟从未出去过一次。” 偏偏出宫祭祀是要皇帝独自一人在斋宫斋戒的,也许一整年待在宫里只是有一点点难熬,可倘若是一整年待在宫里批知道了,那便不是一般的难熬了。 “何必徒劳惊动百姓?”四爷正义凛然,自有他一番道理。 这个说法,宝月倒是万分赞同的,坐的住的皇帝远远比坐不住的好,毕竟大驾出行一次,花费便是计以千万,天子富有四海,即便是圣贤先王,也不是各个都珍惜府库里花不完的银子。 只是—— “从前也不见你这样。”宝月暗自嘀咕,康熙健在的时候,四爷几乎年年跟着出去,陪侍左右,那时他可不像如今这般,盘踞在养心殿的案桌前一步也不挪窝。 难道是一朝没有皇父在上头管着,他就解放天性从心所欲了?宝月这么多年来,终于在自己和四爷身上发现了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不爱出门。她忽然觉得他很像某种大型猫科生物,尤其近年来他爱穿深色的衣裳,看起来就像一只正襟危坐的,矜持的一大团黑色,在一下一下用爪子翻动奏疏。 “我要是搬到承乾宫去住,万岁爷一个月翻我几次牌子?”她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伸出一根狗尾巴草。 被挑逗到的大猫机警地转过头,他眼睛危险地眯了一下,贯注的精神从奏疏转移到她身上来,连微微用力捏笔的手指都像野兽捕猎前的先兆,宝月简直怀疑他下一秒就要躬起背亮爪子了。 “西北大胜,十四下个月还朝,封王的旨意张廷玉已经拟好了,等办完了庆功宴就搬到圆明园去。”他的手很快放松下来,语气平静地开出宝月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看着四爷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乐得前俯后仰,好半天才止住笑意,“你当我在威胁你呢。”这可真是冤死了。 见她真的只是好奇,四爷才一边批着折子解释起来,“承乾宫太远了,你又不爱坐轿子,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他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小事,像四爷这样心细如发的人,早早发现了她的小癖好,或许在时人看来还是一种怪癖。他记在心里,可只要她不说,他便也不会问。 笑意不知不觉地又爬上她的脸颊,薰笼里的炭噼啪一声,细细的火焰忽然像流星一样明亮一瞬。安静半响后,她才道,“那怎么叫我‘住’在承乾宫?永寿宫不好么。” 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只隔着一堵墙,一条道,是东西六宫里离养心殿最近的。 “承乾宫是从前孝懿皇后住过的地方,不好么?”他反问。远是远了些,可他压根也不打算叫她去住,何不选个意头好的地方呢。 年节办的再简要,也到底是年节,繁杂的仪式是少不了的,皇后又以重病幽禁宫中,四爷便愈发不避讳地带宝月出来。例如为了显现孝顺,皇帝和皇后就要一左一右地侍候太后用膳,以往康熙朝时,仁孝皇后与孝昭皇后故去后,只有孝懿皇后做皇贵妃的时代行此职过,后来宫中位分最高,与孝懿皇后系出同族的佟佳贵妃也不曾有这个资格。 故而四爷带着宝月登场的时候,实在是叫一帮头发花白的老大人们为难,若说没规矩,从前孝懿皇后也有此先例,可若要说此举得当,孝懿皇后代行后职时孝昭皇后早已仙逝,当今皇上的皇后虽说是病了,可也还活生生地在宫里哪。 只是无论他们再百般纠结,二人已施施然站在太后两侧了。四爷执壶在东、宝月把盏在西,四爷但凡布一道菜,宝月就得念一道菜名,这也就罢了,四爷说两句吉祥话,太后就得应和着答两句,三个人在上头念唱作打,长长一条桌子,一刻钟了也不见尽头。 宝月眼睁睁看着汤里飘起油花,她悄悄看了保持微笑并喝了一口的太后一眼,不由想起从前在偏殿吃康熙赐下来的御菜的时候。那会太后还能分给她和还是四福晋的皇后吃,三个人努努力也能勉强咽下去,如今太后做到后宫女人的上升顶点,在冬天吃冷菜的时候反倒比以往还多。 第167章 太后倒是十分高兴,并非是佯装,也许是因为十四爷即将回来了。 侍奉太后用膳后,四爷和宝月便回到座上,四爷将一盘盘菜赐下去,第一个便是怡亲王,然后便是隆科多、张廷玉、鄂尔泰等等为四爷所信重的大臣。他瞧了一眼宝月,虽然知道她不爱吃,却也到底赐了几道菜下来,免得面上不好看。 四爷在高座之上,特地看了席间孤零零的弘晖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恻然。皇后是皇后,可弘晖到底也是他寄予厚望的长子,纵然在他心中这些事都扯不到弘晖头上去,但他们是骨肉至亲,纵然是皇帝的金口玉言也无法割开牵连的骨血。 他一边也吩咐苏培盛赐下两道菜去给弘晖,一边也不忘叫他去嘱咐宝月一句,装装样子吃两口便是了,不必吃冷的,倒是闹得她夜里肚子疼。 四爷本是修好之意,好叫朝臣知道,皇后之事他并无意牵连到弘晖。只是人都是父母生养,谁也不是铁石心肠,难道还能如哪吒一般割肉剔骨不成? 高座之上,一览无余,他朝下头扫去一眼,便不期然瞧见了弘晖的神色。他先是恭敬地谢过苏培盛,可看着苏培盛朝宝月的方向走去,他却很快面无表情,露出了一个无甚温度的眼神。 四爷的心中发沉,面色也渐渐凝滞下来,良久之后,他却忽然想到,当年康熙坐在这御座之上,瞧下面的人也是如此吗?一旦看得清楚,也就失去了朦胧的遮掩,玻璃镜子照的明白,可为什么民间妇人还是爱用铜镜? 看清楚面上,也就想要看清楚内里,可人非圣贤,若是带着猜疑去瞧,谁又经得起细看?何况是年迈的康熙呢?也难怪康熙总觉得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他转头瞧向阿午,却见他也平静地看着弘晖的方向,方才弘晖那儿发生的一切显然都被阿午尽收眼底,四爷霎时眉头紧蹙,心中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再拖了。 年节过后便是元宵,元宵过后,天气便渐渐回暖,很快到了初春。 马蹄踏过初融的冰雪,十四爷带着大军得胜归朝,宝月扶着太后在四爷身后几步,瞧见天边那结驷连骑的军马带起一阵风沙扬鞭而来,平日里安静内敛的太后都激动地紧紧握住了宝月的手,她一眼便在万军儿郎里瞧出十四,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十四意气风发地下马行礼,他面容微黑,目光炯炯,分明是同一张脸,却几乎难看出一点从前的样子。苏培盛当众宣了封十四爷为定亲王的旨意,如今四爷的左膀右臂,文治武功都是亲兄弟,朝堂官员又大多顺服圣意,政令通达,如臂指使,天下便有如焕发的春草,显露出勃勃生机。 为显示对亲弟弟的信重,也为了安太后的心,四爷很快把原本属于简亲王雅尔江阿所管的宗人府事分给十四料理,宗人府所管的大多是一些礼制上的琐事,四爷口上不说,但心底到底爱惜十四的才华,便另分了两个副官替十四料理宗人府,叫他挂着职去兵部当差。 如今十三管着户部和会考府,十四爷管着兵部,一个管钱粮,一个管兵马,也就相当于这最要紧的两项都捏在了四爷手里。 宝月这日在养心殿做女工,她难得打算做个技艺高超的东西——一件龙纹大麾,为此不惜从年初开始动手,她暗暗计划,估计大约年底做好的时候,四爷也刚巧能穿上。不为了别的,她只是忽然想起来,四爷登基,她还不曾送过什么礼物,如今外头的事情顺利,四爷也不同去年那样忙碌,她也好抽出空来。 她才照玛瑙的指示穿了两针,四爷便和十三爷一块进来了,张起麟端了两盏茶上来,玛瑙很快识趣地退下。 宝月一开始并不当回事,还在比自己和玛瑙绣出来的样子,苦思冥想地琢磨自己下的针法哪里有问题,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两声争论,她暗自稀奇,这两人向来合拍的跟同一个人似的,竟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 她用杯子在桌子上轻轻磕了一下,示意里头还有个人,免得这两人万一吵大了不好收场,平白伤了情分,自己坐在里头尴尬,出也出不去。 十三和四爷听到里头的动静,一时也安静下来,外头的形势倒没有宝月想的那样严重,只是此事到底干系甚大,十三不敢做四爷的主,四爷心中也还有些犹豫。 第95章 暗云舒卷,夜色朦胧,轻柔的春风吹的满院梨花簌簌落下,洁净的雪瓣层层堆叠在一起,在金砖上织就一层月色的柔软锦缎。 烛光跳动,养心殿的窗纱上映出一支晚开的寒梅倒影,那是宝月在御花园里寻了许久才在枝头找到的一支花苞,被内务府的能工巧匠们养护一番后,它装在瓶子里,在春天迟迟地绽放。 “朕知道,苛政过后必有仁政,有些在祖宗时候本是宽法的,你我易之从严,乃为整饬人心风俗,使之上下一新,只可暂行一时,诸弊革除之后,仍需再更法度。”他转着手上的珠串,从前那串碧玺上头的缀子都脱了,宝月送了他新的,可旧的他也舍不得丢,只要她打了新的缀子安上。 “储君是国本,臣弟不该议论此事,也不知道谁更合适,只是法统在此,臣弟只怕届时平生动荡啊。”十三叹气,阿午当然也很好,只是弘晖性子仁厚,又无过失,无故跳过他却选了阿午,若届时万岁升遐,只怕难叫朝野信服。 四爷不是不知道选弘晖是稳妥又顺理成章的事,届时皇位自可以平稳过渡,可想起年节上弘晖那一个眼神,实在不由他不心惊,宝月和他是一体的,对皇后的处置也是自己乾纲独断,如果弘晖心中对宝月怀恨在心,是不是对自己这个阿玛也有微词? 第168章 如果是这样,自己和十三宵衣旰食、彻夜不眠商量出来的,那些不断根据民情而调整的法例,足以沿用百年的制度,他真的会遵守吗?人死灯灭,人亡政废,这样的先例,实在太多太多了。 更何况—— “弘晖是合适的,”四爷压低了声音,这些话他不愿宝月听到,“可他有自己的额娘,朕百年以后,玉娘要怎么办呢,她是太后,皇帝却是异腹之子。阿午这孩子虽然比弘晖心狠,但未尝不是好事,朕可以好好教他,叫他亦做个仁君。” “只是弘晖并无过错。”十三并非偏向弘晖,只是不想朝堂生乱,被党争搅得乌烟瘴气,重蹈他们当年的覆辙。 “从前的太子也本无过错,”四爷下定了决心,“那我们兄弟又在争什么呢?” “那对大阿哥,皇上就得早做打算了。” 见四爷圣意已定,十三自然是支持四爷的意思的,只是有些东西就需得早早开始安排,否则若弘晖多年都心怀寄望,可最后的结果却不如他愿,矛盾乍然点燃,可就难收场了。 未过多久,四爷便下旨封弘晖和弘昀两个已成婚的阿哥为贝勒,在宫外另为他们寻了府邸去住。于是宝月终于得以在下个月回到圆明园里,杏花未谢,桃李犹在,总算赶上了这迟迟一场撷芳满园的春色。 隔了一年多回到这里,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她玩了几日后又开始关在房里绣大麾,还要遮遮掩掩地一副自以为瞒他瞒的很好的样子。他心中虽然很是受用,但也不想她委屈自己做这些不喜欢的事情,便有意逗她出来。 用过午膳后,宝月又回房里了。四爷便上前敲了敲她的房门,见她并不应答,又挑眉放声道,“你有没有去武陵春色后头那片林子看过?咱们住在宫里这一年可不只是把九洲清晏朝会的大殿翻修过了。” 屋里很快传来什么东西被收起来的声音,她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显然颇有意动,“是什么?” 他偏不告诉她,刻意要吊一吊她的胃口,轻笑道,“我只有今日一下午的时间,你要不去,明日可就没有了。” 宝月将信将疑地跟着他出门,四爷大步走在前头,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宝月悄悄放缓脚步,她轻咳两声,示意跟在后头的苏培盛。 “万岁爷说的是什么东西?”见苏培盛凑了过来,宝月连忙低声问道。 苏培盛求饶地拱了拱手,他紧紧闭着嘴巴,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是主子之间的小情趣,他哪里敢拆四爷的台子? 武陵春色的桃林之后,原本是一片仿照黄山景致的奇山怪石,可现在那些坑洼嶙峋的石头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木兰花林。 绚烂的辛夷花追逐东风而来,充斥着她的眼睛,在粉白相间,层层玉浪一般的花瓣之中,花萼交相辉映,零星还有几朵尖如笔锥的花苞挂在枝头,密叶堆叠,照水临姿。 “到炎夏的时候,还有一季。”四爷揽住宝月的肩头,苏培盛他们不知何时早已经退下了。 “我那时候也只是说说而已,我自己都快忘了。”宝月注视着在风中颤动的花朵,喃喃道。 沉静而内敛的香气不动声色地把宝月笼罩住,四爷做了皇帝,却并未换上御用的龙涎香,他喜欢沉香,不单是精研佛法的缘故,他曾说沉香“其木枯折、皮朽烂,内心乃香。”说的不单单是香,也是他的抱负。 这说的何尝又不是他这个人呢。 时光如流水而逝,昼夜不舍,在宫里觉得太难熬的日子,在圆明园中却如同白驹过隙一般。 再论孝期,如今也过了三年了,且不说古来天子以日易月,即便当今愿做孝子,满满三年已是足够,27个月一过,宗人府立刻递上了选秀之事的折子。 四爷也琢磨着该把这事早些办了,阿午正是娶妻的年纪,连带着他那些与阿午年纪相仿的侄子们也一并可以在这次办了。宝月原本还颇有微词,可四爷只一句话便叫她刹住了嘴。 “弘晖弘昀都是这个年纪成婚,若阿午反倒晚些,岂不叫人以为我刻意拖着他?” 于是她也不再说什么,办选秀这事自然是以太后为主,四爷令她从旁辅助,承诺阿午的福晋让她来选,宝月思量一番后便满口答应下来,届时她自然会拿去问阿午的意见,叫阿午选一个自己中意,相互喜欢的,如此岂不好过盲婚哑嫁。 很快到了暑月,木兰又开过一季,于太后而言,选秀这事不过是驾轻就熟,先帝那时的大选小选都是佟佳贵妃领着四妃一手操办。 秀女们在神武门前被嬷嬷们安排成一列一列,如今还未到时辰,殿中只有宝月和太后在座。 “哀家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太后忽然笑了一笑,她额间白发丛生,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故事,“那时候宜妃也说你漂亮,想为老九要了你去,那时还是先帝见老四心性不定,叫哀家再为他选一个妥帖的。如今看来可真是选对了,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宝月很心虚的笑了一下,她的所作所为在这个年代来看实在不算什么美德,这样的夸赞她可当不起。可太后却说的情真意切,一时她竟分不出来太后究竟是不是在说反话。 “那些德容言功重要,但有时候也没有那么重要,”见宝月这副神情,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眨了眨眼睛,“皇帝是天下人的主子,能叫君父满意,就比别的什么都要强。” 第169章 这是太后的肺腑之言,是她在先帝的后宫中多年以来的经验之谈,宝月未必多么赞同,却也不得不说这是她们在狭小的空间里挣扎出来的生存智慧,不过只是想要过得好一点的不得已罢了。 掌礼司的太监在左侧唱名,千姿百态的女孩们依次上殿,四爷忙于万几,是没有空来瞧这些他觉得无益的事的,皇帝不在,流程便自然而然地简便许多。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将满军旗的选阅过半,太后显然很清楚地知道这次的选秀是什么性质,周嬷嬷在她的示意下圈圈划划好些名字,一旁的是适龄宗室子弟的名单,却绝口不提是否要挑选女子入宫来。 正如同宝月当年选秀之时的规矩,秀女们大多是报了名字出身了事,不过草草几分钟就是下一批,这一列看过,一个一个报上名来,在众多只敢直视前方的女孩中,却有一个很大胆地抬起头来。她脸上是盈盈笑意,有一双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奴才也是瓜尔佳氏,见过二位主子。” 一时倒叫看了几百人的太后和宝月眼前一亮。 瓜尔佳是大姓,人多,发源地也各有不同,譬如理亲王妃也是这个姓氏,宝月拿起册子瞧了一眼,是京中那支,她们家中最大名鼎鼎的,大约是康熙朝的摄政大臣鳌拜。 虽然有几分大胆,但随后很快又低下头去规规矩矩地行礼,随着这一列人退下。活泼又不失规矩,太后果然很是满意。 “我平日里瞧着阿午这孩子面冷,同皇上小时候很像,正该配个活泼的,你瞧瞧这姑娘好不好?”她们退下后,太后便转头同宝月说道,“又姓瓜尔佳,和你也算有一段同族的缘分。” “妾家里世代住在南方,地实寒微,哪里敢同京中攀关系,”宝月先是谦让一番,她也喜欢这孩子,却不想将话说的太满了,这到底是阿午自己的妻子,“阿午的婚事妾也不好做主,到底还是要问过万岁的意思。” 太后微微一笑,慢悠悠端起茶盏来轻啜一口,“万岁若真要做主,就不会今日来也不来了。也罢,你们是做阿玛额娘的,孩子的婚事该从父母之命,哀家不多插手。” 见宝月要开口解释,太后又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笑道,“你若是不要,哀家可就配给弘春了。” 弘春是十四爷的长子,比阿午还要早生一年,太后这句玩笑话,便是示意自己并没有生气。 回了圆明园后宝月便同四爷说了这事,她总觉得要阿午喜欢才好,若话也没说过,何谈喜欢呢?有心想叫他们两个说上几句话,可又不知道那姑娘是否愿意同阿午相看,若派人去问,未免就有以权势压人的嫌疑。 “她若不愿意,抬什么头?”四爷笔下不停,头也不抬道,“特地说自己同你一个姓,难道不是在向你表意?” “女孩子上进一些,又有什么错?”宝月不悦。 “我何曾说她有错了?”四爷好气又好笑,“我只是说人家必定是有意的,你只管找人去传话便是。” 果然那姑娘很快答应下来,宝月第二日便叫人收拾了承乾宫,在那儿召见她,阿午来向额娘请安时,才发觉殿中还有一个外人。宝月给他们相互介绍,见二人氛围恰好,便悄悄走了出去,一边又将消息锁住,即便二人没对上眼,也绝不传出消息去影响那姑娘婚嫁自主。 第96章 大约过了两刻钟,宫女便领着那小姑娘便出来辞别,她双颊带一点并不明显的红晕,她走后不久,阿午也从厅中走出来,面上是一如往常的冷静。 “那孩子喜欢你吗?你觉得如何?”他额娘坐在一旁绣样子,眼中满是看戏一样的笑意。 “额娘若是问她喜不喜欢我,那似乎不该问我。”他抬着下巴,显然还有几分矜持。 宝月见他这副拿腔拿调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他不答后头那话,也就是他觉得喜欢的意思了,并且自信人家也一样喜欢他。 “我自然会问,倘若你们两个都乐意,我可就去回你汗阿玛和玛嬷了。” “但凭额娘做主便是,”阿午平静地在她身侧坐下,“上回我在御前奏对的时候,宗人府来问汗阿玛是否要给我在外头选宅子住,汗阿玛说不必。” 宝月绣针线的手停住了,按例皇子们成婚后就要搬出宫中别居他处,如今弘晖和弘昀都住在宫外,四爷却仍然将阿午带在身边,这道旨意一往外发,即便秘密立储,其中象征的意义也与明文无异了。 “这是你阿玛自己赢来的,他若不给,你不能抢。” 想起那个夜里四爷和十三爷在烛火下隐隐约约的谈话,宝月沉默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手上的动作。 “这个我自然知道,大哥和二哥论资质才能都比不上我,汗阿玛是从血路里杀出来的,他岂会看不明白?”阿午得意地挑了挑眉,他也只是提前告知宝月一声而已,说这是并非是要他额娘给他拿什么主意。 “少耍你那点小聪明,你阿玛还不知道你?”宝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快走,我叫人把长春仙馆收拾出来了,你将来就带着你福晋就住那儿去,不,现在就搬走,省的碍我的眼。” 雍正八年的时候,十三爷生了一场大病。 他这几年来忙于在各地兴修水利,处理京畿周围的营田事宜,时不时还要外出查访新政在民间实施的情况,四爷是他的后盾,他便是四爷的前锋,四爷在京中理政操盘,十三爷便是四爷的耳目手足。 第170章 近年来他的鹤膝风发作的越来越厉害,四爷不叫他再这样频繁的外出,却遭到了十三爷这些年头一回拒绝圣旨。 “皇上是万民的君父,新政也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孩子,臣弟便也斗胆将万民与新政视若子侄,岂有因病沉废,置之不顾之理?” 四爷无法,只得命擅治骨症的太医出任外官,拜户部侍郎,以便常年跟在十三爷身边。 那段时间四爷日日要看太医快马加鞭发回来的密折,好知悉十三爷的近况,好在没过多久,十三爷很快就好了起来。 四爷这才作罢了原先的想法,要知道他担心十三爷的病情,竟打算在圆明园打醮祈福。可见人一慌乱起来,别管是西天佛祖还是无量天尊,就是皇帝也是一块儿拜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这口气松的太快了,那边十三爷见好,又精神奕奕地巡视河道去了,这边四爷却又很快病倒了,神坛和法器都没来得及收起来,再添上一点规制又用在了四爷身上。 宝月一开始是不担心的,且不说四爷提前了几年登基,她微薄的知识储备也告诉她雍正这个年号好歹用了十三年,还远远不到该紧张的时候。 直到他病的越来越重,她心里不禁也打起鼓来,茶饭不思地过了不知道多少天,有一日她想去四爷那儿瞧瞧。还未到殿门口,却忽然见到几位眼熟的军机大臣匆匆从外头快步赶来。 他们一个个眉头紧锁,愁云惨淡,就是阿午娶妻的第二年,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之时,亦不见他们带着这样低沉的气氛。 她惊的一时忘了后退避开,自四爷病的愈发重了,他便常常昏睡,很少再见她,这些大人们赶来,便是说明他已经醒了,为何不先传召她呢? 领头带路的苏培盛不意宝月竟在这儿,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扑通跪下来磕了两个响头。 “主子娘娘恕罪,奴才竟未瞧见娘娘驾临。” “罪?”宝月的眼神缓缓扫过后头跟着跪下,头也不敢抬的大臣们,心中愈发地沉,她能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的,“万岁醒了?怎么不曾听你来报?大人们又急匆匆的来做什么?” 自四年前先皇后崩逝,百日一过,四爷便立刻将宝月立为皇后,皇帝与这位新皇后的鹣鲽情深,多年以来无有他人,众人是心里有数的。军机处都是四爷的心腹重臣,在宝月还是皇贵妃的时候,他们就常常见她在御前出入,知道她在四爷心中的分量,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也讷讷不言。 还是张廷玉心一狠,他看着眼前那一片紫色的裙角,低声道,“万岁有命,臣等不敢耽搁,请娘娘恕罪。” 宝月见他们不肯说,红着眼便转身闯入殿里,她匆匆撇过奴才们脸上的神色,只有惊慌,没有阻止,那应当至少生命无虞。她快步转过屏风,走到四爷床前,便见他面若金纸地靠在床上,遥遥地朝她这儿望来。 花盆底和朝靴的声音是很不一样的,四爷居然没有听出来,两行泪水在她的面颊上缓缓流下。 “你怎么来了?”他很虚弱地牵动两下嘴角,似乎是想朝她笑笑。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她有点怪他,可看着他这副样子,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语气轻的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的帷幔边缭绕着香灰、符水的气息,那是一种沉暮的,叫人害怕的死气。 他的目光停在宝月那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上,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最终从肺腑里叹出一口气来,“你先叫军机处的人进来,我把事情交代完了,再与你说话,好不好?” 他终于勾起一个很吃力的笑,“只与你说话。” 宝月一下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才能不叫自己放声哭出来,他这话如同一双尖锐的爪子,从她的胸腔里抓出一颗心来,把它捏的粉碎。 她抓住他的手,目光不错眼地盯着他,只觉得脸都在抖,不愿错过哪怕一瞬,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叫大人们进来,在屏风外回话。” 等众人在外头跪好了,张廷玉便拿出一张明黄色绢帛,四爷气若游丝地、一字一句地启口。 难怪他们不敢说,她难受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泪水从被洞穿的胸口汹涌而来,她趴在床边,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没有,四爷分明是在叫人来写遗诏的。 “……今、朕躬不豫,奄弃臣民,在朕身本无生,去来一如。” 在宝月的抽泣声里,他每说一个字,苏培盛便大声复述给外间的朝臣们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她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掩面背过身去,她不想给四爷看她的悲伤,不想惹得他伤心,惹得他不放心。如果真是今日,为什么不能叫他看一个笑脸? 可重若千钧的嘴角,想要牵起来是这样的难。 可忽然,四爷轻轻牵住了她一根手指,遗诏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念完了。 “玉娘,朕、我——”他说了那样长一段话,如今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 那松松的一点力道,叫宝月哭的昏沉的脑袋里闪过一丝清明,她终于和着泪水朝他露出一个笑。 “天日昭昭,万岁俯仰无愧也,”泪水一点一点地砸在他的手背上,宝月同他多年以来,早已是心有灵犀,“若是于我而言,只待与哥哥,重结来生愿。” 他阖着眼睛,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浮现出殷红的色泽,用为数不多的力气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第171章 那日以后,宝月寸步不敢离开,她彻夜不眠地守了几日,四爷也担心什么时候一觉睡去了就再也看不见她,难道他就舍得?便也放任她在身边。 也许是医治得当,也许是上天降福,总之那一道将周围人安排了个遍的遗诏并没有用上。 他平日里并不怎么生病,值得称道的也就只有那年的时疫和这一回,却都是大病。那时候年轻,身体养了些日子也就恢复了,可这次却不一样,他批折子的时候总是很快就觉得疲惫,精神也远远不如年轻时。纵然病好了,底子却狠狠伤到了,一时半会也无法调养回来。 可政务却不会等他,依旧是那句话,真正到了情急的时候,无论西天佛祖还是无量天尊,哪个有用就拜哪个。偏偏四爷实在是一个很有钻研精神的人,他不是止步于拜一拜,精研佛法的时候,他要与高僧论佛,注解经书,如今为了自己的身体开始崇道,也不是日夜吐纳打坐就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圆明园开始养一大批的道人,道路旁开始运送一些颇有分量的东西,日子久了,封闭的马车在青砖上也留下深深的辙痕。宝月有些莫名的害怕,她去找他,竟在他书架的角落里发现一个陌生的锦盒。 她将那个锦盒打开,里头静静放着的,是一颗鲜红的丹药。 “怎么了?” 四爷从后头拍了怕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的手一抖,那丹药便跌在地上碎成几块,那几片红色的东西,和圆明园青砖石上的辙痕,在她眼里慢慢变成了铅、汞和朱砂。四爷还以为她是吓住了,他安抚地摸了摸宝月的脑袋,“无妨的,不过一颗丹药罢了,叫他们再炼来就是。” 宝月没有说话,她垂着眼睛沉默半响,回过头来轻轻地朝四爷笑,不知怎么竟看起来有些悲伤。 “哥哥是天子,有仙缘仙骨,我不过是浊骨凡胎,”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哥哥是要丢下我成仙去了。” 四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亲亲她的额头,满目温柔,“我贪念红尘,怎能得道?不过是吃了能打起些精神罢了。” “我真怕哪一日你就不见了。”宝月埋在四爷的怀里,安静地开始抽泣,话语里还带着惶恐后怕。 四爷只以为她是真怕他白日飞升,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黄帝乘龙飞升,亦不曾听说带上了嫘祖嫫母。 “我不再吃就是了,好玉娘,别哭了。” “十三爷带回来一位久负盛名的神医,不会比仙丹的效应差的,”听了他的保证,她乖巧地把眼泪收起,“哥哥以后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再不许再叫仙师们给你炼丹。” “好。”他无奈地笑笑。 “既然不必炼丹了,便叫他们都回乡间去罢,仙师们都是隐士高人,久留宫禁之中,岂不冒犯他们清修?”她牵住他的衣袖,露出一个芙蓉泣露一般的笑,眼眶微微泛红,愈发显得可怜。 “好。” 见他应允,宝月的笑意很快化作胭脂漫上双颊,照得满室生辉,她抬头亲亲四爷的下巴,眼中波光潋滟,“我雕了一支簪子给你,算是回你上次那对玉镯。是子午簪,拿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不等他回答,她很快像蝴蝶一样从他的怀里溜走,丝绸制成的裙裾在门槛上滑过。 宝月回头朝他笑了笑,然后轻轻掩上了门。 “苏公公,你主子爷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宝月向前走了两步,便示意苏培盛跟上来,她微微一笑,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把那群道士关起来,一个一个叫他们吃自己炼的丹药。每日多吃几丸,吃够一年的量,还活着,就放回去,不肯吃的,就都杀了。” 她的话轻飘飘地,分明是炎炎夏日,苏培盛却满身寒凉,再看这位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怎么看怎么像女罗刹,他可是见过这段时间四爷如何对那些人礼遇有加的。 九洲清晏的正殿中—— “你以为她为什么吩咐你去办?”她是皇后,身边又不是无人可用了,何必吩咐一个御前太监? 四爷扫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的苏培盛一眼,满眼都是笑意。再乖巧的猫也有亮爪子的时候,可他想象着她那样娇小的一个,也要在自己身前遮风挡雨,保护自己,就觉得心中柔软地像春水一样。 “就按你们主子娘娘的意思办吧。” 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苏培盛居然很想感叹一句。 可真是此唱彼和,天造地设的一对。 南风拂过堤边的垂柳,木兰花开又谢,百年以后,人终将湮于尘土,而青史永久传唱,昭阳明月万载高悬。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第97章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康熙驾崩的那一夜,是千载难逢的大雪。 所有的污垢和黑暗被埋藏在厚厚的积雪之下,胤禛在群狼环伺的局面下,无可争议地成为了新君。隆科多以雷霆之疾领兵封锁九门,他坐在空荡的金殿里也仿佛能听见京城内重重大门阖上的声音,枝头琼脂一样的雪细细簌簌地落下,唱和成一片诗意的宁静。 这座高而广的金殿里充满着他们兄弟从前的影子,脚底熟悉的金玉砖石,能清晰地照见他眼中的平静。辗转反侧地惦记了十几年的东西,真正得到的时候,仿佛也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 第172章 外面等候着的是他的兄弟们,是和他一同在虎口夺食的恶狼,是他殚精竭虑要对付的对手,如今尘埃落地,他们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几颗绊脚的,俯首可拾的顽石,即便里面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弟弟。 三日后的大殓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怒号的北风仿佛也在为这位英明帝王悲泣。近支的宗室与公主后妃们齐聚在丹陛之上,熙熙攘攘占据了整个大殿,其中不乏有年轻的公主和小皇子们,他们也许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就先直面了死亡冰冷的面貌。 “万岁,太后娘娘——无法来领着内外命妇举行主持仪式了。” 苏培盛悄悄快步上来奏报,他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忧愁。太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却也不站到皇帝这一边,在爱新觉罗自家的宗室面前都不肯给皇帝一点面子,岂不是叫八爷等一干本就不服的人看笑话? 皇帝的眉毛都不动弹一下,他在祭坛里倒过第一道酒,平静自如地吩咐,“太后追思先帝,伤心不已,以至于无法起身,今日丧仪便且权请先帝太妃中位分最高者代行主持。”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面有异色、暗自忖度的兄弟们,主动屈尊朝先帝的佟佳贵妃行了一个小辈的礼。 佟佳贵太妃眼中飞快地闪过喜悦,她虽然地位最高,却没有孩子,佟佳一门从前又站错了位置,若新君不计前嫌,主动向她示好,又何愁不能弃暗投明,保住满门富贵?她避开这一礼,说过几句谦辞,便向前两步,驾轻就熟地开始带着命妇们行礼。 皇帝目光还没来得及挪开,就猝然不防地瞧见了原本被佟佳贵太妃挡在身后的那一个身影。 一张洗净铅华,蹙眉啼泪的脸。她眼睫边挂着露水,带着雾气的怔忡眼神对上了皇帝深渊一般的目光。她很快惊慌地垂下眉目,狂啸的北风吹动素白的衣裙,稍显瘦弱的身躯在风中轻轻地颤。她是在害怕吗?还是觉得冷? 他蹙起眉,身上雪色的狐裘忽然在他的脖颈间带起一阵阵的痒意,晚妆初了明肌雪,素衣拥雪裘,正如冰雪落白梅,当是恰如其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里,月落又起,冬去春回,喧嚣又重归于寂静。 不过几个呼吸后,耳边繁杂的哭声又起,他挪开了目光。后宫中有一套森严的祖宗制度,大行皇帝丧仪这样的隆重场合,自然是佟佳贵太妃和和除却太后以外的其余三妃站在前列,跟在她身后的,是其余的妃位娘娘,再后头的,便是嫔位。先帝内宠众多,可能做到妃位的,一双手也数的过来。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又倒过两盏酒,只垂眼一心注视着先帝的棺椁。 殿中渐渐响起抽泣,悲伤的氛围弥漫开来,于是又变成了众人的哀嚎。接近晌午,带着寒意的冬阳悬在高天之上,今日的仪式才迟迟举行完毕,宝月从蒲团上艰难地抬起双腿,为大行皇帝举哀是不能带贴身的侍女进来的,她从冰凉刺骨的玉阶上借力,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再看平日里那些光鲜亮丽的妃嫔们,无一不是带着几分狼狈,眼圈旁也是相似的胭红。也许平日里分到各自身上的恩情寡薄,可先帝到底也是众人终身的倚靠,天子一朝驾崩,紫禁城也换了新的主人,她们这些点缀宫廷的光润珍珠也在一夕之间化作了鱼目。有子嗣的还好,若连子嗣也没有,要去哪里寻得一个依靠? “额娘!” 一个小玉团子挣开原本牵着她的那一双手,跌跌撞撞地从一旁的队列中向她奔来,宝月麻木的双腿被这孩子一撞,险些一下仰倒在地上。她弯腰揽住这个冒冒失失的孩子,亲了亲她额间那一点绯红,“乖昭昭,是不是累了?额娘这就带你回去歇息。” 原本牵着昭昭的半大少年也跟在她身后跑来,见宝月牵着昭昭,他才松了口气,低头尴尬地朝宝月一礼,“和母妃,我方才没看住十一妹妹,真是对不住。” “无妨的,多谢十六阿哥照看,”宝月轻轻摇头,朝一旁往这看来的密妃点头致意,“我改日再去长春宫谢过密嫔姐姐。” 密妃王氏与她同日受封,年纪稍大她一些,她们出自同乡,故而平日里常有往来。昭昭年幼,公主皇子们却得与后妃分列,密妃膝下有十五和十六两个孩子,故而宝月便托了密妃照看昭昭几分。 说过两句话后,十六很快折返回去,同十五一同扶着他们的额娘离开,宝月叹了口气,牵起昭昭的手,一步步慢慢朝殿外挪去,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她一时只觉得如芒刺背,忍着腿上的痛意快走两步,却忽然被人拦住。 一个慈眉善目的太监到她面前一礼,仿佛是新皇的身边人,“娘娘,皇上担心妃母们体弱,雪天又路滑,特赐了步辇下来,娘娘且随奴才走罢。” 皇上?宝月有些恍然,那个长眠在棺椁里的已是先帝了。她想起方才那道如渊的目光,实在很难想象那样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下竟是一个这样细心周全的人,顾及自己的妻妾也就罢了,还有心照管她们这些先帝太妃的死活。 “额娘,昭昭要坐步辇!”昭昭扯了扯她的衣袖,不明白额娘为什么忽然呆住了。 “万岁仁孝,妾等叩谢天恩。”昭昭的话叫她从恍惚里缓过神来,她忍着双腿的刺痛,朝丹陛上那一个身影遥遥一礼。她口称万岁,却分不清心中这种熟稔而又陌生的感觉,到底是哪一个万岁? 第173章 那金阶上的人仿佛并未看到殿门前的这一个动作,想来也是,她这才放下心中那若隐若现的一丝忧虑,大家穿着相似的素衣麻布,皇帝便如同那高悬的日月,圣光惠遍,如何能一一看清底下的芸芸众生。 宝月乘着御赐的步辇回到承乾宫里,大行皇帝宫中妃位娘娘不在少数,东西六宫装的很勉强,她虽然是承乾宫的主位,但偏殿后殿里少说也还有五六个贵人答应。里面甚至有比自己还要年轻的,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看着她们惊惶不安地行礼,她心中也不免闪过一丝茫然。 新帝的妃妾们迟早要搬进来的,自己或许还好,无非是迁往太妃们居住的宫中而已,可她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又要怎么办呢? “玛瑙,把那个红酸枝的箱子打开,里头是万、先帝赏赐的东西,给她们分一分罢。”她摸摸昭昭不知忧愁的脸蛋,轻轻叹了口气。 月上中天,养心殿依旧灯火通明,苏培盛端着一盏浓茶往殿内而去,恰巧撞上出来的张起麟。张起麟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纠结惊异和不可置信的神色,恍恍惚惚地差点撞上苏培盛手中那盏热茶。 “张公公,烦请您看着些路。”苏培盛咬牙切齿。 张起麟眼神都没递来一个,拱拱手就神游天外地一溜烟跑了。 “先帝山陵事毕后,叫宗人府上折拟旨,朕幼蒙孝懿皇后抚育,贵妃为孝懿皇后亲妹,应封为皇贵妃,”皇帝接过茶轻啜一口,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奏疏上,仿佛心无旁骛,“另,奉太后旨意,和妃奉事先帝,最为谨慎,应晋为贵妃。” 皇太后甚至至今不曾见过皇帝一面,何来的旨意?之前还叫自己送人家上步辇,自己可是御前第一等的太监啊,苏培盛险些一错手摔了茶盏,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呜呼哀哉!他的圣明天子! 于是他遵旨,带着同样不可置信地神色退出去了。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宝月坐在床边,轻声为趴在枕头上的昭昭念诗,“这句诗呢,是说一位夫君不循古道,心性不定,令无辜的妻子伤心,他却全然不顾。” 《诗经》也是经书,原本公主们是不必读的,可有一回昭昭去找十六阿哥玩,见他在读书,回来便缠着她,说什么也要一块去上学。读书可以明智,可公主怎么能去御书房?先帝有那么多孩子,他是不会为了昭昭而破例的。宝月无法,只能自己来教昭昭读书。 “什么是古道?”昭昭撑着下巴。 “也许是礼法、宗制和道德?”她有些犹豫。 这三个词对孩子来说显然还是太深奥了,昭昭带着困意点头,“那什么是礼法、宗制、道德?” “就是好的东西,君王可以用他们帮助人们各得其所地生活。”宝月吹灭蜡烛,拿下昭昭那一双撑着下巴的手,把它放进厚厚的被褥里。“好啦,明天再说,额娘的乖昭昭该睡觉了。” “那四哥给我们步辇坐,他也是君王,是不是就是有这些好东西?”昭昭只在暗夜里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问道。 室内一片悄然无声,宝月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直到被褥里传来了昭昭浅浅的鼾声,宝月的声音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轻轻响起。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他是个好人。” 第98章 大雪还在落,皇帝换了黑色的大麾,跪在灵前的背影显得愈发深沉渊默。宝月的目光很快垂下,并没有发现前方的天子不知何时,明目张胆地回头遥遥望来意味不明的一眼。殿中四周点上了火盆,她的身边也有一个,虽然身后大开的门将呼啸的寒风不遗余力地带了进来,但好歹也能汲取到一些微弱的热意。 这日回去后,那个带她去乘坐轿辇的公公带着一卷皇帝的旨意驾临了承乾宫。她怔怔接旨,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苏培盛便打开了他带来的两箱珍宝。 绸缎、金银,无非都是内务府准备的惯常赏赐,特别的是那一个小小的织锦盒子里,放着一对熠熠生辉的明珠,照得满室亮堂。她的神情凝滞一瞬,便豁然抬头,直直地往苏培盛平静的面孔上看去,只见他神色一派安然,目光却不自觉地移开了。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明珠、也叫宝珠,这难道是一种偶然吗? “……拜谢万岁隆恩。” 她谢恩,声音轻轻的,平静而又柔和,仿佛不过是收到了寻常的东西。 苏培盛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便离开了,宝月置若罔闻,她盯着那两箱东西,慢慢伸手打开了那个锦盒。 那是一对完美无瑕,光滑可鉴的珠子,宝月依次拿起,两颗都细细看过,却并没有出现她想要看到的,这一对价值连城的小东西上头并没有内务府造办处的烙印。它们忽然变得无比烫手,仿佛一道深渊一般的目光,沉重地落在她的腿上,却仍然穿过素面的厚重冬装,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难以忽视的温度。 她的心高高悬起,那是一种渺小生物面对巨兽本能的慌张,是凡人看到巨大的太阳接近眼前的惶恐。她抖着手拾起那对明珠,用力地将锦盒盖上。 旨意上说,仰承皇太后慈谕,那么无论如何她都得去慈宁宫谢恩问安。但非常之尴尬的是,太后并不愿意搬到先朝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去,仍然在永和宫里不挪窝,显然是在和新帝别苗头。她被新帝晋封,却说是太后旨意,真能被太后传召接见吗。 第174章 无论如何,宝月第二日仍然出现在了永和宫之外。 “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只怕不能见您了。”周嬷嬷欠身,抱歉地朝她笑笑。 宝月抿了抿唇,她并不想搅入这对高高在上的母子间的纷争里,哪一个她都开罪不起。她在雪中跪下,正欲在殿外磕头行礼,也算周全了礼数,这时身后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清亮的击鞭声,是皇帝御驾到了。 皇帝从御辇中下来,他与她擦身而过,带起一阵馥郁的沉水香气,目光只点水一般地在她头顶的空气中停留一瞬。一个皇帝要做什么的时候,即便面对他的是太后,也不能拒绝,永和宫的大门很快为他们而敞开,宝月就这样轻易地被带了进去。 “还以为皇帝口中的太后是孝懿皇后呢,怎么还要来拜会我?” 太后身着一身素衣,冷冷地打量着皇帝,宝月也曾与从前的德妃娘娘有过不多不少的交集,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只是她虽然是质问的口气,却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无端显出几分色厉内荏来,宝月默不作声地行礼,只愿太后就当没她这个人。 “皇额娘何出此言。”皇帝托着茶盏,仿佛他才是殿中的主人。 “我可不记得我下过什么册封的旨意,若我的谕旨这样有用,怎会连永和宫都出不去。”太后连在座的宝月也不顾,便与皇帝撕破了脸皮,“先帝尸骨未寒,你就这样对待父母兄弟,竟不觉得羞愧吗!” “儿臣愚笨,不是皇额娘不愿见朕吗?若非赖此事,儿臣如何进得来永和宫的门?”皇帝带着淡淡的疑惑反问。 说的倒像是真的似的,宝月低着头。 太后一时被这黑白颠倒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她恨声道,“你不必再说什么虚情假意的话,要我在天下人面前给你做面子,你就叫十四来见我!” 宝月大惊失色,事关这对天家母子的机密,这些话可不是她该听的了,太后难道还真忘了这儿有个外人么!她往周嬷嬷那儿看去一眼,果然也见她神色犹豫地瞧着自己。 “这恐怕不行,”皇帝轻瞥了周嬷嬷一眼,正欲上前提醒太后的周嬷嬷便被慑在原地,“十四弟如今留在景山为汗阿玛尽孝守灵。” “你!他是你的亲弟弟啊!你是一点脸面体统也不顾了,”太后目眦欲裂,“和太妃还在这儿看着呢!” 她并非真忽视了这么大一个宝月坐在这儿,不过是以为有个人在,皇帝还会做做仁孝忠义的假样子。 “朕险些忘了,”皇帝这才望来轻飘飘地一眼,“请和娘娘先行。” 和娘娘又是什么称呼,这三个字莫名在他口中显出几分含混不清的暧昧来。宝月却如蒙大赦,等不及周嬷嬷来扶她,便立刻从凳子上起来冲了出去,一路疾行到殿外,才觉得自己终于喘过来一口气。 看着那一团白影飞快地窜了出去,皇帝兴味地一挑眉,真像只兔子。 “儿臣听闻皇额娘近来茶饭不思,体弱难行,才不愿迁宫,须知十四还在景山呢。”他放下茶盏,撂下这话便起身走了。 这是拿十四的性命来威胁她的意思了,太后颓然坐下,趴在桌上默默垂泪。 “娘娘,这伞还未撑开呢!”玛瑙不明所以,怎么这样急切,活像永和宫里有什么恶鬼在后头追似的。 宝月不语,拉着正拿着伞在殿外等她的玛瑙闷头就走,皇帝难道不知道宫里向主子谢恩的成例?有什么话他们私下里说不得,要在自己面前说,知道太多的皇家秘辛能是什么好事。 那后头没有恶鬼,却有在宝月眼中比恶鬼还要可怕的养心殿苏公公追了上来。 “娘娘,万岁爷说娘娘体弱,请娘娘乘步辇回去。” 他笑眯眯地,宝月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宫道上空空荡荡,也无宫人来往,只有金色的御驾孤零零地停在后头。玛瑙霎时惊慌不已,这还有别的步辇么,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多谢万岁好意,妾不过先帝宫中一微末妇人,实难消受万岁大恩。”宝月垂下眼睛,握住身边玛瑙的手。 “这……” 苏培盛见宝月不配合,脸上也露出一丝为难。可他总不能上手栏她,宝月无视他的神情和无处安放的双手,转身便走。 那日过后,养心殿再没有什么异动,外面的世界在这位新帝的操控下日新月异地变换着,渐渐地,宝月也放下心来。皇帝富有四海,什么样的美人是他得不到的,宫中遍传这位新帝在潜邸就有如何手段,如今依旧是勤于政事,日夜不殆,过去这么久了,想必也不再记得她这个人了。 只是出于谨慎,宝月依旧不敢出门,即便是阳春三月,她也只透过窗口瞧了瞧新发芽的嫩柳,她应当习惯这样的生活,这也许是她今后几十年的常态。 先帝的嫔妃们还盘踞在东西六宫到底不像样子,没过多久,皇帝便宣了旨意,许有太妃中育有成年子女的跟随子女迁居。宜太妃荣太妃等都出了宫,连密太嫔也在一日与她告别——皇帝特许十四岁的十五阿哥开府赡养额娘。 宝月既觉得孤独,又忽然觉得有了指望,夜里她抱着昭昭讲故事,不禁开始想,将来若昭昭嫁人,她便可以住到公主府去了。 她宫中的贵人答应们三三两两地被迁去了太妃宫里,她等了几日,却只等来皇帝奉养太后与太妃们在畅春园颐养天年的旨意,连带着先帝膝下未成年的子女,也会一块在畅春园教养。 第175章 太后的凤辇毫不迟滞地从宫中起驾,全无当初不愿搬出永和宫的执拗,宝月不禁有些疑惑,她那日走的早,太后与皇帝后来又和好了? 无论如何,她松了口气,住到宫外去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畅春园与宫内遥遥相距,一个在郊外,一个在京城正中,何况畅春园地广,即便皇帝偶尔来同太后请安,也绝不会轻易同她碰到。 接二连三地喜事叫她的心也终于尘埃落地,这几个月以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便要启程,宝月和玛瑙收拾好东西,昭昭依旧托付给了十六,玛瑙也同其他的宫人乘坐另一驾马车,宝月独自一人跟随引路的太监走近一架朱轮马车,正要掀起车帘,却忽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 !宝月回头,那太监却早已了无踪迹,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面前那道锦绣织就的车帘从里缓缓打开了。 “这儿人来人往,娘娘还不进来?” 那双清冽的凤眼就在她的眼前,他们的吐息交织,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仰头的自己,近得甚至能听见皇帝清晰的呼吸声。 尚来不及后退,宝月就被捏住手腕一把拉进车里,她跌坐在他身前,厚重的沉水香终于不留一丝缝隙地将她包裹在其中,皇帝的黑色衣袍与她浅水色的裙摆交叠在一起,她低头盯着那两块交缠的黑白,上头用金线绣出的龙纹仿佛在水色的湖中翻腾,周身轻轻地开始颤抖。 皇帝眼中泛起一点浅浅的笑意,正要伸出另一只手去安抚她,宝月却骤然抬起头来。她奋力试图将手腕从他的手掌中挣开,脸颊涨成一片霞色,眼中也带着金波粼粼的水光。 “万岁此举,是人君所为吗!” 他们视线交错,空气也忽然变得粘滞起来,地上厚厚地一层羊毛地毯都变得扎人,宝月连忙侧脸避开,却仍能感觉到那道令人心慌不已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皇帝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眼中带着睥睨,“礼制、宗法,那些东西可不是用来禁锢君王的。” 这、这是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的话吗。见他如此无所顾忌,宝月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对以何言,面上也渐渐褪去了颜色。 在她愣神之际,他的指尖已经落在了她的耳侧,也许是马车内气温高些,他手上薄薄的笔茧带着一点温热的暖意,可落在她的脸颊上,却如同焰火灼烧一般,烫的她耳根又重新染上旖旎的红晕。 “即便娘娘往后能跟十一妹妹到公主府去,”他捧起她的脸轻轻一叹,仿佛真是在为她发愁,一双浓墨重彩的剑眉也蹙起,“塞外的沙子,可是会吃人的,娘娘如此体弱,叫朕怎能放心呢?” 他不但知道自己一心想着跟昭昭出宫去,甚至还拿昭昭来威胁自己,又或者说这些容情的旨意,正是他有意为之,好叫她放心下来,轻信地坐上这驾马车。宝月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些日子她心中所想竟被他全然洞悉,天日昭昭,光却是冷的,照得人无所遁形。他对人心玩弄于股掌的轻易,是比帝王威势更叫人害怕的东西。 “……万岁就是直发明旨,妾又能说什么呢。”沉默良久,她眼中的水光终于化作透光的珍珠一颗一颗地落下。 “众星拱卫北宸,万民依赖天子,先帝掩弃娘娘而去,娘娘还有谁可以依靠呢?”他语气中带着淡淡的逼迫,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水,眼中却带着堪称残忍的笑意。 她颓然阖眼,湿润的眼睫颤动起来,瓷玉般的皮肤紧紧贴上了他的掌心,如他所愿地说出了那句话。 “妾唯有仰赖万岁而已。” 第99章 皇帝富有四海,什么样的美人是他得不到的,也许正是她处处回避,才叫他费尽心思地要得到,索性就如他的意,也不过是少则几日,多则几月罢了。先帝待自己也曾热情过一阵子,但很快就置之脑后了,她如今寄人篱下,吃用人家的,连女儿也要人家养活,还能怎么样呢? 皇帝带了一位内宠在身边,军机处的大臣们都是知道的。天子带孝以日易月,如今既已不在孝期,自然也没什么可置喙的。何况皇帝勤政,时常披月而回,身边若无一贴心人服侍,他们才要觉得不妥。如今身边只有一个侍奉的人,比起先帝身边动辄十几个嫔御来,更足见当今之勤俭。 其余侍奉的内侍也都是苏培盛和张起麟调教出来的,更是一个比一个嘴巴紧,又怎会让宝月身份这样的秘辛泄露出去。故而自那驾马车驶入圆明园,至今好几个月,竟叫她在担心与忐忑中平静度过了。 “万岁爷身边的内眷呢?” 一日云雨过后,皇帝尚还闭着双目享受方才的余韵,宝月便出声大煞风景。好几个月了,日日吃一口菜也该吃腻了。 他悠然睁开眼睛笑道,“这是担心在我身边没有名目?且再耐心等些时日就是。” 她只是想叫他去找别人,谁又问他这个了,他这样刻意曲解自己的话,倒像是自己刻意讨要名位一般。宝月潮红的脸颊上先是生出怒气,很快却又呼吸一窒息,等些时日?这是什么意思,莫非难道还要自己做了先帝的妃子,再去做他的妃子吗。 她卷着锦被就从他怀中弹开,紧捂着胸口怒目而视,“先有卫宣,今有万岁。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 说完后很快她就感到一阵后悔,那股怒意一下便泄了气,她算什么,也敢来置喙皇帝的作为,真是叫这些日子迷昏了头了,若真惹得皇帝大怒,她的昭昭还那么小。可他并没有生气,反倒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怒发冲冠,海棠醉日一般的生动娇态。 第176章 “如今说来,恐怕是迟了。”他幽深的目光在她脖颈、肩头,乃至蜿蜒而下的雪中点点红梅之上流连,“宝月,那对明珠可还在匣子里?” 见她怔怔点头,皇帝信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柔腻的雪光重新融在他的怀中,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一双凤眼轻轻眯起,眼中流淌出温和的月华,“我必不叫你碎在掌中。” 他的声音带着郑重的爱怜与珍视,尾声轻轻消散在二人交融的唇齿间,恍如一面重鼓敲在了宝月心上。 又过了些时日,便是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万寿节,为了体现皇帝对太后的体贴,不叫太后这个做母亲的从畅春园到圆明园来为儿子祝寿,办宴的地方便定在了畅春园,今日百官沐休,一同往畅春园会宴。远在皇后也往畅春园来,为皇帝祝寿及向太后请安尽孝。 宝月陪在太后身边,以贵太妃的身份出席,见太后待她的态度平常才放下心来。想必太后应当不知道皇帝和她之间的荒唐事,她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杯中的果子饮,她实在不太明白皇帝的打算,上回他说那样的话,她以为他是想叫她抛弃从前的身份,可他并不阻止她与昭昭见面,如今又公然叫她以先帝嫔妃的身份出席。 别人的指摘也就罢了,她只是怕昭昭知道。 太后从上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宝月一眼,又想起前几日皇帝来请安的时候。 那日在永和宫不欢而散后,她顾及十四,到底还是在皇帝面前服软了。十四如今不过二十几岁,一辈子还有那样长,她不能叫他接下来几十年都困在景山,无论如何,皇帝也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想明白后,自到了畅春园里,太后便叫周嬷嬷去传唤宝月,既然要演母慈子孝,那么永和宫里母子二人的剑拔弩张就绝不能泄露出去一分一毫。只是周嬷嬷却十分为难的回报说,贵太妃病了,无法来向她请安,她原本也不以为然,只以为是一种示好和‘懂事’。 可连着几个月不见人影,加之冷静下来后再回想那日皇帝与宝月的情景,便愈发觉得奇怪起来。不等她派人去宝月的住所打探,皇帝便仿佛早有预料地来向她请安了。 “我看你疯了!”纵然心中早有一些惊世骇俗的猜测,皇帝这样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时,太后这样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也险些吓晕过去,“你是皇帝,什么样清清白白的女子求取不到,偏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难怪他说什么借她的旨意册封贵太妃不过是想要见自己一面,皇帝若想要掩饰,有一万种叫她发觉不了的借口,这样信口胡说,不过是早没想过要藏着掖着,样子也不在自己眼前装一下。 再看皇帝,太后就不免觉得他厚颜无耻起来,横眉冷笑道,“皇帝真是有淳古之风,只恨哀家把你生晚了,否则祖宗开创基业的时候,少不得你一份功绩。” 如今大清有国近百年,从上而下早通经义教化,哪里还能做出这样父死子继的事情,也只有从前还在草原上骑马打猎为生,茹毛饮血过活的时候,才这样不讲究。 皇帝对太后的讽刺无动于衷,他这次过来也不是来求太后的认同的。 “十四弟前些日子才上折子来问候皇额娘的近况,孝顺先帝已是不及,儿臣忍叫他如今不在额娘膝下?”他轻描淡写地地朝太后开出了她无法拒绝的条件,“皇额娘若能守口如瓶,十四弟也就能回来了。” 太后闭目,宴会上的喧嚣声在耳边重新响起,她在心中一声冷哼,那日最后她虽然为着十四低头了,却也实在不敢置信自己能生出来这么个衣冠禽兽,她看向下方身形纤弱的宝月,眼中带着一丝怜悯。皇帝私有天下,故而所有东西只有他们想要和不想要的,既然想要得到,就只有得到这一个结果,从来不会以旁人的意志为转移。 “娘娘,这果子饮易醉,万岁命奴才给娘娘上一盏杨梅煎。” 宝月正低头沉思间,不妨皇帝身边另一个不常在内廷和外臣面前出入的太监张起麟端了新的饮料来,他笑眯眯地顺手将那杨梅饮端走了,显然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杨梅煎就是普通的果子熬出来的汁,果子饮却是用果子酿造的,从来是闺阁女儿们爱喝的果酒,不烈,后劲却大。 宝月先是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见并无人注意,这才放心地朝上首中央的皇帝看了一眼,只见他也毫不掩饰地望着自己这个方向,宝月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神色,就立刻低下头去。 她一眼不敢看皇帝身侧的皇后,只觉得如坐针毡。她没法和皇帝这样冠冕堂皇地处在一个地方,这里不但有皇后太后,更有先帝留下的臣子,她总觉得每一个人都在审视她,身上就是穿着再多的衣服,也像是□□,批着皮混迹在人群里的野兽。后来这一顿她只再草草喝了两口杨梅煎,桌子上的菜品一筷子都没动过。 皇帝还在同群臣宴饮,张起麟亲自送她回圆明园,见张起麟紧巴巴地看着她,宝月不禁感到一阵好笑,畅春园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位置,天地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我去外头走走,万岁回来了再叫我。” 进了圆明园后,宝月却步伐一转,并不往九洲清晏那条路去。张起麟有些犹豫,但想着反正是在园子里,便拨了两个宫女跟着便随宝月去了。 皇帝的寿辰在深秋时节,武陵春色和杏花春馆一带的桃树杏树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松脆的枯叶被踩出沙沙细小的声响,她坐在亭子里,静静地看着天边的焰火渐渐黯淡。 第177章 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去上朝议政,她便在房里看书刺绣,就好像一个妻子日复一日地等待丈夫,这种错位的身份实在不能不生出一种错觉与恍惚来,可今天皇后来了,又是万寿节,她不想把自己落入那样可悲的境地里,只要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娘娘不在?”皇帝回到九洲清晏,眼中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醉意。 他想起宝月在席间一直郁郁寡欢,连东西也没有吃几口,便叫住了正要去寻宝月的张起麟。 “带十一公主过来。”以往叫宝月见见昭昭,纵然她装作平静无事,但他瞧得出来她总会高兴些日子。 两拨人分散着出去,在杏花春馆找到坐在石墩上发呆的宝月时,张起麟才松了口气。 “娘娘快随奴才回去罢,万岁爷喝醉了酒,直问娘娘在何处呢,”他这才有空擦了擦跑出来的汗,喘着气道,“十一公主也在九洲清晏。” 喝醉了?从前都是去昭昭那儿见面,如今把她传到九洲清晏去,皇帝可别说出来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吓了一跳,来不及多想,便赶紧提起裙子随张起麟快步往回走。 一路提灯赶月地回到九洲清晏,好在皇帝似乎并未到醉酒的地步,他眼中有些朦胧的酒气,却尚还清醒地坐在桌边抱着昭昭练字。烛光照出一个昏黄柔和的侧影,皇帝的眉目化作一潭春水,他握住昭昭的小手,在宣纸上细细勾出一道侧峰。 ——真像一对亲生父女,张起麟暗暗想。 宝月松了口气,虽然从前几乎不曾见过面,但看来他们相处的还算不错。 “回来了。” 皇帝见了她就笑着起身,不管不顾地就要走到她面前来,宝月这才觉得他是真醉了,她紧张地回头,示意张起麟快带昭昭出去,直到看不见昭昭的背影了,才敢被皇帝拉着手在桌边坐下。 他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中,呼出来的温热气息熏出一片胭脂色。宝月摸了摸他的脸颊,并未发烫,醉的应当不深,这才放心地等着苏培盛送醒酒汤来。她的目光随意地从桌上撇过,便见上头写着两句诗,其中一句正是从前她与昭昭说过的。 “你说我‘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是不是?”他发出闷闷的笑声,难掩得意,“昭昭都告诉我了,但若是对你,也许这一句更合适。” 她盯着剩下的那句,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觉得一池水在不停地翻覆,搅得她心潮起伏不已。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但其实也不是的,是不是?”他抬起头,眼中居然有一层玻璃一样的,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旁的什么生出来的水光,“可今日是我寿辰,我不愿听他们说的那些心口不一的话,可只要是你,假话也无妨,宝月,哄一哄我罢。” 室内沉默了很久,久到他眼中渐渐浮现出失望,那一层薄薄的玻璃都要碎掉的时候,宝月的手指才轻轻点上他皱起的眉心。 “我一开始,觉得你是个好人,雍王爷的事迹,便是在深宫里也听闻过。”所以她也知道太后不喜欢他,知道十四爷与他作对,知道和他亲近的十三爷被先帝圈禁。 “后来觉得你既莫名其妙,又可恨,为什么要为了一时的欢愉把我陷到这样的境地里,”她笑了笑,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释然,“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但就这样罢。” 这是一笔糊涂账,一团扯不清的乱麻,就这样纠缠下去罢。 皇帝直直地看着她,抑制住自己想把她揉在怀里的冲动,这不是他祈求的虚假的爱语,但却更动听百倍。他以为她要很久很久才肯回头看他,来迟了这样久,又有什么办法? “万岁快歇息罢。”她端过苏培盛送上来那一碗醒酒茶,递到他眼前。 一口饮毕后,她正要把空碗放到外头桌子上去,就被扯住了衣裳。他动了动唇角,欲言又止,宝月回头,眼中泛起一点柔光,“明日我也会在你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