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深渊归来》 第1章 [穿越重生] 《她从深渊归来》作者:黄油柿子【完结+番外】 一句话文案: 为了向杀死自己的丈夫复仇,崔梅恩与魔鬼定下契约,死而复生,回到了人间。丈夫的继承人面容俊美,秀色可餐,于是她决定不再做一名忠诚的妻子。 n句话文案: 二十年前,崔梅恩死于丈夫的背叛。在痛苦与绝望中,她跪倒在魔鬼的脚下,以灵魂为代价,交换复仇的机会。 二十年后,崔梅恩重新回到了那座她丧命的宅邸。她的丈夫成为了帝国位高权重的公爵,丈夫的继承人用警惕的眼神注视着她,眼底却流露出了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迷恋。 崔梅恩挽着身旁丈夫的手,对着她的继子露出了一个妩媚的微笑。 与她缔结契约的魔鬼说:“你已将灵魂贩卖于我。生生世世,你都会是我的奴仆。” 她曾深爱的丈夫说:“我不奢求你的原谅。” 她年轻英俊的继子说:“别以为你的小把戏能勾引一名圣殿骑士,邪恶的魔鬼契约者!” 崔梅恩:td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永远不会回头。 狗血西幻正剧向,混乱邪恶雄竞修罗场,细纲已打好,存稿丰厚,欢迎跳坑。 内容标签: 骑士与剑 相爱相杀 西幻 正剧 追爱火葬场 救赎 主角:崔梅恩 塞德里克 配角:亚瑟 魔鬼 赛缪尔 一句话简介:复仇从陷入狗血修罗场开始 立意:切勿迷失本心。 第1章 01.崔梅恩夫人 谁也不知道崔梅恩夫人为什么能嫁给梅兰斯公爵。 梅兰斯公爵是圣殿骑士团的实际掌控者。他执掌圣殿骑士团十数年,始终亲自率军冲锋在抵御深渊入侵的最前线,人们以崇敬的口吻称呼他为“帝国之盾”。 他同时也是当今帝国中最有权势的领主之一,治下封地广袤而繁华,财力雄厚,别说国王了,据说就连教宗见到他也得笑脸相迎。 权势熏天的梅兰斯公爵鳏居多年,名下只有一子。他早年间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那位不幸的夫人早早离世,公爵便不再娶妻。 二十年来,无数达官贵胄费劲心思想把自己的女儿或姐妹塞给公爵作继室,好从公爵那庞大的权势中分一杯羹,却统统碰了一鼻子灰:公爵明确地表示,自己与亡妻感情深厚,不会再娶。 许多人感叹他的情深义重,更多的人则猜测,公爵所谓的“情深义重”不过是一个托辞,他不再娶的原因是不愿让任何外人染指他的财富和权力。 不论怎样,二十多年过去了,梅兰斯公爵从未与任何女性(或男性)产生过哪怕一丁点暧昧的流言,古板得好似一尊雕像。 ——而这尊雕像却在上个月迎娶了一位新娘。 新娘名叫崔梅恩,没有姓氏,因为她并非出身豪门大族,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乡下女子。据说,梅兰斯公爵对这位在路边卖牛奶的农家女一见钟情,当场跳下马车跪在她面前,以随身佩带的戒指为信物,请求她嫁给他为妻。 这个流言太过惊悚,尤其是放在古板的塞德里克·梅兰斯公爵身上更是如此。大多数人都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梅兰斯公爵发了疯病,恰巧路过的崔梅恩则撞了大运。趁他犯病的当口,她将他诱哄得晕头转向,从此登堂入室,成为了新一任公爵夫人。 后一个说法比前一个更不靠谱些,可人们宁愿相信后一种——毕竟,崔梅恩夫人何德何能,能够嫁给梅兰斯公爵呢? 见过这位新夫人的人都说,她的确很美,是那种最容易获得世俗认可的“平庸的美”:乌木般的黑色卷发,随时都带着笑容的红唇,以及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可是梅兰斯公爵这么多年见过的美人无数,而崔梅恩夫人的美或许在乡下还能算个漂亮的挤奶农妇,放在酒会宴席上如云的美人里就泯然众人了;更重要的是,她甚至是一名寡妇,还带着一个足有十八岁的拖油瓶! 总之,这样一个无钱无势、还曾生育过的女人,即使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能当上某位小贵族的情妇都该感谢神明了,而公爵夫人?听起来像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可是做了二十多年鳏夫的公爵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两人相识不过一个多月后,梅兰斯公爵便为她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之奢靡震惊了所有宾客,据传这是崔梅恩夫人的意思,而梅兰斯公爵殷切地满足了她所有荒唐的愿望。 人人都说崔梅恩夫人交了好运,可她的好运还不止如此呢:婚礼后一年,公爵便生了重病,到了最后甚至无法行走,只能卧病在床。他在病床上挣扎了一个多月,还是离开了人世。 这下可好,公爵的领地与财产全都落在了新婚妻子的掌中。一个原本普普通通、只不过有一张迷人脸蛋的农妇,就此成为了令人羡慕的大贵族,说起来真令人咋舌。 崔梅恩夫人在葬礼上没有落一滴眼泪。 她头戴黑纱,颈间挂着串光泽莹润的珍珠项链,一袭剪裁适宜的黑色长裙勾勒出别样的风情,黑纱下只能看见一抹引人遐思的红唇。 她念着早已写好的悼词,语气里没有一丝悲伤或痛苦,惹得参加葬礼的宾客们窃窃私语。 在崔梅恩夫人的身旁还站着两名少年,一名金发碧眼,五官俊秀而端正,腰间佩戴着圣殿见习骑士的制式佩剑;另一名黑发黑眼,肤色苍白,看上去格外的惹人怜爱。 第2章 显然,从外貌上就能判断出,黑发黑眼的那位是崔梅恩夫人带进公爵府的拖油瓶——他与崔梅恩夫人有着如出一辙的黑发黑眼——而另一名则是梅兰斯公爵的独子,他名叫亚瑟。 亚瑟是公爵生前唯一承认的继承人。公爵去世后,他理应成为下一任梅兰斯公爵。 亚瑟·梅兰斯今年十八岁,从小就被公爵送往圣殿接受骑士训练,每年只回家一小段时间。公爵迎娶新妻子的这一年内,他倒是都呆在梅兰斯封地里,可一个从小接受正统骑士教育的孩子,又怎么敌得过崔梅恩夫人这样的心怀叵测之人呢? 大小贵族们在葬礼上窃窃私语,虽说小公爵才是正统的继承人,但他年纪还小,而崔梅恩夫人把持权力已足有一年,是个“颇有手腕的毒妇”,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成长起来、握住父亲的遗产。 “公爵家有得闹腾了。” 他们在崔梅恩夫人身后对彼此这样说,轻佻的流言跳跃在嘴唇与眨动的眼睫间。 很快,梅兰斯家就有流言传出,说小公爵在家日子并不好过:崔梅恩夫人带进门的孩子对他耀武扬威,态度嚣张得不得了,而小公爵从来只是默默忍耐,从不与他正面发生冲突。 崔梅恩夫人对家里发生的种种情况视若无睹,仆人们即便想帮帮小公爵,也只能在私下里进行。 在自家封地里,强势的领主甚至能驱赶教皇的传令人、殴打国王的查税官,虐待一个徒有名号的继子又算得上什么? 风言风语在沙龙和茶会上漫天飞舞,真到了崔梅恩夫人面前,碎嘴的先生太太们还是只能亲切地扶住她的手臂,讨好地称赞她的妆容和服饰,绝口不提他们满心同情的小公爵。 毕竟,小公爵——说来他叫什么来着?麦克、约翰,还是理查德?上一任梅兰斯公爵不擅长社交,不过人们好歹还能时常见到他,而新任的小公爵甚至极少在人前露面,更别说让人记住他的名字了——小公爵不擅交际,年龄又小,现在又被隔离到了家族权力中心之外,神明才知道他以后能否从邪恶的继母手中夺回遗产! 贵族们都是深谙此道的人精,明白与其投资前途灰暗的小公爵,讨好现在的掌权人公爵夫人才是上上策。 这个恐怖的农妇、魔鬼的情人!人们一边咒骂着她,一边想尽办法讨她的欢心。她在成为公爵夫人前毕竟只是个平民,又性喜奢华,想必是那种没什么见识、会把染色玻璃当成稀有宝石买回去的无知妇人。 商人们指望着掏空她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教士们盘算着拉拢她皈依修道院(顺便再出钱翻新教堂、忽悠她献上更多供奉);小贵族们相互勾结,想要吞掉公爵的土地和军队……他们都在她面前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崔梅恩夫人喜欢华福珠宝、爱听阿谀奉承——只是,这些东西于她而言,更像是餐前的沙拉、饭后的甜点,不能动摇她心中主菜的地位。 主菜自然就是公爵的权力与财富。她从首都请来了教师,以惊人的速度学习,牢牢地攥住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遗产。在某些方面她做得更甚于他,大概由于她是个严谨细致的女人的缘故。 从公爵府的仆人到封地里的居民,人人都能说上一大段崔梅恩夫人的轶事。这样的女人太少见了,过去几百年间,帝国中都没有出现过几个。 她精明强硬,却也懂得适当地柔软迂回,她放纵却谨慎,务实也狡猾,将本地的商人、教士和小贵族们玩弄于鼓掌间,还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若崔梅恩夫人是位男性的主君,那她肯定声名远扬,成为好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中心,顺便收获一大波投奔的骑士,运气好的话还能弄顶国王或皇帝的冠冕戴戴;女性主君(准确来说,崔梅恩夫人并非主君,她不过是一个弄权的寡妇罢了)则没有这等好待遇——崔梅恩夫人常被人在背后唾弃。 若要对唾弃她的话语进行统计,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大概就是“农妇”和“魔鬼”。前者贬低她上不得台面的出身,后者发泄人们对她的恐惧。 不少小贵族和小骑士言之凿凿,称崔梅恩夫人与魔鬼契约,才获得了如今的智慧与美貌。他们斥责她勾引男人堕落,教会合该好好地惩治她才是! ——至于下次舞会上,同一批人围着崔梅恩夫人大献殷勤,那就是题外话了。 亲近一些的人,对崔梅恩夫人的感情则要复杂许多。 譬如公爵府的仆人们。他们一方面同情小公爵,排斥弄权的崔梅恩同她那个没有半点贵族血统的儿子入主公爵府;另一方面,崔梅恩夫人为人大方宽厚,能干之人升迁,奸猾之人地位下降或是被赶出府外,公爵府上下风气焕然一新。 小道消息盛传崔梅恩每晚都举行邪恶的仪式,而每日都在公爵府进出工作的仆人们当然清楚,崔梅恩夫人没有信奉异教的邪神、没有在地下室里招待女巫、更没有每天晚上换不同的骑士进卧室侍奉。 不过,崔梅恩夫人的确有自己的秘密。 第2章 02.公爵夫人的秘密 夜渐渐地深了,崔梅恩从书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她昨日去拜访了封地里的大修道院,镇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邪丨教活动,舟车劳顿,今天一回到公爵府就好好地泡了个澡,顺带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第3章 房间里燃着明亮的烛火,崔梅恩将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包起来,毫无仪态地趴在床上翻看一本小说。 卧室里只有她一人,公爵府上下都知道,夫人不喜欢留人在身边伺候,在没有吩咐的情况下,没人敢随意接近她的书房和卧室——上一个这么干的仆人已经彻底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崔梅恩在温暖的灯光下翻过一页,小说上写满了批注,潦草激昂的一长串文字,叙述了书写者对主角行为的愤愤不平,指责他在功成名就后抛妻弃子有违骑士的美德,又痛斥将公主嫁给他的国王脑子多少有点毛病,言语间透露出满满的少年意气。 小说的书页已然泛黄变脆,昭示着它曾经历过的岁月。这是前任公爵的旧物,被崔梅恩从书房带来的。 崔梅恩几乎能想象出他读这本书的样子:金发的青年躺在沙发上,把书页翻得哗哗响,读着读着就眉目扭曲,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满世界找批注用的羽毛笔,接着一边抓着头发一边在书页上写个不停,差点没把墨水瓶打翻。 更有趣的一点在于,他在好好一本书上涂涂改改,责骂书中主角如何忘恩负义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日后能干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念及此处,寡妇轻轻地笑了。 她兴致勃勃地翻到下一页,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忽然从背后伸出,摁在了书页上。 “我亲爱的契约者,”那人一手摁住书页,一手环住她的腰,微一用力,便将她搂紧在了怀中。他比她高出一大截,低头埋首在崔梅恩的颈窝,含糊不清地说,“崔梅恩,你失约了。” 崔梅恩顺势向后靠在他的怀中,侧过头去够他的嘴唇,他便与她接吻。她一点点轻啄少年淡粉色的嘴唇,就如鸟儿啄食谷物一般又轻又快。 少年从崔梅恩手中扯过书本丢开,握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扳了过来。 这个吻一开始浅尝辄止,之后就激烈了起来。崔梅恩由主动变为了被动,黑发黑眸的少年搂住她的身体,对她步步紧逼,如同一条正捕猎的毒蛇。 直到她因呼吸急促而试图推开他的胸膛时,他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狩猎,末了还在她的嘴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崔梅恩的大脑因为缺氧而微微地眩晕。她一手抚在上下起伏的饱满胸脯上,一手去摸自己的嘴唇。少年的牙齿将她咬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几滴血珠正缓缓渗出,看来这几天她不能品尝辛辣的美食了。 她将手指含在口中,看着少年的眼睛,舌头舔干净了指尖的血珠。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因方才结束的亲吻而面色红润,少年的面孔却依旧苍白。 他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唇,只有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 此时此刻,如果有外人在场,一定会被面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崔梅恩从家中带来公爵府的小拖油瓶——崔梅恩对外宣称他今年十八岁,正好与公爵唯一的儿子同岁。 几措黑色的短发胡乱地翘着,让少年看上去像一只被弄乱了毛的黑猫。他的眼珠也是黑色的,同崔梅恩夫人如出一辙。 这就是为什么崔梅恩夫人介绍二人身份时,从未有人对此提出过疑虑。在帝国,黑发黑眸并非一个普遍的特征。他们同时具备这一并不普遍的特征,只可能是因为具有紧密的血缘关系。 崔梅恩没有被他冷淡的神色吓到。她在厚厚的鹅绒被子上打了个滚,手撑着下巴抬起上半身,对他笑道:“昨天晚上临时有事,所以我才在大修道院住了一晚。时间太晚了,今天一大早又要出发,不方便派人送信,我不是清晨就回来了吗?现在也在等你,哪里说得上失约——”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下一秒少年把她摁在了被子上,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长着一张清秀的脸,动作却很是粗鲁,与其说是像在面对母亲或者情人,更像是在训诫宠物。 崔梅恩并没有因此生气,就连半分惊讶也没有。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应该派人给你说一声的。”她仿佛哄孩子一般柔声道,“别生气了,好吗?” 很显然,少年的怒气并未因她的安抚而缓和。 他俯下身去,放开她的头发,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你昨晚睡在了大修道院?和某位仰慕你的骑士、还是那些好色的神父?” 不等崔梅恩的回答,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吗?你现在用的这具身体里注入了我的魔力,才不至于让它像别的死人一样腐烂——” 他用冷淡的语气拖长了最后一个单词的尾音,再度靠近她,贴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你对我的报答就是在跟我定下约定后又随意毁约,跑到那些塞满年轻骑士的修道院里去,是吗?” 他越说越急躁,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语速却越来越快,最后一个上扬的尾音他是咬着崔梅恩颈间的一小块肉发出来的。 黑色的鳞片从少年的皮肤下浮现出来。窗户明明是关着的,房间内点燃的烛火却如同被气流吹拂一般,大幅度地摇晃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崔梅恩的沉默,也许是因为被乱晃的烛光扰得心烦,一根细长的尾巴从少年身后伸了出来,不耐烦地抽灭了那点烛光。 第4章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一束从窗帘缝隙里流淌出的月光。澄澈的月光淌过地板和床铺,落在卧室中僵持的二人身上。 “我没有。大修道院哪来什么年轻的骑士,”崔梅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抬起下巴,坦荡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我独自在房间睡了一晚。我是魔鬼的契约者,可不敢靠近那些骑士和神父,免得他们把我绑上火刑架去。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好一会儿后,少年终于放开了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脸。崔梅恩也不怕与他对视,她仰躺在床上,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 睡袍的布料轻飘飘地裹住了她的身体。她躺在那里,像一只已经扯开了一般丝带、半敞开着口的礼物盒子。 在少年的注视下,礼物盒子大大方方地拿掉身上的丝带,还主动往收礼人的怀里跳去。这份礼物这样的坦率又大方,任谁也不会拒绝她。 崔梅恩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抚摸他苍白的嘴唇:“我曾跪在您面前发誓,要将灵魂都献给您。除了您,还有谁会要我这该下深渊的魔鬼契约者呢?” 黑发的少年冷哼了一声。虽然他依旧面无表情,黑眸的深处却泛起一丝愉快,显然是被这句话取悦到了。他不再制住她,直起身子来,慢条斯理地解开衣服的纽扣。 他的眼瞳里燃起了一点金色的光芒,再眨眼时,细密的睫毛下已是一双如爬行动物一般的金色竖瞳。 “看来你还不至于蠢到被一丁点奉承冲昏头脑,”竖瞳的魔鬼把衬衫扔在一边,俯视着她说,“你已经将灵魂献给了魔鬼,如今不过是一具活的尸体。如果被别的人类发现了你的身份,他们只会把你绑上火刑架。” 他咬她的脖子,牙齿是尖尖的锯齿状,仿若食肉的鱼类。他的声音低下来,清冽的少年音转瞬间变得森然可怖。 魔鬼在崔梅恩的颈间低语:“别忘了你当初是如何求我的。” #### 外界的流言并不完全准确。崔梅恩夫人既非异端崇拜者,也非研究爱情魔药的女巫,她的卧室也不会每晚招待不同的年轻骑士——但她更不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不是神明忠实的羔羊。 她是一位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魔鬼契约者。 在二十多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在一间潮湿、阴暗、污秽的地下室里,年轻的崔梅恩跪在魔鬼的脚下,亲吻他面前的土地。她的面庞上满是鲜血与伤痕,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在脸上划出两道鲜红的印记。 她黑色的眼睛里溢满了痛苦与仇恨,在魔鬼玩味的审视中,她用嘶哑的声音哀求,恳求魔鬼实现她的愿望。 自那一刻起,她便抛弃了神明,转而投向了魔鬼的怀抱。 魔鬼从来不是大慈善家。跟所有故事里一样,崔梅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便是她的灵魂,她也只能以此支付。 可怜的崔梅恩!那一年她瘦弱、贫穷、遍体鳞伤,除了尚算完整的一缕灵魂,她找不出其他任何能打动魔鬼的东西。 金色竖瞳的魔鬼静静地看着她,既不答应她,也不离开。他用一点点的怜悯和稀薄的希望吊着她,崔梅恩就只得拼命地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 她哭着,求着,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肿胀的喉咙再也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单词。 第3章 03.小公爵 魔鬼的脸已经被欲丨望彻底地点燃了,此刻不论是谁来看,也不会将他和城堡里的小少爷联系起来,尽管他们确实长着同一张脸——谁会想到那位冷漠刻薄的少爷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崔梅恩的手环绕住他的脖颈,热情地回应他——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深夜不会有仆人来打扰崔梅恩夫人,这是公爵府的规矩。 魔鬼不快地眯起眼,崔梅恩轻推了一下他的胸膛,支起上半身来,听见门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清澈且低沉,比之魔鬼甜美到让人愿意奉上灵魂的嗓音来说,这个声音多了几分人类的沙哑。 这是公爵的独子,亚瑟·梅兰斯的声音。 “深夜贸然打扰,十分抱歉。”小公爵平淡地说。听上去他对门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并非有意打搅二人的好事,“今天是仪式的日子。崔梅恩夫人,我在书房等您。” 说完他就离开了,脚步声渐渐变小,往走廊另一头书房的方向而去。崔梅恩转过脸来,曲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看来我们都把这茬儿给忘记了。”她说,她坐直身体,摸了摸魔鬼柔软的黑发,又摸摸她的脸,不再是心照不宣的挑拨,动作更接近安抚一只发脾气的野兽。 安抚完毕后她试图下床,却被魔鬼按住了。魔鬼摁住崔梅恩的肩膀,手指用力收紧,立刻就她的皮肤上压出了道道红痕。 “你怎么敢……!”他愤怒地低吼,口中吐出一大串不属于人类语言范畴内的咒骂。 假设此刻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而这人又恰好是个研究深渊的学者,他一定会惊恐地发现,那一长串咒骂里包含了许多深渊咒语的开头。 如果魔鬼念完哪怕其中程度最轻的一个,那么崔梅恩就会被撕成碎片,一丁点残渣也不会剩下。 但他最终没有念完一个,即使咒语收尾的单词已经压在了他的舌尖。魔鬼与崔梅恩对视许久,良久后他恶狠狠地吐出一个极为不雅的词来,向前倒在崔梅恩的身上,抱住她的腰肢,将脸埋在她的胸腹间。 第5章 “我记住了,姑且饶你们一命。”他咬牙切齿地说。魔鬼有着甜美的嗓音,使这句话听起来格外像在撒娇,鲜有人能察觉到那份暗藏的冰冷杀意,“下不为例。” 崔梅恩开心地嗯了一声。她用双手托住魔鬼的脸,在他的脸颊上落下几个大大的吻,再使劲揉他的头发,把他的黑发揉得乱糟糟的。 “梅兰斯家族已经死光了,那孩子毕竟是塞德里克唯一的亲人,现在我们到哪里都找不到他的灵魂,只能从血缘上入手想办法。况且,在完成契约前,我得保证这具身体不会被你的魔力腐蚀干净,所以要按时举行仪式。”她温柔地哄他,仿佛在安慰一只龇牙咧嘴的宠物,“下不为例,我保证。乖哦,别生气啦?” “别想着能用这个打发我。”魔鬼像只猫似的咕噜咕噜地抱怨,紧张的气氛却就此松弛了下来。 崔梅恩抬起他的下巴轻啄他的嘴唇,他便眯起眼睛,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好一会儿后崔梅恩才得以从床上溜下来,快速地穿上被扒掉的睡裙,再套上一件长款的外套。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被弄乱的头发,趿拉着毛绒绒的拖鞋往门口走。 “今晚别等我了。”她向魔鬼飞一个吻,“过后找机会双倍补偿你。” 魔鬼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支着脸看她。他光着身子大喇喇地躺在那里,苍白的肌肤还泛着潮红,像一块切好了只待享用的奶油蛋糕,还是点缀了草莓的那种。 崔梅恩转过脸去,背对着这块诱人的蛋糕离开了。 #### 书房里跳动着不亮的烛火,一小支一小支的蜡烛垂头丧气地站在烛台上,有气无力地燃着。崔梅恩合上书房厚重的大门,自顾自地往书房的椅子上一摊,唤了一声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的人:“亚瑟?” 亚瑟·梅兰斯合上了手中的书本。他侧过半张脸看崔梅恩,手指轻敲着硬壳书的封面。 他是梅兰斯公爵唯一的孩子,今年十八岁,是一个迈步在少年与青年间的年龄。他比魔鬼要高一些,站姿笔挺优雅,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之子的典范,与披着外套踩着拖鞋毫无坐相的崔梅恩是两个世界的人。 “您动作太慢了,夫人。”他说,将书本放在桌上,走到崔梅恩身后锁上了房门。门锁旋转出清脆的咔哒声,泛着莹白光芒的咒文自门锁处伸展,覆盖了整间书房。它们快速地闪耀了几下,又重新暗淡下来。 这是一个小型的建筑用法阵,当门锁位于打开的状态时,残缺的法阵不会启动;锁上房门后,旋转的门锁将最后一块咒语补足在该有的位置,门被锁上的同时,法阵也开始启动运转。 亚瑟·梅兰斯这才坐在了崔梅恩对面的椅子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崔梅恩,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崔梅恩坐在椅子上小幅度地晃腿,眼睛眨呀眨的,睫毛如蝴蝶扑扇,外套敞着套在身上,大大方方地袒露出领口的吻痕和牙印。 她不算年轻了,但仍然像一个少女那般坦然纯粹,邪恶得率性又自然。 “这是圣殿传统防御阵法的改良版。”亚瑟·梅兰斯压下心中的不快,对崔梅恩说,“他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那可太棒了!你真厉害。”崔梅恩夸张地拍拍手,真诚地夸奖道。 小梅兰斯公爵的不快因这一句话而扫除大半。他以手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继续道:“夫人,恕我直言,您跟魔鬼走得太近了。您承受不住他。即便您是他的契约者,您的这具躯体也依然是人世的造物。要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您很快就会崩溃。” 亚瑟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眸里同样亮起了散发莹白光芒的咒文。在这双眼睛的注目中,崔梅恩从头到脚都缠绕着不详的黑色魔力。 魔鬼的气息张牙舞爪地缠绕在女人的躯体之上,好似小孩用口水涂满苹果,以示标记领地。 “我也没有办法。”崔梅恩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我与他签订了契约,要他帮我找到你父亲的灵魂。为了找到他,我只能满足魔鬼的一切要求。亚瑟我亲爱的,你知道,我们这些受了魔鬼诱惑的人只能这样。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不然也不会被魔鬼蛊惑,成为他的契约者。” 她保持着这副苦恼的神情,缓步走上前来,揽住了亚瑟的脖颈。小梅兰斯公爵低下头,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崔梅恩的唇角有一个小小的口子,一滴血珠正摇摇欲坠地挂在那儿,他凝视着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 “是的,你是个软弱的人。”小公爵喃喃地重复。 崔梅恩笑了一声。 “所以我才需要你来救我。”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比声音更轻的吻落在亚瑟·梅兰斯的耳边,“救救我吧,亚瑟。” 此时此刻,她如同一个虔诚的走错了道路的信徒,伏在神明的面前,卑微地祈求着神的救赎。 亚瑟·梅兰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又是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圣殿骑士,神在人间的代行者。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拯救这样一个落难的信徒呢? 亚瑟眼中的咒语依旧运转着。崔梅恩褪下了她的外套,她站起身,向亚瑟的方向走来。 她的身躯上满是魔鬼的印记。亚瑟伸手握上去时,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圣洁的银白色魔力蜂拥而上,击溃了那些不详的黑色气息。 第6章 这份胜利的实感如同在战场上击碎魔物的头颅,如同从野兽的尖牙下抢夺最甜美的果实。他几乎是着迷了,动作急切了起来,青涩的吻没头没脑地落下。 崔梅恩用手指绕着他的金发打圈玩,感觉这和逗弄一只半大小狗没什么区别。她和亚瑟已经保持有一定时间的秘密关系了,他的动作却依旧没什么章法,生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当然,这也许也与他一定要刻意为自己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有关。 比如此刻,亚瑟一边吻她,一边艰难地试图分出一丝理智与她交谈,试图让这场“救赎”显得更名正言顺一些。 “我一直想问您。我一直想问您,夫人,”金发的少年在混乱的亲吻中蹦出几个短句,“您为什么要和他签订契约?您为什么想要找到我父亲的灵魂?您应该知道的,人类死亡之后,灵魂便会投入灵魂之河,无法找到……您就那样爱他吗?” 崔梅恩用拇指擦过他的唇瓣,以一个绵长的亲吻避过了这个问题。她在亲吻的间隙注视着小梅兰斯公爵,视线扫过他的头发、眼睛、鼻梁和嘴唇。 她心想,他和他的父亲可真像,就连这双迷离时会泛起水光的碧绿双眸也一模一样。他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她刚认识梅兰斯公爵时,他比现在的亚瑟还要小一些。太阳般耀眼的金发,绿宝石的瞳孔,张扬又跳脱的少年人的面孔,仿佛一只骄傲的小狮子。不管第一印象如何,至少在第一次打照面的时候,她就记住了这张脸。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亚瑟·梅兰斯的面庞,烛火那样小,光线暗淡又敷衍,使得她一不小心就会将这张脸错认为他的父亲,错认为塞德里克·梅兰斯。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崔梅恩亲眼看着他在病床上挣扎,生命的火光在病榻上辗转到了尽头,他死得痛苦又漫长,尸体干瘦如一捧木柴——他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了。她甚至没法找到他的灵魂,即使是在魔鬼的帮助下。 她亲手杀死了他的肉丨体,却没法再如愿杀死他的灵魂。 ####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许多年前,在尸骨累累的地下室中,魔鬼站在崔梅恩的面前问道。 他的语气轻柔如情人的私语,甜蜜如熟透的浆果:“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死人,我凭什么要和你契约?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能够带给我什么?” 崔梅恩本已说不出话了。她的嗓子疼得如同被烧热的烙铁炙烤,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一把小刀,割在她的喉咙里。但魔鬼的话激起了她差不多要湮灭的希望,她抬起脸,尽自己所能地向魔鬼倾诉她的愿望,任凭那些单词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浑身是血的崔梅恩如此回答。她的睫毛上结了干涸的血块,熊熊的恨意燃烧在黑色的双眼中。 她的声音嘶哑又凄厉,以咬碎牙齿的力度吐出了仇人的姓名:“我要向塞德里克·梅兰斯复仇!” 崔梅恩跪倒在魔鬼面前,眼泪冲刷过脏污的脸颊。真奇怪,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泪水?她本以为她已哭干了双眼,但现在泪水再度涌出了她的眼眶。 崔梅恩大约把一生的泪水都用在了此处,此夜过后她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愿意付出我的肉丨体、灵魂,我的一切!只要您想要,尽可以拿走!我愿成为您最忠实的奴仆!”她如同负伤的野兽那样嘶吼道,“只要您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塞德里克?梅兰斯痛苦地死去!我要他的灵魂、要他就连死后也饱受折磨!” 崔梅恩多么恨塞德里克·梅兰斯!她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吮吸他的骨髓,大笑着看他在深渊的烈焰中尝尽一切苦难——这些苦难又哪能抵得上半分她的痛苦呢! 当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逐渐流尽血液时,当她瞪着双眼、死死地记住那些俯身向她的扭曲的面孔时,唯有这份扎根于灵魂深处的憎恨最为清晰。 它使得崔梅恩获得了魔鬼的青睐。 “好吧,你打动我了。”魔鬼用脚尖挑起她的下巴,“我可以与你签订契约。我把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给你,作为交换,你就是我的所有物了。生生世世。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即使你死了,又再度转世,你的灵魂也依然属于我。”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尖尖的牙齿。魔鬼嘴唇猩红,面孔惨白,金色的竖瞳里流淌着纯粹的好奇与愉快。 这是一张彻头彻尾的魔鬼的脸,能帮助她实现愿望、向她曾经的爱人复仇的脸。 喜悦的泪水再次自崔梅恩的眼中涌出。 “我与您签订契约!我愿意签订契约!”她说道。巨大的憎恨与狂喜交织在一起,耳边响起嗡嗡的高鸣,胸腔里炸开绚烂的烟火。她不得不为此按住胸膛,以防自己随之一起炸裂。 崔梅恩摁住了自己的胸口,接着视角天旋地转,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方才的那一番话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发黑。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 但她不会就此湮灭。她现在是魔鬼的契约者,是魔鬼的所有物。如果没有魔鬼,她只能悲惨地丧命于此,带着她的仇恨与不甘一起——但如今,她已经与魔鬼签订了契约。 第7章 所以她会活下去,直到完成复仇的那一天为止。 她知道那会有什么下场:她将是魔鬼永远的奴仆,永世跪倒在他的脚下,永世不得解脱。 在崔梅恩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妈妈常给她讲那些禁不住魔鬼诱惑的人的故事,告诫她不要轻信天上掉下的馅饼与魔鬼的甜言蜜语。魔鬼从不会做亏本的生意,上当的人类只能在无尽的深渊中悔恨自己的过错。 但我不会后悔。我要向塞德里克复仇。为此我甘愿出卖灵魂。我不会后悔。 在失去意识前,这是回荡在崔梅恩脑海里最后的话语。 魔鬼俯下丨身去,抱起了她伤痕累累、不成人形的身体。他向着地下室的出口走去,一步,两步,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中。 第4章 04.平衡 与善于撩拨的魔鬼不同,亚瑟·梅兰斯年轻而莽撞,如同一只第一次吃到好骨头的小狗。他食髓知味,毫无顾忌地向着崔梅恩索取,看上去理智已经在这颗金色脑袋的深处化为了灰烬。 面对这样的小狗,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崔梅恩,一时也应付不来。好在年轻的缺点之一就是不懂克制、速度太快,没过一会儿,就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亚瑟没有放开她,而是把下巴抵在了她的颈窝,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崔梅恩抬起胳膊,爱怜地抚摸着他汗湿的金色短发。亚瑟含糊地嘟囔了几声,分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 “您会怀孕吗?夫人。”他低声地问,“我知道您不会怀上魔鬼的孩子——可我是个人类,您会怀上我的孩子吗?” 崔梅恩微微地怔住了。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大概不会吧。” “嗯……”小公爵把自己的回应拖得长长的。他再度环住崔梅恩,将脸蹭在她的胸前。 “可我想要您的孩子。”他恶作剧般地更换了对她的称呼,“母亲,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崔梅恩这才意思到他是在说一句青涩的荤话。她用力抬起他下巴,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亚瑟,我的宝贝,”她用嘲讽而并非亲昵的语气说,“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大概这话把亚瑟·梅兰斯惹生气了,于是他又吻了上来,这次他把崔梅恩抱上了书房的书桌。 崔梅恩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最后是靠亚瑟紧紧搂住她才没滑到地上去。她的腰腹上被书桌边缘割出一道红痕,擦破了皮,露出一点鲜嫩的血肉。 亚瑟的手指好奇地摸了上去,被她龇牙咧嘴地推开了。 “疼,别碰。”她说。 “我很抱歉。”他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去给您找一些药膏来!” 崔梅恩心想这孩子可真有趣,他一面在心里鄙夷她是个不知廉耻的荡丨妇、该下地狱的魔鬼契约者,一面又在奇怪的地方保留着所谓的骑士精神,跟只套着一层骑士外皮的塞德里克完全不一样,看来长相相似的孩子也未必会百分百复刻他的父亲。 她窝在他怀里,面对那双愧疚的绿眼睛,笑眯眯地捧起他的脸:“用不着,再严重的伤口睡一觉就好了。你从没在我身上看见过魔鬼造成的伤口,对不对?其实他很粗暴,跟他比起来,这算不上什么。” 亚瑟就默默地点头。 崔梅恩把头靠在他的胸肌上,开始困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亚瑟轻轻地摇晃她,但她懒得醒来。于是他把她抱起,她在似睡非睡的梦境里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床上,有人帮她拍打枕头,掖好被褥。 她在睡意朦胧中想,同样的情况以前也常常发生。 很久之前,当崔梅恩还是名少女时,她也时常因为看书看得入迷,直接睡在书房或是客厅。 那时塞德里克同样只是一名小小的见习骑士,一周回不了几次家,即使回来也往往是深夜时分了。崔梅恩总能在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他走进家门的声音,他轻手轻脚地靠近她,将她从椅子或沙发上抱起来,往卧室走去,再将她放入柔软的床铺中。 “你其实醒着对吧?”塞德里克小声说。 崔梅恩装睡。 “睫毛在动哦!你果然是在装睡吧?”塞德里克继续嘀嘀咕咕。 崔梅恩继续一动不动。 “好吧,我相信你是真的睡着了,”塞德里克宣布,“接下来我要悄悄地亲你,你醒来后根本发现不了!” 他俯身吻了下来,崔梅恩笑着往旁边一滚,抓起枕头挡在身前,避开了他的亲吻。 卧室里的烛光照亮了塞德里克灿烂的金发,他也笑了起来,于是两人隔着枕头你来我往地打闹,欢声笑语塞满了小小的卧室,闹到半夜才双双停手,钻进了被窝。 在进入梦乡前,塞德里克得到了他期盼已久的奖励:一个来自崔梅恩的吻。 ——那么亚瑟会怎么做呢? 亚瑟静静地在她的床前站了许久。久到崔梅恩差不多真的要睡着的时候,她才感到一个小心翼翼的吻落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 亚瑟把崔梅恩放在了她的床上。 他拍打枕头使它们变得松软,又给她掖好了被子。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崔梅恩嘴唇上咬破的伤口已经消失了,皮肤上的淤青也在淡去。 就像她说的那样,等到清晨女仆来为她装扮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恢复,又是一位优雅高贵、看不出丝毫不检点的公爵夫人了。 第8章 她睡着的样子看起来不大安稳。 崔梅恩醒着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在她的睡颜里这几分笑意消失不见了,这使她看起来格外的疲惫;她的睫毛偶尔会不安地颤抖,眉间略微皱起,轻咬着嘴唇,像是要逃离一个可怖的梦境。 小公爵站在她的床边左右观望,确认无人后悄悄地俯下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了一个吻。崔梅恩喃喃了几声,眉间的皱褶倒是如他所愿地消失了。 亚瑟·梅兰斯没来由地高兴起来。 他抚平了她的乱发,直起身子想要离开——他就在这时看见了那个魔鬼,他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他们。 魔鬼的皮囊是与亚瑟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但以亚瑟那双刻上了圣殿咒文的眼睛,他能清楚地看见环绕着这幅皮囊的可怖的黑影。 黑影高大而扭曲,浑身环绕着熊熊的黑色烈火,一根细细的尾巴从黑影的身后伸出,慢悠悠地晃过来晃过去。那大约是魔鬼真正的模样。 “你可以走了。”魔鬼傲慢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亚瑟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说:“你最好不要太放肆,人间不是你的老巢。我至今不知把多少魔鬼送回了老家。” “哎呀,真可怕。”魔鬼作出被吓到的表情,下一秒他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在亚瑟身前,利齿咧开,嘶声道,“我也提醒你,她已经把灵魂交给了我。收起你那套圣殿的把戏,没人能从魔鬼手中抢走契约者的灵魂。” 崔梅恩无知无觉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软绵绵的枕头里。 #### 历经千年你死我活的斗争,圣殿早已将魔鬼驱逐出了人类的领土。如今,深渊入侵往往只会发生在防线薄弱的边境地区。 随着魔鬼销声匿迹,魔鬼契约者自然也跟着没了踪影,沦为了睡前故事中不入流的反派角色。 到了现在,“该死的魔鬼契约者”只是个人们用来表达不满的名字甚至感叹词,圣殿不会真为这事就找上门来把人拖出去烧死。 第一,魔鬼无法降临到大陆上,深渊是唯一已知的魔鬼栖息地。 如果把人类所在的大陆比作一座房屋,那么房屋的门就又矮又小,外来人如果想要进入,就只能把自己蜷起来,才能勉强挤进去。 魔鬼的真身如果想来到人间,就必须舍弃掉绝大部分的魔力。即便真的成功,这种状态下的他们也脆弱得不堪一击,随便一个圣殿的见习骑士就能消灭他们。 是以,一些聪明的魔鬼会选择穿戴上一具人类的躯体,用种种方式诱惑人类,以获取他们的灵魂——这就带来了第二个问题:没人能长时间承受魔鬼的侵蚀。 对人类来说,魔鬼的魔力就是剧毒。 也许它可以在短时间内赋予人惊人的美貌或智慧,却会在更快的时间内将人类脆弱的肉身连同灵魂一起侵蚀殆尽。 根据圣殿留下的记录,在数千年前,深渊与人类的战争陷入僵局时,常有人类抵御不了魔鬼的诱惑,与魔鬼签订契约,背叛自己的种族——他们的肉丨体往往会被深渊魔力侵蚀得不堪入目,即便后悔也无济于事。 在侵蚀还不严重的情况下,圣殿的驱魔仪式可以暂时消除魔力对人类肉丨体造成的影响。所以,魔鬼与亚瑟·梅兰斯达成了微妙的共识:每隔一段时间,由亚瑟为崔梅恩举行仪式,消除深渊魔力带来的侵蚀。 各种各样的驱魔仪式里,亚瑟·梅兰斯最常使用的便是与被施法者进行亲密接触——方便快捷,效果显著,不需要准备复杂的阵法,不需要购入额外的施法材料,不需要计算日期与月相,最重要的是还能把魔鬼气得跳脚,何乐而不为呢? 魔鬼最终还是默许了。 他与崔梅恩交易的条件是塞德里克的灵魂,可眼下他的灵魂不知所踪,契约处于未达成的状态。 如果契约达成前崔梅恩便因侵蚀死去,那么契约便算彻底的作废,崔梅恩的灵魂会从他的手掌下溜走,投入灵魂之河,这桩生意他就亏了个底掉。 这一圣殿骑士和深渊魔鬼联手构筑的荒唐平衡已经维系了一年多,看样子还能继续持续下去,直到契约达成的那一天——契约达成的条件是,魔鬼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交给崔梅恩。 所以,上一任梅兰斯公爵、崔梅恩夫人已故的丈夫,塞德里克·梅兰斯,在他死去后,他的灵魂究竟去了哪里? 第5章 05.塞德里克·梅兰斯(一) 对亚瑟·梅兰斯来说,比起父亲,塞德里克·梅兰斯更像他的老师。 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两人之间最长的对话来自于亚瑟向他请教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 亚瑟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因为向来沉默且不苟言笑的梅兰斯公爵少见地说了许多话,最后露出了一个怀念的笑容。 他说:“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当我是在说废话,我也不知道如何当一名合格的骑士。偷偷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成绩烂得不成样子,好几次差点被圣殿扫地出门。” 亚瑟本以为他是在开一个蹩脚的玩笑,于是配合地扯起嘴角笑了笑。直到后来他正式加入圣殿,偶然间翻看了父亲的档案,才发现他说的的确是事实:十四五岁的时候,塞德里克的成绩在圣殿的考核中场场垫底,还有过好几次违规记录。 第9章 后来曾教导过他的老师也对亚瑟提起过,要不是当年的圣殿骑士长照拂早已败落的梅兰斯家,塞德里克早就被圣殿踢出门了。 不过从十六岁开始,他的成绩就开始突飞猛进地上升。塞德里克·梅兰斯二十岁那年,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深渊侵袭毫无征兆地在帝国边境爆发,他率领的小队以零伤亡的漂亮战绩完成了封印,一战成名。 此后,他依然活跃在对抗深渊侵袭的第一线,直到去世。 他后二十年的人生倒是与亚瑟心目中父亲的形象一致:强大,沉稳,冷漠。 亚瑟从小就有些怕塞德里克·梅兰斯。梅兰斯公爵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从他身上也感觉不到什么正常人该有的情感,生活中唯一的爱好似乎只有斩杀魔鬼和封印时不时冒出来的深渊开口,看起来更像故事里一个单薄的骑士形象,而非活生生的人——直到他遇见了那个名叫崔梅恩的女人。 公爵去乡下处理一件税务官贪污案,回来时却带了个女人。一时间公爵府上下沸腾,亚瑟出门迎接父亲,只见他亲自扶着一个女人走进庄园,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是在搀扶一件易碎的珍宝。 女人披着公爵的猩红色长袍,长袍底下露出沾着泥点的麻布裙子。最令人惊讶的是,她的手上还戴着公爵与早逝前妻的结婚戒指。 那枚戒指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不过由廉价的绿宝石与便宜的银质戒托构成,却是公爵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 曾经有名刺客释放的范围魔法将戒指腐蚀了一小点,介于当时公爵大半边身子的皮肤都被腐蚀了,想来那名刺客也不是冲着戒指去的的。公爵却因此而暴怒,徒手生生将刺客的头骨捏碎——他竟然会把这种东西交给一个刚见面的女人? 女人搭着公爵的手款款上前,侧头对公爵说:“你的府邸可真气派。” “你的府邸。”公爵纠正她,“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女人勾起嘴角笑了笑,目睹这一情景的管家则在亚瑟身后发出惊吓般的抽气声。 这也不怪他,任何一个熟悉塞德里克·梅兰斯公爵的人,都会被此情此景吓到猛掐大腿,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中。 公爵的视线着迷般地黏在女人的脸上,因常年征战而略显风霜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红晕,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双腿甚至紧张到颤抖,十足一个热恋中的蠢货。 “父亲。”亚瑟走上前去。 塞德里克终于舍得把视线移开一会儿。他对亚瑟说:“亚瑟,这位是崔梅恩夫人,从今天开始就是梅兰斯家族的女主人。这是我的……儿子,他叫亚瑟。” 后半句话是对崔梅恩说的。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那翠绿的眼睛又依依不舍地转了回去。崔梅恩对亚瑟点了点头:“你好,亚瑟。” 亚瑟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从女人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开始,圣殿骑士敏锐的嗅觉就让他察觉到了一丝古怪。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眼睛使用了咒文——名为崔梅恩的女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色的魔力中。 这股气息黏滑、肮脏、令人作呕,他再熟悉不过,是深渊造物的气息。 亚瑟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魔鬼契约者,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为什么老师说“只用看一眼就能将他们从人群中揪出来”。对任何一位圣殿骑士来说,这些被魔鬼蛊惑的废物都显眼得如同白衬衫上的墨水。 对任何一位圣殿骑士来说。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手握住崔梅恩的手,另一只手小心地搭在她的腰上,动作看不出半点不自然的痕迹。这个女人有古怪?还是她背后有什么惊天的阴谋,不能打草惊蛇? 亚瑟皱了皱眉,没理会仍然在等待他回应的崔梅恩,转头盯着塞德里克的眼睛道:“父亲,她——” 他猛地闭上了嘴。 塞德里克没有呵斥他,只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叱咤沙场二十余年,其威严完全不是圣殿的教师所能相较的,而亚瑟从小就是个极会看脸色的孩子。 等塞德里克移开视线后,他才发现自己背后已经冒出了冷汗。 “从今天开始,崔梅恩夫人就是梅兰斯家族的女主人了。”塞德里克·梅兰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公爵府门口鸦雀无声,管家尽力屏住呼吸,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卷入公爵的家庭纠纷中去。几秒钟后,亚瑟面向崔梅恩低头屈膝,可恶的魔鬼契约者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大方地伸出了手。 亚瑟扶起她的手,极快地在她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圣殿骑士纯粹圣洁的魔力随着这个吻一同落在崔梅恩的肌肤上,消除了她身上部分的深渊气息。随后他稍微用力攥住崔梅恩的手指不让她抽走,抬眼打量她的神情。 令他失望的是,她并未像他想象中一般惊慌失措或是大惊失色,只是扬了扬眉毛,加深了嘴角的微笑。 #### 亚瑟想认真地同他的父亲谈一谈。显然,得在那个名叫崔梅恩的女人不在的时候。 可是公爵一整天都黏在她的身边,神色讨好得如同一只绕着女主人的脚边打转的宠物犬(这可把仆人们吓得够呛),不论亚瑟如何眼神暗示,也懒得把注意力分给他一分一毫。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亚瑟向管家确认崔梅恩夫人已被他送入了客房,立刻抓紧机会赶往父亲的书房。 第10章 他急匆匆地走过走廊,手指搭在书房的门把手上,已将那扇厚重坚固的大门拉开了一道缝隙,却猛地停下了动作。 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五分钟之前,管家发誓说他亲自把崔梅恩送入了离书房最远的那间客房,并且指派了两位得力的女仆去监视她——即使是亚瑟,在认识路的情况下从那儿走到书房,也得花上十来分钟。 况且,崔梅恩是第一天到公爵府!她是怎么赶在亚瑟之前来到这里的? 塞德里克·梅兰斯也愣住了。他从书桌后站起来,迟疑了片刻。 “……你怎么在这里?我听管家说刚把你送回去……”他问。 崔梅恩背对着书房大门,亚瑟看不见她的表情。 “听说你在书房,就想来看看。”她说。 她应该是刚沐浴过,白天扎起的头发放了下来,黑色的大波浪卷发松松地披在肩头。她穿着一条极服帖的黑色睡裙,这叫躲在门后的小骑士只是匆匆撇了一眼,就被迫将她身体的线条映在了脑海里。 崔梅恩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在书柜前停下了。塞德里克跟了上去,几乎是贴在她身后,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她的身体,他像条不小心打碎了主人最心爱的花瓶的大型犬一般,一边观察着主人的神色,一边怯怯地摇摇尾巴。 崔梅恩的视线扫过那一排排书籍,侧头轻笑道:“你现在都看这些书了?以前老说看一页就得睡上十天的。之前那些书呢?不看了吗?真可惜,有一本连载的骑士小说我还挺喜欢的。” 她点点下巴,仰头作回忆状说:“可惜当时没有看到结尾。也不知道现在完结了没有,我记得书名似乎是叫——”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塞德里克突然扳过她的肩膀,紧紧地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他比崔梅恩高上许多,只能弯下高大健壮的身躯将她搂在怀中,如同雄狮狩猎雌鹿。他裸露在袖口外的小臂因用力而绽出青筋,亚瑟毫不怀疑这力道足以折断崔梅恩的脊椎。 她理应很疼,至少也会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发出一声惊呼,但她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公爵的金发。 “别哭,你哭什么呀。”她哭笑不得地道,“我都还没哭呢……” 塞德里克的回答是更用力地搂住了她,肩膀肌肉的线条紧绷着,微微地颤抖。许久之后,他才用模糊不清的哭腔说:“……对不起……” 亚瑟震惊地发现,他强大、冰冷、不通人性的父亲竟然真的哭了。 泪水打湿了崔梅恩肩头的布料,看上去他还想再说点别的,但全变成了压抑的抽泣。从亚瑟的角度,能看见他死死地咬住牙齿,似乎是想把哭声咽回去——但越是抑制,泪水便越是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书房里回荡着他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与呜咽,仿佛濒死的猛兽,又或许更像迷路的孩童。 “……我以为你死了。”好半天后,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塞德里克仍然将脑袋埋在崔梅恩的颈窝里,闷闷地说。 崔梅恩用没被抱住的那只手抚摸他的脸颊。 “我的确死了。”与情绪激动的公爵相比,她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是那般平和,没什么变化,“现在的我是从地下爬出来找你复仇的恶鬼,我会一点一点地杀了你,怕不怕?” 她甚至还有开玩笑的心情。 塞德里克慢慢地、慢慢地摇了摇头。“随你高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的嗓音带着几分哭泣后的嘶哑,“你……你能在这里呆多久?” 崔梅恩作思考状:“不知道,也许没有多久。我的身体你也看到了,大概很快就会死吧。你也知道——” “不会的!”塞德里克迅速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终于舍得从崔梅恩身上抬起头,视线极快将她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遍,“不会的,我有办法,交给我,我能处理。我可以带你去圣殿,不会有人敢说什么。你不乐意的话,家里也有施法材料。不会的,我有办法,我……我现在很强了……” 他神经质地将几个单词颠来倒去地重复,与其说是在给对方做说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话说到最后,他又哽咽了起来。 他放开了崔梅恩,将脸埋在掌中。崔梅恩退后一步,饶有兴致般地打量着他。好长一段时间里,书房中只能听见塞德里克粗重的呼吸声。 “我现在很强了,我能保护你了……”他把脸抬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崔梅恩,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不要走。你多陪陪我,求你……” 崔梅恩说:“好啊。” 他们在书房里再次拥抱,接吻,等亚瑟再反应过来时,崔梅恩已被塞德里克压在了书桌上。塞德里克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攥住她的裙子,把上好的布料攥成了抹布。 “去我的卧室。”他艰难地退后一小步,费力地说,“桌子太硬了,你会不舒服。” 此时,两人的位置已经与刚才完全相反。塞德里克·梅兰斯背对着亚瑟站在书桌前,而崔梅恩面对着亚瑟坐在桌上。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脸。 黑发的女人仰视着他的父亲,轻声道:“我等不及了,就在这里。好吗?” 亚瑟·梅兰斯屏住了呼吸。他看见塞德里克俯下身去,胡乱地在她的脸颊和颈边落下亲吻,好似雄狮将脸埋入开膛剖腹的鹿的体内大快朵颐。 第11章 崔梅恩攀住他的肩膀,把细碎的吻落在他的耳后。 这个举动无疑刺激了塞德里克,他的动作更加激烈了起来。 书房内发生的一切陌生到令人毛骨悚然,亚瑟从没想过塞德里克·梅兰斯还会有这副模样。他想自己应该立刻转身离开,身体却如同着了魔一般牢牢地钉在原地。 “我好想你……”他听见他的父亲说。 “我也爱你。”崔梅恩说。 话一出口,塞德里克几乎将她凌空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趴在他的肩头,视线却看向了门口,与亚瑟撞了个正着。 亚瑟仓皇地挪开了视线,差点没掉头就跑——及时止住脚步的原因是,他想起来父亲是最优秀的骑士,这么跑出去,绝对会被他听见声响。 他只好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崔梅恩笑了。不是面对塞德里克,而是面对藏在门后的亚瑟。她一边配合着塞德里克的节奏,一边竖起食指,眨了眨眼,对亚瑟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 翠绿的结婚戒指在她的手指上闪闪发光,她黑色的头发被汗液凌乱地黏在脸颊上,嘴唇红润,任谁来看,都会忍不住唾弃一声下贱的荡丨妇。 但是当她竖起手指,对着亚瑟眨眼时,却显得那般游刃有余,仿佛只是在单纯地提醒继子不要发出噪音,而非被人撞见同公爵在书房行不轨之事一般。 亚瑟·梅兰斯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在地。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烧得滚烫,一种陌生的、令人难堪的热意流淌过全身,使他不得不狼狈地弯下腰去,好遮盖住身体上不自然的变化。 第6章 06.首都之行 贞洁是圣殿骑士的美德之一,他们只应将自己的身体献给妻子。 当然啦,所谓美德向来是个含糊的概念,况且也没有办法验证骑士们在新婚当夜是否仍是处子之身。 事实上,许多年轻的骑士都爱在夜谈中吹嘘有哪位夫人或小姐邀请他们做入幕之宾,其中有一部分不是假话。 不管私底下如何,作为一名圣殿骑士,明面上还是应该恪守美德,比方说他们不能像大多数贵族男性一样出入妓院,或是在酒馆中与舞娘一度春宵。 此外,高强度的训练和艰苦的课业占据了亚瑟·梅兰斯几乎所有的时间,每天上完课之后他只想在床上瘫一整天,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关心男女之事。 他倒也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流行在男校中的不健康的小说和画册在圣殿中也同样流行,小骑士们靠着这些违禁品度过了无数个寂静的深夜,早起后偷偷摸摸地溜去清洗裤子和床单,与旁边同样早起晾衣服的同伴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亚瑟自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与那些具有心仪对象的同伴不同,在他梦中出现的多半是面目模糊的女性(其中一些长得同画册上的女士有几分相似),自我纾解时脑内也从没有过具体的对象。 对亚瑟·梅兰斯来说,这类需求就和吃喝睡一般,是每隔一定周期就必须满足的生理需求,与个人喜好无关——就像他自认为对食物没有任何偏好,对寝具和睡眠的场所也不做要求一样。只要能吃得饱、睡得着就行。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撞见书房里场景的那天为止。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离开书房,又是怎样回到房间的。那一天夜里所有的记忆都变得混乱和扭曲,唯有崔梅恩湿润的眼眸与嘴唇最为清晰。 亚瑟狼狈地钻进浴室,反锁上门,把水流开到最大。不论如何用冷水冲洗,书房中两人的身影依旧在他的脑海中回放。 他坐进浴池里,手不受控制地动作了起来,翠绿的眼睛迷茫地注视着前方。 他看见雄狮将头埋入鹿的肚腹中,贪婪地索取着。血液从鹿的身躯下涌出,打湿桌面,又从书桌边缘向下滑去,拉扯出长长的丝线。 亚瑟放掉了浴池里的水,又重新冲了三遍,这才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因不知何处而来的难堪与羞窘而面上发烧,匆匆忙忙地钻进了被窝。 然而即使是在梦境中,那个魔鬼的婊丨子也没有放过他。 亚瑟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阴暗的走廊上,前后都看不见尽头,他便随便选了个方向,一直往前走去。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扇门。门只拉开了一条细缝,细缝里透出一线亮光,亚瑟欣喜地跑过去,拉开了那扇门。 在亮得刺眼的光芒中,崔梅恩躺在书桌上,搂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她黑色的卷发散落在后背上,黑色的睡裙则险险地挂在腰间,汗水顺着她的肌肤往下滑去。 亚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液体流过的痕迹往下走,不知道自己是想狠狠地呵斥她,还是想要舔上去。 他往门内走了一步——真的只有一步,突然间,周围的场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等到再反应过来时,将崔梅恩搂在怀中的男人已经变成了自己。 他的双手撑在崔梅恩的身边,而崔梅恩好像完全没发现与她共赴爱河的人已经换了一个,她对着他露出笑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眼波流转,万般深情。 她说:“塞德里克。” 亚瑟睁开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大汗淋漓。 #### 吃早餐的时候,崔梅恩在餐桌上说:“这几天把东西收拾一下,三天后你俩陪我出趟门。” 第12章 亚瑟看看她,又看看“你俩”这个词所指的另一个人——魔鬼正专心致志地用勺子挖牛奶布丁吃,眼皮都不抬一下,显然对这个消息早已耳闻。这么说她提前告诉过他了。 每次都是这样,她宣称自己被迫臣服于魔鬼的淫威,却又总是表现得与他更亲密——打住! 亚瑟咳嗽一声,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想赶了出去。他问道:“您要去哪儿?” “首都!”崔梅恩兴致勃勃,“我还没去过首都呢!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吃的?顺便也去圣殿看看!亚瑟,你是在圣殿上学的对吧?” 亚瑟:“……圣殿不许无关人士随意进入。” “你这么说我可真伤心。”崔梅恩拿起餐巾作拭泪状,“妈妈也不行吗?” 这句“妈妈”让亚瑟差点没被刚吃下去的煎培根噎死。当着众多仆人的面,他也没法反驳她,只好咳嗽几声,困难地把卡在嗓子眼儿里培根咽了下去:“当然不行!您以为圣殿是什么地方?” “母亲大人要同圣殿的代理骑士长商讨有关深渊的防御政策,我想到时候没有资格列席旁听的是你,哥·哥。毕竟你只是个普通的见习骑士?”魔鬼放下餐具,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擦嘴,推开椅子跑到崔梅恩身后,环住她的脖颈,将脸贴在她头发上蹭了蹭,再冲亚瑟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别乱说,亚瑟已经晋升首席见习骑士了。”崔梅恩怜爱地摸摸他的脸。继续说,“大概就是这样。我和那位代理骑士长敲定了时间,到时候要在圣殿办一个简单的会议。我们会在首都停留一周左右,亚瑟,到时候要拜托你带着我们转转哦?” 亚瑟垂下睫毛,深感眼前这幅场景的荒谬——也不知是昨晚还与他们翻云覆雨,今早就能扮贴心好母亲上演母慈子孝戏码的崔梅恩更好笑,还是身为一个魔鬼却口口声声“深渊防御政策”的魔鬼更好笑。 #### 三天后,一行人从公爵府出发了。崔梅恩没带多余的仆人,只有两位车夫与他们同行。公爵的封地距首都不算太远,一星期后,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梅兰斯家在首都有一栋小宅邸,不过自从梅兰斯家族遭遇那场诡异的灭顶之灾后,已有二十年无人居住了。因着有专人照料,房屋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破败之处,只是稍显冷清了一些。 亚瑟环视四周,打量着这个临时居所。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这只是一栋普通的三层住房,底层是客厅,二楼是几间小小的房间,最顶上还有间带窗户的小阁楼。 据说这是塞德里克公爵当年在首都上学时买下来的,屋内的许多陈设都透露出一股过时的味道。屋里打扫得倒是很干净,就连容易积灰的柜子角落也没有半点灰尘。 然而奇怪的是,这里并不“整洁”。一个杯子被随意地扔在水槽里,餐桌旁的椅子被拉出来一点,桌上摆着一个漂亮的白瓷盘,盘上搭着一支银叉——盘子的另一侧摆着一本摊开的旧书,书页已经黄得不成样子。 这不像是一座二十年来都无人居住的空屋,更像是童话绘本里摊开的一页,一个躲开了岁月磋磨的静谧的角落。 这幅场景给了亚瑟一个奇异的联想:时光好像在这间屋子里停住了。屋子的主人仿佛只是在用早餐时因故离开,很快就会回来,而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罢了。 “啪”的一声,崔梅恩走过去合上那本书,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也把出神的亚瑟拉了回来。 她利落地把桌上的杂物收拾进厨房,抱怨说桌布太丑了,得换块新的——于是桌布也和杯盘碗盏一起被塞进了储物柜里。 几分钟之内,屋子里那种停留在过去的氛围就被她毁了个一干二净。 她对着空荡荡的桌面满意地点点头,抚摸着手上的戒指,侧头对亚瑟说:“人多了也麻烦,我没带仆人来,这几天在首都的家务得自己做,你没问题吧?” 亚瑟点点头。圣殿里骑士们的内务都是自己处理,他也不是那一类娇生惯养长大的贵族少爷,自然没什么意见。 他跟着崔梅恩测试了一下厨房的锅碗瓢盆,炉灶还能生火,基本的厨具和餐具样样俱全,只是需要重新购买食材和调料。 两人就这一问题商量了几分钟,才双双想起好像忘了一个人。 “艾德,宝贝,你人呢?”崔梅恩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脑袋,往客厅里张望,“你对晚餐的菜单有什么要求吗?” 魔鬼有一个长长的名字——那是自他们诞生时便被赋予的真名,人类的喉舌几乎无法完整地念出这些诡异的音节,通常也没有魔鬼乐意把自己的真名告知人类——所以崔梅恩给他起了个人类的名字。 在封地里时,其他不知真相的人类也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至于他搭不搭理,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 亚瑟也跟着往外看去。他们到达首都时已近黄昏,此刻天已经黑了大半了。这间房屋所在的街道并不热闹,屋外的夜色和昏黄的路灯把屋内的灯光衬得更加明亮和温暖。 魔鬼蜷在客厅的布沙发上,怀里还抱着个抱枕,听见两人的声音,他只是恹恹地抬了抬眼皮往厨房看了一眼,又把脑袋埋了回去。 “我不需要人类的食物。”他说。 崔梅恩皱起眉头。 “我记得你还挺喜欢品尝食物的……”她走到沙发旁坐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第13章 魔鬼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声,一点点地蹭过去,把脑袋搁在她的大腿上。 他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脸色白得吓人。魔鬼选用的这具躯体是个娇生惯养的少年模样,平常他耀武扬威的也就罢了,现在这样柔柔弱弱地蜷起来,看着跟只瘦巴巴趴在人家门口讨饭吃的猫似的,格外令人心疼。 崔梅恩揉揉他黑色的短发,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你该不会是晕车了吧?” 亚瑟·梅兰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魔鬼翻了个白眼,把怀里的抱枕扔了过去。抱枕擦着亚瑟的脑袋飞过去,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刮下来一撮金毛。 亚瑟跳了起来,向魔鬼扑去。 “都给我停下!!你俩是想把房子拆了吗!!!” 第7章 07.献给小灰老鼠的玫瑰 “您疯了?去首都?梅兰斯封地里没几个圣殿骑士,您大可以四处乱跑,首都是什么地方?你是一个魔鬼契约者,立刻就会被看穿的!” 亚瑟越说越急,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惹得园丁往这边看了一眼,脸上写满了对八卦的好奇。 崔梅恩停下剪玫瑰的动作,竖起食指,对他比出一个“嘘”的手势。这个动作让亚瑟后退了一步,耳朵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放心,不会有问题的。”她没注意到亚瑟的小变化(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俯下丨身仔细地观察玫瑰的状态,漫不经心地说。 “不会有问题?我见到您的第一眼就认出了您的身份!”亚瑟压低声音,弯腰凑到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您知道首都有多少圣殿骑士吗?您知道契约魔鬼至今仍是会被判火刑的重罪吗?” “真是稀奇,亚瑟,你居然会因为这种原因担心我。”崔梅恩挑起眉毛,“我以为你恨不得我下一秒就被送上火刑架。” 亚瑟一时语塞。他的脸上慢慢腾起一抹因羞恼产生的红晕,好在崔梅恩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她剪下最后一朵玫瑰,放进左手挽着的花篮中,再将花篮递给了亚瑟:“我有办法处理,保证到了首都没人能看得出来。这个送你,生日快乐。” 年轻的小公爵捧着花篮,为这前后内容完全不搭的两句话愣住了。 “什么?”他眨了眨眼睛,绿宝石般的眼眸中透出困惑的神色,“什么?” “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亚瑟。”崔梅恩捧起花篮,花篮中盛满了鲜红如血的玫瑰,“生日快乐。” #### 从亚瑟·格温房间的窗户望下去,刚好能将玫瑰园的景色一览无遗地收入眼中。 格温庄园的玫瑰园声名远扬——为了收获更美的玫瑰,它的女主人花费重金从远东进口了数种当地特产的花朵进行杂交,选育出了许多新品种,其中一些甚至能在严寒的冬季盛放。 要知道,格温庄园位于北方边境,一到冬季,滴水成冰,风一吹便能从人脸上刮下两片肉去,人活着尚且不易,更别说娇嫩的花朵了。 显然,打造这样一座玫瑰园,除了需要技术高超的花匠以外,更需要滔天的财富和权势,这足以昭示格温公爵对女主人的宠爱。人们提到她时,往往称呼她为“玫瑰夫人”。 玫瑰夫人并非格温公爵的妻子,而是他的情妇。 她与格温公爵相伴十数年,公爵对她的迷恋和宠爱丝毫不减。在北方边境,她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从贫穷的渔女到公爵最心爱的伴侣,她的人生经历不用任何修改,便可以直接拿来写一本浪漫的小说——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以她为主角创作的歌谣。 与之相比,那位公爵几年前为了政治联姻而低调娶回家的妻子,实在是一个乏味且令人生厌的配角。 亚瑟·格温就是这位乏味且令人生厌的配角的儿子。格温公爵与格温夫人只有过新婚之夜的一次关系,可格温夫人居然怀上了孩子。 公爵与玫瑰夫人都希望这个孩子胎死腹中,然而亚瑟·格温顽强地活了下来。据说因着他的降生,玫瑰夫人同格温公爵闹了好久的脾气,夜夜把他拒之门外。 不管怎样,亚瑟活了下来,甚至还长大了。没有丝毫存在感的格温夫人从不让他蹦跶在父亲跟前讨人嫌,比起“格温少爷”“格温家的继承人”之类的名头,他更像一只灰溜溜的小灰老鼠,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静悄悄地长大。 公爵与玫瑰夫人没有刻意虐待这对母子,当然也从不优待他们。他们吃得比仆人好一些,比管家又差一些。等亚瑟大一些之后,格温夫人把他赶出了自己的卧室。这等小事不必劳烦公爵过问,管家做主,把他安排到了一间角落里的小房间居住。 亚瑟的新住处阴冷又偏僻,下雨墙壁会漏水,半夜能听见老鼠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不过亚瑟挺喜欢这里——从这间房间的窗户往下看,能看见玫瑰夫人精心打理的玫瑰园。 玫瑰夫人极为爱惜她的花园,除花匠以外,她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这间园子。哪怕是公爵本人想进去,也得提前申请,获得准许后方可进入。 亚瑟自然没那个胆子去打扰玫瑰夫人。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趴在窗口,凝视那一丛丛距离他的世界太过遥远的玫瑰。 洁白如北方的初雪,粉嫩如天边的第一缕晚霞。嫩黄如厨房里雏鸡的绒毛,鲜红如母亲咳在掌心里的血液。在阴沉萧瑟的格温庄园中,唯有它们始终无忧无虑、活泼热烈地绽放着。 第14章 直至玫瑰园连同整座格温庄园在大火中熊熊燃烧,化为焦土,亚瑟也没有得到过哪怕一支属于他的玫瑰。 #### 崔梅恩入主公爵府后,公爵府空了多年的花园终于被利用了起来,闲得发慌的园丁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过几个月,原本空荡荡的花园里就长出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崔梅恩用一小块地种了些乱七八糟的花,更多的地用来种乱七八糟的蔬菜和水果。葡萄架边是玫瑰墙,黄瓜番茄亲热地挨着紫丁香。 这些乱七八糟的植物有些死掉了,有些则坚强地活了下来。不管再怎么忙,崔梅恩每天都会分出一些时间逛逛她的花园(菜园?),提着篮子快活地走来走去,摘下一些花或蔬果,活像只在坚果仓库里挑挑拣拣的松鼠。 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嘲笑她改不了农妇做派。 用公爵府的花园种菜?听听这个笑话!真是可怜那些万里挑一的花匠,空有一身好本事,却被用来侍弄土豆——不过,当崔梅恩热情地邀请客人们品尝食物,夸耀说这是今早刚从花园里摘来的顶顶好的番茄的时候,客人们都只会赞扬食物的美味和公爵夫人的勤俭,从不会多说其他。 而亚瑟那时正忙着整理探听到的关于崔梅恩的消息,思考该如何把她上报给圣殿,又不至于把塞德里克·梅兰斯牵连进去。 许多次他在番茄成熟、葡萄成串、玫瑰盛放的时候路过花园,对园中的景色视而不见,只是在心里揣摩要如何劝说父亲远离这个邪恶的女人。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趴在窗边盯着玫瑰园发呆一整天的亚瑟·格温了。在严寒的北境以外,价廉物美的玫瑰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花朵。小贩在街边叫卖它,五月节的装饰离不开它,国王的婚礼上也能找到它的身影。 只要亚瑟乐意,他足可以买下数不清数量的玫瑰,把公爵府堆得满满当当。 不过,亚瑟再也没在意过它们——不止是玫瑰,也包括其余所有的花朵、华服、珠宝、美食……他对于享乐的渴望在离开格温庄园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日比一日的沉默,和训练时挥洒得越来越多的汗水。 圣殿推崇简朴,衣食住行简单粗糙,在刚成为见习骑士时,许多贵族子弟都对此苦不堪言,然而亚瑟却轻松地适应了圣殿的生活。 他偶尔会想起格温庄园,回忆起童年时偷偷钻进厨房,对着满桌美味不停地流口水,偷偷从烤鸡底下抓起一块土豆,躲在角落里吃完还要舔舔手的经历,只觉得不解和好笑——对那些玫瑰也是如此。他怎么能做到痴痴地看上一天?真是蠢透了。 亚瑟接过了那篮玫瑰。 “谢谢您,夫人。”他硬邦邦地说,“既然您这么说,我也不拦着您了。希望您不会一到首都就被绑上火刑架。我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想走,却被崔梅恩拉住了胳膊。他低头看去,公爵夫人专注地盯着他的脸,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嘴唇饱满红润,让人不自主地想咬一口尝尝味道。 亚瑟在脑海里狠狠地唾弃了一番自己薄弱的意志力。 他移开目光:“您还有什么事吗?容我提醒您一句,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请您谨言慎行……” “亚瑟。”崔梅恩叫他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 她伸出手,用拇指在他的脸上摸了摸,问道:“亚瑟,你为什么哭了?” 亚瑟愣了愣,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一滴挂在睫毛上的眼泪落了下去,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另一只手抹了抹脸,手掌一片濡湿的痕迹。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突然下起了雨,然而不论是面前的崔梅恩还是周围的植物上,都没有任何被打湿的痕迹。 他发了好几秒的呆,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亚瑟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离开格温庄园那一天。从小他就知道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可能让事情变得更遭),软弱只会惹来嘲笑和欺凌。 离开格温庄园之后,塞德里克·梅兰斯为他规划了许多条道路,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其中最艰难的那条。至少,圣殿骑士的力量和名号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日后就算梅兰斯家发生什么意外,他也完全可以靠自己活下去。 这么多年来,亚瑟·梅兰斯把天真、幼稚、可笑、弱小的亚瑟·格温,以及亚瑟·格温所曾经憧憬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走了那么多年,一步比一步更稳,一点比一点更高,这时却突然感到像被人剥掉了所有的外壳,再度变回了当年那个软弱不堪的自己。 他就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灰老鼠,在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里静悄悄地躲了十来年,却猛地被人拎起尾巴,丢在了玫瑰园里。 他抱着那篮玫瑰,莫名其妙地大哭了出来。崔梅恩像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哄孩子般把他揽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你不喜欢吗?”她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那也犯不着哭呀……” 亚瑟紧紧地抱着她,摇了摇头。 第8章 08.五月节 也不知崔梅恩和魔鬼做了什么,到了去首都的那天,亚瑟发现崔梅恩身上“魔鬼契约者”的痕迹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魔鬼身上也没了半分“魔鬼”的影子。 第15章 他从一个趾高气昂讨人厌的魔鬼变成了一个趾高气昂讨人厌的病弱小少爷,看着完全就是人类的模样。 亚瑟敢打赌,即使是一个与深渊战斗多年的老骑士站在这儿,也看不出他们的异状。 也不知是魔法的副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一路晃荡到首都后,魔鬼出现了严重的晕车反应,跟条死鱼似的在床上躺了三天——期间不忘与亚瑟斗嘴,而事实证明即使晕得爬不起床,魔鬼的口才也是亚瑟把马拍死也追不上的。 亚瑟平均每天差不多会产生八百次“要不趁崔梅恩出门把这货煮了”的想法。 崔梅恩每天都会出门。她自称来首都的原因是“同圣殿的代理骑士长商讨有关深渊的防御政策”,到了首都之后却不见她与圣殿有任何接触。 对于亚瑟的这个疑问,崔梅恩倒是振振有词:“我提前到首都,就是为了多玩几天。五月节庆典就快到了,庆典之后再说也不迟。谁过节前还想着谈工作?反正深渊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是吧宝贝?” 她揉了揉魔鬼的脑袋。 魔鬼从她的大腿上抬起头,阴恻恻地咕哝:“打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马车都吃掉。” “你胃口恢复了?”崔梅恩的手指从他的头发划到后背,动作娴熟,好似把一只猫从头搓到尾,就差顺手摸一把尾巴了,“晚上想吃什么?” 魔鬼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牛奶布丁,放三份糖的苹果派。烤小鹌鹑,皮要烤得脆脆的,蘸樱桃酱和柳橙酱,酱汁调得稠一点。炖牛肉,放番茄和土豆,不准加洋葱和酒。面包要稍微烤一烤,到外皮焦脆内部柔软的程度,涂黄油和蒜蓉。冰激凌都有哪些口味?我不吃薄荷的。” 亚瑟在一旁凉凉地插嘴:“希望你明天不要成为第一个拉肚子到死的魔鬼。” 他俩隔着崔梅恩开始拌嘴。崔梅恩靠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养了两只好斗的猫狗,或是一百只闲不住嘴的鸭子。 #### 五月节是帝国最盛大的传统节日之一,人们盛装出行,载歌载舞,庆祝春天到来,祈愿今年的丰收。 在帝国各地,五月节有着各式不同、多姿多彩的庆祝方式,首都的五月节庆典便是其中之一。 五月的第一个周五是默认的花车游行时间,朝向街道的店铺和住宅会绞尽脑汁装饰房屋,好迎接接下来的花车游行。 花车通常由大商会和贵族赞助,而只要乐意,普通公民也可以拉来自家的牛车参加。 到了夜里,则会举办持续三天的夜市,你可以在夜市中痛饮(大概率兑了不少水的)美酒,彻夜歌舞,乃至邂逅一段美妙的露水情缘;也可以支上一个小摊子,美美地赚上一笔。 庆典过后是长达一周的假期,大多数人都会利用这个时间呼呼大睡,或是来一场短途旅行。 最近几年,由于参加庆典的人数实在太多,为了防止出现意外,首都甚至会提前限制进入的人数;大小旅馆也都早早被订光了房间,一间视野良好、能以绝佳角度欣赏花车游行的房间往往能炒到令人咋舌的高价。 总之,五月节庆典就是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从没离开过梅兰斯封地的村姑崔梅恩会对此心生向往,倒也并不令亚瑟感到意外。 亚瑟五岁那年离开了格温庄园来到梅兰斯封地,他在封地里呆了两年,在七岁那年前往首都,以塞德里克·梅兰斯长子的身份进入了圣殿。 他在首都呆的时间,比在格温庄园和梅兰斯封地加起来都要长。 尽管如此,亚瑟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五月节庆典。 这倒不是圣殿苛待他们。事实上,圣殿虽然是少数五月节期间不放假的机构之一,却也允许骑士和见习骑士们轮流参与节日,只要事先提交请假申请就行——而亚瑟一次也没有提交过申请。 庆典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一群人傻子似的又蹦又跳,吵吵闹闹,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趣。 比起在庆典上喝得东倒西歪,回来躺在床上吹嘘自己又得了什么少女的青睐,亚瑟更乐意在练习场练习剑术和魔法。 “您记得早点回来,别玩太晚。”他一边用小锅熬柳橙酱,一边嘱咐说,“每年五月节都会出乱子,您可千万别卷进去,我不会去捞您的——为什么他想吃什么烤鹌鹑,我就要在这里熬酱汁?他干嘛不自己来?” 崔梅恩拿小叉子叉他剥好的柳橙吃,吃得满嘴都是亮晶晶的果汁:“因为我也想吃。” 她咬着一整瓣橙子肉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地问:“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庆典吗?” “我不去。”亚瑟用木铲推动小锅里颜色鲜亮的柳橙酱汁,硬邦邦地回答。 崔梅恩在当晚的饭桌上跟魔鬼提起了这事:“你要去吗?我打算去看第一天的花车游行,再去夜市。如果好玩的话就多玩两天,不好玩的话就提前回家。你们都不去的话,我就自己去了。在家里不准吵架,不准把房子拆了。” 魔鬼一手握着油汪汪的鹌鹑翅膀,一手抓着杯加冰块的柳橙汁,吃得不亦乐乎,其餐桌礼仪能把任意一位礼仪教师气得住进坟墓。 崔梅恩话音一落,他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要去。” 亚瑟瞥了他一眼。 “我听说有些人类喜欢在公共场所交丨尾。”魔鬼金色的双眼注视着崔梅恩,像好学的学生在向教师求解一道极难的题目,“你喜欢吗?” 第16章 “我不知道。”崔梅恩诚实地回答,“我没试过。” 魔鬼:“那我们就——” “我改变主意了。”亚瑟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也要去。” 魔鬼把鹌鹑翅膀啃得嘎嘣嘎嘣响,含糊不清地说:“你要流着口水在一旁偷看吗?怪恶心的。” 崔梅恩眼疾手快地拿起两块面包,一边一个塞住了这两人的嘴,成功地阻止了二人把餐桌变成战场。 #### 庆典的第一天是个好天气。崔梅恩挤在人堆里,跟着人群欢呼喝彩,伸手去接花车上抛下来的花环和彩带。 等游行结束时,她的手臂上已经挂满了颜色鲜艳的花环,裙子也挤得皱巴巴的——她颊边的头发被汗液黏在了脸上,脸颊红扑扑的,精神抖擞,活力十足,活像传说里跟着酒神载歌载舞的信女。 游行结束后崔梅恩火速赶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再重新杀回了夜市。一路上嘴还不停,呱唧呱唧地说着热心人给她推荐的夜市上的好去处。夜还未深,她便已将整个街道逛了个遍。 “给,果汁。”崔梅恩拉着魔鬼坐在街边的一家小摊上,把一杯果汁推到魔鬼面前,自己也捧着一杯喝了起来,“这种果汁做起来特别麻烦,我听店主说每年只有五月节的时候才会做,要尝尝吗?” “那只圣殿的蠢狗去哪儿了?”魔鬼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 “你说亚瑟?”崔梅恩用勺子搅拌果汁,捞起沉在杯子底下的水果颗粒,“他说看见了认识的人,去打个招呼。临走前严肃警告我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破坏公序良俗的事。” 魔鬼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论我是想在这里对你干点什么,还是把这片土地夷为平地,他都无法阻止。” 崔梅恩微笑着摸摸他的脸:“可是你现在做不到,对吗?现在你是一个纯粹的人类。说起来,之前你是不纯粹的人类?我倒是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 魔鬼飞快地侧过脸,在她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浅浅的齿痕。崔梅恩噫了一声,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指。 “你说在首都不能被看出来,所以我只能彻底地变成人类。”魔鬼说,“之前只是套了一个人类的皮,骗骗法则而已。人类也早就发现了,法则不允许我们以本体出现在这里。” 崔梅恩仔细地思考了几十秒:“意思就是,你们想要降临在这里,就必须有个人类的样子。如果把人类比作牛奶,魔鬼比作水,你的行为就好比把水掺入牛奶里。随便加多少水都没问题,但是总不能没有牛奶,那样就不会有人来买牛奶。” 魔鬼点点头:“然而学习过魔法,尤其是圣殿咒文的人,就能发现我们的人类外壳和普通人类的不同。为了不被发现,唯有彻底地变成人类的身体。你是我的契约者,我的气息消失后,附着在你身上的气息也就消失了。” “掺水的牛奶能够应付大部分买家,然而有经验的顾客能够分辨出哪些是掺过水的牛奶,哪些是不掺水的牛奶。在首都各处的圣殿骑士就是这些有经验的客人,所以在面对他们时,我们可不能往牛奶里掺水,不然就会被发现。原来如此,我完全明白了。”崔梅恩右手握拳,轻轻地在左手掌心一敲,“可你现在没有掺一点水,是一杯纯粹的牛奶。也就是说,现在的你可以轻松地被杀死,就像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 第9章 09.深渊造物 魔鬼兴致勃勃:“你要试试吗?” 崔梅恩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只是单纯的好奇。在人类的状态下死去后,你会变成什么样?” “我的灵魂会回到深渊。”魔鬼微笑着说,“然后爬回来把你和那只蠢狗撕成碎片。” “所以你这具身体的确会死,听起来还不止死过一次。”崔梅恩双手支在小摊的桌子上,捧着杯子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觉得死亡并不好受。” 魔鬼微微地怔了一怔。 他们二人坐在摊位角落的桌边,与参加庆典的游客和其他桌的客人都隔出了一小段巧妙的距离,再加之夜市的人声鼎沸,不会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魔鬼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手中的玻璃杯,凝视着杯中颜色分层极为漂亮的液体,淡淡地说:“崔梅恩,你认为深渊是什么样的?” “一片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空地,空地上架着烤人肉的大叉子,魔鬼们手拉手绕着火堆跳土风舞?”崔梅恩轻快地回答。 魔鬼白她一眼:“叉子上烤着我们的契约者,等烤到皮脆肉嫩的时候就开吃,蘸着用人血做的酱汁。” 他不再和崔梅恩说话,转而低头猛灌一口果汁——下一秒他动作僵硬地把杯子移开一些,紧紧地盯着杯子,尽管试图掩饰,目光中还是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色——看起来好似那种一生下来就在垃圾堆里翻食物的野猫第一次吃到刚出炉的烤肉干的模样。 “好喝吧!好喝吧!好喝吧!!”崔梅恩替他开口,“我第一次喝也是这样,是不是超赞的!!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好喝的果汁!” 魔鬼又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矜持地说:“还行,勉强能入口。” “宝贝,你可真挑剔。”崔梅恩感叹,“这么挑的嘴,是怎么吃得下每天日常的饭菜的?” “我对自己的契约者一向宽容。” 第17章 魔鬼挥挥手,一副“快感谢我大发慈悲”的臭屁嘴脸。 崔梅思考了那么几秒,才把这句话里的逻辑理清楚。 “呃,非常感谢。”她说,“可是每天做饭的是亚瑟,不是我。” 魔鬼再度僵硬地抬起头瞪着她。 崔梅恩终于大笑了起来,她把自己的椅子移到魔鬼身边,一把拽过他搂在怀里,使劲地揉了揉他柔软的黑色头发,仿佛是在蹂躏一只挑嘴的猫:“好吃就是好吃,别端架子!果汁要再来一杯吗?” 魔鬼在她的手下挣扎:“放开,放开!是因为我现在变成了人类!不是我觉得好吃,是这具人类的身体的原因!” “是是是,所以果汁要再来一杯吗?”崔梅恩问。 “……要。” 崔梅恩转过身挥舞手臂:“老板,再来两杯加冰的五月节果汁!” #### 深渊是什么样的? 长久以来,魔鬼都以为自己是深渊中唯一一个拥有思想的活物——他甚至不知道还有着深渊以外的世界。 同所有的深渊造物一样,除了从诞生的那一刻就被赋予的真名和魔法以外,他对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认知。 同深渊比起来,人类大陆上任何文明都称得上进步而自由。深渊是一片绝对的“出生决定命运”的土地,同魔鬼这般自出生以来便拥有模糊自我意识的个体万中无一,而在拥有模糊自我意识的个体中,天生便掌握魔法的个体更是万中无一。 魔鬼是非常幸运的那一小撮深渊造物之一,万中无一的万中无一。其余绝大部分深渊造物的一生,只有在深渊中互相吞噬,直到死亡。 深渊造物掌握的魔法与魔力总量,自出生那一刻就被固定。终其一生,它们都无法学习与成长,至少在深渊中时如此。 在深渊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后,改变魔鬼命运的那一刻到来了:一个深渊开口恰好打开在了它的身边。 开口周围的深渊造物们如同开闸的洪水那般,向着这个混沌无序世界中唯一的一线亮光蜂拥而去。魔鬼感到自己被一遍遍地敲打、压扁、碾碎,等它再度恢复意识时,映入它眼中的是一道雪亮的光芒。 圣殿骑士刻满咒文的长剑穿透了它的躯体。 剧痛击溃了魔鬼,它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痛苦。它遵从本能地张开嘴,发出凄厉的惨叫与哀鸣。 下一秒,骑士的长剑从它的身体里拔出,狠狠地刺入了它大张的嘴中,利落地削掉了它的大半个脑袋。 魔鬼倒在地上,身躯化为了冒泡的黑色黏液。骑士头也不回,立刻执剑冲向下一个目标。 在战斗的间隙中,骑士想到,普通的魔鬼光是被附魔的剑划伤便会立刻死去,而刚才那只魔鬼居然挨了整整两剑才倒下。 深渊中极少会有这么强大的个体。也许这事值得向上级汇报?不过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很快便将其抛在了脑后。 这是魔鬼第一次到达人类世界。它本能地被深渊中从未有过的光明吸引,又很快地死于圣殿骑士的剑下,这次经历给它留下了刻在灵魂中的痛苦与恐惧。 在人类世界的肉丨体消亡后,魔鬼的灵魂回到了深渊,再度重复起了之前的生活。 此后它又撞见了四十六次深渊开口,其中三十三次,它有幸挤在层层叠叠的同胞中,成功降临在了大地之上。 在历经了三十三次死亡后,魔鬼汲取过去的经验,终于摆脱了刚出家门就扑街的命运:它在离开深渊的第一时间便贴近地面,铆足了劲儿往最近的树林里钻。骑士们还得应付从开口中铺天盖地涌出来的魔鬼,无暇追击,它因此成为了一条幸运的漏网之鱼。 这条鱼游出去好远好远,才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它位于一片茂密而幽深的森林中,没有任何人类的踪影。它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 有生以来第一次,它看见了阳光。 此时正值午后,耀眼的阳光有力地穿透树叶的间隙,在森林中落下一片片碎金的光斑。魔鬼趴在地上,好奇地用身体去触摸它们。 它发现自己无法抓住这些闪亮亮的小东西,但它们让它感到一种奇异的酥麻。 要等到很久以后,魔鬼才会知道,这种感觉叫“暖和”。 它跟着光斑往前走,森林里干枯厚实的落叶被它踩得沙沙作响,偶尔还踩断一截枯木,惊得它跳得老高。 和煦的风抚摸过它的身体,远远地传来清脆的鸟鸣,没有彼此吞噬的同胞,不用担心走着走着就被不知道哪里扑来的什么东西咬断四肢或尾巴。在第三十四次到达人类世界后,魔鬼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它走了好长一段路,最终在一条潺潺的小溪边停下。“溪流”也是深渊中从不曾有过的东西。魔鬼扒拉着岸边,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观察着面前这个发出奇怪声音的带状物体。 于是,魔鬼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脸。 透过不停流淌的水面,它只能看见一张模糊的苍白面孔,和两只亮得惊人的金色眼睛。 它被水里突然出现的面孔吓得惨叫一声,翻身躲进最近的灌木里,仿佛一只炸毛的猫,惊恐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料想中骑士的长剑与呐喊并未降临,魔鬼又躲了好久,才一点一点地从灌木里挪了出来。这次它换了个地方,顺着流淌的方向往下游跑,跑了好久好久,才再度探出了脑袋。 第18章 如此反复几次后,魔鬼才意识到,那张溪水里的面孔,也许就是它自己。它试探性地露出大半个身体,水里的东西也露出大半个身体;它摇摇尾巴,水里的东西也摇摇尾巴。 最终它——他大胆地伸出手去,于是水里的东西也伸出手来,两只手触碰到了一起。 又凉又滑的水划过他的手臂。他试图去抓,它们却像阳光一样灵巧地避开了。魔鬼心想,人类世界里尽是些抓不住的东西。 他不亦乐乎地玩了好一会儿水,一只健壮的雄鹿恰好在这时走到溪边喝水。它警惕地注视了魔鬼了一阵,退后几步,越过灌木丛,消失不见了。 这是魔鬼第一次看见除了人类以外的生物。 他着迷般盯着雄鹿消失的灌木丛看了好一会儿,再对着溪水的倒影看了许久,恍然大悟:怪不得会被人类发现,原来是因为我们长得不一样!只要长得和他们一样,想来就不会被发现了。 说干就干,魔鬼照着回忆里雄鹿的模样,利落地给自己来了个形象大改造。在深渊的时候,他可以轻松地改变自己的外形,此时却因法则的限制,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自己捏出了一对歪歪扭扭的鹿角。 这是横亘在深渊与人类世界之间的基础法则:在使用真身跨过深渊开口后,它们会变得弱小与无力,初出茅庐的见习骑士也可以凭借基础的咒文轻松地把它们踹回深渊。 改造后的魔鬼自觉与人类世界的生物已经毫无区别。他对着溪水得意地欣赏了好一阵自己夸张的犄角和有力的四肢,颠着四个蹄子快乐地在森林里闲逛了起来。 这对他而言本该是美好的一天,如果他没遇见那几个人类小孩的话。 几个提着篮子说说笑笑的人类小孩撞见了魔鬼。他们尖叫起来,丢下篮子头也不回地跑远了。魔鬼低下脖子嗅了嗅被扔掉的篮子,舌头一卷,咬开了一颗滚出来的浆果。 水分、甜蜜与酸涩同时在他的口中炸开,他为这陌生的口感和味道而眩晕,一直嚼着,嚼着,直到把篮子里的浆果吃了个精光。 三天后,一队圣殿骑士包围了森林,把魔鬼送回了深渊——没办法,一只长着苍白人脸的鹿实是太显眼了。 死亡上百次以后,魔鬼学会了完美伪装成人类的模样。死亡上千次以后,魔鬼学会了用魔力构筑出人类的躯壳。如此一来,他的真身便可以穿戴起这个躯壳,欺骗世界的法则,不必被法则削弱,也能进入人类世界。 这种方法大大地增加了魔鬼的存活率。人类的外表足以让他瞒天过海,即使不幸被圣殿骑士发现,能够使用全部力量的魔鬼也能轻松地杀死他们。 当然,他得又死上好几次,才会明白一个或者一队圣殿骑士的死会带来多么糟糕的后果。 在不停重复的轮回中,他一点一点地掌握了人类的知识。新掌握的知识在下一次帮助他更长久地活下去,更长久的存活则让他得以学习到更多。 总之,魔鬼就这样磕磕绊绊地无数次爬上人类世界,又无数次死去。 第10章 10.赛缪尔·卡伊(一) 两杯新的果汁被端了上来。果汁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自上而下呈现出明显的颜色分层,空心麦秆插进不同的分层中,能喝到不同的味道;如果一口气喝一大口,又是别样的混合风味。 一杯好喝的混合果汁对水果的品种、甜度以及混合的比例要求极高,制作果汁的方法更是这家店的不传之秘,是让他家成为庆典上无冕之王的法宝。 如果只是根据果汁的颜色和味道试图模仿,多半会彻彻底底地失败,只能得到一大杯不那么好喝的普通果汁,以及被榨得皱巴巴的各色水果。 魔鬼趴在桌面上转着杯子,着迷地上看下看,好像一个第一次看见万花筒的孩子。崔梅恩心下发笑,用手指卷起他的一撮头发玩。 这时,一叠炸得金黄酥脆的面包边被端在了桌上,崔梅恩一愣,对端来碟子的店主说:“您是不是上错了?我们没点这个。” 店主是位约莫五六十岁的妇女,看起来精明又干练。她对崔梅恩说:“这是我请二位的,别客气。” 魔鬼此刻也抬起了头,好奇地注视着她。崔梅恩一时也搞不清状况,于是决定先道谢再说:“谢谢!我能请问一句原因吗?我印象中与您并没有什么……” “哎,你们别多心。”店主摆摆手,视线拂过崔梅恩的脸,眼睛微微地眯起来,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这位夫人,我说句冒犯的话,您可别介意。您的长相与我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我有大概二十多年没见过她了,猛地看见您,心里觉得亲切。那盘面包边不值几个钱,您别放在心上。” 崔梅恩笑着说:“您白送我们吃的,我怎么会介意。我哪天要是有幸见到您这位故人,倒还要向她道谢。” 这句话让店主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看起来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两人接着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从天气扯到花车游行,扯到魔鬼(“这位是您的丈夫?”“是我儿子,今年十八岁了。”“哎哟,这可看不出来,夫人保养得真好!”“哪里哪里,您过奖了”),再扯到五月节特供招牌混合果汁和酥脆面包边上。 几分钟后,店主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不忘叮嘱崔梅恩再来首都时多照顾生意。崔梅恩连连点头,表示您家菜色声名远扬怎么也得多吃上几次云云。 第19章 等她走远后,魔鬼拈起一根洒了糖粒的面包边,咬得咔嚓咔嚓响,挑眉看向崔梅恩道:“她说的那个故人,就是你吧?怪不得那么多店里,你最后挑中了这家。” “都是过去的事了。”崔梅恩用麦秆搅动果汁,“她做的东西的确好吃,不是吗?我倒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看起来还对你印象颇深。” 从魔鬼消灭面包边的速度来看,他对崔梅恩所说的“她做的东西的确好吃”一点没有反对意见。 他嘴里塞满了面包边,含糊不清地问,“你猜她当时想要说什么?就是你说如果你碰见了那位‘故人’还要向她道谢之后?” 崔梅恩靠在椅背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无名指上的婚戒,一边好笑道:“这还用猜吗?她都写在脸上了——‘可惜她早就死了,你是碰不到的’。” #### 面包边还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亚瑟找了过来。 崔梅恩眼疾手快地抢在魔鬼之前端起碟子,把它捧在亚瑟面前:“尝尝,好吃的。你热吗?要喝些冰果汁吗?” 亚瑟对果汁和面包边都没有兴趣,他从来不是个注重口腹之欲的人。不过眼见着魔鬼阴森森的表情,他便愉快地吃掉了最后一口面包边,再借着崔梅恩的手喝了一大口果汁。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回想起了自己的目的,赶紧擦擦嘴,咳嗽一声,对崔梅恩说:“夫人,刚才我那位认识的人说想要见您,我就带他过来了。” “见我?”崔梅恩疑惑道。 亚瑟点点头:“您应该认识他,他——” “赛缪尔·卡伊。”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亚瑟的话。三人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几步之后,他已站在了桌边。 他用紫色的瞳孔审视着崔梅恩,轻声道:“初次见面,崔梅恩夫人。” 他向崔梅恩伸出手,微微欠身。 “原来是卡伊代理骑士长,初次见面。”崔梅恩从夜市临时支起来的小摊椅子上款款地站了起来,将手搭在他的手中,“之前一直通过信件与您交谈,没想到第一次见您居然是在这种场合,真是有失礼数。” 紫眸的骑士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去亲吻她的手背。 “是我拜托亚瑟带我来见您的,要说失礼,该是我向您赔不是。”赛缪尔的嘴唇停留在崔梅恩的手背上,他的话语因此有些模糊不清。 他抓住崔梅恩的手,长久地弓着腰,使得这个动作比起一个简单的吻手礼,更像是在细细地品尝一碟难得的佳肴。 对于一名初次见面的圣殿骑士和一名守寡的贵族女性里说,这未免有些过于轻浮和暧昧。 崔梅恩倒也不催促。她的面上始终挂着柔和的笑意,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骑士。 明明是在喧闹的夜市上,这两人却表现得好似在宴会的舞池中。若不是这张桌子位于小摊的最偏僻处,又被扎满鲜花的招牌遮掩了大半,恐怕早引来了周围人好奇的目光。 一个持续时间过于长的吻手礼之后,赛缪尔才放开了崔梅恩,两人再次落座。 魔鬼皱着眉,手肘撞在亚瑟腰上:“这人谁啊?能吃吗?” 亚瑟面无表情地用手肘撞了回去:“圣殿的代理骑士长,在新任骑士长选出之前,暂代骑士长的一切权力。你可以试试看,他宰你不会比宰一只鸡更费力。” 崔梅恩侧过脸来,警告地瞪了他俩一眼,用眼神提醒他俩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双双别过脸去。 单从外表来看,代理骑士长赛缪尔·卡伊与“骑士长”这一词颇为格格不入:他身姿高大,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健壮,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纤瘦。 同样是冠着“骑士长”的头衔,塞德里克·梅兰斯肌肉夯实,不怒自威,仿若壁画中手持雷霆的神祇,而赛缪尔·卡伊则纤细而苗条,更接近于赤足走在林间的宁芙[1]。 这个男人也的确长了一张宁芙般秀美的面容。浓密的黑色长发松松地扎起,斜斜地搭在一边肩膀上。他有着明亮的紫色眼睛和纤长的睫毛,鼻梁高挺,嘴唇如熟透的樱桃般红润。 他穿着一身仿古的长款白衣,束着金线编制的腰带,衣摆顺滑地垂至脚踝,衣服的皱褶则勾勒出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明明只露出了两节瓷白的手臂,却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或许是因为参加五月节庆典的缘故,赛缪尔还戴着一个极漂亮的花环:以深紫色的鸢尾为主体,此外还编入了蓝色的矢车菊,边缘缀以星星点点的三色堇。几支铃兰淘气地伸出来,小小的花朵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本就足够美了,那双含羞带怯的眼睛更是这张美貌面孔的点睛之笔。即使只是普通地与人对视,赛缪尔的眼睛也如同热恋中的少年少女一般,让你疑心他隔着长长的睫毛对你暗送秋波。 如果不是眼角几缕延展开去的细纹,他看起来简直就是神话中永葆青春的仙女——这些不易察觉的细纹将他打回了人类的行列,却也为他别添了一番风情。 “您可真美。” 崔梅恩由衷地赞叹道。 赛缪尔扬了扬眉毛。 “谢谢您,夫人。”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崔梅恩,说道,“您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第20章 “是我不大符合您的期待吗?”崔梅恩笑盈盈地问。 “准确来说,是超出预期。”赛缪尔也笑道,“要知道,亚瑟写信告诉我说塞德里克要娶妻时,我还吓了一跳。我一度怀疑您是不知哪里爬出的魔女,用可怕的手段魅惑了那尊雕像呢。” “现在您见到我了。”崔梅恩说,“您的看法有改变吗?” 赛缪尔用手指抵住下巴作思考状,笑得眉眼弯弯:“如果是您这样的魔女,我也会落入圈套的。” 下一秒,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短短的对话听得亚瑟坐立不安。他一边注意着对面二人的动作,一边悄悄地问魔鬼:“你确定他没有看出来?你们的伪装真的能骗过他?” “如果你不相信我,大可以自己看看。” 魔鬼不停地搅拌果汁,像一只把尾巴甩得吧嗒吧嗒响的烦躁猫咪。亚瑟斜他一眼,难得没有趁机嘲讽一句。 虽说魔鬼和亚瑟没有任何交流,不过在风情万种的赛缪尔·卡伊面前,他们的心情诡异的达成了一致。 第11章 11.卖牛奶的少女 “一杯牛奶。” “收您八个铜币。牛奶三个,奶瓶的押金五个。给,请拿好。奶瓶请在太阳下山前交还给我。” 崔梅恩甚至不用低头去数,手掌一摸,就数清了收到的钱币。她一手从清凉的水缸中取出牛奶递给客人,一手利落地将八枚铜币投入竹篮中。 钱币相撞,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清脆声音。 客人接过奶瓶,离开了她的摊位。等他转身了,十八岁的崔梅恩才大胆了起来,两手支着下巴,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乖女,他每天都来买牛奶,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隔壁目睹了这一切的小吃摊店主打趣道。 崔梅恩摇摇手指:“瞧您说的,每天来买牛奶的人那么多,难道个个都对我有意思吗?” “话是这么说,你难道对他就没有一点意思吗?”店主又说,“我听说他也是村里出来的,还是个孤儿,又不是城里那些贵族少爷,未必就没有机会。” 崔梅恩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以前。我听一些客人说过,他可是这一期见习骑士里的风云人物,百年难遇的天才。不出意外的话,准会平步青云。您说,单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肯娶一位乡下妻子吗?” 店主同情道:“你也别那么担心,愿意娶你的好男人多的是,总还能再找到的。” 崔梅恩笑嘻嘻地说:“我才不担心这个。我只是在想,他那么好看一张脸,哪怕我只是坐在对面吃面包,都能多吃几个。听说圣殿骑士要守贞洁的戒律呢,真是太遗憾啦。” “你这孩子!”店主责怪地拍拍桌子,“这话也是能大声说的吗?” 崔梅恩吐吐舌头。 这时又有两个骑士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她和店主便立刻停止了交谈,挂起面对客人的笑脸。 这条街道位于圣殿不远处,骑士们养活了街道上绝大多数小贩。因此崔梅恩敢同人打赌,她绝对是最熟悉圣殿八卦的人之一。 人在吃吃喝喝时,嘴也总是闲不住,不经意间便让她听到了许多趣事。 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则是最近话题的中心人物。起先,崔梅恩对于他的印象,是从许多张不同的嘴里拼凑出来的:贫穷、美貌、狡诈、阴险、勾引、卖丨身…… 关于下半身的流言总是表现最为活泼的那一类。当小骑士们面露不屑窃窃私语时,崔梅恩总是好奇地竖起耳朵。 原来首都的大城市也和我们村里一样,她暗想,打扮那么体面,结果最爱说的还是关于谁和谁上丨床,谁和谁偷情的那档子事。 在流言中,赛缪尔·卡伊是一个好运的小白脸,狡猾的野心家:他出身贫寒,进入圣殿时全身上下只有一身最寒酸的行头。 这个看起来纤细、苗条、弱不禁风的少年在见习骑士选拔赛上大放异彩,成功获得了进入圣殿的资格——尽管有不少人不屑地表示他的剑术粗野又蛮横,全凭一身蛮力取胜,没有半分技巧在里边。 此后半年,赛缪尔俨然成了这一级见习骑士中的风云人物。他刚进入圣殿时唯有剑术和体力还算优秀,其他排名都远远垫底,尤其是文化相关的科目,说是惨不忍睹也不为过。 见习骑士们每隔一段时期便会进行考核,成绩垫底又没有任何后台的小人物总是最快被淘汰的那一批,赛缪尔却以惊人的毅力坚持了下来。 起初的好几次考核他都险险地缀在最末尾,叫人疑心下一次就会掉下去然后滚蛋。 然而这几次考核之后,他的名次猛地往前蹿了一截,此后几乎是每一次都会往前爬上不少,直到半年后成为首席见习骑士。 之后,赛缪尔·卡伊便稳稳地呆在了这个位置上,再也没落下去过。 在这期间,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从没停止过。人们说他攀附权贵、谄媚至极,此外还是不少贵妇的入幕之宾。 崔梅恩的牛奶摊上有不少人都说起过他,言之凿凿,仿佛赛缪尔和贵妇上丨床时他们就在床底下趴着似的。 赛缪尔待人的态度的确容易招来非议:面对普通人或是只与他构成竞争关系的其他见习骑士时,他总是板着一张好看的脸,连多挂个表情都欠奉——而一旦面对权贵或富豪,他便立刻满脸堆笑。凭良心来说,他不招人喜欢也不无道理。 第21章 #### 崔梅恩不住在首都。她家位于首都郊外的牧场,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忙活,搭牛车进城卖牛奶。 她脑子灵活,嘴甜又勤快,生意很快就蒸蒸日上。崔梅恩为此颇为自得。她每个月会给自己放一天假,在首都的大街小巷闲逛几圈,遇见好看的房子便多瞅几眼,畅想一下十年二十年后也拥有一所小房子的美好未来。 当然,只靠卖牛奶的收入,即使崔梅恩勤勤恳恳地卖一百年的牛奶,也未必能在首都买下哪怕一小间卧室。不过十八岁正是爱做梦的年纪,谁又能苛责她呢? 这天天气极热,还未等太阳下山,崔梅恩的牛奶就卖光了。她数了数奶瓶,还差一个,也不知是谁忘了还回来。 五枚铜币的押金比奶瓶本身的价格贵上不少,通常忘了还的人都会在之后两三天内还回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天色还早,要等到太阳下山后过一段时间,才会有回村的牛车。崔梅恩伸了个懒腰,打算去散散步。 天气太热,她背着手贴着墙根溜达,走着走着,听见前面的巷子里传来些许杂音。再走近几步,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有人在打架。 崔梅恩当下便转身准备开溜。她刚迈出去一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赛缪尔·卡伊平静地说:“以你最近的表现来看,就算没了我,你也会被踢出圣殿。你——” 一记响亮的重物撞击墙壁的声音打断了这句话。 崔梅恩犹豫了几秒钟,蹑手蹑脚地走到巷子拐角处,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 一个壮硕的少年背对着崔梅恩,正呼哧呼哧地喘气,也不知是因为激烈的动作还是愤怒。他喘了几句,怒吼一声,抓住赛缪尔的头发,再度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往墙上撞去。 墙体的震动甚至传到了崔梅恩这边。她赶紧捂住嘴,避免自己叫出声来。 壮硕少年不再动作后,巷子里陷入了可怖的寂静中。 除开赛缪尔以外,这里还有三个小骑士。见领头的那个好像消了些气,其中一个小骑士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伯爵,咱撤吧?把他扔在这里就好。药效也快发作了,他看起来脑子也受了伤,没人管的话,明天的考核肯定是参加不了了,犯不着要他的命……” 其余几个小骑士也一同附和起来。这个殷勤讨好说别让这种臭虫脏了小伯爵您高贵的手,那个理性分析道咱们得赶快回去免得惹人怀疑,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过了一阵,为首的小伯爵终于被他们说动了,他松开赛缪尔的头发,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再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朝崔梅恩所在的巷口走来。 崔梅恩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条巷子。等几个人的脚步远去后,她才轻手轻脚地折返了回去。 赛缪尔还活着。 他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崔梅恩提心吊胆地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察觉到一丝微弱的温热气流后才松了口气。 巷子里还滚落着一个长颈瓶,瓶中残存着几滴粉红色的粘稠液体。她想起刚才那伙人提到过药效云云,便也把这个瓶子收了起来。 担心被那位带着小跟班的“伯爵”发现,崔梅恩不敢走大路,连拖带拽,把赛缪尔拖回了自己的牛奶铺。 她只租了铺子白天的使用权,晚上这里则是一间仓库,供商人卸货用。崔梅恩拽死狗一般把赛缪尔往铺子内一丢,自己也顺道坐在他身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好在此时太阳还未下山,只是慢吞吞地往地面坠去,把天空和街道染成红通通的一片。崔梅恩算了算时间,距离铺子的交接大概还有一到两个小时。 她拍打赛缪尔的脸,叫他的名字,之后又把冷藏牛奶剩下的冰水往他脸上泼。然而不论怎么做,赛缪尔都没有恢复意识。 他的呼吸更微弱了,身上浮现出青紫的淤血,后脑勺肿了一块,全身滚烫,却没有一滴汗水。崔梅恩咬咬牙,拿起钱包,找了条毯子把赛缪尔裹起来,把他扔上推牛奶的小推车,推到了附近一家便宜的旅店。 正是晚饭时间,旅店一楼很是热闹,没人注意到他们。崔梅恩要了一个便宜的小房间(即便如此,价格也还是贵得让她心痛,仿佛看见无数牛奶长着翅膀飞走),请老板帮忙把赛缪尔一起架进了房间。 赛缪尔躺在旅店窄小的床上,齐肩的黑发散开来。他白皙的脸颊烧得绯红,眉头皱起,长长的睫毛一阵一阵的发颤,牙齿咬得死死的,仿佛是在对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崔梅恩轻轻揉开他紧皱的眉头,给他掖上被子,拿起钱包,走出了旅店。 店外夕阳如血,最后几缕残存的阳光一点点地从街道上滑走。那是二十五年前一个普通的黄昏,从这天起,乡下女孩崔梅恩的命运被彻底地改变了。 第12章 12.赛缪尔·卡伊(二) 魔法协会在首都有多个据点,其中部分也对平民开放,可以在这里进行交易或是雇佣人手。崔梅恩用来冷藏牛奶的冰块就是魔法的产物,它们融化得很慢,足以保证她一天的冷藏需求。自然,价格也并不便宜。 刨除交通费、入城税、铺子的租金以及购买冰块的成本,崔梅恩最后能拿到手的纯利润并不算多。 她站在常去买冰的柜台前,把价格单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药剂或治愈相关的魔法师价格高昂,即使只是一个小学徒,上门看诊的价格也是以金币计算。 第22章 崔梅恩打开钱包,来回数了个遍,指望着钱包里能突然蹦出几枚金币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看来雇个医生给赛缪尔看看的计划只能打水漂了。崔梅恩叹了一口气,决定买一些冰,再回旅馆买一瓮烈酒,看能不能用物理的方法让他身上的温度降下来。 别的不提,再这么烧下去,即使赛缪尔侥幸能捡回一条命,也会落下别的病根,或是干脆烧成傻子。 崔梅恩很喜欢赛缪尔(的脸),假使她没看见也就罢了,如果看见赛缪尔活生生在她面前出什么事,她难免心下不忍。 她招手叫来了柜台前的小学徒,告诉她自己要买冰。小学徒是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披着件长长的斗篷,就像披了条大床单。崔梅恩买冰一向是她算的账,两人对彼此都算面熟。 她报了冰块的价格,却没急着收钱,而是问道:“你买冰为什么要看魔法师的雇佣价格?” 崔梅恩犹豫了几秒:“……我一个朋友生病了,我本想雇佣一位魔法师替他看看。” 小学徒哦了一声,想了想,对她说:“生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描述下病情。我不是治愈或药剂门下的,不过也许能帮上些忙。” 崔梅恩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她隐去了赛缪尔和那位殴打他的伯爵的身份,只说朋友跟人打了架,被对方灌了奇怪的药物,现在浑身高热、没有意识,身体也使不上力。 她说着说着想到了什么,拿出那个在小巷里捡到的长颈瓶递了过去:“我还在他身边发现了这个。如果只是单纯的受伤,不至于一下子就这么严重,我猜可能是因为药物的原因……” 小学徒接过瓶子,举起来对着灯光观察了一会儿残留的液体,再拔出木塞,用手掌轻扇瓶口,嗅了嗅瓶中的气味。站在柜台另一边的崔梅恩也闻到了那股气味,甜且腻,仿佛是将将要腐烂的水果。 “你猜得不错。”小学徒将瓶子放在了柜台上,“这是媚丨药。” “……?” 崔梅恩眨眨眼,她从没听过这个单词。 “就是催丨情剂。”小学徒换了一种说法,“牧场有时候会在给牲畜配种的时候使用类似的东西,这个你应该了解过一些吧?” 这下崔梅恩听懂了。赛缪尔·卡伊被灌的是这种玩意儿?? 她尴尬地笑了笑,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病……那,那放着不管、等药效过了就行了吧?” 小学徒摇摇头。 “问题在于,这不是给人用的药物。”她解释说,“主要用途在于促使魔法生物强行进入发丨情期,比如独角兽或是狮鹫。除了催丨情以外,还具有令肌肉松弛的作用,方便采集它们的□□。如果雄性服下,必须失去一定质量的□□后,药效才会逐渐随消耗的□□代谢出体内。” 崔梅恩傻眼了:“不管他会怎么样?” “魔法生物的话,过几天就好了,它们抗药性很强。人的话,按这一瓶的量来算,会憋死。”小学徒面无表情,“我觉得这说得上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死法之一了。” #### 崔梅恩拿着长颈瓶,游魂一般飘回了小旅馆。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旅馆一楼人声鼎盛。她踩着吱嘎吱嘎的木头阶梯上楼,打开门,把热闹关在了门外。 房间内暗沉沉的,看不清赛缪尔的脸。崔梅恩离开的时候,他的呼吸还弱得叫人怀疑他下一秒就会断气,此刻竟异常粗重,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房间里。 崔梅恩点燃烛台,端着它走近几步,在赛缪尔的床边坐下。 赛缪尔已经睁开了眼,只是依然没有半分神志,眼神没有焦距,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崔梅恩摸了摸他的脸,他整个人烫得像冬日埋在火堆里烘烤的红薯,嘴唇干裂,身体软绵绵的,维持着被崔梅恩扔在床上时的姿势。 好运的小白脸,狡猾的野心家;天才的少年骑士,无人能出其右的黑马。 此时此刻,风光十足的赛缪尔·卡伊躺在一家廉价小旅馆的床上,如同一只待宰的牲口,没有丁点理智和尊严可言。 崔梅恩没什么旖旎的心思,只是突然有几分可怜他。如果她没有恰巧路过,赛缪尔会遭遇什么事?看样子那群骑士也不是对他的身体感兴趣,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羞辱他。 还有不到十二小时就是圣殿新一轮的考核,如果他不被人发现,铁定是赶不上了;如果被人发现呢?以这个姿态?她可以想象那会是多么轰动的丑闻。 赛缪尔·卡伊出身贫寒,却死死地咬住了这一期见习骑士的首席之位,无数贵族子弟都被他痛殴下马——然而在别的地方,他们只需要用一瓶她没听说过名字的药物,就可以轻易地将他撵在脚下。 崔梅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爬上了床,一手搂过赛缪尔的腰,让他的脑袋搁在自己颈窝里。 赛缪尔在她的耳边发出一声模糊的呻丨吟,呼吸烫得要把崔梅恩的耳朵烧起来。她揉了揉耳朵,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专注于眼前的事。 崔梅恩已经十八岁了,村里不少姑娘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做母亲了。她没经历过人事,不过相关的步骤过程倒也懂得七七八八。 她一边在脑子里疯狂回忆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聊天内容,一边硬着头皮揉弄赛缪尔,想象自己是在揉弄一只初生的小羊。羊羔在她怀中发出咩咩的叫声,小小的脑袋在她的掌中撞来撞去。 第23章 第一次结束后,崔梅恩抓过赛缪尔的裤子擦干净了手(反正他的裤子已经脏了)。她拍拍赛缪尔的肩,期待地盯着他的脸,祈祷他最好能清醒一些然后自己解决。 赛缪尔的状况的确是比刚才好了一点点——至少能动了。他漂亮的眼睛迷茫地看了崔梅恩几秒,又垂下脸去,靠在崔梅恩的肩上,腰肢轻轻地蹭着她,仿佛是在催促她继续似的。 出生没多久的羊羔,软得像一团白云,崔梅恩一躺下,它们便哒哒哒地凑过来把她围住,咩呀咩呀地往她怀里蹭,争先恐后地去够她掌中握着的一小把苜蓿。 软绵绵的小羊往怀里蹭让人心情愉快,换做是软绵绵的赛缪尔·卡伊,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崔梅恩心一横,决心好人当到底,早弄完早解放,要是天亮前赛缪尔能恢复正常,那她还来得及睡上一觉。 她揽住赛缪尔的脖颈,把他固定在怀中,另一只手加快了速度。少年骑士在她的怀中颤抖着,溃不成句的呢喃与不规则的呼吸一同喷洒在崔梅恩的耳边,弄得她耳朵发痒,半边身子麻酥酥的一片。 好在发现诀窍之后,崔梅恩的效率提高了不少。小学徒没有说错,在代谢出一定质量的□□后,赛缪尔从近乎瘫痪的状态恢复了一些。 即使仍然没有恢复意识,不过在崔梅恩动作下,他都能做出一些相应的反应——譬如用手指攥紧她胸口的衣服,譬如将额头抵在她的颈窝。 终于,在烛台里的蜡烛快要燃尽的时候,赛缪尔能说话了。 “……你在干什么?”他沙哑地问。 这时他还软绵绵地躺在崔梅恩的怀中,像被揉得咩呀咩呀叫的小羊那样翻着肚皮。崔梅恩想了想,抓住他的手腕,放在那个需要他自己处理的玩意儿上。 “你醒啦?”她说,“太好了,你自己来。” 第13章 13.求婚 床头跳跃着一小撮烛火,烛火照亮了赛缪尔发呆的脸。 平心而论,如果崔梅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处在这种状况中,她的反应不会比他好多少。 她把赛缪尔放在枕头上,后退了一些,对他道:“你还记得今天发生了什么吗?就在你失去意识之前?” 赛缪尔皱起了好看的眉。 “……我被几个人拦住了……”他费劲地思索,“他们给我灌了什么东西……小巷……等等,现在什么时候了?!” 也许是因为还没完全恢复的缘故,他的话语一开始说得很慢,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到了最后一句,语速突然便加快了。 赛缪尔从床上一个翻身爬起来,用堪称惊恐的神色瞪着崔梅恩,仿佛被屠夫抓住后腿提溜起来的羊羔。 崔梅恩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算了算时间。即使赛缪尔不说,她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距离圣殿考核开始大概还有九个小时。”她揉着酸痛的手臂,“你赶紧解决完自己的事儿休息休息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她冲着赛缪尔抬抬下巴。 赛缪尔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向下移去,僵在了原地,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看看崔梅恩,又看看自己,再看看崔梅恩,看看自己。 他在崔梅恩这里买过这么多次牛奶,她还从没见过他像今晚这般丰富的神色。 “这不是我弄的,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崔梅恩赶紧澄清道,“说来话长……” 她拿出那只长颈瓶,从自己如何在小巷里捡到他开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她每说一段,赛缪尔的脸色就黑上一份,等说完了,他看上去已经在思考该把自己埋在哪儿了。 “你的力气应该还没恢复完全吧?”崔梅恩在他面前挥挥手,“别发呆了,你还得赶紧再来几次。那个学徒告诉我,要等失去一定质量的体丨液后,药效才会消失。虽然不知道一定质量是多少,不过既然你还这么精神,想必是不够的……” 赛缪尔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大约神明在创造他时手一个发抖,给他加入了过多的美貌,即便是气恼与愤怒这般的负面情绪,通过这双眼睛流出来,也难免带上几分撒娇的意味。 “闭嘴。”他道。 赛缪尔这一期的见习骑士还没上过战场,不过训练中练就的杀气足以吓住没见过世面的崔梅恩了。 她不情不愿地地闭上了嘴。 崔梅恩也有些恼了——这事从头到尾跟她有半个铜币的关系吗?!惹事的是赛缪尔,被殴打被灌药的是赛缪尔,而她只是一个恰巧经过的无辜路人。就算她把赛缪尔留在那里转头就走,对她也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现在倒好,她好心好意打听到给赛缪尔治病的办法,花了一笔让她得肉疼上大半年的钱,还大半夜的不睡陪他折腾,换来的就是这个态度?!赛缪尔甚至连句道谢都不说,她又不欠他的! 房间里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静得隐约能听见旅店一楼的喧哗。崔梅恩感到从手臂到肩膀一阵酸痛,肚子也饿了,于是一个翻身下床,打算去给自己弄点什么东西吃,再来杯啤酒解解郁闷之气。 她刚走出一步,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干嘛?”崔梅恩没好气地回头,“剩下的你自己可以解决吧?” 在即将烧尽的昏暗烛火中,赛缪尔的脸看上去更加诱人了。他满脸通红,紧咬着嘴唇,正用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盯着她看,一手撑在廉价的床单上,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她的手腕。 第24章 饶是崔梅恩此刻怒火蹭蹭的冒,也不由的被这张秀色可餐的脸勾得晃了神。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被赛缪尔摁倒在了枕头上。 “帮我。”赛缪尔·卡伊用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 美色误事、美色误事啊! 崔梅恩在心中痛心疾首。 放在一天前,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己会和赛缪尔·卡伊躺在一家四处漏风的小旅馆里做这种事。 其实赛缪尔并没做什么奇怪的事——说是“帮他”,然而崔梅恩认为自己的作用无非是一个大号靠枕,纯粹是起一个支撑作用,赛缪尔对她并没有什么不轨之心。 但是她对赛缪尔有啊! 如果让崔梅恩自己选,她宁愿回到二十分钟前的状态中去。反正当时赛缪尔没有意识,全身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她摆布,她只用一边动手,一边放空大脑就可以了。熟练之后,跟挤牛奶也没多大区别。 可是眼下却大不一样。少年骑士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落在她的耳边和颈侧,崔梅恩扭开头去不敢看他,只感觉自己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清醒后的赛缪尔不喜欢发出声音,唯有在到达顶点时会无法遏制地溢出喘息。 在那个瞬间,赛缪尔的全身都会变得僵硬,手掌用力地攥紧床单。汗水把他的黑发黏在脸颊上,又有一些从额头和颈间滚落,摔在崔梅恩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后,赛缪尔不再动作了。他喘了几口气,手臂一软,倒在了崔梅恩身上。崔梅恩被吓了一跳,她支起身子,晃了晃他的肩膀:“赛缪尔?你还好吧?” 少年骑士点了点头。他靠着崔梅恩发了几秒钟的呆,从床上爬了起来,捡起被两人扔在床下的裤子,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嫌弃表情。 崔梅恩托着下巴,好笑地看着他在一脸的纠结后,不得不把裤子重新穿了回去——没办法,这里又没有别的裤子给他穿。 “你要回圣殿吗?”她问。 赛缪尔摇摇头。 “我去打点水。”他说,“你也想洗洗吧?” 还没等崔梅恩回答,他便自顾自的下了楼。这一类廉价小旅馆里多半会配备一个狭窄的盥洗室,里面有供客人洗浴用的大木桶,不过打水就得自己去干了(也可以付钱让店家帮忙)。 赛缪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没多久就重新走了回来。他提了两大桶与纤细的身材格格不入的井水走进盥洗室,把木桶洗了洗,再把剩下的水倒进去。 “你先。”他对着崔梅恩扬扬下巴。 “……这里没有烧水的地方。”崔梅恩犹豫道。 听说城里的贵族老爷夫人们家里都绘制有高级的加热魔法阵,再不济也是请了佣人,随时都有热水可用。崔梅恩出身普通的农家,如果想洗热水澡,光烧水都得忙活好一阵,还得搭上一大捆柴火。 尽管如此,从小母亲就教育她,宁肯第二天多砍些柴,用热水简单擦身,也不能洗冷水澡对付了事——他们家生不起病,一旦发个烧什么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赛缪尔愣了几秒,走到木桶前,将手放入水中。只见他的掌心冒出一阵莹润的白光,再拿出来时,桶里的水已经开始冒热气了。 崔梅恩试了试水温,惊讶地看着赛缪尔道:“这是魔法吗?” 赛缪尔矜持地点头。 “可是我听说,圣殿教授的是神圣系魔法。”崔梅恩好奇极了,“你使用的是火系魔法?还是水系?” 赛缪尔哼了一声。“只是一个普通的将能量转化为热量的基础咒文,算不上什么派别。”他回答说,“你连这点知识都不懂吗?” 崔梅恩坦荡地摇头。 “完全不懂!我没有学过魔法。”她像个看马戏表演的小孩那般,眼睛闪闪发亮,“我连字都不会认呢……魔法可真神奇。” 赛缪尔接下来的话便噎在了口中。崔梅恩转头看他,他又露出那副活像别人欠他钱的表情,好看的眉头皱成一团。 “谢谢你的热水,我要洗澡了?”她提示说。 这话惊醒了沉思的赛缪尔。他赶忙走出盥洗室,拉上房门。 崔梅恩快活地洗了个热水澡,一边拧着头发里的水一边往外走,把浴室让给了赛缪尔。赛缪尔用两根手指捏着那条被他嫌弃的裤子走了出去,再出来时,不仅全身上下没有一滴水珠,连衣服裤子也干透了。 崔梅恩啧啧称奇,伸手想摸摸赛缪尔的裤子,被他一巴掌拍开。 一番折腾后,天边已经有了熹微的晨光。 “你还可以睡会儿。”崔梅恩拉上窗帘,“你们今天不是要考核吗?” “一天不睡算不上什么。”赛缪尔冷笑一声,“他们最好祈祷别在实战分组时抽到我,我会把他们抽得看见我就跪地求饶。” 他谈起与自己同期的见习骑士,就仿佛谈起一只用指尖就能捏碎的小虫,眼神明亮、意气风发,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崔梅恩哦了一声,在心里祈祷一定得让那个小伯爵和他的跟班被抽中做赛缪尔的对手。 她的祈祷还没念完,赛缪尔猛的转过了头,盯着她背后的墙壁说:“……我还有件重要的事。” 崔梅恩做洗耳恭听状。 “……我、那个、你……我对你……” 赛缪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他的视线左右漂移,就是不看崔梅恩的脸。 第25章 他的脸再度红了起来,并且越来越红,话还没说完,就连耳朵尖都红得发亮,“……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此后每次想起赛缪尔时,崔梅恩的脑海中浮现出的都是这个场景:简陋的旅馆,秀美的少年骑士。他漂亮的紫色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摆出一副故作镇定的矜持,耳朵却早已红透了。 要说她是什么时候爱上赛缪尔的,也许就是从这个瞬间开始的。 二十五年后,当她在五月节的庆典上与赛缪尔碰面时,她注视着眼前成熟冷漠的代理骑士长,脑子里想到的,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少年骑士的面容。 第14章 14.求欢 从五月节庆典回家后,崔梅恩的心情就莫名其妙的憋闷,像一根不痛不痒的小刺卡在喉咙里。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索性爬起来翻出本深奥的魔法理论来看。这一招果然有效,看着看着,她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崔梅恩合上书,揉了揉因长时间靠在床头而略感僵硬的肩膀,熄灭了床头的灯。 她把书往床头一搁,伸了个懒腰,往被子里一钻再一裹,把自己裹成一个了厚实的被子卷。 就在她即将进入梦乡的前一秒,房门被人敲响了。 被子卷滚了一滚,佯装听不见,继续睡觉。 门锲而不舍地响着。 五分钟后,崔梅恩掀开被子,没好气地喊:“谁啊?大半夜的闹什么闹,回自己屋睡觉去!” 门外的人说:“夫人,是我。我有要紧的事想问问您。” 是亚瑟·梅兰斯的声音。 如果大半夜闲着不睡吵人清梦的是魔鬼,崔梅恩倒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他赶走,换做是亚瑟,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说魔鬼是那种会无聊地用爪子把所有杯盘碗碟都从桌上扫下去的猫,亚瑟就是没有主人的允许连家门都不敢进的看家犬。 假如半夜看家犬汪汪叫,那多半不是他闲得发慌,而是家里进贼了。 “进来吧。”崔梅恩说。 亚瑟走了进来,带上了门。 他看起来似乎经过了一些辗转反侧,金色的头发调皮地翘起了几缕,睡衣也有皱起的部分。比起白天一丝不苟的形象,这副尊荣才更像一个他这个年纪的少年。 崔梅恩打了个哈欠,拍拍床边:“坐吧,找我有什么事?” 除开必须进行亲密接触的时候,亚瑟总是会同崔梅恩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越是这样,崔梅恩越喜欢故意拉近距离逗他。 比如,若放在平时,亚瑟多半会不轻不重地说一句请您注意身份之类的,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来——然而今晚,他只是犹豫了几秒,就乖乖地走了过来,坐在了床沿上。 崔梅恩惊讶地扬了扬眉毛。 亚瑟的神色颇为纠结,如此一来他就更像狗了,那种在主人出门后打碎了碗碟的惴惴不安的大狗。 崔梅恩不由得摸摸他金色的头毛,把翘起的部分梳理好,在心里快乐地把亚瑟比作小狗大狗大耳朵花狗,恨不得明天就买只项圈套在他脖子上。 “我……”亚瑟在犹豫半天后,终于开了口,“您是不是认识卡伊代理骑士长?” 崔梅恩笑着回答:“当然认识。你父亲去世后,我不是和他有过书信交流吗?他刚刚上任,在找到合适的下人骑士长之前,重点要解决有关目前针对深渊的防御政策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亚瑟打断了她。他起头,翠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崔梅恩,“……您是否和他有过私人关系的往来?” 崔梅恩笑出声来,把他的头毛抓得乱糟糟一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在你眼里我会跟每个认识的男人产生联系,对吗?亚瑟,你实在是太会赞美我了。” 放在平时,亚瑟早就跳起来嚷嚷说骑士不能仪容不整之类坏气氛的话,但今天他居然忍了下去。 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任崔梅恩的魔爪把他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等崔梅恩玩得尽兴了,他又说道:“……我还有一件事。” 这次声音比刚才更小了。亚瑟·近乎嗫嚅地说:“……我想……和您……” 崔梅恩捧起他的脸,仔细地端详了一阵。 “你在夜市上没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她语带忧虑地问。 亚瑟·梅兰斯,受过严格训练的圣殿骑士,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坚守着圣殿那一套刻板无趣的规矩。 即使是对待自己的生理需求,他也会像完成任务一样一丝不苟地制定时间和次数,无趣得让人提不起精神。 譬如,如果不是打着“仪式”的旗号,崔梅恩怀疑他根本就不会和自己发生任何关系——在不使用药物或魔法等手段的情况下。 他越是如此,崔梅恩就越是执着于逗弄他。她喜欢看亚瑟意乱情迷的模样,喜欢看那双翠绿的眼睛盈满泪水,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单词。 每当看到这张与塞德里克如此相似的脸露出这副模样,她心里的怒火就会更加猛烈的燃烧。 崔梅恩需要愤怒,这让她知道自己依旧还活着。 ——话说回来,亚瑟为什么会主动向她求欢?他在五月节吃了奇怪的东西?还是其实他是魔鬼变的?他想玩奇怪的花样? 亚瑟摇摇头。 “夫人,我想要您。”他望着崔梅恩的脸,鼓起勇气继续说,“来到首都以后,您一次也没有……” 第26章 他一边说,一边往崔梅恩身上蹭。崔梅恩往旁边一躲,避开了他。 “你也知道艾德这段时间内暂时变成了人类,因此我身上来自深渊魔力的侵蚀也中止了,没有进行仪式的必要。”她冷淡地说,“如果你只是单纯的欲求不满,可以自己解决。实在不行也可以去酒馆里找别人。如果你要这么做记得跟我说一声,我会想办法换个仪式的人选。我不要脏了的东西。” 亚瑟的动作僵了一僵。他不再把身子往崔梅恩身上贴,沉默半晌后,他说“……我不会去找别人的。圣殿骑士有守贞的戒律。” 崔梅恩笑了:“守贞?亚瑟,容我提醒一句,你已经没有那种东西了。既然无论如何,你可怜的未来妻子都只能得到一个不贞的丈夫,那么再有第二次第三次也没什么区别。现在已经没几个骑士会守贞洁的戒律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她这句话里嘲讽的意味极重,亚瑟脸上飘起的红晕刷的一下退了下去。 他顶着张苍白的脸,依旧执拗地站在床边。崔梅恩懒得理他,她挥挥手:“我要睡觉了,你没事的话就出去吧,记得把门关——” 下一秒,亚瑟·梅兰斯打断了她的话。他跪在床上,把她摁倒在身下,双手撑在她的颈侧,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往外蹦。 “如果……”他说,“……如果我未来的妻子是您呢?我就不算违反了戒律。” 崔梅恩摸摸他的脸颊,用怜悯傻子的口吻说:“亚瑟,我是你父亲的妻子。” “我可以为您伪造一个身份。我做得到。” 亚瑟的眼睛亮得惊人。他不给崔梅恩插嘴的空隙,飞快地说了下去,仿佛在心中早已说过了无数遍:“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您。花园,菜园,五月节,什么都可以。我会比父亲做得更好。如果您可以是他的妻子,为什么不可以是我的?” “起来。”崔梅恩说,“别压我身上,我要睡了。” 他们僵持了好几分钟,最后亚瑟终于松开了手。 崔梅恩推开他,摸索着手指上的戒指,慢慢说道:“我原谅你这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亚瑟,我告诉过你我的目的。我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就是要找到你父亲的灵魂。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需要利用你,你不必对我抱有内疚或是别的什么情感——话又说回来,一年之前你不是绞尽脑汁想把我赶走或者烧死?态度变化这么大,就因为你替我进行了平衡的仪式?别这样,宝贝,我会看不起你的。” 亚瑟的脸涨得通红。他终于被这一席话赶下了床,像入夜后小心地蜷在主人身边睡觉又被惊醒的主人赶走的大狗。 “……不用您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宁愿是您或是该死的魔鬼对我下了魅惑的魔法。在来这里之前,我用上了所有检测魔法的办法。可是我的身上没有魔法的痕迹。” 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握住门把时又突然回头,轻声道:“您也没对我说实话。您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父亲的灵魂?——如果您深爱他,为什么又会主动引诱我?我一直很好奇。崔梅恩,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15章 15.似是故人来 “我昨晚听到了奇怪的动静。”魔鬼把牛奶杯放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崔梅恩。 崔梅恩耸耸肩:“也许是进了老鼠。毕竟这是栋老房子了。你还要来一杯吗?” 魔鬼摇摇头。“你今天是去圣殿吧?我讨厌那种地方。”他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一整天,别来烦我。” 从进入首都那天开始,他的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可见圣殿应当把晕车纳入对付魔鬼的防御阵法中去。亚瑟·梅兰斯一如既往地一旁默默地吃早餐,没有半分昨晚的异状。 和谐愉快的早餐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依照日程,崔梅恩坐上了马车,与亚瑟一起前往圣殿。她在马车里用手臂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发呆,好在亚瑟也没再试图和她搭话,一路无言。 马车在圣殿门口停下。圣殿内不允许马车随意进入,崔梅恩下了车,递上赛缪尔·卡伊发来的邀请函。护卫的骑士在确认后向她行了个礼,再检查了一遍她是否携带有违禁物品,便放行了。 会议只邀请了崔梅恩一人参加,亚瑟在把她带至目的地后便离开了。他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崔梅恩一眼,崔梅恩笑眯眯地迎上他的目光:“乖孩子,这么大了还舍不得妈妈吗?” 亚瑟垂下眼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崔梅恩的视野里。 崔梅恩这才饶有兴味地欣赏起“会议室”来——说是开一个简单的会议,赛缪尔·卡伊却把地点选在了室外。 “会议室”位于圣殿内一个不大的花园内,草坪上摆上了一套洁白的桌椅,桌上放着三层的点心架和茶水,此外还堆满了还带着露水的鲜花。看着不像是要开一个严肃的会议,倒像是上流社会里流行的下午茶。 崔梅恩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将手伸向茶壶,准备先给自己来上一杯。 “请您小心些,别被烫着了。”赛缪尔·卡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那是刻有保温魔咒的茶壶,里面的茶水还很烫。” 崔梅恩点点头,倒好了两杯红茶摆在二人面前。 “谢谢。”她说,“我们开始吗?我整理了我丈夫生前的一些笔记。” 第27章 她把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整理好的一叠纸张,递了过去。两人围着小小的白色圆桌坐下,赛缪尔开始翻阅塞德里克·梅兰斯留下的笔记,崔梅恩则给自己倒了杯茶,在心里琢磨第一口要吃哪种甜点。 每种都是她喜欢的,挑选起来尤为艰难,真可谓甜蜜的烦恼。 “我长话短说。”在崔梅恩消灭完第三个小蛋糕后,赛缪尔放下了那叠笔记,他说道,“正如之前我在信件中同您讨论过的一样,格温家族覆灭后,北方边境防线面临的压力在短期内增大,最危险的时候,深渊开口甚至已经逼近城下。当时圣殿派往北境驰援的就是塞德里克。他回到首都述职时提供了一份报告,详细记录了格温家族覆灭的前因后果。” “是的,您来信要求我整理笔记时,我也重点研究了这一部分的内容。”崔梅恩用餐巾擦掉嘴上的奶油,“据传,格温家族遭遇灭顶之灾的直接原因是深渊教派。当年格温公爵的订婚宴上,格温庄园被突如其来的大火摧毁,参加订婚宴的格温家的族人无一幸免。据我丈夫的调查,那场莫名其妙的火灾带有强烈的深渊魔法的性质,很可能是某个强大的魔鬼所致——可是我们都知道,在规则的束缚下,由自然的深渊开口中爬出的魔鬼很难保持如此强大的实力。也就是说,这个魔鬼很可能是被召唤出来的。几十年来,深渊教派是已知唯一能够召唤魔鬼的组织。” 赛缪尔点头:“这的确导致了那段时间全国范围内的动荡。可是夫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您写信给我是为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迫切地希望与您直接进行交谈。”崔梅恩注视着赛缪尔的脸,严肃地说,“卡伊代理骑士长,深渊教派正在死灰复燃,问题恐怕比您想象得要严重许多。比起外部的敌人,来自自己人的暗箭更为可怕。我可不想哪天正在悠闲地喝红茶,管家冲进来惊恐地大喊说圣殿被深渊吞噬了。” 深渊教派兴起于约五十年前。 在漫漫历史长河里为数众多的异端信仰中,它尤为出名:它的创始人是当时魔法协会的副会长,有史以来最德高望重的深渊学者之一。 那名学者宣称深渊才是人类永恒的归宿,当人类的大陆与深渊合二为一的那天,救赎也将平等地降临于人类与魔鬼(他称呼魔鬼为“我们在深渊的同胞”)之上。 他余生致力于传教和打开深渊开口,在逃亡十数年后被圣殿处死。 在他死后,深渊教派兴盛的发展势头被拦腰打断,就像一窝被踩了一脚的蟑螂一样,逃窜到了大陆各处。又经过十数年的发展,到了二十多年前,教旨演变为了打开深渊开口,召唤强大的魔鬼降临,从而与魔鬼签订契约,实现召唤者的愿望。 比起虚无缥缈的救赎来,显然是世俗化的“实现愿望”更受欢迎。此后,因深渊教派引发的问题接连不断,但直到北方边境的格温家族覆灭,它才引起了人们的重视。 当年百姓们人人自危,看谁都疑神疑鬼——毕竟没人希望自己的邻居哪天在家中打开深渊开口,害得方圆十条街都变成魔鬼的口粮。 一时间,雪花般的信件争先恐后地涌入圣殿,人们纷纷举报自己养黑猫的邻居/对门的寡妇/村头独居的老人/隔壁那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大胡子……好似全国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大批深渊教徒。 圣殿趁此机会加大了打击力度,于格温家族覆灭的次年,基本扫清了分布于全国各地的深渊教派。 “大半个月前,我去了一趟梅兰斯封地里的大修道院。”崔梅恩拿出另一叠书信,放在桌上,“主教是一位和蔼的老人,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但到了晚上,他却企图把我烧死在客房里。在逮捕了主教与修士后,我搜查了大修道院,在一个隐秘的地下室里发现了祭坛的痕迹。经过多方比对,我确认那是深渊教派的祭坛。更糟糕的是,我在那个地下室还搜出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我确信这不是一个或两个躲藏起来的信徒所为,而来自于一个更庞大的组织。我摘录了其中一部分信件,请您过目。事关重大,我不便在信件中提及,所以才想亲自向您说明。” 赛缪尔接过那叠信纸翻看,眉头越拧越紧。 “我会立刻处理此事。”他说,“夫人,十分感谢您的情报。这的确是一件大事。” “这再好不过。”崔梅恩笑道,“如此一来,我来首都的另外一个目的也达成了。之后您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再写信给我,我会全力配合您。真希望您可以早日调查清楚这件事,要知道,发现大修道院背地里养了一窝深渊教徒时,我可吓得够呛。” 赛缪尔说:“您还有一个目的是什么?” 崔梅恩眨眨眼,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赛缪尔这一句没头没脑的问题是什么。 “自然是参加五月节庆典。”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您别笑话,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五月节庆典,更别提首都的庆典了。可真热闹,比我听说过的还要精彩,真是不虚此行。” 赛缪尔点点头,没再接话,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老实说,这多少有些不大礼貌。如果对面坐着的不是崔梅恩,而是一名别的贵族,大约会感觉受到了冒犯,更有甚者甚至会直接拂袖而去。不过赛缪尔从十来岁开始就是这副性子,崔梅恩也没恼。 第28章 她捧起茶杯慢慢地品茶,时而吃上一口点心,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赛缪尔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眨眨长长的睫毛,见她没反应,便低下了头,过一会儿又再抬起,如此反复。 显然,他还有别的话想说。 赛缪尔有话憋在心里的时候,不喜欢自己直接说出来,而是会像现在这样盯着对方,指望人家自己领会他的心意,主动抛出话题。 崔梅恩才不想惯着他。 待到崔梅恩又解决完三个点心,赛缪尔才终于开口了。 “你的……丈夫。”他说,“听说你们感情很好。” 话题扯得可真够远,崔梅恩想。 她交叠双手垫在下巴下面,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和塞德里克的确感情很好。虽然我们相处的时光很短暂,但那对我来说是如同梦境般美好的一年。” 赛缪尔全身僵硬了一下。他仿佛被崔梅恩的笑容刺痛一般移开了视线。 “……我听说这件事时很惊讶。非常惊讶。”他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在我的印象中,塞德里克与早逝的妻子感情甚笃,因此在她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娶。” 崔梅恩喝了一口茶:“如果他真的深爱那位女士,他的儿子又是怎么来的?嘴巴上情深款款,再也不娶,转头又同别的人上床生子,听起来怪恶心的。他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您也别太放在心上。况且,他不是后来又找了我?可见传言不实。” “也许他找您还有别的原因。”赛缪尔说,“比如,也许您与那位夫人有相似之处。恰好我也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您与她的确有几分相像。” #### 不是的,不是“只有几分相像”——她们看上去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听说塞德里克·梅兰斯要迎娶新人的时候,千里之外的赛缪尔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 墨水瓶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墨汁淌得满地都是,混杂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羊皮纸落到墨水上,刚写好的报告顷刻间便报废了。 赛缪尔一拳砸在桌上,于是办公桌也裂成两半,摔在地板上。 你怎么敢?他恨不得当即当面质问他,或者杀掉他。你怎么敢? 你害死了她。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她本应是我的妻子!你抢走她,害死了她,假惺惺地装了那么一阵子的一往情深,现在终于装不下去,就要迎娶旁人了吗?! 赛缪尔时常想,他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崔梅恩嫁给了塞德里克·梅兰斯——因为她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他从没见过她笑得那样开心,此后二十多年,他常在梦里一遍遍回味婚礼那天她的笑容。 于是赛缪尔最终选择了退让,那时他在心里对她说,只要你能幸福就好了。 然而婚后不到半年,便传来了崔梅恩的死讯。 崔梅恩死在了梅兰斯宅邸中。等赛缪尔发疯般赶往梅兰斯封地时,宅邸已经被塞德里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根据塞德里克事后递交的报告显示,宅邸的地下室中约有两百具高度腐败的尸体,火烧是最快捷和妥帖的处理办法。 “你怎么能确定里面就有她的尸体?”后来赛缪尔问他,“她一向很聪明。说不定早就逃出来了。” “我不会认错她的尸体。”塞德里克·梅兰斯说。 崔梅恩去世后不久,塞德里克·梅兰斯领回了一个继承人。在那个名叫亚瑟的孩子进入圣殿后,赛缪尔时常悄悄观察他。 亚瑟与塞德里克的脸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崔梅恩的影子。他不是崔梅恩的孩子。 此后,赛缪尔与塞德里克再没有过私人性质的对话。除却关于工作上需要沟通的事务之外,他们从没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每年崔梅恩忌日的时候,赛缪尔都会去一趟她的埋骨之所。他去的时候,墓碑旁总是摆满了鲜花和甜点。 塞德里克·梅兰斯再没娶妻。在摧枯拉朽般摧毁了一个又一个深渊开口、彻底巩固了边境防线后,他拿下了圣殿骑士长的大权,并受封公爵。 没落贵族梅兰斯的姓氏重新回答了人们的视野中,单身且只有一子的塞德里克自然也受到了热烈的追捧。他顶住了来自各方的诱惑和压力,只说自己与已故的妻子感情至深,不会再另娶他人。 没想到的是,年过四十,塞德里克·梅兰斯突然宣布要结婚了,其过程还颇有戏剧性:他对路边一位貌美的村姑一见钟情,当场求婚。 一时间,梅兰斯的名字成了首都大小沙龙和舞会派对的热门谈资,惹来许多嘲笑。毕竟,人到中年厌倦了贵族做派,转而去平民中偷嘴的贵族比比皆是,但没有人会真的娶不入流的平民女子为妻。 更何况,梅兰斯公爵二十年来都是痴情的代名词,不少贵族女性提及他时都会顺道踩一脚自家男人,鄙视他们沾花惹草,搞出成打的情妇和私生子。 没想到他也是这种人!一位夫人撇撇嘴。 男人嘛,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另一位夫人捂嘴笑道。 赛缪尔是真的考虑过杀死塞德里克。 他乔装打扮,跟着一支商队混入了梅兰斯封地——梅兰斯公爵对新娶的妻子极尽宠爱,据说只要她的视线在一件商品上停留超过五秒,他就会将其购买下来——无数商人争先恐后地涌入梅兰斯封地,生怕晚一秒就错过了这个发财的大好机会。 第29章 赛缪尔披着身灰扑扑的斗篷进了城,盘算着该如何杀死塞德里克。他要慢慢地折磨他,打断他的骨头,一根一根地碾碎他的手指,最后把他的头颅扔在那个女人的面前。 也就在这时,在嘈杂的集市上,在乱哄哄的人群中,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 “我看这家苹果还不错。”那个声音说,“买点回去晚上榨苹果汁怎么样?” “只要你喜欢。”塞德里克·梅兰斯回答道。 赛缪尔如遭雷击。他慢慢地、慢慢地地转过头去。 周末的集市人潮如织,隔着许多张陌生的脸,他看见了崔梅恩。 这么多年来,午夜梦回,赛缪尔总是想起崔梅恩。然而人的记忆总是会淡的。她的脸一天比一天更模糊,仿佛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逐渐只剩下了大致的轮廓。 赛缪尔·卡伊绝望地想,她连哪怕一丁点的念想也不愿留给他。 然而在那一天,在他看见那张脸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不会认错,他不可能认错,那的的确确就是崔梅恩。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在金色的光芒里闪闪发光,仿佛一个虚假的影子,遥远的幻梦。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泡沫般一触即碎。 二十五年前,在窄小、廉价的小旅馆中,烛火也是这般照亮了崔梅恩的眼睛。 “……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十八岁的崔梅恩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脸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第16章 16.疑窦 “也许塞德里克就是喜欢这一类型的长相。”崔梅恩不咸不淡地说,“或者您是想提醒我,我只是个可悲的替身?我好难过,我需要一些甜点来平复心情。” 她不再理会赛缪尔,专注解决剩下的甜点。 烤得酥脆的苹果派,奶油夹心的甜甜圈,入口即化的草莓布丁,撒上柠檬碎的饼干底奶酪蛋糕……全是她爱吃的。 她毫不客气,一顿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就把它们解决得一干二净。 啊,不愧是魔鬼制造出的□□!崔梅恩的心里有个快乐的小人跳起了快乐的土风舞。 如果换成普通人类的身体,她是不论如何也吃不下这么多点心的。魔鬼制造的这具身体坚固又耐用,她既可以毫不费劲地扛起十桶牛奶,又能够一口气吃下十桌点心。 出乎崔梅恩意料的是,赛缪尔倒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样子。他礼貌地询问她是否还要再来几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崔梅恩表示下午还有别的安排,于是两人便起身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远处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还有魔法释放时的轰鸣。赛缪尔看着崔梅恩好奇的眼神,主动解释说今日是圣殿骑士们例行考核的日子。 “我可以去看看吗?”崔梅恩兴致勃勃。 赛缪尔想了想:“您不能靠得太近,不过可以在训练场外参观。” #### 训练场比崔梅恩想象中要大上许多,是一片极为宽广的露天场地。场外覆盖有一层透明的结界,以避免场内的战斗对场外的破坏。 一旦有魔法或剑气向场外飞去,便会狠狠地撞上结界,为结界所吞没。除了空中荡开的如水般的涟漪外,什么也没有剩下。 场内,两位全副武装的骑士正在厮杀。各色咒文不断在空中浮现,长剑与盾牌相撞出耀眼的火花,看得人眼花缭乱。 崔梅恩仿佛一个第一次看马戏表演的小孩,眼神粘在了骑士们的动作身上,看得入神,时而握紧双拳,时而展露笑颜。 “……您是支持右边的那位吗?” 过了三分钟,赛缪尔终于看懂了她的立场。 “没错。” 崔梅恩回答说。 赛缪尔看了看场内,又看了看崔梅恩:“这个距离,您应该认不出场内的骑士才对。还是说您只是随便挑了一边支持?” 此时,左边的骑士举剑猛的向下劈砍,剑锋上流出灿烂的火光,随即场内响起爆炸之声,烟雾迅速向周围弥散开去,堪堪在二人面前被结界拦住。 崔梅恩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面前的结界:“也不算完全的随便吧。右边那位头盔底下露出了一点金色的头发。我丈夫也是金发。他在见习骑士的时期,说不定就是这样的。你看,他的表现可真精彩,我都要看花眼了。” “据我所知,塞德里克在见习骑士时期成绩很是糟糕。”鬼使神差的,一句赛缪尔自己都没想过的话从他嘴里溜了出来,“他没跟您说过吗?” 崔梅恩愣了愣,笑道:“您说得不错,他那时成绩的确很糟糕,我也略有耳闻。不过我喜爱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的考核成绩。不然,我干嘛不去爱当年的首席呢?” 两人交谈间,黑雾仍在翻滚扩散,这下就连崔梅恩也看出了不对劲。她问道:“黑雾是魔法的产物吗?他是想借此偷袭?” “给予武器火系附魔,击退对手,在对方再度定位自己之前制造黑雾,争取喘息的时机,也可以借此酝酿反攻。使用的都是基础咒文,战术也没什么新奇之处,实用性倒是不错。”赛缪尔点评道,“刚才的战斗中他一直处于下风,看来现在是打算避开正面交锋。头脑还算清醒,不过——” 黑雾中闪过一束银白色的光芒,下一秒,雾气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30章 不用再等赛缪尔的“不过”,即使是对战斗并不熟悉的崔梅恩也能看出:不过,花哨的技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毫无作用。 金发骑士的长剑抵在了使用黑雾的骑士咽喉处,几秒的寂静后,败者不甘地扔下了剑。 场内爆发出热烈的呐喊与欢呼,金发骑士摘下头盔,胡乱地用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 “咦?”崔梅恩惊讶道,“亚瑟?” #### 亚瑟原本不必参加这次的考核。塞德里克·梅兰斯去世,他请假回家,圣殿免除了他在这一时期内的考核义务。 圣殿对见习骑士的训练毫不放水,考核的过程更是生不如死,能叫人掉一层皮。许多被家人送来的贵族子弟都叫苦不迭,一面担心成绩太差被家人责骂,一面又期待早日被刷掉卷铺盖走人。 亚瑟虽不属于这群人中,不过难得的有喘息的机会,即使是他,也没打算主动要求参加考核——直到他听到了崔梅恩与赛缪尔的对话。 亚瑟·梅兰斯早就怀疑二人是旧相识,这种怀疑在他看到那张白色桌子时得到了验证:桌上摆满了崔梅恩爱吃的点心。 倒不仅仅是因为点心。 赛缪尔·卡伊是一位传奇的骑士。他出身贫寒,却天资聪颖、骁勇善战,除开最开始的几次以外,之后所有的考核他都高居榜首,在见习骑士时期就雄踞首席之位,此后更是凭借一段阴差阳错的经历收获了财富与爵位,青云直上。 此外,他还拥有惊人的美貌,据说当年首都一半的骑士言情小说中,主角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 另一方面,关于赛缪尔,同样流传着许多负面的流言。据说他在发迹前是个十足的势利小人,对权贵极尽谄媚,逢迎讨好,而一旦上位便翻脸不认人。 在这些流言中,美貌被描述为他最重要的武器之一,有人说他亲眼目睹赛缪尔在舞会上向贵妇淑女们献媚,也许私下早成为了她们的入幕之宾……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好事者言之凿凿,当年首都一半的色丨情小说,说不定也是以这位首席骑士作为原型的。 然而等真正进入圣殿后,亚瑟并未在赛缪尔的身上看见过太多传闻里的内容——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作为圣殿的二把手,赛缪尔·卡伊给骑士们留下的印象还不如治疗所里心狠手辣的治疗师印象深刻。 他在圣殿中担任骑士长副手一职,兼任法阵与古代魔文两门科目的导师,上课中规中矩,为人既不冷淡也不热忱,是那种你上完课后就会把他抛在脑后的老师。 据传他年轻时喜好钻营,但也许是骑士长副手的位置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也许是人过中年转了性子,亚瑟在他身上并没有看到多少传闻里的影子:赛缪尔·卡伊从不参加沙龙、派对和聚会,也极少与人交游往来。 除开作战以外,他绝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圣殿内,生活过得极为枯燥乏味。 在这一点上,就连被称为“雕像”的梅兰斯公爵都比他活得要愉快些。 没人见过赛缪尔和任何异性(或者同性)有什么亲密接触,更别提成为哪位贵妇的情人了。骑士们私底下开玩笑说,卡伊副骑士长那张脸,与其找个人乱搞,不如自己对着镜子自我纾解——毕竟,和流言蜚语唯一相符的,也许只有赛缪尔那雌雄莫辨的美貌了。 是以当亚瑟看见那张透露出殷切之意的桌子时,就立刻察觉到了古怪。他回忆起赛缪尔·卡伊同崔梅恩在五月节夜市上的接触,藏在心底的疑窦便慢慢浮出了水面,咕嘟咕嘟地冒泡: 一向不爱见人的赛缪尔为什么会答应与崔梅恩“开会”?深渊防御政策?倒是一个不错的名号,如此重大的事情是两个人围在桌边吃吃点心喝喝茶就能讨论出结果的吗?况且,崔梅恩名义上还是一名寡居的贵妇,为什么赛缪尔不考虑避嫌的问题? 等亚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拐了个弯,走回了那座小花园。隔着精心打理的花朵,可以看见赛缪尔远远地走了过来。 鬼使神差间,亚瑟给自己施了遮蔽气息与身影的魔法。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离两人最近的花墙边,这个距离已经足以让他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格温家族遭遇灭顶之灾的直接原因是异端信仰。有人在格温庄园内布置祭坛,召唤魔鬼,一个小型的深渊开口直接在花园里打开。根据后来的调查,当时庄园内正在举行家族聚会。据说包括仆人在内,格温家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他听见崔梅恩说。 #### “亚瑟·梅兰斯?你不是请假了吗?”负责登记的骑士询问道。 “我想参加今天的考核。”亚瑟回答。 一旁的同期提醒他道:“实战是最后一门科目,参加了也没办法算在这次的成绩内哦。” “我知道。”亚瑟说。 他只是想找个渠道发泄心底的恐惧。 他穿好铠甲,戴上头盔,拔出长剑,走上了训练场。实战对手由临时的抽签决定,他的对手是一名以在实战中灵活运用魔法而出名的骑士。 两人在训练场中相遇,对方先发制人,几个来回后完成了附魔的咒文,熊熊火焰自长剑上升腾而起。 火光灼痛了亚瑟的双眼,一如他童年时期的光景。大火吞噬了整个格温庄园,亚瑟·格温蜷缩在房间的角落瑟瑟发抖,凄厉的哀嚎与痛苦的惨叫回荡在他的耳畔。在烈焰与浓雾之中,他听见了玫瑰夫人近乎疯癫的狂笑声。 第31章 “实现我的愿望!魔鬼!实现我的愿望!”玫瑰夫人尖利的声音穿透墙壁,刺进亚瑟的耳朵里,“点燃一场大火,让格温庄园化作灰烬,让每一个活物都化为焦炭!” 第17章 17.柜中的尸体 亚瑟走到圣殿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透了。他本想找一名路边的小贩车夫之类的向家里递话说自己今晚不回去了,却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 车头挂着一盏小小的灯,黄澄澄的灯光照亮了一小团夜色,如同一个毛茸茸的光球。 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往外张望。 “亚瑟。”崔梅恩冲他招招手,“该回家了。” 她的态度十分自然,仿佛昨晚二人之间没有发生过那一场尴尬的对话一般。亚瑟愣了几秒,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我——” 他的话刚出口,就被崔梅恩打断了。 “别磨蹭,我等得都快睡着了。”崔梅恩打了个夸张的哈欠,“我还指望着今晚能早点睡下呢。” 亚瑟终于还是上了马车。他缩在马车的一角,尽可能离崔梅恩远远的——这是个颇为滑稽的举动,马车空间就那么丁点大,他一躲,就引起了崔梅恩的注意。 “你躲什么?”崔梅恩失笑道,“怕我吃了你?” 亚瑟凝视着她的眼睛,几次想要开口,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洗澡。”他说,“身上有汗味……” 崔梅恩立马嫌弃地往反方向缩去。 “你做得对。”她赞成道,“是该离远点。” #### 马车在家门口停下。一进门,亚瑟就被崔梅恩赶去了浴室。客厅和厨房里都亮着灯,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崔梅恩走上二楼,推开了魔鬼的房门。 她隐约感觉到房内有一丝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您还好吗?”她柔声问道。 房内没有开灯,黑沉沉的一片。崔梅恩走到床头坐下,点亮烛台,拍了拍床上蜷成一团的人影:“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魔鬼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别烦我……” 崔梅恩把烛台拿远一些,像哄犯懒的猫一般,一遍遍轻轻地拍打被子里隆起的一团。好一阵后,魔鬼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把首都搜查完了。”他顶着浓浓的黑眼圈,阴恻恻地宣布。 “了不起了不起!”崔梅恩拍手道,“我想着也就是这几天了。然后呢?您有什么收获吗?” 魔鬼抬抬眼皮,金色的眼珠一转,斜睨了崔梅恩一眼:“先说说你的。圣殿有什么收获?” 崔梅恩摇头道:“完全没有。和卡伊聊天的期间我一直在使用感应魔法,但完全一无所获。聊完天后为了防止有遗漏的地方,我还特地跑去看了圣殿的考核,又拖了些时间。我搜索了好几遍,圣殿内部非常纯粹和干净,塞德里克的灵魂不在那里。不在梅兰斯封地,不在圣殿,那就只能在首都别的地方了吧?” “很遗憾,我这几天把首都翻了个遍,同样没找到任何一个可疑的灵魂。”魔鬼张开双臂,重重地躺回床上,咬牙切齿道,“我就差把首都掘地三尺了!他还能躲到哪里去?!你知道以人类的身体做这种事有多不容易吗!” “如果我们都没有疏漏的话,那么我实在想不出还能在去哪里寻找……”崔梅恩苦恼道,“有没有可能是已经消散或是破碎了?圣殿骑士长树敌不少,如果中了什么死亡之后消灭灵魂的诅咒也并不奇怪。” 魔鬼摇头说:“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是我们之间契约成立的条件之一。如果它消散或是破碎了,契约根本就无法成立,我能感应得到。但是现在,契约依然很稳固,这就证明两边的条件都还存在——你的灵魂,塞德里克的灵魂,缺一不可。” “也就是说,还得另外想办法……”崔梅恩叹了口气,“您不是无所不能的魔鬼吗?这种事都做不到?” 魔鬼的回答是扔了一个枕头过来。 枕头软绵绵毫无力度,崔梅恩轻松地一抓,接过枕头抱在怀里。 “我现在用的是人类的躯体!!人类的!!躯体!!”魔鬼愤愤不平,“要不是你们人类这么弱,我至于吗!!”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张牙舞爪。崔梅恩内心感到一阵好笑,她揽过魔鬼的肩膀,把他摁在大腿上,一下一下地给他顺毛。魔鬼于是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还咕哝几句。 崔梅恩在心里感叹自己对付魔鬼越来越熟练,不知深渊里其他魔鬼是否也是这种性格,不然她可以开一个调教魔鬼速成课程什么的。 她一边在心里思考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还可能藏身何处,一边心不在焉地揉弄魔鬼,揉着揉着才回过味来,惊讶道:“人类的躯体?你是说,这几天搜查首都,你是用人类的躯体搜查的?可是,这要怎么做到——” “用魔法啊。”魔鬼得意洋洋,“就像你在圣殿里做的那样,用感应魔法一点一点地翻呗。” 崔梅恩在心里回忆了一番圣殿与首都面积大小的对比。 “圣殿的大部分区域都被纯粹的魔法元素覆盖,施展魔法十分方便,所以我搜起来不算什么难事。可在圣殿范围以外,首都的其他区域跟普通的人类生活地区没什么差别。魔法元素含量稀薄,需要使用大量施法者自身的魔力运转术式。首都面积也并不小……你用人类的躯体办到的?这怎么可能?” 第32章 魔鬼好像十分欣赏她惊讶的神情。 他张大金色的眼眸,满脸都是骄傲自负,崔梅恩感到自己能在他脸上看见两排具象化的小字,左脸写着“我好厉害”,右脸写着“快来夸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变成了人类的关系,崔梅恩最近越来越不怕他了。 越是与魔鬼相处,他身上那副初见时的威严与压迫感就变得越是薄弱,有时崔梅恩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总会怀疑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其实这个在她膝盖上打着滚喵呀喵呀叫的货色和当晚被召唤出的魔鬼根本就不是一个生物吧? “人类的确不可能做到。”魔鬼说,“但是我能。反正只是机械地使用魔法-抽空,没什么难度。” 崔梅恩皱眉道:“就算是正值壮年的人类,如果短期内反复抽空魔力也会死亡……” “啊,你说得不错,人类的身体太脆弱了。”魔鬼耸耸肩,“死了再换一个新的身体就好了。反正死着死着就习惯了。” 崔梅恩一怔。 这的确是一个只有魔鬼才能使用、普通人类根本无法做到的办法。她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二人的对话,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尸体呢?”她揪住魔鬼的领口摇晃,“你把换下来的尸体扔哪儿了?别跟我说就扔大街上了!!” “我在人类世界混了那么多年,基本常识还是有的。撒开我,对你的契约者礼貌一点!”魔鬼吱哇乱叫,“我都拖回来放衣柜里了!” 崔梅恩总算明白了进屋以来就闻到的血腥味源于何处。她把魔鬼丢回床上,疾步走到衣柜前,一把拉开了柜门。 一只金色的眼球随着她的动作滚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衣柜里塞满了名为“艾德”的人类少年的尸体。从最底下狭窄的格子到上方用以晾衣服的巨大空间,全都被同一个人的尸体占得满满当当。 无数双无神的金色眼眸从四面八方瞪着崔梅恩,他们的手脚大多以诡异的姿势被折断,也不知魔鬼是如何把这么多尸体塞进衣柜里,可以想见的是他一定用了大力气,就像把过多的衣服使劲往下压,好把它们塞进箱子里一样。 饶是见多识广如崔梅恩,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的沉默了。 她大致地瞥了一眼,尸体大都还算新鲜,但也有一两具已经开始腐烂,那一颗掉在她脚下的眼球就来自于一具腐烂的尸体。 崔梅恩用力地关上了柜门。 魔鬼虽说自诩了解人类社会的基本常识,但就像是一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后进生,只能做到表面上的模仿,撕下那层面皮,却仍然是异形的模样。 在这个瞬间,崔梅恩意识到,尽管面前这个少年面貌的魔鬼看起来散漫异常,还有些傻乎乎的,他仍然就是二十年前那个低头俯视着她、与她迥然不同的另一种存在。 第18章 18.魔鬼的天赋 崔梅恩此次首都之行,明面上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将深渊教派重新活动一事,告知给暂代骑士长之位的赛缪尔·卡伊,第二个是参加五月节庆典。 除此以外,只有她和魔鬼知道,她还怀揣着第三个目的:在首都范围内搜寻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 崔梅恩早该在二十年前就死去——她不惜以灵魂为代价也要重新回到世上来,为的就是向塞德里克复仇。 这本不应该太难。 起初,一切都按照崔梅恩的计划有序进行:她成功吸引了塞德里克的注意,顺利地被他带入宅邸。结婚对她来说算是个意外之喜,毕竟,梅兰斯公爵夫人的权力可比公爵宠爱的情妇要大得多。 凭借着公爵夫人的权力,崔梅恩一点一滴地渗透了宅邸里的侍从和仆人。她亲手在塞德里克的饮食中滴下了剧毒的魔药,开心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更衰弱。 这种魔药能带走令他引以为傲的剑术与魔力,使肉丨体与内脏慢慢地腐朽、干枯,大脑却依然保持着清醒的神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当然,但是如此并不能使崔梅恩感到满意。重头戏还在后头呢!直接施加于灵魂的咒语比直接给予肉丨体的痛苦要疼痛一千一万倍,崔梅恩可是亲身体验过的。 当肉丨体承受的痛楚达到一定程度时,大脑就会断线般停止工作,让灵魂得以片刻的喘息——可当咒语直接施加于灵魂时,连这一丁点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会被剥夺。崔梅恩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塞德里克在她面前跪地求饶了。 如她预计的一般,塞德里克在挣扎了数日后,终于还是死了。崔梅恩满怀喜悦之情地合上了他的眼睛,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的卧室,打算问魔鬼讨要契约的代价,魔鬼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说道:“他的灵魂不见了。” 崔梅恩:“哈?” 通常情况下,肉丨体死亡后不久,灵魂也将跟随法则的指引,前往灵魂之河,重入轮回。 这一过程相当快,因此崔梅恩和魔鬼本打算等塞德里克死亡后立即抽出他的灵魂,可是魔鬼却说,在他打算动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扑了个空——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肉丨体已是一具空壳,灵魂不知所踪。 “他到底使了什么把戏????”崔梅恩暴躁地在卧室里转圈,把手边一切能找到的东西都恶狠狠地扔到地上,“他到底能去哪儿????” 第33章 魔鬼头一偏,灵巧地躲过一件飞来的衣服。 “我已经搜索了整片梅兰斯封地。”他说,“至少他不在这个范围内。理论上来说他走不出那么远。一般人类的灵魂脱离肉丨体之后会变得极其虚弱,如果想要快速移动,需要有魔法的帮助或是附着在什么物体上。当然,梅兰斯封地内也没有使用过相关魔法的痕迹。” 崔梅恩转了半天终于转累了,她抱着手臂坐在床边,眉头拧成一团,仔细思考一阵后,突然转头对魔鬼说到:“我们不是有契约吗?您用契约的力量也找不到他吗?” 一小会儿的功夫,魔鬼手中就多了一个柳橙,多半是趁崔梅恩思考时溜进厨房薅来的。 他像只松鼠那样连皮一起啃着柳橙,黄澄澄的汁水顺着手臂滑进梅兰斯宅邸昂贵的地毯中:“就是因为有契约,我才知道他的灵魂现在一定存在于某处,而不是直接消散或是破碎了。” “我还以为您依靠那个就能直接把他找出来。”崔梅恩满脸都写着怀疑,“故事里都说魔鬼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人们才前赴后继地想要出卖灵魂给您。如果您连这点都办不到,那么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召唤魔鬼签订契约?” 魔鬼闻言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人类自顾自地找上我,又关我什么事?”他快活地说,“况且,那些没有收获满意回报的人已经付出了代价,不会有机会活着向别人诉苦。” #### 单从与“魔法”有关的结构上说,魔鬼更接近于龙。 人类从来都不是被魔法青睐的生物。想要学习魔法,首先所必须的就是天赋——剑术可以通过刻苦的锻炼来掌握,一名经过战场磨砺的普通士兵,其剑法往往比名师教导的贵族子弟更优秀。 在绝大多数的领域中,即使没有过人的天赋,只要日复一日地学习与练习,也能达到“勤能补拙”的效果。 魔法不是。一个没有天赋的学者即使勤恳学习一百年,其施展魔法的能力也远不如刚刚入门半个月的魔法学徒。 然而天赋也只是进入魔法殿堂最基本的入场券。学习魔法是一个极端枯燥且痛苦的过程,冒险小说中最基础的火球术和光照术就需要背诵庞杂的咒语,精通复杂的理论,令人叫苦不迭。 百分之五十的学徒在一段时间的学习后会放弃精进实践,而选择在配置魔药、绘制阵法等方面下功夫。 这些科目也并不轻松,但比起施展魔法本身而言,简单得简直如同在盛夏时分大吃草莓冰激凌。 除开这些以外,昂贵的施法材料也令家境普通的学者望而却步。 譬如,圣殿给骑士们统一配发的武器能够在战斗中附魔,极大地增强杀伤力,但如果给普通的武器打上相同的咒文,多半只能得到被烧化的铁棍或是被冻碎的残渣。 一瓶最普通的魔药中最普通的材料,即便自身价值并不高昂,也会因种种稀奇古怪的原因而身价倍增(“一只沐浴过三次满月的乌鸦腹部的绒毛”)。 相比需要天赋与刻苦学习才能掌握魔法的人类而言,魔鬼——深渊造物们更接近于龙:它们天生就会使用魔法,是魔法的宠儿。 同龙一样,所有的深渊造物在出生那一刻起便能够使用魔法,就像所有人类在刚出生的那一刻就能够呼吸。 这些魔法少则一两个,而记载中最多的深渊造物光是在战场上就使用了超过两千条咒文,覆盖了已知的所有魔法领域——那场恐怖的战争吞噬了当时大陆上超过一半的人口。 不需要痛苦的理解理论、背诵咒语,不需要绘制咒文,不需要昂贵的材料,他们施展魔法如臂指使,足以让绝大多数的魔法学徒气得捶胸顿足。 与之相对的是,人类可以通过学习不断掌握新的魔法,而深渊造物只能使用自己天生就会的那一部分。 它们拥有比人类漫长得多的生命,却无法通过学习得到更多。还是那句话,深渊是一片绝对的“出生决定命运”的土地。 各个深渊造物所掌握的魔法各不相同,但是其中唯独有一条,是它们中的每一个都会使用的,说是深渊造物的种族天赋也不为过,那就是“契约”。 深渊造物之间的相互吞噬不会让它们变得更为强大,就像一条蛇不会因为吞下另一条蛇就变成超级巨蟒。 它们想要变强,只有一个途径:吞噬灵魂。更准确一点来说,人类的灵魂。 然而,法则给深渊布下了层层严苛的制约。 人类在死亡后不久,灵魂便会投入灵魂之河;而即便是未来得及投入灵魂之河的灵魂,也受到法则严格的保护,即使深渊造物将其吞噬,也不会获得多少能量。就像趴在桌下的宠物,只能眼巴巴地舔一舔主人掉在地上的残渣。 因此在绝大部分的深渊入侵中,魔鬼们总会批量地制造为数众多的死者,通过庞大的数量来替代质量上的不足。 所以,一旦对人类世界有了一定的接触和了解,魔鬼们就会运用自身的天赋,使用更方便快捷的方式获得灵魂——这也是它们被称为“魔鬼”的原因:魔鬼会与人类签订“契约”,依靠实现契约者愿望的方式,来获得契约者的灵魂。 一旦契约达成,魔鬼就可以得到契约者完整的灵魂,甚于吞噬一个小镇的人口。 第34章 魔鬼迫切需要契约者的灵魂,而软弱的人类又极容易被油嘴滑舌的魔鬼引诱。在圣殿将魔鬼驱逐出人类的领土之前,魔鬼契约者可并不罕见。 “契约”是一个很简单的魔法,本身并不具备攻击力,根据数千年来深渊学者的研究,总结出了三条基本规则: 第一,签订契约的人类必须支付灵魂为代价。 第二,契约具有绝对的强制力,一旦签订,除非契约成立的条件被摧毁,否则双方不能违反契约。 第三,在签订契约以前,双方必须知晓契约的内容。可以钻空子,可以玩文字游戏,但决不能撒谎或欺骗。 强大的灵魂可以签订强大的契约,据说曾有一名魔法师在魔鬼契约的帮助下焚毁了一整个王国;弱小的灵魂则只能获得廉价的报酬。 不过,强大与弱小并非指的是契约者自身的能力,而是指灵魂的强度,坚毅勇敢的牧羊女可能比成日沉溺于酒色的国王拥有一个更强大的灵魂。 此外,契约能够覆盖的愿望范围的上限,也直接由魔鬼能力的上限决定。能够焚毁一个王国的魔鬼,绝不是因为签订契约而忽然能力大增,一定是它本身就具有强悍的实力。 总之,比起传得神乎其神的睡前故事来说,“与魔鬼签订契约”的真相要朴实和无趣许多——人类献出灵魂,实现愿望;魔鬼帮助人类实现愿望,收获灵魂。本质上来说,和以货币为一般等价物的交易没什么两样。 #### “首都也没有发现,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魔鬼问。 崔梅恩把自己摔在柔软的大床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先回封地去,至少在封地你活动会方便些。”她回答道,“然后再想别的办法找吧……查查古籍,或是看能不能联系魔法协会,看他们有没有办法。哦,对了——” 她坐起来,面向魔鬼认真道:“我还得从大修道院入手,找一找关于深渊教派的线索。争取在契约实现前把它们连根拔起。” 魔鬼应了一声,看起来对这个话题没有丝毫兴趣。崔梅恩也不再多说,站起身打算回自己屋睡觉。她想起来离开首都之前还得处理掉满衣柜的尸体,或许雇几个人大半夜的拿麻袋扔进河里? 合上房门的时候,魔鬼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我还以为你只恨塞德里克一个人呢。” “他在我复仇对象优先顺位表上排名最高。”崔梅恩说道,“不代表我不恨深渊教派。我很乐意在解决他的时候顺带把他们也一起宰了。” 她总觉得魔鬼好像还想再问些什么,于是并不急于拉上房门,任由那条小小的门缝敞开着。但等了一阵,屋里并没有再传来新的问句。 于是她合上房门离开了。 #### 走廊里很暗,只有一束聊胜于无的月光,楼下起居室里也黑漆漆的,看来在她和魔鬼聊天的空隙,亚瑟已经洗完澡了。 崔梅恩想着,转过走廊的墙角,却发现自己房间的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她走过去一看,果然就是亚瑟。 他的身上有一股暖融融的沐浴完之后的香味,好似洗得干干净净后叼着饭盆趴在地板上的小狗。 “我想同您谈谈。”小狗对崔梅恩说。 第19章 19.橘红色骑装的花园 “请进。”崔梅恩说。 亚瑟走进了房内,自己捡了床边的一张小凳子坐下。 崔梅恩打了个哈欠,往床上一躺,支起一边胳膊,摆出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她在回屋后就换上了贴身的睡裙,服帖的布料坦荡地勾勒出身体的曲线,亚瑟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立刻匆匆忙忙地移开。 崔梅恩挑了挑眉,在心里咦了一声。 亚瑟刻意避开她——这种事情只在她刚进入梅兰斯宅邸的时候发生过。 自从两人发生第一次关系以来,他们之间变得越来越亲密,亚瑟对待她的态度也越来越自然。虽说当着外人的面还是会象征性地做做样子,但在二人独处的时候,他已经不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她托起下巴,仔细地打量起亚瑟·梅兰斯来。 来到首都不过一周左右,亚瑟的身上却发生了不少变化。最显眼的一点是,他看起来不那么自信了。 在梅兰斯封地时,亚瑟做事总是不紧不慢、一丝不苟,合乎礼节与规范,与想起一出是一出、总是风风火火的崔梅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上去就像从小说里走出来的骑士,或是绘本里担任主角的贵族之子。浸泡在丰厚的物质条件与优越的生活环境中长大,拥有卓越的见识与聪慧的头脑,处理任何问题都游刃有余,从不会自乱阵脚。 但眼前这个坐在崔梅恩床前的人并非如此。床前的小凳子很矮,亚瑟高大的身体只能局促地缩起来。他弓着背,手臂搭在膝盖上,坐姿随意到了极点,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所谓贵族风度。 他的金发乱蓬蓬地四处翘起,如翡翠般清澈透亮的绿眼睛下方是两片显眼的青黑——甚至那双眼睛也不再如以前一般澄澈而坚毅,而是掺杂了些许的迷惘,如同不知不觉间铺满水生植物的湖泊。 明明外表没有丝毫的变化,眼前的这个人却与梅兰斯封地里亚瑟迥然不同,就好像一个名为“亚瑟·梅兰斯”的完美人像在她面前破裂、剥落,露出外壳下一层柔软又脆弱的血肉。 第35章 “我再次为昨晚的事道歉。”他斟酌着开口说,“我恳请您的原谅。” 崔梅恩大度地挥挥手:“不必在意,我说过我会原谅你,就不会食言。你还有别的事要同我说吗?” 亚瑟点点头。他直起腰,视线落在地板上,仿佛突然对地上一块陈年污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说:“我听到了您和卡伊代理骑士长在圣殿的对话。” 崔梅恩打了个哈欠。 “亚瑟,偷听可不是个好习惯。”她调侃道。 “您果然早就和他相识。”亚瑟使用了一个陈述句,“您骗了我。” “您没有告诉我到首都来是因为深渊教派,而不是那个什么见鬼的深渊防御政策。”没等崔梅恩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您从大修道院回来之后,也没告诉过我您在大修道院里遇见的事。” “您告诉卡伊代理骑士长您很爱我的父亲,那也不对。也许他爱您,但您并不爱他。” “您总是在说谎。对每一个人。”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 “但是这些,我都不在乎。”他说,“我不在乎您究竟想隐瞒什么,也不在乎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崔梅恩哦了一声,她说:“既然你不在乎,那为什么要特地跑来找我说这些事呢?” 她回望着亚瑟的目光,真情实感地问道。 卧室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不知多久以后,亚瑟·梅兰斯终于说出了他来到这里的真实目的。 “我希望您能……希望您能信任我。”他说,“您愿意如何骗我、隐瞒我,都随您。但是在这之外,我希望您有……哪怕只有一点,愿意跟我说的事。我不想做总是被瞒着的那一个,我只是希望能稍微得到您的一点点真心……” 亚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单词几乎隐没在了唇齿间。 这番话仿佛耗尽了他的勇气,他越说越快,每一个单词都像是烧红的烙铁,从他的舌尖急急忙忙地滚落出来。他再次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中。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的声音闷闷地从手掌后传来,“您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崔梅恩轻笑一声,伸出手去摸摸他凌乱的金发。在她刚到梅兰斯宅邸的时候,亚瑟可不是这样。她觉得他还是保持那时的模样比较可爱。 那时的亚瑟是什么样的呢? ####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究竟用什么手段勾引了我父亲。”亚瑟·梅兰斯沉声道,“但你别以为你能瞒过所有人,邪恶的魔鬼契约者。我迟早会揪出你的狐狸尾巴,让父亲认识到你的真面目。” 崔梅恩随手把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下,再把滑到手臂上的睡衣肩带拉回肩上。 亚瑟的视线极快地滑过她的身体,又以更快的速度飞快地滑走。 他的耳朵有些许泛红,却还是坚持着说完了上述正义凛然的台词。 真了不起!崔梅恩在心里给他鼓掌。 “你听见了吗?”也许是见她没有反应,亚瑟便追问了一句。 “听见了听见了,正义的小骑士。” 崔梅恩走到衣橱前,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各式华服把衣橱塞得满满当当,她拿出一件深绿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划,又看中了一套潇洒的橘红色骑装。 她一边将衣服比在身上,对着镜子看效果,一边说道:“有一点我得纠正一下,不是我勾引了你父亲,而是他跪在地上哭着求着让我来这儿,我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住上一段时间。至于我的真面目,他应该比你更加清楚。等你把我的狐狸尾巴揪出来了,可得第一时间汇报给他,让他帮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部分——你觉得这两件衣服哪一件好看?我挺喜欢深绿色,不过骑装的裙装设计更方便活动,这个橘红也衬我的肤色。” 等了一阵,没听见回答,崔梅恩一手拿着一件衣服转过身去,亚瑟·梅兰斯被她这通厚颜无耻的话气得浑身哆嗦,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崔梅恩耐心地等上了好一阵,他才最终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别以为你可以骗得了我!我不会上你的当!我会识破你所有的谎言,让你痛哭流涕地忏悔,最后灰溜溜地滚出梅兰斯宅邸!” 他丢下这句话,倒是自己先灰溜溜地落荒而逃,短短的金发下露出两只红得熟透的耳朵。 崔梅恩在心里想,亚瑟的视线在橘红色骑装上停留得更久,看来他更喜欢这件。 #### 亚瑟·梅兰斯难得的有些沮丧。 在他的预想中,在自己当面宣告会调查她后,崔梅恩就算不当场吓得面色大变,至少也应该流露出几分惴惴不安来。 未曾想这个可恶的魔鬼契约者连一丁点动摇的神态都没有,居然还问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好看?这种问题是该问他的吗?不应该去问父亲吗?? ……橘红色那件要好看一点。 在被问及哪件衣服更适合时,尽管理智不情不愿,亚瑟的大脑还是擅作主张地畅想了一番她穿上那两件衣服的样子。 亚瑟更喜欢橘红色。他非常喜欢鲜亮的颜色。而且正如崔梅恩所说,橘红确实更衬她的肤色。 崔梅恩总给人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姑到公爵府的女主人,这种身份的转变足以让大多数人措手不及——就连亚瑟自己,在刚被带回梅兰斯封地时也惶恐了好一阵子——可她的身上却没有半分不适或不安的负面情绪。 第36章 她可以大方地踏着沾满泥土的布鞋走进富丽堂皇的梅兰斯宅邸,也可以自然地穿着一件明显松松垮垮大上好几个号的睡袍出现在厨房,同女佣们一起围坐在炉子边分享刚烤好的土豆,就像一阵来去自如的风。 她仿佛属于这里,又仿佛不属于这里,亚瑟确信,只要她乐意,随时随地都可以从梅兰斯宅邸离开,没有任何的留恋和不舍。 她就像一段落在湖面的晚霞,没人能抓得住她。想必父亲也这么认为。 越是抓不住的东西,人们就越是想用力地攥在手里,所以他才会在她的身上留下那么多痕迹,就像饿怕了的孩子在每一只苹果上都涂满口水——她为什么都不避人的?就那么大大方方地任人观赏?如果今早出现在房间里的不是亚瑟,而是父亲别的侍从呢? 亚瑟气呼呼地想。 晚餐的时候,梅兰斯庄园举办了一个小型的聚会。 派对、沙龙、舞会、狩猎……贵族阶级总少不了此类社交场合,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建立社交人脉网。 塞德里克·梅兰斯为人低调,不喜张扬,不过他并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那种人。事实上梅兰斯宅邸每月会固定举行聚会,而公爵本人也会露面招待客人。 在格温庄园时,亚瑟向来不被允许出现在社交场合上。在到达梅兰斯封地不久后,他便去往了首都接受见习骑士的训练,因此出席聚会的次数屈指可数——正好,他也不爱这种满是繁缛礼节和虚情假意的场合,乐得个自在。 梅兰斯宅邸灯火通明,就连花园里也能听见悠扬的乐曲声。亚瑟躺在草坪上,盯着漫天的星星发呆。 “晚上好,亚瑟。”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以及踏着草坪走近的沙沙的脚步声。 亚瑟坐起身,转过身去。崔梅恩穿着那身橘红色的骑装,手中端着一个盛满点心的盘子。 她迎着他警惕的目光,微笑道:“真是个欣赏夜空的好去处。你愿意把景色分我一半吗?” 第20章 20.布丁、甜甜圈和柠檬糖霜蛋糕 “你怎么在这儿?”亚瑟警惕地问道。 崔梅恩说:“里面太吵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吃点心。” 不等亚瑟拒绝,她就捧着盘子坐在了他身边。盘子里传来点心的甜香,崔梅恩将盘子放在草坪上,仔细挑选了一阵,拿起一杯草莓布丁。 “这个得趁刚拿出来不久吃。”她仿佛根本没看到亚瑟不满的表情一般,自顾自地说,“凉凉的,放温了就不好吃了。” 她用勺子挖下一大块放进嘴里,满脸的幸福。 亚瑟往旁边挪了一些,与她拉开距离,预感到一个美好的夜晚正在飞快地离开自己:“你就不能另外找个地方吃吗?”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风景很好。”崔梅恩丝毫不在意他冷淡疏离的口气,笑着回答。她捧着草莓布丁,仰头凝视夜空,神色是亚瑟从未见过的安宁:“星星真漂亮,这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亚瑟不由自主地愣了几秒。 璀璨的星空倒映在崔梅恩黑色的眼眸中,显得无比清晰和明亮。夜风轻轻拂过,花园里一阵叶片摩挲的声音,崔梅恩的头发也被吹起一些,在风中摇晃。 不远处就是热闹的梅兰斯宅邸,旁边还杵着个亚瑟·梅兰斯,但是在这个瞬间,在这片宁静恢弘的天空下,只要身处此地的人,都会产生一种错觉:她与漫天的星光同属一个世界,而亚瑟、梅兰斯宅邸和其他所有世俗之物又属于另一个世界。 亚瑟甩甩脑袋,试图把脑子里的杂念甩出去。 “你不走的话,我就走。”他硬邦邦地说。 刚起身没走出几步,崔梅恩就叫住了他。 “别急着走,一起吃点吧。”她敲了敲盘子, “你看,有这么多点心,我一个人吃不完。” 这句话成功地让亚瑟停下了脚步。 “你一个人吃不完干嘛还要拿这么多?”他有些生气。 好像只要跟崔梅恩扯上关系,他就格外容易生气。 “我想每种都尝一尝。”崔梅恩看起来没有丝毫反省,“本来打算让塞德里克帮我吃完的,不过他太忙了。你不帮我吃掉的话,我就把只好把它们扔掉了。” 浪费食物是亚瑟最不能忍受的恶行之一,他在格温庄园的时候常常半夜被饿醒,而热爱揣摩主人心意的佣人们宁肯把食物倒掉也不会给他额外的份儿。他原地转了个身,大步走回来,在崔梅恩身边坐下。 “我只是不想浪费食物。”他强调道,“不要以为可以用小恩小惠麻痹我。” “知道了知道了。” 崔梅恩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她递给亚瑟另一杯布丁,亚瑟接过来,一勺挖走一大半塞进嘴里。 他决定赶紧吃完,然后警告崔梅恩不准再浪费食物,再利落地离开,另外找个地方享受自己的夜晚。 “好吃吗?”崔梅恩期待地看着他,“我之前跟厨师长一起改良了布丁的配方,多加了三分之一的淡奶油。吃起来是不是味道很浓郁?” 亚瑟本想给出否定的答案,可是布丁实在很好吃。绵密扎实的口感,一入口便在嘴里融化,没有鸡蛋和牛奶的腥味,也不像传统的点心那般甜得齁人,吃起来十分可口。 也许是亚瑟的沉默给了崔梅恩答案,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在亚瑟吃完后又递给了他一个甜甜圈。 第37章 甜甜圈里注满了扎实的奶油,亚瑟一口咬下去,奶油就气势磅礴地从缺口里涌了出来,沾了他一脸。 崔梅恩指着亚瑟沾满奶油的脸大笑起来。风把虫鸣送来,她的笑声在并不寂静的夜里格外悦耳,如汩汩的流水。亚瑟本想呵斥她,却看着她的笑脸入了神。 在他见过的人中,崔梅恩不能算最漂亮的一个,他见过许多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也见过比她更漂亮的男人(譬如圣殿的卡伊副骑士长),可是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独特的人。 她那样的肆无忌惮、自在而潇洒,总是叫人移不开眼睛。 有了亚瑟的“帮助”,盘子里的甜点消失得飞快,最后只剩下一块柠檬糖霜蛋糕。蛋糕是清爽的浅黄色,撒上令人食指大动的糖霜和柠檬碎。崔梅恩一口接着一口吃个不停,快吃完的时候想起来,举着蛋糕问道:“你要来一口吗?” 亚瑟仓皇地收回视线。 “不要,你自己吃。”他手撑在地上,试图从草坪上站起来,“东西都吃完了,我就先走——” 话还没说完,他的膝弯就被人踢了一脚,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跪了下去。他翻过身来,还没来得及怒斥凶手或是再度站起身,就感到腰上猛的一沉。 橘红色骑装长长的裙摆盖在他的身上,崔梅恩像骑马一样骑在他的腰腹上,轻笑道:“别急,吃了蛋糕再走吧。” 亚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摸不着头脑,几乎是惊恐地仰视着他。崔梅恩在他的注视下从容地咬住那块蛋糕,双手撑在亚瑟身体两边的草坪上,以不容拒绝的姿势俯下身来,将蛋糕往他嘴里送去。 亚瑟想要转头避开,却又被她死死地掰住了脸。 该死的,她力气怎么这么大! “你疯了,从我身上下来!”亚瑟低声怒吼。 崔梅恩充耳不闻。她的长发自肩膀垂下,落在亚瑟的脸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蛋糕已经抵在了亚瑟的唇边。 “快吃吧。”她含糊不清地说,“这么呆久了,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始作俑者就是你,你还担心被别人看到?!亚瑟的心里有个气愤的小人上蹿下跳。然而在长久的抵抗无果后,他最终还是颤抖着张开了嘴。 我只是想早点吃完把她打发走,他对自己说。 蛋糕是甜的。糕体上有蜂窝状的小孔,入口松软。 崔梅恩的嘴唇也是甜的,也许是因着刚吃完甜品的缘故。她俯下身来,手臂搭在亚瑟的胸膛上,与他接吻。 与其说是接吻,亚瑟觉得自己更像一块甜点。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块名叫亚瑟的蛋糕,崔梅恩像方才品尝甜点一般,先是一点一点慢慢地舔掉奶油,再小口小口地轻啄蛋糕,让他逐渐融化在她的唇齿间。 亚瑟的脸烫得像快要烧起来,他伸手想推开她,手却不受控制地搭在了她的腰上。 崔梅恩吻了许久才放开他。她捧着亚瑟的脸,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小声道:“乖孩子,让我吃掉你吧?” 她长长的黑色卷发落下来,遮住了周围大半的景色。亚瑟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她的眼睛,光辉灿烂的星空已消失不见,在这片狭窄幽微的空间里,崔梅恩的眼睛如浓墨般漆黑,仿佛神话中引诱船员的海妖。 亚瑟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崔梅恩仿佛将之视作了肯定的回答。海妖伸手拉住船员,将他拖入海中,好像要给他一个最深情的吻,又或是想要将对方溺死在深深的海底。 宅邸远远传来断续的音乐声,然而在这片寂静的花园中,亚瑟只能听见船员在海妖手中挣扎时搅动出的激烈水声。那声音是那样清晰,清晰到他甚至担心会被远在宅邸间的父亲听见。 即便如此,他也无暇再去顾及。亚瑟只感觉自己像只在烤炉里打转的兔子,全身上下都烫得惊人,大脑如同融化了一般,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只能软弱地依赖崔梅恩的引导,向着大海的最深处沉沦。 “会被人看见的……”他在欲望的狂潮中勉强拉回了一丝神智。 “别怕。”崔梅恩笑着说,“他们都在宅邸里,不会有人来的。” 亚瑟被她的笑容激得连心脏都在发颤。也就在这个瞬间,一阵电流般的刺激猝不及防地袭来,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胳膊,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好快。”崔梅恩点评。 亚瑟半是羞恼半是惊恐地瞪着她。 他的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把金色的发丝黏在脸上。他张开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徒劳地闭上。嘴唇紧紧地抿着,像负气的青春期少年——虽说他的确就是——崔梅恩成功地被这副模样逗笑了。 “又起来了?不愧是这个年纪。”她盯着亚瑟仓皇的绿眼睛,轻轻笑出了声,“这次可不许太快,不然我会嘲笑你的。” 海妖再度抓住他沉入深海。 清风徐徐,虫鸣阵阵,亚瑟吃力地撑起身子,看见皎洁的月光自天幕中坠落,给崔梅恩蒙上了一层雾一般的薄纱。她在激烈的动作中仰起头,一颗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滑去,没入骑装收紧的领口。 亚瑟的理智仿佛一根被拉紧的线,越来越细,越来越薄,随时都可能断掉。他不由的配合起了崔梅恩的动作,橘红色骑装的裙摆在草坪和他的腰胯处流动,如同一捧落在湖面又被石子打碎的霞光。 第38章 在这个如梦境版荒谬而甜蜜的夜晚,亚瑟·梅兰斯打破了他身为圣殿骑士守贞的戒律。 #### “从那天开始,我就无法再以圣殿骑士面对魔鬼契约者的态度去看您。”亚瑟声音沙哑,几乎是在控诉,“后来您要求我进行仪式,我也答应了。我我本不该这么做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因您而起的,我希望您能对我负责。” 崔梅恩诚恳地问道:“你希望我怎么负责?” 亚瑟再度低下了头。他盯着地板看了好久,才鼓起勇气,抬头直视崔梅恩的眼睛:“我希望能得到您的真心。您不用给我太多,只要一点点就好。至少您能信任我一点,我……” “我知道您做出喜欢我的样子,是想要激怒父亲,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激怒他。”他说,“父亲去世后,我又是您维持自身不被深渊侵蚀的工具。我不想这样……我想您靠近我,对我说话,只是因为我是我……就像您对待那个魔鬼……” 崔梅恩叹了一口气。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仿佛一位优秀的家庭教师正在头疼该如何教育天生蠢笨的学生。 她温柔且残忍地说:“既然这些你都知道,你就该明白,我不会给你你想要的。亚瑟,乖孩子,我从头到尾都只是将你当做一个趁手的工具,你明白吗?” 第21章 21.被拒绝的,被接受的 血色从亚瑟的脸上褪了下去。他仰起脸看着崔梅恩,似乎在恳求她收回这句话,绿眼睛如同一汪泛起涟漪的池水。可崔梅恩没有一丝动摇。 “……我明白了。”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谢您的直白。我不会再打扰您了。” 他向她点点头,起身往门外走去。 ####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崔梅恩敏锐地察觉到,这几日来亚瑟对她的那种若有似无的依赖感消失了。 他对待她仿佛退回到了她刚进入梅兰斯宅邸的时候,不再偶尔撒娇或是闲聊琐事,疏离而冷漠,只是少了当初的那分敌意。 老实说,这让崔梅恩松了一口气。 诚如她自己所说,最开始她接近亚瑟的目的是想借此来气塞德里克,毕竟男人自己可以花天酒地情妇如云,却对伴侣的不忠格外敏感。 她甚至故意留下了许多痕迹,只差当面指着鼻子告诉他“我和你儿子搞在一起了”——可惜,不知是太迟钝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塞德里克对此毫无察觉,对她的态度没有一丝变化,这让她感到无趣至极。 塞德里克去世后,出于平衡仪式的需要,她仍旧与亚瑟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对崔梅恩来说,亚瑟·梅兰斯是一个不错的床伴、做饭好吃的厨子和可爱的小狗,需要的时候她很乐意陪她玩玩——可是假使有一天,当你回到家中,发现小狗不再满足于只能在放在地上的饭盆里吃饭,而是想要和你平起平坐,那就是一个惊悚故事了。 她把话讲得很明白,亚瑟也很知趣,对于彼此来说这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崔梅恩这样想着,一边打哈欠,一边往楼下走去。 脚下的地板如同波浪般起伏,她扶住楼梯的扶手,感到一阵眩晕。 不是那种没睡够觉的疲乏(尽管她昨晚确实没睡饱),不是起得晚没吃早餐时的头晕。她往楼梯下踩了一步,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往空中飞去。小屋内熟悉的场景飞快地融化着,变成一团团扭曲又鲜艳的颜料。 颜料如发酵的面团般膨胀,它们交织,融合,尖声大笑,崔梅恩往前踏了一步,陷入了鲜艳的面团中。 她闭上眼睛,从楼梯最上方滚落了下去。 #### 亚瑟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然而魔鬼比他更快一步接住了崔梅恩突然失去平衡的身体。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一旁,攥紧了拳头。 魔鬼揽住了崔梅恩的肩膀,她整个人没有半分力气,双目紧闭,瘫软在地,任凭他怎么呼唤也没有半分回应。 “让开。”亚瑟走在他的对面半跪下来,探了探崔梅恩的鼻息,“把她放在地上,我来看看。” “你能看什么?好骑士,你什么时候变成医生了?”魔鬼冷笑道。 亚瑟反唇相讥:“我在圣殿学过急救措施,总比变成人类后什么都不会的你强。我再说一遍,把她放在地上,我来急救,然后你赶紧出门找医生。” 魔鬼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愤怒的低吼,两人对峙了几秒后,他放下崔梅恩的身体,把位置让给了亚瑟。 呼吸、心跳、脉搏……亚瑟快速地为她做了基础检查,剧烈的心跳稍微平缓了一些——一切正常,崔梅恩短期内没有性命之忧。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陷入昏迷? 亚瑟将魔力凝聚在指尖,释放了几个治愈性的咒文,毫无成效。他有了几丝不好的预感,焦躁不安,不由的向在场的另一个人发起了火:“你还在磨磨蹭蹭干什么!” 下一秒,一个复杂的魔法阵出现在了崔梅恩的上空,往下一沉,覆盖在了她的身躯上。黑色的咒文相互勾连、旋转,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几秒钟后又消失不见。 亚瑟转过身去,只见魔鬼扶着餐桌,大口喘气,密布的汗水从他的额头向下滑去。 “找医生没用。”他在喘气的间隙说,“这不是生理原因引起的。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异状。” 第39章 客厅里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也就在此时,大门处突然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亚瑟和魔鬼交换了一个眼神,魔鬼将桌上的餐刀抓在了手中,亚瑟则把手伸向腰间,握住短剑的剑柄,剑柄上倏然浮现出一圈银白的咒文。 “请问有人在家吗?”门外的人说,“是我,赛缪尔·卡伊。我有事想找崔梅恩夫人谈谈。” #### 赛缪尔一进门便看见了地上的崔梅恩。他疾步走来,边走边指挥亚瑟道:“你找个房间,赶紧布一个黑暗结界。别的都不要紧,注意一定不能有任何一丝自然光透进来。” 赛缪尔的态度坦荡自然,好似他不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而是家中的男主人一般。他走到崔梅恩身边,对亚瑟挥挥手,示意他让开,长期在圣殿训练留下的习惯让亚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赛缪尔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俯身抱起了崔梅恩,然而还没等他走出去一步,魔鬼便走了过来,挡在他的身前。 他还套着那个人类的壳子,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比高挑的赛缪尔矮了一大截。赛缪尔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向右方一绕,继续向上楼的楼梯口走去。 魔鬼再度挡在了楼梯口。 赛缪尔这下终于用正眼看他了。 “你是谁?”他问道,话语里没有一丝疑问的意思,好像只是在谈论一只蚂蚁。 他和魔鬼早在五月节夜市上就已见过一面,然而就眼下的情景来看,他显然对魔鬼没有一点印象。何等的傲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亚瑟感到自己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好在魔鬼有一个能够拿到台面上说的身份,他急忙解释道:“他叫艾德,是我母亲的儿——” “我是她的情人。”魔鬼淡淡地说,“你又是谁?” 赛缪尔愣了愣,随即绽开一个温婉的笑容来。他长得那么美,笑起来给人一种娴静柔和之感,如杏花在枝头娇滴滴地盛开。 “我也是她的情人。”他语调轻柔。 #### 崔梅恩被安置在了她自己的房间里。亚瑟和赛缪尔联手布置下了一个黑暗结界,隔绝了房间里的一切自然光。 赛缪尔说烛火并没有影响,于是亚瑟从橱柜里找出了一支巨大的烛台,点燃放在了房间内。房间里跳动着五点烛光,把三人的影子四面八方地投射在墙壁和地板上。 魔鬼双手抱胸交叉在胸前,对赛缪尔抬抬下巴,问道:“现在,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吗?” 亚瑟还从未见过魔鬼这般模样:他的身上没有泄露半点深渊的气息,然而金色瞳孔里的杀意浓烈到骇人的地步,如同一只浮在沼泽上的鳄鱼,只等将目标撕扯成血与肉的碎片。 “我在她身上装了一个追踪魔法。”赛缪尔简短地说,“她一出事,我这边就能感应到。” 这下轮到亚瑟发问了:“卡伊代理骑士长,您为什么……” “不为什么,亚瑟。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吗?我是她的情人。”赛缪尔打断了他,他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崔梅恩的长发,“我担心她出事,所以立刻就赶来了。” 魔鬼重重地冷笑出声。 “夜市的时候你们可是互相说了‘初次见面’之类的屁话。”他说。 “我们之间的确有过不愉快。”赛缪尔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对话短暂地中断了片刻。最后是亚瑟打破了沉默:“卡伊代理骑士长,您要求设置黑暗结界,是出于什么理由?崔梅恩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您已经知道要怎么处理了吗?” 赛缪尔点了点头。 他坐在床沿,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过崔梅恩的睡颜,粘稠的目光几乎如具现化一般细细舔过她的眉眼,一遍一遍,丝毫没顾及这屋里还站着俩大活人。 “这是种极为罕见的病症,我偶然见过几次。也许是昨天在圣殿的见闻刺激了她,有时也是魔力波动的影响所致。心绪上过于激动的起伏,导致灵魂与肉丨体之间的链接出现了短暂的错位,”赛缪尔说道,“简单来说,她现在陷入了对过往记忆的迷恋中。好比在梦中见到了美好的事物,流连忘返,不愿离开。” “……灵魂确实处于一种将要离体的状态。”魔鬼插嘴道。 赛缪尔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说:“解决办法很简单,需要一个人进入她的回忆中,告诉她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让沉湎与回忆中的灵魂重新与肉丨体建立连接,她才能醒来。” 亚瑟想了想:“听上去不是很难。” 赛缪尔摇头说:“灵魂离开自身原本的肉丨体,进入别人的意识中,本就是一件极为冒险的事。更何况你还得思考该如何引导她,让她自愿从回忆里走出来——不论你本身的力量如何强大,在另一个人的意识中时,也只能任由对方操控。如果她产生抗拒心理而想要消灭你,那一部分灵魂轻则受损,重则直接被毁灭。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亚瑟,你毕竟是我的学生,我不能让你冒险。” 魔鬼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这番话的可信度,亚瑟也在内心回忆自己学过的魔法理论。 赛缪尔看起来根本就对他们毫不在意,他极其自然地接了下去:“所以就由我来做好了。” 第40章 话音未落,他便握住了崔梅恩的手。银白的咒文自两人交握的手臂上浮现,汇成流水般的一条,往崔梅恩的额头爬去。 看起来似乎一切顺利,然而银白的流水只能在她的额头上反复地打转,却无法顺利地钻进她的皮肤中。 几十秒后,流水无力地散开,重新变回散落的咒文,消失在了空气中。 赛缪尔捂住嘴,几丝浓稠的鲜血从指缝间溢出。 “我被拒绝了……?”他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魔鬼走过去,粗暴地推了他一把。 “让开。”他金色的眼瞳里有了一点愉快的笑意,“让我来。” 黑色的水流攀上崔梅恩的肌肤,如一条小小的可怖的毒蛇。然而又是几十秒过去,这条毒蛇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同样被打回原形,消失不见了。 鲜血从魔鬼的鼻子和口中涌了出来,滴在了崔梅恩的床单上。 如果她醒着的话,大概会跳起来怒斥床单有多不好洗,然后把两人赶去盥洗室洗床单吧。 亚瑟想象着她怒气冲冲的模样,从刚才起就焦躁不安的心脏竟然变得无比平静。 他走到床的另一边,握住了崔梅恩的另一只手。 银白的咒文再度出现,汇聚成水流。这一次,它只是在崔梅恩的眉心轻轻一点,便畅通无阻地钻进了崔梅恩的皮肤中。 与此同时,亚瑟也缓缓地软倒在了床单上。 “怎么可能……”脸色苍白的赛缪尔死死地盯着二人交握的手,“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你会选择他……” 第22章 22.眼睛 亚瑟行走在风暴中。 风暴声中传来不辨男女的呐喊与哭嚎,尖叫与诅咒。在这些声音之外,隐隐传来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念诵咒文的声音。它们交织成一支疯狂的曲子,时而痛苦,时而哀鸣,永远愤怒,如同卷起滔天巨浪的狂风。 这就是崔梅恩灵魂的声音吗?在快乐地大吃草莓布丁的时候,在认真地苦恼该挑选哪一件衣服的时候,在盛气凌人挥斥方遒的时候,在抚摸他脸颊的时候,在亲吻他嘴唇的时候?她的灵魂深处一直都在经历这样的风暴吗? 亚瑟艰难地地在风暴中走了一段距离。起先他还感到周围的声音嘈杂而刺耳,感到呼啸的风如利刃般割在裸露的皮肤上,走着走着便渐渐麻木了。四周的场景一成不变,他尝试着呼喊崔梅恩的名字,却没有起到分毫效果。 他疑心自己会在这片不见尽头的荒原中永远地迷路下去。 就在这时,前方隐约闪过了一个身影。那是个瘦弱的女人的背影,亚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崔梅恩。 他精神为之一振,立刻追了上去。 崔梅恩跑得很快,不停地转过并不存在的转角,亚瑟始终没能追得上她。他们仿佛奔跑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由痛苦与绝望组成的风暴在不知不觉中退去,黑暗的荒原中开始出现了街道的景色。等崔梅恩终于停下脚步时,亚瑟才发现,他们已经跑入了一个死胡同内。 崔梅恩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着粗气,汗珠从她身上滚落下来。 她看起来比亚瑟认识的崔梅恩要年轻许多——不是单纯指年龄——亚瑟立马意识到,这是少女时代的崔梅恩。她体格瘦小,穿着一件缝制了许多个大口袋的轻便长裙,打扮好似牧羊女或是帮厨女工。 若只论世俗意义上的美丽与否,亚瑟认识的那位崔梅恩夫人比眼前瘦巴巴的少女要美丽许多。她红扑扑的面颊未施脂粉,粗糙的皮肤并非上流社会欣赏的白皙嫩滑——可是她看起来那样美。她有一张年轻的脸、一具健康的身体,以及一双美丽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在看清这双眼睛的瞬间,亚瑟的心脏剧烈地撞击了一下胸膛。 少女时代的崔梅恩有一双灵动的黑眼睛。比黑夜更深,比小鹿更美,比刚洗过的葡萄更诱人。 逼人的傲气与活力从那双眼睛里射出来,鲜活得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亚瑟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小说里常常说“透过眼睛能看见灵魂”。 与之相比,崔梅恩夫人的眼睛简直就是双死人的眼睛:她时而眼带笑意,时而秋波流转,然而这些情绪从未进入过她的眼神深处。 如果说少女崔梅恩的眼睛是活泼的溪流,自山间林地里活蹦乱跳地往下游奔去,一路上溅起激昂的水花,那崔梅恩夫人的眼睛便是一汪死了的沼泽,如同一块凝固的疮疤,镶嵌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密林深处。 亚瑟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了一步。这时,崔梅恩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瞪着他。她赤手空拳,双手横在胸前,摆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防御姿势。 “你别怕,我……”亚瑟赶紧解释。 崔梅恩却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亚瑟一愣。 “别紧张,只是找你玩一玩。”他的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放心,我们不会杀你的。” 亚瑟回过头去。 几个身着便装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小巷,三人默契地把守住巷口,另外几人跟着领头那个走上前来。 从阵型和步伐判断,亚瑟可以肯定他们无疑是一队圣殿骑士或见习骑士,只是没有穿着圣殿的制服。骑士们身着便服,衣料昂贵、剪裁精致,还有人佩戴着首饰,极大概率是贵族或富商出身。 第41章 不论是崔梅恩还是这几个走进小巷的骑士,没有一人注意到亚瑟——可他就站在他们中间! 他试探性地向崔梅恩挥挥手,又向另外几人挥挥手,从他们的阵型中穿插地走来走去,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给过他眼神。 亚瑟想到了什么,伸手往领头男子的背上一摸,手掌穿透了男子的身体,如同穿过云雾。 好吧,他想,所以我现在是一个幽灵。 “也就是说,除了杀了我,什么都会干,是吗?”崔梅恩说道。 年轻的骑士们大笑起来。 “崔梅恩小姐,首先让我们来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吧。”领头的骑士一手抚在胸前,另一只手大幅向后挥动,略微屈膝,向崔梅恩行了个夸张的见面礼,“听说你就是赛缪尔·卡伊的情妇?” 他夸张地强调了“情妇”这个词,把它念得抑扬顿挫,接着与同伴一起嘎嘎大笑,仿佛自己刚说了个颇有意思的笑话一般。 “我说不是的话,你们会放我走吗?”崔梅恩露出嘲笑的神色。 她作势要离开,往领头那位骑士的身侧走去。对方一挥手,包围圈立刻收紧,几位骑士围了上来,成功地让崔梅恩停下了脚步。 “看来没找错人。”领头的骑士说。 战斗在顷刻间爆发——叫亚瑟来看,比起战斗,这更像一场单方面的戏耍。骑士们的目的显然不是拿下崔梅恩,他们只是如同猫戏老鼠那般拦着她,欣赏她一次次执着地想要冲出包围网,又一次次被毫不留情地踹翻在地。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呼吸也变得粗重。即便如此,崔梅恩仍旧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犊那般,一次次地蛮横地向外撞去。 若是从崔梅恩的角度出发,似乎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成功了,只是运气不大好,所以她才没有放弃从他们手中逃出去的希望。 然而亚瑟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陷阱罢了。 骑士们所使用的是简单且基础的包围网,留下的那一个缺口就是显而易见的陷阱,诱导被包围的猎物走向猎人希望的出口——这的确也是猎人们狩猎的方法之一,不大高明,不过对待野兽和崔梅恩已经够用了。 亚瑟从没发现自己如此无力过。他想要制止他们,可不论是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和魔法,还是战斗中总结的格斗技巧,都没法让他帮到崔梅恩半分。 他徒劳无功地从骑士们身上穿过去,像一缕不存在于此地的风,一片飘散的雾气。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段已经发生的历史,一段不能被改变的过去。 世界对亚瑟就是如此残忍,在他最想守护谁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诞生在这片土地上。 崔梅恩站起来,蛮横地冲锋,被剑柄狠狠地打回去,再站起来,这次是被踹中小腹。 她重重地跌倒在地。那条皱巴巴的麻布裙已经沾满了灰尘,她的头发也散了下来,手肘早在一次次摔倒在地时便被蹭破了。与之相对的是,那些衣冠楚楚的骑士们甚至没有流下一滴汗水。 他们笑着,鼓掌,欢呼,吹口哨,如同在欣赏一幕滑稽的喜剧。 “真该让卡伊看看这个!” 领头的骑士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那人则讨好地嘿嘿笑道:“记录魔法一直在运转,他会看到的,待会儿——” 他没来得及说完这话,因为崔梅恩扑了上来。 崔梅恩扑了上来,如同发疯的雌狮。她没有再去往那些故意被留出的缺口,而是用力撞在领头那位骑士的胸口。接着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喉管! 鲜血从撕裂的伤口处汩汩地涌出,领头的骑士面目扭曲,既惊且怒。他一把拽住崔梅恩的头发,试图把她从自己身上拽下去。方才被这一变故吓住的骑士们也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想要制服崔梅恩。 骑士们没有半分客气,崔梅恩被拽下来不知多少头发,头皮上血淋淋的一片。然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牙关扣得死紧,任凭别人如何在自己身上制造伤口,也绝不松开半分。 崔梅恩并不像骑士们一般久经训练,与他们相比,她体格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可她是牧场的女儿。她从小就要一口气提起两个半人高的牛奶桶,举着足有两个自己那么高的干草叉扒拉干草,不论严冬酷暑都得搅拌牛奶至黎明,好制作出售价更高的奶酪。 牧场的生活给了瘦小的崔梅恩一身结实的肌肉,现在,这些肌肉帮助她死死地咬在骑士的身上。从手臂到小腿,每一块肌肉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至于骑士们忙活了半天,竟然没人能把崔梅恩拽下来。 鲜血染红了崔梅恩胸口的衣服和大半张脸,使她看上去仿佛绘画中食人的怪物。领头骑士华贵的衣料也被染红了。他摔倒在地,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喉咙里发出一阵比一阵更长的嘶嘶的气声。 “怎么办?!”周围的骑士们低声商量,“这样下去不行……” “一条疯狗,跟卡伊臭味相投……” “都什么时候了还卡伊卡伊的!” 一个骑士爆喝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在众人的目光中大步上前,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这个死女人再不松口,就只能把她的头砍下来了!” 他没有刻意放低声音,也许还有着威胁崔梅恩、指望她乖乖自己松口的意思。可惜崔梅恩半点没搭理他。鲜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地面上凝聚成小小的湖泊。 第42章 而那名被她咬中喉管的领头的骑士,看起来已经不大好了:短短一小会儿功夫,他的面色就变得青白,四肢的动作也越来越无力。 越来越多的血液自伤口喷溅而出,照这个出血量来看,要是再不处理,也许他真的就会被她咬死了。 握着剑柄的骑士咬咬牙,平举长剑,向着崔梅恩的脖颈挥去! 小巷中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持剑的骑士向后飞去,狼狈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力道之大,把墙壁都撞出了裂纹。 剩余的骑士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卫的态势,佩剑出鞘,然而在看清来人的面孔的瞬间,他们都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不速之客。 “各位晚上好啊!身为圣殿骑士,竟然对平民女子施暴,诸位真是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牲!”不速之客大方地向他们挥手,声音爽朗亲切,“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亚瑟和崔梅恩也愣住了。 风拨开云朵,月光照亮了来人的脸。他有着一头如黄金般闪耀的金发,一双熠熠生辉的绿眼睛。 这双眼睛挑衅地瞪着小巷里的骑士们,叫人想起新春的嫩叶、上好的翡翠,以及亚瑟·梅兰斯。 亚瑟刚被接到梅兰斯宅邸时,上至塞德里克自己,下至宅邸的仆人,都说他们长得很像。后来来了个崔梅恩,崔梅恩也时常啧啧啧地表示“你跟他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亚瑟自己从不这么认为。塞德里克公爵为人古板、气质冷峻,又因常年征战的缘故,身上总有一股抹不去的威压,亚瑟总觉得他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怎么可能相像呢? 可在这个小巷中,在这个崔梅恩十数年后都无法忘却的记忆里,月光照亮了一张与亚瑟·梅兰斯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亚瑟盯着这个得意洋洋的年轻骑士,忍不住想:我在别人眼里也这么蠢吗? 第23章 利落地揍趴最后一个骑士后,塞德里克转过身来,对崔梅恩伸出了手。 “你还好吧?”他问道。 崔梅恩避开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她简单地整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冷静地向塞德里克道谢:“很抱歉,今晚我想先离开这里,我会另外挑选时间向您登门道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您的地址和姓名。我有一些积蓄可以作为谢礼,我知道您不一定需要,但还请您务必……” “等等,等等等等!”塞德里克用拇指指指自己,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崔梅恩摇头。 “我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塞德里克说,“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面对那双期待的绿眼睛,崔梅恩还是摇头。 塞德里克像被人踢翻了饭碗的大狗一样,肉眼可见地变得垂头丧气,神气活现的金毛也委委屈屈地垂了下来。 崔梅恩默默等了一阵,见他不再说话,便说:“我还要回家休息,就先告辞了,请梅兰斯先生也早点休息。等过几日我会将谢礼送到圣殿。” 她说完就往巷子外走去。塞德里克愣了愣,赶紧跟了上去,期期艾艾地道:“你的伤……没关系吗?” 崔梅恩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把落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 “不是什么大问题,休息休息就好,劳您费心。”她淡淡地回答。 “这个时间医馆和魔法协会都已经关门了,夜间急诊的价格是通常出诊费的三倍。我,我知道你不富裕,我在首都有一间房子……” 塞德里克踩着一地横七竖八的骑士,紧紧地跟着她,语速飞快,全然不见方才帅气潇洒的模样。 崔梅恩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我不富裕,所以您救了我,我就要以身相许?” 也许是因为年轻气盛,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怖的围殴,崔梅恩的态度完全没有多年后的圆滑。 塞德里克被这句话噎住了,他停下了脚步,崔梅恩则在夜色中快步离开。 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前一秒,他说道:“我知道卡伊今晚去了哪儿!” 崔梅恩的身影僵了一下。塞德里克的眼睛一亮,立刻乘胜追击:“我可以告诉您他今晚的下落!我、我不会对您做什么的,我以圣殿骑士的荣誉发誓!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崔梅恩终于回过了头。 #### 亚瑟·梅兰斯跟着二人走了几步,深夜的小巷渐渐变得模糊与扭曲。再走出几步,周围便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们已经身在一座房屋中。 亚瑟对这间屋子极为熟悉——这正是他们在首都期间居住的那一间。 不过,眼下这间屋子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模样:屋内只有最简单的装饰,沙发上扔满衣服,衣服堆里还倒扣着本书;桌上是吃完的碗碟,碟子上黏着干掉的油渍;门口换下来的鞋踢得到处都是…… 所有这些都显示出,房屋的主人大大咧咧、不修边幅,还不大爱收拾屋子。 塞德里克抢先一步进了屋,殷勤地拎来一双室内穿的拖鞋,又以猛虎下山的气势扑向桌面,把碗碟垒在一起端进厨房,又赶紧把沙发上的衣服扒拉了几下,勉强让屋子看上去不那么乱。 “请进。” 他对崔梅恩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耳朵快要红透了。 第43章 崔梅恩没有对乱糟糟的屋子做出任何评价:她看上去累坏了。尽管她努力想保持清醒,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几乎快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塞德里克拿来了简单的医疗用品,替她处理伤口。 或许是药水刺激伤口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清明了一些,她睁开眼睛,对塞德里克说:“……赛缪尔的事……” “等你醒了再说吧。”塞德里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活动,确认她没有骨折或扭伤。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碧绿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你看上去太累了,得好好睡上一觉。” 崔梅恩努力地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看起来似乎是在努力对抗睡意。显然这样的反抗不太见效,反复几次后,她终于还是陷入了睡梦中。 塞德里克吹灭了蜡烛。他半跪在沙发前,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在她的指尖落下一个怯懦的吻。 第二天崔梅恩醒得很早。她婉拒了塞德里克“留下来用个早餐”的请求,简单地洗漱后,便离开了塞德里克的小屋。她回到了自己在首都的店铺中,合作的农户照例给她送来了新鲜的牛奶,不过还有许多准备工作没有完成。 她在里屋换了身衣服,正准备工作时,角落中猛然窜出一个人影,攥住了她的手腕。 崔梅恩吓了一跳,等她看清来人的面孔后,疑惑的情绪则取代了惊吓。 她困惑地问道:“赛缪尔,你干什么?” 赛缪尔没有回答她。 他的手指冷得吓人,白皙的面孔上挂着两个显眼的乌黑眼圈。他全身都漂浮酒气和可疑的脂粉香气,穿着一身礼服——不知何故,本该笔挺的礼服有些皱巴巴的,扎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松了,几缕碎发落在颊边,给他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平添了几分生动的气息。 如果不是脸上的表情太难看,这张脸甚至能称得上赏心悦目。 他握紧崔梅恩的手臂,用辨不出喜怒的声音问:“你昨天在梅兰斯家呆了一晚上?” 崔梅恩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他家呆了一晚上?” 没等赛缪尔开口,她继续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怎么也联系不上?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我快要担心死了!” 赛缪尔微微一笑。他生得极美,即便是在昏暗简朴的狭窄房间里,他的笑容也令人如沐春风。 他说:“你担心我,所以在梅兰斯家呆了一晚上?我太感动了。” 他把感动一词拖出了长长的尾音,讽刺之意满溢而出。 崔梅恩一怔,随即便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赛缪尔说。 他放开崔梅恩的手,静静地注视了她几秒钟,开口道:“你喜欢他什么地方?因为他是梅兰斯家的小少爷吗?你知道梅兰斯家已经败落了吗?攀上他你得不到任何好处!” 崔梅恩一把推开了他。 她取下挂起的围裙系好,将衣服的袖子撸上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赛缪尔说:“如果你想解决问题,就用解决问题的态度来和我说话。我没兴趣听你打哑谜。” 赛缪尔又一次拽住了她。 他用的力气不小,崔梅恩差点被他拽得摔在地上。他低头凝视着崔梅恩,问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找丢下我找备选吗?” 崔梅恩回过身去,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赛缪尔被她猝不及防的一下打懵了,顶着一个迅速肿起来的手掌印呆呆地站着。漂亮的脸配上这个毫不留情的手印,让他看起来很有几分可怜。 崔梅恩拍拍手,问道:“你知道我昨晚经历了什么吗?” “在我因为你被人围殴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要是没有梅兰斯,我这会儿已经可以下葬了!”泪水浮现在崔梅恩的眼中,她用痛苦和失望的眼神盯着赛缪尔,“而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讨好公爵以便当个好女婿!你想要瞒我多久,公爵知道他看中的好女婿还有个未婚妻吗?赛缪尔·卡伊,你真让我恶心!” 赛缪尔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问:“……是梅兰斯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很重要吗?”崔梅恩冷笑道,“我就问你一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有撒谎吗?赛缪尔·卡伊,你是不是在向我求婚后,又答应了娶公爵的女儿?!” 好吧。亚瑟·梅兰斯想,我现在正观看一幕剧情曲折狗血淋漓的爱情戏码呢。 #### 时间倒转几小时,在清晨崔梅恩离开前,塞德里克·梅兰斯拦住了她。 他支支吾吾了好久,最后才在崔梅恩满脸的疑惑中说:“……有件事,我想我必须得告诉你。你的未婚夫,赛缪尔·卡伊……他也许会迎娶一位贵族之女。我希望你至少知道这件事。” 从塞德里克的口中,崔梅恩听见了她完全一无所知的、赛缪尔的另一面:自从稳稳地将首席见习骑士的位置握在手中后,赛缪尔便开始积极地参与首都的各项活动与仪式,出入各式社交场合。 他对名流贵胄百般逢迎,表现得与训练场上那个冷漠的骑士截然不同。他的努力很快收获了结果:在一次聚会上,一位公爵替自己的女儿相中了他,当场询问他是否已有妻室。 第44章 万众瞩目之下,赛缪尔平静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此后,公爵时常将他带在身边,为他引荐朋友,搭建人脉。眼下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位年轻、贫穷但前途无量的卡伊首席,很快便要一步登天了。 对待同期的见习骑士们,赛缪尔往往态度冷淡,几乎没什么朋友。因此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同牛奶摊的摊主崔梅恩订立过婚约。知道的那一小撮既不愿意得罪公爵也不愿意得罪卡伊首席,便默契地选择了三缄其口。 况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认为赛缪尔做错了什么:年轻不懂事时认识的村姑,同高贵的公爵之女,任谁都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昨晚有个临时召开的舞会,他被公爵拉着,估计没时间通知你。我就提前从会场里溜走了,反正也没人会注意我。对不起,我没想过居然会出那种事,我应该再早点赶到的……”塞德里克觑着崔梅恩的脸色,小心地说。 崔梅恩摇摇头。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说。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啊,不用担心!跟卡伊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塞德里克继续说道。 他甚至没有把视线放到崔梅恩身上的勇气,只死盯着她面前的地板,说道:“崔梅恩小姐,我喜欢你很久了!如果、如果你不要卡伊了,之后可以选择我吗?我跟他不一样,我会对你好的……我会让你幸福的!”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阔气地铺满了整间客厅,招得塞德里克的头发鎏金般闪闪发光。他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并且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最后就连耳朵和脖子都红成了一片。 话说完后,他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角,翠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注视着地面,一副恨不得在地上刨个深坑把自己埋进去的怂样。 亚瑟·梅兰斯试图把眼前这人和自己记忆中的塞德里克·梅兰斯对上号——除了长相上的相似外,这两人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共同点。 眼前这个连告白都冒着傻气的货色,是怎么变成日后那个冷酷的骑士长的? 第24章 “赛缪尔,你今晚看起来好像有些焦躁。”公爵玩味地说,“这不像你。” 赛缪尔回过神来,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将空酒杯搁在侍者递来的托盘上,淡淡地说道:“……最近给自己加了些训练量,还没完全适应,让您见笑了。这杯就当是我的赔罪。 ” “年轻人有活力是好事,来,再给卡伊首席满上!”公爵哈哈大笑,招呼侍者。 赛缪尔又灌下了一杯酒。 “香气浓郁,入口顺滑,回甘有花香,是瓶好酒。”他说,“这种品质的酒放在舞会上任宾客畅饮,也只有您才能这般大手笔。” 公爵显然很满意他的奉承,那点因赛缪尔走神带来的不愉快立马烟消云散。他捂嘴咳嗽了几声,拍掌唤来管家,让他带人去把自己的女儿带来:“让她和未婚夫交流一下感情!” 公爵表现得仿佛一位体贴女儿少女心思的慈父。没过多久,公爵唯一的子嗣、千娇万贵的大小姐就被一位女仆推了过来。 大小姐身着华贵的礼服,戴着沉甸甸的首饰,却只是靠在轮椅的扶手上,眼神呆滞。显然,不论是所谓的未婚夫赛缪尔·卡伊,还是盛大的舞会,都不能引起她丝毫的兴趣。 赛缪尔从女仆手中接过了轮椅的把手,推着公爵之女离开了大厅。离开前他感到一道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回头去看时,只隐约看到人群中一个一闪而过的金色脑袋。 也许是自己太过烦躁产生的错觉,赛缪尔想。梅兰斯家族已然没落,不会有资格被邀请来参加今日的舞会。 他平稳地推着轮椅,走到了附近的一个花园中。风送来草地被踩踏后流出的汁水的清香,让赛缪尔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赛缪尔不喜欢喝酒。 他不喜欢酒的味道,酒量也不好。在他还小的时候,酒对他而言是一种价格高昂的奢侈品,即使是杂货店里最便宜的村酿,价格也远非赛缪尔能负担的——或者说他唯一能负担得起的,只有店里最便宜的那种硬如砖块的黑面包。 女人的“客人”里常有醉汉。他们全身都散发着酒菜和汗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用臭烘烘的舌头贪婪地舔着女人的身体。 从赛缪尔记事起,他的夜晚就是由这些画面组成的。客人们来来去去,大多数都急着办事人,不会注意到昏暗房间的角落里还蜷着一个小孩。赛缪尔总是一边啃着坚硬的面包块,一边注视着面前的场景。 老实说那并不香艳。男人肥厚油腻的躯体在吱嘎作响的小床上耸丨动,女人做作的声音如打碎的玻璃般溅入他的耳朵里。比起人类,他们更像是春天时两条滚在街角的狗。 底层的性通常伴随着侮辱和暴力,有一次当某个嫖丨客揪起女人的头发往床板上撞去时,赛缪尔从背后扑了上去,一口咬在那个男人的耳朵上。鲜血迸溅。 嫖丨客大发雷霆,名正言顺地赖掉了嫖丨资,女人也不住地鞠躬道歉。事后她指着赛缪尔的鼻子教训他:“不是说好要躲起来的吗?!被人知道我有了小孩还怎么工作?我们会被赶走的!” 女人是赛缪尔的母亲——或者说生下他的人。她不大像个母亲,从不管赛缪尔在哪里吃饭睡觉,只会偶尔心情好时丢给他一些铜板。 第45章 等赛缪尔大一些,他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替客人跑腿擦鞋,靠着这些钱,他终于能比小时候吃得饱一些。 母亲恨赛缪尔,多半是因为他的父亲。有时夜晚没有客人,她会神神叨叨地讲起赛缪尔的父亲。 那个男人靠一张好脸蛋将进城谋生的小镇女孩迷得神魂颠倒,他们住在一起,以夫妻相称,女孩将自己工作赚来的钱全都给了他,还给他洗衣做饭,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那时她还认为自己如童话里的女主角一般,过着辛苦却幸福的日子呢。 她多么蠢啊!一年多过后,男人拿着女孩赚来的所有钱逃之夭夭,给她留下了一屁股欠债。在被债主卖给老鸨后,这个愚蠢的姑娘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母亲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有时她恨极了,也会随手操起身边的小玩意儿狠狠地抽上赛缪尔一顿,伴以恶毒的诅咒和谩骂。 通常她第二天会给赛缪尔道歉,但几周后仍然会这么做,赛缪尔早已习惯。 也许是坏运气总会有到头的时候,后来母亲遇到了卡伊爵士。卡伊爵士迷恋她的美貌和身体,甚至愿意为她赎身,并且不嫌弃赛缪尔这个拖油瓶。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卡伊爵士自称是位家境殷实的绅士,然而事实上,他们挤在一间租来的房间中,生活过得很是窘迫。 不过,再窘迫的日子,也比母子二人之前的生活好上太多。母亲振作了起来,她不仅把窄小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经由房东的介绍接了一些替人家镶花边或是洗衣服的活儿,工作琐碎又辛苦,但总能赚来一把硬币。 一段时间后母亲才知道,卡伊爵士哪里是什么爵士,这不过是酒馆里人们给他开玩笑安的绰号罢了。事实上,他只是个退伍的老兵,家境也并不富裕。 退伍后,卡伊爵士靠卖力气做一些辛苦活,闲暇时也教赛缪尔一些拳脚和剑术。赛缪尔在这上面展示出了惊人的天赋,卡伊爵士为此啧啧称奇,他的酒友们也感叹说,赛缪尔若是生在富贵人家,没准儿还能成为一位圣殿骑士呢。 然而,美好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 房东会从母亲做的活儿里分一点介绍费,母亲干活物美价廉,找上门来的活计越来越多,房东便与她商量,她们两人合起伙来开间小店,盘铺面的钱由房东出,母亲则负责出工出力。 那天晚上,当喝得醉醺醺的卡伊爵士推门回家时,母亲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卡伊爵士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扇掉了她一颗牙齿。 他用喷着酒气的嘴冲母亲怒吼,质问她是否是在质疑自己一家之主的权威,居然瞒着他工作,还想要什么开店?真是荒谬! “不然你以为家里买菜做饭的钱是哪儿来的呢!”母亲冲他哭喊道,“你给的那点钱够用吗!” 卡伊爵士也冲他吼:“一块钱掰两半儿花,别人家的妻子都能做到!我娶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你少哄我,什么织花边,你莫不是在重操旧业吧?” 污言秽语如暴风雨一般袭来,母亲如同被打断了脊椎般,捂着脸瘫软在了地上。 卡伊爵士骂得还不过瘾,转头挥舞着佩剑敲打房东家的大门,怒骂她是不检点的老处女带坏人家老婆云云。 这月租期一到,他们一家三口便被房东赶走了。 母亲失去了工作,卡伊爵士又老是把钱在酒馆赌桌上输个精光,他们再次过起了贫苦的生活。 卡伊爵士酗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旦喝醉,他便对妻儿拳打脚踢。母亲变得越发神经质,她常对着房间角落自言自语,一下一下地用头撞击墙壁。 他们如此生活了好几年,直到某一日,当醉酒的卡伊爵士把母亲摁倒在地撕开她的衣服,而母亲奋力反抗时,赛缪尔捡起来他丢在一旁的佩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肚子。 卡伊爵士在疼痛和愤怒中爆发中了惊人的力气,他捉住瘦小的赛缪尔,掐住了他的脖子—— 母亲扑了上来,咬住他的耳朵,她活生生地把卡伊爵士的耳朵从他的脑袋上撕了下来。他们像野兽那般嘶吼与搏斗,最终,母亲徒手抠瞎了卡伊爵士的眼睛,再夺过赛缪尔手中的剑刺穿了他的喉管。 鲜血喷涌而出。母亲沐浴在腥臭的血液中,神情无比宁静和安详,如同在享受清风与阳光。 下半夜,她在卡伊爵士身上和屋子里搜找了个遍,把所有的钱都装在一个小袋子,再把袋子塞在赛缪尔怀里。第二天,邻居发现了从屋里流出的血液。 不久后治安队便带走了母亲,她被吊死在了广场上。 成为孤儿的赛缪尔被送入了孤儿院,又偷偷地从那里溜了出来。 赛缪尔揣着卡伊爵士的佩剑和母亲的钱袋子,过起了流浪的生活。他每日勤恳地苦练剑术和拳脚,一路往首都流浪,也尽自己所能找一些活计赚钱——他长得漂亮,不多话,价钱压得再低也肯做,就这么攒了些钱,来到了首都。 圣殿招收见习骑士,一半来自于贵族们送自家孩子进来镀金,一半则公开面向所有年龄合适的少年。赛缪尔决定去试试。他花光所有攒下的钱,购置了一身勉强能上阵的行头。 赛缪尔的确是个天才。没人想过那张漂亮的脸蛋下埋藏着如此不讲理的蛮力,而比一身力气更恐怖的,是他仿佛要将对手置于死地般的疯狂。 第46章 赛缪尔揍得一同参加考核的少年们人仰马翻,顺顺利利地通过了圣殿的见习骑士考核。 进入圣殿的第一晚,见习骑士们被允许自由活动,许多人会回家同父母告别,热热闹闹地欢庆一通。 赛缪尔没有家人。他在圣殿洗个了澡,换上了配发的衣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黄昏的街道上闲逛。走着走着,他一头栽倒在了街上——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并且口袋空空。见习骑士们明天才开始正式训练,是以圣殿也没替他们准备晚餐。 赛缪尔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堆木桶上。身旁站着个系着围裙的女孩。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肚子便大声地抱怨了起来。女孩将一块面包和一杯牛奶放在他手边,说道:“吃吧。” 最后一缕夕阳的光照亮了她的半边侧脸,她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俯身凝视着赛缪尔时,如一幅宁静的肖像画。 那是赛缪尔第一次见到崔梅恩。 第25章 赛缪尔厌恶男人,也不怎么喜欢女人,事实上他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形生物都没有好感——尤其是涉及身体的欲丨望时。 当同屋的见习骑士们悄悄摸摸讨论新偷运进来的画册,或是深夜里借着被子的掩护一边喘粗气一边抖动身体时,他总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刀,铲除烦恼根。 在成为见习骑士前,赛缪尔甚至没有自我纾解过。在他的认知里,性是一个同暴力、恶臭与污浊联系起来的词,也许正因如此,与同龄男性相比,他的欲丨望极弱,即便梦遗,醒来也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也许只是一堆蠕动的肉块? 然而在住进圣殿的第二个月,赛缪尔梦见了崔梅恩。梦醒后他惊恐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更加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裤子上一片粘稠。 见习骑士绝大多数都是正值青春的少年,私底下闲扯犊子时,也不会比街头混混们更正经几分;青春期的少年脑子里只有那档子事,圣殿内环境又封闭,是以大部分人的配菜不是小黄书就是附近街上的异性。 年轻漂亮的崔梅恩很快就成了这类话题中最受欢迎的角色之一。 在同期们的口中,她“虽说是个村姑,不过倒还有几分姿色”,想必“用见习骑士的身份就可以骗来玩玩”——显然,即使顶着“圣殿见习骑士”的名头,他们也与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爱嚼舌根又精虫上脑。 赛缪尔不止一次听过同期们拿崔梅恩编造色情故事,意淫着要如何掀开她的裙子,揪住她的头发;甚至听说有个落魄贵族的后代,自以为可以拿贵族的名头骗得村姑团团转,于是斗志昂扬地跑去调戏对方,又被崔梅恩训得灰溜溜地滚了回来,在房间里傻笑了一下午,室友嘲笑他被骂得精神失常了。 可怕的是,赛缪尔听到这些话时,理智上只觉得恶心,却又反复地在梦境中梦见自己变成故事的主角:他攥住她黑色的长发,从背后拥抱她,她满面潮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侧过脸来与他接吻。 赛缪尔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自己又弄脏了睡裤。 赛缪尔每天会去崔梅恩那里买一次牛奶,并不出意外的发现牛奶摊子前总是挤满了自己那些白痴的同期。 年轻的骑士们围着她的摊子,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崔梅恩对他们的心思毫不知情——又或许是毫不在意——她从赛缪尔手中接过八枚铜币,指尖飞快地在他掌心滑过,像一缕散漫的风。 后来赛缪尔的梦境里便多了别的内容:他梦见自己攥住崔梅恩的手指,凑上去吻她。她不再是抓不住的风,可以任他掌控和蹂躏。 赛缪尔敢发誓自己对崔梅恩从没起过任何淫邪的念头,至少他自认为没有。 可是一旦做过那些堪称可怕的梦境,他就会不自觉地将现实里的景象与梦境重合起来:路过小摊时他想,他曾在这里拥抱过她;走进图书馆时他想,他曾和崔梅恩在书架后狂热地亲吻,他撩起她的裙子而她搂紧他的脖颈,将喘息压低在他的耳边;当一瓶牛奶递过来时他想,她曾像啜饮牛奶的猫那样一点点地舔掉他的…… “客人?客人?您好?”崔梅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的牛奶,请拿好。” 赛缪尔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把夺过牛奶,落荒而逃。 他可以逃出现实中的牛奶摊,却没法逃避梦境里的崔梅恩。 越是想要逃避,崔梅恩就越是在他的梦境里反复地出现。赛缪尔曾尝试过从同期那儿借来画册,试图用别的形象覆盖住梦里的崔梅恩。于是那一晚他便梦见了画册中的内容,只是主角换成了崔梅恩与他自己。 赛缪尔为此感到挫败:他憎恨幼年时那个阴暗房间里的“客人”,憎恨自己不知下落的生父,憎恨卡伊爵士。那些男人仿佛是被肉丨欲支配的行尸走肉,一个比一个污秽且恶心,除了徒有具人形的躯体,同春天巷子里发情的野狗没有半分区别。 而赛缪尔自认与他们完全不同。至少曾经如此 。 他在这时才隐约意识到:那些他憎恶的男人也好,那些他鄙夷的聒噪的同期也罢,也许他的确与他们没什么两样。 赛缪尔对待同期总是态度冷漠,但对待其余一切能够他带来利益的人物,他是不惜谄媚与逢迎的。因此在圣殿中,他是最受教师喜爱的学生之一:对比动不动就同教师顶嘴、嚷嚷着我爹谁谁谁,或是不停犯错的贵族子弟来说,有谁会不喜欢家境贫寒却懂事知礼的赛缪尔·卡伊呢? 第47章 赛缪尔委婉地向教授文学的老师倾诉了自己的烦恼——省去了绝大部分重要内容。他只告诉老师,最近老是梦到不相干的事,影响到自己白天上课的效率,故而十分困扰。 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老师听完后却哈哈大笑,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害羞的,你们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老师感慨道。 “不,我不是……”赛缪尔慌张地试图解释。 老师打断他的话,塞给了他一堆书籍。赛缪尔打开来看,俗气的封面,口语化的表达,不是圣殿考核里需要掌握的文学或哲学读物,而赛缪尔从不会花时间阅读不需要考核的内容。 面对赛缪尔询问的眼神,老师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书往他怀里一塞,大方地说:“别人我不会建议,不过卡伊你的话,我倒不会担心。有空的时候看看吧!你也该休息休息,别一天到晚都绷着,活得多累!” 那天晚上,赛缪尔缩在被窝里,小心地用上刚学会的照明术,翻开了书本的第一页。 第二天他罕见的迟到了,并且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上课,一路收获不少看稀奇的眼神。 老师塞给他的书是当时市面上流行的小说,不同于需要一定准入门槛的文学,它们通俗得可怕,从未接触过的赛缪尔看了第一页就停不下来,熬了他进圣殿来的第一个通宵。 小说的主角各式各样:修女和神父,骑士和已婚的贵妇人,牧羊女与国王……描绘的故事无一例外是他们如何从相识走到相爱,又如何走到或幸福或悲惨的结局。 修女与神父无法背离信仰,天各一方,孤独终老,却在死去后留下了大量引人遐想的信件;骑士彻夜凝望主君的窗口,只为一窥夫人的芳容,对主君的忠诚与对挚爱的迷恋使他痛苦万分;厌烦宫廷斗争的国王对天真烂漫的牧羊女一见钟情,他们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为了迎合广大底层读者的口味,书籍里自然少不了对情事的详细描写,往往还附上不少插图。赛缪尔看得如痴如醉,他直到这时才明白,性不仅仅是交叠的肉丨体与污浊的呻丨吟,也可以是星空下靠近的双唇、炉火旁依偎的躯体。 二者之间为什么会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是因为爱吗? ——既然如此,如果赛缪尔去爱崔梅恩,那是否就意味着,他和自己憎恨的人是不一样的? 赛缪尔恍然大悟:令人难以启齿的梦境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不再是一团乱麻,它们变作了可以用理性的思考去推论和执行的东西,就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赛缪尔底子不好,数学是他最差劲的科目之一,但是只要可以用解题的思路去做,他就自信自己最终能完美解决掉这道难题。 所以我要么不再做梦,要么爱她。赛缪尔思考。 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如何才能爱她呢? 赛缪尔开始悄悄地观察崔梅恩。 从相邻摊子的店主口中,他知道了崔梅恩是附近村里的姑娘,自小在牧场长大。父母去世后,她索性把牧场租了出去,自己只身做小本生意。 她做事勤快利落,待人接物进退自如,遇见来找茬的客人,也能指着对方的鼻子训斥,不像大多数故事里的主角那样容易害羞、生性温柔,似乎不能硬套故事里的方法。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赛缪尔问老师借来了更多的小说。 在圣殿丰厚的伙食与规律的训练下,赛缪尔长得飞快,几个月过去,就出落成了一张林中仙女般的面孔。他不喜欢被人轻视,见人时总是板着脸,所以没有人知道,在他状似严肃地低头沉思时,实际是在翻看街头最流行的言情小说。 小说看了一本又一本,赛缪尔还是没找到能往自己和崔梅恩身上套用的桥段。 没办法,为了追求情节的刺激,小说的男女主角多半有着巨大的身份差距,常常会共同经历稀奇古怪的事件,感情进度一日三千里——而赛缪尔每天能见到崔梅恩的时间只有买牛奶的时候。 他的掌心里攥着八个铜币,她接过去,递给他一瓶牛奶。 她的指尖两次滑过他的手掌,肌肤的触感伴随着温暖的体温,蜻蜓点水般地一下,赛缪尔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第26章 赛缪尔没想过两人关系的发展,会在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发生。 他感到自己身处一片混沌之间,勉强保有一丁点模糊的意识,眼皮却仿佛被胶水黏上,根本无法睁开,只能任由身体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上起伏,被重重抛下,或是被捧上浪尖。 赛缪尔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昏迷,因为饥饿、寒冷、恐惧、痛苦,又或是全都有——然而没有哪一次昏迷像现在这般美好,犹如一片甜蜜的海洋。 起初那种陌生的快乐剧烈犹如风暴,疾风骤雨般的袭来,赛缪尔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溃不成句的喃喃,只能凭借本能配合对方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激烈到让他连指尖都在抽搐的垮了逐渐柔和了下来,转而变成了温暖轻柔的水流。 水流暖洋洋地包裹着他,软的,暖的,令人心醉的。他下意识地往热源的方向凑,试图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出去,来获取更多的温度。 再多靠近我一些,再多触摸我一些,再多温暖我一些…… 再之后,朦胧的意识渐渐地回到了赛缪尔的躯体中。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人的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部分。明明比是他娇小了好几号的身躯,却以保护的姿态将他搂在怀中。 第48章 啊,我又做梦了。赛缪尔想。 他把头靠在崔梅恩的颈窝轻轻地蹭了蹭,舒适地叹了口气。这个梦太真实了,是他目前做过的所有梦里最舒服和真实的一个,真实到他在梦中徘徊好久,才恋恋不舍地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垂在他的眼前。赛缪尔愣了愣,眨眨眼,闭上,睁开,再眨眨眼。 长发没有消失,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崔梅恩的脸。她紧抿着唇,脸颊上飞起一团红晕,眼神也有些湿润,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不知在想些什么。 赛缪尔的确软软地趴在她的怀里,就像羊羔靠在牧羊女的胸口。在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赛缪尔浑身一颤。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手忙脚乱一阵后,赛缪尔从崔梅恩的口中听闻了一个令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去的故事。他羞耻得连脑浆都快要蒸发得一干二净,只能用一边态度僵硬地与崔梅恩交流着,一边飞快地转动大脑。 他一向自诩有一颗聪明的脑子,此时这颗聪明的脑子却仿佛生锈的齿轮,根本无法为他提供任何有价值的建议。 不该是这样的。赛缪尔想。不该是这样的。 赛缪尔幻想过许多次该如何如崔梅恩进行第一次接触:那一定要是一次美好、帅气、潇洒的初遇,足以作为一部畅销小说的开头,足以让崔梅恩被他迷得晕头转向。 他甚至真的偷偷写过,等回过神来后再慌里慌张地把写满字的纸张捏成团,再用火焰魔法烧得一干二净。 她会嘲笑我。赛缪尔想。 她会躲开我,鄙视我,厌弃我。如果我是她,我就会这么干。他感觉自己在一瞬间走到了悬崖边上,山崖摇摇欲坠,松动的泥土向悬崖边滑落。赛缪尔深呼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坠入深渊的准备。 赛缪尔不喜欢等待,等待只会令人徒增恐惧。他决定自己给这个荒诞可笑的故事书写结尾。于是他向崔梅恩求婚了。 她一定会拒绝我,赛缪尔知道,赛缪尔确信。怎么会有人答应一个狼狈到极点的陌生人——尽管每天都见一次,但他们从没有过买牛奶以外的任何交谈——的求婚呢? 赛缪尔艰难地说完了整个句子,静静地等待崔梅恩的拒绝。羞耻和恐惧令他脸颊滚烫,耳朵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他害怕得什至不敢看她的脸。 “好啊。”崔梅恩说。 看吧,她果然会拒…… 什么? 赛缪尔的目光猛地从墙面落到了崔梅恩的脸上。崔梅恩的脸被烛光染得通红,她抬起睫毛,静静地凝视着赛缪尔的眼睛。 赛缪尔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他想要同她确认一遍,嘴唇却没出息地颤抖着,不敢吐出一个字。 崔梅恩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她跪坐在床上,前倾身子,握住了赛缪尔的手。赛缪尔这才发现,自己就连手也在发抖。 “天啊,被求婚的是我,为什么反倒是你这么紧张?”她笑着说,在他的指尖落下一个吻。 “我答应你。” “……为什么?”赛缪尔问道。 崔梅恩仿佛没听清一般歪了歪脑袋。 “你为什么会答应我?”赛缪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我如此的丑陋、不堪、狼狈,为什么你会答应我? 在赛缪尔的世界观里,弱小的自己、狼狈的性丨爱与恶臭的垃圾一样,都是会为人厌弃的东西。只有纯粹、善良、美好的人才能为人所爱,就像故事里描绘的那样。 遗憾的是,赛缪尔可以说是故事里的男主的反面。 崔梅恩握住他的手,笑出了声。她的笑声活泼而清脆,不是嘲笑,不是讽刺,而是孩童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那般的笑声。 她笑了好久,最后扑了上来,将赛缪尔的脑袋搂在怀中,狠狠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没有什么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喜欢你!” 太不讲理了,这算什么回答?赛缪尔想。哪个故事会是这么发展的?毫无逻辑,不讲道理,写出来根本就卖不出去,只会沦为堆在书店角落的废纸。 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崔梅恩。在双臂触碰到她的体温的同时,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滚落了下来。赛缪尔赶紧把头埋在崔梅恩的颈窝里,用布料擦干净脸上的水珠。 可是他好喜欢这个不讲理的答案。 #### “总感觉你这段时间有些变化……”同住一个宿舍的同期摸摸下巴,沉思道。 “哪里变了?”赛缪尔尽量用和平时一般毫不在意的语气回话。 “你非要我说,也很难说出来,像那种氛围?气氛?感觉?上的改变?”同期比划道。 另一个人探头过来插嘴:“我知道我知道!总感觉卡伊最近变得傻乎乎的!” “哦哦哦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这场对话以赛缪尔把两人都揍趴下结束。 #### 求婚之后,赛缪尔和崔梅恩开始约会——顺序听上去有哪里不对,不过崔梅恩不在乎这个,赛缪尔也就没管了。 崔梅恩依然在做牛奶摊的生意,赛缪尔见习骑士的课程也很紧张,是以他们一周只能约会一两次,剩下的时间只有在赛缪尔来买牛奶时才能匆匆见上一面。 第49章 赛缪尔递上铜板,崔梅恩佯作正经状,指尖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挠。笑意从她拼命忍住却还是上扬的嘴角中溢出来,赛缪尔的心从没跳得这么快过。 他抢过奶瓶拐过街角,抱着膝盖蹲下来,把冰凉的瓶子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崔梅恩生性率直,和人说话时总喜欢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而每当她盯着赛缪尔看时,那双清澈的黑色眼睛里总是透着满溢的喜爱与甜蜜。 赛缪尔根本无法坚持与她对视太久,每每这时,他就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阳光刺得吱吱叫的蝙蝠。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啊?”他问崔梅恩。 “你长得好看!”崔梅恩眼睛闪亮亮地回答。 “那以后如果出现比我更好看的人,你就会喜欢他吗?”赛缪尔又问。他的语气里夹着一丝委屈和惶恐,仿佛这个“更好看的人”已经站在了二人面前一般。 崔梅恩摸摸他的头发,强硬地凑上来,逼迫他看自己的眼睛。赛缪尔转过视线,不敢去看她。 “不会啊,他们又不叫赛缪尔。”崔梅恩轻笑一声,凑上来咬他的嘴唇,“我喜欢长得好看的赛缪尔。” “那如果我不好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吗?”赛缪尔执拗地问。 崔梅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踮起脚来双手揽住他的脖子。赛缪尔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她便毫不客气地整个人栽进他的怀里。 她既温暖,又鲜活,仿佛一轮明亮的太阳照进他的怀抱中。 “不怕告诉你,我喜欢上你,是因为你好看。如果你没有这么好看,我可能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你。”崔梅恩说。 赛缪尔的脸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啊,所以接下来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我们赛缪尔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不喜欢你呀?”崔梅恩在他耳边说话,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感受到拂过耳边的暖洋洋的气息,“这下放心了?乖哦,你怎么这么胆小啊?” “我才不是胆小!”赛缪尔把脑袋埋进她的头发里,小声嘀嘀咕咕,心却真的放了下来。 其实他真的很害怕。 #### 人人都说公爵极为疼爱他的女儿,也许是因为她是公爵唯一的子嗣。大小姐是公爵的第一任妻子所生,公爵有过两任妻子和数不清的情妇,却始终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不少人猜测他身患隐疾。 在上了年纪之后,公爵终于放弃了再生育一个子嗣的想法,转而开始为女儿挑选夫婿。他的女儿继承了母亲姣好的外貌,却是一个傻子——她四肢无力,日常只能由女仆搀扶行走或是轮椅代步;她不会说话,只能用最简单的词表达自己的愿望,甚至不会从一数到十。 可她是公爵的女儿,因此追求者众多。公爵嘲讽地告诉赛缪尔,他一眼就能看透那些男人在想什么:他们追求的不是一名身患残疾的女性,而是“公爵的女婿”这一身份。至于面容姣好却痴傻呆愣的公爵之女,她不过是一把为了得到这个身份所必须的钥匙。 “即使我只有一块木头当女儿,他们也会争先恐后地巴结她!”某次宴席上公爵得意地笑道,与赛缪尔碰杯,“不过卡伊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很欣赏你!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待!来,干杯!今晚不醉不归!” 赛缪尔挂上奉承的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的大脑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有些昏沉。 他想,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或许还要更糟糕一些。 第27章 任何故事都有结束的一天。 圣殿见习骑士所要学习的内容不仅包括剑术与魔法,他们同样需要承担一些礼仪与外交方面的工作,一些成绩佼佼者更是能够提前接触到政治方面的内容——比起远在天边的魔鬼来说,贵族们显然更在意来自内部的斗争。 贵族出身的见习骑士自然会与家族站在一起,毫无根基的平民骑士便成为了各个派系努力争取的对象。在他们之中,又以首席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最为夺人眼球。 他姿容俊美、成绩优异,不论是哪一方面的科目都遥遥领先,更难能可贵的是出身贫困、无依无靠,一时间无数势力向他投来了橄榄枝。 赛缪尔的野心也逐渐膨胀了起来。他从小就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光是说物质上的富裕,而是那种可以像碾死蚂蚁一般碾死他人的生活。 在不久之前,赛缪尔就是被那种只能被碾得仓皇逃窜的蚂蚁。 在他蜷在屋子的角落凝视身前交错的肉丨体的时候,在卡伊爵士用佩剑抽打母亲的时候,在母亲被吊死在广场上的时候……赛缪尔无数次地想,他要爬得高一些,高一些,再高一些,直到他可以漫不经心地碾碎他们所有人,就像他们曾经可以漫不经心地碾碎他一般。 相比辛苦工作才能勉强糊口的平民来说,圣殿骑士具有丰厚的薪水和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差事;但是当赛缪尔成为了见习骑士后,他才明白,在地位更高的大魔法师、骑士长和贵族看来,普通的圣殿骑士和平民也没什么两样。 被打压的骑士往往会被发派去最凶险的前线,即使能平安回来,也难免落下一身病痛,错过晋升的良机;而想要往高处走,就必须选择在不同的党派中做出选择——贵族只会对自己人施以援手。 第50章 如何成为他们的“自己人”? 最简单和直接的办法是利益交换。譬如,远在北方边境的格温家族依靠远洋航线带来的丰厚利润,为自己打开了通往内地的商路,据说他接下来想要依靠婚姻更进一步;反面教材则是梅兰斯家族,曾经也是呼风唤雨的豪门,在几十年前的王位继承战中站错了队,全家都被赶去了偏远的封地,据说现在落魄得只剩个空头爵位,种种种种。 赛缪尔没有可以参与博弈或结盟的任何资本,他只有他自己,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许多人指点他,他应该接受某位大人的好意,入赘成为人家某位女儿的夫婿,与“老爷们”结为稳定的利益共同体。 当然啦,赛缪尔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中任何一位的女儿,想必那些小姐们也从未见过他。对她们的父亲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感情可以婚后培养,没有感情也不打紧,等生下继承人后,夫妻大可以各自在外找情人取乐。 感情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不值一提,唯有依靠婚姻联系在一起的利益才是切实存在的。 “……我可以帮忙做些别的,他们不愿意干的脏活,只要我能做。”赛缪尔试探性地反驳,“非得结婚不可吗?” 介绍人耸耸肩:“如果不能确保你是个可信的人,没人愿意把活给你干。卡伊先生,恕我直言,像您这样的骑士圣殿一抓一大把,您可别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不是来跟您谈条件的,只是好意指点您一条明路。没人逼迫您必须做什么,您只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就好。我劝您一句,机不可失,您得为自己几十年后的生活考虑。您知道毫无根基的普通骑士退役后过的日子吗?” 赛缪尔知道。 当年卡伊爵士的酒友中就有一位是货真价实的前圣殿骑士,在赛缪尔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已退役,为酒馆担任护卫糊口。那是个胡子拉碴又肌肉松弛,看起来随处可见的普通中年男子。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没人能猜到他竟然与现任圣殿骑士长曾并肩作战过。在身为骑士时他风光无限,而在赛缪尔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需要对客人点头哈腰的酒馆护卫了。 赛缪尔发自内心地恐惧这样的生活,所以他最终说服自己答应了介绍人的要求。 是的,当然没人逼迫赛缪尔。他所做的所有选择都是自愿的,他自愿成为了公爵的乘龙快婿。 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以往在当骑士时从来不知道门路的沙龙与聚会向他敞开大门,无数曾经他只能仰视的纨绔子弟向他讨好地敬酒。即便是有人背后嘲讽,也从没人敢当面说三道四。 光辉灿烂的未来在赛缪尔的脚下铺开,剩下的只需要自己走上去就可以了。 毕竟,这里是现实世界,而非公主与骑士的浪漫故事。赛缪尔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赛缪尔从小就是个阴暗、无耻又现实的人,同崔梅恩演一出轻飘飘的情爱剧本,就已经是演技的极限了。他总得回到现实中来。 尽管如此,赛缪尔还是没敢告诉崔梅恩。 倒不是害怕她纠缠——或者说正好相反。赛缪尔清楚地知道,依崔梅恩的性格,她只会狠狠地痛骂他一顿,接着潇洒地转身走人,从此再不看他一眼。 想到她再也不会理会他,再也不会用缠绵的眼神的注视他,再也不会紧紧抱着他的手臂,赛缪尔就害怕得全身发抖。在与公爵之女定下正式的婚约(而不是同崔梅恩的那个儿戏般的求婚)后,他无数次梦见崔梅恩转身而去。 无数个深夜,他全身冷汗地惊醒,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赛缪尔太贪心了。他既不愿意放弃即将到嘴的利益,又奢望还能留住崔梅恩对他的爱意。 他想,只要她不知道就好了。 听上去匪夷所思,不过操作起来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崔梅恩不过一个在城里摆摊的村姑,接触不到任何上流社会的事,只要赛缪尔能确保封锁好消息,她就不会知道他的婚事;只要他能尽可能快的攥住公爵一系的权力,建立起自己的势力,那么之后即使他包养情妇,甚至哪怕另外娶妻,也没人再敢从旁置喙。 赛缪尔构思得很完美,唯独漏算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出现。 如果要在圣殿里挑出一个赛缪尔最讨厌的人,那么塞德里克·梅兰斯还要压上总是找赛缪尔麻烦的那个小伯爵一头。 原因很简单:他也喜欢崔梅恩。 与一般人印象里夹着尾巴做人的落魄贵族后代不同,塞德里克·梅兰斯跳脱得令人生厌,是赛缪尔最厌恶的那一类人。据说刚成为见习骑士不久,他就仗着自己的贵族身份跑去调戏崔梅恩,却反倒被她当着众人的面训得抬不起头,只能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那时候赛缪尔与崔梅恩还算不上熟。后来他向崔梅恩提起这事,崔梅恩认真地回忆了好半天,摇摇头告诉他自己不记得了。 “我毕竟是个开店的,惹事的人不说一天一个,一周也有个三四个。”她摊开手,“怎么可能都记得住?” 也许是陷入恋情的中都比较敏锐的缘故,赛缪尔很快了就注意到了塞德里克·梅兰斯。他在某天剑术训练结束后揪住了他,警告道:“你别去骚扰她。” “谁骚扰谁?她?她是谁?”塞德里克装傻。 第51章 “崔梅恩。”赛缪尔嘶声吐出崔梅恩的名字,“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塞德里克嘁了一声,问道:“你是她什么人啊,你管得着吗?” “她是我的未婚妻。”赛缪尔说。 “原来如此!你们什么时候订的婚?” 出乎赛缪尔意料的是,塞德里克竟然没和他争执起来。他仿佛一个旧友般拍拍赛缪尔的手臂,亲切地问道:“卡伊,你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订婚也不叫上同期,大家给你庆贺庆贺嘛。” 赛缪尔卡了壳。 他和崔梅恩没有订婚,或者说并没有形式上的订婚,只有一句他在小旅馆中糟糕透了的求婚。崔梅恩时常和他互相打趣,不过他们谁也没提过订婚礼乃至结婚的事——这事听上去离他们太远了,眼下他俩甚至还没约会几次呢。 “不关你的事。”赛缪尔冷冷地说。 塞德里克弯了弯翡翠般的绿眼睛,笑道:“怎么不关我的事?既然她和你没有法律上的婚约,那我当然可以追求她。怎么,你怕了,卡伊首席? ” 赛缪尔扔开他的衣领,说道:“你大可以试试。” 说完他不再理会塞德里克,转身走掉了。 我怎么会怕?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只喜欢我,我怎么会怕? 他有充足的把握和十足的依仗,知道崔梅恩不会抛下自己另选他人。她爱他,他知道。 赛缪尔不会害怕。 #### “谁告诉我的,很重要吗?”崔梅恩问道,“我就问你一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有撒谎吗?赛缪尔·卡伊,你是不是在向我求婚后,又答应了娶公爵的女儿?!” 他在撒谎!他在骗你! 赛缪尔想说。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无法吐出哪怕一个音节。冷汗从他的额角滚落下来,他最终只敢抬起一双惶恐的眼睛,恳求般直勾勾地盯着崔梅恩。 崔梅恩叹了一口气。 恐惧如一双巨大的手掌,紧紧地攥住了赛缪尔的心脏和喉咙,他被攥得难以呼吸,说不上一个字。 她知道了。赛缪尔的大脑一片空白。唯有这一句话异常清晰。 崔梅恩知道了,然后呢? 赛缪尔构思的计划里,从没有想象过这个可能性——他唯独不敢去想这个可能性。他比谁都清楚崔梅恩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纯粹率直的爱人,照进他怀抱里的太阳。光是想象之后的场景,赛缪尔就会害怕到寝食难安。 果然,崔梅恩说: “赛缪尔,我们分手吧。” 第28章 如果这是一幕戏剧,亚瑟一定会批判说剧情烂俗无聊,人物关系一团混乱,中心思想含混不清,观众根本就闹不明白剧本在传达些什么。 可惜这不是戏剧,而是崔梅恩的记忆——亚瑟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他是来将崔梅恩带出这段回忆的。 照卡伊副骑士长的说法,崔梅恩突然的昏迷是因为“她现在陷入了对过往记忆的迷恋中。好比在梦中见到了美好的事物,流连忘返,不愿离开”,可亚瑟当观众看了老半天,还是闹不明白崔梅恩究竟在怀念些什么,以至于到了灵魂都深陷其中,不愿醒来的地步。 要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幕戏剧的男主是塞德里克·梅兰斯,他绝对会毫不客气地说:别的都还罢了,勉强能看,可男主未免也太蠢了一点。 塞德里克开始不遗余力地追求崔梅恩,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还是一直追着人家雌孔雀跑,不住地摇晃屁股、炫耀羽毛的那种。 可惜,雌孔雀并不想搭理他。 与赛缪尔分手之后,崔梅恩的生活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她照旧卖牛奶,只是摊子上再没了赛缪尔的身影——反之,塞德里克来得更勤了。 “你真的很讨厌!”某天收摊后,崔梅恩对着塞德里克叉腰道,“你到底想干嘛!烦死人了!” “我想邀请你周末跟我出去玩。”塞德里克说,“我知道有个看星星的好去处。” “不去。”崔梅恩别过脸去,“我赚钱呢,没空。” 塞德里克跟着转过去:“去嘛。我统计过你摊子上的人流量,你的客户主要就是圣殿的见习骑士,而周末他们更乐意去城里别的地方放松,所以你周末赚的钱反而是最少的。偶尔也得放松放松,是吧?” 崔梅恩说:“我每月给魔法协会交31个银币,包月租用他们的魔法冰块,每天可以领取一个。如果我哪天不去领,他们不会给我降价的。” 塞德里克和站在(或者说飘在)二人身边的亚瑟同时愣住了。 “魔法冰块?”塞德里克试探性地问道,“是你用来冷藏牛奶的那些冰块吗?” “是啊。”崔梅恩回答说。 塞德里克不再继续邀请崔梅恩去约会。他抱着胳膊思考了一阵,问崔梅恩:“你今天的冰用完了吗?如果还没用完,我可以看看吗?” 崔梅恩看上去对这个古怪的要求感到疑惑,她想了想,说:“可以,只要你不缠着我说什么约会的事。” 塞德里克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掀开帘子进了内室。冰块果然还没完全化完,崔梅恩将它放在一个桶里。她提起桶递给塞德里克,嘱咐道:“魔法协会要求每天第二天领冰块的时候要把昨天剩下的水还给他们。你小心些,别弄洒了。” 第52章 塞德里克把剩余的一小块冰捧出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又用手指蘸了些水放在口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像是得出了什么结论,把桶还给了崔梅恩。 “他们有跟你说为什么要把剩下的水还回去吗?”他问。 “没告诉过我。”崔梅恩摇摇头,“我猜是涉及关于魔法的机密之类的吧?这个水应该也是魔法水之类的,所以才……” “不,这就是普通的水。”塞德里克说。 他念叨了几句什么,手指在桶上划出崔梅恩看不懂的字符,莹白的光亮一闪,寒气扑面而来。崔梅恩瞪大了眼:桶里融化的水再度凝结成了冰块,散发着丝丝冷意。 她惊讶地注视着塞德里克,问道:“圣殿也会学习水系魔法吗?” 塞德里克挠挠头:“这只是一个很基础的咒文,算不上什么系。只是把普通的水凝结成普通的冰而已,融化得慢是因为咒文会持续性地运转,直到输入的魔力耗尽为止。魔法协会要你把水收回去,估计只是为了给你营造一种这些水不普通的错觉……你刚说每天一块冰一个月就31个银币?!这也太黑了吧! !!我说魔法协会怎么这么有钱!!!” 他气呼呼地一叉腰,对崔梅恩说:“以后别去他们那儿买了,这群黑心的……就是最普通的属性魔法而已,一群诈骗犯、大骗子!一个月31个银币,要不要脸! ” 明明被敲诈的是崔梅恩,塞德里克却表现得比她还要生气,他在原地转了几圈,严肃地对崔梅恩说:“我教你!这些都是最基础的魔法,普通人经过学习也能做到!你学会以后就可以自己做冰块了,才不给那群黑心肝的送钱!” 崔梅恩微微愣了愣,下一秒笑出了声。塞德里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好傻乎乎地盯着崔梅恩。 她笑得肆意又畅快,几滴泪水滚落出来,被她飞快地拭去。 “听上去不错。”她说,“不过,我连字都不会认,真的能学会吗?” 塞德里克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从那以后,崔梅恩便开始跟着塞德里克学习。 事实上,作为一门以艰深闻名的学科,魔法并不像塞德里克吹嘘的那般简单——不然魔法协会也不至于能赚得盆满钵满。即便是所谓“最简单的魔法”,也需要施术者掌握大量的理论和符文基础。 而成为施术者也并非易事,多少人倒在了天赋的门槛上,无法往魔法的大门里迈上一步。 崔梅恩有学习魔法的天赋吗?这很难说,因为她甚至不会认字。 她出生一个普通的牧场人家,日子虽然说不上贫穷,但也绝对不算富裕,孩子们从小就得帮家人干活,没有去学校的闲钱。 况且,贵族家庭能请女教师在家中授课,而乡下的课堂甚至不会允许女学生进入教室。 于是塞德里克便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教她。为了让崔梅恩能够通过不断复习掌握学过的内容,他还在训练期间抽空做了绘本送给她。 市面上贩售的配有图画的图书多半是宗教故事,人物也呆板丑陋,而塞德里克会在绘本中叨叨各种各样的故事,从他听来的各类怪谈到抱怨说圣殿训练之艰苦,配上丑丑的生动涂鸦,倒是趣味十足。 他们渐渐熟悉了起来。 又过了几个月,塞德里克再次约崔梅恩去看星星,她想了想,答应了。塞德里克口中的“好去处”位于首都郊外的一座山上,草地青翠可爱,如一席毛茸茸的地毯。 崔梅恩和塞德里克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星空如雨点般向地面坠落,璀璨的星星在深紫的夜色中画出一道又一道的亮光。 崔梅恩惊讶极了,她如同孩童那般尖叫和大笑,拉着塞德里克的袖子大呼小叫。塞德里克极力想维持镇定,不过红扑扑的脸颊和耳朵也出卖了他。 他们笑着,闹着,流星雨快要结束的时候,崔梅恩拽过塞德里克的领口,吻上他的嘴唇。 塞德里克怔了几秒,立刻揽住她的肩膀,热情地回应了她。好半天之后他们才松开彼此,头发和衣服上都沾满草叶,嘴唇上还挂着一缕缕银丨丝。 塞德里克擦擦嘴,眼睛亮极了,几乎能让人看见他身后长了根不停摇晃的大尾巴。他蹭到崔梅恩身边,握住她的手说:“你是答应我了吧?是答应我了吧?不许反悔哦!” 崔梅恩笑了笑:“你也不许反悔啊,我会生气的。” 她的笑容里有一丝一闪而逝的无奈。塞德里克不再满脸傻笑,他做得端端正正,挺直了脊背,仿佛是在课堂上被老师抽到回答问题时一般,认真地对崔梅恩说:“我跟他不一样。我会对你好,也绝不会骗你,你要相信我。” “好。”崔梅恩说,“我相信你。” 她张开双臂,塞德里克便顺从地弯下腰来,任她搂住了自己的脖颈。他们在星空下接吻,星光不停地往下落,仿佛一场撼动天地的大雨。 #### 亚瑟感到尴尬——或者说难堪更为合适。 他不想去看他们,视线却控制不住地往二人身上飞去:崔梅恩的脸红得好似天边的云霞,她一边害羞地轻笑着,一边躲避塞德里克的视线;金发的少年则得意洋洋地掰住她的下巴,拇指抚过她红润的嘴唇,又再度吻下去。 同世间所有陷入爱河的愚蠢情侣一样,他们乐此不疲地重复这个过程,丝毫没有体会过观众的心情。 第53章 亚瑟从没见过崔梅恩露出这种神情。 不论是在二十多年后突然出现在梅兰斯大宅时也好,还是引诱他时也罢,崔梅恩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掌握者的神情。她既不青涩,也不愚蠢,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那般,引导二十多年后的塞德里克·梅兰斯跪倒在她的裙下,诱哄得亚瑟·梅兰斯溃不成军。 她好像生下来就是一副魔女的样子,所以亚瑟从没想过她还会有这样一面。 活泼愚蠢的崔梅恩,青涩的崔梅恩,拥有小鹿一般眼睛的崔梅恩。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之后的模样? 第29章 崔梅恩要结婚了。 她和塞德里克商量要在哪儿举办婚礼。塞德里克的本意是在首都或是崔梅恩的家乡热热闹闹办一个婚礼,崔梅恩却对此兴趣缺缺。最后他们决定,就在首都的一个小教堂举办仪式,仪式后再邀上三五亲友庆祝一番。 说到亲友,要说崔梅恩最担心的是什么,那就是塞德里克的亲人。 她原本以为梅兰斯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贵族或是商人,等塞德里克告诉她才知道,嚯,梅兰斯家曾经也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贵,即使现在已经落魄,但只说家庭背景,仍然与崔梅恩是两个世界的人。 塞德里克向她坦言,他的家族依然还盼着可以借种种手段重新返回权力中心,其中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就是联姻。 他们将每位子女的婚事都看做一桩需要精打细算的生意,而这些备选项中,显然没有崔梅恩之流不能对家族复兴起到丝毫助力的平民女子的立足之地。 在这一点上,塞德里克跟家人至今未达成一致。是以,他只是将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单方面通知了家人,并不打算邀请他们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我要跟谁结婚是我自己的事。”他把头埋在崔梅恩的胸口撒娇。 崔梅恩摸摸他的头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塞德里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把脸从崔梅恩丰满的胸口抬起来,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金色的发丝一晃一晃,好似一只正在等待表扬的大狗:“不过他们之后也许会找上门来,我会尽量想办法解决,但可能会有我不能完全解决的麻烦……我怕到时候你会后悔跟我结婚……” 崔梅恩用手指轻轻挠他的下巴,挠得他嘿嘿傻笑。 “我也不会。”她说。 #### 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得模糊,这一次,最先清晰起来的依旧是声音。大雨磅礴,风雨交加,跟亚瑟最开始进入崔梅恩灵魂中时遇到的场景有些相似。 他打起精神:也许关键点就在这儿了。 风雨之中,崔梅恩的回忆慢慢凝聚成形。她坐在屋内,天空黑沉沉的,屋外狂风大作,隔着窗户看出去,只能见到不断拍打在玻璃上的雨水,就连对面房屋的灯光都看不清。 崔梅恩看上去有些烦躁。她在屋里心烦意乱地翻书,把书页翻得哗哗响,后来干脆合上书,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怎么还不回来……”她嘀嘀咕咕。 亚瑟注意到了挂在墙上的日历,从日历上看,还有三天就是他们婚礼的日子了。 这间屋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一间——与上次回忆里见到的乱糟糟的屋子不同,屋内增加了许多摆设,却看起来并不凌乱,充满了生活气息:成对的杯子,沙发上搭着的属于两个人的衣物,桌上堆放的种类繁多的书籍……看来,崔梅恩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一阵了。 见习骑士通常在圣殿中生活,每日会有能在城内自由活动的时间,到了规定时刻或收到紧急通知时必须返回圣殿。每隔一定周期,骑士们会有固定的假期,不过如果家住得远,大半时间都会花在路途中。 梅兰斯封地离首都就挺远,所以亚瑟从不在固定假期回家,只是每年新年或是有什么别的长假,才会回封地去。 照理说,即使是在首都内购置有房产或者租了房的见习骑士,也只有假期才能回家放松。亚瑟站在日历前研究了一阵子,确认这个时间点不是圣殿骑士的假期,塞德里克不回家再正常不过。那崔梅恩为什么如此焦躁?他有些困惑。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沉稳有力的三下,间隔一定时间后,又敲了三下。崔梅恩回过神来,把书丢下,走过去开门,边开边说:“怎么才回来,我都快担心死——” 她的话没有说完。 门后站着赛缪尔·卡伊。 他全身都被大雨浇透了,湿漉漉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束起的长发也被淋得湿透。 天气已经很冷了,他却穿着贴身的单衣,仿佛是从什么地方仓皇而逃,甚至来不及穿衣服一般。 浅色的衣服上满是血迹,从赛缪尔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也能看出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有些伤口看起来已经存在一阵子了,被雨冲刷得边缘发白。 赛缪尔在发抖。 一段时间没见,他瘦了不少。赛缪尔本就长得高挑,一瘦下来,就让他显得有些可怜。这非但无损于他的美貌,反而是衬得他越发楚楚动人,仿佛遭了恶作剧的水泽仙女。 有好一会儿,崔梅恩和他都没有说话。许久后,赛缪尔才怯生生地抬起长长的睫毛,飞快地看她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第54章 即便如此,赛缪尔还是没说一个字,只是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原地。大雨倾盆,满世界都是哗哗的雨声,雨水混着血迹不断地从他身上往下流,不一会儿功夫,赛缪尔的脚下已经汇起了一小片红色的水泊。 许久后,崔梅恩侧开身,轻声道:“进来吧。” 赛缪尔进屋后,崔梅恩关上了房门。雨声一下子便小了下去,屋子里静得有些怕人。崔梅恩没有招呼赛缪尔,自顾自上了二楼,他便局促地站在门口,依旧低着脑袋,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去洗个澡吧,浴室有热水。”不一会儿她走了下来,手上搭着厚厚的毛巾和几件衣服,朝盥洗室扬了扬,“衣服我给你放门口,洗完了自己穿上。” 赛缪尔嗯了一声,往盥洗室走去。他身后拖着混合着血迹的水印,湿哒哒地走了几步,停下来,向崔梅恩这边转了转头,仿佛是鼓足了勇气般,小声道:“我……” “停。”崔梅恩打断了他的话。 她把毛巾和衣服放在一边,开始收拾杂乱的桌面,看也不看赛缪尔一眼,淡淡地说:“我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受伤,或者要说的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记得圣殿有可以治愈自己的魔法,你洗个澡,换身衣服,休息休息就可以走了。伞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你可以拿一把。” 赛缪尔便把接下来的话吞了下去。 他乖乖地往浴室走,走着走着,一头栽在地上。 人体与地面撞击发出的巨大的声响把崔梅恩吓了一跳,听上去他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意识,整个人就像只装满石头的口袋那般砸了下去。 崔梅恩收拾桌面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犹豫片刻,重重地合上一本书,还是走了过去,蹲在赛缪尔的身边,推了推他。 赛缪尔双目紧闭,嘴唇惨白,看上去仿佛失去了意识。她用力地推了几次,终于还是叫了他的名字。 “赛缪尔?” 崔梅恩叫了好几声后,赛缪尔才缓缓地睁开了眼。他似乎真的短暂地昏迷了一小会儿,双目迷茫地转动,最终锁定在了崔梅恩的脸上。 “……对、咳咳、对不起……” 他咳嗽着,以手撑地,似乎是试图爬起来,但再次重重地摔了下去,骨头与地板碰撞出的声音听得人牙酸。赛缪尔看上去窘迫极了,他不停地给崔梅恩道歉,又一次摔在了地上。 崔梅恩沉默地伸出手去,架住了他的肩膀。她本就是从小干农活的牧羊女,架起比她高大许多的赛缪尔倒也勉强能做到。 他们一步步缓慢地走着,赛缪尔脱力般靠在崔梅恩的肩上,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那么高大的骑士的身影,此刻却好似一只捕兽夹夹伤的羊羔般可怜巴巴。 她扶着赛缪尔进了盥洗室,把他扔进浴缸,放好热水。水面迅速升起缕缕红丝,满缸热水很快就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热气蒸腾,把血腥味送到她的面前。 崔梅恩背过身去,硬邦邦地说:“衣服你自己脱。” “……嗯,谢谢,麻烦你了。”赛缪尔的声音近乎嗫嚅,“……对不起……” “别道歉了。”崔梅恩说,她的语气里仍有一丝怀疑,“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没学过治愈魔法。” “……魔力透支了。”赛缪尔乖乖地回答,“今晚城内突然出现了来路不明的魔鬼,我当时就在附近。” 怪不得塞德里克突然就被叫走了,现在还没回来。照理说,以往他再怎么忙,也会想办法给崔梅恩带句话回来,让她不要担心之类的。 崔梅恩揉了揉太阳穴。 “你为什么不回圣殿?我这里没法给你提供任何帮助,你——”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赛缪尔轻声说,“死前想再见你一面。” 崔梅恩怔了怔,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他。 赛缪尔泡在满池越来越红的血水中,费力地抬起手臂,抓住了崔梅恩的手腕。 衣服脱光之后,他看起来更为憔悴,漂亮的眼睛下有乌黑的阴影,曾经被崔梅恩抚摸和亲吻过的胸口布满了可怖的伤口。 他的睫毛上挂满了热腾腾的水珠,一动便落下来,仿佛泪水一般。 赛缪尔轻轻地蹭着崔梅恩的手掌,将脸贴在她的掌心。 他说:“……我知道错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第30章 公爵趴在地上。女仆用脚尖踢了他一脚,他歪向一边,肥厚的肚子上拉开了长长的一道伤口,脂肪、内脏和鲜血混合着涌了出来。 他还没死,混合着愤怒、怨恨和疑惑的眼神死死地瞪着女仆和她推着的轮椅,又移向了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人。 赛缪尔·卡伊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他身上掠了过去,仿佛他是地面上的一块青苔或是石子,全然没有半小时前恭敬讨好的模样。 他侧头问女仆道:“怎么样?” 女仆半跪在地上,微微抬起头,去摸轮椅上那个女人的脸。公爵之女茫然地注视着她,半晌,像是终于辨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便向她露出一个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女仆摇了摇头。 “失败了,”她自嘲般短促地笑了一声,“虽说我一开始就没做梦过能成功……” 她拍拍公爵之女的手,站起身,走向倒在地上的公爵,蹲在他的身边。公爵的眼珠被恐惧所占满,他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徒劳地挪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 第55章 女仆一脚踩在他的脸上,从女仆裙的大口袋里掏出了长长的钢针。她一手握住钢针,一手薅住公爵的头发,似乎是在向赛缪尔发问,又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 她轻声道:“你知道大小姐是怎么变傻的吗?” 公爵之女像欢快的小狗追随主人一样,将脸朝向了女仆的方向。女仆高高举起钢针,狠狠地插入公爵的眼球中。 公爵疯狂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哀嚎,大小姐也挂着那副笑容,欢快地拍起手来,好像在为一部精彩的戏剧喝彩一般。 #### “大小姐”是公爵的第一个女儿,她的母亲因难产而去世。鉴于母亲的家族在她出生时已经败落,公爵很快又迎娶了地位尊贵的第二任妻子,很难说公爵在这个不幸的意外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公爵沉溺在权力与酒色中,对这个女儿没有丝毫在意,她就在公爵府里静悄悄地长大了。她性格强势、聪颖活泼,不像一般被父母忽视的孩童那般畏缩胆小,反而如同一匹小马驹那般强壮可爱。 公爵与新夫人很少带她出门交际,她也乐得远离繁文缛节的社交场合,更愿意带着女仆在森林里大呼小叫地追逐野兔,或是在草地上滚得全身都是草叶。 大小姐十四岁那年,她在公爵府的小花园里第一次与恋人接吻,对象是那个从小便跟在她身边的女仆。 她们的恋情没有瞒过周围人太久——大小姐也没想瞒她们。她不愿遮遮掩掩地活着。她知道父母眼中从没有过自己这个孩子,她愿意为了恋人离开公爵府,为此她甘愿放弃尊贵的姓氏与优渥的生活。 “您会后悔的,”女仆与她面对面躺在床上,摸着她的脸说,“如果您和我一起生活,我们连这样的床也睡不起。” 大小姐从被子下钻过来,抱住她的肩膀:“那我们就努力买上这样一张床!” 大小姐成功地计划了一场假死。在管家的帮助下,女仆因“玩忽职守”被逐出了公爵府。她们去往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用攒下的钱租了一间不算宽敞但舒适的住所,打算从此开始新生活——直到公爵找到了她们。 公爵病了,所以他疯了一般地想要把女儿找回来。 她们被押回了公爵府。公爵让人把女仆捆了起来,逼着她看完了对大小姐施以的刑罚——或者更确切地说,手术。这项手术通常被应用于精神病人身上,只需要简单的工具和操作,就能让或狂躁或焦虑不安的病人成为安静柔顺的绵羊。 女仆被绑起来,看着医生将一根钢针插入大小姐的眼球上方,再用锤子敲击钢针,将其凿入她的脑中。接着,医生一边熟练地搅动钢针,一边和公爵谈笑风生。 最终公爵是这样确认手术是否成功的:他站在大小姐面前,命令她从一数到十。手术结束时,大小姐再也没法数到数字三之后了。 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眼神呆滞,脖子歪着,软软地靠在轮椅上。那场残忍可怖的手术夺去了她光芒灿烂的灵魂,只在人世间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肉丨体。 公爵大发慈悲,没有再对女仆如法炮制,只是让她照顾大小姐的日常起居。女仆每日给她擦身、喂饭、清理排泄物,看着她曾经活泼灵动的爱人变成了一具日渐枯槁的行尸走肉。 她的爱人曾经纵马在猎场中驰骋,洋洋得意地提着两只狐狸说要给她做大衣,现在却瘫坐在轮椅上,连排便也无法控制。 这时女仆明白了,这是公爵给她的刑罚。再怎样坚固热烈的爱情,也会被如此不堪的现实击溃。 “我只有一件事,始终没想明白,”女仆轻声说,“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我?再怎么说,大小姐也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需要一个好控制的女儿,”赛缪尔说,“因为这位大小姐是他唯一的子嗣。公爵只需要一具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如果她太折腾,他会很头疼的。” “您知道的可真不少。”女仆瞥了他一眼。 赛缪尔平淡地说:“我总得知道他为什么选中我。” 渴望与公爵联姻的贵族子弟数不胜数,圣殿里也有不少成绩优秀、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赛缪尔·卡伊的确是这一届见习骑士的首席没错,可他们甚至没有上过战场,只凭训练场里的成绩,区区一位见习骑士算得上什么?况且,他在外的名声实在说不上好听。 等到公爵递给他一沓魔法阵的图纸让他研究时,赛缪尔才隐约明白了他被选中的真正原因。 其一,公爵需要一位对魔法有一定研究的女婿,其二,这个人必须无权无势,只能依附公爵;即使他突然翻脸,公爵也能轻松除掉地他。 如此一来,便筛掉了绝大部分的候选人,选中赛缪尔也就合情合理了。 毕竟,这个时代能够上学本就不易,能够学习魔法的人,要么家境殷实,要么天赋秉异、由某位魔法师亲自挑选为学徒。圣殿里精通魔法而又出身贫困、毫无背景的骑士,有且只有赛缪尔一个。 公爵患上了重病,他希望通过深渊教派的献祭仪式延续自己的寿命。他选中赛缪尔做女婿,并非是真心想要为女儿选择一位伴侣,又抑或是借此拓展自己的政治势力——他只是需要一个帮手,帮助他完成仪式。 作为报酬,这位帮手可以得到“公爵的女婿”这一身份,仅此而已。 第56章 “深渊教派的献祭仪式五花八门,然而一旦牵涉到谋取某项具体的利益,就一定要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材料,”女仆把痛得无法动弹的公爵翻了个身,将他的肠子从肚子的伤口里拽了出来,用钢针钉在地上,公爵就像条肥胖的鱼那般抽动着,排泄物从他的身下涌出,“那就是与献祭者血脉相连的亲人。血缘越近,效果越好。” 公爵的父母早已过世,兄弟姐妹也早早地离开了公爵府,去往别处居住。在“与公爵有血缘关系”的人群中,子女是他最容易下手、下手后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对象。 在使用私生子女进行献祭的仪式相继失败后,一位可靠的医生终于告诉了公爵真相:他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 或许是由于狩猎时从马上摔下来,或许是由于曾遭受过重物撞击,总之,从某个身体部位的情况来看,公爵应该早在多年前便已经不能让女性受孕。 至于那些私生子女,有谁规定公爵的情妇只能有公爵这一个情人呢? 公爵从魔法协会处购买了能够检测血缘关系的药物,最终绝望地发现,“死去”的大女儿是唯一一位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子女——而某日管家寄信给小姐时被人告发,这让原本已经灰心的公爵欣喜若狂。 “死而复生”的女儿是他唯一能够完成仪式的念想,他决不能允许她再出差错。 大小姐被抓回来后好几次差点逃走,她聪明机智、勇敢果决,公爵意识到,她迟早会从蛛丝马迹中明白自己的价值,并借此威胁她的父亲,这是公爵所不能容忍的。 好在,献祭只要求一具具有血缘关系的□□,至于被献祭者是否自愿、是否健康,则不会影响献祭的效果。 所以最终被执行手术的是大小姐而非女仆——让女仆活下来照顾大小姐则是公爵的恶趣味。他本可以直接杀了她或是折磨她,但是显然,对于这个险些破坏掉他的计划的女仆,公爵深恶痛绝。 与其让她凭借着死亡得到解脱,不如让她在长久的折磨中身心俱疲来得痛快。 公爵算到了许多,唯独没算到大字不识的女仆多年来逐渐摸清了他的秘密,也没算到自己亲自挑选的女婿对从自己的财富中分一杯羹并不感兴趣——赛缪尔·卡伊更乐意提前几十年将他的财产与权力收入囊中。 在几次试探后,赛缪尔与女仆一拍即合:女仆希望反过来利用献祭,看看用生父献祭能否救回小姐——如果不能,再将他折磨后杀死;而对于赛缪尔来说,死掉的公爵比活着的公爵能让他获得更多的利益。 公爵死后,他的遗产将转移到身为继承人的大小姐身上。赛缪尔承诺为女仆和大小姐提供一个不被打扰的静养之地,对外宣称大小姐因病去世,如此一来,这笔庞大的遗产最终将落到他的头上。 彼此的利益正好契合,因此他最终选择了与女仆而不是与公爵合作。 赛缪尔·卡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终使他下定决心的,绝非感情或是心意,而只是纯粹的利益。 在与女仆商议好行动的具体过程后,赛缪尔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崔梅恩与他分手的直接原因是他与公爵之女的婚事。如果计划能够顺利进行,这门婚事很快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想,到了那时,他也许就能求得崔梅恩的原谅了。 他比塞德里克更清楚崔梅恩的喜好,更会讨她的欢心。不久后他还会比他更加有钱,更加有权。到了那时,只要他恳求她的原谅,崔梅恩一定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赛缪尔的心脏快乐地跳动着,为一个美妙的未来撞击着他的胸腔。 第31章 直到公爵咽气,仪式现场也没有任何动静。赛缪尔再三确认过,法阵的绘制绝没问题,魔力运转流畅,献祭的步骤也没出任何差错。最大的可能性是,深渊教派所谓的“献祭仪式”本身就并不能成立。 魔法是一门艰深的学科,即便是专门钻研某一领域的大师,也不敢说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学习魔法的过程就好像用笔在自己周围的画圆,圆的半径也许会随着掌握的知识增多而伸长,可只有学习者自己才明白,自己的圆画得越大,才越是懂得圆外那一片未知领域是如何广阔。 在创始人去世后,深渊教派暴露出了诸多问题,很快就从内部溃散了。公爵交给赛缪尔研究的法阵只是在理论上经过了完善,确保不会出现魔力泄露之类基础的问题。至于究竟能否成功,因为公爵手中只有部分残缺的研究资料,谁也没个底。 赛缪尔起先建议一边做实验一边完善有关献祭的具体机制和理论,然而公爵已经不能再等了。赛缪尔便依照他的命令,布置祭坛、准备仪式。 一切都很完美,只是在献祭开始前,赛缪尔利落地砍了公爵一刀,把他推入了祭品的位置。 按照他们计划好的那样,女仆代替公爵站在了法阵中央,背起赛缪尔事先教过她的咒语。她学得很刻苦,生生地凭借死记硬背记下了一大段复杂拗口的咒语,一个发音都没出错。 咒语没有问题,魔力依照阵法流畅地转开,聚集在法阵的某一处,接着便停止了运行。 确认公爵已死后,两人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法阵依然没有任何起效的迹象。赛缪尔收回了魔力,见女仆已推着小姐离开,便打算把这个地下室收拾干净之后再伪造公爵病逝的假象——异变就是在此刻发生的。 第57章 法阵的中央裂开了一个缺口,吞掉了公爵的尸体。 赛缪尔一愣。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那个缺口就像被两只手撑开一般,猛的一下撕裂开去,仿佛一张失去了牙齿的大张的嘴。 紧接着,无数的魔鬼从嘴中涌了出来。 一部分魔鬼向着赛缪尔而来,更多的则向着地下室的出口窜去。赛缪尔下意识地在空中快速地画出一个简易的守护咒文,另一只手拔剑向魔鬼挥去!被剑尖划过的魔鬼哀嚎着在空中散去,可是下一秒,更多的魔鬼扑了过来。 这还是赛缪尔第一次与真正的魔鬼作战。 在训练中,圣殿也会使用真正的魔鬼作为见习骑士的对手,然而赛缪尔从没有过被源源不断的魔鬼攻击的经历。 圣殿的训练中,即使一次性投放了上百只魔鬼,他也可以不慌不乱,有条不紊地将它们各个击破。 而现在,赛缪尔又一次用力地魔鬼的浪潮中划出缺口后,新增的魔鬼立刻冲了上来,将缺口填得严严实实。赛缪尔一面抵挡着身前魔鬼的攻击,一面咬牙向出口处投放了几个极具杀伤性的魔法,指望着尽可能减少离开地下室的魔鬼数量。 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深渊造物们凄厉的惨叫,却不见它们的数量有一丝一毫的减少。 守护咒文在经历几次撞击后破碎消失,数不清的魔鬼扑上来,咬在赛缪尔的身上。赛缪尔踉跄地向后退去,摔倒在地。 这时,他摸到了法阵的线条。从遮天蔽日的魔鬼群中,勉强可以看见法阵中的裂口仍然在慢慢扩大。 没时间多想,赛缪尔当机立断地爬了起来,一边再度画出新的守护咒文,一边举剑破坏了法阵中几处关键的部分。 大张的裂口如同生物般蠕动了几下,仿佛还带着不甘一般,最终慢慢地消失不见。 赛缪尔心里的恐惧这才消失了几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在狭窄的地下室中斩杀剩余的魔鬼。 就同在圣殿中学习的一样,从深渊开口中涌出的魔鬼绝大多数都只是凭本能吞噬活物的存在,远远承受不了圣殿骑士的一击。 在没有新的魔鬼加入战局后,赛缪尔轻松了许多——普通的魔鬼无法承受圣殿骑士的一击,在与深渊对抗的前线上,绝大多数的战役中,魔鬼只能依靠数量取胜。 他花了些许时间,终于将地下室中的魔鬼清理得一干二净。 赛缪尔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血液渗透了衣物。好在伤口只是数量众多,看着吓人,其实并没有多深,暂时不处理也不会危及性命。 赛缪尔休息了几秒,爬起身来,联系了圣殿。他隐瞒了魔鬼出现的真实原因,只是报上了自己的所处的位置,称在公爵府附近观测到了大量魔鬼出现。 圣殿很快便向全体骑士与见习骑士发布召集令,要求他们以最快速度集合,消灭魔鬼,守护市民的安全。 赛缪尔汇入了见习骑士的队伍里,直到傍晚时分,首都的魔鬼才被消灭干净。因着赛缪尔汇报得及时,公爵府又地处偏僻,万幸并未有人在袭击中丧生,只是出现了部分伤者。 这次事件的唯一蹊跷之处只在于,魔鬼的出现实在令人不解:深渊开口大多在帝国边境被深渊侵蚀的部分展开,偶尔出现在内地的开口,则是由于强大的魔鬼直接撕裂了深渊与人世的边境。 然而在这次短暂的骚乱中,并未有骑士汇报发现了强大的魔鬼个体,从捕捉到的魔鬼来看,其类型也只是深渊中最常见、最普通的种类。可是,为什么这种再普通不过的魔鬼,会出现在远离边境地区的首都之中?那个释放了它们的深渊开口又位于何处? 骑士们被编成小队在城中巡逻,搜寻可能残存的魔鬼,并调查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因为赛缪尔受伤较重,圣殿允许他休息到早上再加入巡逻的队伍。 赛缪尔与一队见习骑士擦肩而过,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哪个畜牲在闹事,揪出来了我非揍他一顿不可。我这几天在筹备婚礼呢……” 赛缪尔怔怔地盯着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背影。 他想,他要结婚了。 光是想象塞德里克挽着崔梅恩的手的样子,赛缪尔就嫉妒。妒火仿佛有实体一般在他身上燃烧,烧得他浑浑噩噩。 他在街上游魂似的走了一阵,一道惊雷划破夜色,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落下来,砸在赛缪尔的脸上。 赛缪尔抬头看去,天空黑沉沉的,雨水倾泻而下。他想到了地下室里绵绵不绝地扑上来的魔鬼。 赛缪尔在雨幕中瑟缩了一下。他向来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厌恶与他人的亲密接触,听起同住的见习骑士们谈起女友或妻子时总是在心里不屑地撇撇嘴。 长久以来,赛缪尔心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往上爬,他不在乎、不需要也不渴望来自“他人”的任何情感。他相信只要爬到够高的位置上,所有曾经的烦恼都会迎刃而解。 ……包括崔梅恩。 想起崔梅恩,赛缪尔最先想到的是她身上的气味。崔梅恩总是很好闻,不是香水或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一种独属于她的味道。混合着洗得干净的衣物的皂香,有时带着淡淡的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有时也刚被割断的草叶的汁水的气息。 赛缪尔喜欢揽住她的腰,将脑袋埋在她的胸口。属于崔梅恩的气味和温暖的体温一同熨帖上来,他着了迷般地在她怀里一点点地蹭着,耳畔是她砰砰的心跳声,格外的令人安心。 第58章 崔梅恩总是会笑着揉他的头发,那是赛缪尔最喜欢的时光,胜过性丨爱。 他们也会接吻。崔梅恩时而热情,时而敷衍,有时他们吻得两人都双腿发软,仿佛冬日互相取暖的羊一般紧紧地贴在一起,有时她只是在他嘴唇上舔上两口,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她的嘴唇是柔软温热的,每每贴上来,总会烫得赛缪尔心跳加快。 赛缪尔环住自己,慢慢地蜷在了地上。他开始感到冷。冰冷的雨水从被魔鬼侵蚀的伤口处渗进身体,疼得他清醒了几分。赛缪尔这才想起他甚至忘了给自己套上治愈魔法。 舌尖刚滚过咒语的第一个发音,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的停了下来。 崔梅恩是一个坚定且极有原则的人。她出身普通,没受过什么教育,心性坚韧和成熟却胜过了赛缪尔身边绝大多数的见习骑士;与此同时,她却很容易心软。 也许是在说不上富裕但却温馨的家庭里长大,崔梅恩并未被生活磨得对苦难失去感知的能力,她会控制不住地怜惜他人,尽管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换句话说,她吃软不吃硬。 赛缪尔低头看了眼自己。他已经被大雨浇得差不多了,魔鬼的侵蚀使得伤口时刻不停地往外渗血,足以糊弄对此并不了解的外行人。再加上,塞德里克此时应该正在巡逻,不在家中。 赛缪尔想,也许他可以试试再一次博得崔梅恩的怜爱。 #### 崔梅恩没有回答他,但也没有立刻拒绝。 赛缪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他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只蹭着她的掌心撒娇,悄悄地轻轻地说:“……我不会再做那些事了。公爵死了,我不会再和那位小姐有什么牵扯。我……我会对你好的,比赛德里克好。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我们、我们可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崔梅恩竖起手指,停在了他的唇边。 隔着浴室内蒸腾的水汽与淡淡的血腥味,她的气息清晰地浮在赛缪尔的面前,赛缪尔渴望地盯着那根手指,他想要吻她,或是咬断她的指骨,吞入腹中。 “赛缪尔。” 在蒸汽氤氲的浴室里,崔梅恩平静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用力地攥紧,他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却无法说出去哪怕一个单词。 崔梅恩说:“你还记得你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时,我回答的是什么吗?” 她没等赛缪尔回答,便自己给出了答案:“我说,我喜欢你。所以即便是出现比你更好看的人,或者是比你更富有、更有权势、对我更好的人,我都不会移情别恋。因为他们都不是你。” 崔梅恩用另一只手握住赛缪尔的手指,耐心地、不容拒绝地将它们从自己的手臂上掰开。 她说:“可是现在我不喜欢你了。赛缪尔,我对感情最低的要求就是不允许背叛。这是底线。你知道什么是底线吗?就是只要越过去,就没办法再回头了。所以你说对我更好也罢,或是别的什么也罢,我都不在乎。我现在喜欢的是塞德里克,暂时没有再喜欢上别人的打算。请你以后不要再提这种话了。等你休息好之后,就从我家离开吧。我就当是招待了一位朋友,可是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再到我家来了。更何况……” 她拍拍他的手,像教师教导愚钝的学生:“即使我们现在重新在一起了,谁又能保证今后没有将军之女、国王之女呢?” 赛缪尔慢慢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具尸体。 崔梅恩的语气并不坏,甚至有几分温柔,话语却坚定有力,如利刃锥心:“你现在难过,也许不是因为你有多爱我,只是你还没得到我罢了。你得到了想要的权力,所以就开始怀念还没得到的我。可是如果你当初选择了我,你就会怀念你没得到的权力。每一次我们争吵,每一次我们路过那些趾高气昂的贵族时,你都会后悔,会在心里想,为了这么个女人失去这一切,真的值得吗?你对我的感情会在一天胜过一天的后悔和苦闷中消磨殆尽,你甚至会恨我。那样可就太难看了。我现在很庆幸你选择了权力而不是我,这样至少我们不用走到最坏的一步。” 她把浴巾叠好,放在浴缸边的小凳子上,起身走出了浴室。 浴室门后,一个毛茸茸的金色脑袋一闪而过。 第32章 首都突如其来的魔鬼骚动,最终被证实是公爵私自召唤魔鬼所致。 在公爵府的地下室里,圣殿骑士找到了他的尸体——他肥硕的□□已被深渊腐蚀得残破不堪。此外,从公爵的书房中也搜出了大量带有他笔迹的研究材料。 据公爵之女的贴身女仆证实,公爵走火入魔、丧心病狂,以亲生女儿为祭品进行了献祭仪式。仪式途中发生纰漏,公爵之女被深渊吞噬,尸骨无存,公爵也只留下了小半具勉强能辨认的尸体。 若不是首席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及时察觉并破坏了仪式,谁都不敢想象首都会出现怎样的惨剧。要知道,从首都建立至今,数千年过去,它经历了无数的战乱与屠杀,可还是头一次遭遇深渊入侵。 赛缪尔立了大功,得到了圣殿的荣誉、居民的称赞以及公爵全部的遗产,一跃成为当下最炽手可热的新贵——即便是戏剧里最功成名就的主角也不过如此了。 第59章 一时间,人人都在谈论他的好运:怎么公爵偏偏就看上了他,怎么偏偏就让他撞见了公爵举行仪式的现场呢? 在整个首都在为赛缪尔·卡伊的好运沸腾的时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崔梅恩和塞德里克举办了一场婚礼。 崔梅恩的父母在她成年后不久便去世了,塞德里克的父母至今还在为他的婚事耿耿于怀,自然不可能前来,这场婚礼便没有任何双方亲属的参与。 他们邀请了一些亲密的朋友。崔梅恩请了隔壁摊子的店主和每日替她送牛奶的货商,塞德里克请了他在圣殿的几位同期,主持婚礼的神父是崔梅恩找来的,二十多年前他也主持了她父母的婚礼,从小看着她长大。 婚礼地点选在首都郊外一个偏僻的小教堂中。教堂坐落在一座群山环抱的村庄里,旁边点缀着一个小小的湖泊。虽说位置偏僻,风景却很是不错。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湖泊镜子般倒映着天空,如一块蓝色的宝石。风一吹,青翠的草地便翻起波浪,把花香送入教堂之中。 塞德里克在神父面前为崔梅恩戴上了戒指,廉价的绿宝石与随处可见的银质戒环,亚瑟一眼就认出那是后来塞德里克作为梅兰斯公爵时常戴在手上的那枚。 怪不得他会如此珍视一枚便宜货色,原来那是他向崔梅恩求婚时用的戒指。 宣誓完毕后,塞德里克迫不及待地捧起崔梅恩的脸与她接吻。崔梅恩热情地回应他,他们吻得如此激烈,以至于二人分开时,塞德里克的嘴唇上也染了一片晕开的口红。 见习骑士们吹起口哨,用力地鼓掌,店主则同货商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地说起了最近的年轻人也太急色了云云。 在这个小小的铺满阳光的教堂里,每个人都笑着,笑声汇聚在一起,越来越响亮、尖锐、刺耳,阳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烛火。崔梅恩握着塞德里克变形的手,红扑扑的脸上满溢着幸福与快乐。 #### 此后崔梅恩的回忆里再没出现过此前那样流畅连续的画面,风暴席卷而来,无数个破碎的片段向亚瑟涌来。 亚瑟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崔梅恩的灵魂深处。他看见崔梅恩被洪流冲刷、击溃、淹没。 “我怀孕了。”崔梅恩对塞德里克说。 塞德里克愣愣地看了她好久,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想要给崔梅恩一个拥抱,却在半途硬生生地打住,转而小心地牵起她的手,再更小心地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她的肚子。 崔梅恩哭笑不得:“这才多大,哪里摸得出来。” 下一个画面乌云沉沉,崔梅恩僵硬地紧握着塞德里克的手,两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老旧荒凉的房屋。亚瑟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梅兰斯宅邸。 此时的梅兰斯宅邸远没有后来那么气派。隐约可以从建筑物的骨架间一些曾经辉煌的影子,剥落的外墙和杂草丛生的庭院却无一不宣告着它衰败的现实。 宅邸门前站着一对面色严肃的夫妻,塞德里克走上去,低头道:“父亲,母亲。这是我的妻子,崔梅恩。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还烦请您二老帮忙照顾她。” 接下来的画面便是塞德里克策马离去,以及崔梅恩在梅兰斯宅邸里琐碎的生活片段。亚瑟从这些画面中捡起自己需要的信息,将它们大概拼凑在了一块。 崔梅恩怀孕后不久,帝国边境防线告急。圣殿紧急抽调塞德里克这一期见习骑士支援。无奈之下,塞德里克只得将有孕的妻子托付给家人照顾。 临走前崔梅恩摸着他的头发提醒他在战场上一切当心,塞德里克从背后搂住她,贴着她的脸,告诉她自己已经尽力打点好了家里的一切,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写信告诉他,他会想办法处理。 此外,塞德里克还告诉她,他在婚戒中刻入了强力的守护魔法。只要崔梅恩受到攻击,他那头就会有所感应。 与大多数故事里的不同,梅兰斯夫妇并没有虐待崔梅恩。他们对她并没有多好,但也不坏。双方偶尔会起一些小摩擦,不过总会各自退让几分,从没发生过大的矛盾。 天气晴朗时,梅兰斯夫人偶尔还会邀请崔梅恩在家里露台上吃点心,两人也能其乐融融地聊上一阵。 如果说梅兰斯夫妇对崔梅恩的态度不冷不热,那梅兰斯小姐简直可以称得上热情似火。她是塞德里克的姐姐,已经订了婚,在婚礼前仍住在父母家。她是这个家里最欢迎崔梅恩到来的人,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同龄人,太无聊了!”。 起初崔梅恩对她有几分警惕,后来也逐渐放松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两人身边都极少有同龄的女性,不久后她们便熟悉了起来,成为了朋友。 听说崔梅恩的学习计划因塞德里克不在而搁置,梅兰斯小姐便自告奋勇当起了她的老师。不过几周功夫,两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亚瑟·梅兰斯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梅兰斯小姐的脸。她时而同崔梅恩聊起自己童年的趣事,时而偷偷摸摸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贵族八卦,时而一边批改作文一边戳崔梅恩的额头,末了又欣慰地笑起来,夸她是一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 这是张生动的脸,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就像所有最普通的人一样,有时梅兰斯小姐情绪激动,金发扎成的两支长长的辫子就在身后晃来晃去,如同在花丛里上下翩飞的蝴蝶。 第60章 亚瑟从未想过能在她脸上看见如此丰富而生动的表情。 许多年后,在梅兰斯小姐成为格温夫人以后,她便再也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脸:即使是在与孩子单独相处,即使是夜晚独自在房间中垂泪时,她也永远挂着格温夫人应有的得体的微笑。 在亚瑟还小的时候,他曾半夜趴在母亲的床头,悄悄观察她的面容,疑心她是否戴了一张从不取下的面具。 在许多年后的又许多年后,亚瑟·梅兰斯看着埃莉亚·梅兰斯生动的脸,心想,原来她也不是生来就是格温夫人的样子。 当亚瑟还叫亚瑟·格温的时候,他是埃莉亚·格温的儿子,格温家族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婚生子。在他六岁那年,格温庄园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大火焚毁,除了他以外,庄园里的所有活物都化为了灰烬。 格温家族的旁系为争夺遗产大打出手,碍眼的亚瑟·格温显然是他们第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就在这时,塞德里克·梅兰斯赶到了北方边境。他将亚瑟收为了自己的养子,如此一来,亚瑟在名义上变成了梅兰斯家的孩子。他失去了对格温家族遗产的继承权,也因此捡回了一条性命。 “老实说,最开始亚瑟说要娶你的时候,我真是失望透了,跟他大吵了一架。” 埃莉亚·梅兰斯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对崔梅恩说,“我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门好亲事,还指望着婚后娘家扶持我,帮忙站稳脚跟呢,怎么他反倒给我拖后腿!我气得要命。” 她咬一口苹果,继续道:“不过我现在想通了。我选的那个贵族在北方边境,离这边太远了,一般的助力也指望不上,他要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由着他去吧。与其为这点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我未婚夫那个声名远扬的情妇。” 崔梅恩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埃莉亚便笑了,拿苹果叉指着她,翠绿的眼睛眯起来,猫一般的狡黠:“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被逼的?” 崔梅恩耸耸肩:“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吧?谁会想嫁身边有一个'声名远扬的情妇'的男人啊?” 于是接下来的两小时,埃莉亚拿出一张地图来铺开在桌上,连比带划,滔滔不绝地给崔梅恩阐述起了自己的宏伟构想。 埃莉亚·梅兰斯精通历史与哲学,对政治和军事也颇有研究,甚至在卧室一角为自己布置了小型的推演沙盘。 她看上去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自信,运筹帷幄,奈何梅兰斯家早已败落,给不了她多少资源,父母又古板保守,逼迫女儿尽早出嫁相夫教子。 既然迟早要出嫁,埃莉亚便替自己挑了个丈夫。她耍了些花招,使远在北境的格温公爵误以为梅兰斯家仍旧是在首都颇有实力的贵族,双方便缔结了婚约。再过两个月,埃莉亚便要出嫁了。她将要嫁给格温公爵,成为格温公爵夫人。 格温公爵镇守边境多年,不缺财富与权势,可谓是北方边境的无冕之王。而即使是在远离边境的地区,他的情妇玫瑰夫人的传奇经历依然声名远扬,因此没有哪家大贵族的小姐愿意嫁给他。格温公爵又看不上小贵族和平民的女儿,婚事便被耽搁了下来——直到埃莉亚向他抛去了橄榄枝。 “你会很辛苦的。”崔梅恩直白地说。 “我知道。”埃莉亚握着她的手,“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信心能走下去。等我把格温家族握在手里了,我就从他那个著名的玫瑰园子里摘一大捧玫瑰送给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崔梅恩说,“祝你成功。” “一言为定!” 亚瑟站在崔梅恩的身后,注视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她踌躇满志、志在必得,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一无所知。 埃莉亚·梅兰斯未能实现她与崔梅恩的约定。在发现梅兰斯家族早已败落、远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有权有势后,格温公爵气得掀翻了一整张长桌。 他恼怒于妻子的欺瞒,然而北境重视婚约,一时又没法找到合适的离婚理由,便默许了情妇对妻子的磋磨。 埃莉亚不被允许参与社交活动,不被允许出门,至死都被困在格温庄园的城堡中。她未能如自己想象中一样取得任何成绩,而是像千万普通的女子一般,静悄悄地死去,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在埃莉亚病入膏肓,生命即将终结之时,她叫人把自己抬到了窗户边上,注视着丈夫那座著名的玫瑰园。 从她卧室的窗口,只能看见园子的一小块角落。时值冬日,天空中飘着松软洁白的大雪,玫瑰们神气活现地绽放着,如同一块缀在皑皑雪地中的宝石。埃莉亚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毯子,说:“好冷啊。” 站在一旁的亚瑟连忙塞给她一个手炉。母亲摆摆手,拒绝了他。她伸出枯槁的手,接住了一片飞进窗来的雪花,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又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她说:“真希望这里能有一场大火。” 第33章 如果有一只全知全能的手能够拨动时间,有一只全知全能的眼睛能够看透世间,那么祂就会发现,所有古怪的事,都早已在最幽微处显露了矛头。 ——一片昏暗的卧室内,亚瑟的灵魂刚进入崔梅恩的意识中,还未将她唤醒。他仍然昏迷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第61章 不过,屋里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赛缪尔·卡伊坐在床头,用手指一点点地抚摸崔梅恩的脸。她比他记忆里看起来年龄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一颦一笑都洋溢着青春朝气的少女。她的脸上有了细小的纹路,皮肤也不再如当年那般细腻光滑。 即使是年轻的时候,崔梅恩也不过只是一个村里的普通姑娘,拥有最平庸的美丽——所谓的平庸,指的是会被时光带走,会被苦难磨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剥去的那种美。 她远不是赛缪尔见过的最美的人。 赛缪尔见过的贵族中不乏保养得宜的美人。她们中的许多人拥有青春常驻的面容,拥有远比她们的年龄更年轻的美丽容颜——可是这对于赛缪尔来说都不重要。 时隔那么多年,赛缪尔终于理解了当年崔梅恩对他说过的话。在他们还相爱的时候,在在他还没有犯错的时候,他曾战战兢兢地询问崔梅恩,如果有比自己更美的人出现,她是否会移情别恋。 那时,她捧着他的脸说:“他们又不叫赛缪尔。” 当她去世后,赛缪尔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他们都不叫崔梅恩。他曾试图在不同的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如果她能够轻易被替代,也许他一开始就不会爱上她。 在赛缪尔·卡伊迄今为止的短暂人生中,在梦魇般的童年、压抑的少年以及其后所有戴着嵌入脸颊的面具生活的漫漫岁月里,与崔梅恩相爱的那一段时间,是他唯一允许自己与他人坦诚相待的时候。 他们用鼓噪的心脏接吻,每一次唇齿相缠都好像是把自己融化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唯有在那转瞬即逝的一段日子里,赛缪尔才允许自己毫不设防地站在另一个人面前。 他把自己的血肉一层层的剥开,灵魂赤身裸体地走向另一个人,没有半分羞愧与恐惧。 他知道她不会伤害他,因为她爱他。不是因为他的美貌,不是因为他是前途光明的首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崔梅恩会毫无保留地接纳一个伤痕累累的、名为赛缪尔的灵魂。 赛缪尔·卡伊也不再年轻了。 他对自己的脸没什么关心,不过总有人满怀惋惜地感叹他眼角的皱纹。有时早起的时候他对着镜子发呆,心想,如果崔梅恩还活着,她会是什么样的? 她会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或是亲吻他的脸。在两个人都闲来无事的早晨,他们会躺在洒满阳光的卧室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消磨掉一早上的光阴。 他会侧过脸看着身边的崔梅恩,看着阳光如何从她的脚尖爬到面庞,落在她随着呼吸颤动的睫毛上。他们会在床上腻歪好一会儿再起床做早餐,他煎蛋,崔梅恩烤面包。她会问他要果酱还是花生酱,而他会盯着她的脸,他—— 他会盯着她的脸。 崔梅恩的脸是什么样的? 赛缪尔的想象总会在这种时候被拦腰折断。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太过轻薄和脆弱的梦境,他不知道“以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因为崔梅恩没有活到“以后”的年纪。 后来他开始记不清崔梅恩的脸,年轻的崔梅恩,大笑的崔梅恩,躺在他身边的崔梅恩。无数次赛缪尔在冰冷的夜晚醒来,他想,她是不是只是他做过的一个美梦?甜蜜了一小会儿,就必须醒来。 赛缪尔又想,如果她真的是一个梦境,他此生都不愿醒来。 而现在,崔梅恩就躺在他的面前。温暖的,有呼吸的,活的,“以后”的崔梅恩。 赛缪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煮过头的糖苹果,光是看她一眼,就有糖浆从心底喷涌而出。幸福得过头,甚至大脑都有微微的晕眩,仿佛微醺。 他坐在床头,痴迷地看着她的脸,手指一遍一遍地滑过她身体的每一根线条,直到他闭着眼也能准确地勾勒出她的轮廓。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他欠她太多,用往后剩下的所有人生都无法偿还。如果可以,赛缪尔要把她灵魂的形状也刻进自己的魂魄里—— “怪恶心的。” 卧室那一头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赛缪尔这才舍得把粘稠的目光从崔梅恩身上扯回来一些。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个自称“艾德”的少年。 艾德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黑色微卷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不是赛缪尔那种雌雄莫别的美,而是带着一种少年的清爽和活力,就像亚瑟。 他年轻得令赛缪尔嫉妒。他和亚瑟·梅兰斯都年轻得令赛缪尔嫉妒,就像25年前他嫉妒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样。 艾德看上去与普通的人类没什么两样,甚至他的身上也没有半分魔鬼的气息。但刚才他无疑施展了深渊魔法——深渊魔法是已知最古老的魔法之一,对施术者只有一个要求:深渊造物,或是深渊造物的眷属。 在历史中,不乏有狂热的魔法师为了掌握深渊魔法而自愿向深渊献上灵魂,譬如那位深渊教派的创始人。 “你是深渊眷属?”赛缪尔问。 艾德摇摇手指。 他说:“用你们的话说,我是一只魔鬼。” “不可能。”赛缪尔冷冷地说,“你的身体是人类的肉丨体。如果是魔鬼,在穿戴人类肉丨体的情况下使用本体的深渊魔法,会直接导致本体被腐蚀,你——” 第62章 艾德双臂抱胸,从鼻子嘲讽地里喷出一口气。 “所以我使用的不是本体掌握的魔法。”他不屑地说。 赛缪尔愣了愣,好几秒后才反应了过来他的意思。 深渊造物掌握的魔法与魔力总量,自出生那一刻就被固定。终其一生,它们都无法学习与成长——至少在深渊中时如此。 “你在人类世界……”他观察着魔鬼的神情,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学习过魔法?你——你跟在她身边,你的目的是什么?” 人类对阵深渊最大的优势在于,人类的力量可以通过锻炼和学习增加,也可以通过教育传递给他人。而深渊造物的知识直接来自于深渊的赐予,他们不会学习,不会成长,即使其中偶尔会出现极为强大的个体,也终会被人类消灭。 一个会学习的魔鬼。不管他到底实力如何,单是具有这项能力,就足以让他成为圣殿的头号诛杀目标。 “我不告诉你。”魔鬼叉腰冷笑一声。他凑近床头,对面色不善的赛缪尔道,“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件之前没注意的事,我见过你。” 赛缪尔微微一笑:“我这些年来杀过数不胜数的魔鬼。” “不。”魔鬼说,“在这里,在你们称为首都的这个地方,我见过你。” #### 魔鬼没有说谎。他的确在许多年前就见过赛缪尔。 时间拨回到二十多年前的一天。 在过去无数次的死亡中,魔鬼早就练就了一番从骑士的攻击中活命的本事,因此当一个异样的深渊缺口在他的身边打开时,不像那些凭本能蜂拥而上的同胞,魔鬼仔细地观察了片刻,确认不会在出门的一瞬间就被圣殿骑士宰杀后,才谨慎地钻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逼仄阴暗的地下室中。地下室的角落有他最熟悉与厌恶的圣殿骑士的气息,不过对方只有一人,又被比他先一步涌出去的同胞缠住,魔鬼便大摇大摆地向出口游去。 就在他即将到达出口的前一秒,被无数深渊造物围得密不透风的角落竟然涌出一道灼热的烈焰! 在触碰到魔鬼的瞬间,烈焰便以它的身体为燃料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魔鬼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经由圣殿咒文改造过的魔法——它们是深渊造物的克星。 不过是一个念头转过的功夫,他的小半边身体已被烈焰烧灼成了灰烬。魔鬼发出饱含痛苦与愤怒的哀嚎,在本体燃尽前给自己捏出了一个人类的肉丨体。当烈焰吞噬掉本体最后一点尾巴尖时,魔鬼正好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自己新造的肉丨体中。 他穿戴着新生的肉丨体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这一次,那个可恨的骑士没有再追来。 魔鬼无暇去注意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熟练地运用多年来死亡的经验,一路往人流最密集的地方钻去。 当周围平民数量过多时,圣殿骑士会谨慎很多。 魔鬼从某个低矮的阳台上顺了张床单,草草地裹住赤丨裸的身体,在街道的阴影中艰难地爬行。 他看上去像一个乞丐或被人打断腿的小偷,因此街上并没什么人理会他,即便是有,也不过是向他投来或厌恶或不屑的一瞥。 魔鬼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他瘫倒在一个角落里,出神地望着天空。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的一片,不一会儿乌云又遮住了晚霞,大雨哗哗地浇下来。不远处摆摊的小贩匆匆忙忙地把商品塞给客人,推着小车往屋檐下躲雨,车轮声碾过魔鬼的耳边。 躲雨的人也向这边跑来,粗细胖瘦不同的腿从魔鬼身上跨过去,各色翻飞的衣角从他的视野中略过。 人类的世界是蓝天的、下雨的、衣角翻飞的、热热闹闹的,然而在深渊之中,永远只有无序的混沌和彼此吞噬的同胞。 在数百年前第一次离开深渊,第一次见到阳光时,魔鬼才明白了为什么深渊造物把“离开深渊”刻入了本能之中。 魔鬼凝视着昏暗的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粘稠的暗红色血液从他的口中涌了出来,被雨水一打,发出滋滋滋的声音,蒸出丝丝缕缕的热气。他来自深渊的灵魂因神圣魔法的攻击而变得无比脆弱,即将从这具刚造好的身体里挣脱出来。 更多的血液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将灰蒙蒙的天和坠落的雨水染成鲜红的一片。魔鬼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远方的天空上,一次也没眨过眼。 深渊开口的出现对人类来说太过频繁,但对于生活在广袤深渊中的深渊造物来说又太过稀少,稀少到它们会抓住一切机会从开口中爬向另一个世界,稀少到魔鬼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见天空是什么颜色。 湛蓝的、橘红的、灰蒙蒙的、下着雨的。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在他的视野边缘停了下来。 影子慢慢地靠近、放大,最终遮蔽了整片天空。一个年轻的女人问道:“你还好吗?” 第34章 魔鬼从喉咙里吐出一大口半凝固的血块,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女人皱了皱眉,蹲在了他的身边。她把抱着的一筐食材放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伸出手摸了摸魔鬼滚烫的额头。 “你是魔法协会的学徒?”她瞥了一眼魔鬼身上裹着的床单,问道,“我现在去那边叫人,你能撑得住吗?” 混到地面这么多次来,魔鬼也见过(杀过)魔法协会的人,他们在他眼中基本就是一群裹在袍子里看不清脸的胆小鬼形象,一旦被他近了身,会比圣殿骑士好杀很多。 第63章 看来这个女人把他误认成了一名魔法师,还是说这件床单其实就是那群胆小鬼中的哪一个晾在阳台上的? 见女人立刻就要起身,魔鬼终于抬起沉重的手臂,拽住了她的衣角。 魔法协会虽然没有圣殿那么危险,但是身份暴露的可能性仍旧很大,他可不想被一群魔法师当做研究材料大卸八块——更重要的是,这具躯体已经濒临崩溃,他撑不到她回来。 魔鬼已经做好了被遣返回深渊的准备,然而眼下出现的这个人类让他又找回了一丝希望。 “……血。”他说。 “什么?”女人满脸疑惑。 “血。”魔鬼清了清嗓子,“给我你的血,一点点就可以了。” 女人皱了皱眉:“我知道血液在许多魔法中都是施法媒介。你要我的血干什么?抱歉,我不能——” “我要死了。”魔鬼仰面躺在地上,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他从身体里吐出更多的血液,以至于不得不把一句话分成好几段才能说完。他说,“如果你能给我一点血,就可以救我。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让让,你挡着我了。” 雨下得更大了,魔鬼享受地睁大眼,感受着雨水抚摸过脸颊,把他脸上糊着的血液冲走了些许。深渊从来没有雨水,只有干燥灼热的空气,与永不停歇地、互相争斗吞噬的同胞。 魔鬼时常会嫉妒人类,譬如,面前这个看起来既不会剑术也不会魔法的女人,在深渊根本就活不了多久,然而在人类的世界里,她不但可以活着,还能够享受天空与雨水。 灰蒙蒙的天空,下雨的天空,臃肿的乌云在天空中艰难地爬行。多么有趣的景象,也不知道下次看到会是多久以后…… 就在这时,一粒鲜艳的红色水珠闯进了他灰色的天空中。 魔鬼疑惑地眨眨眼睛,下一秒,更多的水珠涌了下来。它们滴滴答答地拍打在魔鬼的嘴唇上,魔鬼伸出舌头舔了舔,又舔了舔,接着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抓出女人流血的指尖就往嘴里塞去! 女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别走、别走……一会儿就好……” 魔鬼一边拼命地扯回一丝神智——至少他不能把眼前的女人吓走——一边万分珍惜地舔舐着从她指尖涌出的鲜血。 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妙的味道?他感到自己装在躯壳里的灵魂一阵一阵地颤抖,恨不得从临时的□□中挣脱,绕着天空一圈一圈地飞翔。 他身上的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疲累的身躯中也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仿若新生。 深渊造物以吞噬灵魂为生。 作为人体的生命之源,血液向来被运用于各种魔法之中,被视为□□与灵魂联系最紧密的部分之一。 通过一滴血液,魔法师们可以轻松地定位到某个具体的人物,对他施加诅咒或是祝福,不论对方远在千里之外,抑或近在眼前。 而说来惭愧,这还是魔鬼进入人类世界后第一次饮用人类的血液。效果非常明显:血液并非灵魂,不能让他变得更强,却足以让他濒死的身体获得喘息之机。 许久后,魔鬼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那只手。他从地上爬起来,站起身,把脸凑近女人,第一次观察她的样貌。 这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女子。黑色的卷发,黑色的眼睛,没什么记忆点的外貌,跟魔鬼见过的万千人类女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如果一定说要有,那就是她的眼睛:一双满溢生机与活力的眼睛,叫魔鬼只看上一眼,就立刻联想到了她好吃的血液。 他咽了咽口水,对女人行了一个以前从人类社会学来的礼仪。 “谢谢你的帮助,我会报答你的。”魔鬼认真地说。 女人用他披着的床单擦了擦手,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筐子,站起身道:“不必了,我急着回家。雨越下越大了,你也赶紧找地方躲躲吧。” 她似乎是在赶时间,抱着筐子匆匆离开了。魔鬼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远远地喊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 女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雨中。与人类不同,深渊造物不会轻易许诺,因为它们的诺言具有极强的束缚性,有诺必践。 不过嘛。魔鬼叉着腰想,以深渊和人类世界的时间来算,他与这个女人根本没有下次再见的机会,实现愿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嗯,不愧是我,又懂得人类的知恩图报,又聪明机智。 魔鬼洋洋得意。 他没想到他那么快又见到了她,比他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 首都那次偶然的召唤之后,魔鬼还是被巡查的圣殿骑士发现了。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他被砍成几截,回到了深渊。 魔鬼砸吧砸吧嘴,趴在地上回味了一下好吃的血的味道,决定等下次爬出深渊时还要骗个人类喝她的血。 这时他感到尾巴有些发痒,回头一看,已经有两三只深渊造物趴在了他的尾巴上,正大口大口啃得起劲。 魔鬼一甩尾巴,张嘴一咬,将它们全部吞入了腹中。 深渊的日子就是如此,不是你吃吃我,就是我吃吃你。魔鬼和同胞们互相吃了不知道多久,某一日又感受到深渊之中打开了新的人造开口,开口那头的人类高声互换,乞求强大的魔鬼与自己缔结契约。 第64章 与之前在首都打开的开口不同,这个口子明显经过了改良,实力不够的深渊造物只会被法阵本身的力量杀死,根本无法通过——法阵上还附加了一个强有力的先决条件,要求通过者必须与在场的某个人类签订契约。 魔鬼来了兴趣。 他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开口,在遍布尸体与哀嚎的法阵中舒展身形,缓缓起身,面向眼前满脸激动的召唤者,正准备按照法阵的束缚与这些人类缔结契约,却被眼角闪过的一道光芒吸引了目光。 魔鬼在法阵中转了个身,一步一步地向那道光芒走去。走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是双眼睛。 眼睛镶嵌在血肉模糊的头颅中,头颅悬挂在不成人形的躯干上。仅从外表上看,没有人能把这具尸体和雨天里的那个女人联系起来。 可是魔鬼不是人类。生命中头一次品尝到的鲜甜甘美的血液的味道仍旧铭刻在他的灵魂中,更要紧的是,这双眼睛让他着迷。 女人的眼睛里刻着强烈的仇恨与不甘。它们如同打磨宝石的刀具,将她的眼睛打磨得熠熠生辉。即便她已经死去,即便这双美丽的眼睛很快就要化为浑浊的烂肉,它们却仍旧坚定地闪耀着可怖的光芒。 它们在说:“我不要死,我想活下去。” 这可怖的光芒吸引了魔鬼的注意。 好吧。魔鬼想。与她缔结契约看起来更有趣一些,而且她还有很好喝的血,想必灵魂的味道也不坏。 女人的灵魂并未完全离开躯体。魔鬼伸出手,用力地往下一摁,把它重新塞进了她的□□中。 他看见她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咳嗽、尖叫、哭喊,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她的眼中迸发出比先前更疯狂的神采,惊愕与仇恨、痛苦与恐惧在她的眼中交织,仿佛烈焰熊熊,仿佛一幅波澜壮阔的绘卷。 与这双闪耀着痛苦的眼睛对比起来,先前吸引了魔鬼注意的死人的眼睛便显得无趣与呆板。魔鬼再一次弯下腰,将脸凑近崔梅恩,欣赏她瞳仁中两个小小的自己。 果然。他琢磨道。还是活着的更好看。 #### 崔梅恩是被人用力地推醒的。 “醒醒!”埃莉亚·梅兰斯在她耳边焦急地说。 起初崔梅恩以为自己仍在做梦。直到埃莉亚又推了她几次,她才清醒了过来。崔梅恩扶着腰从床上爬了起来,正想点灯,被埃莉亚一把握住了手。 “别!”她低声道,“也别出声!跟我走!等出去了我再和你解释!” 崔梅恩犹豫片刻,点点头,草草穿好衣服,便在埃莉亚的催促中同她一起离开了房间。 她们没有走房间的正门,而是通过位于衣柜后的一条暗道离开——想来,埃莉亚便是通过这条暗道悄悄进入她的房间的,而崔梅恩对此一无所知。 她们轻手轻脚、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儿,暗道尽头才透出一丝光来。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中,崔梅恩发现她们居然已经到了室外。 暗道的出口位于梅兰斯宅邸的后方,这里生长着几棵并不精神的大树,树影里居然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 埃莉亚对崔梅恩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再把一个包裹塞在她手中,低声道:“车会送你到城门口,到了那儿另外有人接应你。回首都也可以,一路向北或者向南都行,总之离这儿越远越好。路上注意隐藏踪迹,可以的话把发型衣服都换了,别暴露真名。包袱里有钱和身份证明,你们赶紧出发,千万别耽搁,缺什么等出了城再买……” “埃莉亚,你不和我一起走吗?”崔梅恩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着急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总得告诉我!” 埃莉亚摇了摇头。她把崔梅恩推上车,咬咬嘴唇,最终还是开口道:“……我父母要杀你。” 第35章 “什么?”崔梅恩问。 “我父母要杀你。”埃莉亚说,她扫了一眼崔梅恩微微隆起的腹部,低声道,“他们要用你的孩子献祭,所以你最好赶快逃走。塞德里克现在没法赶回来,我也藏不住你,你最好藏到外地去才保险——详细的解释我给你写了封信,总之你现在快走!” “埃莉亚,你——” “我没事的,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杀我。”埃莉亚短促地笑了一声,握住崔梅恩汗涔涔的手晃了晃,说道,“祝你一切都好,再见。” 这是崔梅恩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埃莉亚·梅兰斯。 崔梅恩在马车上读完了埃莉亚塞在包裹里的信件。 梅兰斯夫妇起先强烈反对小儿子的婚事,不过听说崔梅恩怀孕后,他们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表示“大度地原谅”了二人,并建议儿子将妻子送来老家养胎。 塞德里克一开始拒绝了这个提议,然而边境战事来得猝不及防,在他上前线后,家中将无人照顾。他与埃莉亚反复地写信商量,最终同意将崔梅恩送回梅兰斯封地,并拜托姐姐帮忙多多留心。 埃莉亚也为父母态度的转变感到疑惑,不过她把这归在了崔梅恩的身孕上:父母古板又传统,也许他们就跟许多老人一样,将子嗣看得比什么重要。 然而随着崔梅恩怀孕月份的增大,埃莉亚发现父母越来越频繁地邀请一些魔法师与不知来头的陌生人至家中做客,并且通常是在书房与地下室谈话,从不让崔梅恩和她知道——这就很奇怪了。 第65章 埃莉亚调查了一个多月,才逐渐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在她和弟弟不知道的时候,父母信仰了深渊教派,并对此深信不疑。 第二,他们打算以崔梅恩腹中之子进行献祭。据说,在首都某位公爵遗留下来的资料的帮助下,原本停滞的祭祀理论得到了完善,甚至那位公爵本人已经进行了一场献祭,成功打开了深渊开口。 理论中最困难的部分已经被突破,现在只需要再添加能束缚住魔鬼的咒文,就能强迫魔鬼与献祭者签订契约。 对于大多数信徒来说,最困难的一点也许在于祭品的选择:必须使用血亲进行献祭,并且血缘联系越是紧密,成功打开开口的可能性也越大。如果献祭者和祭品之间的血缘太过淡薄,则无法打开深渊开口。 “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我无法对他们做出什么……”埃莉亚在信中写道,“我想他们会在孩子出生前后动手,所以我才这么着急把你送走。现在月份还不大,你行动比较方便。梅兰斯家族现在没有多少势力,等你出了封地应该就安全了。祝好。” 崔梅恩面无表情地读完信,划起一根火柴将它点燃,扔到了窗外。她用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绿宝石戒指,眉眼里透出些许烦躁。 马车行走在寂静的小道上。亚瑟从窗口往外望去,窗外是漆黑的一望无尽的夜色,只有车头有一点亮光。 不知跑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来为崔梅恩开门,门刚一拉开,一支闪着寒光的箭矢便穿过了他的太阳穴。 车夫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崔梅恩身前。她愣了片刻,拔腿就跑,然而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了。 来人也许是想留下她的性命——或者说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于是只是强行地往她嘴中灌入了魔药。崔梅恩拼命挣扎了几下,最终失去了意识。 在愤怒之前,亚瑟·梅兰斯先一步感到了恐惧。恐惧如同一条冰凉的巨蛇,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脊背。 他没学过预言魔法,却无端感到自己预见了什么。塞德里克远在千里之外,埃莉亚在梅兰斯宅邸中周旋,崔梅恩从前的好友与相熟之人都在首都,她能孤身一人顺利地逃出梅拉斯封地吗? 答案显而易见。 即使明知眼前的一切是早已发生、不能被改变的历史,亚瑟还是害怕得要命。他看见崔梅恩在强壮的侍从手下挣扎,恨不能一剑将他们砍为两段。 他想要救她,他想要站在她的身边,想要握住她的手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这片可怖的土地。 可是他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 伴随着崔梅恩的昏迷,四周的画面也黯淡了下去,风暴再度席卷而来。亚瑟想起了埃莉亚的信件,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梅兰斯封地时听见过的诡异传闻。 他模糊地记得,梅兰斯家族(包括旁系在内)曾遭受过一次意外的灭顶之灾,包括上一任梅兰斯夫妇在内,没有任何人活了下来,唯有当年远在北方边境的埃莉亚与身处前线作战的塞德里克逃过了一劫。 奇怪的是,塞德里克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事,也从未祭拜过自己的父母。他每年都会为早逝的前妻和姐姐埃莉亚奉上祭品,在修道院举办悼念死者的仪式,对象却从不曾包含过梅兰斯夫妇。 更为古怪的是,亚瑟每年也会抽出时间为母亲的坟茔奉上鲜花——埃莉亚去世后被草草葬在了北境,在塞德里克收养亚瑟为养子后,他也一并将埃莉亚的坟墓迁回了梅兰斯封地——可是在坟地里,亚瑟从没见过梅兰斯夫妇的坟墓。 他们仿佛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坟墓,没有墓碑,也没有人为他们哀悼。如果说是意外身故,无论如何,塞德里克也不应该如此对待自己的父母。 除非所谓“意外”的背后,另有不能公之于众的隐情。 #### 下一个场景是一间阴暗的地牢。这次回忆与回忆之间的跳转更为剧烈和无序,亚瑟无法判断崔梅恩到底被关了多久,只能从她日益消瘦的躯体和愈发隆起的腹部判断出,她应该是被关了不短的时间。 亚瑟发现,崔梅恩并未完全放弃希望。她藏起发夹和勺子,耐心地准备工具,揣摩守卫的性格。终于有一天,她装病引诱守卫进入牢中,用磨尖的发夹刺穿了他的喉管。 她准确地从挂在守卫腰上的一大段钥匙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把,打开牢门逃了出去。 爬上地面后,崔梅恩发现自己并未身处梅兰斯宅邸中——地牢上面的建筑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民居,不远处便是牧场和森林,同梅兰斯宅邸周围的景色截然不同。她不敢贸然进入森林,便小心地藏在牧场的草垛中,伺机而动。 崔梅恩花了两天时间,才等到一辆进入牧场的马车。她悄悄地爬入车厢,又在马车路过一处小镇时悄悄下车,用一枚镶嵌着宝石的胸针雇佣了一辆去往外地的马车——这委实有几分冒险,可她身上没有别的财物——在离开梅兰斯封地的最后一站,她被两个雇佣兵拖下了马车。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一人利索地将她摁在地上,在她的口中塞入毛巾,另一人向车夫与同行人解释说这人是个偷了主家钱财的小偷。 车夫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看她灰头土脸的,却阔绰到用宝石胸针当车费,一众围观市民也连连点头。 第66章 崔梅恩再度被押回了地牢。 她比之前瘦得更厉害了,孕晚期隆起的腹部紧贴在她瘦削的身体上,如同一颗太过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缀在被压弯的树枝上。这次她被搜身搜了个彻底,除了衣物外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四肢都被拷上了锁链,明眼人都知道,她已绝无再有逃走的机会。 然而崔梅恩并未认输。亚瑟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一遍一遍地观察四周的环境,即使他看不穿她的大脑,也能猜到她仍旧在脑海中不停地思考着求生之法。 她的眼睛里依然跳动着对生的渴望,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顽强的火苗。 在第二次被关押半个月后,梅兰斯夫人进入了地牢。守卫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她坐在崔梅恩对面,说话慢条斯理,口气温和,仿佛她仍旧是那位坐在露台上与崔梅恩闲聊的贵妇,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猎手。 她对崔梅恩说:“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崔梅恩认真地点头:“我不该用那枚胸针,太显眼了。我下次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梅兰斯夫人轻轻地笑出了声。她用怜悯的眼神注视着崔梅恩,慢慢地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件物品,放在掌心中:“这是你的订婚戒指,是塞德亲手交给你的。他是不是嘱咐过你不要取下?戒指里刻入了一个强大的定位魔法,它帮助我们找到了你。献祭是为了家族复兴,塞德会是最大的受益者。只不过牺牲掉一个不值一提的所谓妻子而已,他怎么会不愿呢?” 梅兰斯夫人摊开手掌,那枚廉价的绿宝石婚戒在她的手心里闪闪发光,刺得崔梅恩闭上了眼。 等她再度睁开眼时,梅兰斯夫人才接着说:“我亲爱的,你不该太相信他。如果没有它,也许你还真能逃得出去。可惜,你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烛火耀眼明亮地摇晃着,亚瑟蹲下身去,想要握住崔梅恩的手。 崔梅恩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做出半分被恋人背叛后伤心痛苦的表情,只是冷漠地瞪着梅兰斯夫人。 这显然不能取悦对方,梅兰斯夫人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了。 唯有亚瑟能看见,摇曳在崔梅恩眼中的火苗倏然熄灭了。 第36章 被人从囚牢中拖入画满法阵的地下室时,崔梅恩竟然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她的大脑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安宁,嘲笑着自己的愚蠢与天真。 她想起在结婚前的一天,赛缪尔来到她的家中,乞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她自以为已经看清了前任伴侣的真面目,所以果断地拒绝了他——那时她并不知道,现任伴侣会比赛缪尔更狡猾、更让她痛苦。 #### 送走塞缪尔后,崔梅恩在门口瞥见了一颗畏畏缩缩的金色脑袋。 “过来。”崔梅恩环臂抱在胸前,对门口说道,“我都看见你了,过来。” 毛茸茸的金色脑袋磨蹭了几步,又停下来不动了。 崔梅恩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探身拔掉浴缸里的塞子,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只叫三遍,再不听我也没办法,今晚也别想进屋睡了。真是的,多大年纪了,还跟小孩一样——” 下一秒,身后有人重重地抱住了她。塞德里克身着一身圣殿骑士的制式盔甲,就像森林里一只捕住猎物的铁夹子,环住她的腰肢,委委屈屈地嘀咕:“你不是才叫了两遍嘛。” “刚才为什么不进来?”崔梅恩问,“还有,今天你突然就出门了,也不说什么事,回来得还这么晚。我知道有时候情况紧急,但你至少要通知我一声,我会担心的。” 她拍拍塞德里克的手臂,示意他松松手,接着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两人面对面抱在一起。 塞德里克低低地说:“抱歉,下次我会注意的。首都出了点……事,不过没关系,现在已经解决完了,我待会还要回圣殿,想着赶紧抽时间给你说一声。我太蠢了,我得做个魔法道具什么的给你带上,戒指或是项链之类的?刻上强大的护身魔法,只要你不取下来,就能抵挡……” “停。”崔梅恩拍拍他的脸,踮起脚尖。 塞德里克顺从地弯下腰,她便在他的嘴唇上轻咬了一口,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刚才明明就在门口,为什么不进来?” 塞德里克沉默了几秒:“……我回家的时候,看到门口有一摊血迹……我吓坏了。进门找你又不在,只有浴室有声音,我还以为家里出了事… …” #### 首都突然出现的深渊开口打了圣殿一个猝不及防。幸好事发地位于郊外,赛缪尔又报信及时,否则险些酿成大祸。 塞德里克原本请了婚假在家,遇到这种紧急情况也被召回,骑士们编成小组对首都进行排查。几轮搜查下来,已是后半夜了。赛缪尔受伤最重,圣殿便批准他提前回去休息,第二日再进行述职,别的骑士则需要留下来参加会议,商讨后续对策。 距会议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塞德里克抓紧时间请了个假,打算赶紧回家通知崔梅恩一声,以免她等得着急。此时雨已经小了,他跑过一条条积水的街道,却在家门口停下了脚步。 塞德里克·梅兰斯自诩已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唯独这一次,当他看到门前那摊正被雨水冲刷的血迹时,感到心脏一阵猛烈的收缩,如同被冰冷的锐器贯穿胸膛。 第67章 他在那一瞬间竟然有几秒不能呼吸,大脑霎时停止了运转,一片空白。他在原地呆站了许久,才掏出钥匙,握住了门把。 门没有锁,缓缓地转开。塞德里克走进屋内,发现血迹也跟着延伸到了屋内。客厅和餐厅里都空无一人,只有灯依旧亮着。 塞德里克发现自己在发抖。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不得不扶着餐厅的桌子,停下了脚步。 崔梅恩呢。他的大脑迟缓地运作着,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崔梅恩去哪儿了?她被魔鬼袭击了?被什么人带走了?不,现场没有半点深渊的气息,所以是谁?什么目的?她还活着吗?她……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崔梅恩的声音。 她的声音如同暴雪中一簇明亮的篝火,烫得塞德里克·梅兰斯浑身一个激灵。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模糊的视线终于逐渐回归了正常。 他顺着声音一步一步地走去,靠近了半掩上门的浴室,又在浴室口猛地停住。 他听见赛缪尔·卡伊说:“……我知道错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崔梅恩没有立即回答他。浴室里静极了,只有水珠时不时滚落的声音。 塞德里克又开始发抖了。他死死地掐住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在赛缪尔面前向来耀武扬威,洋洋得意,为此两人在训练场和私底下斗殴过不少次。 没有任何人知道,塞德里克·梅兰斯非常害怕赛缪尔·卡伊。 赛缪尔比他更早认识崔梅恩。他比他长得好看——并且不得不承认赛缪尔的长相远比他要受女性的欢迎——最重要的是,崔梅恩爱过他。 如果不是赛缪尔鬼迷心窍令她失望透顶,塞德里克敢发誓,崔梅恩绝不会选择自己。 所以他才害怕。 在许许多多的深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他梦见崔梅恩原谅了赛缪尔,再度挽起他的手,将自己抛在一边。 光是想象那种画面,塞德里克就害怕得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 是以,在听见赛缪尔用讨好的软弱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并没有立刻冲进去阻止,而是慢慢地蹲在门后,仿佛一只紧张兮兮的大狗。 大狗蜷在墙角,竖起耳朵,偷听着主人说话——她正在决定是否把他赶出家门,接回被自己送走的上一只宠物。 #### “这么说,我后面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崔梅恩揪他的脸,“这下放心了?我说过,我从不轻率地做决定。一旦我决心去做什么,就绝不会后悔。我已经决定选你了,就不会再回头了。” 她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拍拍他的脸颊:“天,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我们不是说好的,有任何问题都要说出来好好沟通吗?你怕成这样,居然都不和我说一句。下次不许这样了,乖啊?” 她坦率大方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漆黑的、灵动的、生机勃勃的、崔梅恩的眼睛。崔梅恩这个人,出身普通农家,长相也算不上多么出色,却拥有一个澄澈又真挚的灵魂。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被她毫无保留地照亮。 “嗯,我知道。”塞德里克说,“可我还是嫉妒。” 他搂紧崔梅恩,埋首在她颈窝里,深深地呼气、吸气、呼气、吸气,直到五脏肺腑都盈满了她的气息。崔梅恩无奈地笑了,她也紧紧地回抱住他。 “忘了他吧,我会做得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他贴在崔梅恩的耳边说,“他就是个废物。我不一样,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他们拥抱,接吻,唇齿交缠。她犹如最耀眼炽热的火,只要靠近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那灼烧灵魂的温度。 我好像被蛊惑了。塞德里克·梅兰斯迷迷糊糊地想。 #### 崔梅恩的身下拖出长长的血迹,向着地下室黑洞洞的出口爬去。在手指刚刚触摸到地下室出口大门的那一刻,她便被人用力地拽住头发,重新拖回了位于中心的法阵中。 地下室内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哄笑。 崔梅恩蜷缩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她的身体上遍布淤青和伤口,一看便知早已重复过不知多少次这种无聊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她躺在法阵的中央,法阵的线条自她身下放射而出,周围是一层一层标准的圆环,刻满了复杂的咒文。她就像一困在蛛网中的渺小的虫,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困境。 蜘蛛们爬了过来。 为首的是梅兰斯夫妇。他们既不面目狰狞,也不邪恶恐怖——事实上,他们与初见那天没什么区别,严肃而端正,看起来只是一对普通的老人。 有人摁住崔梅恩的手,用钉子扎过她的手掌,将她钉在地面上。接着,更多的蜘蛛涌了上来。 崔梅恩如同一只受伤的雌狮那般咆哮,她用牙齿和指甲作战,拼尽全力地撕咬踢蹬靠近她的一切活物,抓烂了不少皮肉,甚至咬下了几片耳朵,直到她不能再反抗为止。 梅兰斯夫人被崔梅恩抓烂了眼角,她的丈夫更是被咬掉了一个小指头——为此他发了狂,一边捂住手嗷嗷乱叫,一边命令身边的信徒也掰断了崔梅恩的手指。 崔梅恩发出痛苦的尖叫,她像只落入陷阱中的猛兽那般挣扎、哭嚎、怒吼、诅咒,然而无济于事。梅兰斯夫人拿出一张有羊皮纸,大声念诵献祭仪式的步骤。仪式需要在保证祭品存活的状态下尽可能给其施加痛苦,以取悦深渊。 第68章 信徒们取来刑具,梅兰斯夫妇负责指挥,一位行刑人负责执行,剩下更多的信徒则以崔梅恩为圆心围成一圈圈的同心圆,齐声念诵咒文。 大声的、冰冷的、毫无起伏的、如海浪般波涛汹涌的。崔梅恩的尖叫与哭喊很快就淹没在了咒文声中。她的血液渗入法阵的纹路,沿着画好的线条流淌开,法阵便一层层地亮起了鲜红的光芒。 亚瑟猛地闭上眼,又强迫自己睁开,记住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咒文。一开始是施加于肉丨体的酷刑,后来是到直接腐蚀灵魂的魔法。他们对付她如同渔夫对付鲜鱼,刮鳞、放血、去骨、活剖。 鱼疯狂地弹动身体,却无法挣脱分毫。 法阵的光芒越来越盛,甚至肉眼就能看见流动与汇聚的魔力。魔力的乱流撕扯着法阵上空的空间,终于,空间被撕出了第一道裂口。 崔梅恩仍然活着。从仪式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死死地瞪着行刑人,两行血泪在她脸颊上划出可怖的痕迹。 如果眼神是利刃,他该被崔梅恩活剜过千百万次。 行刑人不为所动。他身材高大、身姿挺拔,即使穿着与其他信徒一样的长袍、戴同样的面具,也与他们毫不相像,鹤立鸡群。 献祭已经进入了尾声,梅兰斯夫人指示他,最后一步是用纯银制造并经由深渊魔法附魔过的匕首割断崔梅恩的喉咙。 行刑人一手拽起崔梅恩的头发,另一只手握住匕首,抵在了崔梅恩的喉管上。 崔梅恩注视着那张刻满花纹的面具,轻声道:“把面具摘下来。” 空间持续地撕裂着,发出木柴在炉火中燃烧的噼啪声,再加之周围越来越洪亮的念诵经文的声音,如果不是亚瑟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崔梅恩身上,他几乎不会意识到她刚才说了话。 行刑人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上去犹豫了那么几秒,最终放下匕首,摘下了面具。 地下室的烛火照亮了这张脸,黄金般闪耀的金发,熠熠生辉的绿眼睛,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崔梅恩,神色平静而漠然,如同手持雷霆的神祇俯视一只小小的蚂蚁。 崔梅恩的视线一寸一寸地在他脸上刮过,嘴唇颤抖得厉害,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于是塞德里克·梅兰斯重新捡起匕首,利落地割断了她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 第37章 “看够了吗?”崔梅恩问。 亚瑟原地一激灵,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地下室的场景已经消失殆尽,唯有风暴呼啸而过。 风暴声中传来不辨男女的呐喊与哭嚎,尖叫与诅咒。在这些声音之外,隐隐传来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念诵咒文的声音。它们交织成一支疯狂的曲子,时而痛苦,时而哀鸣,永远愤怒,如同卷起滔天巨浪的狂风。 风暴中隐约可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年轻的崔梅恩沿着看不见的路向远方狂奔,如同一只受惊的羚羊。 她将跑入一个死胡同,在那里,她会被一群圣殿骑士团团包围、肆意折辱,直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出现。月光将照亮他金色的头发与绿色的眼睛,那也会是崔梅恩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直到这时,亚瑟才终于明白了这肆虐在崔梅恩灵魂深处的风暴是什么:它是一段从崔梅恩的记忆里剪下来又拼接好的荒诞的戏剧,由某个画面开始,再由某个相同的画面结束,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它们筑起一座高耸入云的监牢,将崔梅恩的灵魂围困在其中。 “我在问,”崔梅恩向他走近,一步、两步、三步,直到她紧贴在他身前,直到亚瑟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你看够了吗?” 一把匕首穿透了亚瑟的胸膛——纹路和款式都十分熟悉,与行刑人割断崔梅恩喉咙的那柄别无二致——他向后倒去,崔梅恩一手用力地摁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匕首再重重地刺下! 匕首穿过身下人的胸膛,血液染红了她的手掌。她拔丨出匕首,再次刺下,如此反复。 剧痛令亚瑟一时无法说话。他倒在地上,愣愣地注视着崔梅恩。快意与仇恨在她脸上来回登场,使得她面容扭曲、状若疯狂。她大笑出声,俯下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塞德里克,你看够了吗?” 这不是亚瑟刚刚看见过的二十年前的崔梅恩,而是他十分熟悉的二十年后的崔梅恩。她显而易见的变得憔悴,曾经如小鹿般灵动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死气沉沉。 于是亚瑟此时才明白,不论是她身着鲜艳的橘红色骑装将他压在身下时也好,还是她状似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时也罢,他从未曾踏足过她的内心半分。 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之间,崔梅恩便已燃烧殆尽。他被她释放的光与热吸引,直到走近了却才发现,他所能触摸到的,不过只有一点残余的灰烬。 即使没有看到后续的故事,他也已经从已知的事件里推测出了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梅兰斯家族圆满地完成了献祭仪式,召唤出了魔鬼。也许是仪式中出现了什么纰漏,因此魔鬼选择了崔梅恩作为缔结契约的对象。 按照时间来看,梅兰斯家族的覆灭,也就是在这次召唤事件前后。也许是仪式出现的问题导致所有参与者被反噬,也许是崔梅恩指示作为契约者的魔鬼杀死了剩下的人,不管怎样,最终的结果就是:地下室里只有崔梅恩一个人活了下来。 第69章 ——原来她是这样与魔鬼缔结契约的。 亚瑟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说什么,眼泪却比话语更快地涌了出来。 崔梅恩没有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尽管她依旧举着匕首。她低下头,困惑地凝视着亚瑟的脸。 她长长的黑色卷发落在亚瑟的脸侧,仿佛一捧黑色的瀑布,将他们二人与风暴肆虐的世界隔开。 亚瑟想,他似乎总是从这个角度看她——不同于以往的青涩懵懂、意乱情迷,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双黑眼睛里激烈的恨意。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终于弄明白她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她太恨塞德里克,为此不惜利用一切来伤害他。亚瑟·梅兰斯不过是崔梅恩报复丈夫的工具之一,她引诱他,不是因为她喜爱他,不是因为她需要一位年轻的伴侣,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儿子。 亚瑟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过崔梅恩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他的手微微发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落在崔梅恩的发丝上。他像个孩子那样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不太体面,很是狼狈。 他说:“……对不起……” 在筑成崔梅恩过往的悲剧中,亚瑟没有参与过一分一毫的戏份,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为她悲惨的命运,还是为她屡屡被辜负的真心?为她戛然而止的短暂的一生,还是肆意凌辱折断她的所谓爱人? 亚瑟绝望地想,他出生得太晚了。 他深爱的人,他最想保护的人,在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之前便已死去了。 他想将那群欺侮崔梅恩的骑士打个落花流水,再帅气地带着她离开那个窄小的巷子;他想在她逃离梅兰斯封地时站在她的身侧,护送她远走高飞;他想闯入那个昏暗的地下室,在第一个伤口出现在她身上之前砍翻所有信徒,解开困住她的锁链,抱起她离开那片可憎的土地…… 亚瑟最想要在赛缪尔和塞德里克之前遇见她。崔梅恩也许会爱上他,也许不会,她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也许会有小小的波折,但理应是顺遂又精彩的一生。 如果她没有选择他,他便会偶尔去偷偷看她一眼,直到她快快乐乐地活过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最终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睡上一觉,不再醒来。 那是他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崔梅恩不会再重来的一生。 亚瑟哭了许久,才发现崔梅恩并没有再对他刺下匕首。凄厉的风暴声在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亚瑟慢慢地放开了崔梅恩,离她远了一些,只见崔梅恩静静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一张新奇的画。 她说:“你不是塞德里克。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叫亚瑟。”亚瑟说,“我来带你离开。” 此时在他们的身后,年轻的“崔梅恩”正携着塞德里克的手举行婚礼。教堂里铺满阳光,每个人都在鼓掌和欢呼。 年轻的新娘露出幸福的微笑,挽着新郎的手,靠着他的身躯。阳光穿过教堂彩色的玻璃落在他们身上,晕开一片极为漂亮的五彩光芒。 光芒闪烁、旋转、抽搐、抖动,教堂内两名新人的脸也忽明忽暗,诡异万分。 崔梅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热情拥吻的新人,出神地问:“离开这儿,去哪里呢?” 亚瑟走上去,从身后抱住崔梅恩,遮住了她的眼睛。他还年轻,但身量已经长开,双臂一展,便把崔梅恩抱在了怀中。 塞德里克去世之后,崔梅恩对他的兴趣便直线下降。在不进行“仪式”的时候,他们很少会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按理说这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们在外人眼中依旧是继母与继子的关系,保持距离本就是应该的事。然而此时此刻,亚瑟没来由地想要紧紧地拥抱她,他也这么做了。 他几乎是将崔梅恩箍在怀中,强迫她的视线从那一幕永不止息的循环戏剧中离开。崔梅恩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任他抱着。 “别再看了。”亚瑟的声音闷闷的,“别留在这里。” “为什么?”崔梅恩问。 婚礼同风暴一同消失了,包围住他们的景象瞬间变成一片纯粹又寂静的黑,就像崔梅恩的眼睛。 亚瑟的心里瞬间飘过去许许多多的答案,最后他低声道:“如果你留在这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俯下丨身去,吻上了崔梅恩的嘴唇。 #### 崔梅恩睁开了眼。 记忆一片混沌,仿佛有人把她的脑浆倒出来用力地搅拌了一晚上再倒回脑子里一般,过去曾发生过的所有事都混杂在一起,令人感到头疼。 崔梅恩感到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尽是些讨厌的事。令人憎恶的过去缠绕在她的身边,一遍遍地回放,不论她跑向何处,都只能重新落入回忆之中。 她想要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闭上眼睛,视线却不听使唤地死死地黏在回忆中塞德里克的脸上。 小巷中被月光照亮的金发,毛茸茸的草地上被坠落的群星环绕的身影,教堂中被五颜六色的阳光包围的笑容,地下室中面无表情的面孔……她疯了一样地挥刀刺去,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她的脸上,回忆却依旧生动地向她伸出手来。 滚开,滚开,滚开! ! ! ! ——也就在这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那是双冰冷的手,它的主人甚至有些微地发抖,却终于将她从那可怖的轮回中解救了出来。 第70章 崔梅恩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再睁开眼时,便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卧室中。 也许是因为刚从连续不断的噩梦中醒来的缘故,她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只能在一片朦胧的暗影里看见几个更深一些的影子。 崔梅恩下意识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影子伸出手去。还没等她看清那个人的脸,便被他拽入了怀中。毛茸茸的金色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手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这使得她看不见他的脸。 她愣了好久,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金发。她想起了梦中之人的姓名。 “亚瑟。”她说。 第38章 魔鬼在一旁发出夸张的被恶心到的声音,而赛缪尔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 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就连紫色的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 拥抱许久后,亚瑟才放开了崔梅恩。他的耳朵有些发红,漂亮的绿色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刚得到了肉骨头的小狗。 崔梅恩扶着他的手从床上爬了下来,她到了这时才发现漆黑的屋子里还站着另外两个大活人。她的视线飞快地掠过赛缪尔,停在魔鬼的脸上。 “有没有哪位能告诉我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魔鬼耸耸肩:“说来话长。” #### 赛缪尔留在房内,负责解除黑暗结界。等他下楼时,发现楼下很是热闹,便俯身向下看去。 厨房里飘来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自称艾德的少年叼着一片煎培根动作敏捷地蹿出厨房,仍免不了被紧随其后的土豆砸中脑袋。 他捡起土豆不满地挥舞着,嘴里嚷嚷着你给我记住之类的话。崔梅恩坐在餐桌边,一边喝牛奶,一边翻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 没过一会儿,亚瑟端着平底锅从厨房内走了出来。他将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和微微晃动的鸡蛋倒进崔梅恩的餐盘内,又夹来两块烤得边缘焦脆的面包。 “你要苹果酱还是柳橙酱?”亚瑟一边说,一边眼疾手快地夺过艾德手里装着柳橙酱的玻璃罐——后者正准备把这罐柳橙酱整个倒在培根上— —放在崔梅恩的手边。 “都要,我饿了。”崔梅恩咬了一大口培根,一脸满足,“家里还有奶油吗?” “有,我去拿。”亚瑟回答道。 他们对彼此的生活习惯无比熟悉,一看就知道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久。 赛缪尔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 从前跟崔梅恩在一起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见习骑士,吃住都在圣殿;崔梅恩家住郊区,距离首都太远,自然也从未邀请过他住一晚。哪怕是休假的时候贴在一起,也多是在某个小旅馆中腻歪。 就像所有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他们当然畅想过未来。崔梅恩想要建一栋两层的小屋,屋外是一片花田;赛缪尔想象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满满当当的食材回家,天色渐沉,风把花香送来,再坏心眼地撩起崔梅恩的头发。 这些都只是想象。他从没有和她一起生活过。 赛缪尔的手不知不觉地越握越紧,质地坚硬的木质栏杆从他的手掌下蔓延开细细的裂缝。几缕散落的黑发划过颊边,遮住了他溢满阴霾的紫色眼睛。 #### 崔梅恩饿得不轻。等她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一大盘早餐后,才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坐下来听几人说今早发生的事。 魔鬼和亚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完,她点点头,对走下楼来的赛缪尔说:“还没谢过卡伊骑士长。只是我想不明白,您怎么会恰好就出现在我家呢?” 赛缪尔说:“您之前同我说过关于深渊教派的事,我这几天做了些调查,有了些眉目,想请您商量一二,就直接来拜访您了。没想到刚好碰巧,撞上您生病。” 崔梅恩挑了挑眉。她从沙发上直起身,对赛缪尔说:“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商量吧。您看就在我家客厅合适吗?” 根据亚瑟和魔鬼的说法,她这头刚晕过去,那头赛缪尔就闪亮登场,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如果他是临时编了理由搪塞她,那么若是无事可商量,他的谎言立马就会被戳穿,聪明人应该会再编个类似“今日您身体不适改日再议”之类的说辞——未曾想,赛缪尔立刻诚恳地答道:“有部分内容尚且属于保密资料,我希望能与您单独详谈。” 亚瑟的视线扎在他的身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敌意。魔鬼则趁他不注意大吃柳橙酱。用来抹果酱的刀子在他的手中上下翩飞,转出一片绚烂的刀花,明明只是把并不锋利的餐刀,却让人毫不怀疑他能用它扎透一个人的眼窝。 餐厅内的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塞缪尔仿佛根本没察觉到身旁二人的视线一般,他用紫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崔梅恩,柔和静美的面孔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沉默五秒后,崔梅恩站起身,对他说:“请您跟我到书房来。” “等——” 亚瑟急急地开口,然而崔梅恩立刻打断了他。 “正好我也有事想要问问卡伊骑士长,”她挥挥手,“亚瑟,艾德,你们在外边等我,顺便记得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干净。” #### 书房的门甫一关上,赛缪尔便握住崔梅恩的肩膀,将她重重地抵在门板上。他的呼吸急切地拂来,却在堪堪距离她只有一丁点距离时停下了。 第71章 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到赛缪尔的嘴唇已经贴在了崔梅恩的唇边。只要他们任何一个人稍微往前凑一凑,便能完成这个吻。 “停。” 崔梅恩举起一只手,放在赛缪尔的胸前。 赛缪尔便乖乖地不动了。抵在门板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好半天后才慢慢松开,却没有后退半步。 他贴在崔梅恩的唇边低语,睫毛轻颤,语气里竟有些撒娇般的委屈:“你骗了我。” “我骗你什么了?”崔梅恩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就好像那天她在五月节庆典上见到他时一样——崔梅恩表现得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遑论爱意,就连哪怕一丁点的恨意都没有,就好像赛缪尔从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过一般。 她那么激烈地爱塞德里克,那么激烈地恨塞德里克。她爱到为了他而死,恨到为了他而活。她就从没有如此爱过赛缪尔,也没有如此恨过赛缪尔。 她说过他爱他,却能够毫不留恋地轻飘飘地放弃他;她理应是恨他的,却从未做出过任何饱含恨意的举动,她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放下他了。 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仿佛嗓子眼里堵了一团棉花,把他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噎得不上不下。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说道:“……你和我说你只是长得像她。” “卡伊骑士长,您这就是冤枉人了。”崔梅恩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您自己一上来就说我长得像塞德里克的前妻,怎么就成了我骗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喜欢把自己的错误赖在别人身上,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的话里带了些恼人的小刺,这反倒让赛缪尔空落落的心安稳了一些——看,她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事实上并不能完全放下他,不是吗? 他垂下眼,没再说话,放下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崔梅恩。 崔梅恩的身高没什么变化,赛缪尔却比少年时代长得更高了。他需要更大幅度地弯下腰,才能把她揽在怀里。 她抱起来温暖而柔软,好像拥着一床暖融融轻飘飘的被子。赛缪尔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迫不及待地去嗅她的气息。 暌违二十多年,他终于再次回到了崔梅恩的怀抱。这让他感到一阵近乎晕眩般的幸福。 他在梦里做过太多这样的事,可是梦里的崔梅恩永远都是冷的,远的,虚假的。她没有温热的体温,没有皮肤的触感,没有令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气息,于是他得以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有拥抱她的机会了。 “卡伊骑士长,”崔梅恩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她说,“我是来同您商量关于深渊教派的问题的,不是同您发展亲密关系的。我数到三,您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一,二,三。” 赛缪尔便乖乖地放开了她。他感到自己把一生的毅力都用在了此处,强迫自己把恋恋不舍的手臂拿了开来。 他将双手交握在身后,狠狠地在手上划了几道口子,黏黏糊糊的神志才清醒了几分。 崔梅恩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淡淡地说:“卡伊骑士长,您还打算谈吗?如果您没什么要事,只是闲来无事踹寡妇门玩,请您还是早些离开我家为好。 ” “……叫我的名字。”赛缪尔低低地说。 “什么?”崔梅恩皱了皱眉。 她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赛缪尔,好似不大明白他的用意。 “不要叫我卡伊骑士长。”赛缪尔说,鲜血淋漓的手臂自背后放了下来。银色的光芒一闪,鲜血连同伤口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叫我的名字。” “你之前交给了我一些信件,我挨个挨个做了调查。你说得没错,深渊教派正在快速复苏,甚至他们的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你之前诡异的昏迷,也许就与此有关— —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如果置之不理,我担心后面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赛缪尔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叫我的名字。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崔梅恩挑挑眉。 她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嘴唇,思考了一阵子,便痛快地改了口:“赛缪尔。” 赛缪尔嗯了一声。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一滴眼泪从他长长的睫毛上落了下来。 第39章 谈完正事送走赛缪尔后,崔梅恩打开门,把就差贴在门板上偷听的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人一魔鬼)拎进屋内。 亚瑟和魔鬼在梅兰斯封地时极不对付,面对赛缪尔时倒莫名其妙地同仇敌忾了起来。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亚瑟抢先开口问道。 “我不喜欢他,他身上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魔鬼一边刮着玻璃罐里剩余的柳橙酱,一边点评道,“比我旁边这个圣殿骑士要恶心多了。” 亚瑟瞪了他一眼。 赶在他俩又一次互殴起来前,崔梅恩从中间走了过去,把他俩一边一个推开。她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回忆了一番方才与赛缪尔交谈的内容:“他告诉我,他根据我提供的资料进行了调查,查出这些年深渊教派在全国各地迅速发展,甚至其中心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他希望与我合作。” 第72章 “骗子。”亚瑟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直接上报圣殿,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外人进行所谓的合作?” 崔梅恩说:“他说这是因为圣殿本身就有被渗透的痕迹,他不想打草惊蛇。” 魔鬼像只小鹿那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往沙发扶手上一跳,又像只长条的猫那样大喇喇地把自己摊开在崔梅恩膝头。 他眨着金色的眼睛问:“那为什么是你?他可是你们人类的圣殿骑士长,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人脉。我的契约者,恕我直言,你在外人眼里就是个玩弄权术的小人,既没有实力,也没有权柄,他干嘛非得找你不可?” 这个动作魔鬼在她面前做过千百次,崔梅恩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又顺手蹭蹭他光滑的脸颊。 她一边像揉猫咪或是揉面团那样揉弄着魔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赛缪尔看出了我与魔鬼签订过契约。” 亚瑟皱了皱眉。 “他怎么看出来的?”他用手指抵住下巴,思索道,“你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被深渊浸染的痕迹,不然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没被人认出来…… ” 崔梅恩说:“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崔梅恩'早就死了吧。不知道是谁主动在他面前承认了自己魔鬼的身份,再联想到他跟在我身边,赛缪尔应该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我是如何复活的。” 魔鬼听出她在嘲讽自己,不满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亚瑟则抬起脸,惊愕地看着她。 崔梅恩读懂了她眼睛里的疑问。她用手指绕着魔鬼的头发玩,大大方方地说:“毕竟我跟赛缪尔以前很亲密——你不是之前在我的记忆里见过了?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亚瑟的脸莫名的发烧。 崔梅恩自苏醒以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还以为她根本不会记得在梦境里发生的事——不会记得他曾经窥探过她的过往,又同他一起返回了现实世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戳穿心事的小孩那般窘迫。 崔梅恩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界上只有深渊魔法能让死人短暂地复活,他猜出来倒也不难。他要求我跟他合作,找出深渊教派在首都的据点,倒是给我开了个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条件。” “什么条件?”回过神来的亚瑟问。 崔梅恩的把自己的手指从魔鬼嘴里抽出来,手指上一圈鲜红的牙印。她说:“他许诺可以真正地复活我。” 魔法并非万能。 在古老的歌谣或是市井流行的冒险者故事中,魔法能够沟通亡灵、复活逝者、乃至令人永生不死、永葆青春——这当然只是人们对魔法的美好幻想。 事实上,魔法是一门更接近于数学的学科:无数代魔法师与学徒前赴后继地实验、整理与总结,才得以摸到一点魔法的门槛。 就像往公式里代入数字从而获得结果一般,使用正确的施法材料、输入对应质量的魔力,才能获得理想的结果:那么,怎样的材料,才足够换回一个人类的肉丨体与灵魂呢? 这是一个在哲学中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在魔法里也是一样。古往今来,不是没有魔法师尝试进行相关的研究,结果要么碌碌半生,要么落得疯癫的下场。死亡是人类世界中为数不多的公平之一,它终将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顶。 虽然同样被称作“魔法”,深渊魔法却与人类的魔法大相径庭。 深渊造物使用魔法,如同人类呼吸那样自然。婴儿从诞生在时间的那一刻起就会呼吸,却无法为他人讲解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再加之深渊始终是一片充斥着混沌与厮杀的世界,从未有过人类踏足,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至今仍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深渊魔法能够轻松达到许多人类魔法难以企及的领域,就像鸟儿天生便会飞翔而人类无法做到一般。 许多魔鬼契约者就是因此投入了深渊的怀抱:他们内心有着太强烈的渴望,为此甘愿付出自己的灵魂。作为回报,魔鬼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然而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妻子乞求横死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于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敲响了房屋的大门;骄矜的骑士希望自己此生都如同二十岁一般强壮而勇猛,于是他在许下愿望的第二天死于非命;正值盛年的国王期望能够长生不死,于是他最终衰老如烂泥,被子孙囚禁于暗室,日夜被病痛与悔恨所折磨……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妄图触碰的凡人往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按照魔鬼的说法,他被召唤出来以后很是无聊,当时崔梅恩的灵魂也并未完全离体,便被他摁回了肉丨体之中。崔梅恩拖着残破的肉丨体与魔鬼缔结了契约,随后魔鬼为她制造了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灵魂塞进了新的肉丨体之中。 以上这一趟流程,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只是为崔梅恩的灵魂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新居。这具新居将同时承受深渊的腐蚀与来自人类世界的排异反应,寿命极短,即使依靠魔鬼与亚瑟的“平衡”,也最多不过支撑十数年。 到时候如果崔梅恩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或许她可以等待魔鬼再花费上许多时间制造一具肉丨体,或许可以选择以灵魂的状态继续游荡在人世间。 总之,不论是哪种选择,都远远称不上真正的“复活”。 第73章 #### 魔鬼像被人踩了尾巴的那样,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 “他敢!!!”他咆哮道。 他气得厉害,在屋里重重地转圈,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大骂赛缪尔无耻下作毫不要脸竟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云云。语速越来越快,内容越来越不客气,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没人听得懂的深渊语。 亚瑟默默地离他远一些,朝崔梅恩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崔梅恩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她正好笑地看着魔鬼气得吱吱哇哇乱叫,嘴角扬起一个愉快的弧度。 “您愿意吗?”他轻声问道,“关于卡伊骑士长的那个提议。您也想要复活,所以才答应了他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别误会。”崔梅恩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对复活没有任何兴趣。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只想要塞德里克的灵魂。拿到他的灵魂后,我就可以快乐地投入深渊的怀抱了。希望他们没有苛待新人的传统。” 亚瑟一时语塞。 在窥伺见崔梅恩的记忆之后,所有在他心底盘亘已久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仿佛一本缺少了关键页数的书籍,终于被拼凑回了原貌。 为什么从来冷漠的梅兰斯公爵会对崔梅恩一见钟情;为什么崔梅恩一面与他保持亲密关系、一面又同自己暗通款曲;为什么崔梅恩会成为魔鬼契约者;为什么她对塞德里克的灵魂如此执着… … 崔梅恩惨死在了少女时代,因为她愚蠢地错信了自己的丈夫。她与献祭仪式上召唤出的魔鬼缔结了契约——虽然之后的情景他不曾亲眼所见,不过不难想象梅兰斯家族是如何一夜覆灭的——然而身为凶手的塞德里克却不知何故活了下来。 崔梅恩的复仇之火并未熄灭,她要重新回到了世上,想要拿回塞德里克的灵魂。 “您当时对我……示好,”他慢慢地问,声音近乎恳求,说出自己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猜想,“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对吗?” 崔梅恩夸张地鼓鼓掌。 “好孩子,你猜得很对,”她笑眯眯地说,“老男人不就最怕这个?权利地位开始滑落,就连最在乎的性吸引力也惨败于年轻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被新长成的年轻雄狮咬死,却无法预测最终的死期,只能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没有看到他这样子可真遗憾,也许我该让他再拖一拖,让他晚死一阵子。” 她终于不再在亚瑟面前掩饰自己,毫不在乎地袒露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知是因为信任还是不在乎。如果让亚瑟来猜,他会猜测是因为后者。 亚瑟·梅兰斯终于明白:这是一出关于复仇者的剧目,作为绝对主角的崔梅恩,眼中有且只有塞德里克的灵魂。 也许魔鬼和赛缪尔也能作为配角登场,但显而易见的是,其中没有半分亚瑟·梅兰斯的影子。 第40章 塞德里克·梅兰斯一下前线,便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内,满怀期待地拆开了信封。 不同于传统战场的运输模式,当圣殿与深渊作战时,会使用传送阵进行后勤补及运送伤员等工作。虽说保持传送阵的开启会消耗数量惊人的施法材料及魔力,不过此种做法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圣殿骑士的战斗力,遏制深渊的扩张。 毕竟,深渊开口一旦形成,便会疯狂地吞噬周围的一切活物,污染水源,腐蚀土地。受侵蚀严重的地区甚至需要几十年来恢复。相比深渊扩张带来的损失而言,传送阵的消耗就不值一提了。 除开必须要传送的物资与人员外,圣殿骑士们也可以申请私人目的使用传送阵,譬如给家里寄寄信之类的——听起来很是不错,然而对于塞德里克这样的见习骑士来说,每一个月才轮得到他们寄一次信,话总是多得说也说不完。 他打算读完这封就给崔梅恩写回信。 同世界上绝大多数平民百姓一样,崔梅恩没有上过学。她不会写字,也不识字,如果她需要阅读或写些什么东西,只能请他人代劳。 塞德里克最开始接近崔梅恩,就是打着教她读书认字的名义。她不算聪明,却勤奋好学,在分别的时候,崔梅恩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基本的读写了。 自他远赴前线以来,他们已经通过两封信,每一封都被塞德里克珍重地带在身上,晚上睡觉前拿出来反复阅读。 看见信纸时,他却愣住了——他快速地跳到结尾看了眼落款,又回到开头,仔仔细细地把信读了一遍。 这封信不是来自于崔梅恩,而是来自于他的父亲,梅兰斯先生。 梅兰斯先生在信里写道,崔梅恩失踪了。她说是要出门散散心,却在集市上走丢了,找了一天都没见人影。 根据同行女仆的证词,崔梅恩夫人是故意把女仆支开的。梅兰斯先生在信中表示,近期并未听说家中有什么矛盾,据说有些妇人会在孕期出现多思、忧虑等症状,他们怀疑崔梅恩也是因心思过重才离家出走。 信的末尾写道,现在全家上下都乱了套,他们十分忧心崔梅恩的安全。梅兰斯先生希望塞德里克能够寄一些血液回来,以便通过亲子血缘的魔法找到崔梅恩的踪迹。她怀着身孕,只要能找到那个还未落地的孩子,就一定能找到她。 塞德里克腾的一下站起了身,控制不住地将手中的信纸捏成了团——他又赶忙重新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第74章 他心乱如麻,只觉得如同坠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胸口空落落的,心脏惊慌失措地在胸腔里狂跳。他立刻找出一只药剂试管,割开手掌将血液灌入试管中,再小心地密封好。接着他站在桌边写了封字迹潦草的回信,便捏着信纸赶去了后勤部门。 “我是见习骑士塞德里克·梅兰斯,我要寄信回家。”他飞快地说,“我还想将这个试管一起寄回去,地址照旧。请问最快多久能到?” “下午。”办事员抬抬眼皮,满脸不耐,“这什么这是?这个不行。我们对见习骑士寄收物品的规定很严格,每月只能邮寄一次信件,不能带别的东西。你以为传送阵一天要消耗多少材料?” “我的妻子出了点事,我需要赶紧把这个东西送回去。”塞德里克恳求道,“求您了,没有多重,只是一支试管。我可以承担多出来的施法材料的损耗,或者说您需要多少钱?我——” “不是钱不钱的事,都说了规定很严格。我对您深表同情,但是很抱歉,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办事员耸耸肩膀摊摊手,打起了官腔。不论塞德里克如何恳求,他都不为所动。 塞德里克的额头和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尽管知道对方只是在恪守职责,暴躁的情绪依然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腾起来——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可以把这支试管登记在我的名额下吗?看上去它不是很重,一封写得稍微长一些的家书应该也差不多。我这个月没有要寄的信,就把当做是我寄的信件好了。” 一见到那人的脸,原本已经开始打哈欠的办事员立刻精神了起来。 他露出一个谄媚的微笑,搓着手道:“卡伊首席!当然,当然,您这个月的寄信份额还没有用过,我这就登记。” 他从塞德里克手中接过那支试管,连同被汗水浸得有些湿了的信封放在一起,一边进行登记,一边对赛缪尔使眼色,委婉地表示本次登记算得上一个小小的人情云云。 等亲眼见到信封和试管一同被送走后,塞德里克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登记处。他没走出几步,赛缪尔便追了上来,问道:“崔梅恩出什么事了?” “不关你的事。”塞德里克冷冷地说。 赛缪尔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强行止住了他的步伐。 塞德里克心下本就焦躁,此刻像是找到了爆发口一般,抬手就往赛缪尔脸上挥去!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直到被紧急集合的传令打断。 一场严重的深渊侵袭毫无征兆地爆发在了前线,瞬间吞没了正与魔鬼激战的圣殿主力。残余部队节节收缩,仍然只能勉强维系住基本的平衡。 如果深渊开口进一步吞噬周围的活物,很可能会导致这仅存的脆弱平衡轰然崩塌。倘若深渊冲破圣殿的防御深入大陆内部,将带来极为惨烈的后果。 上任骑士长及其精锐部队已经葬身深渊,临危受命的指挥官要求最大限度运转传送阵,将伤员送回后方。除开伤员与后勤人员外,后方待命的所有骑士停止一切休息与工作,立刻投入战场之中。 情况如此紧急,塞德里克与赛缪尔自然不能再继续打下去。见习骑士们被编为不同的小队,紧随大部队前往前线支援。 深渊的确逼近了。塞德里克骑在疾驰的马上,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只见天空之下裂开了一条又一条巨口,无数魔鬼源源不断地涌出,如同纯黑的河流般往地上坠去,形成一张覆盖大地的污泥的地毯。 翻滚的地毯中时不时会亮起几道银白的光芒,一闪而逝。那是圣殿骑士使用魔法的痕迹。在铺天盖地的魔鬼的洪流前,那些声势浩大、威力强劲的魔法显得那样的脆弱与无力。 塞德里克死死地咬住牙齿,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 二十年后,四十多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猛的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冷汗从额头滚落而下,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不过是个噩梦。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是个噩梦罢了,崔梅恩已经回到他身边半个月了了,她现在就在他的身边。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轻手轻脚地重新躺进温暖的被窝中,往身侧抱去,想要埋在妻子肩头寻求一些慰藉——却扑了个空。 他只抱住了一团尚带有余温的被褥,原本应该躺在他身侧的崔梅恩却不知所踪。 塞德里克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爬起身,慌乱地掀开大床上所有的被子和枕头(真可笑,崔梅恩又不会藏在枕头下面),却仍旧没有找见半分她的踪迹,只有她睡过的地方还留有一点温热的体温。 说来,那真的是崔梅恩的体温吗?是不是他自己之前睡姿不好滚了过去,所以才留下了这一点温度? 毕竟,崔梅恩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在这二十年间,塞德里克做过无数个关于她的梦境。在这些梦里,他们相识、相恋、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些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有些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发生的事。他混沌的大脑擅自将这些片段打散又拼凑在一起,编织成一场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塞德里克坐在床上,手指插入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的金发中,呆呆地盯着床单,绝望地想,或许他只是又做了一个太过真实的梦? 第75章 曾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梦见崔梅恩回来了,他得以再度拥抱与亲吻她,她倚在床头翻看二十年前没看完的书籍,入睡前在他的嘴角印下一个晚安吻。 他在极度的狂喜与幸福中睡去,醒来后面对的依旧是空落落的房间……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大梦一场,对吗? 这时,有人将卧室的房门推开一条缝,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回身关上门,仰头将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房间上的小桌一推,掀开被褥爬上了床。 “好冷,热气都散了,谁把被子踢得乱七八糟的……” 崔梅恩小声地抱怨了几句,往枕头上一躺,像是这才发现了塞德里克的不对,于是又爬起来,拍了拍他的脸。 “塞德?”崔梅恩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塞德里克缓慢地抬起了脸。 他的视线扎在崔梅恩疑惑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将她从头看到脚,再小心地伸出了手——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又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将手收了回去。 崔梅恩往前爬了一步,将他的手握在手中,食指相扣。 她的体温透过两人接触的皮肤蔓延过来,比被子与床单上的温度更加滚烫,烫得塞德里克微微地发抖。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揽住崔梅恩的腰肢,将自己埋入了她的怀抱中。 她是有呼吸的,暖的,软的,活的。她不会因他的触碰而消失,不会因清晨的阳光而消失,不会在他的面前化为雾气、烟消云散。 他将脸紧紧贴在她的胸口,于是便听见一颗活泼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每一声都无比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耳中。 崔梅恩没有再继续说话或提问。她的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背上,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着。许久过后,塞德里克僵硬的身躯才略微放松了些许。 “睡吧。”崔梅恩如同安抚孩童般哄道。 塞德里克在黑暗中点点头。 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笨拙地躺下,他扯过被子仔细地掖好,将崔梅恩密不透风地裹在自己的怀中。 塞德里克原本就比她高大,二十年来圣殿骑士的生涯又赋予了他一具健壮的身躯,此刻拥着崔梅恩,只觉得她抱起来比以前更小了。 她安静地蜷在他的怀里,他把手臂收得更紧一些,摩挲着她的肌肤,心想: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放下心后,睡意很快席卷了上来。就在塞德里克就要陷入沉眠时,恍惚之间,他听见崔梅恩说:“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如果你睡着,就不用回答。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假装睡着。我只想听真话。” “我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她轻声地说道。每一个单词都那样轻,仿佛刚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塞德里克瞬间清醒了过来。 第41章 崔梅恩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等边境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休假申请终于不再被驳回后,塞德里克第一时间赶回了家中。 为了尽可能地缩短路途上所耗的时间,他申请自费使用了传送阵,其费用之高昂,绝非落魄的梅兰斯家族可以支付的——若非塞德里克在此次深渊侵袭中战功赫赫,恐怕连传送阵的使用申请都不会被通过。 家中等待他却并非将要生产的妻子,而是悄无声息、散发恶臭的老宅。 塞德里克悬起的心重重地一沉。 他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尸臭。不是一般的一具或两具尸体腐烂的味道,而是大量堆叠的尸体腐烂后无人处理的味道。 在被深渊侵袭的村庄中,这种味道不算罕见。很多时候魔鬼来不及吞噬全部的尸体,等圣殿骑士打退它们之后,就会在村庄中发现大量的尸体。 在见习骑士中,一半的成员不过是被家族送来镀金的小少爷,剩下的一半也没什么直面数量众多的尸体的经历,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骑士们往往会因此吐得稀里哗啦。一段时间后,他们便已经学会面无表情地处理尸体了。塞德里克·梅兰斯也不例外。 问题是,这种味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他冲进家门,古老大宅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影,可那股味道却愈发浓烈,令人作呕。 塞德里克顺着味道一遍遍地找寻,终于在一楼大厅的地毯下发现了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暗门。打开门之后,赫然是一道长长的狭窄的楼梯,尸臭扑面而来,逼得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的脸色愈发凝重:他在这座宅子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不知道有这么一间地下室。 塞德里克走入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尸臭太过熏人,他不得不使用了净化和照明的魔法。楼梯比他预计中要长很多,他走了许久,才总算走到了尽头。 走过一道窄门,踏入的却是一方广大的空间——地下室甚至比梅兰斯老宅要大许多,仿佛一个小型的广场。 不知为何,恐惧攥住了塞德里克的心脏。他挥手扩大了照明术的范围,于是整个地下室的景象便尽收眼底。 那是一幅只能在地狱中才能看见的画面。 首先入目的是尸体。许多尸体,一半被烧得焦黑,一半腐烂得不成样子,挤挤挨挨地堆叠在一起。肉块从骨骼上脱落,老鼠和虫蝇在肉泥堆里进进出出。所有尸体都穿着相似的服装:宽大的长袍,长袍上绣着古怪的咒文。 第76章 塞德里克从未见过这种服饰。他能辨认出一部分咒文,像是某种古代魔文的变体。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随着照明术范围的扩大,成群的老鼠和虫子被吓得四处逃窜。塞德里克这才看清,尸体集中在出口处,似乎是想要往外逃出去,却碍于种种原因未能成功。 他们的身下隐约能看见一个巨大法阵的痕迹。血水与尸液深深地渗入地面中,破坏了法阵的结构,使得塞德里克难以分辨它的作用。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避开尸体,往法阵的中心中走去。他首先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烂在一起,几乎不分你我,可他依旧认出了他们。那毕竟是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 接着,他抬起头,看见了崔梅恩。 在这个由尸体组成的诡异的法阵中,崔梅恩是唯一没有腐烂的人,一个奇异的圆心。 她的确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就像菜板上一条仔细处理过的鱼,你可以轻松地从伤口的痕迹上辨别出厨师到底有没有偷懒——没人能携带着这些伤口丨活下来。 相比破烂的身体而言,崔梅恩的面部保存得还算完好。她那双活泼灵动的眼睛已经完全凝固了,好似一对镶嵌在眼眶里的污浊的宝石。 真奇怪,即便如此,这双眼睛里也依旧透露出了彻骨的恨意。 并且,塞德里克·梅兰斯立刻清晰地认识到,她在恨他。 他跪倒在崔梅恩的面前,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在塞德里克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已经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比起“崔梅恩死了”这个认知,塞德里克首先意识到的是:崔梅恩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消失”是,再没有拥抱和亲吻,没有手牵手走过的黄昏,没有肩并肩躺在草地上仰望的星空。 在繁琐沉重的训练中再没有那个“一放假就想要见到的人”,在深夜醒来时再没有熨帖在身旁的另一个人的体温。消失是,只用准备一副的餐具,只用烹制一份的晚餐,只有一个人的日日夜夜。 在遇见崔梅恩之前,塞德里克的人生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他们相遇的时间不长,相处的时间更短,可是崔梅恩的存在已经融入到了他的灵魂里。与她分开仿佛是要从他的灵魂上硬生生地撕下血肉模糊的一块,他无法也不能忍受。 ——最可笑的点在于,他甚至没法选择不去忍受。因为崔梅恩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早已发生过的既定的事实,不会因他的意志有任何改变。 塞德里克的大脑艰涩地运转起来,想起他收到的最后一封来自家里的信件。那封信之后,家里再没给他寄过信。 当时恰逢边境战事爆发,他无暇理他顾;没有收到家里的回信,也只当是特殊时期传送阵不再为见习骑士送信的缘故。 那封信里说了什么?父亲写信告诉他,崔梅恩在集市上走丢了。为了能更快地找回她,他给家里寄去了自己的血液。 塞德里克的视线扫过父母与周围一圈身着长袍的尸体,再落到脚下的法阵上。 它们之间一定有联系。他想。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崔梅恩的尸身,想先将她带走。 在被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尸体迅速地化成了灰烬。 #### 二十年后,塞德里克·梅兰斯紧紧地拥抱着崔梅恩的身体,补上了那个迟来的拥抱。他抱得那么紧,仿佛饥饿的人死死地攥着手中最后一口食粮。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崔梅恩的脸。他感到她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颊,于是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再继续摸索下去。他已经有些老了,他的眼角和唇边都爬出了细细的皱纹。这总是让他心生自卑。 他们重新安静地抱在一起。又过了许久,塞德里克轻声道:“你想要复活吗?” 崔梅恩发出疑惑的声音:“复活?” 塞德里克点点头,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他留念地埋首在她的颈窝里,享受着她的体温。阔别整整二十年,他终于能够再次触摸到她。如果他能够撕裂自己的胸口,他就会将她埋进自己的肉丨体中,从此永不分离。 “真正的复活。没有任何副作用,我会想办法的。如果你想的话。”他说,“我一定能办到。” 崔梅恩笑出了声。 “塞德,魔法不能复活死者,你知道的。”她怜悯地说,“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塞德里克像是被利刃刺中,浑身僵硬。 他的呼吸停滞了那么几秒,才接着说:“……我会办到的,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也——” 他没有说下去。崔梅恩竖起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她说:“我不想复活。” 卧室便又陷入了寂静中。又过了很久很久,塞德里克才再次开口。他的语气近乎乞求:“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多在这边停留一会儿。多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睡吧。”崔梅恩再次摸摸他的脸,说道。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泪流满面。 #### 崔梅恩没想到她还会再跟塞德里克以外的人聊起复活这一话题——赛缪尔·卡伊在交谈中向她许诺,他可以真正地复活她。 她其实是有些想笑的:塞德里克也好,赛缪尔也罢,他们在伤害她的时候从未有过半分犹豫,却又在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后试图力挽狂澜。 第77章 于她而言这种举动体现不出半分的英雄气概,只会让她嘲笑他们的愚蠢与自负。 “我不想复活,我对这个狗屎世界没有半点兴趣。”崔梅恩直白地说,“但是可以先答应卡伊看看。他那么笃定能复活我,我怀疑这其中有问题。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复活死人,这是最基础的理论。他的魔法知识总不可能比我还差。” “我喜欢你的态度——不过狗屎归狗屎,柳橙酱和牛奶布丁还是不错的。”魔鬼客观公正地评价道。 他俩对视一眼,像童话里的反派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举手击掌。 亚瑟叹了口气,默默走过去,拖过一张小板凳,挨着崔梅恩坐下。 崔梅恩像揉弄金毛小狗那样揉揉他金色的头发,宣布道:“既然达成一致,现在就让我们来制定作战计划!第一步——先把你的那一堆尸体处理了如何?我不能忍受一堆尸体放在家里!烂掉了怎么办?” 她对魔鬼说。 魔鬼仿佛一只把所有把桌上的玻璃杯统统推下桌子又指望主人发现不了的猫那样,若无其事地趴在主人膝头,蹭了蹭她的大腿。 第42章 如何在一个和平(姑且算是)的城市中处理尸体? 最流行的方法是直接扔在河里。首都城内被一条自北向南的大河贯穿,不少人都见过河上有尸体飘过。体面一些的套个扎口的大麻袋,更多则直接便是一具难以辨别样貌的尸身。 尸体的来源很广泛:赌场、妓丨院、做非法生意的酒馆、魔法协会用剩下的实验品……通常都是些即使死去也无人在意的冤魂,最多沦为人们挂在嘴边的几句谈资。 此外,焚烧或是掩埋也是不错的处理方法。亚瑟虽然没有自己干过,不过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半真半假的流言。尤其对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来说,让一个普通人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世界上,并非是一件难事。 思及此处,他又想起了崔梅恩,便侧头悄悄地偷看她。崔梅恩正对着敞开的衣柜冥思苦想,看上去已经完全从不久前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但是亚瑟很难忘记刚刚所见的一切。年轻的崔梅恩在他的记忆里像只活泼的小鹿那样走来走去,他的眼前时而是初见时崔梅恩脸上那副假得可笑的笑容,时而是崔梅恩与塞德里克·梅兰斯结婚时幸福的笑脸。 下一刻,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脸就变成了他的脸。亚瑟发现自己代替父亲站在洒满阳光的教堂内。在他的对面,身着婚纱的崔梅恩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 “亚瑟?”崔梅恩用手使劲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拍拍他的脸颊,“亚瑟?你还好吗?还是刚才的魔法有什么副作用?” 最后那句她是对着魔鬼问的。 魔鬼耸耸肩膀,抱臂环在胸前,懒洋洋地说:“我看他只是单纯的犯傻。” 亚瑟晃晃脑袋,感觉到耳朵有些发热。他后退一步,掩饰性地咳嗽一声,说道:“……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不论是哪种处理方法,好像都不大可取。尸体的数量太多了。” 崔梅恩叹了口气,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天气也热起来了,尸体在家里放不住——我可不想住在臭烘烘的屋子里——但是不论什么方法,都没法一次性处理这么多的尸体。而且如果被人发现尸体长得一模一样,那可就麻烦了……” 她说着说着,瞪了魔鬼一眼。魔鬼毫不示弱地瞪回来,张牙舞爪:“我怎么知道还要处理尸体!我能记得带回来已经很不错了!在深渊,我们一般都直接吃掉——” 崔梅恩转过脑袋,无视魔鬼的后半句话,对亚瑟说:“我明天联系卡伊问问,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你今天也累了,待会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 “您要怎么联系他?”亚瑟问道。 崔梅恩在裙子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来一只小镜子。她说:“这是他临走前给我的,说是可以用来联络,比寄信要方便。我就留下了。” “可以给我看看吗?”他又问。 崔梅恩大方地把镜子塞在他的手中。魔鬼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亚瑟将手指搭在镜子上,魔力在其上流淌了一圈又收回。 他把镜子还给崔梅恩,说道:“的确是可以用作联络的魔法道具……但是,上面还刻了一个更隐秘的追踪魔法。我想这才是卡伊副骑士长把它送给您的真正目的。” 他光明正大、不动声色地踩了赛缪尔一脚。 “追踪魔法?是干什么用的?”这次轮到崔梅恩发问了。 魔鬼抢在亚瑟前面开口道:“简单来说,就是能定位到镜子的位置。如果你把它带在身边,那么不论你走到哪里,那个叫什么卡伊的就都能知道。我建议最好现在就把它砸了,以免多生事端。” 崔梅恩的神色微微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等亚瑟和魔鬼都探查过镜子后,她便把它重新放入了口袋中(魔鬼不赞同地嘟囔了几句)。 “他倒是没跟我说还有这个作用。”她轻笑一声。 #### 首都这头的房子里热热闹闹(虽说讨论的内容多少有些惊悚),另一头,跨过大半个首都,在某栋豪华的宅邸中,赛缪尔·卡伊的卧室里则寂静无声。 他坐在桌边,手中缓缓摩挲着一枚极朴素的戒指。他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户里落下来,照亮了那张秀美的脸。 第78章 戒指是银质的,雕刻着简单的花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装饰,更别提镶嵌宝石什么的了。 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戒指,也是十七岁的赛缪尔攒了小半年的见习骑士薪水才买下的。他郑重地把对戒中的另一只送给了崔梅恩,当做他们订婚的信物。 “以后我一定会给你换更好的。”那时赛缪尔说。 崔梅恩把戒指戴在手上,对着阳光欣赏了半天,接着搂过赛缪尔的肩膀,在他脸上吧唧留下一个口水印。 赛缪尔故作严肃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赛缪尔并没有告诉崔梅恩,戒指中被他刻下了一个追踪魔法。这样,不论她在哪里,只要她还戴着这枚戒指,他就能够清楚地知道她所在的位置。 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对自己说。 也正因如此,当他被公爵拉去某个舞会的那个夜晚,他才会发现崔梅恩在塞德里克的房子里呆了整整一晚。 妒火将赛缪尔·卡伊烧得理智全无。 舞会结束后,他在崔梅恩白天摆摊时租用的地方蜷缩了一整个晚上,她的位置才从塞德里克处离开,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他们分手之后,崔梅恩本想将戒指还给他,被赛缪尔拒绝了。他本以为她会将戒指丢掉或是干脆毁掉泄愤,可她只是将它收了起来。 戒指的位置长久地停在首都某个小小的角落里,与崔梅恩的新居重合,这竟然让赛缪尔莫名地有了几分安心。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抬手搭在枕边,紫色眼瞳长久地凝视着那枚银色的指环,看得久了,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崔梅恩规律的呼吸。每当此时,他便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 塞德里克邀请了几位同期的见习骑士参加他的婚礼,其中自然没有赛缪尔。不过,他还是想办法打听到了婚礼的时间和地点。 赛缪尔喝了一瓶易容魔药,扮作路过的行商,混在崔梅恩举办婚礼的那座村庄中,同好奇的村民一起,看完了整场仪式。 那天天气好极了,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窗玻璃里照在崔梅恩的身上,把她照得五彩斑斓,如同插画中的女神那般漂亮,让他移不开眼睛。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揽过塞德里克的脖子,热情地亲吻他。 赛缪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崔梅恩的脸上扫过。他感到很冷,又感到茫然。仿佛在大雪中勉强行走了许久,最终却发现前方温暖的小屋不过是太过寒冷产生的幻觉。 婚礼并不奢华,崔梅恩的婚戒也只是一枚普通的绿宝石戒指,可她却那样幸福。 赛缪尔终于明白,崔梅恩与塞德里克结婚,并非是被他的财富或权势(假如梅兰斯家有的话)所欺骗,只是因为单纯的,她爱他。 就像曾经她爱他一样。 在崔梅恩与赛缪尔婚礼后不久,那枚订婚戒指也换了位置,从首都去到了梅兰斯封地,此后就再也没移动过。 赛缪尔猜测崔梅恩把它塞进了行李中,一起带回了家。真好,她还愿意留着我送的东西。他甜蜜地想。 边境战事结束后不久,当已晋升为正式骑士的赛缪尔像往常一样在圣殿中训练时,他所佩戴的那枚戒指却莫名变得滚烫了起来。 灼痛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赛缪尔再无法感知另一枚戒指的下落:戒指被破坏,追踪魔法失效了。 这事本该在赛缪尔的预料之中:常有人不乐意留下前一段感情中带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赛缪尔早就猜想过戒指会被丢掉或是损毁。 然而当这一变故真正发生时,他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赛缪尔向圣殿请了假,付出高额费用使用了传送阵,急匆匆地赶往了梅兰斯封地。 一出传送阵,他便看见了远处滚滚的浓烟,不少居民聚在一起,指着烟雾传来的方向谈谈论着什么。赛缪尔向他们打听道,浓烟传来的方向,正是有名无实的领主梅兰斯家的宅邸所在地。 赛缪尔迎着浓烟的方向,快马加鞭。戒指上的追踪魔法是午后被破坏的,而等他终于赶到梅兰斯老宅时,太阳甚至还未完全落山。 如血的残阳往地平线下缓缓坠去,熊熊大火将附近的空气都烧得扭曲起来。在滚滚热浪与扑面而来的火星中,赛缪尔看到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背影。 没来由的恐惧紧紧地攥住赛缪尔的心脏。他扑上去,拽住塞德里克的衣服,向他吼道:“崔梅恩呢?她在哪里?” 塞德里克说:“她死了。” 赛缪尔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她是谁? 死。谁死了?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死了,和崔梅恩又有什么关系?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他问的是崔梅恩去哪儿了。你们不是才结婚吗,她不是很幸福吗,她—— “崔梅恩死了。”塞德里克又说。 #### 赛缪尔猛的闭上眼,将戒指死死地扣在手心,强迫自己从回忆的剧痛中抽离出来。 她还活着。他对自己说。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他还有机会,他—— 就在这时,怀中的镜子微微发烫了起来。与戒指被损毁时的灼痛不同,镜子的热度来得柔和许多,如同跳动在寒夜里一缕温暖的火苗。 赛缪尔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从怀中掏出镜子,闭上眼深呼吸了几秒,才接通了通讯魔法。 第79章 镜子里露出崔梅恩的脸,她说:“卡伊副骑士长,您最近有空吗?我有件麻烦事想问问您,可以的话希望尽快,越早越好。” 赛缪尔贪婪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脸。 崔梅恩说完话后,赛缪尔没有回答。她等了一阵,看上去有些困惑,曲起手指敲了敲镜子表面:“卡伊副骑士长?您能听到吗?——奇怪,没反应啊,魔法是不是出问题了……” “叫我的名字。”赛缪尔说。 崔梅恩看上去被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噎住了。 “什么?”她问。 “我们说好的,以后你要叫我的名字。”赛缪尔说。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一会儿,最后是摊上麻烦事的崔梅恩先松了口。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改变了对赛缪尔的称呼:“赛缪尔。你最近有空吗?越快越好,我有件麻烦事,需要尽快解决。” “明天就可以。”赛缪尔飞快地回答道,“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敲定好时间后,崔梅恩利落地合上了镜子。 赛缪尔捧着不再发热的镜子,嘴角逐渐挂起一抹笑容。他像是怀春的少年般郑重地将镜子放在枕边,侧躺在床上,手搭在镜子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过去二十多年来,赛缪尔·卡伊鲜有睡得如此之好的夜晚。 第43章 崔梅恩与赛缪尔约好在他的宅邸中见面,商讨她的“小小烦恼”。 赛缪尔既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圣殿骑士,也是一名精通法阵与古代魔文的大魔法师,她向他讨教,询问该如何处理大量的尸体——毕竟,这种问题不大好询问别人,搞不好转头就被人举报去了圣殿。 “所以,您的建议是用火?”崔梅恩沉思道,“但是普通的火焰很难完全烧毁一具尸体。我也跟亚瑟确认过,即使是火系魔法也不大容易……” 赛缪尔说:“普通的火系魔法的确不大行,不过有高阶火系魔法中好几类都适用。我记得亚瑟在魔法进阶的课程中没有选修火系课程,他还年轻,对魔法的掌握也不熟练。为了防止意外,或许我可以代劳——” 崔梅恩干脆地打断他:“不必了,我们会自己解决。感谢您提供的方法。” 啊。 我们。 赛缪尔咀嚼着这个词,像咬开一瓣还未熟透便被匆匆端上餐桌的柑橘,酸涩的汁水一齐在唇齿间炸开,酸得他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地握成拳,指甲在掌心中掐出道道血痕。 “你不好奇吗?”他垂下眼,柔声问道,“关于我是怎么知道处理尸体的办法的?” 崔梅恩一边对着上的奶油蛋糕发起进攻,一边诚实地摇头:“有什么可好奇的?你当圣殿骑士也有些年头了,处理尸体什么的应该算日常了吧?” “如果处理尸体是日常,为什么亚瑟对此一窍不通呢?”赛缪尔循循善诱。 崔梅恩想了想:“对哦,为什么?因为他还只是一名见习骑士?” 真实原因就是如此:处理大量尸体是要等见习骑士们上前线后才会在实际战斗中学到的内容——不然也没法凭空找来那么多尸体给他们练手。 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边境战况与当年大不相同。深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需要紧急调拨见习骑士的情况也越来越罕见。圣殿也适时调整了相关规则制度,亚瑟要到成年后才会被派往战场。 “因为这与圣殿骑士的工作毫无关系,一般情况下是由后勤处理。”赛缪尔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是从塞德里克那里学来的。当时他把你的尸体连同梅兰斯老宅一起烧掉了。根据后来他递交的报告来看,当年参与献祭的教徒人数足有上百人。但是尸体处理得很干净。梅兰斯老宅烧得一点灰都没剩下。”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崔梅恩的神色。 然而,崔梅恩只是在扫荡完蛋糕后擦了擦嘴,没有厌恶或是刻意的回避,保持着恰当的好奇和不以为意,就像在餐桌上听到隔壁不怎么熟悉的邻居的八卦那样自然。 “然后呢?”她问。 “然后……我问他你的尸体去哪儿了。”赛缪尔回答。 崔梅恩笑出了声,好像在听一个有趣的笑话,而不是与别人讨论自己尸体的下落。 “你真傻,这什么问题。没有了吧。”她笑道,“应该一起被烧掉了。” 赛缪尔点点头。 尽管此时此刻,崔梅恩正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前,他的思绪仍是不由自主地被带回到了那个灼热、焦臭的黄昏,带回到了他听到她死讯的那一刻。 赛缪尔不是没有恨过崔梅恩——按常理他才是应该被恨的那一方,但他仍恨崔梅恩抛弃了他。 没办法,赛缪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说长了副好皮囊,内里却藏了个自私怯懦的灵魂。他恨她不要他,恨她选择了另一个人,恨那个“另一个人”是塞德里克。 赛缪尔最恨她藏了起来,再也没出现过。 他查阅过塞德里克·梅兰斯事后向圣殿提交的报告。深渊入侵边境期间,梅兰斯夫妇被深渊教派的信徒蛊惑,在自家宅邸的地下室举行了献祭仪式,妄图召唤魔鬼,缔结契约。 除了已经毫无联系的部分远亲外,梅兰斯一族所有成员都参与了献祭。仪式失败了,参与仪式的人全都横死当场,包括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妻子崔梅恩在内。 第80章 如此残忍血腥的献祭仪式称得上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发生在贵族世家中。为了掩盖丑闻,圣殿出手帮助塞德里克做了扫尾工作,彻底地将这起献祭抹杀在了世间。在圣殿内部,这次事件被称作“梅兰斯惨案”。 报告显示,惨案结束一段时间后,塞德里克才自边境前线返回了梅兰斯封地。为了尽快处理地下室内大量高度腐败的尸体,也为了销毁任何可能与深渊教派相关的物品,在固定好基本的证据后,他烧毁了梅兰斯宅邸,安葬了妻子的尸体。 赛缪尔一个单词都不信。 他把这份报告翻来覆去地读,一个词一个词地嚼碎了再咽下去,从字里行间挑出一个又一个微小的错误,以此来佐证自己对于报告的怀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固执地认为崔梅恩还活着,所谓的“卷入献祭中意外死亡”不过是塞德里克同她一起编造的谎言。 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了躲避他、懒得应付贵族的生活,或是她突然爱上了旅游,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天杀的原因。 总之,崔梅恩只是躲起来了而已。赛缪尔知道她并没有死,而是仍旧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里。 在崔梅恩与塞德里克天天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时候,赛缪尔认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晃荡;梅兰斯惨案后,他想他可以容忍他们天天在他眼前蹦跶来蹦跶去,只要他能看崔梅恩一眼。 于是他开始寻找崔梅恩的下落。他跟踪塞德里克的足迹,把他去过的每一块土地都翻了个底朝天,暗中调查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希望能找到有关崔梅恩的任何消息。他想崔梅恩总会联系塞德里克的,那时他就能知道到底藏身何处。 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有关她的哪怕一丁点消息。 她藏得实在是太好了。赛缪尔想。 梅兰斯惨案后第三年,赛缪尔在墓园里拦住了塞德里克。 “我知道你把她藏起来了。”赛缪尔说。 他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塞德里克面上每一个最细微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崔梅恩的藏身之处。 他本想表现得再无所谓一些,甚至可以恶毒一些——可那些话语最终说出口时,竟然接近哀切的恳求。 天边滚来团团乌云,狂风把墓园的接骨木树吹得哗哗作响。赛缪尔垂下头,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见我。我……我想再见见她,只要远远的看一眼就好,我什么也不会做。……求你了。” 幼年时被母亲的客人狠狠殴打的时候,赛缪尔没有求过人,只是会用一双渗人的紫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客人——往往这会为他惹来新一轮殴打;在卡伊爵士喷出带着酒臭的呼吸,用空酒瓶狠狠砸他脑袋的时候,他也只会抱头缩在出租房的角落,他从没有求过他。 赛缪尔想他这一生都没怎么求过什么人,唯一有的几次,却全都落在了崔梅恩的身上。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中。 终于,塞德里克说:“赛缪尔,我告诉过你了。她死了。” “我看过你的报告,你赶到现场时都过去了多久?!那么多人都烂在一起,能分得出来吗?!你怎么能确定里面就有她的尸体?!!”赛缪尔猛地抬起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目眦欲裂,“她一向很聪明,说不定早就逃出来了!!” “你既然看过我提交的报告,就应该清楚,她是作为祭品被绑在法阵中心的。我不会认错她的尸体。”塞德里克·梅兰斯平静地说,“换做是你,你会认错吗?”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鸣。不久,一滴雨珠滚落下来,落在赛缪尔的身上。眨眼间,大雨倾盆,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往下砸,一时间世间仿佛只剩下了连绵的雨声。 几分钟后,塞德里克绕开僵硬的赛缪尔,离开了墓园。 赛缪尔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脸颊。雨水将他的长发黏在脸上,使得那张好看的脸也显得有几分可怖。 他感到心脏像被撕扯般的疼痛,疼的喘不过气来。他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身体拼命地吸入空气,却仍旧感到窒息般的眩晕。明明没有受到外伤,却比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痛苦。炽热的泪水混合着冰凉的雨珠往下落去,打在身下墓园的土地上。 这一次的大雨中,不会再有人为他打开房门,将他领进屋内。 #### 崔梅恩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将赛缪尔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对他微微点头,说道:“您应该也挺忙的,我就不多打扰了。” 赛缪尔刚想说些什么,神色却陡然一变。 他刷的一下站起身,身体前倾,越过桌面捉住崔梅恩的手,急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动作显然把崔梅恩吓了一跳。 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说道:“……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她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单词,就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暗红色的血液从她的指缝中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腕,滴滴答答地往下滑去。 第44章 崔梅恩咳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她拿开自己的手,掌心里全是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血肉的碎片。 对于自己身体的异状,她看上去倒比身为旁观者的赛缪尔要镇定。 第81章 “没什么大事,这几天没有做好平衡,身体有点吃不消。”她抓过一张餐巾擦擦手,坦然地说,“据说魔鬼契约者都这样。您不必太担心,我——” 说着说着,她停了下来,古怪地注视着赛缪尔:“卡……赛缪尔,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体出问题的?你问我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咳嗽。” 赛缪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看上去很是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和盘托出:“那次在圣殿见面的时候,我在你的身上下了一个观测魔法。没有任何副作用或是别的效果,我发誓,只是如果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第一时间感知到。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但我……” “怪不得他们说我刚昏迷你就赶到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崔梅恩恍然大悟,“就跟你下在那面镜子上的追踪魔法一样?你到底在我身上下了多少个魔法?” 赛缪尔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就这两个。一个观测,一个追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害怕……” “我也很害怕。”崔梅恩从怀中掏出小镜子,对着镜面擦干净了嘴边的血迹,“有人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往我身上下奇怪的咒语,谁能不害怕吗?” 赛缪尔没有回答她的话——没有表示认可或否定。他低下头,颊边的黑发垂落下来,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崔梅恩合上镜子,递还给他:“以后用不上了,还给你。之前你提出的合作,我的回答是拒绝,我对复活没有半点兴趣。如果你在打击深渊教派方面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通过信件联系——请相信我,圣殿能为您提供的帮助绝对比我要多得多。我希望您是真的想打击深渊教派,而非只是将他们用作一个拙劣的借口接近我。我讨厌这种借口。” 赛缪尔淡淡地瞥了镜子一眼,并未伸手去接。他说:“如果是塞德里克,是不是就可以?” 崔梅恩一愣:“什么?” “如果这两个魔法是塞德里克下的,你是不是就会原谅他?”赛缪尔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极浅的微笑,紫色眼眸亮得吓人,“你之所以拒绝,只是因为是我做的。” 他的语气中明显带了挑衅,崔梅恩却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发火。她只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是塞德里克,他不会未经我的允许就对我做这种事。” 她用手指点点嘴唇,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些许怀念:“赛缪尔,也许这就是你和他最大的差别。” 赛缪尔用力握住桌沿,好几秒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崔梅恩仍然将镜子摊开在手心里,递到他面前。赛缪尔垂眸看了镜子一眼,说道:“你不喜欢的话,就把它砸了吧。我不会收的。”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里依旧带着一丁点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幽微的期盼——然而崔梅恩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她说。 她平静地抬起手,举起镜子向地上掷去。 那面赛缪尔花了好长时间精心挑选出的小镜子就这样碎裂开来,精致的外壳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委委屈屈地停住了。 崔梅恩的脸上依旧挂着敷衍的笑容,她客气地向赛缪尔道了谢,表示感谢他就如何处理尸体提出的建议云云,接着转身想要离开——赛缪尔再次叫住了她。 “我已经取消了与你身体里追踪魔法的魔力链接。”他说道,“没有持续的魔力供应,它会在一两天之内自动分解……但是你的身体很糟糕。你需要治疗。我能帮你。” 崔梅恩耸耸肩:“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已经说过了,人类的肉丨体难以承受深渊的侵蚀,这是魔鬼契约者必须支付的代价,没有治疗的办法。您作为圣殿骑士,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 “有。”赛缪尔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我可以帮你治疗。我也跟你说过,我有办法让你真正地重新复活。只要你愿意答应,我就能做到。我并非只是将深渊教派当做接近你的借口。你不愿意与我合作也可以,那至少让我复活你,我——” 他抬起长长的睫毛,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轻轻地、轻轻地说:“我不想再被丢下了。” 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胆敢妄言自己能掌控生死的凡人是多么的傲慢!可当赛缪尔·卡伊站在你面前,用毫不动摇的视线注视着你时,便会让人产生一种“也许他真的可以做到”的错觉。 无他,只因为他实在太像画卷与雕像所表现的俊美神祇了。 阳光自五彩雕花的窗格中穿过,明亮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那些属于凡人的细细的皱纹,又为他打上一层朦胧却耀眼的光晕。 赛缪尔站在斑斓炫目的光芒中,便仿佛是神祇走下祭坛,向信徒发布神谕。 ——崔梅恩却不是他的信徒。 她再度露出一个极为客气的笑容,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你看,我说这是你和他差距最大的地方,你却还意识不到。卡伊骑士长,我不想复活,我-不-想-复-活。说得够清楚了吗?” 赛缪尔默不作声。 崔梅恩遏制住了自己叹气的冲动,决定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说到底,'复活我'是你的执念,而非我的。你总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我的身上,指望我来满足你,一旦得不到满足,就好像我多对不起你似的。你总是不在意我的感受,却要求我非得照顾你的心思。我讨厌这样。就这样吧,我先走了,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跟你说话真不愉快。” 第82章 她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赛缪尔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慢慢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拾起地上镜子的碎片。 在他的身后,细细的裂纹在硬木制成的小圆桌上蔓延开,接着,那张小圆桌从中间整齐地断裂,向两边倒去。 赛缪尔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将碎掉的镜子一片片地拢在掌中。碎片锋利的边缘很快便将他的皮肤划破,鲜红的血珠从皮肤的裂隙中挤出来,摇摇欲坠地挂着,或是顺着镜子的碎片往下淌去,滴答,悄悄地落在地上。 赛缪尔捡了许久,却依旧拼不出一块完整的镜子:有些太过细小的碎片在镜子落地的同时便向四周飞溅开去,再也找不到了,或许只有等哪天它扎进人脚底的时候才能找出来。 他将残破的镜子捧在手中,专注地看着。 光在这双美丽的深紫色眼睛中熄灭了。 #### 崔梅恩回到家中的时候,照例是亚瑟给她开的门——魔鬼是从不愿意干这种事的,嫌弃太麻烦。自然啦,魔鬼也不会做家务,家里又没有仆人,所以亚瑟几乎包揽了从洗衣到做饭的全部家务。 照理说他白天还得去圣殿接受训练,不过这几天都请假在家,据他自己说,至少得把魔鬼留下来的尸体处理干净了再说,省得他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要崔梅恩说,这个借口找得委实不算高明:魔鬼的尸体在衣柜里塞了有一阵子了,也不见闹出什么乱子。 此时此刻,她却是感谢亚瑟找的“委实不算高明”的借口,否则她就得忍到他从圣殿回来之后才能进行“平衡”的仪式了。 一进门她便热情地揽住亚瑟的脖子,转身拉上门,将他抵在门板上,用力扯住他的衣领,示意他低头。 亚瑟顺从地低下头,崔梅恩捧着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 “我需要你的魔力。”她含糊不清地说,“快。” 含糊不清是因为她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湿哒哒地落在亚瑟和她自己胸前的衣服上。 亚瑟起先还有些迷惑,见到她吐血便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揽住崔梅恩的腰,摁住她的后脑,俯身下去加深了这个吻。 大量纯净的神圣魔力汹涌地灌入崔梅恩的口中,她闭上眼享受了片刻,等估摸着身体的状况已经回转一些了,才推推亚瑟的胸口,示意他停下。 亚瑟却没有立即放手。他弯下腰,与崔梅恩额头相抵,翠绿的眼睛染上了几分动情的色彩。 “……你还需要一些吧,这一点不够。”他讨好似的蹭了蹭崔梅恩的脸颊,动作可以说十分笨拙。 “的确,不过不是现在。”崔梅恩拍拍他贴在自己腰上的滚烫的手掌,“今天有事情要做,晚点再说。” 亚瑟沉默了片刻,乖乖地松开了手。 “大白天的,你们在干什么呢?”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亚瑟小声地啧了一声,崔梅恩则抬起头,笑眯眯地冲魔鬼挥手道:“下来,我有办法处理你的尸体了。” “什么办法?”魔鬼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撑着下巴,用更懒洋洋的语气发问。 “用火。”崔梅恩竖起一根手指,“高阶火系魔法。我想只要控制好范围,确保火焰只在某一块固定的区域燃烧,不会引发事故就行。照赛缪尔的说法,高阶火系魔法足以毫无痕迹地烧毁掉所有尸体。艾德,你会用吗?” 魔鬼像只晒太阳的猫那样夸张地打了一个哈欠:“会倒是会,不过平常的探查魔法倒也罢了,如果是我来用高阶火系魔法,一定会出现深渊的魔力波动。这儿的魔法师和圣殿骑士多得扎堆,你可得提前想好要怎么应付。我可不想一觉醒来,发现我的契约者被绑在火刑架上,并且已经烤得熟过头了。” 也就是说,最好不要让他来用。 崔梅恩侧过脸去,问道:“亚瑟,那你会用吗?我听说你们还没学过怎么使用高阶火系魔法,不过我觉得你……亚瑟?” 她皱了皱眉,拍拍亚瑟·梅兰斯苍白的脸:“你怎么了?” 亚瑟猛地回过神来。 “我没事。”他握住崔梅恩的手,低声道。 在崔梅恩的指挥下,他和魔鬼合力把衣柜里的尸体拖了出来,放置在屋后的空地上。为了防止被邻居发现浓烟滚滚引发误会,亚瑟还提前布置好了一个简单的遮蔽结界。 万事俱备,只欠烧人。 魔鬼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因为被大力塞进衣柜而折断的肢体无力地垂下,形成一座怪异的黏糊糊的小山。 亚瑟站在这座小山的面前,低声念起咒文。白银般的魔力自他的脚下涌出,靠近尸体时便升腾为灼热的烈火。 在火焰中,层叠的尸首如同放进热锅里的黄油一般飞快地融化,而融化后的液体还未流出几步,就再次被高温蒸腾得一干二净。赛缪尔说得没错,与普通的火焰不同,高阶火焰魔法的确是处理尸体的上上之选。 崔梅恩侧过头去,观察亚瑟的神情。 他的表情比烧尸前更为凝重,脸色白得吓人,大颗大颗的汗水自额头沁出,沿着他线条优美的下巴往下坠。 比起“担心怎么解决一件麻烦事”,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恐惧”。 恐惧? 从崔梅恩第一天见到亚瑟·梅兰斯起,这种感情就好似与他毫无关系。 第83章 与年轻的塞德里克或赛缪尔都不同,亚瑟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那种世俗意义中真正的“圣殿骑士”:正直,庄重,无畏,偶尔会因为过于呆板而冒傻气。 崔梅恩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说实话,如果可以选,她敢打赌亚瑟现在会掉头就跑,冲进房间用被子盖住自己,叫人想起那种吓得大耳朵垂在脑袋两边,再用爪子遮住吻部的瑟瑟发抖的小狗——真奇怪,他在害怕什么? 等最后一具尸体被焚烧殆尽后,亚瑟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崔梅恩眼疾手快地跑过去,接住了他因失去意识而陡然摔倒的身体。 她的力气不够大,作为一名强壮的圣殿骑士,亚瑟的体重又比同龄人要重上不少,其结果就是两人双双摔倒在了地上。 他的金发凌乱地散开,紧紧地闭着眼睛,嘴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痕迹。崔梅恩龇牙咧嘴地爬起来,骑在亚瑟的腰上,拍拍他的脸:“亚瑟?” #### 亚瑟·格温在烈火中狂奔。 周围时不时有人扑倒在地,化为灰烬。他从未想过格温庄园有这么大,大得不论他如何奔跑都无法找到出口。 热浪舔舐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庄园内所有熟悉的景色都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四面八方都传来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哀嚎声中玫瑰夫人尖锐的笑声清晰可闻。 “实现我的愿望!魔鬼!实现我的愿望!”她一面狂笑,一面扬起双臂,如同一名疯癫的指挥家。烈焰随着手指的每一次扬起和落下而迸发,“点燃一场大火,让格温庄园化作灰烬,让每一个活物都化为焦炭!” 第45章 埃莉亚·格温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她能够回到少女时代,一定要先狠狠地给妄图依靠婚姻一步登天的埃莉亚·梅兰斯一耳光,再带上崔梅恩远走高飞,离该死的梅兰斯家和该死的格温家远远的。 如果那时崔梅恩还没和她的弟弟结婚就更好了。她会去首都找她,也许可同她一起卖卖牛奶,或者自己想办法干点别的活。 她也许会活得不容易,也许日子远比她想象中的要艰难,但不论如何,都比她困在自己窄小的卧室里逐渐腐烂要强一百万倍。 直到真正嫁入格温家之前,埃莉亚都自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同绝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埃莉亚的婚姻并非由父母所安排,而是自己决定的。 父母心心念念指望着重返上流社会,为此不惜把已经折磨死三任妻子的老鳏夫之流纳入了女婿的备选范围之中。 既然嫁给谁都不过是一笔交易,埃莉亚便决心干一桩对自己利益最大的买卖。她偷走父亲手中家族祖传的旧印章,伪装成一位年迈且颇有权势的老贵族,向北境发去了信件。此外她还做了些别的伪造工作,给梅兰斯家族塑造了一个“已不在权力中心、但仍具有一定影响力”的老派贵族的形象。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北境与梅兰斯封地和首都都相距甚远,缺乏交流,但谁也不能保证格温家族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事实上,只要稍微仔细调查调查,或是写信向首都任意一个家族询问,埃莉亚的谎言就会被戳破。 然而,也许是格温家族当真在内陆没有可供使用的人手,也许是详细的调查与询问太耗费时间、而格温公爵又太迫切地希望与内陆的贵族交好——总之,埃莉亚很快就收到了格温公爵的回信。 北境大公同意了这门婚事。 她拿着信件得意洋洋地找上了父母。起初听说她擅自伪造信件时,父亲简直怒不可遏,可当听说埃莉亚极有可能嫁去富可敌国的北境时,他的怒容又迅速转变成了灿烂的笑脸。其变脸速度之快,足以令最优秀的戏剧演员汗颜。 有了父母的帮助,与格温公爵的婚事商议就变得顺利了起来。不久后,两家便敲定了婚期。 对于贵族来说,梅兰斯与格温商议婚事的进度未免太快,也许是因为——埃莉亚讽刺地想——两家都生怕对方反悔的关系。 没落的梅兰斯家族指望着埃莉亚站稳脚跟后反哺娘家,而格温公爵眼界甚高,又因着他那名声名远扬的情妇的关系,没有哪家大贵族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满以为梅兰斯还是个极风光的姓氏,生怕到嘴的肥肉飞走呢。 总的来说,缔结婚约的双方都在算计彼此,并且都认为自己是占了便宜的那一方。作为二者之间的交点,埃莉亚承受着来自两头的压力:纵使梅兰斯家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等到婚后格温公爵发现不对劲时,第一个肯定会找她算账。埃莉亚,你害怕吗? 在踏入格温庄园前,埃莉亚的答案都是:不怕。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会面临复杂险恶的局势,却非常乐观地认为自己会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与不爱读书,更爱研究魔法与剑术的弟弟塞德里克不同,埃莉亚从小就热爱历史、政治与哲学,甚至对军事也有一定的了解。 父母无数次叹息过,如果埃莉亚是男孩就好了:如果埃莉亚是男孩,她一定会大有出息,甚至还可能重振梅兰斯一族的辉煌;可她是个女子,纵使她再如何的知识渊博,也只能嫁与他人、相夫教子,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日与华服和珠宝为伴。 埃莉亚自己却不这么想。她十分憧憬那些历史中的女王与女大公:她们杀伐果断、大权独揽,活得令人羡慕得没话说。 第84章 年轻的埃莉亚·梅兰斯翻阅过无数史书,她揣摩她们的政治手腕,汲取历史遗留给她的经验和教训,自以为已经学习得十分出色。她将嫁入格温家视作一次跳板,希望能借此取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势——她早已模拟过很多次该如何应对未来的丈夫和他的情妇,坚信胜利对她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 在埃莉亚走上这块跳板前,只有两个人表达过她的担忧:她的弟弟塞德里克,以及崔梅恩。 崔梅恩是塞德里克的妻子,如果不是因着这层关系,(姑且算是)贵族小姐埃莉亚是不论如何也不可能认识一名牧场女工的。 不过,埃莉亚不愿意将她叫做弟媳或是别的什么。她和崔梅恩一见如故,聊得很是投缘。虽说崔梅恩并没有如她一般读过许多书,却是名既有见识又有趣的女性。 当她们坐在一起时,埃莉亚通常会给崔梅恩讲讲历史,顺带教她认字;崔梅恩则会给她讲一些牧场与平民生活的琐事,这是埃莉亚从未接触过的。 埃莉亚认为,即使她不是她弟弟的妻子,而只是一名卖牛奶的女工,假使她们有机会说上话,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成为朋友。 当得知她将要嫁给格温公爵时,与狂喜的父母和艳羡的亲戚不同,崔梅恩在意的是她“是否被逼迫”。 埃莉亚想起当时塞德里克也是这样问她,并表示如果她是被逼迫,自己愿意帮助她对抗父母。塞德里克平时看上去没心没肺,却是家里除她以外唯一一个没有被权势与财富晃花眼的人。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崔梅恩能走到一起。埃莉亚自己早已对所谓“灵魂契合”的婚姻没有丁点指望,却乐意看到朋友能有心意相通的伴侣。思及此处,她不由地露出一个微笑。 她揽过崔梅恩的肩膀,洋洋洒洒地同她畅想了一番自己伟大的计划。 她的计划如此周密、如此详尽,即使是父亲听了也只会频频点头,赞扬她的智慧,并对埃莉亚执掌格温家之后的美好未来流露出热切的期待与憧憬。 而崔梅恩——一名在故事与戏剧中都会被描绘成最贪慕荣华富贵的丑陋形象的乡下姑娘——却只是对她说:“你会很辛苦的。” 埃莉亚激昂膨胀的野心因为这句话而小小地颤抖了一下。她有一瞬间的无措与茫然,旋即便将其抛之脑后。 “我知道。”埃莉亚·格温听见年少轻狂的埃莉亚·梅兰斯说,“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信心能走下去。等我把格温家族握在手里了,我就从他那个著名的玫瑰园子里摘一大捧玫瑰送给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一言为定。” 她没能履行与崔梅恩的约定。 婚姻生活远比埃莉亚想象的更加恐怖和——埃莉亚从未见前人用这个词评价过婚姻,但在她看来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词了——屈辱。 婚后,埃莉亚那个不怎么高明的骗局很快就被戳穿了。当发现妻子实际来自一个早已落魄的家族、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助益时,格温公爵发了好大的脾气。他狠狠地给了妻子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砸烂了卧室里所有的装饰。 第二天开始,他就把埃莉亚囚禁在了房间内。 从那日开始,直至死亡,埃莉亚都再也没能离开过格温庄园里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 她引以为傲的知识、谋略与才华没能给与她任何帮助。当丈夫可以凭借暴力将她一巴掌扇倒在地,又可以凭借自己绝对的权威将她锁在房间内时,她很难凭借自己的智慧去与之对抗。 格温公爵从未将她视作过一名平起平坐、可以与之沟通或交流的对象。 当他以为埃莉亚出身显赫时,她便是一件值得炫耀的漂亮的饰品,一块沾满金钱与权力的肉排,以及一名有资格为他孕育继承人的体面的女性;而当埃莉亚失去这一切时,她在他眼中便毫无任何价值。 埃莉亚不是没有想过被发现后要如何应对。 她本以为凭借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自己至少能够与格温公爵作简单的沟通。她足够聪颖和机智,就算格温公爵恼恨她单薄的背景,也会愿意将她视作一名出色的合作伙伴。 从确定自己会嫁入格温家族的那一刻起,埃莉亚就一刻不停地行动了起来:她考察了北境的经济状况,了解了北境的人口与产业结构,并敏锐地发现了格温公爵治下的诸多弊端。 只要给她一定的时间,即使没有来自家族的支持,她也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统治者。或者退一万步说,她可以扶持丈夫成为一名优秀的统治者。 她本想这么告诉暴怒的丈夫。于是她抬起头想要争辩。第一个单词还没说出口,丈夫的耳光便已飞到了她的脸上。 埃莉亚逐渐明白,她满以为自己能够成为历史上又一名风光无限的女大公,却没有看到更多无法在历史里留下姓名的妻子、女性——也许她们也曾如埃莉亚一样野心勃勃,或是雄心万丈,却从一开始就没有登上牌桌的资格,最终只能混混沌沌地困在一方狭窄的天地里,直至去世也无法在历史中留下半个名字。 那么我会怎样?埃莉亚想。 第46章 新婚当晚,埃莉亚与格温公爵有过一夜并不愉快的经历。 格温公爵表现得好像他是一名被强迫的受害者,而埃莉亚也不认为自己就享受到了什么:她疼得厉害。 第85章 好在时间短暂,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其后的一段时间,格温公爵忙着安慰既伤心又愤怒的玫瑰夫人,顾不上埃莉亚,她倒乐得自在,每每那两人出门游玩或参加聚会,她便在书房里整理格温家族名下的产业,盘算着如何大展身手。 账本才看到一半,格温公爵就怒气腾腾地杀了进来。 “你骗了我!”他咆哮道,“你胆敢骗我!!” 就这样,埃莉亚被囚禁了起来。 起初格温公爵甚至想要弄死她,而他没有动手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埃莉亚怀孕了;更重要的是第二个:塞德里克·梅兰斯在圣殿对抗深渊侵袭的大战中声名鹊起,而他是埃莉亚的胞弟。 北境与首都相距甚远,格温家族只是国王名义上的封臣,实质上——正和此地许多强势的领主一样——国王对他们的影响力与掌控力小得可怜。 圣殿则不同。 圣殿的触角遍布帝国的每一个地区,即使是在最偏僻与遥远的土地上,也始终建造有圣殿,并驻扎着圣殿骑士。他们直属于首都的中央圣殿,不受领主的控制。 圣殿的起源远比现今国王与封臣之间的关系更为古老,人们常说,人间的归国王,神明的归圣殿。 没有任何领主敢轻视圣殿,除非他能保证自己的封地永远不会遭受深渊侵袭。格温公爵权衡了一番利弊,决定姑且留下埃莉亚的性命。 埃莉亚明白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向家人诉苦,因为他切断了她与外界联系的一切渠道。如果没有意外,埃莉亚大约是得在梅兰斯庄园这间窄小的卧室里待到死了。 我要活下去。她想。只有活下去,才有从这里出去的可能。 埃莉亚在卧室里生下了一名男婴,给他起名叫亚瑟。亚瑟是个漂亮的孩子,长得很像她,只是因着成日闷在房间里的缘故,有些沉默寡言,全然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活泼。 亚瑟四岁的时候,埃莉亚察觉到自己患了病。为了防止传染,她乞求侍女替她传传话,请管家为亚瑟另寻一个住处。 格温公爵不许医生给埃莉亚看病,然而亚瑟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头生子(假使明天格温公爵骑马的时候摔下来一命呜呼,亚瑟就是格温庄园的下一任主人),管家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起先她只是急促的咳嗽,之后是漫长的低烧。烧退过后,埃莉亚开始咳血。 她越来越频繁地咳血,血液的颜色也从鲜红变成了暗红。她的四肢逐渐衰弱,稍微走上几步就会喘个不停。她非常努力地大口咽下食物,却会在不久后尽数呕吐出来。 埃莉亚于是知道,她的病也许不轻。 在咳嗽的间隙,埃莉亚偶尔会想起崔梅恩。好险她察觉到了父母的异状,否则崔梅恩就会惨遭毒手了。 她成功地逃了出来,塞德里克又立了些功劳,他们现在应该会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吧。崔梅恩的孩子会是怎么样?会是个可爱强壮的小姑娘吗?如果像她的母亲就好了。 她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戴着草帽牵着小狗的胖乎乎的小姑娘,黑发扎得高高的,在脑袋后面快乐地甩来甩去,威风八面地跟着呼哧呼哧的小狗跑过一望无际的草原。这个想象让她难得的笑出了声。 魔鬼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埃莉亚小姐,”卧室的空气中冒出了一条突兀的缝隙,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从中挤了出来,将缝隙向两边扒去。不多时,埃莉亚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黑发金瞳的少年。他向埃莉亚行了个夸张的礼,对她道,“依照我与契约者的约定,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太荒谬了。 埃莉亚当然听说过魔鬼的故事,所有小孩都听说过。这些故事就像神明惩罚恶人、善人升入天国一样,不过就是……故事罢了。 埃莉亚生长在内陆地区,她从没有亲历过深渊侵袭,更别说亲眼见过魔鬼了。如果说世界上真的存在魔鬼,那么是否也有神明呢?惩恶扬善的神明为何会对埃莉亚受的苦视而不见?她想不明白。 在混乱的思绪中,埃莉亚捕捉到了另一个词:契约者。 “你的契约者是谁?”她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少年模样的魔鬼说。 #### 长话短说:魔鬼的契约者名叫崔梅恩。 他在某一次召唤仪式中被召唤了出来,他认出了被献祭的祭品曾经给过自己一些好喝的血,于是他决定不讲道理地与祭品(而非召唤者)缔结契约。 没办法,魔鬼就是又自大又不讲道理的生物。 “你还记得我吗?”魔鬼眨巴着眼睛对崔梅恩说。 他的契约者正在检查自己的身体,暂时没空搭理他。 为了保证仪式的顺利进行,崔梅恩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痛苦的灵魂是深渊最喜爱的祭品。她原本的身体在被魔鬼强行地续了几分钟的命后终于不堪重负,灵魂与残破的肉丨体再次分离。这次那具身体是彻底地不能用了。 魔鬼将她的尸体扔在了原地,转而替她捏了一具新的肉丨体出来。崔梅恩此刻就是在适应这具新的躯壳。 “问你话呢,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魔鬼兴致勃勃地绕到崔梅恩身前,把那张精致苍白的少年的面孔凑上来,兴味盎然的金色眼睛叫人想起吐着信子的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当时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召唤到我,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巧合吧? ” 第86章 崔梅恩便抬起脸,仔细地打量魔鬼。 “我不认识你。”她说,“更何况,你不是与我缔结契约了吗?” 魔鬼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契约是契约,愿望是愿望。我们的确已经缔结了契约,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再视线你一个愿望。” “我想折磨塞德里克,让他经历比我千百倍的痛苦,死后就连灵魂也不得安宁。我要他不论经历多少次的转世,都永远活在痛苦中。”崔梅恩说,“不过我想亲自动手。而且这就与我们契约的内容重复了,是不是?” 魔鬼点点头。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他问。 崔梅恩想了想,摇头。她站在镜子前,继续活动身体,过了一阵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魔鬼道:“我可以把这个愿望转让给别人吗?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实现她的愿望。” “你干嘛不说你的愿望是可以再许两个愿望,第一是帮你实现别人的愿望,第二是再许两个愿望。” 魔鬼撇撇嘴——看来他在人间看了不少闲书,这类“我的愿望是再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愿望”是一种很常见的笑话——他伸了个懒腰,长尾巴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拍来拍去,野兽一般的脚掌哒哒哒地扣着地面:“不过,这个愿望不算出格,我答应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埃莉亚。”崔梅恩说,“她现在是北境格温家族的公爵夫人。” 魔鬼打了个响指,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魔鬼向埃莉亚解释道,“我的契约者让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埃莉亚,你的愿望是什么?” 在震惊过后,埃莉亚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问。 “她是怎么成为你的契约者的?”她急切地问道。 魔鬼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尾巴尖,回答说:“深渊出现了通往人间的大门,规则是通过者必须与在场的某一名人类缔结契约,我闲着无聊,就走过去了。一出去就有一群人围过来要跟我缔结契约……不过我觉得她看起来最顺眼,就这样。你问够了没?你的愿望是什么?” 魔鬼描述的场景与父母构想的献祭别无二致,可是崔梅恩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她本该好好地活着,为什么还会被卷进献祭中? 埃莉亚原来就憔悴的脸色变得更加煞白。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将脸埋在被子中,发出拼命忍耐却仍旧一声比一声更撕心裂肺的哀鸣。 许久后她才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痕。 我要从这里出去。她捂着胸口,因为哭得太过用力而拼命地咳嗽,血液从喉管里飞溅出来,落在早已血迹斑斑的旧被褥上。我要活下去,然后从这里出去,我要回家—— “我希望你能治好我的病。”她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魔鬼志在必得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他挠了挠脸颊,尾巴也仿佛不好意思般的缩起来藏在身后。 “……你可以换个愿望。”他说。 “哈?”埃莉亚瞪大眼睛,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不是魔鬼吗?魔鬼不是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嘛?豪气冲天地向人许诺说实现愿望,到头来又说自己实现不了,你是哪里跑出来的废物魔鬼啊?” 魔鬼也跳着脚反驳:“那是你们人类自己编出来的!强行安在我们头上!你知道治愈是多么罕见的天赋吗?十万个深渊造物里也没有一个!我们最擅长的是毁灭,你只要说跟毁灭有关的,我连你们国王的城堡也可以毁掉!” 我不需要你毁灭国王的城堡。埃莉亚疲倦地想。 她很是为这个提议心动了一秒:她对毁灭国王的城堡没有兴趣,但是毁掉格温庄园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可是,在这之后呢?魔鬼只能实现她一个愿望,即使是她毁灭整座格温庄园,格温家的旁支却都活着——毁灭除了亚瑟以外所有带有格温血统的人?可是她已命不久矣,即使能活下去,也很难保证能够平安地护着亚瑟长大。 总的来说,埃莉亚就要死了,不论她如何挥霍这个愿望,似乎都很难让她构思一场畅快淋漓的报复…… 曾经心比天高的埃莉亚·梅兰斯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囚禁生活中化为了灰烬,灰烬里的埃莉亚·格温是个瞻前顾后又胆小无比的俗人。 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捏着被子的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许久后,她看向魔鬼道:“我的愿望是,希望你实现另一个人的愿望。” “喂喂喂,你们还上瘾了是吧?!”魔鬼一蹦三尺高,甩着尾巴抗议道,“我不干!什么玩意儿!你们约好了遛我玩是吧?我可是魔鬼,魔鬼——” “请您千万别生气,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在捉弄您。您别担心,这个人一定会好好地许愿的。”埃莉亚的嘴角勾起一抹极为嘲讽的笑容。 “那就说来听听吧。”魔鬼半是怀疑,半是不情不愿地说,“这个人又是谁啊?” “她叫——”埃莉亚说到一半卡了壳。她在脑海里翻了半天,还是没翻到对方的名字,只好放弃,改口道,“您可以叫她玫瑰夫人,我们都这么叫她。她就生活在这栋庄园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内,很好找,一上楼就能看见。我活不久了,在我死后,您就去找她,她一定会许下愿望的。请您这样告诉她:您可以实现她的任何愿望,条件是不能伤害亚瑟·格温。” 第87章 魔鬼不耐烦地晃着尾巴。 “玫瑰夫人,亚瑟·格温。我记住了。好吧,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他嘟嘟囔囔,“这一次要是再说让我去找谁谁谁,我可就不干了……” 尾音还未落,他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埃莉亚静静地注视着魔鬼消失的地方,向后靠在枕头上,拉起被子盖住身体,突然笑出了声。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后已经笑得近乎癫狂。站在卧室门口的守卫彼此对望了一眼,心想:夫人终于疯了。 不过,关在这里这么些年,直到现在才疯,也挺不容易的。况且她的病愈发严重,之前听医生说,已经没几天好活的了。要不是害怕她的暴毙引来圣殿那个梅兰斯骑士的关注,公爵早就给她灌一杯毒酒了事了。 谢天谢地,夫人总算是要死啦。公爵已经在为自己物色新的伴侣,吃过一次教训后,他可谓是慎之又慎,不知道哪位小姐能够获此殊荣呢? 庄园里的仆人都在悄悄下注,守卫们也不例外,因此他们可以说是公爵府第二关心新夫人人选的人,公爵都还要排在他们的后面。 第一嘛,自然就是玫瑰夫人了。 第47章 格温夫人的葬礼在一个和煦的春日里举行。亚瑟穿着一套皱巴巴且不合身的黑色衣服,走在抬着棺材的仆人身后。 他始终低着头,春日柔软的绿草映在他同样颜色的绿色眼眸中。偶尔会有风拂过他的金发,送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他才会抬起头,茫然地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那只狡猾的鸟儿。 出席葬礼的只有亚瑟一人,没有任何格温夫人别的亲人,也没有哪怕一个出于社交礼仪来往的宾客。 格温公爵几年前就对外宣称夫人生病需要在家中静养,如此几年下来,格温夫人在北境的存在感近乎于零,外界对她的认知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程度。 况且,格温家族是北境最强盛的家族,而格温公爵又是格温家族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他对妻子的厌恶显而易见,因此没人愿意冒着得罪格温公爵的风险来参加葬礼。 随着仆人的催促,亚瑟将手中紧握的花扔进墓穴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人们将土铲在棺材上,填平了墓穴。花是他从墓园旁的草丛里摘来的,小小的蓝色的野花,一捧一捧神气活现地开着。 北境的春季极为短暂,今天天气很好,格温公爵便带着玫瑰夫人出门打猎。 向南走出墓园,翻过一座山丘又越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在亚瑟看不见的地方,格温公爵拎起一只野兔的耳朵,将猎物举得高高的,冲身边的人抬抬下巴,得意洋洋地说:“看,好肥的兔子!本来想说给你做个手套什么的,忘了这时候小畜丨生在换毛,做出来不好看,回头我给你买别的好皮子。今晚就吃兔肉如何?” 玫瑰夫人却并不开心。 她骑在另一匹马上,先是大声抱怨森林里的烂泥弄脏了她新做的鹿皮靴子,又抱怨疾驰的马匹颠得她想吐。她零零总总说了一大堆,末了策马走到格温公爵身边,接过他手里的野兔,眯起眼细看。 箭矢准确地穿过了野兔的眼睛,没有伤到皮毛半分——尽管换毛期的兔子皮并不值钱。 事实上,哪怕这是只油亮光滑的上好的兔子皮,对玫瑰夫人来说也算不上值钱。 她可有太多的皮毛了:松鼠、白鼬、狐狸、紫貂、豺狼虎豹熊……玫瑰夫人专用的更衣室里,几乎能找到世界上所有动物的皮毛。只要她想,就连人皮也会有人替她弄到手。 穷奢极欲了十来年,事物的价值对她来说已不再重要,她更看重心意:比如,这只兔子是公爵亲手打下的。 “好啊,今晚就吃烤兔肉。”她晃了晃手里的兔子,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来,“真巧。你第一次送我的礼物,也是一只自己打的兔子。 ” 格温公爵微微一怔,也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 “你居然还记得。”他感慨道。 玫瑰夫人便笑了:“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当然记得了。” 上至贵族豪绅,下至平民百姓,北境任何一个人都能说出她的故事:贫穷的渔女与老公爵的独子于集市中相识,彼此一见钟情。 他们的爱情惹来了格温家族的不满,格温公爵(那时他还不是公爵)一度被父母囚禁于家中,而玫瑰夫人也遭遇过无数的威逼利诱乃至刺杀。 然而这些都没能破坏他们的感情,甚至使其愈加坚固与纯粹。老公爵去世后,格温公爵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将格温一族的权力完全握在了手中,随即便大张旗鼓地将玫瑰夫人迎入了庄园中,给予了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十数年来,玫瑰夫人始终是庄园中唯一的女主人。 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的爱情就如同童话中描述的那样,永远炽烈,公爵与夫人仍然如初恋的少年少女般甜蜜。 尽管他们早已不是少年少女的年龄。 金钱与宠爱令玫瑰夫人的美貌凋谢得比绝大多数美人都慢,但岁月的痕迹依旧爬上了她美丽的面庞。她这些年愈发不爱笑,因为一旦笑起来,眼角和唇边就会蔓延开细细的纹路。 他们相爱吗? 在集市贩鱼的渔女不在乎,她毫不信任权贵的所谓爱情,坚信自己早晚会被抛弃,并打算在这一天来临前尽可能多的捞钱;公爵之子的情妇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因为这个少年为了她甘愿忍受来自家族的狂风骤雨般的怒火,那时她坚信他们会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一直到生命的尽头;年轻的玫瑰夫人不屑回答,在她看来,公爵为她着迷得发疯,她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头颅。 第88章 十多年后,开始衰老的玫瑰夫人不大敢回答这个问题了。 诚然,她与公爵间至今还有愉快的夫妻生活(如果忽略掉公爵越来越力不从心这一事实的话),来自远东的货船也依旧昼夜不停地将一树树玫瑰运往她的园子中,她仍然过着当年的渔女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奢华生活,并且相信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到她去世——她却不敢断言公爵依旧爱她。 人人都说格温公爵为玫瑰夫人发了狂,却少有人注意到货船里还装满了其他珍贵的货物,这些货物让公爵拥有了数不尽的财富;新航路的开辟使得格温一族在与北境其他商队的较量中占据上风,时至今日已牢牢地把控住了北境沿岸庞大的贸易网络;不少家族试图通过联姻的方式从中分一杯羹,每每都被格温公爵挡了回去——他仔细地筛查婚姻的对象,就像猎人挑选自己的猎物。 是的,婚姻对象,他那么爱她,可依旧要结婚。 这么说来那位已经去世的格温夫人甚至可以说得上聪明,她居然能够通过种种方式骗过公爵的筛查,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小段时间。 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后,格温公爵挑选结婚对象愈发谨慎了起来,不久后他就要结第二次婚了:对方出身自北境的一个小家族,掌握着一支与内陆来往密切的商队,而那位即将成为第二任格温夫人的小姐也是美貌过人、聪明异常。 她还很年轻,不到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比含苞待放的玫瑰更楚楚动人。 比美貌与年轻更重要的是,只要他们结婚,就能构成一个新的稳定的利益同盟,格温家族通往内陆的势力就会进一步扩大。 玫瑰夫人与格温公爵一路聊着年少时的趣事,踩着满地明亮的阳光慢悠悠地返回庄园。或许是天气晴朗的缘故,又或许是格温公爵看起来心情不错,她便壮着胆子开口了:“……亲爱的,你……就不能不结婚吗?” 格温公爵带着笑意的脸立马垮了下去。 同玫瑰夫人一样,他也不年轻了。脸一旦垮下来,皱纹便勾着略显松软的皮肉往下坠,那个年少潇洒的公爵之子的青春面庞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甜心,我不可能不结婚。我跟你说过,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会满足你。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地位会受到威胁——你也得明白,你能过上今天的日子都是靠的谁。”公爵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说,“别跟我闹脾气,你不会想惹我生气的。” “……如果我说,我的要求只有你不结婚呢?”玫瑰夫人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公爵的目光更冷了。 他说:“如果你在家里住得不开心,大可以搬出去住。有不少人都想坐你的位置。” 不耐烦地丢下这句话后,公爵用力地一夹马腹,往前飞驰而去,强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玫瑰夫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 她试图从那个逐渐消失的小黑点里辨认出属于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在集市上一把握住她的手的少年、因为一个吻便满脸通红的少年、搂着她的肩膀说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的少年——却发现终究只是徒劳。 如此说来,当年那个少年真的存在过吗?也许他不过是被回忆与自己的爱意一遍一遍美化过的幻影而已。如果一层一层剥掉这些美化,也许当年的他也同现在一样面目平庸,谁又知道呢? 毕竟,玫瑰夫人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她无法拨开回忆的迷雾,去凝视年轻的公爵之子真正的面容,也无法让时间倒流,在与他相遇之前巧妙地避开这一场泼天的幸运——或是不幸。 如果没有与公爵相遇,也许她至今依旧做着渔女的工作,并因病痛而早逝;运气好一点的话,也许她能做一名小贩,钱不能赚得很多,至少不必亲自出海捕鱼,不会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的毛病。 可是做公爵的情妇,未必就比渔女或小贩来得好。那样她至少有一份养得活自己的工作,不必手心向上、只能眼巴巴地盼望公爵的赏赐。 十数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已让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能做一朵依附于公爵这棵大树的美丽花朵。如果哪一日公爵厌倦了她,那么她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 玫瑰夫人曾经是个满脑子粉红泡泡的傻子,不代表她永远都会是。而今日的对话让她明白,以公爵对她的感情来看,他厌倦自己的那一日未必就不会到来。 说得再明白些,自从成为公爵的情妇,她就得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过活,一点一点拔掉身上的利刺:公爵喜爱玫瑰,却不乐意被玫瑰的尖刺扎手。 看看,他们相爱这么久了,她甚至还不敢在他的面前袒露自己真正的想法。 玫瑰夫人回到庄园后不久,侍女便端来了一盘经过精心烹调的烤兔肉。镶着金边的盘子底下压着一封信,她拆开一看,是订婚仪式的邀请函。 三个月后,格温公爵要在庄园内举行订婚仪式。这是一场性质较为私密的宴会,只有双方的亲戚参与——情妇也算是未婚夫的亲戚吗?玫瑰夫人握着邀请函,笑出了声。 她让侍女替她向公爵道谢,赞扬烤兔肉的美味,并传达对于自己“不合适的发言”的歉意。 侍女退了出去,房间内只剩下了玫瑰夫人一人。她在胸前十指交握,望向半空,如同信徒祈祷一般,轻声呼唤道:“尊敬的魔鬼,我呼唤您的到来。” 第89章 玫瑰夫人知道,死去的前任格温夫人把魔鬼送到她的身边,并非出于好意。她恨自己,更恨格温公爵,所以她希望利用她来报复他。 她看破了这一切,本该厉声呵斥那名可恶的魔鬼,戳破格温夫人的阴谋——可是,那天夜晚,当她与格温公爵缠绵后,公爵靠在她的枕边,漫不经心地提起自己正在挑选新的妻子。 鬼使神差的,玫瑰夫人便咽下了拒绝魔鬼的话语。 第48章 订婚仪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举行。 格温公爵穿着华贵,靠在城堡的露台上远眺。当未婚妻的车队向庄园中驶来时,他便离开了露台,预备着去迎接宾客。 玫瑰夫人穿了件修身的红色长裙,依照公爵的吩咐,没有佩戴珠宝,以免抢了未婚妻的风头。 她只在盘发上插了一朵艳丽的红色玫瑰,跟在公爵的身边,低低地说:“……如果您愿意,现在取消仪式也来得及。亲爱的,你答应过的,你会永远— —” 一旁的仆人好奇地束起了耳朵。永远什么?没想到订婚仪式当天还能听到公爵和情妇的私房话,看来今天没准有好戏看。 令他们失望的是,玫瑰夫人没能说完这句话。公爵转过身,严厉地捏住了她的双颊。 玫瑰夫人的脸上传来骨头的咔吧声,他借此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我说过,没人强迫你来参加我的订婚宴。如果你不想来,就回屋随便找个地方呆着去。”他冷冷地说,“甜心,别让我发现你搞什么小动作。我宠着你,可不是让你无法无天的。” 玫瑰夫人顺从地垂下眼眸。几秒后,格温公爵放开了她,大步流星地顺着楼梯向下走去。身旁的侍女露出担心的表情,玫瑰夫人接过她们捧来的镜子一看,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两个清晰的指痕。 侍女低声询问她是否要补妆,她摆摆手,竟然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们现在立刻收拾值钱的东西,离开庄园,跑得越远越好。我的东西随你们拿走,有要好的姐妹什么的也一起叫上,别担心会有人来追你们。也别太贪心,只拿最值钱的,拿了就跑,一定要尽快离开庄园的范围。快跑吧,越快越好。” 侍女们被她的话吓得僵在了原地,久久不敢动弹。 玫瑰夫人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冲她们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快跑,别耽误时间。” 说罢她不再理会周围一圈震惊的仆人,昂首阔步地走下了楼梯。 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她在心中呵斥丈夫的愚蠢——小动作?我要搞的可是一个大动作。 玫瑰夫人气势汹汹地往屋外走,不小心在楼梯的拐角处撞到了一个小孩。瘦巴巴的个子,不合身的衣衫,叫人想起集市里鬼鬼祟祟的流浪狗。 奇怪,这间屋子里哪来这么一个小灰老鼠似的孩子? 她愣了有那么几秒,才意识到这是已经去世的格温夫人留下来的孩子,格温公爵名义上的头一个婚生子,他财产的继承人。在向魔鬼许愿签前,她承诺过绝不会伤害这个孩子。 他叫什么,约翰,亚瑟,威廉,还是别的名字?她早就不记得了。 曾有一段时间,玫瑰夫人极其憎恶他与他的母亲,在她看来,他们就像两个不知廉耻的小偷,从她的手中窃取了本该属于她的珍宝。 之后这些年,格温夫人缠绵病榻,她的孩子像只小老鼠一样战战兢兢地活在庄园的阴影中,玫瑰夫人的心中便渐渐升起了一些恻隐之心。 另外一个原因是,她也逐渐回过味来,意识到他们和自己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只能依附公爵活着。 公爵宠爱她,便能把她捧上高位;公爵憎恶自己的妻子与孩子,便能让他们生活艰难。如果明天公爵宠爱别人而憎恶玫瑰夫人,那么她的生活就会立即沦落到格温夫人的地步——决定她们之间巨大差异的唯一因素,只是公爵的宠爱罢了。 而宠爱是会变的。 #### 玫瑰夫人款款走向宅邸的大门,迎上定亲的队伍,如同好客的主人殷勤地迎出门外,要将客人请进屋内。 格温公爵正挽着一位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小姐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见到迎面走来的玫瑰夫人,小姐花一般年轻娇美的脸上先是露出惊讶与困惑的神情,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格温公爵一愣,随即皱紧了眉头,呵斥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举办一场盛宴。” 玫瑰夫人露出一个极为明艳的微笑,就如同以往她无数次在庄园中主持宴会时一般,无比大方和自然。 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到年轻小姐的面前,轻轻在她额前一点,说道:“好小姐,这场宴会可没有邀请你来,你可以离开了。” 随着她的动作,这位订婚宴的主角之一、公爵精心挑选的未婚妻竟然漂浮在了空中,就像被一直看不见的大手攥住一般。 未婚妻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那双看不见的手拽出了宅邸大门,穿过庄园大门摔向了外边。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连同预备和她一同参加订婚宴的仆人与亲人一起。 所有人都因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愣在了原地,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另一位主角。公爵的脸因暴怒而涨得通红,他捏紧拳头、大踏步地向玫瑰夫人走来。 第90章 短短几步的距离,玫瑰夫人始终凝视着他的脸。 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公爵的脸上移开,直到确认自己终于再没有半分的犹豫和悔恨——于是她抬起手臂,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烈火轰然而至,如惊雷滚落! 火焰以玫瑰夫人为圆心,向着四周席卷而至,转眼间便咬住了整座宅邸。熊熊烈火在昂贵的楼梯、石头的墙壁与人体上同时燃烧,毫不讲理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大厅内爆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宾客们四散而逃,争先恐后地向着大门涌去:跑出大门的人立刻发现,在庄园的范围之外,万里无云、天气晴朗,哪有半点火焰的影子! 可在庄园的范围之内,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火猛烈地燃烧着,珍贵的玫瑰花圃被火舌舔得焦黑,而为了订婚宴布置的装饰物也在火焰中倒塌,化为灰烬。 人们向着庄园的出口奔去,唯恐落于人后。有的人跑着跑着,突然扑倒在地,一阵令人作呕的烤肉香气后,紧随其后的就是更浓郁的焦臭味。 滚滚热浪与焦糊味交织,入目所见的一切都在燃烧。一时之间,格温庄园便从北境最豪华富裕的天堂,化为了令人恐惧的人间地狱。 玫瑰夫人依旧站在原地。 烈火在她的周围翻卷,她的妆容在热浪中变得模糊。大厅中的一切都在变形、扭曲、倒塌,而她没有逃走或是四处走走欣赏自己的杰作,只是注视着自己身前那个高大的背影,眼神几乎称得上困惑。 格温公爵仍然还活着。 在暴风一般的火焰席卷整个庄园的瞬间,他是第一个遭到烈火舔舐的对象。他的脸已经被烧得融化,难以辨别五官,为了订婚宴而特意准备的华服与冠冕也被烧得黏在了身体上。 他焦黑的皮肤如同因干旱而皲裂的大地,细细的裂痕蔓延在焦脆的皮肤的表面,时不时会有红黄相间的体丨液自裂痕中渗出。 尽管如此,格温公爵仍旧活着。 也许是因为随身携带的魔法护具,也许是因为他在危急关头释放了护身魔法,一些细小的魔力流隐约在他的体表淌过。这一点魔力不足以治愈他的伤口,只是能让他多活个几分钟罢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臂,从喉咙深处挤出沉重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的呼吸。那听起来像是几个磨损严重的单词,或者仅仅只是因疼痛而发出的呻丨吟。 玫瑰夫人走上前去,握住那只焦黑的手——毫不在意自己的力度是否会将他烧干的皮肤捏碎——放在自己的脸上。 “是我。”她温柔地说。 另一只手臂也抬了起来。格温公爵像是一只年代太过久远的机械玩偶,动作迟缓且无力。 那只如同烧过头的烤肉一般的手抚上玫瑰夫人另一侧的脸颊,接着猛地落下来,毫不犹豫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不成人形的格温公爵猛然发力,将玫瑰夫人推倒在地。他一面挤出嗬嗬的嘶吼,一面拼命地扼住玫瑰夫人的喉管,焦黑的手指恨不得插丨入她的血肉之中! 他们贴得很近,这是一个可以亲吻的距离。玫瑰夫人深深地凝视着面前这张融化的脸,确信自己从中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点爱人的影子。 坚毅执着的公爵之子,握住她的手大声向她倾诉爱语的少年,在漫天星光下向她许下永远的恋人。他们的面容在她的记忆中扭曲,融合成了眼前可怖的脸。 她闭上眼,抬起一侧的手臂,再次打了一个响指。 烈火再度自她的侧脸边咆哮而过,转瞬间便裹住了公爵的躯体。那具肉丨体只来得及发出一两声不似人类的哀嚎,就扑倒在地,化为了灰烬。 风把灰烬拂到玫瑰夫人干裂的嘴唇上,味道苦涩,如同一个敷衍的吻。 她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大笑出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穿过仍旧勉强维持着骨架的庄园,在大火中呼唤道:“实现我的愿望!魔鬼!实现我的愿望!点燃一场大火,让格温庄园化作灰烬,让每一个活物都化为焦炭!” 此时此刻,火焰是她最忠实的仆从。它们顺从地听从她的命令,向着庄园内还活着的人凶猛地扑去。 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和哭嚎,没人注意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阴暗的楼梯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脑袋,发出幼兽般尖细的哭声。 第49章 亚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的梦境中还残留着记忆里那可怕的高温,以及满屋子烤肉的香气与焦臭交织出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久的呆,才逐渐回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他帮助崔梅恩烧尸体,丢脸地昏了过去,之后呢? 他从床上坐起身,点起床头的灯,这才发现了伏在床沿的崔梅恩。朦胧的灯光把她的脸照得一片柔和。 亚瑟盯着她的睡脸发了好一阵呆。因着进入首都后还没有进行过“平衡”的缘故,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崔梅恩的睡脸了。而她在睡觉时又是为数不多不会伪装自己的时刻。 思及此处,他的内心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涩:就像崔梅恩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从来吝于给予他任何真正的感情。 记忆里她对塞德里克时而横眉冷目时而相拥而吻,一切都十分自然,那才是她真正的模样——亚瑟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第91章 他终于明白也许自己发自内心地嫉妒塞德里克,甚至赛缪尔。他嫉妒他们曾经得到过崔梅恩真正的亲吻与爱抚,而自己甚至没有去与之竞争的机会。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崔梅恩的头发,而她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亚瑟像被电击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崔梅恩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手支着下巴,问道:“醒了?” “……嗯。”亚瑟点点头。 他本以为崔梅恩会问他为什么会晕倒之类的事,而他也已经想好了糊弄她的说辞。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并不愿意让崔梅恩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希望她发现自己其实并非塞德里克·梅兰斯亲生的孩子——毕竟,“塞德里克·梅兰斯之子”的身份是崔梅恩找上他的唯一原因。 亚瑟实在很担心被她抛下。更不要说,她现在有了更好的选择。赛缪尔·卡伊在圣殿中任教多年,尤其精通法阵与魔力的精细化输出,长相也好。不论从哪方面看,如果只是为了“平衡”深渊对身体的侵蚀,他都是更合适的人选。 出乎亚瑟意料的是,崔梅恩并没有问他任何话。她只是踢掉拖鞋,爬上床,骑在亚瑟的腰上,粗暴地掰起他的下颌,吻了下去。 她的嘴唇专心地贴着他辗转,血液从两人唇齿相贴的地方流出,沿着亚瑟的下巴往下落。 他为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愣了几秒钟,立刻反应了过来——他退开一些距离,抵着崔梅恩的额头,急急地发问:“刚才不是做过调整了吗?怎么会这么快…… ” “……也许是因为我发现得迟了一点……” 崔梅恩低声说。 亚瑟这才发现她慵懒的姿态并非是因为刚睡醒,而只是源于身体的无力。他果断翻身将她放在床上,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探查她身体的状况。 为了消除崔梅恩体内深渊魔力的侵蚀,亚瑟早已与魔鬼一起进行过大量的计算与调整,这么久以来他俩将平衡做得尽善尽美,毫无问题。 可是眼下,崔梅恩的身体中多出了一股计算之外的深渊魔力。在没有圣殿骑士的力量进行平衡的情况下,它在她的身体里可以说是畅通无阻、横冲直撞。 普通人类的身体面对这种侵蚀毫无任何抵抗能力。亚瑟胆战心惊地发现,崔梅恩的内脏已经被腐蚀了大半,她仿佛就是一个外表完好而内里被撞得稀烂的水果,如果不是这是一具魔鬼制作的躯壳,恐怕此刻她已经因剧痛而倒下了。 来不及细想这股陌生的魔力从何而来,亚瑟果断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纯粹的神圣魔力藉由两人的接触涌进她的身体之中,仿佛生力军投入焦灼的战场。深渊魔力的侵蚀逐渐被化解,神圣魔力深入她的躯体内部,逐一修补被腐蚀得七七八八的内脏。 那一定很疼,崔梅恩掐住他的胳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划出道道白痕。 在与亚瑟的关系中,她向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情丨事也几乎都是由她来主导。亚瑟很少能看见她——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种堪称软弱的模样。 他感到自己心里升起了一种微妙的蠢蠢欲动的冲动,促使他往她的体内送入更多的魔力。 两人的脸贴得极近,视线交缠,近到崔梅恩颤动的睫毛痒痒地刮在亚瑟的脸上。 这是亚瑟第一次在两人的相处中中拿到主动权,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崔梅恩如此不设防的姿态。 他们不是某个贵族的继室与他的继承人,不是魔鬼契约者与圣殿骑士,更像是——更仅仅像是亲密的爱人。 他箍住她的腰,俯下丨身去,更激烈地吻她。 这个吻没什么情丨色的意味,更接近于没头没脑乱啃的小动物,但显然崔梅恩对此很是受用。她松开了他的胳膊,手指插丨入他柔软的金发中,仰起头热情地回应他。 亚瑟感到心中某种一直压抑的情绪倏然冲破了阻隔。他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却传来了崔梅恩的声音。 她喃喃道:“塞德……” 她的声音如同一大桶冰水,浇在亚瑟躁动的心脏上,浇得这颗正扑通扑通乱掉的心脏一阵抽搐般的剧痛。 亚瑟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从崔梅恩软绵绵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掰起她的脸,问道:“你在叫谁?” 崔梅恩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她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没有丝毫诚意地道歉:“亚瑟?抱歉,你们长得太像——” 亚瑟赶在她说完之前再度吻了下去,堵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看着我,看着我,看清我。 我不是他。我从来都不是他。我幻想过如果我是他。或许我曾怨恨过我不是他。如果我是他,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让你痛苦、不会让你落泪。我会倾尽一切让你幸福,直到我生命的尽头。如果是我更早遇见你…… 而矛盾之处在于,他清楚地知道,他能与现在的崔梅恩的相遇,正是因为塞德里克·梅兰斯害死了她。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也许他们此生都不会相遇。 这一次的亲吻就更像是赌气的撕咬。他从崔梅恩的嘴唇上尝到了血腥味(并不完全是她之前吐出来的),而崔梅恩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他们把彼此的嘴唇和舌头咬得血迹斑斑。 每一次撕咬,都有大量的魔力被亚瑟以近乎恶趣味的方式灌入崔梅恩的身体中。对于被深渊侵蚀的人类躯体而言,这其实算得上一种不错的治疗方法,但未免太过粗鲁。 第92章 崔梅恩的精神恢复了一些,比起之前晕晕乎乎半睡半醒的样子,她看上去清醒了不少。她试图推开亚瑟,然而腰却被他箍得死紧,动弹不得。 “宝贝,乖孩子,慢一点……”她熟练地拿出对付亚瑟的招数,捧着他的脸,抚摸他的头发和嘴唇,就像母亲安抚玩闹的孩童。 而亚瑟却不为所动。他偏过头去咬住她的手指,说道:“叫我的名字。” “什么?”崔梅恩愣了愣。 亚瑟捞住她的身体,拨开她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的发丝,低声道:“叫我的名字,我是谁?你看着的是谁?现在跟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崔梅恩轻轻地笑了。 “亚瑟。”她说。 亚瑟。亚瑟。亚瑟。她一声一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换来一个又一个血腥的亲吻,与源源不断的神圣魔力。 这一次的仪式进行得太过漫长,等到结束的时候,两个人的脑子都有些神志不清。 亚瑟抱着崔梅恩躺在床上,埋在她的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她,像一只趴在饭盆前的小狗,时不时就要用骨头磨磨牙齿。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昏倒的事。”他说。 “我为什么要问?我又不关心你。”崔梅恩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你要是愿意主动说,我可以听听。不说就算了。” 亚瑟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贴得更紧一些,从崔梅恩的胸口抬起头,说道:“你的身体状况比我预想的差很多。照理说不应该,我们出发前算过的,只要魔鬼保持伪装,深渊不会这么快侵蚀你的身体。但是你的身体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股陌生的深渊魔力……” “我也正奇怪呢。”崔梅恩懒懒地回答,“不过深渊的事,谁也说不好,也许就是我的时间快到了吧。” 亚瑟不自觉地收紧臂膀,直到崔梅恩吃痛地拍了他好几下,才放开手臂。他问道:“……如果身体崩溃了,而你与他的契约还未达成,你会怎么样?” 崔梅恩开始玩他的头发。她把亚瑟的金发揉成金色的鸡窝,心不在焉地说道:“契约未达成,那就只能继续留在人间,直到契约达成为止。也许他会给我捏一个新的身体吧。不过你应该也知道,不像魔鬼,人类不能随意更换肉丨体。我是契约者,受到深渊的保护,倒也罢了,据说对于普通人来说,灵魂寄宿在身体以外的地方都是酷刑,所以把本该离世的灵魂困在人间至今都是被魔法协会严令禁止的……你这么一说我还有些害怕,我得加紧时间完成契约才行。” 崔梅恩嘴上说着害怕,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亚瑟无端地又想起那个永无止境地奔跑在风暴中的少女。 也许她早已不会害怕了。他想。 亚瑟的心钝钝地疼了起来。他抱紧崔梅恩——以不会让她感到疼痛的力道——说道:“我会帮助你的。” 他的语气极为庄重,就像是在受封骑士的殿堂中许下严肃的誓言。崔梅恩被他逗笑了。她拍拍他的脸,说道:“亚瑟,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是啊。”亚瑟平静地回答,“我也许真的爱上您了。” 第50章 “我确定他的灵魂也不在这里,正好尸体也处理掉了,最好今晚就回去。”魔鬼把自己陷在椅子里,抱着一杯热巧克力,尾巴甩来甩去,把靠背椅抽得啪嗒啪嗒地响,“我一秒钟也受不了这儿了。动静大一点的魔法都不能用,真是烦死了!我自从有意识以来就没这么憋屈过!” 崔梅恩默默挪了挪椅子,确保自己不会被那根四处乱甩的尾巴扇到,开口道:“那就又要从头来了。你真的确认都找遍了吗?毕竟你现在的身体对魔力的运用……” 她捧着装满热巧克力的杯子,右手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小小的戒指——那是她的订婚戒指,银质的戒圈,镶嵌着一颗廉价的绿宝石——心想,他到底会在躲到哪里去呢? 塞德里克这个人可真有趣,活着的时候为难她,死了也不叫她安宁。 魔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你俩叫得隔壁街都能听到的时候,我可是一直有在认真地找。我是个负责任的契约对象。” “也没有叫到隔壁街都听见吧?”崔梅恩提出反对意见。 魔鬼龇了龇牙。他有着一口鲨鱼状的锯齿,尖尖的牙齿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至少我听到了。”他说。 那根无所事事地尾巴猛地甩出来,抽在崔梅恩的脖颈上,顺带绕了一圈勒住她的脖子。 魔鬼的尾巴是温热的,鳞片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翕动,他把巧克力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舔舔嘴唇,面无表情地看着崔梅恩。 她刚想说些什么,勒住她脖子的尾巴猛一用力,尖锐的鳞片便在她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俩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崔梅恩先开的口。她用手捞起盘在她脖子上的尾巴尖,将它含在嘴里,温柔地舔丨吻。尾巴显而易见地被取悦了,兴高采烈地晃来晃去,勒紧她的力度也放松了不少。 魔鬼倒还是板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几百个灵魂似的。由此可见,魔鬼的尾巴和魔鬼可以说是两种生物。 “你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生气干嘛。”她用手指来回抚摸着鳞片,温暖干燥的尾巴在她手底下微微颤抖着,尾巴尖讨好地绕着她的手指打转。 第93章 魔鬼噘着嘴说:“他说他爱你。” “亲爱的,我们人类就是这样,爱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容易说出口的词。”崔梅恩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代表不了什么。” 魔鬼看上去并不赞同她的话,不过他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下去。他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身,松开尾巴,往崔梅恩这边走来,单膝跪在她的跟前。 “还有一件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他的手指放在崔梅恩的腹部,指尖凝起一团暗黑色的光芒,在她的身上滑来滑去,孩子气地皱着眉。 与总是习惯性地保持严肃表情的亚瑟不同,魔鬼的心情大多数时候都直截了当地表现在脸上:开心的时候脸上仿佛开着神气活现的小花,不高兴的时候就满脸乌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全身的毛都炸起来,做错了事就连尾巴也要悄悄地藏在身后…… 单从性格上来说,比起亚瑟,他更像是塞德里克的孩子——而亚瑟更像赛缪尔的孩子?不论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做不到也要逞强。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什么不对?”崔梅恩问。 “'侵蚀'不应该出现得这么快……”他喃喃道,“难道说是之前你昏迷时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当时我的魔力也没有成功进入你的体内……我的魔力与那个骑士的魔力之间出现了一个缺口,为什么?” 崔梅恩这时才想起了一个被她忽视已久的问题。她盯着魔鬼的眼睛,问道:“说来,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陷入昏迷吗?” #### 赛缪尔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墨水、笔、公文、各类信件、珍贵的孤本魔法书籍、水杯、魔药……便宜的昂贵的一大滩东西在地上滚做一团。杯子、墨水瓶和魔药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碎片亲密地混在一起,横流的液体浸透了慢吞吞飘下来的信件。 他站起身,像是还不解气一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间装潢典雅的书房已经没什么东西能给他砸的了,所以最后他只是重重地坐回了椅子里,咬紧嘴唇,神经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眼圈慢慢地红了,仿佛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赛缪尔生得那么美,生起气来也只会让人联想起画作中娇嗔的宁芙——他实在是很少生气,而通常情况下,引起他怒意的对象往往会落得不大体面的下场。 亲眼见过他发怒的骑士们会在私下里告诉新来的见习骑士,卡伊副骑士长是如何把试图算计他的贵族大卸八块,又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擦拭剑锋上残留的血迹。 据说那位贵族死前受尽了折磨,只求速死,而他的跟班狗腿则吓得屎尿齐出,回去后疯了大半。 人人都知道,在圣殿两位骑士长中,梅兰斯骑士长看着不苟言笑,实际上算得上心胸宽厚,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很好说话;卡伊副骑士长生了张娴静美丽的脸,却最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得罪他没什么好下场。 而即便是那些与赛缪尔相处多年的骑士,如果见到他此刻的脸,也一定会大吃一惊。他双目赤红,死死地咬紧了牙齿,手指陷入椅子的扶手中,竟是硬生生地将硬木的扶手抓出了深深的沟壑。 “凭什么他就可以……?”他发出极轻极小又极快的声音,与其说是在自言自语,更像是在诘问某个不存在于此地的对象,“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不能是我??” #### 直到把热巧克力喝了个精光,崔梅恩和魔鬼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她决定把自己体内多出来一股来历不明的深渊魔力的事放在一边,先收拾回去的行李,等返回梅兰斯封地后再慢慢查也不迟。 圣殿及魔法协会等组织在首都构建了复杂庞大的魔网,魔鬼必须谨慎行事,否则任何一点出格的魔力波动都会被外界所察觉;梅兰斯封地则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他们。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圣殿也不好随意插手。 出发的时间定在三天后。屋里的食材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崔梅恩琢磨着买上一些,这几天美美地吃几顿,出发前再把没用完的赠送给邻居,省得放在屋里长虫。 她回房间换了身衣服下楼,正好遇到亚瑟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一个空了的壶,问道:“谁把我刚煮的巧克力喝完了?” 崔梅恩舔舔嘴唇,诚恳地夸奖道:“你煮巧克力的本事又进步了,喝起来好顺滑。” “之前跟一个家里开甜品店的同期讨教了一下。我一直以为煮巧克力不能兑水,那是外面那些店降低成本的花招,他却告诉我其实适当加些水会更好喝,我试了好几次才找到合适的比例,”亚瑟顺手把倒空的壶搁在桌上,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如果他有条毛茸茸的小狗尾巴,现在一定耷拉下来了,“他倒给你喝的?他没事就爱往厨房钻,把别人做的东西拿出去献殷勤,怎么不自己学做饭?” “——如果你希望我把整间屋子都烧焦的话,我倒是不介意试试~”魔鬼的声音远远地从楼上飘来。 亚瑟抬头望了一眼楼上的房间,做了个不雅的手势。 崔梅恩笑出了声,拍拍他的手道:“今晚再煮一次吧?正好我也学学你的新方子。我现在要出门去一趟集市,买点吃的,你要一起来吗?” 第94章 亚瑟耷拉着的小狗尾巴肉眼可见地立了起来,在身后摇来摇去,翡翠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崔梅恩。 #### 赛缪尔站在镜子前,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着装。 他穿着最常见的衬衫和长裤,长发束起高马尾,佩剑斜跨在腰间,俨然就是首都街头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圣殿骑士的形象。 然而只要细细观察,就能注意到,不论是领口的刺绣还是衣裤的剪裁都并非凡物,光是暗紫色的宝石袖扣就足以卖出一个令人咋舌的高价。 他贴近镜面,转动身体,确信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束发的丝绒发带都能在乌黑的发间露出一抹动人的紫色;服饰的搭配也恰到好处,既能凸显他美貌的面孔,又不会因太过花哨而令人生厌。 唯一的一点遗憾在于,他老了。 赛缪尔凑近镜子的时候,能够清晰地从镜面里看见自己眼角的皱纹。作为一名优秀的骑士与魔法师,他已经比同龄的普通人老得慢了许多,却依旧是老了。 他用手指抚平皮肤,皱纹短暂地消失,但只要一松手,便又会顽固地出现。这让他惴惴不安到了极点——比之亚瑟和那个疑似深渊造物的古怪少年而言,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美貌了。 如果没有美貌,赛缪尔还能凭借什么去和他们竞争呢? 他焦急地贴近镜面,一遍又一遍地摆弄自己早已完美到不需要再摆弄的外表。如果十八岁的赛缪尔看见这一幕,一定会为此而哈哈大笑——因为那时崔梅恩正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 十八岁的赛缪尔不会知道,未来会有那么一天,她再也不会捧起他的脸。 第51章 魔鬼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只有崔梅恩和亚瑟去了集市。 “我讨厌人类!”他一边说,一边抓着一只柳橙连皮一起啃,酸得连尾巴尖绷紧了,却还是继续往下吃。 嘴上说着讨厌人类,魔鬼的身体倒是颇为诚实地列出了一大串菜品清单,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两页纸,从加石榴拌的生牛肉番茄沙拉、配上辣味蘸酱的蜂蜜烤鸡翅、塞满蘑菇的烤鸡、刷红酒醋的烤猪肋排到填满土豆泥和奶酪的馅饼,以及柳橙挞和苹果派,丰盛得足够开三天的晚宴。 亚瑟拿到清单的时候,差点没把这玩意儿扔回到魔鬼脸上。 “我最近也想吃烤排骨和土豆泥馅饼,好久都没吃过了!”崔梅恩从旁边探出颗脑袋,兴致勃勃地说,“苹果派?说来也到吃苹果的时候了,多买些回来吧?还可以顺便榨苹果汁喝。” 于是亚瑟就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集市很是热闹,两人逛了一阵,崔梅恩提议分头行动,各自负责一部分食材,这样效率更高。 临走前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问道:“还没问你想吃些什么,一起买齐吧,省得多跑几趟。我记得你不爱吃酸的,那甜品可以多做点布丁或者奶油派什么的,毕竟苹果派再怎么做也会酸……” 亚瑟愣住了。 崔梅恩等了半天没等到亚瑟的回答,便地抬起了头。 亚瑟少见的露出一副冒傻气的表情,被她揪了一把脸颊后结结巴巴地问:“……我、我可以吗?”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崔梅恩疑惑地问,“做菜就是要做自己喜欢吃的嘛。” 与同龄的贵族少爷不同,亚瑟·格温不怎么挑食——在格温庄园中时,鉴于他的处境,他能挑的食物也没多少。被塞德里克·梅兰斯收养后,食物倒是丰富了起来,不过菜单都是跟着骑士长的喜好走。 作为一个被收养的孩子,亚瑟很有自觉地从不挑剔,总是乖乖地吃完份内的所有食物,连配菜也会一扫而空,成为见习骑士后更是如此。 见习骑士中不乏吃不惯菜品而另外花钱开小灶的少爷,而亚瑟对食物从没有任何的抱怨。 有的吃,能吃,能吃饱。对于亚瑟来说,这就足够了,还要挑剔什么呢? 即便如此,亚瑟对食物也确实有着自己的喜好:比起需要时不时吐骨头的鹌鹑和烤鸡,他更喜欢可以大口咀嚼的肉排;因着童年老是在厨房偷偷啃土豆的关系,他不喜欢吃任何土豆做的食物,而更偏好蘑菇和蔬菜;他嗜甜,不喜欢吃酸的东西,普通人觉得齁嗓子的甜品对他来说正合适…… 每次看着魔鬼大摇大摆地指指点点,要吃那个吃这个要那种蘸料这种蘸料不要那个不要这个,亚瑟都会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鄙夷他,一边又有些小小的嫉妒。 当然啦,没人拦着不让亚瑟点餐,他也确信只要他说想吃什么,梅兰斯家的厨师也一定会去准备,并且不会有怨言——他只是迈不过去自己心底的那条线。 这么多年过去了,亚瑟早已从从一名胆怯的孩童成长为一名足够可靠的成年人。只是在许多时候,在某些旁人很难察觉的角落,他时常感到当年那个亚瑟·格温依然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角。 而崔梅恩总是——总是轻柔又不容置疑地拂开那只手,带着亚瑟往前迈出一步。 只是一步而已,在他迈出去后,回过头去,才会发现那道对他来说曾经仿若天堑的幽深沟壑,真的不过只是一根浅浅的线条罢了。 而这只是她顺手为之,甚至不是因为她爱他。如果她爱他,她会怎样?亚瑟不由得为这个想象而心潮澎湃、目眩神迷。 第95章 “亚瑟?亚瑟?”崔梅恩在他面前使劲晃着手,“别发呆了,要吃些什么?再耽搁下去太阳都要落山了!” 亚瑟慌忙回过神来。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不过幸好此刻阳光暖融融的,正好给他冒热气的脸打掩护。 他接过崔梅恩手中的纸笔,认真地列出了自己想吃的菜单。 三个人的菜单整理完毕后,崔梅恩和亚瑟分了分食材的种类,便兵分两路,各自去采买不同的食物。亚瑟负责肉类,崔梅恩则打算先去挑蔬菜和水果,至于牛奶和面粉之类的倒是不急。 阳光很是猛烈,她一面用手给自己扇风,一面认真地挑选着苹果,很快就挑好了满满一篮。 苹果在菜篮里推成一座可爱的小山,重量倒是不怎么可爱,崔梅恩提着走了几步,还没走多远,最上面的一个苹果就滚了下来,咕噜噜地往路边逃窜。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住了滚动的苹果。手的主人将它拾了起来,握在手中,递向崔梅恩的方向。 崔梅恩后退了一步。 “……一个苹果而已。”赛缪尔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崔梅恩问。 “路过。”赛缪尔说,固执地把苹果再递过来,向这边迈了一步。 崔梅恩再度向后退了一步。 “谢谢,”她谨慎地说,“作为谢礼,这个苹果就送给你吧。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给你。”赛缪尔说。 他紫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崔梅恩,面上没有半分表情。崔梅恩盯着那只苹果,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 “赛缪尔,我上次和你说过,'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我再过几天就要回家了,之后应该和你不会再有交集。你就不能当我死了吗?” “……你还会回来吗?”赛缪尔问。 “首都?应该不会,我也没几天好活了,在首都要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了。”崔梅恩回答道。 她转身要走,却又一次被赛缪尔捉住了衣角。他的身材在骑士中不算特别出众,即便如此也比崔梅恩高大上许多,她简直完全被笼罩在了他的影子中。 矛盾的是,他的眼神里却溢满了乞求,不像是在俯视她,更像是信徒在绝望地仰视着某个从不会给予他回应的神明。 他说:“那就带我走吧。” 崔梅恩啼笑皆非。她从她的手指间把衣角抽出来,笑道:“你是圣殿的代理骑士长,甚至很有可能晋升为下一任骑士长。赛缪尔,你的前途一片光明,该忙的事多着呢,就别在我这里来演戏了,好吗?” 赛缪尔摇摇头。 “代理骑士长也好,骑士长也好,我都无所谓。我不在乎。”他慢慢地说,“……别再丢下我了。” 赛缪尔低着头,束成马尾的长发搭在肩上,漂亮的脸藏在背光的阴影里,使得崔梅恩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年纪不比塞德里克小,这时也已经人到中年了。普通男人到了这个年纪,难免长胖发福、秃顶掉发,赛缪尔却依旧风姿绰约。 除了眼角细细的皱纹,几乎与他年轻时没有半分区别。 崔梅恩想起自己曾经很爱他。 在她还在街边卖牛奶时,曾经会为了赛缪尔来买牛奶而在内心欢呼雀跃。手指不过是在他的掌心里短短地划过一下,便能叫她雀跃得心如擂鼓。 少女时代的崔梅恩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在见到赛缪尔时,心里只余厌烦。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她说。 苹果在赛缪尔手中碎裂开,浅色的汁水从他的指尖慢慢往下滴落,一时间空气中满是清甜的香气。 崔梅恩在心里撇撇嘴。这种苹果挺贵的呢,而且很好吃。产量就这么些,真是浪费。她想。 还没等她想完,苹果的芬芳突然自远而近地袭来。崔梅恩警觉地抬起头,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世界便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不是眼睛被什么东西蒙住,而是腰部被紧紧地箍住,身体仿佛被拖入一片漆黑中。 刹那间,热闹的集市与熙熙攘攘的行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世界里只余下身前赛缪尔的体温与呼吸。 崔梅恩拼命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依旧无法看清任何东西、也无法挣脱出身。卡住她腰部的大手绝非人类的大小,从触感上来说更接近于一只巨大的爬行动物的利爪! 一只利爪抓住她的躯体,另一只握住了她挣扎的手臂。黑暗中传来清脆的碎裂声,起先崔梅恩还以为他捏断了自己的骨头,等到那只利爪移开时,才发现他只是碾碎了她无名指上佩戴的订婚戒指。 粉碎戒指后,利爪缓缓往上,扣住了崔梅恩的肩膀。尖利的指甲一点一点敲击在她的肩头,她确信只要对方愿意,他就可以轻易地撕裂她的身体,就像毁掉那枚戒指一样。 绝对的黑暗中猛然亮起两簇小小的紫色火苗,崔梅恩惊愕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是赛缪尔的眼睛。 他晶莹如宝石的眼眸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紫色的眼眸与黑色的竖瞳。 这副场景她很熟悉,可出现在赛缪尔的身上,只会让人感到头皮发麻——这是一双只属于深渊造物的眼睛。 “……赛缪尔……” 紫眸的魔鬼笑了。他将崔梅恩搂入怀中,尖锐的利爪抚过她的脸颊。崔梅恩的脸上先是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接着便渗出了鲜血。 第96章 赛缪尔凑上去,万分珍惜地舔掉渗出来的血珠,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再丢下我了。” 第52章 魔鬼曾困惑过为什么“侵蚀”会在崔梅恩的身上进展得如此之快,亚瑟则告诉她,她的身体中无缘无故地多出了一份深渊魔力。 现在,崔梅恩想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她的身体中承担了两份深渊的魔力。这就是为什么魔鬼会形容她的身体里“存在一个缺口”——赛缪尔就是那个缺口。 “你之前说过已经切断了与我身体中魔法的链接,实际上并没有,对不对?你留下的链接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所以侵蚀的速度才会异常快……”她指指自己,认真地问,“所以我之前的昏迷也是你做的吗?可是赛缪尔,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多看看你,”赛缪尔平静地说,“直到我发现'看'不能使我满足。” 被赛缪尔抓住后,崔梅恩就陷入了昏迷之中;待到再度清醒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房屋中。 房屋应当是赛缪尔的住所。 说“应当”是因为,这间窄小又寒酸的屋子并不符合位高权重的圣殿骑士长的身份,看起来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的小屋。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窗外开着一片欣欣向荣的花田。 崔梅恩走过去,扒着窗户,探出身往外看去。花园里没有什么名贵的花朵,只有一丛丛最常见的小花神气地生长着,在阳光下自由地舒展身体,长成毛茸茸的一片。 灿烂的阳光从花瓣上往下流淌,滑过花园边木制的栅栏,在半空中凭空消失,就如同被硬生生斩断了一般—— 小屋坐落在一片广阔无垠的黑暗中。黑暗浓稠得如有实质,让人疑心如果踏入就会被吞没。在黑暗中,唯有他们身处的小屋明亮而温暖。 阳光洒在生机勃勃的花田上,再顺着窗户落进屋内。桌布素净淡雅,屋子虽小,却打扫得井井有条,美观而整洁,美好得犹如一个虚幻的梦境。 “因为我想带走你。如果你的周围没有那两个讨厌的小鬼,我们早就回家了。”赛缪尔向她走来,靠在窗台的另一侧,微笑道,“好在现在也不晚。” 崔梅恩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他。 赛缪尔白皙的面颊上飘起一抹绯色的红晕,他抿着嘴唇,害羞地将一缕落下的长发撩至耳后。 赛缪尔只有面部还勉强维持着人类的形态。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利爪的形态,覆盖着一层排列细密却歪歪扭扭的鳞片。 一条粗大的长尾撕裂了他的衣服,从身体后方爬出来,静悄悄地盘在他的脚边。 他的脚也不再是人类的脚掌,而是两只如图壁画中的双足巨龙一般的脚爪。脚爪走过地面,就会在地板上犁出深深的痕迹。 尽管如此,赛缪尔·卡伊的面庞依然如宁芙般恬静美丽,甚至这具可怖的身体将他衬得更美了。 他如宝石般温润的紫色眼眸已经变为了可怕的竖瞳,尖尖的利齿也在微笑间隐约可见。 这些变化无损于他的美貌,反而为他的美增添了一分邪恶的诱惑。 如果故事里那些撩开熟睡之人的床帐、引诱他们堕入深渊的魔鬼都长成这副模样,那也无怪乎那些没出息的主角会被魔鬼勾走魂魄了。 “你还记得吗?你一直想要这样一间屋子。”赛缪尔上前一步,以不容拒绝的力度握住崔梅恩的手,指着小屋给她看,“只有我们两个人住,不用太豪华,最普通的小屋就可以了,但窗外一定要有一片花田。桌布、床单和窗帘都是你喜欢的样式,我还准备了好多不同的花瓶,你可以每天选自己喜欢的花放在桌上。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出去野餐,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对了,偶尔也要下雨,你也很喜欢雨天……” 赛缪尔的眼睛越来越亮,语速越来越快,仿佛迫不及待要拆开新年礼物的孩童。 话到最后,他抬头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窗外的阳光霎时消失不见,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哗啦啦地打在窗台上。崔梅恩向外看去,只见那些方才还开得灿烂的花儿转眼间就被大雨打掉了大半。 #### 很久很久以前,在崔梅恩和赛缪尔还未分手的时候,他们常常会在周末小聚。 说是常常,其实一个月最多也只能聚上两三次,毕竟赛缪尔总是很忙。 两人平日里相处的时光本就不多,因此他们都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相聚。他们有时会外出玩上一阵子,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旅馆的房间里腻一整天。 他们拥抱、接吻、做一些会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把床单弄得黏黏糊糊、乱七八糟。 赛缪尔正值食髓知味的青春期,又是名久经锻炼的骑士,是以一日的终结往往以崔梅恩的叫停告终。 她从床上爬起身,伸手去够放在床头的水,一口气便喝下一整杯。赛缪尔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将脑袋贴在她的背上,手指不安分地划过她的大腿,在柔软的大腿内侧磨蹭。 崔梅恩放下水杯,打掉他的爪子:“累死了,别闹。” 赛缪尔长长地哦了一声,不甘不愿地收回了手。他们像两只八爪鱼那样搂在一起,手脚纠缠,躺在乱七八糟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第97章 激丨情的余韵退去后,疲倦与困意很快涌了上来。崔梅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语也越来越词不达意,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窗外传来哗哗的雨声,崔梅恩下了床,拉开窗帘看一眼,果真是下雨了。雨势不小,串串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交织出一动听的小曲。 崔梅恩站在窗边,静静地凝视了一阵窗外,这时,身后传来床铺轻微的嘎吱声。 她没有回头,没过几秒,另一个人的体温就熨帖了过来,从背后将她圈在怀中。 “在想什么?”赛缪尔问。 “……我以前很讨厌下雨。”崔梅恩说,“不过现在觉得雨天也不错。如果以后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定要开一扇对着花园的窗户。下雨的时候,就可以坐在窗边……”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击着窗户,陷入了回忆中。 雨水让牧场的道路变得泥泞湿滑,稍不注意就会摔个大马趴;她需要时不时检查牲畜的窝棚,以免它们被大雨压垮;如果窝棚渗水严重,牲畜很可能因为潮湿和寒冷而生病;有时羊群甚至会被落雷惊吓到冲破羊圈;如果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就得忧心饲料的储备和货物的贩卖(下雨对运输的影响太大了!) …… 总之,对于牧场的女儿来说,雨天总是令人烦恼的。 她几乎从没有过如此刻这般能好好欣赏雨天的机会。崔梅恩发现,如果抛去雨水给牧场带来的负面影响,其实她并不讨厌雨天。 天气凉爽,哗哗的雨声很是悦耳,她可以同心爱之人无所事事地腻在床上,没头没尾地聊天,或是干脆呼呼大睡一下午。 赛缪尔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黑色的长发顺滑地落在崔梅恩的眼前。她用手指绕着头发玩了起来,头发乖顺地在她的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又在她放手的瞬间滑走。 “我记住了。”赛缪尔郑重地说,“要在房子上开一扇对着花园的窗户,等下雨的时候,我就陪你一起坐在窗边。” 话说到最后,他的尾音含糊不清地低了下去,因为崔梅恩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在窗前一次又一次地接吻,就连雨声也无法闯入他们的世界。 #### 赛缪尔向她走来,一步,又一步,最后他俯下丨身体,将崔梅恩困在窗台与他的手臂之间。 他看起来有些激动,覆盖在身躯表面的鳞片明显加快了翕张的速度,手指的利爪将窗台捏出了裂痕。 比之魔鬼来说,赛缪尔的躯体看上去像是经过了“劣化”——就好像量身定做的精美衣物与偷懒的裁缝学徒歪歪扭扭的练习作之间的差距。 比如,他的鳞片不够规律整齐,光泽也不够柔美,巨大的尾巴更显粗暴和笨拙。 如果说魔鬼现身时给人一种“故事里的魔鬼”的感觉,那么赛缪尔的这副躯体则更像是被人为杂丨交出的怪物。 要是没有那张依旧美丽的脸,不会有人将这个怪物与圣殿的卡伊代理骑士长联系在一起。 崔梅恩有些困惑。 在她的生命中,赛缪尔诚然扮演了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反派角色;然而若是剔除掉感情私德的因素,只从功绩考虑,赛缪尔·卡伊无疑是一名功勋卓越的圣殿骑士。 他精通剑术与魔法,常年奔赴一线,无数次击退深渊侵袭,完美地履行了身为圣殿骑士的职责;在她与他相处的过程中,也从来没见他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对深渊的崇拜——这么一位骑士,为何会堕落成面前的这副模样? 眼下不是思考这种问题的时候。 “赛缪尔,太晚了,”崔梅恩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况且,我已经死了,我对和你再续前缘没有任何兴趣。我现在只想赶紧实现我的愿望,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赛缪尔执拗地摇了摇头。他曲起手指,撩起崔梅恩的一缕头发,轻轻地说:“你不可能好好地睡上一觉。在你的愿望实现后,你会成为那个该死的魔鬼的奴隶,永世不得解脱,直到你的灵魂彻底湮灭为止——” “那是我实现愿望的代价,我愿意支付。”崔梅恩面无表情地说,“又关你这个局外人什么事?” 赛缪尔的手指猛地一动,利爪刹那间便划破了崔梅恩的脸颊。 他无措地眨了眨眼,赶紧凑上前来,用舌头舔去了她面颊上流出的鲜血。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有办法真正地复活你。我原本打算等你自己来求我,但现在我不想等了,”紫色眼睛的怪物低声道,“我会让你真正地返回人间,然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就在这个只属于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永永远远……”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和狂热,眼神迷离,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永永远远”的未来。而崔梅恩靠在窗台上,沉默不语。 在无限蜿蜒开去的黑暗中,唯有窗外的雨不断落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息。 第53章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崔梅恩却还是没有现身。亚瑟拎着抱着一大堆食材把集市跑了个遍,也没找到她的踪迹。 他的心底逐渐升起了不妙的预感。是再在集市上找一找,还是赶紧先回一趟家?万一她自己提前回家了呢? 第98章 他正犹豫着,突然感觉面上一暗——仿佛有一大片乌云飘了过来,将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周围响起了惊呼声。 “快看,是龙!”人们半是恐惧半是兴奋地尖叫。 龙?魔法协会中的确有一部分魔法师会豢养具有龙族血统的生物作为宠物,也有少数几位大魔法师甚至与远古巨龙签订过契约。 不过,出于安全考虑,首都禁止一切生物或非生物飞行,即便是再了不起的大魔法师,在首都上空也不能乘龙飞行。 首都怎么会有龙呢? 亚瑟抬起了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的腹部。这是条通体黑色的巨龙,它的身躯极为庞大,整座小小的集市都笼罩在了它的阴影之下。 在这片阴影的下方,人们惊慌地靠在一起,如同巨蟒与小小的虫蚁。 尽管巨龙全身都是黑色的,仍然能叫人看清它每一片鳞片的分布。阳光胆怯地照在它的身体上,给每一片漆黑的鳞片都镶上了金边。 巨龙每每移动一下,身上便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它委实是一条美丽的龙。 龙飞得很低,腹部几乎能擦过街边房屋的屋顶,这使得它看上去更为可怖。 不少胆小的民众已经躲进了建筑物中,也有胆子大的正拉着路人唾沫横飞:“别怕,我在魔法协会有人脉,他们有不少魔法师都养着龙呢!估计这就是谁的龙跑出来了,你看,它飞得那么低,都没有伤人——” 仿佛是听到了这句话一般,巨龙硕大的金黄色眼球猛的转了一圈,向集市上瞟来。四周响起一片压低的吸气声,几乎每个人都本能的闭紧了嘴。 好在巨龙只是往集市上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它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将脑袋伏在对它而言太过狭窄的街道上,仔细地嗅闻着。 没过多久,巨龙昂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随即腾空而起,向空中飞去。 它的鳞片炸起,嘴巴大张,尖利的牙齿闪着寒光,任谁都能看出它被激怒了——就在即将撞上某座建筑物的前一秒,天幕猛的裂开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幽深裂口,巨龙一面长啸,一面冲进了裂口之中!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盯着龙的动静,并为它的离去而松一口气,唯有亚瑟例外——银白色的魔力在他的双眼内跳动着,将那双翠绿的眼睛染成了银色。 在亚瑟的眼中,巨龙全身都覆盖着可怖的深渊气息。漆黑的魔力张牙舞爪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仿佛一只又一只巨手,试图将周围的一切都拖入深渊。 幸好靠近巨龙的建筑物都门窗紧闭,没人探头出去看热闹,因此暂时还未出现人员伤亡。 他的怀疑终于在巨龙的眼睛转过来时得到了肯定,于是当巨龙撕裂天空、咆哮着冲入裂缝中时,亚瑟将一直抱着的食材往地上一扔,借助魔法的力量跳上了最近的屋顶,在人们的惊呼中再次高高跃起! 纵身跃上屋顶的同时,他手中圣殿骑士的利剑已然出鞘,眨眼间便斩断了几个迫不及待从天空的裂隙中涌出的魔鬼。 亚瑟跳得极高,重力拽着他的脚往下落时,另一只未执剑的手已经勾勒出了一个简单的封印法阵,拍在了裂隙上。 还未来得及钻出裂隙的魔鬼不甘心地缩了回去。此时,巨龙的身躯已有大半进入了裂隙之中。 亚瑟来不及多想,在半空调整了一下姿势,急急往下落去,揪住巨龙的尾巴,同它一起进入了被撕裂的天幕之中。 “你疯了吗?在首都现原形??你到底想干什么!!”当裂隙在身后合上后,亚瑟狠狠地从巨龙的尾巴上薅下来了几根尾巴毛,愤怒地大吼道。 “不可原谅——”巨龙发出厚重低沉的怒吼,每一个单词都透着浓浓的恨意,好似一场震撼天地的落雷,“他——要斩断——我的契约——不可原谅! !!!” #### “我还是没想明白你打算怎么复活我。”崔梅恩说道,“理论上讲,这是不可能的事。” 赛缪尔温顺地坐在她的身边,长满歪曲且丑陋的鳞片的粗长尾巴讨好地盘在她的脚边,时不时心情极好地晃动一两下。 怪物耐心地说道:“我可以想办法将你与那个魔鬼的契约转移到我的身上,我们重新签订契约。你许愿希望复活,作为交换,我会收下你的灵魂。当然,我会继续帮助你报复梅兰斯。这样你可以获得新的生命,我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 赛缪尔紫色的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在畅想美好的未来。 崔梅恩提问道:“契约还可以转移吗?” “当然可以。”赛缪尔握住她的手贴在颊边,温柔地说,“深渊定下契约的规则,是因为所有的深渊造物在死后都会回归深渊,连同它们吞噬的灵魂。深渊只在乎灵魂的总量。虽然契约一旦成立就无法更改,但只要转移签订的对象,就可以定下新的契约——只要最终这个灵魂依旧属于深渊,它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既然如此,为什么从没听人说起过转移契约的先例?”崔梅恩继续问道。 赛缪尔像只讨苜蓿吃的小羊那样轻轻蹭着崔梅恩的手背,脸颊柔软光滑,握住她的双手却盖满了粗糙的鳞片。 他继续说道:“能从深渊进入人世的魔鬼万中无一,其中具有自我意识、并顺利与人类签下契约的更是万中无一。随着圣殿势力的壮大,成功进入人世的魔鬼数量也越发稀少,更不要说两个魔鬼看上同一个契约者之类的事了。你没听说过,也再正常不过。” 第99章 他顿了顿,接着说:“渴望习得深渊魔法的人不再少数,关于深渊的理论却没有任何突破,魔法协会内部对的研究也颇为片面——那是因为他们太胆小。深渊魔法不能靠学习来获取,它只会眷顾深渊造物。我为了学会深渊魔法,便将自己改造成了深渊造物。他们都没有我的天赋和毅力。” 赛缪尔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了魔鬼的模样,然而举手投足之间,依然可见属于圣殿骑士赛缪尔·卡伊的傲慢。 按照赛缪尔的说法,深渊对于契约成立的底线是灵魂的数量。只要最终被深渊吞噬的灵魂总量不变,深渊就不会去在意定下契约的对象是否会产生变化。 而人类对于深渊魔法的研究浅尝辄止,为了更彻底地研究深渊魔法,赛缪尔便将自己转化为了深渊造物。 这是套极为新奇的理论,饶是崔梅恩这些年读过不少魔法与深渊的书籍,也从未见过相关的理论;不过,说到底她从未正式学习过魔法,而许多魔法师都有自己秘而不传的知识,无法据此判断是赛缪尔在忽悠她还是确有其事。 她于是跳过了这个问题,继续提问:“可是你学会了深渊魔法,也不可能复活我。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这是再伟大的魔法师也无法触及的领域。你别想蒙我,就连入门的魔法书籍上也会强调关于复活死人的惨剧。所有想复活死人的人都应该明白:死人是不能复活的。” 赛缪尔微笑着说:“你说得不错,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可是我的确能做到。” “你凭什么有这种把握?”崔梅恩忍不住追问。 赛缪尔垂下长长的睫毛,异形的利爪紧紧握住她的手,又在下一秒赶紧松开——在这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崔梅恩的手上便已浮现出了红色的爪痕。 赛缪尔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又很快仰起脸,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不怎么爱笑,笑起来时却十分好看,如同温暖的春日阳光,如同百花盛开。 他说:“因为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怎么复活你。” 崔梅恩怔了片刻。 赛缪尔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身边,转而走到铺着小花朵桌布的餐桌旁,手臂轻轻一挥,一张地图便出现在了桌上。 他铺开地图,尾巴尖自身后绕出来,向着餐桌的方向摇了摇,示意崔梅恩走到桌旁。 崔梅恩走过去,一眼认出那是张首都的地图。 与常见的地图不同,这张地图上除了标注有地形和城市构造外,还标明了每个区域大致的人口。地图看上去旧旧的,人口的数据也经过了多次涂改。 赛缪尔又拿出另一张图,铺在地图的上面。那是张法阵图,并且颇为复杂,以崔梅恩只学了皮毛的魔法知识,根本看不出法阵的作用和原理。 长着人脸的怪物小心地将两张图仔细地叠放在一起,冲着崔梅恩抬起头,再度露出仿佛油画中宁芙般恬静温柔的笑容。 他说:“只要献祭整个首都的活人作为交换,我就可以将你复活。” 第54章 在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亚瑟从身上甩下去后,魔鬼勉强与对方达成了短暂的和平协议:他不再尝试把亚瑟甩下去,对方也不准再用剑戳他,他们合作寻找崔梅恩的踪迹。 亚瑟往地上看去,隐约能看见城市的轮廓,看来魔鬼撕裂缝隙后到达了一座新的城市。 “你之前说的什么斩断你的契约是什么回事?”巨龙飞得极快,风声凛冽,亚瑟不愿把魔力浪费在维持防风的结界上,于是爬到巨龙头部,一边藏在龙角后躲避狂风,一边拽住一大把毛发稳住身形,大声询问道。 “你再拽我头发我就把你扔下去!”魔鬼也咆哮道。 “你管这玩意儿叫头发?”亚瑟看着手底下粗糙的毛发,疑惑道。 巨龙一甩长尾,几道深渊魔力构筑的惊雷自空中劈下;亚瑟长剑出鞘,神圣魔力水流般席卷而上。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话题才再度回到了正轨上。 “我与契约者之间有契约相连,只要她的灵魂还没有毁灭,即便肉丨体消亡,契约也依然会存在。但是现在契约在变淡……” 亚瑟紧张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她出事了?”他急切地问道。 黑色巨龙在空中转了个弯,回答道:“不,她的灵魂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契约本身。有人试图破坏我的契约。人类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深渊造物能做到,而且我想你应该发现了——” 它飞得低一些,往地面落去。 空中一片漆黑与寂静,底下却居然是一座雄伟的城市,看上去还颇为眼熟。 亚瑟立刻就辨认出来:这竟然是首都。 自从成为见习骑士后,亚瑟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首都中度过,对这座城市可谓再熟悉不过,甚至远远超过了格温庄园和梅兰斯封地。 他熟悉首都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 然而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漆黑如墨的环境。 周围黑得吓人,没有一丝光亮,亚瑟不得不向周围释放了几个持续的照明术,才得以看清城市的轮廓。 第二则是因为,当巨龙撕开裂缝穿越空间时,亚瑟清楚地记得他杀死了不少探头探脑的魔鬼。他本以为裂缝之后链接的会是深渊,谁会想到是在首都呢? 第100章 巨龙庞大的身躯毫不在意地穿过街道,撞毁了一座又一座的建筑物。 奇怪的是,没有人从建筑物中跳出来辱骂,也没有受到惊吓而逃走的人;首都里居住的人呢?他们被吓走了吗?然而城中依然存在着许多活物。距离地面越近,越是能听见他们发出的奇怪的声响。 亚瑟本想抓一个人打听打听情况,他从巨龙背上跳下来,落到地面上——然后再也没迈出去一步。 地面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蠕动的生物——那是生物吗?它们只是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肉团,隔着薄薄的表皮,清晰可见跳动的血管。 个别生物的体表生出了畸形的肢体或器官,亚瑟从来见过这样的生物——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吞噬,时而因咽下另一只生物的血肉而欢呼,时而因自己被撕掉半个身体而惨嚎,声音细小而尖利。 在它们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吃与被吃两个关键词。 偶尔的,会有两只或是三四只生物重叠在一起蠕动,接着不久就四散分开。 每一只参与蠕动的生物都会分裂出几只小的个体,它们大多会迅速转过头,将分裂出的小个体咬进肚中,只有极少数机灵的小个体能逃出升天。 亚瑟看了好一阵子,才猛然意识到,它们是在交丨配和分娩。 年轻的圣殿骑士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生理性的呕吐的冲动。他捂住自己的嘴,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将那股冲动压了回去。 他把目光从地面收了回来,落在周围的建筑上,才发现发生在地面的诡异景象也在建筑的内外重演:无数只奇形怪状的生物正在奋力互相吞噬着。 它们体型更大,智力似乎也有所提升,总之,比起地面的混沌状况而言,这些体型更大的生物在吞噬前往往会经历一番惨烈的搏杀。 它们在街道、墙壁和窗户的内外嘶吼,时不时会把地面的生物踩得稀巴烂。 每当这时,那块区域就会迅速聚集起更多的地面生物,争先恐后地舔着那片糊满了血肉和不知名粘稠液体的地面。 “不会是……” 亚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喃喃自语。转眼间,银白的魔力便已跳动在了他的眼眸中,他的右手也已搭在了刀鞘上。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亚瑟回头看去,巨龙像只跳跃能力堪忧的肥猫那样重重地落在地上,把地面踩出一个大坑。 它就地一滚,便已化作少年的形象,向这边走来。 魔鬼的金色眼睛亮得惊人,一只长长的尾巴自他身后延伸出来,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 在他走过之处,那些只知吞噬的生物都忙不叠的退避开去,仿佛被肥猫追打的耗子。魔鬼弯下腰去,拈起一只来不及逃跑的“耗子”,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 下一秒,他张大了嘴,露出鲨鱼般尖锐的利齿,将吱吱乱叫的“耗子”丢进嘴里,好似那不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肉团,而是一块甜美的点心。 牙齿合上的瞬间,粘稠的黑色液体从少年的嘴角涌出,他毫不在意地抬袖擦擦嘴,白皙的手臂上浮现出排列整齐的鳞片,黑色的魔力从身体中冲出,仿若熊熊燃烧的烈焰。 魔鬼对亚瑟说道:“欢迎来到深渊。” #### 赛缪尔牵着崔梅恩的手,行走在街道上。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甚至还哼起了一首轻快的小调。 崔梅恩抬头向天上看去。天空一片漆黑,城市仿佛笼罩在一片丝绒的黑布下。 一团暖黄色的光球漂浮在二人身前,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区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光源了。 “我们要去哪儿?”她忍不住问道。 “别着急,等到了你就知道了。”赛缪尔说。他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浓密纤长的睫毛快活地眨个不停,就好像回到了他们热恋的少年时代,“礼物要等自己拆开才会有惊喜,对不对?” “好吧。”崔梅恩换了个问题,“我们这是在哪儿?” “你没认出来吗?”赛缪尔回答,“这是首都。” 崔梅恩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产生了一瞬间的失重感,如同毫无防备地踩空,直直坠落。 她一下子抬起头,向四周望去。 赛缪尔微微一笑,抬起手腕,轻轻向上一挥。原本浮在两人身前的光球升上空中,越变越亮,照亮了一整条街道。 现在崔梅恩可以看清了,这里的确是首都,甚至她不久前才在此处购买过食材——她正走在距离家最近的集市上。 集市上的建筑、摊位和摆设都维持着原先的模样,某个眼熟的水果摊上什至还摆放着一袋敞开口的苹果,红彤彤水灵灵的。 崔梅恩走过去,拿起一颗苹果握在手中。她感到自己的背后冒出了层层的冷汗,手指也在发抖。 于是在赛缪尔又晃着丑陋的大尾巴贴上来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住地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地往下一扯,强迫他低下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些人都去哪儿了?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是的,眼前的一袋子苹果十分新鲜,令人毫不怀疑老板拍着胸口承诺的“上午才从树上摘下来的!”——但是那位精明干练的老板却不见了踪影。 不仅仅是她,整条街上所有的摊贩、买家,以及一旁房屋中本该有的住客,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01章 “你猜猜看?”赛缪尔笑着回答。 地面上残留着一大滩一大滩粘稠的黑色液体,就连崔梅恩自己也踩进了一滩液体中,触感让她想起下雨天泥泞的牧场。 她举目望去,不论是向前还是向后,整条街全都被黑色的黏液覆盖得满满当当,就连透过街道两旁房屋的窗户,都隐约可见黑色的痕迹。 她想起再走出那栋小屋前,赛缪尔曾说“献祭整个首都的人口”云云,她当时只当他是疯了。 首都是帝国的心脏,圣殿骑士的主力驻扎于此,魔法协会的总部也设于此处。赛缪尔再怎么天资聪颖,也不过是学了几十年的剑术和魔法,怎么可能做到越过这些固若金汤的防线,“献祭整个首都”? 可是当她亲手触摸到这袋新鲜水灵的苹果,看着近在咫尺的赛缪尔的脸时,她又不敢确定了。 崔梅恩很熟悉赛缪尔那副怪物般的身体,那看上去就像魔鬼,或者说,劣化的魔鬼。 她不是没有和魔鬼的原形发生过关系,她触摸过也亲吻过他的鳞片与尾巴,它们看上去比赛缪尔排列更加整齐也更有光泽,就像精美缝制的昂贵衣衫与胡乱拼接在一起的亚麻布衬衣。 赛缪尔是人类,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一定是人类,那在她死去的这些年中,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因为他与魔鬼签订了契约吗?崔梅恩自己就是魔鬼契约者,但她的身上并没有发生类似的变化,那么赛缪尔的变化并非是因为契约。 也许他是研究了深渊魔法,也许他在自己身上做了奇怪的实验……不管怎样,一定是与深渊魔法有关。 深渊魔法独属于深渊与深渊造物,游走于人类创造的魔法体系之外。相比与数学般精确的人类的魔法,深渊魔法更加随心所欲、莫名其妙,很难从中总结出系统的规则和理论。 关于深渊魔法,一个最常出现在人们口中的故事就是,曾有一名魔法师堕落为魔鬼契约者,借助魔鬼的力量焚毁了一整个王国。 崔梅恩后来在一部与魔法史有关的书籍中读到,那并非是人们编纂的传说,而是曾发生过的历史。 只不过与传说中稍微有些出入的是,没有证据证明那名魔法师曾与魔鬼缔结过契约。 他的确使用了深渊魔法,但不一定就是一名魔鬼契约者——绝大多数的反对者则认为,普通人不可能掌握如此恐怖的深渊魔法,简直闻所未闻,他一定是与魔鬼签订了契约才能做到。 不管怎样,所有文献都证明,一名曾经平平无奇的魔法师使用了深渊魔法,在一夜之间焚毁了一整个王国。 赛缪尔可能掌握这种魔法吗? 崔梅恩背上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她一手拽着赛缪尔的衣领,一手拼命掐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亚瑟去哪儿了?还有我身边那个黑头发的男孩,他们都怎么样了?” 赛缪尔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了下来。 他握住崔梅恩拽住自己衣领的手腕,用力掰开,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压倒在了那个堆满苹果的小摊上。圆润鲜红的苹果滚落一地。 赛缪尔的力气很大,怪物般的利爪刺破崔梅恩的皮肤,鲜血从伤口处慢慢地渗了出来。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住她,深紫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如同两块昂贵的冷冰冰的宝石:“他们都死了。首都里的人也好,亚瑟也好,你别的男人也好,随便谁也好,通通都死了。明白吗?你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我了。” 第55章 不可能。崔梅恩想。 亚瑟是一名优秀的骑士,塞德里克说过他远胜当年的自己,假以时日,他必定能够青史留名;而魔鬼是魔鬼!他原本就是深渊造物,深渊之子——他们怎么可能会被赛缪尔杀死? 况且,不久前他们才刚刚分别,魔鬼趴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列菜单,亚瑟在市场上红着脸添上自己想吃的菜肴。那些回忆鲜活得简直可以从崔梅恩的大脑里跳出来,他们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崔梅恩尝试着想调动身体里的契约,却发现契约的那头没有任何回应。 那根本该紧紧勒住她脖颈的隐形的绳索不知何时变得又轻又软,她甚至无法确定契约是否还存在于此。 从与赛缪尔重逢的第一天起,崔梅恩对待他就一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他与她的死无关,她的复仇也与他无关。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他只不过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匆匆的过客。 她是从死亡的深渊重新爬回地上的可悲的灵魂,她为自己规划的人生剧本里没有半分赛缪尔的位置。 自从多年前与他分别以后,她就把赛缪尔的事远远地抛在了脑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崔梅恩在面对赛缪尔时感到了惊慌。 “……你疯了,”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你知道整座首都里生活着多少人吗?你为什么要献祭他们??献祭这么多的人,换回一个死人,你凭什么能做这个决定??你以为你是谁??” “为什么?”赛缪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俯下身来,凑近崔梅恩的身体,伸出舌头去舔她的伤口。 他长长的舌头滑过她的脸颊,舌尖分叉,如同毒蛇吐信。 他说:“因为你恨他们。我知道你恨他们,我在帮你复仇。” 第102章 “我不恨他们。”崔梅恩说,“我会自己解决恨的人。不需要你帮忙。” “那好吧,我恨他们。”赛缪尔从善如流地改口。 他上前一步,强硬地将崔梅恩抱在胸口,紧紧地箍住她的腰,不论她怎么撕咬、踢蹬、挣扎,都只会被他轻松制服。 崔梅恩在一瞬间有些微的恍惚,心想她似乎曾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中,她也曾如困兽一般与强壮的对手搏斗。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金发碧眼的骑士踏着月光而来。 寂静的街道中响起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做菜时撕扯掉盖在肉上的筋膜。 赛缪尔将崔梅恩困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背上覆盖着鳞片的皮肤被活生生撕扯开,露出其下鲜红的肌肉层。 一对丑陋的黑色翅膀从怪物的肉丨体中钻出,费力地展开,更费力地挥舞了几下,将赛缪尔和崔梅恩带上了漆黑的天空。 两人的身边浮现出了更多光球,光球向四周散开,照亮了一大片区域。 两人越飞越高,建筑物因此变得越来越小,首都的全貌在崔梅恩的眼前缓缓展开。 令她心底发凉的是,整座首都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即使她拼命瞪大眼睛,也没有找到一个活人的影子。 赛缪尔轻轻地吻她耳朵,呼吸拂在她的耳边。他的声音轻快而愉悦:“看,他们所有人都为了让你复活而丢了性命。如果你不拒绝我,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事情本不必走到这个地步。他们都是为你而死的。崔梅恩——”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如同在呢喃最温柔的情话:“这是我献给你的城市。” #### 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 这是最基本、最浅薄、最无需讲解的规则。哪怕是最愚笨的学徒,也能明白其中的含义:魔法可以做到许许多多的事,但绝对不包括能够修改生死。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人类世界里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让死人重新回到世上。 可是我就是有想复活的人。我就是接受不了她的离去。 我想要她活着。想要她在我身边,想要她对我笑,想要亲吻她的嘴唇。想要向她认错,想要她对我说原谅你了,想要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想要永生永世都不和她分开。 如果这一切都不能做到,我至少想要她活着。 三十岁的赛缪尔绝望地想。 他将一本大部头的书籍狠狠地掷到地板上。那本一看便年代久远的魔法书在地上打了好几转,停下来时已经掉了不少脆弱的书页。 赛缪尔抱着脑袋,在墙角缩成一团。他白皙的面孔上浮现出青黑的眼圈,从来都顺滑的黑色长发被抓得乱糟糟的,盖在憔悴得不可思议的面庞上。 五年前他听说最古老的神圣魔法曾经达成过复活死人的奇迹,于是他爬山涉水,遍访了大陆上所有具有神圣魔法传承的学院和家族,使用正当或者不正当的手段,花了四年的时间,终于拼凑出了那个魔法的全貌。 越是古老的魔法,越是对施法者具有严格的要求。于是赛缪尔又用了整整一年来调整咒语、准备施法材料,直到确保这个魔法从理论上而言万无一失。 当他在自己的房间内画完最后一道咒文,在满月升到最高点后将受过三百三十年不间断祝福的圣人之血倾到在法阵上时,赛缪尔的心脏因为狂喜而激烈地撞击着胸腔,耳边灌满了幸福的嗡鸣。 我想要吻她。他想。 也许她还在生我的气。他又想。那我也可以不吻她,我就就轻轻地、轻轻地拥抱她一下就好了。 如果她真的很生气,那我就什么都不做。 赛缪尔·卡伊跪倒在法阵前,手掌覆盖在地板上。澎湃的银白色魔力灌入地面,顺着咒文的纹路游走,很快便填满了整个法阵。 饱含魔力的气旋沿着法阵最外层的圆转动,风掀起了赛缪尔长长的黑发,露出一双几乎要落泪的深紫色的眼睛。 「我只想再看你一眼。」 蕴含着纯粹的神圣魔力的风越刮越烈,在赛缪尔毫无保护的皮肤上划出了道道裂口。 而赛缪尔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的视线只是死死地停留在法阵的中央。 随着魔力的不断增强,在小小的人造风暴中,隐约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赛缪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转瞬间,他的手臂就被蕴含魔力的风刃刮得鲜血淋漓。 然而,人影却在被他触摸到的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呼的风声刹那间停止,摆在法阵之中的施法材料齐齐碎裂,原本聚集在法阵上的魔力也很快溶解在了空气之中——这是法阵运转失败的典型表型。 赛缪尔捧着满是鲜血与伤口的右手,目光无措地在法阵周围游移,好像指望着有什么人会突然跳出来,笑着对他说:锵锵!有没有被吓到? 赛缪尔·卡伊又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明白,即便是传说中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圣魔法,也无法带回逝者。 人类的魔法遵循规律与法则,每一次魔力的灌输与施法材料的使用都能衡量计量、测算数值——然而,又该如何计算某一个灵魂的价值? “理论上万无一失”的法阵好比一个准确的公式,只是,无法代入精确的数字,自然也得不到理想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复活已死之人。 第103章 至少,在人类的世界里,这是不容撼动的铁律。 因着那位早已死去的公爵的缘故,赛缪尔在青年时期便对深渊魔法颇有研究。 长久以来,他始终刻意避免去接触深渊魔法,因为他知道崔梅恩是怎么死的:他看过塞德里克提交的报告,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经由他改良完善的献祭流程。 献祭血亲的生命与灵魂,打开深渊之门,强迫深渊造物建立契约。深渊热爱负面的情绪,因此祭品越是痛苦与绝望,效果便越好。 公爵试图献祭自己的女儿,却被女仆反将了一军——现在想来,当初那个仪式的失败,多半是因为女仆(献祭者)与公爵(祭品)并非血亲的缘故——而崔梅恩那时怀有身孕,她的身体里寄宿着梅兰斯一族的血脉。 梅兰斯家族瞄准的祭品是她的孩子,杀死她只是为了取走祭品。 赛缪尔·卡伊和塞德里克·梅兰斯联手害死了她。 赛缪尔从此不再涉足任何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然而十多年后,在他尝试过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又通通失败后,他的目光终是落回到了深渊魔法上。 在梅兰斯家族的献祭事故与北方边境的格温惨案后,圣殿对深渊教派进行了全方位的打击。是以,赛缪尔耐心地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慢慢地扶持起了几近覆灭的深渊教派。 他大胆且狡猾地将据点设置在偏远地区的教堂中,借用教堂构筑结界遮蔽圣殿的目光,斩杀不服从的神职人员,推举新人上位,最终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地下帝国。 三十五岁那年,圣殿副骑士长、在世最伟大的神圣魔法师之一的赛缪尔·卡伊,召唤出了一个魔鬼。 第56章 办不到。 被圣殿副骑士长召唤出的魔鬼耸耸肩膀,细长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 怎么可能复活一个死了十来年的人?而且照你的说法,既然她是因被献祭深渊而死,那就是说灵魂都没留下,就连转世都不可能,早就死透了。 看你的装扮,你是名圣殿骑士?我跟不少圣殿骑士契约过,你换个别的吧,我都办得到。你想要什么,名利,财富,还是美人?我—— 附着神圣魔力的重剑捅入魔鬼的喉咙,融化掉了它的大半个下巴和喋喋不休的舌头。 魔鬼暴怒地向赛缪尔扑来,下一秒便被银白色的火焰燃烧殆尽。 不再年轻的卡伊副骑士长抬起长长的睫毛,视线中隐约流露出一丝疲倦。他随手将剑扔在地上,走到沙发前,慢慢地坐了下去。 窗外传来年轻的见习骑士们吵吵嚷嚷、又笑又闹的声音,他们欢乐地讨论着剑术的秘诀、新学的魔法以及街上哪家新开的店味道不错,聒噪得令人生厌。 赛缪尔弯下腰,将脸埋入掌心,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摁下了心头暴起的杀意。 赛缪尔恨他们。 他恨窗外吵闹的见习骑士,恨首都街头满脸好奇的游人,恨酒馆里整日醉醺醺的常客,恨勤快健谈的小店店主。 准确一点来说,他憎恨所有活着的人,并且一日比一日更恨。 这股阴暗扭曲的恨意从不在他美丽的面庞上表现出来,却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他的灵魂。 在他作为教师授课给见习骑士们授课的时候,在他走过任何一条普通的街道的时候,在他看见每一个活着的人的时候,他看着那一张张迎面而来的或喜悦或悲伤或痛苦或幸福的脸,心里只想着: 为什么她死了,你们却活着? 赛缪尔反复进行了多次召唤,却没有一个魔鬼能够与他签订“复活死者”的契约。然而或许是命运终于对他有所垂怜,他从一位深渊教徒的手中获取了一份手稿——手稿上记载着将人类转化为深渊造物的办法——那位深渊教派的创始人并未被圣殿处死,而是将自己转化为了深渊造物,回归到了深渊之中。 创始人在手稿中最后写道:在转化为深渊之后,他才发现,身为人类的那些年,他对深渊的研究是多么浅薄与片面。深渊魔法远比人类掌握的一切魔法都要宏伟和深奥,唯有深渊造物才能触摸一二。 下到灵魂的归处,上至命运的终点,深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赛缪尔的心微微一动。 在茫茫的绝望中艰难跋涉了那么多年,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条看得见尽头的道路。 众所周知,深渊造物最擅长玩弄灵魂。如果他能彻底地掌握深渊魔法,那么是否就能得到那个模糊不清的灵魂的数值? 他已经有了理论完备的公式,只要能够找到准确的数字,是否就能得到他魂牵梦萦的答案? “成为深渊造物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魔鬼会对灵魂如此渴望。”赛缪尔拥着崔梅恩,丑陋的肉翼一下一下地在身后拍打着,他轻声说道,“要换回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差一点就放弃了……你不知道我发现你成为那个魔鬼的契约者时有多高兴。我那时想,终于——我终于有办法了。” 在他轻柔的叙述中,两人脚底漆黑的城市渐渐地亮了起来,街道各处逐渐浮现出诡异的线条与文字。 它们相互勾结,越来越亮,不久后崔梅恩终于敢确定:那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的一部分。 她从没见过体量如此庞大的魔法阵——即便是在多年前那个曾经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祭坛上,法阵也只能覆盖一间宅邸的地下室而已。 第104章 饶是如此,也是在密密麻麻满屋子的魔法师的维系下,法阵才得以顺利启动。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她的脚下,一个覆盖了整个城市的巨大法阵浮现出了身影。 纯粹的银白色魔力在街道上缓慢地流动,仿佛贯穿城市的河网,而本该摆放施法材料的空位上则凝聚起粘稠的漆黑的魔力,在法阵中缓慢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赛缪尔将崔梅恩搂得更紧了一些,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深紫色的竖瞳里闪耀着疯狂的光芒:“等到我把你的契约转移到我的身上之后,法则就会默认你是我的契约者——我没法复活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但我可以复活我的契约者,这是深渊赐予我的礼物。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甜蜜得如同盛夏沉甸甸缀在枝头的葡萄。 他说:“我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 #### “我要吐了。”魔鬼宣布。 “这不你老家吗,你吐什么?”亚瑟没好气地回道。 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越来越淡,自从进入“深渊”开始,魔鬼就只能勉强感应到她的一点气息,如同在狂风中拽紧一根随时可能会被扯断的风筝线。 假使这条线彻底断开,他们就会彻底失去崔梅恩的踪迹。 因此眼下的情况是这样的:魔鬼在前方带路,亚瑟紧跟其后。 两人如疾驰的利箭一般扫过“首都”的大街小巷,所过之处哀鸿遍野,闪避不及的深渊造物纷纷化为烂肉,紧接着又被周围窥伺的同胞吞噬得一干二净。 魔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盖满鳞片的粗大尾巴恶狠狠地一抽,砖石飞溅,地面被他抽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一道银白的光芒在沟壑下一闪而过,亚瑟一愣,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是独属于神圣魔法的魔力流动,可是深渊之中,为什么会出现神圣魔法? 魔鬼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尾巴再次一甩,又掀开一大片地砖。那头亚瑟也举起长剑,剑锋上亮起寒芒。 转眼间,半条街已被两人掀了个干干净净,暴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大片银白色的咒文。 字符形态复杂、相互勾连,布成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有生命一般微微地起伏、明暗。 细细看去,还有细小的触手深深扎入地下,仿佛一大片银白的寄生物,看着令人后颈发毛。 “是我的判断失误,这里不是深渊——不完全是。”魔鬼响亮地啧了一声,“空间是深渊侵蚀后形成的,但被人为切断了与深渊的连接——然后是投影?用投影魔法将这个被割裂的空间与你们的首都相连,地下又全刻满了神圣魔法……喂,你知道他是要干什么吗?” 亚瑟没有回答。 他蹲在地上,抚摸那些纹路,感受魔力的流淌,仔细地阅读法阵。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读着读着,长剑便已出鞘。纯粹的魔力包裹住剑身,狠狠地往地上斩去! 地面的咒文被砍断不少,明亮的银白色光芒霎时熄灭。然而紧接着,大量的神圣魔力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须臾间便将被砍断的咒文修复如初。 眼见这副古怪的情景,魔鬼也皱了皱眉。 他抬起手臂,黑色的火焰席卷地面,顺着银白魔力涌来的方向烧了回去。 四周的深渊造物早已退避三舍,幽灵般的火焰撞上银白色的水流,起初还气势汹汹地大杀四方,可时间一长依旧不是对手。黑色火焰渐渐被逼退,魔鬼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它们便不甘地消失了。 银白色的魔力重新汇聚在了一起,勾画出缠绕勾连的咒文。 法阵的体量太庞大了,不论是亚瑟还是魔鬼,都没法彻底破坏它。 “看起来像是通用咒文的变体,但是要复杂得多。”魔鬼望着街道的前方,语气愈加烦躁,“契约变得更淡了,现在没时间管这玩意儿了,我们—— ” “赛缪尔疯了。” 亚瑟站起身,打断了魔鬼的话。 他收剑入鞘,手指用力握住剑柄,再抬起头时,翠绿的眼眸中已经盛满了怒火:“以深渊侵蚀制造空间,用投影魔法将首都与其相连,再刻入法阵。法阵发动后会同步投影回首都——这是古代神圣系的咒文,可是它竟然在一个人造的深渊空间里运转。他是圣殿的副骑士长!不管赛缪尔想干什么,他都疯了——” 他话还没说完,魔鬼猛的抬起了头。亚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城市的另一边升起一个模糊的光点,光点旁隐约能见到另一个大一些的黑点。 他们隔得太远了,亚瑟根本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显然魔鬼看清了。 黑发的少年眯起金色的竖瞳,嘴角向两边扯开,露出满口尖锐的利齿。 他似笑非笑地道:“真是巧了,他还自己送上门来。” 话音未落,黑色巨龙便腾空而起,巨大的后爪踩碎了半条街道,咆哮着向着人影掠去! 亚瑟眼疾手快,立即铺开几个辅助加速的魔法,追上已经飞远的巨龙,堪堪扒住它的后爪,一同向着那一抹光亮处飞去。 第57章 城市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首先是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芒,接着它们四散流动开去,整齐而富有规律,就好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剧团,正在舞台上变换队形。 第105章 点勾勒出线,线汇聚成面,从高空看去,能清晰地看见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正气势磅礴地在首都里缓缓铺开。 魔力越来越强烈,散发出的光芒也越来越耀眼,银白色的神圣魔法如同洪涝般冲刷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如果此刻有人正站在街道中,一定会感到恍惚,仿佛被光构成的河流淹没。 然而,本应摆放施法材料的位置却空无一物,只有漆黑的魔力盘旋其上。 巨龙飞快地掠过一处施法材料的空位,使得亚瑟恰好能看清那诡异的景象:饱含深渊气息的魔力如同狂暴的龙卷风,毫不客气地将四周所有的深渊造物都卷入其中。 那些或形似肉团或奇形怪状的魔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就被风暴撕成了碎片。 它们的血肉融化成更强横的深渊魔力,这更进一步扩大了风暴的势力范围。 吊在巨龙后爪上的亚瑟只感觉面上拂过一阵强风,紧接着便是刺痛——风刃在他的身上割开了好几道不浅的伤口,贪婪地舔舐着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液。 只见一串血珠向空中飘去,下一秒便不见了踪影。 亚瑟赶忙竖起一道简易的护身结界。对于圣殿骑士而言,布置护身结界和治疗伤口都是最基本的功课,否则他们很难从深渊侵蚀的大潮中活下来。 这么说来,眼前的场景的确与深渊侵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见一丝光亮的天幕,哀嚎的魔鬼,混乱的魔力流……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深渊开口只会吐出大量魔鬼,而眼前的深渊魔力则反其道而行之,正大口大口地将周围的魔鬼吞入口中。 亚瑟抬起头,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巨龙甩了甩脑袋,回答道:“没什么好奇怪的,深渊里诞生的一切天生就拥有对灵魂的渴望,不仅是深渊造物,就连深渊魔法也一样。以灵魂为燃料的深渊魔法能够发挥出更好的效果。这个魔法试图捕捉的就是人类的灵魂……当然,现在它只吃得到深渊造物。如果它出现在一个有人类的地方,就会疯狂地攻击人类,捕获他们的灵魂。” 被隔绝的人造深渊、完全投影首都的古怪城市、刻印在整座城市之上的神圣魔法,以及盘踞在施法材料处大口吞噬的深渊魔力…… ——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到位,仿若惊雷照亮深夜,亚瑟终于明白了赛缪尔的用意! 他先是不可思议,然后是愤怒,接着是恐惧。 “恐惧”一词或许都太过轻飘飘,不如说,亚瑟·梅兰斯感到毛骨悚然。 赛缪尔·卡伊,圣殿的副骑士长兼教授,二十年来圣殿最出色的骑士之一,为人正直、功勋无数,无数人以他为楷模,无数人赞颂他的勇武与品德。 他们说:卡伊副骑士长是当世最接近于神的人。 ——这样一位骑士,他制造了一个深渊空间,将整座首都投影其中。他在投影的首都里刻下覆盖整座城市的法阵,接着将深渊魔法缝合至法阵上。 当法阵运转时,深渊魔法会捕捉周围的一切活物作为施法材料。此时,如果再次发动投影魔法,就可以将运转中的法阵反向投影回真正的首都:届时,被捕捉的“施法材料”,就不会仅仅只是深渊造物了。 而依照法阵的范围来看,赛缪尔规划的“施法材料”,很可能是整座首都里的,“拥有灵魂的活物”;用更通俗的话来说,他想要献祭整座首都里的活人。 赛缪尔·卡伊想要借此施展的,到底是怎样疯狂的魔法? #### 光点变成光球,又从光球变成更大的光团,它一旁的黑点也变成了一块庞大的阴影。 巨龙飞跃了大半个城市的距离,亚瑟才终于看清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那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它体型巨大、极为丑陋,全身上下覆盖着歪斜的鳞片,拖着粗长笨重的尾巴和后肢,身后挥舞着一对肉翅,外形看上去与魔鬼化成的巨龙有几分相似,却是一只远比巨龙丑陋的、长满肉瘤的怪物。 等飞得更近了一些,他骇然发现,怪物细长的前肢里紧握着一具小小的人类的身体。 崔梅恩耷拉着脑袋,眼神死死地盯着下方越来越亮的城市,丝毫没有注意到逐渐靠近的一龙一人;而怪物也垂着头,扭曲的脖子弯成不可思议的表情,亲昵地蹭着她的脸。 仿佛是感应到了亚瑟与魔鬼的靠近一般,在他们看清怪物真面目的同时,它也停止了动作,前肢将崔梅恩抓得更紧,缓缓地抬起了头。 怪物的脸并非像亚瑟预计中那般丑陋,事实上它长得很美。 紫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肌肤白皙、嘴唇鲜红,美得像画中的人物。 这是赛缪尔·卡伊的脸。 它嵌在怪物的肉丨体中,格格不入,就好像是被某个粗心的裁缝缝上去的面具一般——可是世间又哪有如此鲜活的面具! 亚瑟紧握住剑柄,死死控制住自己给面前这张脸来上一剑的冲动。 此时,魔鬼也停了下来,亚瑟放开他的后爪,给自己施了一个简易的浮空魔法,跳到空中,一面警惕地瞪着面前这个与赛缪尔有几分相似的怪物,一面思索着该如何才能把崔梅恩从它的爪子里捞出来。 在看见亚瑟与魔鬼后,赛缪尔美丽的面孔显而易见地扭曲了起来。 他的身上响起血肉被硬生生撕裂的声音,鳞片崩裂,躯干上撕开两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大口中费劲地挤出了第三对利爪。 第106章 他用前肢和新生的利爪将崔梅恩裹在其中,翅膀缓慢地扇动,看不出是想迎战还是逃走。 没时间再犹豫了,底下城市里的法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运转,谁也不知道赛缪尔会什么时候启动第二次投影魔法,届时情况将会更加混乱——不如趁魔法还未发动前拿下他,既能救回崔梅恩,又能阻止他献祭首都,正好一举两得! 然而,就在亚瑟拔剑出鞘前,漆黑的天幕中滚过了雷声。 惊雷在亚瑟的耳边炸开,耀眼的闪电同时刺穿了黑沉的天空和亚瑟的眼睛。 亚瑟本能地闭上双眼,又立刻强迫自己睁开,只见紫黑色的闪电从空中急落而下,携着恐怖的光和热,朝着赛缪尔身上劈去! 伴随雷声而来的是巨龙的咆哮。它吐出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咒骂,又在下一句换回了通用语。 巨龙在被闪电照亮的天空中舒展身姿,对着怪物怒吼:“你——竟敢——染指——我的——东西!!” 伴随着巨龙愤怒的咆哮声,怪物那双新生的利爪转瞬间便被雷电劈得焦黑。 它发出吃痛的哀嚎,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落雷紧随其后,将他细瘦的前肢一并劈裂!崔梅恩的身体从半空中直直的往下坠去,亚瑟来不及多想,立马解除浮空魔法,朝着她奔去。 #### 崔梅恩感到恶心,因为她终于弄明白了赛缪尔打算如何复活她:在契约转移完毕之后,深渊会将她的灵魂默认为赛缪尔的契约者。 赛缪尔将会以整座首都的人命为礼物,向深渊索取回报,要求深渊复活他的契约者。 她想到了自己人生中那段最痛苦与愤怒的回忆,想到她拼命地、一遍遍地挣扎,最后深入深深的绝望中。 虽说她与来自深渊的魔鬼进行了契约,但她憎恨崇拜深渊的深渊教派,也憎恨他们以活人献祭的仪式。她本想在拿到塞德里克的灵魂前顺便捣毁深渊教派,却没想到他们的首脑竟然就潜伏在自己身边,还策划了一场更恐怖的献祭。 她想到首都。 跟世界上绝大多数城市一样,首都是一座既好又不好,既令人讨厌又叫人喜欢的城市。 她被这里的贵族欺侮过,被人鄙夷过;她从看似和善的老板手里买下一大袋土豆,回到家才发现下边的土豆几乎全都发了芽。她跑去找老板理论,对方却大声喊冤、抱怨说有外地来的骗子要讹人;她刚开店时生意不好,隔壁店的老板娘常常鼓励她,还把当天没卖完的食物送给她吃;她在魔法协会遇见过可爱的学徒,也在刚认字时被总是板着脸的书店店主送过薄薄的小书…… 总之,首都里有一些坏人,也有一些好人,更多的是不好也不坏、时而好时而坏的普通人。 崔梅恩无法也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他们同那时候的她一样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而原因仅仅是为了复活她。 这是多么可笑! 赛缪尔还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句话出口前警觉地抬起了头。 崔梅恩听见了模糊的风声,她想要看看那是什么,然而赛缪尔却又伸出了一对爪子,将她整个人捂在了手中。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冰冷的鳞片,无端想起幼年时总能见到小孩将甲虫攥在手中,等到要跟人炫耀时才摊开手掌,才发现甲虫早已被捏碎成一团。 然而还没等她被捏碎,雷声便在空中炸响。崔梅恩短短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过如此可怕的雷声,仿佛神话中巨人撼动天地的怒吼。 她在越收越紧的利爪中费劲地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出来,突然周身一阵诡异的灼热,将她紧紧包裹的手掌如同被烧尽的碳灰一般灰飞烟灭。 她的身体顷刻间失去了支撑,向着下方的城市坠去! 好吧,不是被捏死,是被摔死。崔梅恩苦中作乐地想。 风将她的长发吹乱,遮蔽了视线。在强力的失重感带来的恐惧中,崔梅恩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狂掉的心脏竟然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她在急剧变化的景色中下落、下落,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她没有重重地撞向坚硬的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她怀疑自己撞断了那人的肋骨,但对方并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抱紧了她。他的呼吸急促地拂过她的耳畔,叫人想到呼哧呼哧喘气的小狗。 两人下落的势头越来越缓,最终在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漂浮在了空中。 那人放开了崔梅恩,焦急地询问道:“你没事吧?!” 也正是在这时,又一道闪电劈下,借着刺眼的光芒,崔梅恩看清了他的脸。 黄金般闪耀的金发,熠熠生辉的绿眼睛。 她在极度的惊讶与困惑中将一个名字含在舌尖,却在即将说出口的刹那将它嚼碎,生生咽了回去。 “……亚瑟?”她轻声道。 第58章 亚瑟抱着崔梅恩,慢慢地落回了地面上。 原本这座城市里没有半点灯光,黑暗粘稠如胶水一般,然而此刻它明亮无比,仿佛正在举办盛大的典礼:地面上法阵组成的洪水滚滚流淌,天空中闪电交织如网,将城市笼罩在时明时暗的光芒中。 两人甫一站定,亚瑟便放开了崔梅恩,着急地问道:“你没事吧?有受伤吗?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第107章 又一道青白的闪电在两人头顶炸开。 崔梅恩直直地盯着亚瑟的脸,巨大的狂喜涌入她的四肢百骸,方才因为在高空挂得太久而僵硬发冷的肢体慢慢地恢复了温度,她说:“我……赛缪尔说你们死了,他说他已经完成了对首都的献祭……” “他在骗你!”亚瑟斩钉截铁,“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对首都的献祭也还没完成,赛缪尔他——” 话说到一半,便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攻击打断。 亚瑟一手环住崔梅恩,另一只手划出守护咒文,护在二人身前。下一秒银白色的魔力凝聚成强劲的光束,疯狂地撞击在那片薄薄的护盾上。 等到光束终于散去后,亚瑟才放开崔梅恩,轻轻将她推在身后。 上一个守护咒文已被撞碎,他一手飞快地写下第二个,另一手拔出了随身佩戴的长剑,随时准备着应对接下来的攻击。 然而撞碎第二个守护咒文的并不是又一道魔法攻击,而是一张扭曲的面孔。 在遥远的天幕中,狂暴的紫色闪电依旧不断落下,响彻天地的雷鸣中依稀能听见巨龙的嘶吼——本应身在战斗中的另一号人物,却不知何时已脱离了战场。 显然,为了从魔鬼的本体手中逃脱,赛缪尔付出了一些代价:他那副庞大的身躯已是惨不忍睹、鲜血淋漓。硕大的肉翅被撕掉了一边,另一边也被折断,骨头从断口支出来,残破的翅膀耷拉在更残破的身体上。 他的躯体散发着浓重的焦味,仿佛一块被烤过了头的肉。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或是任何轻微的动作,都有被烤得焦脆的鳞片从皮肤上往下掉,露出其下鲜红的伤口。 那一定很疼。崔梅恩想。 可赛缪尔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对痛苦的忍耐,他贴在那片亚瑟仓促间写就的守护咒文上,面容依旧美丽,如同故事中浮出湖面的女妖;长长的睫毛颤抖得那么厉害,好似暴雨中瑟瑟发抖的小羊。 小羊抬起脸,狠狠地撞在守护咒文上,一下,又一下。 空间在二人的面前龟裂,将赛缪尔苍白的脸切割开来。 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贴在被撞得摇摇欲坠的咒文上,视线越过亚瑟,痴迷地黏在崔梅恩身上,快乐而狂热地说:“——” 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亚瑟手中的利剑狠狠地刺穿了赛缪尔的胸膛。剑刃破皮肤、穿过肌肉,以斩断骨骼、搅碎内脏的力度刺入他的身体中。 第二击第三击接踵而至,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毫不留情地落在赛缪尔身上,鲜血喷溅,飞到崔梅恩面时又被守护咒文挡住,不甘地往下滑落,留下道道粘稠的血痕。 亚瑟的攻击又急又狠,不给对手半点喘息的余地。在时隐时现的闪电的亮光中,他的金发时而灿烂如璀璨的日光,时而暗沉如夜色中雄狮的鬃毛,翡翠的眼眸中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这还是崔梅恩第一次看见他认真战斗的模样。 亚瑟·梅兰斯,塞德里克·梅兰斯之子,他在她的心中是且只是这一个标签的具象化,愚蠢天真的小狗,不谙世事的少年,她利用来恶心塞德里克并维系自身不被深渊腐蚀的工具。 总之,他在她心中有各种各样的作用,是一个极趁手的工具,却从来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自踏入梅兰斯宅邸、第一次见到亚瑟以来,崔梅恩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他的面孔。 在她愣神的时候,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亚瑟最后一次拔出剑,拽着崔梅恩退后一步,剑尖对准地上的物体,守护咒文依旧警惕地展开在二人的身前。 而倒在地上的生物,看上去已经更接近于一摊烂肉而非活物。 石板地面被他砸出了深深的大坑,裂纹遍布大半条街道,浓稠的鲜血沿着裂纹缓缓地向四周流去。 赛缪尔形似巨龙的躯体上布满焦痕和剑伤,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只有那张崔梅恩熟悉的脸依旧是完好的。 他睁着眼睛,深紫色的瞳孔浑浊不堪,呆呆地仰视着被闪电切开的天空。 向来红润的嘴唇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让崔梅恩想起她最后见到他的那一晚:在几乎淹没天地的暴雨中,遍体鳞伤的骑士敲开了她的家门,怯生生地注视着她。 他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前想再见你一面。” 现在他是真的死了。不是作为骑士牺牲在战场上,而是作为一只丑陋的可怖的扭曲的怪物,被斩杀在不应存在的倒影之城的街道中,死得粗糙而草率,还有几分莫名其妙。 崔梅恩很难描述此时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许是因为今日她已经历太多的缘故。 空中传来振翅之声,她抬头望去,黑色的巨龙俯冲而至,在靠近她的时候一扭身体,化作了人形。 黑发金眼的少年踩着满地鲜血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绕过亚瑟往崔梅恩身上一扑,下一秒他猛地抬起头,竖瞳收缩,龇起尖尖的牙齿:“为什么契约还没恢复?” “你是说我们之间的契约?还没恢复吗?”崔梅恩问道。 魔鬼从她身上跳下来,踩在地面上——亚瑟顺手用还没收回的剑捅了他一下——叉腰皱眉,尾巴在身后烦躁地甩来甩去:“那个假货试图让你成为自己的契约者,所以契约从刚才起就变得很淡,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是没有恢复?” 第108章 “也许你们的深渊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亚瑟不咸不淡地说,“就跟你一样。对手跑了大半天才追上来,是等着给他办葬礼?还是你被自己制造的闪电晃了眼?” 魔鬼冷笑道:“本来打算让他连着你一起吞了,看来你唯独运气还算不错。” 赶在两人再一次吵起来之前,崔梅恩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他们。 “我们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她严肃道,“施法者的死亡不影响已经启动的法阵,我们得赶在献祭开始前破坏掉它!” 她一脚踩在脚边的法阵线条上。 银白色魔力构成的河流在她的脚下沉默地流淌着,尽管崔梅恩从不曾成为过真正的魔法师,也能感受得出空间中的魔力愈加活泼,仿佛一锅煮沸的粥,随时可能扑出来。 魔鬼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并不紧张,对崔梅恩口中的“要紧事”没有半分兴趣;相较之下亚瑟就显得可靠许多,他执起长剑,对准地面由魔力组成的线条,说道:“只要赛缪尔不来捣乱,破坏法阵并不难。” 话音未落,他狠狠地向下一挥,凌厉的剑光携着大量的魔力,顷刻间便将那越来越亮的线条斩断!线条两端澎湃的魔力如同狂风中的火烛,不甘地闪烁了几下,随即便黯淡了下去。 “……结束了?”崔梅恩怀疑道。 “这么做的目的是破坏法阵中魔力的循环,延缓它起效的时间,待会我们上高处观察一阵,找到构成法阵的关键之处后再进行破坏,就大功告成了。”亚瑟向她解释。 崔梅恩点点头,总觉得心头像悬了些什么,空落落的,带着些微妙的不可置信。 赛缪尔大张旗鼓地演了一出戏,又是比照首都投影出这个奇怪的城市,又是借深渊之力让自己成为怪物,闹了那么半天,最后落得个称得上虎头蛇尾的结局,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她思考的时候,亚瑟已经利落地斩断了一整条街上的法阵线条,崔梅恩连忙甩开心中思绪,跟上他的脚步,打算前往下一条街道。 变故就在此刻猝不及防地发生。 还没等他们走出多远,地面那原本已无法发挥作用的法阵突然发出大量亮光,银白的魔力群蛇般在空中扭动,疯狂深入四周街道的边边角角,再缩回来时,每一根魔力构成的触手上都裹满了深渊造物——看样子,此前它们只是被几人战斗的动静吓入了城市深处躲。 深渊造物们嘶声尖叫,很快又恢复了寂静。它们的身体与触手接触的地方正快速融化,化为黑色的浆液,被银白色的魔力融合、吞噬。 渐渐的,街道上再度汇聚起银色的河流,所有被斩断的线条重新链接在了一起,甚至看上去比之前还要有力而粗壮…… 崔梅恩眼前一花,只见亚瑟再度冲了出去。暴风般的剑雨在街面上织出一张华丽的网,却没能再一次斩断眼前法阵的线条。 这一次,它们似乎成为了真正的河流,抽刀断水,水流却没有对刀做出半分回应。 崔梅恩听见了笑声。 她转过脸去,魔鬼如同欣赏滑稽剧的观众一般,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59章 亚瑟侧身一挥,凌厉的剑光自崔梅恩脸颊旁划过,直奔魔鬼笑出眼泪的脸而去。 黑发的少年灵巧地侧身避开,全然不顾身后被剑光斩断倾塌的房屋,攥住崔梅恩的胳膊贴在她身上,用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的语气说道:“看看,看看,我们的好骑士刚才说什么来着?'破坏法阵并不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天可真精彩!!” 崔梅恩借着法阵发出的亮光找到了他四处摇晃、只差甩到天上去的尾巴,用力地拽了一下。 魔鬼清脆的笑声在结尾变成痛呼,他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蹿得老高。 赶在猫跳起来伸爪子挠人之前,崔梅恩抢先开口道:“别闹了!我不是说先把要紧事解决掉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她语气严厉,神情也严肃得不像话,毫不畏惧地与龇牙咧嘴的魔鬼对视。 魔鬼瞪了她好一阵,罕见地没有继续闹下去,伸手一挥,黑色的魔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扑去,牢牢地咬在银色的河流上,叫人想起沼泽中恬不知耻地咬住行人小腿的水蛭。 干瘪的“水蛭”眨眼间胀大,而被咬住的法阵线条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衰退。 魔鬼随手抓住一只打算偷偷溜走的深渊造物,一面捏在手中把玩,一面对崔梅恩——以及退回到她身边的亚瑟——说:“那个假货设置法阵所用的本来就是神圣魔法,不论是攻击还是防御,同源的魔力很容易被对方吸收——顺带一提,这也是构成深渊生态链的基本法则。我还以为人类的课上会学这个呢。” 他玩了一阵,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只被捏得唧唧乱叫的深渊造物,啊呜一口吞入口中。 他吃人类的食物时需要咀嚼、切割、研磨,而那只深渊造物几乎是在接触魔鬼嘴唇的瞬间便化为了黑色的汁水,驯服地顺着他的喉咙滑了进去。 亚瑟没有反驳,用只有崔梅恩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地辩解了一句:“……在没有魔法师持续灌注魔力的情况下,即使是同源的魔力,也应该可以破坏掉法阵才对… …” 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叫人想起自告奋勇帮忙又搞砸了的小狗。大耳朵垂在脑门上,毛茸茸的尾巴沮丧地拖在身后。 第109章 尽管亚瑟没有毛茸茸的大耳朵也没有毛茸茸的尾巴,崔梅恩还是想把他放倒在地揉上一揉。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看来之前心底七上八下的,果然是因为法阵的问题。现在问题得以解决,她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快了一些。 她一面催促魔鬼尽快破坏掉法阵别的部位,一面侧过脸去轻轻瞥了一眼赛缪尔——这也许会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了…… 咦? 也就是这急匆匆的短暂的一瞥,让崔梅恩停下了脚步。 在她的身前,亚瑟和魔鬼都已继续朝街道另一头走去。地面发出亮光的法阵线条已被毁坏,能够用以照明的只有亚瑟刚刚点亮的两个光球。 光球散发的光芒被崔梅恩的身体遮住,赛缪尔庞大的尸体落在她的阴影里,使得她一时拿不准刚才看见的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对上了赛缪尔的眼睛。 他近乎完全失去血色的面孔苍白得可怕,两颗浑浊的紫色眼球直直地盯着崔梅恩所在的方向。 可是她明明记得第一次查看尸体的时候,他的脸似乎不是朝着这边的……是自己记错了? 崔梅恩朝着赛缪尔的方向,迟疑地迈了一步,又谨慎地停了下来。打算再招呼那两人确认一下尸体的状况。她说—— 她没有来得及说出哪怕一个单词。 在崔梅恩停下脚步的瞬间,原本瘫软在地面的“尸体”猛的暴起,异形的触手张开血肉织就的大网,狠狠地将她攥在了网中! 银白魔力构成的剑光撞在网上,掀开一片新鲜的伤口,鲜血混杂着粘稠的黑色液体自伤口中涌出,伤口处却争先恐后地涌出更多畸形的肉块! 崔梅恩拼命地想要伸出手来,却被疯狂增生的血肉裹住,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巨龙咆哮而至,撞碎了街上大半的建筑,原本已经停息的闪电再度劈下;亚瑟在一瞬间已移动到了街道另一头,澎湃的剑光气势汹汹地扑来,与魔鬼形成合围之势,没人能在这样的夹击中逃脱! 没“人”能,但怪物可以。 怪物伸出被闪电劈得焦黑的利爪,将那团裹着崔梅恩的血肉护在怀中。 它仰头长啸,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愉快的嚎叫声,一对新生的翅膀撕裂背部的皮肤与肌肉,鲜血淋淋地长出来,抢在合击到来前的千钧一发之际,将怪物带上了天空。 与此同时,地面上本已熄灭的法阵骤然发亮,那被亚瑟砍断又被魔鬼吞噬的线条如被剥皮的巨蛇般挣扎扭动,汹涌的魔力随着它的动作涌来,刹那间便填补上了被二人破坏的部分! 不,不仅是填补,它们变得粗、更亮,魔力的传输更加活泼和狂躁,仿佛一支鼓点越来越密集的舞曲,眼看着就要进入最高潮—— “我说过。” 一个熟悉的声音拂过崔梅恩的耳畔,他的呼吸灼热而湿润,令人遍体生寒。 曾经名为赛缪尔·卡伊的怪物说:“我一定会复活你的。” #### 赛缪尔在闪电中穿梭。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些方才自体表疯长出的血肉已被他一一吸收,与此同时,遍布赛缪尔全身的伤口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如果将此时的他与刚化作怪物时的他作对比,就会发现,那些新生的鳞片排列得更加细密整齐、后肢和前爪变得更加强壮有力,就连丑陋到令人不忍直视的臃肿肉翅也变得顺眼了不少,远远看去,倒有七八分像龙的模样,而非邪恶可怖的怪物。 赛缪尔的动作全然没有重伤初愈的勉强,反而在空中尽情舒展身体,游刃有余地避开一道道紧咬不放的雷霆。 他看上去就像……进化了。 崔梅恩想。 她一边思考,一边习惯性想要摸索手指上佩戴的订婚戒指,摸了半天没摸到,才反应过来戒指已被赛缪尔捏得粉碎。 多么廉价又脆弱的绿石头,只不过被他轻轻一碾,就化为了粉末。 崔梅恩垂下手臂,扒住怪物的前爪,试图从缝隙里找见魔鬼或是亚瑟的身影。 然而,或许是因为赛缪尔飞得太快,或许是因为他又不知道搞了什么鬼,总之,在时不时被闪电照亮的阴暗的天幕中,再也看不见任何别的生物的影子。 往下看去,城市仿佛遭遇了一场银白色的洪水,澎湃的魔力沿着既定的河道奔涌高歌,几乎叫人看不清街道本来的面目。 尽管崔梅恩从未系统性地学习过魔法,她依然能够清楚地意识到,法阵已经到了随时可能发动的时候。 届时,缝合至神圣魔法阵上的投影魔法生效,这个忠实地投影了首都的深渊空间,将再度被忠实地投影回首都,发动中的法阵将席卷整个都市,粉碎一切它能捕捉到的活物,以此作为施法材料……作为复活崔梅恩的施法材料。 崔梅恩没有半分的喜悦,只感到越来越旺盛的怒火从心底燃起,烧得她整个人坐立不安,恨不得一巴掌扇在那张漂亮的脸上! 她咬紧牙齿,说道:“赛缪尔,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从来没想过复活!我不希望也不愿意被复活!” “嗯,我知道。” 怪物说。他用前肢把崔梅恩拢在胸口,每当他说话时,胸腔便微微震动,发出柔和的共鸣。 愤怒过了头,崔梅恩反而被气笑了。 第110章 她继续道:“我最恨你的自作主张。当年你说要娶谁谁的女儿也好,现在也罢,明明都是跟我有关的事,你却从来不问也不听我的想法我的意见!你以为你做了这些我就会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吗?你打着为了我的旗号,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复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让我永远成为你的奴仆宠物性伴侣,等你哪天玩腻了就丢掉,就像当年你跟别人订婚一样?!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你真让我恶心!!” 怪物又嗯了一声。 他把崔梅恩拢得更紧了一些,直到她不得不紧紧贴住他的胸膛。 他的面容始终很平静,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可是心脏却一下比一下更快地撞击着胸腔。 他低下头,曲起尖锐锋利的爪,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崔梅恩的脸颊,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之后你要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可以接受,我——” 说着说着,他突兀地抬起脸,说了一半的话没头没尾地顿在原地。 雨水滚落到崔梅恩的脸上,一滴,两滴,她挣扎着推开他越握越紧的手掌,抬头去看,发现那是赛缪尔的泪水。 眼泪从赛缪尔深紫色的眼中滚落出来。他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好,泪水却如被扯断的珠链,一颗颗地往下砸。 他说:“……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只要你幸福就好。你跟他结婚的时候,我也想,只要你幸福就好。然后他害死了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本来已经做好此生都只能远远地看你一眼的准备,却连这点奢望都不被满足……所以我明白了,如果实现你的愿望只能等到失去你的结局,那即使违背你的意愿,我也要留下你。” “对不起,但是我不会后悔。”赛缪尔将崔梅恩捧到面前,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手背,如同骑士庄重地许下誓言,“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更早一点想明白这一点。” 他们凑得那么近,因此崔梅恩终于得以看清他的脸。在赛缪尔美貌如昔的面庞上,他的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怪物般的竖瞳。 这是崔梅恩短暂的人生中看到的第二双彻头彻尾的、魔鬼的眼睛。 第60章 看来靠说服不可能阻止赛缪尔,崔梅恩便闭上了嘴。方才那番话说得太激烈,她此前则又是被吊着在天上飞又是被扔来扔去的,现在头昏眼花,没有再和赛缪尔斗嘴的兴趣。 她站在怪物的前爪上,看着脚下越来越明亮的城市,心中愈来愈盛的恐惧已让她无暇再思考其他:难道她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赛缪尔发动法阵,献祭首都的居民吗? 自与魔鬼签订契约、重新返回人世那天开始,崔梅恩自认对这个糟糕的人世已没有也不想再有任何情感的联系。 梅兰斯领地的大小贵族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她要么查账收税,要么抓住他们的错处把人押上法庭投入大牢,乃至于暴力镇压,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深渊教派蠢蠢欲动,她就竭尽所能把他们揪出来再通通绑上火刑架;她知道亚瑟也许喜欢她,但只要她不给予回应,这种少年时代朦胧青涩的情感很快就会自己散去…… 总的来说,除开对塞德里克·梅兰斯的恨意,世间已很难再有能够撩拨崔梅恩心弦的人或事。 可是再这一刻,她却感到了无比清晰的恐惧。 首都会被毁灭吗?不一定。圣殿和魔法协会都有自己的防御系统,那些惜命的贵族也不会吝啬于为自己的宅邸添加护身的结界。在最初的混乱后,他们要找到始作俑者并不难。 不论赛缪尔再怎么强大,只要圣殿想杀他,就一定逃脱不了——深渊教派的创始人远比赛缪尔老辣,依然免不了一死。 是的,首都当然不可能因为赛缪尔的献祭就被摧毁殆尽,可是那些圣殿、魔法协会和贵族以外的普通人呢? 那个当初同崔梅恩一起摆摊而现在生意依旧红火的店主,那些天不亮就拉着农产品来城里贩卖的农户与牧民,那些普普通通地走在街道上的市民,他们凭什么要被卷入进来? 那些从没学过识字的人,那些不懂任何魔法也不可能购买昂贵的护身结界的人,那些和曾经的卖牛奶的崔梅恩一样的人。一想到他们要因为赛缪尔可笑的一意孤行而莫名其妙的被献祭,久违的愤怒就在崔梅恩的心头熊熊燃起。 也就在这时,本来就跳得飞快的心脏突然将她的胸口狠狠地撞了一下。 崔梅恩站立不稳,跌坐在了赛缪尔的掌心中。 心脏如同被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捏住一般,她下意识地攥紧胸口的衣服,窒息的痛楚从胸口爬到喉管,再到四肢百骸,她在惊惧中努力试图稳住混乱的思绪,抬起头来,却对上了一双狂喜的眼睛。 赛缪尔用那双与他美丽的面孔格格不入的、怪异的利爪捧着她,仿佛水泽仙女捧着神赐的珍宝,眼中交织着令人胆寒的喜悦与疯狂。 他靠过来,颤抖着亲吻崔梅恩的脸,在她耳边低语:“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契约转移时需要从灵魂上剥离一次,这很难受,我知道,我知道,别哭,再等等……你马上就是我的……” 我没哭。崔梅恩想说。我也不是你的。 然而契约生生从灵魂上剥离的痛苦让她难以开口。 第111章 崔梅恩早已忘记与魔鬼签订契约时是什么感受,也许也是疼的,但那时她被仇恨与愤怒淹没,根本无暇顾及身体的疼痛。 此时此刻,她在剧烈的痛楚中想起家中逢年过节时宰羊的经历:人们割断羊的喉咙,再剖开它的肚腹,取出内脏。胃肠总是满满一大包,有时连得太紧,还需要人用力地扯一扯,而羊的后腿还在微微地抽搐,在空中蹬出徒劳的弧线…… “到此为止了。”她听见一个声音说。 崔梅恩正用混沌的大脑试图辨认出那个陌生却耳熟的声音,颊边猛地刮过一阵凛冽的风。 风将她的半边脸颊刮得鲜血淋漓,直接斩断了赛缪尔捧着她的前爪。崔梅恩再一次腾空而起,然后往下坠去。 漆黑的天幕中传来怪物凄厉可怖的吼叫,罪魁祸首则对此充耳不闻。 魔鬼张开双臂,接住了落下的崔梅恩。 他不再是巨龙之身,也不是惯常的少年模样。魔鬼的全身都燃烧着诡异的黑色烈火,它们将他包裹其中,因此崔梅恩只能看见一个高大模糊的人形。 或者说,某种具备人类的形状,却绝非人类的生物。 长长的尾巴挂在它的身后,如同有生命一般悠然地晃来晃去,尾巴上爬满了排列整齐的漆黑的鳞片。在同样漆黑的烈火的照耀下,鳞片反射着油润温和的光,令人想起吃得餍足的巨蟒。 这是崔梅恩第二次看见它这副模样。 第一次见到时,她躺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费力地睁开被汗水和血液糊住的眼睛,看见空气中骤然出现肉眼可见的扭曲,紧接着空间撕裂开一个大口,一个全身裹在漆黑火焰中的人形缓缓地走了出来。 除了崔梅恩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喜悦的欢呼不过只持续了几秒,就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黑色的火焰伸出长长的舌头,凶猛地扑了出去,被它碰见的人无不皮开肉绽,全身融化、冒出青烟;另一边,它追上往出口涌去的人潮,如同镰刀收割庄稼一般收割着他人的生命。 戴着面具的行刑人丢下刑具,一脚踹开崔梅恩,头也不回地向着黑色人影的反方向逃窜而去。他身手敏捷,接连躲过了好几次火焰的袭击,眼看就要摸到地下室的另一个出口了。 别让他逃了。崔梅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她的手指深深陷入地面,眼球充血,仇恨使得她拖动残破的躯体,一点一点向着那人爬去。 她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躲过一次次袭击,成功地消失在了出口之后。崔梅恩没有放弃,她依旧执着地向着男人消失的方向伸出了手—— 直到黑色的人影停在了她的身前。 “你就是召唤我的契约者?”它问道。 #### 魔鬼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是融化的黄金般的金色,黑色的瞳孔竖在眼球中,时不时微微转动一二,散发着怪异且骇人的压迫感。 它单手掐着崔梅恩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另一只掰住她的肩膀。 它的指甲也是黑色的,手指细瘦、苍白,却格外有力。皮肤下不见蜿蜒的紫青色的血管,只有时不时浮现的黑色鳞片,仿佛黝黑水潭中透过水面隐约可见的鳄鱼。 魔鬼张开了嘴,他的口中长满了鲨鱼一般尖锐的利齿。利齿不怀好意地互相摩擦,细长分叉的舌头在口腔中蠢蠢欲动。 不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好似坐在餐桌旁的人类拿起一块外酥里嫩的羊排,正在研究如何下嘴。 “我早该这么做的,”它说,“只要我吃掉你就好了。” 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癫狂的嚎叫,又有什么人在怒吼。 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使得崔梅恩大脑的运转越发缓慢,她迟疑着重复了魔鬼的话:“……吃掉我?” “趁现在契约还没完全剥离,我只要吃掉了你,你的灵魂就会暂时寄存在我的身体里。等我杀掉了他,再重新给你制造一个身体。”魔鬼居然还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我不会怎么嚼的,人类的身体很脆弱,骨头咬几下就碎了,你不会疼太久。” 这句话让崔梅恩想起他吃鸡翅的样子。 魔鬼偏好滋味浓郁的食物,譬如烤出脆皮的鹌鹑、轻轻一拽就脱骨的蒜香炸排骨、汤汁醇厚的炖牛肉、肚子里塞满蘑菇的烤鸡、刷上蜂蜜的烤鸡翅,放很多糖的牛奶布丁……他的吃相总是不怎么文雅,餐盘还未放稳便猛虎下山般扑过去,两手捧起来,吃得满嘴是油。 吃相这么不好,魔鬼的盘子却总是干干净净。用亚瑟的话来说,就像是“被饿死鬼舔过”一样。 不论是酱汁还是装饰用的配菜,他都吃得一丁点也不剩——甚至,就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后来崔梅恩终于忍不住询问了魔鬼这个问题。当着她和亚瑟的面,魔鬼把烤鸡翅塞进了嘴里。他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用牙和舌头把肉同骨头分离开,而是直接将骨头连同肉一起嚼碎了吞下去。 崔梅恩与亚瑟面面相觑。在安静的餐厅中,唯有魔鬼咀嚼的声音无比清晰。鸡小小的骨头在他的齿间折断,咔吧,咔吧,咔吧。 魔鬼吃东西总是很认真,视线从来专注地聚焦在食物上;他又总爱用那副少年的壳子,专注的神情更显得面庞稚嫩,如孩童一般纯真。 然而,当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咀嚼骨头的时候,崔梅恩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清晰地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穿着人类皮囊的这个东西,是一个似人却非人的怪物。 第112章 我会被吃掉吗?崔梅恩想。我的骨头嚼起来也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吗?咔吧,咔吧,咔吧。 她轻轻地笑出了声。 魔鬼的牙齿已经触碰到了她的皮肤,只要再往下一压,就能像从烤鸡上撕下一大块肉那般,撕开崔梅恩的身体。 但是它犹豫了几秒,还是停下了动作,问道:“你笑什么?” 崔梅恩笑得越来越大声。假使她现在没被魔鬼像抓烤鸡翅一样抓在手中,一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她一边大笑,一边说道:“我笑不知道是谁,刚才还在嘲讽亚瑟,结果自己也没能破坏法阵,还被一个人类变成的魔鬼偷袭得手——你知道更好笑的是什么吗?是第一次已经吃了大亏,第二次却依旧犯傻!” 话说到尾,魔鬼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身后迅速展开两支翅膀,护住要害,防御性的法阵也陡然浮现在身体四周,将翅膀难以顾及的死角堵了个严实。 ——只可惜还是太晚。 一点寒芒在黑暗中一闪而过,银白色的光刃斩向了他的脖颈! 第61章 银白色的剑光袭向魔鬼的喉咙,被神圣魔法包裹的长剑轻松地切开了黑色的烈焰,如同烧热的小刀切割黄油。 大量粘稠的黑色血液从魔鬼的脖颈处喷出,抓住崔梅恩的力道陡然一松,她用力掰开魔鬼的爪子,往外一蹬,亚瑟刚好揽住她的腰部,带着她往最近的建筑物的阴影中躲去。 崔梅恩依旧在大笑,亚瑟用担忧的眼神瞥了她一眼,疑心她因着接踵而至的打击而出了些毛病。 他们缩在一栋房屋的背街处,脚下就是耀眼得几乎能刺瞎双眼的法阵。亚瑟皱紧眉头,在崔梅恩的耳边低声说:“我没有撕裂空间的能力,没法带你离开这里。待会法阵发动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地给你施加防护结界,如果能活下来,你赶紧往郊外跑,别管——” “亚瑟,”崔梅恩打断他的话,“把你的魔力输入进去。” “……什么?” 崔梅恩拽住他的领子,眼中闪耀着近乎疯狂的喜悦。 她说:“同源的魔法很难互相破坏,甚至可能反过来被对方吸收,那就让它吸收!!这么苛刻的魔法,对法阵的要求一定也很严格,任何纰漏都有可能造成失败!!不然那些魔法学徒怎么天天炸教室??你快制造几个杂乱的符文,输入魔力让它们和主阵联系起来!这样有一定概率能够阻止法阵发动,是吧??可行吗?? !” 亚瑟愣愣地盯了她两三秒,突然反应了过来,他嘴唇翕动,开口道:“……可行。但是错误的绘制可能会带来相当严重的后果。即使能够成功阻止法阵启动,我们也不一定能成功逃出去。这种体量的法阵带来的爆炸……” “我很抱歉,亚瑟,”崔梅恩语速飞快地说道,“如果我自己能做到,一定不会连累你。待会你的防护结界往自己身上丢,别管我。” 亚瑟摇摇头,没再解释,挥剑便往地上斩去!蕴含着澎湃魔力的剑光向着另一头的街道咆哮而去,眨眼间便把两条间隔数米的法阵线条连接了起来! 当这两条本该平行的魔力通道被一道横空出现的神圣魔力连接起来的同时,两人周围异常明亮的银白色光芒立刻黯淡了下去。 然而还没等崔梅恩高兴多久,光芒又重新亮了起来。银白色的魔力时明时暗,如同狂风吹拂下泛起涟漪的水面。 “失败了吗?”崔梅恩干涩地问道。 亚瑟再度在眼球中注入了魔力。他观察了一阵,摇头说:“没有失败。这一点魔力紊乱被法阵自身的惯性压下来了,但的确有效!我们得抓紧时间,赶紧多制造一些——” 他拽着崔梅恩往前跑了几步,猛地往地面摔去,又凭借拄剑堪堪稳住了身形。 亚瑟·梅兰斯是一名年轻健壮的骑士。得益于圣殿的训练,他的身体素质远超绝大多数同龄人;即便是在同期的圣殿骑士之中,他也是最优秀的那部分。 然而,在赛缪尔构筑的这一片接近深渊的环境之中,不论是体力还是魔力的消耗都远超平日的训练。赛缪尔和魔鬼都不是能轻视的对手,他的每一下攻击和防御都必须竭尽全力。 过度的消耗使得他面色苍白、汗如雨下,额前的金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 崔梅恩试图扶起他,只感觉自己仿佛正在扶起一尊沉重的石像。 亚瑟翡翠色的绿眸中流露出不甘与羞耻的情绪。他咬咬牙,努力直起身来,向前方挥出第二剑—— 银色的剑光飞出去没多远,却被一道骤然升起的黑色火焰拦在当场!二人齐齐一惊,只见火焰在半空一转,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再转过来时,魔鬼的脸庞便从空中浮现了出来。 “可让我好找。”他说。 崔梅恩的眼睛一亮。 她摁下亚瑟的手臂,亚瑟惊慌地转过头去,就看见她向着魔鬼扑了上去,陷进那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之中,急切地发问:“你没能杀死赛缪尔,是不是因为你和他的魔力也是同源?!他同时拥有神圣魔力和深渊魔力,所以你们都不能破坏法阵——所以你也可以造成法阵的魔力紊乱!” 她噼里啪啦地把方才给亚瑟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魔鬼挑起半边眉毛,说道:“不错,我是能办到,可是我凭什么要去做?人类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第113章 “契约仍然从我的体内剥离,你刚才说,只要你吃掉我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是吗?”崔梅恩毫不犹豫地扔出了自己的条件,好似一块主动往热锅里跳的肉排,“事情结束后,你就立刻吃掉我。越快结束,越能赶在契约完全剥离之前吃掉!如果我一直逃跑,你也得费上一番功夫吧?到时候首都毁了、契约也被剥离了,我们双输,赛缪尔笑到最后,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契约的剥离一刻也没有停止,刻入灵魂的剧烈疼痛仍在折磨着崔梅恩,她全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乌黑的卷发乱蓬蓬地披在背上,嘴唇上清晰可见咬出血的牙印,整个人狼狈极了。 在这副狼狈的面容中,唯有那双黑色的眼瞳依旧闪耀,灵动、活泼、凶狠。她的眼神甚至是令人畏惧的。 魔鬼于是想起在二十年前那个地下室中,本想在地上随便吃吃自助餐就离开的自己为什么停下了脚步,要去与一个普通的人类签订契约——它实在是太喜欢那双眼睛了。 在深渊,在深渊造物的世界里,喜欢就是吞吃,爱就是拆吃入腹。 它对那双被痛苦淬炼得熠熠生辉的眼睛爱不释手,它想要吃掉它们,连同这个人类一起,它想要吃掉她的血肉、骨骼、灵魂,让她永远地流淌在自己的身体之中—— 魔鬼馋了。 它不由自主地伸出长长的猩红的舌头,想象着她的血肉淌过唇齿间的触感,馋得直舔嘴唇。 魔鬼的视线死死地扎在崔梅恩的身上,像饥饿的鬣狗盯着乖乖自投罗网的猎物。 它说:“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你疯了!”亚瑟嘶吼道。 他看着她,面色苍白,神色惶恐,翠绿的眼眸中几乎有一点泪水的痕迹。亚瑟在她的面前似乎总是很爱哭,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别担心了,我不会死的。” 巨龙在骑士半是愤怒半是痛苦的吼叫中腾空而起,伸爪捞住崔梅恩,再一甩尾巴把亚瑟卷了上去。 “别想着偷袭我,蠢狗,”他凉凉地说,“你的女主人对你有别的要求。” 巨龙极快地略过狭长的街道,黑色火焰在他所经之处燃烧,如同巨大的虫豸趴在法阵上,很快,组成法阵的魔力通道上便出现了一个个的肉眼可见的魔力紊乱。 原本流畅稳定的光芒时而愈发耀眼,时而黯淡无光,时而在二者间癫狂的切换。亚瑟用力地一咬牙,举剑下压,神圣魔力倾泻而出,加入了这场破坏行动之中。 眼看下一秒就会发动的法阵,终于减缓了运转的步伐。原本依靠惯性还能运转的魔力在一重又一重的岔路中迷失了方向,变得拖沓而迟钝。 愈是强大的法阵,愈是对组成法阵的符文有着严苛的要求,等到赛缪尔察觉到几人的破坏行动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 怪物在嘶吼—— 怪物在嘶吼、惨叫、嚎啕。每一声都远非人类的喉咙能发出的声音,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加骇人。 崔梅恩从没听过这样凄厉且可怖的声音。随着赛缪尔的吼叫,漆黑的天幕如同在响应他的呼唤一般,狂风呼啸。 明明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源自本能的压迫与恐惧。 显而易见,崔梅恩那个近乎儿戏一般的提议成功了:这一次,在亚瑟与魔鬼的魔力轮流为法阵添上新的咒文后,它没能再自我修复。 巨龙在城市上空盘旋,所有人都能够清楚地看清脚下的情形:这个覆盖了整个城市、由神圣魔法、深渊魔法与投影魔法共同织就的、仿佛只有故事里最邪恶最疯狂的大魔王才能制造出的庞大的魔法阵,此刻正在逐渐衰退。 就连对魔法只有最粗浅了解的崔梅恩也能看出,它正濒临崩溃。 与赛缪尔精心布局、规划、制作的法阵相比,亚瑟和魔鬼在匆忙间刻下的符文粗糙得简直就是小孩的涂鸦,任何一个魔法师都不会容忍它们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上——可眼下,它们就是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在它们的影响下,原本流畅奔腾的魔力的河流进入不同的岔道,运转出现堵塞,有些部分堆积了大量的魔力,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另一些部分则黯淡无光,魔力的河道缩得又细又窄,如同枯萎的藤蔓。 在魔鬼半是嘲讽半是戏谑的讲解——以及亚瑟时不时的补充中——崔梅恩明白了,他们此次的胜利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轻松。 如果只是随便在布置好的法阵上乱画就能摧毁它,那么法阵如何成为当代魔法在社会中最普遍的应用之一呢? 事实上,在绘制完成并灌入魔力的情况下,法阵自身便会成为一个强大的魔法力场,外来的魔力很难再进入其中;即使是强行添加上别的符文,也会因为法阵本身运转的惯性而被排斥。越是强大的法阵,这一惯性就越强。 亚瑟推测,正因为此前他和魔鬼的魔力分别被法阵吸收过,因此这一排斥的惯性会被减弱;加之赛缪尔构筑的法阵主体是由神圣魔法和深渊魔法缝合而成,本身就极不稳定,因此才会让分属这两种魔力体系的他和魔鬼钻了空子。 总之,钻空子也好,撞大运也罢,他们终究是赢了。 第62章 法阵正在缓慢地崩溃,所有被注入其中的魔力都在逐渐地消散,在空中返还为晶莹闪烁的魔力元素。 第114章 如果单看这一幅场面,甚至还有几分缥缈梦幻,令人难以想象其背后隐藏着一个残忍又疯狂的阴谋。 在刚才与亚瑟沟通时,他简单提及过,这座“被投影的首都”建立在一片被切割开的深渊空间之中,显然是赛缪尔的杰作。 在献祭失败、没有后续魔力进行补充的情况下,这片被强行切割出的空间也会很快随之消散。 首都在无声无息中经历了从毁灭到重生的巨大转变,而在其中居住生活的市民对此一无所知。对崔梅恩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或许是崩得太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的缘故,在她松了口气的同时,方才的剧痛更强烈地袭击了过来! 崔梅恩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僵直、抽搐。她清晰地感受到契约正在从灵魂里一点点被连根拔起,生硬地剥离,仿佛从活人的身体上生拉硬拽地抽取脊椎。 正如当年在地下室中时一般,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她汗如雨下,手指陷入身下巨龙鳞片的缝隙中,几乎要生生拔下它的鳞片来。 魔鬼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它一个翻身,巨龙的躯体消失不见,亚瑟和崔梅恩齐齐往下落去。它一甩尾巴勾住崔梅恩,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尖锐的獠牙在口中闪着寒光,就要把她吞入腹中! 亚瑟的剑气擦着它的脸颊而过。虽然已经减弱了太多,神圣魔力天生蕴含的伤害仍使得魔鬼不得不歪头避开这一击。 黑色的人影不满地咂咂嘴,崔梅恩困难地扭过头去,伸出手阻止年轻的骑士:“……别这样,我答应他的。” “你在说什么疯话!”亚瑟怒吼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它杀死你吗?!!” 连轴转的战斗让他变得疲惫而虚弱,翡翠绿的眼睛不再熠熠生辉,身体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液和尘土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即使落败仍然在吠叫的小狗。 他的声音比平日要尖锐很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你在坚持什么呢?崔梅恩想问问他。她对自己的生死早已不在意,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她曾经的丈夫把她送入了地狱,魔鬼将她的肉丨体视作可以任意揉捏的玩具,至于赛缪尔根本就是个自说自话的疯子。 她生得渺小,死得也渺小,如今不过是一缕被复仇的火焰驱动的亡魂。你何苦去在意一个早已死去的亡魂? “……别说傻话了……”崔梅恩最后只是对他说,“我是不会死的……” 她怎么会死? 她是人类的叛徒、可鄙的女巫,舍弃了身为人的尊严跪在异种脚下的魔鬼契约者。只要魔鬼还活着,只要契约还没有结束,只要她的灵魂还没有彻底消散,那么她就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不论肉丨体遭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她的灵魂始终都是魔鬼的奴隶,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死亡对崔梅恩来说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东西,她乞求魔鬼救下首都,就得支付相应的代价,就像她当年跪倒在那间地下室中,苦苦恳求魔鬼时一样。 它毕竟是魔鬼,所有童话故事中的大反派,是阴森、恐怖、邪恶、混沌的代名词,你怎么能够妄想从魔鬼手中得到什么,又不付出任何代价呢? 亚瑟还在说些什么,她已经没力气去听了。 深入骨髓的剧痛折磨得崔梅恩身心俱疲,就连感官也变得迟钝了许多。魔鬼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他的牙齿即将刺破她的皮肤。 就这样吧,崔梅恩想,希望不要太疼。 她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利齿穿透崔梅恩皮肤的同时,一股滚烫的火焰却倏然咆哮而至! 不同于圣殿骑士纯净圣洁的魔力,也不同于纯粹混沌无序的深渊魔力,那是种异常诡异的,由银白与漆黑混合而成的魔力。 两股魔力互相交融,火焰如同疯狗一般咬来,瞬间便烧掉了魔鬼的小半个身体! 魔鬼的反应极快,另一只还没被烧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崔梅恩的身体。 他的面部依旧被火焰包裹,却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地再度向她咬来!他的利齿冰凉,而那股诡异的火焰滚烫,魔鬼非人的牙齿穿透了她的皮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涌出,如同魔鬼喜爱的甜腻草莓酱,多加三份糖的那种。 崔梅恩只觉得身体上的痛楚达到了顶点,下一秒却陡然浑身一轻,所有的痛苦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宁与舒适,如同劳累一天后浸泡在暖呼呼的热水里。酸痛的肌肉在热水的抚慰下发出快慰的呻丨吟,水温柔地托起她的躯体,她感觉自己甚至漂浮了起来—— 崔梅恩楞了有那么几秒,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漂浮了起来。 她往下看去,看见了一双半透明的小腿,以及自己毫无生气的躯体。她举起手臂,再打量自己的躯体,发现不止是小腿,在她目之所及处,她的全身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 在崔梅恩半透明的脚下,是一具惨死的尸体。 黑色卷发的女人倒在地上,睁着一双无神的漆黑眼睛,看向昏暗的天空。 一个巨大、可怖的齿痕自她的肩膀处横跨到腰间,不难看出她刚被某种体型大到骇人的生物咬了一口。鲜血从她被利齿撕裂的伤口中流出,很快就在地面积起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第115章 女人的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崔梅恩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就是她自己的脸。 ……所以,我是已经死去了吗? 赛缪尔想要剥离她身上的契约,魔鬼为了阻止这种剥离,试图用吃掉她的方式,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契约。 所以现在她算是被魔鬼吃掉了吗?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吗?如今契约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 她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一根鲜红的锁链死死地扣在她半透明的脖颈上,延伸至魔鬼的方向,却在中途被截断——显然,那根鲜艳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锁链,就是所谓“灵魂契约”的具象化,它不约束身体,而是直接锚定灵魂。 它本应该紧紧联系着崔梅恩与魔鬼,此刻却突兀地断开。这截被硬生生从中切断的锁链,便握在赛缪尔的手中。 赛缪尔一手抓着锁链的另一头,一手朝着崔梅恩伸了过来。灵魂契约的掌控力何其霸道,他不过轻轻一拽,崔梅恩便不受控制地向那边漂了过去。 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美丽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近,赛缪尔紫色的眼眸已经被狂喜点燃。他迫不及待地渴望地伸出畸形的手臂,手臂上的鳞片因兴奋而翕合,他说—— 他没能说得出口。 一道拔地而起金色的光壁拦在了他的面前,竖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直接削掉了他伸出的手臂!鲜红的契约之锁再次失去了主人,不论是魔鬼还是赛缪尔,都被准确地拦在了屏障之外。 与赛缪尔·卡伊方才使出的阴冷的火焰不同,这道纯金的屏障由纯粹的神圣魔力构成,强大、圣洁、威严,叫人会误以为是正午最炽烈的阳光。 与亚瑟·梅兰斯尚不成熟的剑气不同,这道屏障既是坚固的盾牌,也是锋利的剑刃,看似简单而轻薄,然而不论对面如何攻击,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相反,赛缪尔每每试图靠近,都会被炽烈的金光削去一部分躯体。 新的血肉蠕动着自伤口长出,怪物目眦欲裂,狠狠地瞪视着面前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骑士吗? 不是说君主赐予的封号,也并非是指圣殿授予的职位,是指一种更梦幻、更虚无、更幼稚的存在——你在无数童话、绘本与冒险故事中读到,这个世界上危机四伏,潜藏着许多可怕的存在:魔鬼自深渊降临,密密麻麻地从撕开的裂口中涌出,将一座又一座村庄吞噬殆尽;巨龙沉眠在深山中,每一百年苏醒一次,用岩浆灼烧大地,抢走王国中最美丽的少女;邪恶的魔术师以活人血肉献祭异界之神,城市间流传着有关连环失踪案的诡异传闻…… 所有这些故事中,都会有一名英勇的骑士,手执利剑,击碎所有的黑暗与恐怖。他一定要年轻,花一般的年纪,仿佛冉冉升起的朝阳;他一定要俊美,就连敌人也会为他的面孔所迷惑;最后,他一定要强大,只要他出现在故事里,读者就会感到心安。 他要从故事的第一页战斗至最后一页,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取得所有的财富、荣耀与冠冕,披挂着鲜花与掌声,带领故事走向尾声。他的存在就是“骑士”这一词语在人间的化身。 说来可笑,崔梅恩层曾有一段时间真的相信过。在那个昏暗的小巷中,在她承受着暴力与屈辱的时候,曾有人如同故事里的骑士一般打倒那些凶恶的反派,向她走来。 在那个瞬间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也许是有过的。 那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就是她的骑士。 ——这个滑稽的认知延续了好些年,一直延续到她丢掉性命的那个深夜。行刑人摘下面具,露出了骑士的面庞。 崔梅恩直愣愣地盯着他绿色的眼睛,心想,所有的故事都在说,骑士要年轻,俊美,强大,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原来骑士也可以拥有一颗恶魔般的心脏。 #### 金色高墙的出现将赛缪尔、魔鬼与亚瑟都隔离在外,墙内的这头只剩下了崔梅恩,以及一个此前从未出现在战斗中的身影。 那人弯下腰,捡起了同样被金色屏障斩断的红色锁链。 他有着一头仿佛被太阳神亲吻过的金发、一双比新春最娇嫩的新叶还要翠绿的眼睛。他身姿高大、脊背挺拔,宽的肩、窄的腰、紧的腹,令人想起圣殿中大理石雕刻的古老神祇。 塞德里克·梅兰斯对崔梅恩说:“好久不见。” 第63章 在崔梅恩与塞德里克还是对黏糊糊小情侣的时候,塞德里克有着一副完全符合民众对“圣殿骑士”的刻板印象的皮囊。 与雌雄莫辩、身形纤细又沉默寡言的赛缪尔·卡伊不同,金发碧眼的塞德里克整天都挂着傻乎乎的笑脸。 他面容俊秀,脊背如白桦树一般挺拔,远比常人优渥的生活又给了他一身白皙的肌肤,穿戴好盔甲之后,看起来简直就像童话插图里无所不能又俊美异常的骑士。 而当崔梅恩重返梅兰斯宅邸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已经年逾四十。因着常年征战于前线的缘故,他那一身雪白的皮肤早已被晒成了古铜色。 大大小小的战争在他的身躯表面留下了数不尽的伤口,尽管它们早已愈合,但通过狰狞恐怖的伤疤,仍不难想象伤口形成时会有多么骇人。 笑容消失在了塞德里克的脸上,连同其他的表情一起。 第116章 他不怎么笑,也不怎么悲伤、愤怒、忧愁。总之,当人们凝视他时,很难从这个被誉为“帝国之盾”的男人的脸上揣测他的心情。 与青年时期的自己相比,也许塞德里克的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也就只有梅兰斯家族标志性的金发碧眼了。 他从不曾缺席任何一场对抗深渊的战争,却从不为胜利而喜悦,也不为失败而痛苦;他对来自于圣殿和帝国的荣誉照单全收,对权力的倾轧毫无兴趣,却又每每在恰到好处的时机露出獠牙,斩断那些试图染指他利益的触角。 “真叫人怀疑他的脸是不是缝上去的!”人们窃窃私语,“从没见过他有任何表情!” ####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崔梅恩身前的这个男人,却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塞德里克·梅兰斯。 他比青年时期更高大和强壮,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比年轻时少了几分傻气,又比死气沉沉的“梅兰斯公爵”多了几分青年人的率性和热忱。 在面前这人的身上,塞德里克年轻时的活泼与成熟后的稳重奇异地糅合在了一起,使他看起来那般璀璨而耀眼,简直如同在发光一般—— 不,不是“如同”。 塞德里克的全身的确散发着淡淡的莹润的光芒,使得他看上去仿佛一座大理石雕刻的神像;无独有偶,崔梅恩的身上也散发着类似的光芒。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塞德里克,再看了看自己,心头那个越来越明显的疑惑终于浮出了水面。 她用颤抖的手指指向他,问道:“……这是你的灵魂?” “是的。”金发的青年说,“这是我的灵魂。” 强烈的荒谬感自崔梅恩心中升腾而起。 她首先感到一种被戏耍的愤怒,紧接着是对多年执念即将成真的欣喜,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之感。 身体中激烈冲刷的种种强烈感情的旋涡让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她注视着塞德里克的眼睛许久,终于抬起左手,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枚被赛缪尔碾碎的结婚戒指不知何时回归了原处。已经破碎的物品如何能再恢复原状?只可能因为它是一件并不普通的魔法道具。 戒指是婚礼上塞德里克送给她的,小小的绿宝石,同他眼睛一样的颜色。 崔梅恩一直戴着这枚戒指,甚至在她与魔鬼签订契约后也是如此。 她把它视作一个时刻滋滋作响灼烧着皮肉的烙印,一个从未愈合的狰狞的伤口,用作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屈辱和仇恨。 小小的绿宝石在崔梅恩的手指上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她闲来无事时喜欢转着戒指玩,思考时则喜欢反复摩挲它。 这么多年下来,戒圈被她摩挲得异常光洁润滑,除此之外,它就再没什么特别之处了。不论谁来看,都只会说:这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成色也很平常的宝石戒指罢了。 ——然而就在刚才,就在那根拴住她灵魂的契约被赛缪尔握在手中时,崔梅恩清楚地看见,在她空荡荡的无名指上,被捏碎的戒指恢复了原形,接着,一束光点从这枚“再普通不过的宝石戒指”中迸发而出。 光点汇聚成模糊的人形,挡在她的身前。先是随着动作飘扬的金发,再是高大健壮的躯体,人形逐渐清晰了起来。 神圣魔法制造出强横的光之屏障,同时抵挡住了赛缪尔和魔鬼的攻击,光汇聚成男人的模样,他侧过脸来,最后一点光芒恰好在此时融进他新叶般的绿色瞳孔中。 崔梅恩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尽管此时灵魂状态的她并没有这种东西)都凝固住了。 时至今日,即便时提起当年地下室里的那场献祭,她也很少会生气了。可是眼下她感受到了强烈的愤怒——愤怒、屈辱、荒谬、憎恨。 她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那个绝望幽黑的地下空间,借着跳动的烛光,看见金发的行刑人掀开面具,露出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她找了那么久的、构成了她与魔鬼的契约中最关键一环的,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原来从头到尾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藏在她从不离身的戒指之中。 是了,这就可以解释魔鬼为什么不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灵魂:他和崔梅恩把梅兰斯领地和首都掘地三尺,找遍了能想到的任何一个角落,却没想过在她的身上检查一遍;即使魔鬼察觉到她的身上有神圣魔法的波动,也只会认为那是亚瑟留下的印记——他们从没想过他就藏身在这里! 魔鬼在塞德里克去世后立刻搜捕他的灵魂,依然慢了一拍,这就意味着这个魔法不可能是他在死前才匆忙施展的,一定是提前就布置好的把戏。 塞德里克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崔梅恩从入住梅兰斯宅邸那一天开始就给塞德里克下药,一下就是一年。 为了避免暴露,更重要的是为了能够更长久地折磨他,她亲自配置了一种效果良好的慢性毒药。 毒药让他的内脏慢慢萎缩,原本健壮的身体一天天衰弱,直到最后就连呼吸都成了割喉的剧痛。 甚至直到那时,塞德里克还没有死去。崔梅恩在最后一个月减少了毒药的用量,反复欣赏他被无处不在的痛苦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直到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命呜呼。 第117章 塞德里克一定在生前察觉到了异样。他察觉到身体出现的异常与崔梅恩有关,却找不到她下毒的渠道——他当然找不到!毒药涂抹在崔梅恩的嘴唇上,浸染在她的发丝中,她在每一次亲密接触中慢刀割肉。 她如今使用的肉丨体是由魔鬼塑造的,因此自己不会中毒;她每日都会把解药混在给亚瑟和仆人的饮食中,如此一来,即便他们因为某些原因误食小剂量的毒药,也不会因此中毒。 即使塞德里克察觉有异,也无法查出下毒的渠道。 食物、饮水、熏香、挂毯、生活用具……哪怕他更换掉所有可能被下毒的物品,毒药依然会狡猾地进入他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活蹦乱跳,而自己的生命则如风中残烛般消逝。 他会困惑,会恐惧,会不解吗?就像当年的崔梅恩一样? ——崔梅恩敢肯定他有过,所以他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在挣扎,将自己的灵魂当做最后的底牌打出,默不作声地躲了起来。 崔梅恩几乎从不取下这枚戒指,而面对魔鬼和亚瑟时她也从不避讳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藏在戒指里的塞德里克一定听到了:他听到崔梅恩和魔鬼无头苍蝇一样找他的灵魂,听到她对亚瑟说“我勾引你是为了报复他”,听到她畅想找到他的灵魂后要如何如何折磨他…… 这让崔梅恩感到自己无比的滑稽和可笑。 她于是笑了起来,笑得既不优雅,也不体面,活像是舞台上癫狂的演员。 她问道:“既然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就该乖乖躲起来。躲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又出来了?” 塞德里克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锁链上,崔梅恩也跟着看过去,鲜红的锁链一头箍住她的脖颈,另一头本该链接着魔鬼的灵魂,却在半途被赛缪尔截断——现在,这截无主的契约落在了塞德里克的手上。 崔梅恩恍然大悟:契约链接着她的灵魂,本就足以控制住她,更遑论她当年与魔鬼定下的是主仆契约。塞德里克在戒指里蛰伏了那么久,大概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合适的时机吧。 他害得她惨死,又还想继续折磨她的灵魂吗? !愤怒几乎要将崔梅恩整个人都烧成灰烬。她死死地攥紧拳头,假使她还具有肉丨体,此时手心大概已经被指甲刺得鲜血淋漓。 别急,她在心中拼命地强迫自己冷静,别急,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即使主仆契约被他握在了手中,只要她不放弃,总会想到别的办法,绕开契约杀死他—— “……我一直……” 塞德里克终于开口了。 崔梅恩闭目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重新睁开眼,以免自己克制不住冲上去咬断他的喉咙。 他们注视对方的视线那样专注,以至于没人发现那道将二人与外界隔开的光之屏障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痕。 “……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塞德里克说。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她的嘴角扬起讽刺的笑容,“对不起我杀了你请你原谅我?” 当年与魔鬼签订契约之后,崔梅恩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是二十年后。 如果说分别二十年的恋人再相聚尚且算得上破镜重圆的美好故事,那么被你亲手杀死的恋人二十年后再出现就是一个吓人的惊悚故事了。 从地狱爬回人世之后,崔梅恩的原本的计划是先在梅兰斯领地里打探打探情报,再根据得到的情报制定接近塞德里克的计划,却万万没想到他在初见的第一面就把自己带回了宅邸。 塞德里克的这一举动替她省了许多麻烦,她当时还在感慨计划推进得如此顺利。 现在想来,她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也许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之中。 是愧疚、后悔,还是听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情深义重”?是他单纯的喜欢这个类型的脸,还是他看破了她的计划、打算反将她一军?崔梅恩无从得知。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是从死亡的深渊爬回地面的恶鬼。她回到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复仇、复仇!事到如今,塞德里克难道以为凭借区区道歉就可以化解她的怒火吗? ! “对不起,”金发碧眼的青年轻声说,“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第64章 根据圣殿的调查,梅兰斯家族用以献祭的魔法理论来自于首都的某个公爵,那位生前权势滔天的大贵族亲自甘当祭品在自家举办了仪式,打开了深渊入口,却没能活到与魔鬼签订契约,就重伤而死了。 那次献祭算不上完全成功,然而能够打开深渊大门本身已是重大的突破。经公爵之手完善过的理论通过深渊教派的地下情报网传递至各处,如果不是梅兰斯惨案导致了献祭的暴露,恐怕圣殿还得等好一阵子才能发现。 整理父母遗物的时候,塞德里克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小支试管。 试管被郑重地保存起来,附加了好几个保鲜咒文,因此直到被他发现时,试管中的血液依旧新鲜,没有半点干涸或是腐烂变质的迹象。 塞德里克将其拿起来,立刻就认出这是圣殿制式的试管。他很容易就想到那支被自己寄回家的血液。试管中的血液只剩下了浅浅的一点,他们都用它干了些什么? 他继续在书房中翻找,终于找到了母亲写下的记录。 他的父亲继承了梅兰斯的爵位与领土,却实在不成器,不论剑术、魔法还是经营能力都一塌糊涂,家中几乎全靠母亲才得以支撑。 第118章 母亲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做任何事都会事无巨细地留下记录:小到支给女儿买布丁的零花钱,大到筹划一场活人献祭的仪式。 经过她精心的测量,塞德里克寄回家的血液被分作了三份,以便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一份用来找到逃走的崔梅恩,一份留作备用。还有一份,记录上写着,用于“易容魔药”。 易容魔药是一种特殊的魔药: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如果说要评选“最鸡肋魔药”,它一定能包揽大半票数。 简单之处在于,配置易容魔药十分容易,只需要最基础的魔法材料与易容对象的血液就可以了,完全不需要用到那些或价格昂贵,或难以收集,或又价格昂贵又难以收集的施法材料。 困难之处在于,如果不通过任何其余魔法辅助,仅通过易容魔药改变的样貌,很大程度上会受到使用者本身的影响。 通常情况下来说,与易容对象血缘的亲疏程度、年龄的差异、性别的异同等因素,都会影响魔药的效果。 如果想要使魔药发挥最好的效果,自然就是得让与易容对象血缘亲近、年龄相近、性别相同——总之,越接近易容对象越好——的人饮下魔药。 然而,当人们迫切需要易容魔药的时候,是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的。是以,尽管称得上是配置难度最低的魔药之一,大多数魔法师也宁愿再额外学习更复杂的易容魔法。 他们用我的血液配置了易容魔药。 塞德里克想,然后呢? 他将笔记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上记录了几个人名,塞德里克扫了一眼,全是来自他母系与父系家族的青壮年男性,他也的确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他们几个的尸体。 最后被圈出的名字是一个同样姓梅兰斯的远房堂亲,塞德里克记得那人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闲汉,打着梅兰斯的旗号参加了圣殿见习骑士的选拔,却连针对贵族的简单考核都并未通过,在初选就被刷了下去。 塞德里克接着想起来的是,在地下室中,他的尸体距离崔梅恩最近——甚至比梅兰斯夫妇还要近。 如果说梅兰斯夫妇是献祭的主持者,那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远房堂亲,为什么会同他们一样处在法阵的最中心处? 他很快就在接下来的笔记中找到了答案:喝了魔药的堂亲将易容成他的模样,担任处刑人的角色。 据说,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因此他们决定让“塞德里克·梅兰斯”亲自对祭品处刑。肉丨体上已经遭受极大的痛苦,精神上还要承受来自亲密之人的背叛,如此一来,也许就能提高成功召唤出魔鬼的概率。 “据说”“也许”。 “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是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也许来自于人们对于邪恶之物朴素的认知,也许来自于古代魔法师总结的经验,总之,到了最近一百多年,由于圣殿对深渊魔法研究的严格管控,成功举办一次献祭已实属不易,更遑论从中总结出什么经验了。 在成熟的魔法研究中,对于任何魔药与法阵中使用的素材都要精准测量——而在有关深渊魔法的地下研究中,祭品遭受的折磨是否能影响献祭的成功,影响又大到什么程度,完全只能依靠仅有的几次成功的先例倒推。 ——就是这可笑到仿佛滑稽戏一般的“据说”和“也许”,就让他的深爱之人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了。 #### 在塞德里克闯入地下室的时候,所有参与献祭之人的尸体都腐烂得不成样子,唯独“祭品”崔梅恩栩栩如生。她的面孔清晰地保留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与憎恨。 此后二十多年,塞德里克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她。 人们常说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口,然而对于塞德里克·梅兰斯而言,时间却成为了割开伤口的利刃。 他在起床时想到她,用餐时想到她,入睡时想到她……时间每流逝一天,都好似在他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割开一刀,永不停歇。 最开始的几年,他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举措。他后悔自己把怀孕的妻子送回了家中,后悔寄回了那支装有自己血液的试管,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去寄试管——如果提前或者推迟一些,他就不会遇见赛缪尔,那么对方也就不会帮助他把那支试管寄回家…… 总之,就像所有走错了路的人一样,塞德里克·梅兰斯悔恨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选择,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推演:如果当时没有这样就好了,如果当时没有那样就好了。 他满心固执地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日没夜地在想象中走进各种不同的选项,为自己编织从不曾存在过的美好结局。 这种虚幻的自我安慰持续了好几年,直到被一封远方传来的信件击碎。寄信人是与塞德里克同期的一位见习骑士,他在正式成为骑士后,被分配到了位于北方边境的圣殿中。 同期在信中告诉他,世代镇守北方边境的豪族格温家族一夜之间覆灭,圣殿察觉到了深渊的气息,派遣了一支小队前去调查——因着梅兰斯惨案与深渊教派复兴的缘故,圣殿如今对所有相关事件都保持高度警惕。 调查结果是,虽说格温家族的覆灭的确是深渊魔法造成的,却没有深渊之门洞开的痕迹,没有祭坛与法阵,也没有任何格温家族可能与魔鬼扯上关系的证据。 第119章 在现任格温公爵与第二任妻子的订婚礼上,一个强大的高级火焰深渊魔法猛地展开,席卷了在场几乎所有格温家族的成员。他那位未婚妻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据这位倒霉的幸存者回忆说,她被格温公爵那位声名远扬的情妇丢出了庄园,随后庄园内就燃起了遮天蔽日的大火。 圣殿推测,事件的起因极有可能只是一场无聊的情妇与妻子之间的争斗,只不过以往的情妇最多在葡萄酒里下毒,而这位剽悍的玫瑰夫人则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个可怖的深渊魔法:早些年深渊教派鼎盛时期,制造过不少深渊魔法附魔的道具,世家大族的情妇想要弄到一件,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既然没有牵涉献祭或异端崇拜,圣殿便撤出了调查,把剩下的事丢给贵族们自己处理,他们只负责抓捕使用深渊魔法的玫瑰夫人——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撤出格温庄园之前,一名与塞德里克同期的骑士在被大火烧得一片狼藉的花园里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男孩长了张看着令人眼熟的脸,金发碧眼,瘦巴巴的,蜷缩在角落里,就像一只从来没吃过饱饭又被人踢了一脚的小流浪狗。各路贵族、仆人及商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他。 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同前来调查的另一名骑士低声告诉他,那是格温公爵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 格温公爵一脉在大火中灰飞烟灭,法理上来说,这位小少爷理应成为绝对的继承人,继承格温公爵庞大的遗产。 可惜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他的母亲在活着的时候就不受宠,格温公爵从来没带他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即使偶然提到他也是一脸厌恶。据说在庄园里,这位名义上的小少爷吃得比仆人还差呢! “他活不了多久了,”那名对贵族们的八卦了如指掌的骑士遗憾地摇了摇头,“格温家的旁支不可能眼看着他继承家产。听说他母家是内陆的小贵族,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接走他。要是不走,他过几天就会死于非命,你等着瞧吧……” 同期就转过脑袋,又仔细地瞧了瞧那张金发碧眼的脸。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返回圣殿后花了些功夫,终于查到了格温公爵第一任妻子的家族。 同期在信中写道,自己吓了一大跳,立马写信寄了过来——走的传送阵而不是普通的邮寄——希望塞德里克·梅兰斯能赶紧接走那个孩子,以免他死于接下来残酷的家族斗争。 直到此时,塞德里克才知道姐姐埃莉亚也已经去世了。 在帝国,远嫁的女儿与家族断联是很普遍的事。即便是寄出了信件,也很可能在路上弄丢。寄出一百封信,十年八年里才到一两封的情况比比皆是。 更何况,埃莉亚嫁去的是遥远的北境。如果不使用圣殿或魔法协会的传送阵,想要与家中取得联系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切也只是借口。最重要的是,塞德里克自顾自地沉溺在悲伤之中,没有想过去关心自己的姐姐。 父母、妻子、姐姐。 塞德里克·梅兰斯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最亲密的人——也许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收到信的第三天,塞德里克去往了北境。半年后,梅兰斯公爵宣布自己已经确立了继承人。那是个眼神阴郁、身材瘦削的男孩,金发碧眼,有着与公爵十分相似的面容。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血统,人人都说,梅兰斯公爵立了名私生子继承他的位置。 第65章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北境在经过一轮又一轮血腥的斗争后迎来了新的领主,而玫瑰夫人至今没有落网,有人说她其实早就死了,也有人说曾在集市上见到过她;深渊教派在圣殿的追捕下几乎尽数覆灭,梅兰斯惨案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献祭事件;塞德里克·梅兰斯成为了圣殿的骑士长,亚瑟·梅兰斯也进入了圣殿。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塞德里克再也没有结婚,尽管争先恐后想要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无数美色被不同的势力奉送到他的面前。 可爱的,性感的,纯真的,妖娆的,懵懂的成熟的年长的年幼的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非人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眼花缭乱。 崔梅恩死得太早了,只有寥寥几名当年的同期认识她,因此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公爵的喜好,只好在每个不同的方向都努力尝试一番,指望着撞上大运。 然而事实上,崔梅恩远非人们想象中那般艳冠群芳。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普通的牧场的女儿罢了。二十多年来,有数不清的美人向孀居的公爵暗送(或者明送)秋波,他们(并不全是女性,甚至不全是人类)之中,有远比崔梅恩美丽的、远比她聪慧的、远比她体贴的…… 可是他们都不是她。 有时塞德里克在无眠的夜晚凝视寂静漆黑的房屋,会怀疑崔梅恩的出现只是一个幻觉。她是他为自己编织出的一个幻影,或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美梦——而幻影总是会消失、梦总是会醒的。 他侧过身,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戒指。那是一枚不值钱的宝石戒指,普普通通的戒圈,配上成色并不算好的绿宝石。 第120章 戒指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所以崔梅恩并不是一个幻影,她的确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她只是消失得太快了。 当年为了和崔梅恩结婚,塞德里克和家里几乎断绝了关系,而哪怕是在断绝关系之前,梅兰斯家族也绝对称不上富裕。 买下这两枚对戒花掉了他大半的积蓄。戒指是崔梅恩挑的,她说,你看,这个宝石的颜色,是不是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二十年来,权倾朝野的梅兰斯大公唯一贴身佩戴的饰品,就只有一枚廉价的绿宝石戒指。 塞德里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颗绿色的宝石。越是在如此连呼吸都清晰可闻的深夜里,他越是会想起崔梅恩。 他想起两人同眠时她紧贴着自己的滚烫的体温,想起清晨睡意朦胧时拂过耳畔的温暖的呼吸;想起两人一起站在厨房里,他手忙脚乱地学着煎鸡蛋,被溅起的油吓得大叫,而她站在一旁,笑得浑身发抖。 他想起他们躺在郊外的草坪上,夜色里星辰仿佛将要坠落一般在整片天幕铺散开,崔梅恩翻身跨坐在他的身上与他接吻。 她黑色的卷发倾泻而下,将两人隔绝在一片小小的隐秘的空间里,谁都没有说话,满世界只有唇舌交缠的声音,时而有风吹过,送来一片无人注意的虫鸣…… 他们偶尔会提到赛缪尔。即使塞德里克对他称得上厌恶,也不得不承认赛缪尔的确长了张尤为吸引人的漂亮脸庞。 他酸溜溜地问:“你当时真的喜欢他啊?” “当然喜欢啦,不然我干嘛答应跟他在一起?”崔梅恩靠在他的肩上,用手指卷着他柔软的金发玩。 “你喜欢他什么?”他语气更酸了,拥住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气,“脸吗?” “塞德,你弄疼我了。” 崔梅恩不客气地拍拍他的手,等到他不情不愿地松开些许后,才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最开始注意到他肯定是因为脸,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然后就觉得他对我挺真诚的。你也知道,赛缪尔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看谁都淡淡的,所以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好心动—— ” “抗议!我才不要听!” 塞德里克听不下去了。他打断崔梅恩的话,一翻身把她压在沙发上,赌气似的把她压在身下。 “你自己问的好吧!” 崔梅恩揪他的脸,把他揪得哇哇叫。两个人在沙发上打闹了一阵,她继续说:“所以后来发现他对我不真诚了,我就不想和他在一起了……拜托,如果我喜欢的是他的脸你才要紧张吧!他现在可还是长着那张脸呢!那我搞不好下一秒就移情别恋了!” “那我呢?”塞德里克小声问。 “什么?”崔梅恩没听清 “……你喜欢我什么?”他更小声地问。 崔梅恩这下听清了。她轻轻笑了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才说:“光说脸的话,你长得没有他好看——” “我伤心了,”塞德里克爬起身,宣布道,“我伤心了,我好伤心,我好难过,今晚我要一个人睡沙发,除非有人很用心地哄我——” 崔梅恩也跟着爬起来,这下轮到她把塞德里克压在沙发上。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脸,贴近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轻啄他,比起吻来说,更接近于安抚。 塞德里克便安静了下来。他乖乖地躺好,冲她眨眨眼,示意自己想要更多。 “我喜欢你的点很奇怪……”崔梅恩说,“我喜欢你跟我说,魔法协会卖的冰是坑人的,你很生气,然后说要教我魔法。我当时心想,这又不关你的事,你生气什么呢?” 塞德里克气哼哼道:“即使不是你,我知道了也会生气!明明就是最简单的冰系魔法,就因为他们搞垄断,卖得那么贵,简直没有天理!” 崔梅恩笑出了声。她躺下来,卧在他的胸前,说道:“塞德,我就喜欢你这点。” 塞德里克被她弄得有些糊涂。 他抱着崔梅恩坐起身,两人在沙发上交换了几个亲吻。 崔梅恩温柔地凝望着他,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之中:“你不是为了讨好我而故作生气,你是真心认为这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塞德,我喜欢真挚的人。再好看的脸都是会老的,可是一个真挚的灵魂却不会。” 塞德里克的心脏砰砰地狂跳,简直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沿着客厅欢快地跳完一曲完整的踢踏舞。 他用力地抱住崔梅恩,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想了半天,却没说出来半句话。 他从来不是什么沉默寡言之人,做见习骑士的时候甚至是同期里最油嘴滑舌的一个。此时此刻,向来灵巧的舌头却仿佛中了胆怯的咒语,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蹦不出一个完整的单词。 我也最喜欢你,我也最爱你。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你。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就这么一直拥抱下去,直到我们生命的尽头。 每每想到此处,心脏都会蔓延开细密的疼痛,疼得塞德里克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浸染进鹅绒的枕头里。 当你曾经拥有过那么一个灵魂共鸣的恋人后,又怎能再忍受图有美丽的皮囊? 艰难地挨过沉默的夜晚后,他还来得及在太阳彻底升起前小睡一阵。接着就是起床,完成一天的公务,处理封地内和圣殿相关的事宜,用餐,入睡…… 第121章 是以塞德里克越来越喜欢亲赴前线。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战斗中时,那股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痛苦与寂寥会短暂地放过他——然而随着对边境一遍遍的清理,战斗也就越来越少。退下前线后,他就会再度回到以往的生活中。 塞德里克·梅兰斯原本以为自己将会如此度过后半生。 某个秋日的下午,在从税务官的家中返回梅兰斯宅邸的路上,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车夫的呵斥,塞德里克将目光从一本无聊的小说上收回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公爵大人,”车外的侍从同车夫交谈了几句,向他解释道,“一个卖牛奶的村妇不小心把牛奶全洒路上了,车夫担心马车打滑……侍卫都警惕着,即使是刺客的伎俩,也不用担心,您安心休息。” “卖牛奶”这个词组使得塞德里克有刹那的失神。 他摇摇头,合上书,掀开马车的帘子,打算嘱咐侍从给那名村妇塞几枚钱币,就当买了她的牛奶,牧民饲养牲畜毕竟不易—— 就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崔梅恩。 不是“与崔梅恩相似的脸”,不是“长得像崔梅恩的人”。在塞德里克·梅兰斯看见她的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灵魂因巨大的狂喜而沸腾,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其中的古怪之中。 他猛地推开马车的门,跳下车去。四周响起低低的惊呼声,而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即使化为灰烬也不会忘却的身影。 他几乎是像疯子一般扑了上去,抓住了崔梅恩的手腕。 他粗糙的手指与掌心接触到了她的肌肤,她的体温熨在他的掌中,不算炽热,却烫得塞德里克几乎落下泪来。 二十多年来,塞德里克·梅兰斯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不论多么真实的梦境,总会终结在他试图接近她的那一刹那:当手指只能触碰到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时,塞德里克总会立刻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崔梅恩没有再像梦境中的幻影一样消失。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神情。她长长的黑色卷发用一根朴素的带子扎起来,穿着一件最普通的麻布长裙。 岁月在她的面庞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她不再是当年少女的模样——可塞德里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看起来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现在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颤抖着,用尽了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控制自己放开了崔梅恩,而不是扑上去将她揉进怀里。 他急切、贪婪地低下头去,想要说些什么或是亲吻她的嘴唇,滚烫的血液却在看清她面庞的一瞬间变得冰凉。 崔梅恩正微笑地看着他。她的嘴角是笑着的,可是眼神却无比的冷漠——用“冷漠”一词来形容都显得过于温情脉脉,不如说,那是一双饱含憎恶的眼睛。 “塞德,”崔梅恩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抚摸他的嘴唇,“你还记得我吗?”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爱也果断,恨也分明,在他的面前,她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 塞德里克撩开长袍,在周围一片惊吓的抽气声中果断地单膝跪地,任凭昂贵的裤子与那席象征着公爵之位的猩红长袍落在泥地上。他褪下手中的戒指,仰头去看她。 眼泪终于从公爵绿宝石般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在他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划出道道湿润的泪痕。 崔梅恩伸出手,公爵便像只讨好主人的狗一般凑上去,殷勤地替她戴上了戒指。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答非所问。 崔梅恩抬起手腕,静静地注视了一阵那颗廉价的宝石。她看上去有片刻的发愣,但这一丁点异样的情绪很快便消失了。 她说:“求之不得。” 第66章 崔梅恩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的一角,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马车开得很平稳,不论是车夫还是侍从都默不作声,一路上只有马蹄哒哒跑过的声音——尽管塞德里克敢打赌,他们一定在外面疯狂地互相交换眼神,恨不得下一秒就赶到梅兰斯宅邸,交付完任务后跑去跟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八卦今天的大新闻。 塞德里克却无暇关注他们。 侍从也好,仆人也罢,封地里的大小贵族也好,远在天边的国王与教宗也罢,没有任何人或是任何事能让他把视线从崔梅恩的身上移开。 崔梅恩的年纪看起来比他们结婚时要大一些,但仍旧比如今的塞德里克要年轻太多,仿佛时光对她格外宽容一般。 她靠在窗边,手托着下巴,视线漫无目的地滑过窗外淌过的景色。风吹起她几缕黑色的头发,拂在塞德里克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又在即将触摸到它们的前一秒收回了手。 有时塞德里克仍会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原因无他:过去二十多年来,他已经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了。 梦里的她一次比一次真实,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消失。 反复经历的狂喜与狂喜后巨大的失落将塞德里克折磨得患得患失。他坐在崔梅恩的身旁,长久地凝望着她的脸,用视线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抚摸她,渴望将她此刻的面容永远地刻在大脑的深处。 真好。他想。真好,好久没有做过这么真实的梦了。 第122章 崔梅恩打了个喷嚏。她拢了拢手臂,看上去有些冷。塞德里克在原地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子,才手忙脚乱地解下身上猩红的长袍,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用发抖的手将长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崔梅恩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掌心一片冷汗。她拢着长袍,勾起嘴角道:“怎么怕成这样?” 塞德里克的目光就缓缓移动到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试探性地回握她,手指一点点地与她交缠,不像是一个人去握另一个人的手,更像是凡人心惊胆战地触摸天边的云、像是愚者伸手去够深井中的月亮。 他说:“……我害怕一用力,你就消失了。” “这样啊,”崔梅恩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害怕:'明明早就被我杀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 塞德里克闻言身体僵硬,如遭雷击。崔梅恩探过身来,钻进他僵硬的怀抱中,轻抚她的脸,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她轻声道:“塞德,我从深渊里爬了回来,找你复仇了。你害怕吗?” 深渊。 任职圣殿骑士长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让塞德里克迅速捕捉到了崔梅恩话中的另一个关键词。从见到崔梅恩以来就一团乱麻的思绪终于暴露了一个小小的线头。 几乎是下意识的,银色的魔力在他的眼睛里点燃,他看见漆黑的魔力包裹住崔梅恩的全身,在她身上缓缓地流淌,一点点地浸染,像是一双双污秽的手,反复触摸着她的身体。 明明是人类的躯体,却沾染上了浓厚的深渊魔力。即使是进入圣殿没几个月的见习小骑士也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名魔鬼契约者。 塞德里克一生中从没有如此的恐惧过——也许在他发现崔梅恩尸体的时候有过,他记不大清了——恐惧与绝望如同锋利的利刃,贯穿了他的胸口。 强烈的痛楚让他一时没办法说话,他揽住崔梅恩的肩膀,深深地弯下腰去,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一小块长袍的布料。 手底下的身体依旧温热,带着属于崔梅恩的味道——可这是一具藉由深渊魔力支撑的躯体。一旦契约完成,她也不会再存在于世界上;而在她依旧活在世间的每一分、每一秒,深渊魔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身体,直到她无法支撑…… 是啊,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如若不是支付了超乎寻常的报酬,渺小的人类又怎能去奢求原本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契约的代价是什么?” 许久以后,塞德里克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嘶哑的问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崔梅恩回答,“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塞德,我跟魔鬼许愿说,我想要你在受尽折磨之后,再痛苦地死去。” 塞德里克缓缓地松开了拥抱她的手臂,注视着她的脸。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吹进来,跳动在崔梅恩的脸上,照亮了她满是喜悦与快乐的黑色眼睛,照亮了她兴奋的面容。 她毫不在乎地回望着塞德里克的视线,仿佛是在期待着他或是暴怒或不可置信的回应。 从见面到现在,崔梅恩始终没有什么情感的波动,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的情绪外漏。 在这个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活力四射、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用充满热忱与企盼的口吻,快乐地阐述着自己关于未来的计划。 不该是这样的。 塞德里克绝望地想,不该是这样的。 我爱的人,她原本应该有着怎样的人生? 她勤奋、聪明又勇敢,她对未来有着无限广阔的憧憬,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她的憧憬、渴望、聪慧与智谋,原本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她原本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人生,她那么多年的时光,不应该耗费对复仇的算计与谋划上,不应该被死死地束缚在一个完全不值得她付出的人身上——那不应该是崔梅恩的人生。 是与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相遇害了她。 崔梅恩当年的确已经死去了。世间没有任何魔法能撼动生与死的界线,依照刚才的观察来看,她的身体早已破损不堪,不如说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深渊魔法如同提着木偶的线,支撑着这具尸体行走在活人的世界里——即便如此,这也是非魔鬼不可能成就的伟业。 其实,哪怕崔梅恩不告诉塞德里克契约的代价是什么,他也能清楚地知道:灵魂是绝大多数人类身上唯一能打动魔鬼的物品,也是所有魔鬼契约者必须支付的代价。 塞德里克·梅兰斯害死了她。他使得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本应无拘无束的人生,甚至还要害得她失去灵魂,此后千千万万年沦为魔鬼的奴仆,直至灵魂的覆灭。 ——也就是那时起,塞德里克下定了决心:他要赎罪。 他要救她。他已经晚到了一次,不能再晚第二次了。 #### “忘了告诉你,”下马车的时候,崔梅恩似笑非笑地对他说,“我之前随便找了个人生了个孩子,我得把他接到身边和我一起住。” 她的笑容近乎挑衅,而站在一旁的侍从和车夫就差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表情扭曲到好笑的地步。 塞德里克握住她的手控制不住地用力,再逼迫自己艰难地一点点松开。他低下头,哑声说:“需要我派人去接吗?” 第123章 崔梅恩摆摆手:“明天我自己回家一趟,省得你悄悄捅死他再跟我说不好啦你家孩子被狼叼走了。”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塞德里克微微勾起唇角。 “说不好,”崔梅恩回答,“毕竟你在我心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塞德里克扶着崔梅恩,两人就这样状似亲密地靠在一起,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一边往宅邸走去。 “我听说你后来也生了个孩子,”崔梅恩说,“就是门口站着那个吧?他看起来真可爱。” 塞德里克便顺着她的目光往宅邸门口看去。亚瑟站在门口,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他是如此的年轻与俊美,以至于当听到崔梅恩这句话时,塞德里克心底的嫉妒之情悄无声息地翻涌了上来。 “他多大了?”崔梅恩问。 “今年十六岁,”塞德里克说,“下半年就满十七岁了。” 崔梅恩拍拍他的手臂,亲昵地靠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复活后的这段时间过得昏头昏脑,总觉得好像前几天才刚死掉,今天就看见你这么大个孩子了……我们的孩子如果还活着,要比他还大上一些吧。” 塞德里克僵在了原地。 崔梅恩像是对此毫无察觉一般,继续说道:“其实我倒是没什么执念,真到了要死的时候,已经不在乎它了……那个时候太疼了,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完全没顾得上什么孩子不孩子的。现在想来有点可惜,辛辛苦苦怀了这么久,我连它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道。我更喜欢女儿就是了——塞德?你怎么不走了?” 她抬起头,注视着他的脸,认真地说:“明明是你自己动的手,怎么露出这副表情呢?怪恶心的。” 塞德里克闭上眼睛,长长地几次深呼吸,才没让泪水滚落出来。 他们便继续往前走。离得再近一些,就看清了亚瑟的脸。他应该是收到了提前赶回宅邸的侍从的消息,整张脸上都透露出显而易见的不可思议。 崔梅恩像是被他的神色逗笑了一般。 她摇摇头,笑着对塞德里克说:“我一直在想,凭什么呢?凭什么我那么痛苦地死去,你却还能好好地活着?凭什么你可以在假模假样地哀悼后就立刻跟人生了新的孩子、还要被人称赞长情呢?塞德,世上到处都是不公平的事,对不对?” 她凝视着不远处年轻的亚瑟·梅兰斯的脸,扯出一个足够温柔也足够薄情的笑容。 她说:“塞德,也该轮到你体验体验不公平的事了。” 第67章 亚瑟·梅兰斯不是塞德里克亲生的孩子。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如果除开远在北境的同期与格温家族现在的掌权人,那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前任北境之主离奇殒命后,北境留下了一个短暂的权力真空。格温家的旁支蠢蠢欲动,当了几十年乖宝宝的其余北方封臣中,也不乏想要借此机会上位的人。 即使埃莉亚在北境没有任何存在感,但她毕竟是格温公爵的妻子,法律意义上的格温公爵夫人,毫无疑问,她留下的孩子才是格温家族唯一正统的继承人。不管是谁,想要达到什么目的,都不会放过这颗身份重要的棋子。 在此境况下,亚瑟·格温显而易见地面临着一个悲惨的处境:他要么是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傀儡,要么被悄无声息地杀死。 好在有同期骑士的报信,塞德里克得以在这一切发生前赶到了北境。 他与格温家的旁支交易,剥夺亚瑟“格温”的姓氏,让他成为自己的嗣子。如此一来,格温家的旁支少了个烫手的山芋,亚瑟也不必过上比童年更不幸的生活。 为了防止以后有人打着亚瑟·格温的旗号生事,塞德里克答应,让格温家的旁支假装将亚瑟送入北境圣殿,过段时间后再由北境圣殿来宣布“亚瑟·格温”的死讯。 这样,即使再有人想怀疑“格温公爵之子的死亡”背后的名堂,也得琢磨琢磨是否会得罪圣殿;也就是说,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圣殿事实上表现出了支持格温家旁支的姿态。 即使他们不会给予对方任何实质性的支持,光是一个表态,也足够成为分量十足的砝码。 格温家的旁支自然乐见其成,他们很快就敲定了交易的细节。 塞德里克离开北境前,那位旁支的掌权者——说不定很快就要成为北境新的主人——的女侯爵半是好奇半是认真地问:“您对外甥的感情可真令人感动。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您有了亲生的孩子,这个孩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您不必担心,”塞德里克淡淡地说,“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女侯爵恍然大悟,对他投来混合了怜悯与玩味的眼神。塞德里克并没有解释什么,确认种种细节无误后,便带着亚瑟离开了。 三个月后,北境迎来了新的主人:格温家不受重视的旁支咸鱼翻身,一位雷厉风行的女侯爵吞掉了前任格温公爵留下的大部分势力,在激烈的权力角逐中笑到了最后。 她遵守了与塞德里克的约定,除了极少数的心腹外,没有同任何人透露过“亚瑟·格温”真正的下落;北境距离梅兰斯封地极为遥远,北境贵族们的权力斗争更是传不到普通市民的耳朵里。 于是在旁人看来,塞德里克只是去外地接回了自己的私生子,接着将他立为了嗣子。 第124章 此后塞德里克一路爬上高位,权力、土地、财富、爵位……权势滔天的贵族该有的东西,他一样也没落下,唯独在纵欲与子嗣方面不见动静。 坊间对此说什么的都有:有人感动于梅兰斯大公——成为圣殿骑士长后,他也被授予了大公的爵位——对已经去世的妻子的忠贞,有人赞扬他恪守身为圣殿骑士的美德;更多人说他搞不好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嗜好,或者干脆就是身患隐疾…… 塞德里克从不去解释这些:从结果上来看,他不会再与别人发生关系,也不会再拥有自己自己亲生的孩子,那跟身患隐疾也没什么区别。 亚瑟是个很懂事的小孩,不如说,就像绝大多数童年不幸的小孩那样,他简直懂事得令人吃惊。 刚被接来时,他就像只被扔到聚光灯下的小灰老鼠那样畏畏缩缩,睡觉都是裹着被子缩进衣柜里;等稍微熟悉了一点后,他就找到塞德里克,诚恳地表示自己对继承权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一旦塞德里克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就会立马滚蛋让位。 那时塞德里克甚至还不是后来的梅兰斯大公,不过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圣殿骑士,梅兰斯家族也没给他留下什么财富。眼见着还没自己一半高的瘦巴巴的小孩满脸严肃地说着什么继承权之类的话,塞德里克不由感到有几分好笑。 “你目前最要紧的是先吃好睡好,多长点肉出来,然后可以想想你想学些什么,是要接受系统的贵族教育、学习魔法、进圣殿当骑士,还是别的什么?至于继承权,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塞德里克摸摸他柔软的金色头发,说道,“我那不是只说给别人听的漂亮话。亚瑟,我此生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一切都会由你来继承。” 亚瑟渐渐长大了。在接受了基础的教育后,他选择了进入圣殿。在丰盛营养的餐食、规律的作息和高强度训练的多重作用下,他很快便褪去了刚被接来时的怯懦与阴沉。 他长得并不像格温公爵——尽管塞德里克甚至没见过格温公爵,不过他料想对方一定是个面目可憎的玩意儿——简直与他的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继承了埃莉亚柔顺的金发、翠绿的眼睛,继承了她柔美的面部轮廓。 埃莉亚与塞德里克本来就长得很像,亚瑟长得像埃莉亚,自然也像极了塞德里克。 如此显眼的外貌特征,也无怪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给亚瑟扣上私生子的帽子。 看着亚瑟像棵小白桦树那样长得挺拔而青翠,塞德里克偶尔也会走神。 他想:他和崔梅恩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崔梅恩想要一个女儿。听说金发和黑发结合更容易生出黑发的孩子,那么他们的女儿很大概率会有一头缎子般的黑发。 她也许会继承他的绿眼睛,也许会继承崔梅恩的黑眼睛。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不论她是什么模样,在父母眼里都是最独一无二、最可爱的天使。她也会像亚瑟这般长得飞快吗?昨天一个样,今天又一个样,快得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他会从小教她学习文字和魔法,崔梅恩会带着女儿漫山遍野地奔跑,他们可以一起打猎,一起辨认山中的浆果,一起欣赏漫天的星光;他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给她们品尝,等到了冬天,就跟圣殿请个长假,找一处下大雪的山庄,一边在壁炉前烤红薯,一边端着热可可看窗外的雪景…… 那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再也不会拥有的人生。 #### 自始至终,塞德里克都没有把亚瑟看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在他的心底深处,这一块始终凹陷着一个不会再被填满的小小空缺,轻轻一碰,就钻心的疼。 除此以外,他给了亚瑟自己所能给的全部。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也早早地带他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传递给他处理公文和封底内大小事宜的技巧。 如果不是亚瑟极力反对,他甚至打算早早地把公爵的名头摘了给他。 总的来说,塞德里克的后半生过得十分随性。加官进爵也好,上阵杀敌也罢,在他看来没什么区别。对比起来,与魔鬼作战还要更符合他的胃口:唯有在血战正酣的短暂的时光中,他能暂时性地忘却痛楚。 这样随性的生活终结在了他再次遇到崔梅恩的那一天。他扶着崔梅恩走入宅邸内,简单地将她与亚瑟互相介绍给了对方。 在介绍亚瑟身份的时候,他犹豫了几秒,想着要不要把亚瑟的真实身份告诉她。 亚瑟被他接走时已经记事了,自然清晰地记得母亲的模样。为了防止更深一层的误会,塞德里克倒是及时地给他说明了自己与他的关系——可是,为了亚瑟的继承权和北境格温家族的稳定,这层关系自然是不能公之于众的。 所以在崔梅恩看来,亚瑟就是他的私生子。塞德里克本想解释一番,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也许还不知道埃莉亚的死讯,如果告诉了她,不过是徒增她的痛苦。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已经在心中谋算好了未来的计划:他要救崔梅恩。 他已经害了她太多,不能再害得她永生永世成为魔鬼的奴仆。一旦下定决心,执掌圣殿十余年的骑士长便已在心里勾画出了五六个草案——不论是哪一个,他善终的可能性都极小。 可只要为了崔梅恩,他甘之如饴。 第125章 ——那就恨我吧。塞德里克平静地想。只要她恨我,我的死就不会再令她受伤。 “这是我的……儿子,他叫亚瑟。”他对崔梅恩说。 崔梅恩的视线扫过亚瑟那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嘴角上挑,轻轻地笑了。 在他们一起躺在草坪上,一起瘫在沙发里的时候,崔梅恩的笑容从来都是肆意的。她笑得既不优雅,也不矜持,她常常露出牙齿,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拍大腿一边发出毫不淑女的笑声。 她的身上总是洋溢着一股令人着迷的生命力,如同不知疲倦的鹿。在塞德里克·梅兰斯的一生中,他再没有见过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 越是在把笑容当做面具成日挂在脸上的人群中穿梭,他便越是明白一个真诚的笑容的魅力。 那就和崔梅恩本人一样,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到了。 尽管自认为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当亲眼看见崔梅恩的笑容中那浓郁的讽刺之意后,塞德里克的心还是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崔梅恩——就像所有在社交场合中不得不这么做的人一样——挂着足够敷衍的笑脸,向着亚瑟点了点头。 “你好,亚瑟。”她说。 进入伯爵府,再转过几道走廊,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因着塞德里克的习惯,公爵府内的仆人数量本就不多,此时大概都被管家指挥着去布置崔梅恩的房间和准备别的事宜了;刚刚他还瞥见亚瑟拉着管家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即便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崔梅恩脸上那个虚假的笑容也没有消失。 她走在走廊上,一扇又一扇的窗户将阳光不停地扑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时而盈满灿烂的日光,时而隐没在阴影之中,叫人看不清她真正的神情。 塞德里克牵着她的手,像只被拴着脖子的狗一般,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他感到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就伸出另一只手悄悄擦去。 说来也真好笑,高大壮硕、强壮如雄狮的圣殿骑士长,今天却像个受了欺负的小男孩一样,走几步路,就忍不住掉下眼泪。 在我死去之前,我还能看见你真心的面容吗。 他凝视着崔梅恩的侧脸,在心中无声地发问。 第68章 “不愧是你的儿子,”崔梅恩说,“犯蠢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塞德里克正帮她整理衣服。她今天穿了身橘红色的骑装,英姿飒爽,美得他根本移不开眼睛。 曾经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生活过得并不富裕,偶尔赚得多了一些,也更乐意花在吃上面——为此,塞德里克还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两人对衣服的要求都是干净整洁为上,塞德里克有圣殿发的制服,崔梅恩要照顾她的小摊子,一条结实的麻布围裙比什么都实用,两人都没买过什么新衣服。 是以,当崔梅恩第二次入住梅兰斯宅邸后,大量物品便如潮水般涌入了公爵府:华服首饰,名贵珠宝,美食美酒,珍奇玩物…… 崔梅恩倒也没有像塞德里克担心的那样将它们统统拒之门外,她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会瞅上一两眼。 这身橘红色的骑装便是新做好的衣服之一:使用了通过北境的商路购置的异国面料,用色鲜艳而大胆,骑装的设计也是今年流行的款式。 她穿着这身衣服,看上去就像一株怒放的忘忧草。塞德里克半跪在地上,一边仔细地为她抚平衣摆的皱褶,一边与她聊天。 “先不说亚瑟,我怎么就蠢了?”他问道。 崔梅恩拍拍他的脸:“我刚让亚瑟帮忙挑衣服呢。你以前也跟他一样,满嘴骑士精神,什么正直勇敢纯洁,结果一看到我穿件稍微不一样的衣服,眼珠子都快落到地上去了。” “你让他挑的哪几件?”塞德里克说,“我也帮忙看看。” 崔梅恩便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拎出了另一条深绿色的裙子,比在自己身上。裙子的剪裁极为修身,恰到好处的深绿色更是与她的肤色极为相称。 塞德里克认真地对比了一阵,指着裙子说:“我觉得这条更适合你。” “很可惜,我打算听亚瑟的意见。”崔梅恩耸耸肩,“我可不想让他失望。我猜他看到这件衣服的时候就在脑补我穿上会是什么效果了。年轻人,什么情绪都露在脸上,根本藏不住——” “——比起我,你更愿意选择他吗?”塞德里克打断她的话,低声问道。 “你看出来了?”崔梅恩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还以为你还得过一阵才会问呢。” 他当然看得出来:崔梅恩对亚瑟的诱惑也好,亚瑟对她格外的关注也罢,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注意到。 在梅兰斯宅邸里,也许只有亚瑟还傻乎乎的蒙在鼓里,自以为把自己那份小心思藏得天衣无缝。 忠心的管家不止一次提醒过塞德里克,婉转地暗示他需要注意妻子与继子之间的“小问题”,都被他敷衍了过去。 别人也许只注意到了崔梅恩和亚瑟之间的暗流涌动,而塞德里克看到了更深的一层——崔梅恩并不爱亚瑟,就像她并不爱现在的自己一样。 只要你见过崔梅恩爱一个人的模样,你很容易就能看出她不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对于她来说,亚瑟·梅兰斯更像是一只新奇的宠物,譬如说小狗什么的。她拈着一块骨头,轻轻地逗弄小狗,小狗便着迷地绕着她的小腿打转,在她的周围跳来跳去,她享受这个逗弄的过程,仅此而已。 第126章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嫉妒。 塞德里克·梅兰斯嫉妒亚瑟·梅兰斯,嫉妒得要死。 塞德里克已经年过四十了。尽管他仍在壮年,多年征战杀伐的经历也使得他拥有令人艳羡的好身材,并非像其他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贵族男性那般痴肥,但他的确是开始衰老了:他的眼角爬上了皱纹,灿烂的金发底下也长出了根根白发。 他的双眼不再清澈而明亮,皮肤也远不如年轻时那般紧致。有时当他洗漱时,甚至不敢直视镜中自己一日胜过一日老去的面孔。 塞德里克·梅兰斯,梅兰斯大公,圣殿骑士长,帝国之盾,站在帝国权势最巅峰的人物之一,时间一视同仁地在他的身躯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并不因为他的身份、权力或财富而宽恕几分。 与他相反的是,亚瑟·梅兰斯正处于人生中最青翠的年纪。他下半年才满十七岁,青涩,稚嫩,生机勃勃。 光就年纪而言,比之塞德里克,他看上去才与崔梅恩更为相配:成熟的贵妇与年轻的骑士可是艳丨情小说最钟爱的题材——那么,他会就此将崔梅恩让给亚瑟吗? 在那发生之前,他会将亚瑟撕成碎片。 自从北境将亚瑟接回之后,塞德里克·梅兰斯一直对他关爱有加。他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在崔梅恩来到宅邸之前,亚瑟就是他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即便如此,每每看到亚瑟控制不住粘在崔梅恩身上的目光、每当看见崔梅恩用若有若无的缠绵眼神回应他时,塞德里克的心底总会升腾起强烈的怒火。 他想,那或许是一种夹杂着对衰老的恐惧与对后来者的妒恨的愤怒,如同逐渐老去的狮王对年轻的雄狮龇出獠牙。 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他那时并没能分辨得出。 #### 在这对父子的矛盾彻底爆发前,一个新变量的引入彻底改变了梅兰斯宅邸内波诡云谲的气氛:依照与崔梅恩的约定,塞德里克派人将崔梅恩的“儿子”接回了家。 在接人的同时,塞德里克就动用自己的情报网对这名少年展开了调查。 崔梅恩和名叫艾德的少年是半年前搬来村里的,他们自称是一户过世多年的人家的远房亲戚。 崔梅恩养了几只奶牛,同村里别的人家一样,割草、喂奶、将牛奶运到集市上卖掉,或是制作奶酪。她干活麻利,手脚勤快,算账算得比镇上的税务官还准确,很快便受到了村民们的喜爱与接纳。 至于她那个“儿子”,据说自小体弱多病,搬来之后便一直呆在家中,几乎从没有人见过他出门。 崔梅恩自称是名寡妇,丈夫去世后被亲戚谋夺财产,因此才带着病弱的孩子远走他乡。 在他们的身世中没有半分魔鬼或深渊介入的痕迹。如果不是塞德里克亲眼见过崔梅恩的尸体,如果不是他绝不可能错认魔鬼契约者的气息,他不会对这个名为“艾德”的少年产生半分的怀疑。 单单看外表的话,艾德看上去的确就像崔梅恩描述的那样病弱。他很是纤瘦,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头柔顺的黑发,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 当被塞德里克派去的人接回梅兰斯宅邸时,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挪到崔梅恩的身后,低头抓着她的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尽管他比崔梅恩还要高上不少。 这副模样肉眼可见地激起了部分仆人(尤其是年长女性)的同情,而站在一旁的塞德里克则清楚地听见了他说的话。 苍白的黑发少年贴在崔梅恩的耳边,轻声道:“真讨厌,你身上有圣殿的味道。” 银白色的魔力在塞德里克眼中燃起,奇怪的是,他依旧只能看见全身被污秽魔力缠绕的崔梅恩。在帝国当今最强大的圣殿骑士的眼睛里,那个纤瘦的黑发少年,也仅仅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然而就在下一刻,异变陡生。 仿佛是察觉到了塞德里克的目光一般,少年侧过脸,朝他这边瞥了一眼。他的眼神中全然没有半分惶恐或是害怕,而是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与不屑。 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少年的眼球眨眼间便被染成了浓重的暗金色,黑色瞳孔变得细长,竖立在金色的眼球中。原本没有半分异常的人类少年的肉丨体,也瞬间成为了常人无法看见的黑色烈焰包围的高大人形! 烈焰构成的魔鬼张开巨大的翅膀,将崔梅恩包裹在其中,仿佛巨龙盘踞于财宝之上。 ——这座宅邸中的圣殿骑士不止塞德里克一个。 大厅里陡然响起剑出鞘的嗡鸣,所有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亚瑟的目光死死钉在崔梅恩身边的少年身上,从不离身的佩剑已然出鞘,蓬勃的神圣魔力正从剑刃上溢出。 魔鬼的视线便从塞德里克身上移开了。他勾起长长的尾巴,挑衅一般在空中晃了晃,包裹全身的黑色烈焰燃烧得更加厉害。 凡人的眼睛看不见魔鬼。大厅里的仆人们对此时此刻的状况一无所知,但仍旧能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即使他们察觉不到魔力的流动,也能从亚瑟拔剑的动作和僵硬的神情中察觉出气氛的古怪。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塞德里克背对着魔鬼,走到了亚瑟的身边。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只是叫他的名字:“亚瑟。” 亚瑟·梅兰斯的视线在父亲和魔鬼身上来回扫视。他紧抿着双唇,手指用力地握住剑柄,没有动作。 第127章 漫长的十几秒后,他才将剑重重地收了回去。 #### 在晚餐的餐桌上,没有任何人敢提起之前发生的事,就好像那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魔鬼坐在崔梅恩身边,乖巧地挖牛奶布丁吃,眼睛亮闪闪的,仿佛他真就只是一名第一次吃到好东西的小孩似的;在他的对面,亚瑟·梅兰斯重重地切着肉排,每一刀都令人疑心他会把盘子连同桌子一起切开。 晚餐在诡异的气氛中平静地走向了结尾。崔梅恩是最先离开的那个,她说要去看看宅邸内给艾德准备的房间是否合适,于是顺理成章的,魔鬼也跟着她下了餐桌。 桌旁只剩下了亚瑟和塞德里克。 亚瑟看起来明显有话想说,事实上,他早已不止一次地跟塞德里克提起过崔梅恩,而今天发生的事更是成为了一副有效的助燃剂。 在塞德里克挥退餐厅内的仆人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您为什么要阻止我?!那是一个魔鬼!” “一个强大的魔鬼。”塞德里克平静地说,“能够成功地制造出一具就连我们都难以察觉的皮囊,又能在不破坏这具人类肉丨体的情况下释放自己的力量。轻易对自己不了解的敌人发动攻击,是一个愚蠢又可笑的选择。亚瑟,你是想把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卷进去吗?” 亚瑟用那双与他毫无二致的绿眼睛瞪视着他。 大概是这些天来一直堆积在心里的不满和疑问——也许还有一些嫉妒,塞德里克想——终于到了要迸发的时候,他罕见地对父亲回嘴了:“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您的借口罢了!您究竟要为了那个女人做到什么地步!她——” “她有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她崔梅恩。”塞德里克说,“我愿意为了她献上我的一切。“ 他向后靠在座椅的椅背上,左手支起下巴,右手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 他目光专注、神色冷静,夹杂着白发的金色发丝落了下来,将翠绿的眼眸掩在额发的阴影里。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疯狂之色,如同无数次亚瑟在圣殿的会议上看到的那样,说出的话语却足以令所有听见的人怀疑他的神智是否清醒。 塞德里克·梅兰斯说:“你说得对,那是我敷衍你的借口。我不在乎这间大厅里的人会发生什么,生,死,被魔鬼诅咒,我都不在乎。魔鬼想要做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担心你贸然的攻击会对她造成影响。亚瑟,只要我还活着,我不会允许任何伤害她的事发生。” 第69章 “真稀奇,圣殿骑士长说想要和我谈谈?”魔鬼故作惊讶,“我没听错吧?” 此时正值深夜,宅邸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休息,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为防万一,塞德里克又给自己的书房下了好几层结界,这才回到桌前坐下。 魔鬼正在书桌的另一端无聊地晃着尾巴玩。 他一面对那盈满浓郁神圣魔力的结界评头论足,一面对塞德里克说:“全是防止魔力或声音向外扩散的结界,没有向内防御的咒文。你对自己可真自信,就不怕我先杀了你,再拆了这些玩意儿出去?” 塞德里克眼皮也没抬一下。他淡淡地说:“你做不到。深渊造物中能达到你这个程度的个体万中无一,但只要我想,我还是能杀了你。” 随着最后一个单词落下,空气中浮现出了一圈金色的利刃,剑尖全都指向魔鬼,将他围了一圈。 魔鬼懒洋洋地伸出手去,手指还未碰到剑刃,就像靠近火堆的黄油一样迅速地融化了,他的食指化作一小股黑色的黏液,落在了地上。 “哎呀,不愧是圣殿骑士长,我可真害怕!”魔鬼笑着说。他挥了挥手,融化的手指眨眼间又长了回来,他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我不记得圣殿什么时候对深渊造物变得如此宽和。” “我想与你做个交易。”塞德里克说。 魔鬼抬了抬眉毛。 “原来如此,”肤色苍白的少年举起手臂,空无一物的手掌缓慢地握成了拳,“我还以为你是在担心这条狗链的事呢。” 随着他的动作,一条鲜红的锁链缓缓地自空中浮现出来。 锁链的一头握在魔鬼的手中,另一头却笔直地向着某个方向延伸了出去,穿过塞德里克布下的层层结界,穿过厚实坚固的梅兰斯宅邸的墙壁,延伸至某个看不见的终点。 黑发的少年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在金色剑刃的包围下用力地拉紧锁链,一边享受着锁链被拽紧时发出的声音,一边“好心”地同塞德里克解释:“这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灵魂契约。它深深地勾进人类的灵魂之中,除了达成契约以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解开。你想知道我们签订了什么样的契约吗?骑士长大人?” “洗耳恭听。”塞德里克回答。 “她跪在我的面前恳求我答应她,只要能拿走你的命,她愿意付出一切。”魔鬼眨着金色的眼睛,怀念般地回忆道,“她希望在你死后将你的灵魂交给她,好让她能够尽情发泄自己的怒气——为此,她向我献上了自己的灵魂。” “你呢,尊贵的梅兰斯大公,圣殿最年轻的骑士长,抵御深渊的帝国之盾,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魔鬼一个词一个词地念出塞德里克那些被世人称颂和敬畏的名号,语调微微上扬,无不嘲讽地问,“我讨厌圣殿骑士,但我是个合格的商人,如果你能给出足够的砝码,我也乐意听听你的诉求。” 第128章 塞德里克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嘲笑。他说:“我会将我的灵魂交给你。她向你承诺的一切,都将由我来承担。作为交换,我希望你能放她自由。” “她已经死了,”魔鬼托着腮道,“她现在的肉丨体是我塑造并赋予的。一旦我们之间的契约消失,这具肉丨体也会立刻腐烂,她的灵魂会重新汇入灵魂之河。你们没有再相遇的可能。” “那样太好了。”塞德里克说。 他的脸上什至挂起了一个畅快与放松的笑容。 魔鬼无趣地撇了撇嘴。 他收起锁链,掰起手指,认真地做起了算术题:“塞德里克·梅兰斯。你拥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灵魂,不论是做奴仆还是做食物都很合适,远比她合适得多。这可真令我心动——” “不过,我拒绝。”话说到最后,他突然语调一转,摊开手掌,满脸都是愉悦的笑容,尖尖的利齿在不怀好意的笑容中那样明显,“我还是觉得握着那个女人的灵魂更有趣。” 塞德里克点点头:“看来我们做不成交易了。” 他轻拍两下手掌,遍布书房的防御法阵立即运转了起来,钳住魔鬼的身体,准备将他送往书房外。 魔鬼双手叉腰,嚷嚷道:“你这人真没礼貌!” “跟魔鬼没有讲礼貌的必要。”塞德里克淡淡地说。 魔鬼的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他转了转暗金色的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般,用热情活泼的声音说:“我在人界学过礼仪,骑士长。即便我们没有做成生意,我也很愿意送你点什么。如果你想改变主意,向我乞求别的愿望,大可再来找我。你们管这叫什么?赠品?对,我要送你点赠品,就送你一个消息吧——” “你那个死而复生的情人要杀你,这点你已经知道了。她希望你能受尽痛苦和折磨,所以她不打算用刀或是绳子。她在过去的一年里勤奋地学习毒药的配置,最终选出了最满意的配方。那个恶毒丨的配方会慢慢地腐蚀你强大的肉丨体,让你的骨骼不堪重负、内脏衰弱变形。最终你所有的内脏都会化为粘稠的液体,被你一口一口地吐出来,而这时你还没死,你还要活着忍受从内部被蚕食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要花费全身的力气,直到死神冲你挥下怜悯的屠刀…… ” 魔鬼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段话,使用了不少文雅的词汇,仿佛是要炫耀自己“在人界学过礼仪”似的。 他详细地描述了那种被崔梅恩精心挑选出的毒药的威力,最后补充道:“猜猜她把毒下在哪里?” 他竖起一根手指,缓慢地摇了摇:“你一定猜不到。她把毒涂在自己的身体上!她的嘴唇,头发,皮肤,你每一次向她大献殷勤,都不过是把自己往死路上又推了一步。真是可怕的女人,是不是?好了,圣殿的骑士长,你对这件赠品还满意吗?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如果你想换一个别的愿望,我很乐意听听。”魔鬼最后说道。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写满了对看好戏的期待。 塞德里克向后倒去,将自己陷在柔软的椅背里。他认真地思考了许久,重新坐直身子,提问道:“她用这种方式下毒,会伤害到自己吗?” 魔鬼得意洋洋的笑容显而易见地僵在了脸上。 他瞪了塞德里克好久,最终不情不愿地说道:“……没有。我说过了,她的肉丨体是由我塑造的。普通的毒药伤害不了她。” 塞德里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真心实意地说:“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他话音刚落,魔鬼就飞快地消失了,也不知是因为恼羞成怒,还是不愿在无法达成的交易上多费口舌。 塞德里克靠在椅背上,抬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熄灭了书房里的灯,突然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出来。 “不愧是我的女孩,”年逾四十的骑士长说,“可真聪明。” 他露出了一个少年人一般放松的笑容。 #### 正如魔鬼所说的那样,在与崔梅恩婚后一年内,塞德里克慢慢地衰弱了下去。他仍旧担着圣殿骑士长的名号,但绝大多数工作已经移交了出去:他的身体无法再承受更多的负担。 最先消耗的是精力。 他开始嗜睡,总是浑身疲倦,提不起精神;之后是魔力的衰退,他的魔法一点一点地变弱,直到完全不能使出一个哪怕最基本的小法术;最后溃败的,则是这具肉丨体本身。 多年杀伐的经历给了塞德里克·梅兰斯一具强悍的身体:他拥有一身线条极为漂亮的肌肉,古铜色的肌肤,配上那副金发碧眼的面容,甚至会让人联想到传说中专职侍奉女王的异国奴隶。 然而常年高举上位带来的威严,与生死关头磨练出的肃杀之气,又使得他显得异乎寻常的严厉与冷漠。 岁月的流逝剥夺了曾经那名见习骑士身上的青涩与活力,但并未削弱他的魅力。 时间没有做到的,病痛——或者说毒药——做到了。 在生命最后几个月中,塞德里克完全瘦成了一把骨头。干瘪的皮肤紧贴在他的身上,线条漂亮的肌肉早已无影无踪。 曾经他能挥剑斩下魔鬼的头颅,而今佩剑对他来说也太过沉重。无力的双腿无法再支撑他的身体,他只能长时间地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第129章 他的呼吸开始衰竭,虚弱的心脏费力地跳动,每一次吸气与呼气都好似一场艰难的战斗。气流如利刃般割过喉管,剧烈的疼痛让他在浅眠中反复惊醒。 就像崔梅恩所期待的那样:他痛苦地挣扎了许久,直到死亡姗姗来迟。 对于那时的塞德里克·梅兰斯来说,死亡更接近于赦免而非惩罚。 在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崔梅恩正坐在他的身旁。周围传来忠心耿耿的管家和仆人们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崔梅恩坐在床沿,背对着他们,用双手握着他虚弱干枯的右手。 除了塞德里克,没人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 「塞德,是我杀的你」 「你恨我吗」 她用唇语说道。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几分得意,仿佛炫耀自己做成一件大事的孩童,眉眼间竟然依稀带上了二十多年前崔梅恩的影子。 真好。塞德里克心想。在我死前,我终于能再看见一次你的笑容。 ——但这也不是你的笑容。你应该笑得更活泼、更开朗、更无忧无虑。 最重要的是,你不应该为这种无聊的事而笑。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回光返照的缘故,塞德里克·梅兰斯感到自己混沌了小半年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终于意识到那股曾经燃烧在胸膛中的愤怒是什么:在看到崔梅恩对亚瑟投去缠绵的眼神时,他一度愤怒到不能自已。 他曾经以为那仅仅是因为嫉妒。 直至今日,塞德里克终于明白,那其中还深埋着他对自己与命运的愤怒。 他比谁都知道崔梅恩是个怎样的人,干脆利落、敢爱敢恨,即便压着生活的重担,也从不肯弯折自己的脊椎——这样的崔梅恩,为了报复他,而选择了进入她不愿进入的生活,装作去爱她实际上并不爱的人,去做那些她没有一丁点兴趣、去为了复仇而不得不去做的事。 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塞德里克·梅兰斯不仅摧毁了她的人生,更玷污了她炽热而鲜活的灵魂。他使她堕入名为复仇的泥潭之中,使她失去了对自己真正热爱的事物的探索与追寻。他害得她与魔鬼定下契约,此后就连灵魂也要被囚禁与奴役。 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塞德里克想。 好在一切都不算晚,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他用尽仅剩的力气回握崔梅恩的手,眼神眷恋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第70章 灵魂是什么? 一种诗意的修辞手法,一个魔法中最不稳定的变量,一种唯有在深渊才能流通的货币。 有关灵魂的一切都是当今研究尚未涉足的领域,任何涉及灵魂的魔法都足以被称为禁术:使用者往往会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却并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回报。 从与魔鬼的谈判破裂,到被毒杀身亡,塞德里克大约用了一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将崔梅恩那个从不离身的结婚戒指雕琢成了一个隐秘的魔法道具。 宝石内的绝大多数物质都被剔除,取而代之的是三个结构复杂又精巧的法阵:一个用于容纳灵魂,一个用于滋养灵魂,还有一个是圣殿防护法阵的缩小版,用以保护戒指本身,以及规避来自深渊的窥视。 三个法阵环环相扣,相互勾连,塞德里克做了无数次调整,使得它们形成了一个能够稳定运转的系统:在灌输过一次魔力之后,系统就可以长时间地自我维护与调整,之后除非戒指被外部暴力损坏,否则内部结构足以使其稳定地运行多年。 多年来与深渊战斗的经验,使得塞德里克能够对魔鬼的实力做出大致的推测。 与崔梅恩契约的魔鬼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深渊造物之一,他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免被对方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好在,一只深渊造物如果想要融入人类社会而又不被发现,就必须为自己制造一个人类的外壳——就像名为“艾德”的魔鬼做的那样——这个人类的外壳又会严重地影响它实力的发挥,因此只要塞德里克在卧室布置好足够的防御阵法,就不会被魔鬼发现他雕刻法阵时的魔力波动。 他总是选在夜间雕刻法阵。在崔梅恩熟睡之后,他会紧紧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她手指上的戒指,将细小的魔力触手探入宝石内部,悄悄地对戒指进行改造。 即便崔梅恩并未入睡或是半夜惊醒,也只会认为他又在犯黏糊,不会注意到那枚小小的戒指。 这样的雕刻过程对专注、耐心和施法者对魔力的掌控程度要求极高,不过对于塞德里克来说,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只要确认面前的道路能够帮得上崔梅恩的忙,哪怕只是一丁点,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去。 毕竟,他已经为此等待了二十余年。 有时候塞德里克会认为他的生命永远终结在了失去崔梅恩的那一年。此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行走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直到他在马车上重新看到崔梅恩的那一刻起,灵魂才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身体里面。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握紧了崔梅恩的手,眼睛死死地黏在她的身上。 塞德里克·梅兰斯,梅兰斯大公,圣殿骑士长,帝国之盾,全大陆最强大与富有的人类之一。这一生中他很少有对未来感到惶恐或不安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被紧张和恐惧填满。 第130章 如果他的皮肤还能正常地分泌体丨液,那冷汗一定会在瞬间就浸湿背部吧。 灵魂有眼睛吗?我还能再看见她吗?我还能再触碰她吗? ——他本来早已做好看她最后一眼的心理准备,等到死亡真的临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是怕的:他太害怕再也无法见到她,太害怕再也无法保护她,太害怕死前视野里那个模糊的人影,就是此生此世映在自己生命中的崔梅恩最后的模样。 塞德里克·梅兰斯在人生从未有过的不安中停止了呼吸。 在肉丨体死亡而灵魂即将脱离躯壳的瞬间,刻在法阵里的链接自动启动,那个他精心研究与布置的系统比来自深渊的魔法更快一步地捕捉到了他灵魂的信号,于是在死亡后,塞德里克的灵魂成功地避开了魔鬼的追捕,进入了戒指内部。 将人类的灵魂附加在某个容器或是物品上,一向被视为是异常邪恶的魔法。原因很简单:只有诞生时自带的那具肉丨体才是灵魂最合适的居所。 一旦脱离肉丨体而进入别的地方,对于灵魂来说不亚于一场漫长而无法结束的酷刑。 在某些被圣殿严密看管的记录中曾提到过,早年人类对灵魂的研究还更为粗浅的时候,曾有异想天开的魔法师试图将某个骑士的灵魂链接到武器中,为自己提供更强大的助力。 这个魔法的原理倒是很简单,圣殿现在使用的武器附魔就脱胎于此——然而那名魔法师最终却被自己的武器所杀死。 被拘禁在武器中的痛苦太过剧烈,终于让那个曾经强大而纯粹的骑士的灵魂堕落为了疯癫的恶灵。它屠杀了一整座城市,直到最终被圣殿击败。 不少参与了当年那场战役的骑士言之凿凿称,当他们终于把那柄武器击碎时,清晰地听见了恶灵喜悦的嚎啕与不住的道谢。 即使是采用程度最轻的比喻来说,把人类的灵魂链接进物品中,就好像要把一个人的手强行塞进一根细小的玻璃试管里。某个无法抗拒的力量抓住你的手臂,使劲地将你的肉丨体挤向那个狭窄的入口。 坚固的试管不会断裂,那股操纵你的力量也不会停止,于是最终你脆弱的身体只能被迫屈服。 骨头折断,皮肤剥落,皮肉被捏合成体积更小的肉泥,一点一点向试管深处挤进去——而一个人的肉丨体总有被挤完的时候,可对于灵魂来说,这样的折磨是永无止境的。 塞德里克本以为他可以在进入戒指后立即思考如何斩断魔鬼和崔梅恩之间的契约,但事实上,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他的意识完全无法保持清醒,更别说思考了。 灵魂被拘束进窄小容器的痛苦使得他发出凄厉的惨叫——此刻他并没有声带,那可怖的哀嚎于是从灵魂深处生生地被挤压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或是什么别的渺小的昆虫,被一根手指耐心地碾死,反复挤压,直到他摊开成一张薄薄的饼,内脏和体丨液均匀地覆盖在小小的饼上。 最可怕的在于,死亡远远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在意识稍微恢复一些后,被碾压的痛苦再度袭来,于是塞德里克只能又重复一遍先前的过程。 即便强悍如他,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适应了这毫无止境的激烈的痛苦。 在此期间内,他刻在戒指内的第二个法阵始终忠实地运转着:失去了肉丨体的阻碍后,纯粹的神圣魔法能够滋养他的灵魂,使得他一点一点补上了曾经被病痛消耗的精气,甚至如果只是光看灵魂来说,他的力量已经胜于鼎盛时期的自己。 虽然他为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在去世后不知过了多久,塞德里克的意识终于从混沌回归了清明。他急急忙忙地铺开探查魔法,想要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他赌赢了一回。即便是崔梅恩这样的聪明人,又有魔鬼的帮助,还是没能发现他的灵魂究竟藏身何处;而魔鬼并未说谎,在他和崔梅恩的契约中,最重要的商品就是塞德里克的灵魂。 他们没有找到他,就意味着崔梅恩至少暂时还没有被深渊带走、永生永世地沦为魔鬼的奴仆——这让塞德里克稍微安了些心。 然而探查的结果却让他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崔梅恩陷入了昏迷,她的周围浮动着三种来自不同人物的魔力。其中两种分别是纯粹的深渊魔力和纯粹的神圣魔力,另一种确是这两种魔力的混合。 深渊魔法和神圣魔力一向水火不容,怎么会有人能做到同时容纳这两种魔力?还没等他思考明白,那股混合的魔力便向崔梅恩的体内探了过来。 来不及多想,塞德里克下意识地截断了那股魔力。即使目前只能被困在戒指之中,灵魂状态的他使用起魔法来也如臂指使。之后再度试图探入的是深渊魔力,也被他轻松地拦了下来。 轮到最后的神圣魔力时,因为二者同源的缘故,塞德里克没能成功第三次。神圣魔力轻松地突破他的防线,进入了崔梅恩的体内。 塞德里克不甘地跟了上去,眼看着那股光团在他面前逐渐凝聚成型,竟然是亚瑟的模样。 他跟着亚瑟进入了一片风暴之中。亚瑟前面奔跑着年轻的崔梅恩,而他紧跟在亚瑟的身后,三人跑成了一串,前面的两人都没发现身后还跟着别的追踪者。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跑入了那个小巷里,接着是塞德里克在首都的那套宅子,再后来是崔梅恩租来卖牛奶的小摊子,万千星星自上而下坠落的草坪,举办婚礼的教堂,还未毁于大火的梅兰斯宅邸,被鲜血与绝望浇筑的地下室…… 第131章 这些破碎的场景像一块块纷乱的拼图,在塞德里克的眼前拼凑出了崔梅恩从没有告诉过他的故事。 在崔梅恩死去的二十多年后,塞德里克终于看见了他未曾参与的、她人生中最后一段过往。 第71章 代表圣殿的纹章是交错的长剑与盾牌,寓意守护。长剑斩断敌人,盾牌护卫民众。 事实上,在面对深渊的战斗中,塞德里克很少使用盾牌——对无孔不入的魔鬼来说那太过笨重,远不如守护咒文好使——然而他的称号却是“帝国之盾”。 人们赞扬这位骑士长,因为他总是冲锋在对抗深渊的前线,如同最坚实的盾牌那样守卫着身后的帝国。 在塞德里克就任圣殿骑士长的二十多年间,帝国边境的防线漏洞被一个个清除,摇摇欲坠的边境防线重新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他一次又一次地击退深渊的进犯,不断完善圣殿应对深渊的制度,终于使得在深渊的吞噬中颤抖了百年的边境地区第一次赢得了一段安稳的时光。 他守护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可却没能救下自己最爱的人。 我算什么骑士,又算什么盾牌呢。塞德里克想。 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赛缪尔对崔梅恩的执念,因此当赛缪尔频繁地在崔梅恩身边露面时,他也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古怪。 赛缪尔与他共事多年,尽管两人从不做公事以外的任何交流,他也清楚地知道,就圣殿的副骑士长这份职业来说,赛缪尔做得无可挑剔。 塞德里克作为骑士长常年出征在外,赛缪尔就承担了圣殿内除了战斗以外的绝大部分管理工作;他出人意料地主动要求担任教职,为圣殿培育了一届又一届优秀的骑士;在本职工作以外,他在古代魔法和法阵学上也颇有造诣,甚至以非魔法师出身的身份取得了魔法协会承认的教授头衔…… 总之,如果不是塞德里克深谙他的本性,加之对那股陌生的混合魔力的警惕,他也不会怀疑到赛缪尔的头上。 他的怀疑很快得到了验证,或者说验证过头了。如果说看到赛缪尔甘愿被深渊侵蚀、化为半人半魔的怪物只是令人震惊的话,那么当看见他预备献祭整座首都来取悦深渊、换来崔梅恩的灵魂时,怒火如有实质一般,几乎烧穿他的灵魂。 塞缪尔·卡伊是一名圣殿骑士!他的职责本应是守护他的人民! 他早就知道赛缪尔是个疯子,却没料到他疯得那么彻底。 对于塞德里克而言,这不算是完全的坏事。 在他的计划中,他会在戒指中一面积蓄力量,一面等待时机,寻找合适的机会,冲破戒指的束缚,毁掉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 这个计划听上去简单又粗暴,没有半点需要动脑子的地方,因为其执行难度全都在“简单粗暴”之中。 冲破戒指的束缚是一层,毁掉契约又是一层。塞德里克借助戒指使得自己的灵魂不被魔鬼发现,坏处是戒指成为了他灵魂新的容器,他需要耗费一定的力量才能短暂地脱离戒指行动。 毁掉契约更是难上加难。深渊契约并非写在纸上的条款,而是铭刻在灵魂与灵魂之间的誓言。除开深渊造物外,能对契约动手脚的也只有灵魂了。 灵魂状态的塞德里克具备能够毁掉契约的击锤条件,前提是在短暂冲破戒指的束缚后他还有一定的实力——以及,就像那日在书房里魔鬼对他炫耀的那般,契约需要直接“暴露在外”。 否则,连目标都没有,又何谈攻击呢? 一旦被魔鬼发现藏身之地,他的灵魂就被轻易被抓住,从而达成契约的条件:魔鬼将塞德里克的灵魂交给崔梅恩,而她成为他的奴隶。 如此一来,塞德里克的所做的一切也就失去意义。因此,他必须极为谨慎地行动,确保万无一失之时,才能采取行动。 然而赛缪尔却捏碎了那枚束缚他的戒指,这让塞德里克的灵魂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形式获得了自由。 戒指被破坏后,原本用来屏蔽魔鬼视线的魔法也失去了作用,如果此时魔鬼再进行探测,就能很轻松地找出他的踪迹,如此一来契约还是会达成。 好在眼下场面混乱,不论是崔梅恩还是魔鬼,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想到,他们寻找了那么久的塞德里克的灵魂,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边。 塞德里克本想等到魔鬼和赛缪尔两败俱伤时再露面,却发现情况已经紧急到不容许他再做更多的打算——于是,当束缚崔梅恩的灵魂被赛缪尔剥离出体外、当那个束缚住她的契约以具象化的形式暴露在空中时,他动手了。 无比纯粹而强大的神圣魔力汹涌而出,坚固的屏障拔地而起,转瞬间暴涨开来,将崔梅恩牢牢地护在身后。 在人们最普遍的认知里,神圣魔力是银白色的——而只有经历过了某些极为可怕的深渊入侵又幸运的边境居民才知道,当强横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神圣魔力会呈现出极为灿烂的金色。 巨大的深渊开口撕裂了天空与地面,无数魔鬼滚滚倾泻,向着目之所及的一切活物扑去。它们太多了,远远看去,如同漆黑的浪潮奔涌在大地上,遮天蔽日,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在即将染成一片污浊的世界里,金色的光劈开了黑暗。比阳光更璀璨,比剑刃更锋利。金色的魔力刺穿令人窒息的深渊气息,犹如太阳直直地坠落尘世。 第132章 它温柔地包裹住凡人的灵魂,又在面对深渊造物时迸发出可怕的威力。 一时间谁也睁不开眼睛,不论是魔鬼还是塞缪尔,都被这面骤然升起的金色墙壁截断了部分肢体——深渊造物的肢体还未落地,就被燃烧得一干二净。 这是塞德里克独创的魔法,也是他称号的由来——帝国之盾。 过去那么年中,当金色的高墙无数次在深渊铺天盖地的侵袭中升起时,当前赴后继的魔鬼一次次撞上墙壁又在哀嚎中被燃尽时,塞德里克总是会想,如果那时他在崔梅恩的身边就好了,如果那时他能保护住她就好了。 他是专司守护的骑士,而直至今日,直至肉丨体腐烂、灵魂出窍,塞德里克·梅兰斯才终于等到了守护心爱之人的那一天。 他低头去看崔梅恩的脸。崔梅恩依旧瞪视着他,冷漠的、憎恨的。象征着深渊契约的鲜红锁链牢牢地拴在她的脖颈上,暂时没有了归属,却并未消失——契约来自于深渊最古老的力量,自然不会因为一个人类自创的神圣魔法而消失。 塞德里克半跪下来,握住了那根锁链。他凝视着崔梅恩的眼睛,说完了那句他在心底藏了太久的话。 他说:“到了我偿还你的时候了。” 金色的光芒再一次在他的手上亮起,鲜红的锁链微微颤抖。 #### 在灵魂被挤压在狭窄的空间内,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血肉被碾碎的痛苦时,塞德里克·梅兰斯一直、一直在思考如何一个问题:究竟要如何才能毁掉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 在生前最后一年,他为此阅读了大量古籍、钻研过数不胜数的古老魔法,却仍是一无所获。 说来可笑的是,在肉丨体死去而灵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间,他陡然明白了什么,仿佛盲人第一次睁开眼睛。 在这片充满难以捉摸的魔法规则的大陆上,肉丨体的确是一重束缚,许多活人耗尽一生心血也无法弄懂的问题,却在死亡到来的刹那迎刃而解——或许当年那位被圣殿消灭的深渊教派创始人并没有说错,想要弄懂深渊的奥秘,只能自己踏入深渊。 想要解决灵魂的问题,只有自己先舍弃肉丨体。 深渊契约之所以不可被动摇,在于它绝对的强制性:契约成立的前提条件是一个凡人的灵魂,只要这个灵魂依旧存在于世间,契约便是永恒的。它不可被消灭、不可被损毁,它是绝对中的绝对,真理中的真理。 ——我只要赔给它另一个灵魂就是了。 #### 金色高墙的那头传来模糊的咆哮,崔梅恩转头去看,只见不明的魔力波动一下一下地撞击在墙壁上。 金色魔力构成的墙面如同水面般漾开波纹,细细的裂缝在墙上不断扩大,裂缝间流出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 而塞德里克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崔梅恩。他低声念起她听不懂的咒文,速度越来越快,沿着锁链而上的金色光芒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到那光芒几乎遮蔽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锁链的颤动也越来越激烈,变成了疯狂的摇晃,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住它大力摇晃。 与此同时,原本仅仅扼住崔梅恩喉管的力度却骤然变轻,自死亡那日起便死死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的契约变得弱了下去,它的存在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好像她只要轻轻一拽,就可以把它从灵魂之中拽出去一般。 “塞德里克,你在干什么?!”崔梅恩大声质问道。 塞德里克没有回答她。长串的咒语不断地从他口中吐出,那是一种古老又沉重的语言,而锁链显然正激烈地抵抗着它的命令。 自塞德里克握住锁链之处蔓延开去的魔力如同金色的水蛭,死死地趴在“契约”之上,两股魔力互相撕扯对方,如同夺食的野兽。 明明是如此紧要的关头,塞德里克却没有分给它们一丝一毫的眼神。 激荡的魔力扬起他金色的短发,他却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崔梅恩,眼神如此专注、如此渴盼,仿佛在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紧盯着一滴摇摇欲坠的露珠。 崔梅恩几乎能从那双翠绿的眼睛里读懂他在想什么,塞德里克的视线在说: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没来由的惶恐压过了满腔怒火,崔梅恩恨不得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喝问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就在她真的这么做之前,她听见了一个清晰的碎裂声。 声音如此之小,又如此清晰,在一片混乱中直直地刺入她的耳中。她低下头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个束缚了她二十多年也将会束缚她生生世世的契约,碎裂了开来。 塞德里克俯下身来,掰开她脖子上的契约,将它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金色高墙之外传来不再模糊的怒吼,伴随着怒吼响起的,是第二次清脆的碎裂声。 这一次碎裂的不再是契约,而是塞德里克·梅兰斯本人。 裂纹爬上了他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面庞。从那一条裂纹上,又衍生出了第二条、第三条。他仿佛一件被重击过的瓷器一般缓缓裂开,崩裂的碎片从身体上剥落,飘散在空中。 崔梅恩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一片灵魂的碎屑落在她的掌中,眷恋般蹭了蹭她的手心。 第133章 第72章 近乎横亘整座倒影之城的金色墙壁上,漆黑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而就在两人头顶上方,隐约能听见滚滚雷鸣。 高墙摇摇欲坠,雷声也越来越近,让人感觉似乎下一秒就会有闪电劈开这一方小小的藏身之所。 塞德里克侧过脸去,望了望墙上的裂缝,又回过头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 他向着崔梅恩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拉扯着扣在脖子上的锁链。崔梅恩亲身体验过深渊的契约死死嵌入灵魂深处的疼痛,那一定很疼。 但塞德里克看上去并不在乎。 崔梅恩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在她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想要逃走还是别开眼睛之前,塞德里克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步子又稳又快,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中有几分狡黠的意味,仿佛他不是在拉扯能让人疼到脚尖都在抽搐的深渊契约,只是刚从圣殿值班回家,在怀里藏了只毛茸茸的老鼠玩偶,只等着走到崔梅恩跟前,再猛地把老鼠掏出来:“锵锵!惊喜!” 锁链鲜红的碎片不断往下掉,连同塞德里克的灵魂碎片一起。 人类的灵魂向来是深渊最喜爱的食物与贡品,这从灵魂的颜色上就可见一斑。在这片漆黑、污浊的世界中,只有他们二人的身体上流淌着柔和的莹白色光芒。 随着塞德里克的动作,他身上的裂纹愈发扩大,莹白色的碎屑扑簌簌地往下掉,好像他是一树开得太饱满的梨花,风轻轻一吹,花瓣便洒落一地。 “锵锵!惊喜!”塞德里克说,“你自由了。”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崔梅恩说,“你还要继续耍我到什么时候?” 塞德里克像是犯了错被发现的小孩那样,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紧张的笑容。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总觉得告诉了就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在莹莹光芒之中,他的绿眼睛显得更亮了,就像在夏日灼灼烈日下被抹上金边的新叶一般,“但是现在我决定要说出来,我怕你还是有执念。我听说,有些执念太强的灵魂会被束缚在土地上——” “你在说谎。”崔梅恩打断他。 她恨了塞德里克那么多年,恨到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把关于他的所有细节一点点嚼碎了咽下。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他,所以她自然能看出他在撒谎。 “对不起,”塞德里克说,“我想说出来,我害怕你直到最后都误解我。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我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都没说出下一句话,最后泄气地抓了抓头发,直入正题。 “崔梅恩,”他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我没有杀你。我对当时家里的计划一无所知,最后动手的人也不是我。” “不可能!”崔梅恩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我亲眼看见你动手的!” “嗯,那的确是我的错,” 塞德里克说,“当时我在前线,家里写信告诉我你失踪了。为了找到你,他们要我提供血液,用血缘魔法找到你,因为你那时怀有身孕。我猜测我寄出的血液被拿去用作了易容魔法的材料,他们希望你认为那就是我动的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金色的睫毛垂下,不太敢看崔梅恩的眼睛似的:“……被献祭的灵魂越是痛苦,成功率就越高。” 崔梅恩死死地盯着他,想再次呵斥他说谎,但是那具简单的呵斥卡在了她的嗓子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太了解塞德里克·梅兰斯了,至少在说这一句话时,他没有说谎。 她看着他,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地下室,她倒在地上,看见行刑人摘下面具。 金色的发,翠绿的眸,爱人的面孔,比任何刑罚和折磨都让她痛苦与绝望。 二十多年来这个场景始终在崔梅恩的噩梦中回放——如果他没有说谎,那这么多年来她的愤怒与憎恶又算是什么呢? “……我不信……”崔梅恩喃喃道,“你没有证据……” 她的话音淹没在金色高强倒塌的轰鸣中。塞德里克反手将崔梅恩推到身后,金色的守护咒文瞬间展开,密密麻麻地铺开一片—— 就在守护咒文展开的同时,怪物的头颅狠狠地撞上了它们。由深渊之力改造的肉丨体立刻便被神圣魔法灼伤,伤口处流出滋滋作响的黑色血液。 怪物嘶吼一声,不管不顾,再度对咒文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还给我——”它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半点人类的嗓音,“还给我!!!” 紧随怪物而至的是深紫色的闪电与银白色神圣魔力构成的剑气,怪物又转过身去,翅膀大张,几个扭曲的古老结界随着它的动作释放出去,暂时地隔离掉了这些攻击。 一片混乱之中,塞德里克轻笑一声,抬手一挥。金色魔力化为根根长枪,直刺入怪物的身体之中,枪支贯穿血肉,直直插入地下,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怪物向着两人的方向抬起头。 赛缪尔的身躯被侵蚀得更加厉害了。他现在看上去不像是“被深渊侵蚀的人类”,而更像是“长了人脸的深渊造物”。 真奇怪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赛缪尔·卡伊那张美丽的脸却依然没有半分改变。 他紫色的眼珠缓慢地朝着二人的方向转了过来,竖瞳透过半透明的守护咒文注视着塞德里克,目光如同淬毒般阴冷。 第134章 “看来还有意识。”塞德里克欣慰地点头。他在怪物再一次撞击守护咒文前大喊道:“赛缪尔!你还记得当年我从前线寄血液回家的事吗?家里说崔梅恩出了事,让我寄血液回去找人,事务官刁难我,不给我寄,是你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我,你还记得吗?那之后我们接到了紧急命令,一直在前线作战,我从没有回过家,是不是?” 他侧过身去,露出身后崔梅恩的脸——只是手臂依然警惕地挡在她的面前。 崔梅恩愣了愣,从方才起变沸腾不安的心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她抬起头,注视着赛缪尔那双依旧美丽的紫色眼睛,问道:“塞德里克跟我说,当年我死的时候,他在前线,所以动手杀我的人不是他。这是真的吗?” 她看见赛缪尔的脸苍白得吓人。他的视线缓缓地滑过塞德里克逐渐破碎的躯体,又定在崔梅恩的脸上。 赛缪尔·卡伊说:“他骗你的。他当时不在前线,就是他动的手。” 啊,他在撒谎。 崔梅恩平静地想。 她太了解赛缪尔了。赛缪尔长了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再普通的话由他的嗓子说出来都仿佛神谕一般,人们不会去质疑那张冷冰冰的美人面孔会说出什么假话来——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常常说谎的家伙。 譬如,崔梅恩问他要不要尝尝自己新做的冰激凌,当他板着一张脸说不感兴趣时,那多半是想尝尝的意思;当他湿润着一双紫色的眼睛,如初生的羊羔一般用额头蹭着她的脸,一边在她耳边落下细碎的亲吻,一边喃喃说“最后一次”时,那多半就是“再来好几次”的意思;两人聊天说起最近有个姓梅兰斯的同期骑士时常对崔梅恩大秀殷勤,当他满不在乎地说谁会在乎那种跳梁小丑时,那多半就是在乎得不得了的意思…… 当某个漆黑的雨夜,崔梅恩听见敲门声打开房门,看见他怯怯地站在大雨中时,她也一眼就看出了他实际上并没有受多重的伤。 即便如此,在看见他的脚下逐渐蔓延开去又很快被雨水冲淡的血迹时,她依旧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那时已经不爱赛缪尔了,因此更加可怜他。她想赛缪尔也许对她有些不一样的情感,也许这种情感对赛缪尔来说称得上是“爱”。 可即使是面对他自认为去“爱”的人,他也会说谎。 他把自己的真心藏起来,编织出无数个谎言,却又不能接受谎言被识破的后果,更不理解为何被欺骗的人会因他的谎言而愤怒。 在大多数人的成长历程中,他们能够从中得到教训,认识到有些谎言是不该也不能去说的— —而赛缪尔呢? 赛缪尔会明白这是由于他撒了一个不太完美的慌,所以他下次会把谎言编制得更详尽和真实。 就好像绝大多数小孩学会的是不能干坏事,而赛缪尔学会的是干完坏事后更仔细地打扫现场,这样被人识破的概率就更小。 他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去坦率地爱一个人。 “我明白了,谢谢你,”崔梅恩说,“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转头看向塞德里克。 塞德里克的身上依旧戴着那副鲜红的枷锁,枷锁如同吸饱鲜血的水蛭,已经深深地扎入了他的灵魂深处。面对崔梅恩的目光,他只是抬了抬眉毛,笑着问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崔梅恩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二十年来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卸下了一副沉得让人喘不上气的负担,却又很快要背上一副新的,她说:“塞德,我们之前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我不知道你跟魔鬼签了契约,我肯定立马就抱着你的大腿一边哭一边告诉你了……契约的内容无法更改,如果那时候告诉你,只会让你更加烦恼,”塞德里克试探性地伸出手,见崔梅恩没有阻止,便更大胆一些,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这件事的起因终归还是我。我的错误,没有道理让你来承担,所以我想如果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就好了。我这一生都在后悔没能在那时候救下你——” “这一次,就让我得偿所愿吧。”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比之先前更清脆的碎裂声。 崔梅恩反手握住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看见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身体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地碎裂开。 裂纹从胸膛处蔓延开,眨眼间便覆盖全身,包括紧紧箍在他身体上的鲜红的锁链,包括被她握住的手指。 他看上去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已无法发出声音,只好挠了挠脸颊,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双翡翠一般的绿色眼睛始终温柔地注视着崔梅恩,于是崔梅恩便也直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即便已听见身后传来非人的咆哮声,也从不曾移开视线。 在她的目光中,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去。 转瞬之间,那个高大俊美、朝气活泼的身影就化为了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碎片,而这些碎片也极快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倒影之城中。 现在崔梅恩面前剩下的只有那根鲜红的锁链了。失去被契约的灵魂之后,它只是比塞德里克多存活了那么几秒钟,便也碎裂了开去。 也就在同时,伴随着响彻天地间的滚滚雷鸣,巨龙从天而降。 第73章 第135章 “你想要许愿吗?要和我定下契约吗?”巨龙裹着漆黑的火焰而至,在靠近崔梅恩的瞬间又变回了那张她熟悉的脸。 少年苍白的面颊下隐约浮现出鳞片的痕迹,他金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在这座幽暗的城市中如同两束跳动的火焰,“现在还来得及!他的灵魂还未完全消散,如果你想把他抓回来,只要再和我定下一次契约就来得及!” 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崔梅恩的手臂,却仿佛被烫到一般猛的缩回了手。 世界法则运转了起来,阻止深渊造物去伤害一个自由的灵魂。 深渊造物最擅长玩弄灵魂,却没有支配灵魂的权力。他们要么依靠“侵蚀”,通过吞食人类肉丨体的方式将还未完全脱离肉丨体的灵魂一起吞入口中,要么依靠“契约”,破处法则对人类灵魂的保护,将灵魂纳为自己的所有物。 束缚崔梅恩的契约已经跟随着塞德里克的灵魂一起碎裂,她自然也就脱离了魔鬼的掌控。 二十多年前她跪倒在魔鬼的脚下,声声泣血地恳求魔鬼实现自己的愿望,为此她愿意付出灵魂,生生世世皆为魔鬼的奴仆。 眼下一切都反了过来:她的灵魂不再是魔鬼的奴仆,而魔鬼却主动询问她要不要实现实现愿望。 如果不是场合实在不大合适,也许崔梅恩会为这个笑话报以掌声。 她的的确确是自由了——已经脱离了肉丨体,又不被魔鬼束缚的灵魂,会去往何方呢? 这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当魔鬼贴近她时,答案便已浮现在了倒影之城的上空,将光芒洒向了这座幽暗的城市。 崔梅恩只淡淡瞥了魔鬼一眼,便不再理会他。她抬头望去,只见城市上方不知何时淌过了一条蜿蜒的河流。 河流闪耀着莹润温柔的白色光芒,如同一条横亘过天穹的丝带,铺向目不能及的远方,无边无际。 远远望去,只见无数如同萤火虫一般细小的颗粒向着河流汇聚而去,一点一滴地构成了它的主体。它们看上去那般璀璨、那般耀眼,即便是流淌在夜色中的银河,也不如它千万分之一的光芒。 崔梅恩曾在许多故事和教材中阅读过它,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当然,绝大多数人一生中也只有一次得以看见它的机会,那就是在他们的肉丨体呼出最后一口气,灵魂脱离躯壳之时。 灵魂之河,链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通道,轮回与转世的主宰,所有人类的来处、归处、起点、终点。 它是新生,是死亡,是喧闹,是寂静,是令人恐惧的未知的彼岸,也是叫人思念的故土的怀抱。 四十多年前,一个灵魂自此地坠落向人类的国度,掉进首都郊外一座小小的牧场之中。她的母亲疲倦又喜悦地亲吻她的额头,为她起名“崔梅恩”;四十多年后,名为崔梅恩的灵魂终于从束缚她太久的枷锁中重获自由。 她即将踏上归途,尽管已经迟到太久。 崔梅恩的灵魂向着那条呼唤她的河流飞去。相较远处那些迫不及待汇入河流的光点而言,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时时停步,仿佛频频被什么东西扯住衣角——即便如此,她依然是距离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回头望去,塞德里克的魔力已经消失,不论是守护咒文还是金色长枪都已不见了踪影,怪物的身上只留下几个汩汩往外冒着黑血的大洞。 他趴在地上,面朝崔梅恩的方向,蠕动着,挣扎着,几乎完全损毁的翅膀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似乎妄图再度腾空而起。鲜红的液体从赛缪尔美丽的紫色眼眸中流了出来,叫人分不清那是血液还是泪水。 崔梅恩垂下眼,不再去看他。她的灵魂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如同风筝,如同蝴蝶,如同飞鸟,向着那条永不停歇的光辉的河流飞去。 事实上,她并未像读过的许多故事里那样感到彻底的解脱。即使已经褪去肉丨体的重负,尘世间仍有许多丝线挂住她的脚步,使得她无法完全轻盈地飞向远方。 但这就够了,崔梅恩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想。死人没有办法复活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所有人都知道灵魂会在这条滚滚长河中被彻底地洗净,因此世间没有哪一个故事能够真实地反映“离开肉丨体,飞向灵魂之河”的过程。 也许所谓彻底的解脱也只是活人的妄念,所有逝者在离开时也是像她一样,总是忍不住想要回望尘世。世间不如意之事太多,何必苛求完美的终结? 也就在这时,她的躯体猛然向下一沉,如同被石块砸中的鸟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腰部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住她的灵魂,止住了她离开的步伐。 崔梅恩低头看去,束在她腰间的是一条漆黑的绳索,仔细观察,“绳索”上密布细小的黑色鳞片,如同一条令人害怕的毒蛇。 那是崔梅恩再熟悉不过的、属于深渊造物的一部分躯体。 崔梅恩曾无数次拽过它、捏过它、舔过它、吻过它,它也曾轻轻抚摸过她的身体,摩挲过她的皮肤与脸颊。在绝大多数时候,魔鬼的尾巴都比魔鬼本人更加诚实。 如若没有更强大的规则的束缚,凡人的灵魂又岂容深渊造物玷污?崔梅恩清楚地看见,触碰到她身体的同时,便有炽白的烈火腾起,烧灼在魔鬼的尾巴上。 魔鬼极为强大,就算是挥着神圣魔法附魔武器的圣殿骑士,也未必能在他的鳞片上留下半点痕迹——然而这炽白的烈火却转瞬间便将它烧了个干净。 第136章 皮肤、肌肉、骨骼……魔鬼的肉丨体在纯白的火焰中飞快地融化,紧紧勒住崔梅恩腰部的力量一松,下一秒黑色的深渊魔力涌来,竟又在转瞬之间便塑造出一根新的尾巴来! 烧毁、重塑、烧毁、重塑,魔鬼不屈不挠地与法则角力着,而崔梅恩的身体则再度一点一点地上浮。在两种对立的魔力不断释放的间隙,她看见了魔鬼金色的眼睛。 魔鬼已非她熟悉的少年模样。他变得更高、更成熟、更苍白,如果把此时的他拍扁了贴在绘本上,简直就和故事里的魔鬼一个模样。 他身体的周围环绕着熊熊燃烧的黑色烈焰,使人难以看清他的面孔,唯独那双金色的眼睛亮得吓人。 崔梅恩低头俯视着他。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魔鬼时,他似乎也是这般形貌——说“似乎”是因为,崔梅恩记忆中魔鬼要更高大、威严、可怖,那时她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只能从被血液和眼泪遮蔽的视野中窥见魔鬼的身躯,只觉得他那般高高在上,如同不可一世的国王——而现在,轮到她低头去看魔鬼时,只觉得他全然没有了记忆中的可怖。 “我们的契约已经结束了,”她握住魔鬼的尾巴,“到此为止吧。” 对于此刻的魔鬼来说,她的触摸已经不再温柔。在被她的手掌覆盖上那根尾巴的瞬间,炽白的火焰再度滚起,顺着两人肌肤相贴的部分烧过去,将它烧得只剩下暗金色的骨骼。 紧接着那骨骼也在她的手中融化,崔梅恩轻轻垂下手,粘稠的暗金色液体便顺着她的指尖往下低落。 魔鬼一定很疼。在还是“艾德”的时候他一向娇气,晕车了要躺崔梅恩的大腿上休息,烤鹌鹑的火候不够就会鼓着脸颊闷闷不乐,而眼下到了骨头都被反复烧得融化的时候,却一声不吭。 他仰起头,看着崔梅恩的脸说:“我们还可以再签订一次契约。你有想实现的任何愿望,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才不是任何愿望,”崔梅恩尖锐地指出,“你明明就有很多办不到的事。” 魔鬼沉默了片刻。 “这一次我会办到的。”他轻声说。 “就当你会好了。”崔梅恩说,“可是我已经没有愿望了。艾德,我当初恳求你,是因为我确实有强烈的未尽之恨。那恨意只要持续一日,哪怕我到了灵魂之河里,也依然会掉头游回来——可是现在,没有了。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念了。” 她抬起手,再次握住魔鬼新长出来的尾巴,将它融化、拂开:“谢谢你当年对我的帮助。你没有实现我的愿望,我违背了你的契约,我们两清了。现在是我离开的时候——” “你有!”魔鬼提高了嗓门。面色苍白的男人急切地说,“你还有执念!” 崔梅恩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 尽管只是一瞬,依然被魔鬼捕捉到了。他缓缓地牵起嘴角,露出笑容:“崔梅恩,你以为我见过多少次灵魂之河?如果没有,你早该在它出现的瞬间就浮上去了!就像它们一样!” 他挥手指向那些远处向着灵魂之河直直飘去的光团,围绕周身的黑色烈焰爆燃,竟在空中腾跃而起,凑在崔梅恩的眼前,粗暴地掰起她的下颌,目光几近疯狂:“你的执念是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只要你想,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他的手掌在质问中融化,暗金色液体自半空落下的同时,新的手掌又长了出来。 崔梅恩别开目光,想要避开他的问题,却又泄露了自己慌乱的心绪。 不知是因为魔鬼靠得太近,还是她深深埋在心底的一点杂念又被勾了出来,她上浮的速度竟然真的慢了下来。 魔鬼的笑容更深了。他迫不及待地伸出另一只手,仿佛是要拥抱崔梅恩,又仿佛是胜券在握的猎手试图抓住被陷阱套住的羔羊。 视野一角突然亮起银色的光,如同一闪即逝的流星。 “流星”向着这边飞速掠来,擦过崔梅恩的鼻尖,齐刷刷砍断了魔鬼的手臂。 崔梅恩顺着那道光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亚瑟气喘吁吁地踩在空中跑了过来。他的身体周围浮动着一圈银白的咒文,看来就是它们将他带上了天空。 他拔剑迎下魔鬼暴怒的一击,转头对崔梅恩说:“别被他骗了,你走吧。” 第74章 亚瑟看起来很疲惫。他的金发被汗水打湿,狼狈地黏在脸上,周身的守护咒文也时明时暗,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随时可能在下一秒钟熄灭。 “小心!” 眼看着魔鬼的火焰再度烧了过来,崔梅恩忍不住提醒。 亚瑟侧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 在崔梅恩眼中,他始终是稚嫩的不成熟的少年形象,是以看见他成竹在胸的笑容,她也只觉得亚瑟又犯起了傻——然而还没等到她着急,只见金发的少年骑士半跪在空中,长剑猛地向下一插,半空中竟陡然升起一堵银白色的高墙! 这堵墙壁与塞德里克方才制造出的那片别无二致,飞快地向着各个方向蔓延,眨眼间便将两人和魔鬼隔开。 亚瑟这才收剑入鞘,转过身来,对崔梅恩轻轻地眨了眨眼睛,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只属于少年人的狡黠:“不要太小看我啊。” 塞德里克“帝国之盾”的大名响彻世间这么些年,不仅因为他常年活跃在一线,更因为这个他独创的守护魔法极少能被人成功复现。 第137章 凭空升起的神圣魔法高墙要求施术者对魔力具有极为精准的操控能力,还需要庞大的魔力量,而魔法只是圣殿骑士们的辅修科目,能够同时兼顾以上两点的骑士凤毛麟角;魔法师中倒是有不少能够做到,塞德里克很大方地将施术过程分享了出来,任何一名能够买得起高级魔法教程的魔法师都可以学习。 魔法师们的问题则在于,他们要么只能在不被打扰的安静环境下复现此术,一旦上了混乱的战场,难免手忙脚乱,只知道满世界乱扔大火球术;要么缺乏足够的神圣魔法储量,毕竟,神圣一脉向来被视为圣殿的象征,在圣殿以外,能够教授神圣魔法的导师并不算多。 “我之前一直没能成功做到,父亲说因为我缺乏想要守护什么的动力,”亚瑟说,“……现在我能做到了。” 亚瑟构筑的守护之壁比塞德里克的要薄许多,崔梅恩隐隐能听见墙壁那头传来的魔法攻击的声音与狂怒的吼叫。 亚瑟仿佛没听到那些噪音一般,头也没回地说:“别害怕,我还能撑一会儿。我算过了,剩下的时间足够你回去了。” “走吧,崔梅恩,”他叫她的名字,认真地说,“不要再被魔鬼缠住了。他不值得你再为他留下来。” 他们便一起向上浮去,像好友那样闲聊。 崔梅恩必须承认,她很少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亚瑟,大多数时候,他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好用的工具,而非一名需要平等对待的对象,她也从未想过,在她人生的最后一程中,唯独他能够陪她走过最后一段路。 亚瑟说:“有一件事,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当时你晕倒的时候,我进入了你的内心,看见了你的记忆……总觉得有点像偷窥狂,就不敢说了。” 崔梅恩说:“原来是你吗?我那时把你认成了塞德。” 亚瑟说:“我有时会后悔自己不是他。” 崔梅恩侧头去看他。 亚瑟·梅兰斯的目光停在两人上方的灵魂之河上,金发丨漂浮在空中,被莹莹白光照得一片灿烂,他的眼眸澄澈而清亮:“我有时会想,如果我能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崔梅恩问。 亚瑟便回答:“我想保护你,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发誓。” 这是一个毫无作用的、过期的誓言,却逗得崔梅恩笑了出来。 她笑着说:“这可说不好,人生可是很无常的。” 亚瑟挠挠头:“也是。不过我想,我至少会比赛缪尔或者父亲要靠谱一些。” 这句话说完后两人都静默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往上飘去。 灵魂之河越来越近了,近到崔梅恩能看见那些曾经只是模糊光点的存在变为一个个清晰的人形,近到她似乎能听见河水翻涌之声。 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拥住她的身体,并不惹人讨厌,有点像是劳碌了一天后泡在放满热水的浴缸里,只觉得全身都松快了下来,仿佛能忘却尘世间的一切烦恼。 崔梅恩本想顺着这股力量继续向前走去,亚瑟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去,只见金发的少年咬了咬嘴唇,像是犹豫着什么,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道:“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请讲?”崔梅恩说。 “我不是塞德里克·梅兰斯的亲生孩子,”亚瑟说,“我是他姐姐埃莉亚·梅兰斯的孩子。我母亲去世后,我生父的家族为了争夺继承权,想要除掉我。所以他收养了我。他——” “——塞德里克没有背叛你,从来都没有。”他说。 一股热意涌上眼眶,原来灵魂也会流泪吗?崔梅恩模糊地想。 她闭上眼,脑海中飞速地闪过许多画面:在一片狼藉的小巷中被月光照亮的金发骑士、气呼呼地嚷嚷魔法协会黑心商家坑人的少年、铺满流星雨的天空、揭下面具后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庞、从马车上跳下来时差点被自己的斗篷绊倒的公爵、拔地而起的金色高墙、逐渐碎裂的灵魂与鲜红的枷锁…… ——她所有的爱恨、纠葛、痛苦、不甘,终于在此时此刻,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她向前迈出一步,河水漫过脚踝,接着是小腿。在彻底地被淹没前,她最后一次回过头去,对着亚瑟·梅兰斯挥了挥手。 “再见。”她说。 “再见!”亚瑟说。 他似乎也想跟着她走过去,却被无形的力量拦在了河边。于是金发的少年将手拢在嘴边,冲她喊道:“如果有来世,你能不能等等我?” “你先过好今生的日子吧!”崔梅恩说,“谁又说得准来世?如果真有来世,我想先快活地满世界玩上一遍!” “那——”亚瑟又说,“你满世界玩的时候,能不能在遇见他们之前,先遇上我?” 崔梅恩没有再回答他。她背对着他,走入了光辉灿烂的河水之中。 这一次,她没有再停下脚步。 #### 在失去了魔力支撑后,倒影之城在不久之后恢复了正常。首都的居民只知道半空中凭空出现了奇怪的巨龙,大呼小叫地挤在街头看了好一阵热闹,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深渊造物的出现自然引起了圣殿的注意,然而即便他们把首都掘地三尺,也没有再找到那只魔鬼的踪迹——此外,圣殿副骑士长兼代理骑士长赛缪尔·卡伊在事故中失踪,此后再也没出现过。 第138章 圣殿搜查了他的住所,翻找出了大量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资料。 尽管也有人为卡伊副骑士长辩解,称也许那只是他对于敌人的研究,但圣殿高层在经过数个紧急会议后,依旧坚持了他们最初的判断:卡伊副骑士长很可能涉足对深渊魔法的不当研究,乃至于存在着与深渊教派的勾结。 圣殿再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打击了深渊教派。有了从赛缪尔·卡伊那里搜出的资料,这一次深渊教派得以被成功地被连根拔起。在圣殿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下,许多牵涉其中的权贵被一视同仁地送上了绞刑架。 前任圣殿骑士长塞德里克·梅兰斯之子亚瑟在这次清剿行动中表现优异,并在面对一伙深渊教徒的反扑时复现了他父亲独创的守护魔法,引来各方称赞。 无数人看好他成为下一个梅兰斯骑士长,无数个势力向这名年轻的骑士伸出了橄榄枝—— 而亚瑟·梅兰斯提出了辞职。他以交还爵位与领土为代价退出了圣殿,此后下落不明。 驻扎在各地的骑士们偶尔会听说附近来了一名极俊俏的小伙,金发碧眼,彬彬有礼,简直就像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骑士。 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想到传闻中那名退出圣殿的神圣骑士,不过“金发碧眼”与“俊俏”也算不上什么突出的特征,私底下聊聊天闲扯几句,也就不再谈起。 又过了几十年,帝国中悄然流行起了一本游记,讲述了作者游山玩水的经历,详细地记录了各地的风景名胜与特色美食。 对普通的平民百姓来说,“游记”是一种极为新鲜的读物,毕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机会与能力四处游玩。这本书以惊人的速度火了起来,不少剧院还趁着这股热潮,将书中的故事改编为剧目表演,总能场场爆满,赚得老板嘴巴笑歪。 令人遗憾的是,作者并未在书籍中署名,因此没人知道这名引领了帝都又一轮潮流风向的作者究竟是何许人也。 几十年间,深渊侵袭依旧时不时地骚扰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些年间,相比边境地区而言,首都倒成为了深渊侵袭的重点。不少骑士都曾目睹过形似巨龙的深渊造物凶悍地撕裂空间、妄图入侵人类世界。 巨龙的全身跳动着漆黑的火焰,庞大的身躯上镶嵌着如黄金般的眼球。每当它现身时,裂口那端的深渊中便会传来滚滚雷鸣。 好在,在圣殿的反击下,它从未曾如愿过。 在曾经是梅兰斯领地的那片土地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墓园。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帝国的政治斗争中,土地几经易手,曾经的梅兰斯公爵府也经历了数次翻修,这座墓园却从未经过任何的改动。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当亚瑟·梅兰斯再度回到这片土地时,想起了这片墓园,便走过去了看了看。 几十年风吹雨打,墓碑上雕刻的字迹有些模糊,墓碑却出乎意料的干净光洁,没有长哪怕一丁点青苔和杂草。 亚瑟·梅兰斯站在崔梅恩的墓碑前,风撩起他斑白的金发,四下寂静无声,唯有接骨木树在风中快活地摇曳着。 第75章 在失去赛缪尔魔力的供应后,那座被强行构筑出的倒影之城恢复了原状:投影魔法失效后,城市的倒影从那片深渊空间中消失了踪迹。 而很快,那片被他强行从深渊中切割而出的空间,也会由于没有持续的魔力输送而消失。 总的来说,除了一具异化为半个深渊造物的躯体以外,赛缪尔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圣殿在全国范围内对他下达了通缉令,却依旧没有抓到他的半根头发——原因倒是很简单:圣殿的通缉令是以亚瑟·梅兰斯的回忆为基础制作的,通缉令上的赛缪尔完完全全就是怪物的模样。 说实在的,即使没有被通缉,这副尊荣也足以让他无法在任何一个人类城市中生存。 伴随通缉令一同席卷全国的,是对深渊教派的清理。 这一次的清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彻底,不论是贵族还是教士,乃至一些涉足其中的圣殿骑士,都被圣殿毫不犹豫地揪了出来,一个个连根拔起——而赛缪尔始终没有在其中显露半分踪迹。 深渊教派被扫清后,圣殿全国通缉赛缪尔的力度也松懈了。 尽管通缉令并未撤销,他依然拥有一颗全帝国最值钱的脑袋,尽管不明真相的民众依然对这名一夜之间由代理骑士长沦为通缉犯的人物议论纷纷,他却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圣殿对他的追捕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下来。 赛缪尔担任了那么多年的副骑士长,很容易就能猜到圣殿如今的负责人在想些什么:他们大概是认定他已经死了。 第一,由人类强行改造的深渊造物绝大部分都很短命,记载中最少的甚至在半小时后就化成了一滩液体。 通缉令遍地都是,却连一丁点赛缪尔的踪迹也没有,那么他多半就是死了。 第二,他一手重建了深渊教派,一手将其发展壮大,没人相信他会坐视其被圣殿完全剿灭。 许多剿灭战中都有意无意地留出了破绽,等着赛缪尔上钩,他却从头到尾无影无踪。 综合以上两点,如果赛缪尔自己身在圣殿之中,也会判断这一通缉对象已死的可能性很大,没有必要再对其投入太多精力。 第139章 然而,真相却是赛缪尔·卡伊——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活得很好。 也许是在战斗中耗费大量深渊魔力的缘故,在脱离战场后不久,他的外表就渐渐恢复成了人类的模样。到了现在,除了一双紫色的竖瞳和嵌在体表的一些鳞片外,他看上去已经与曾经的赛缪尔·卡伊没什么两样了。 如此一来,只要稍加打扮,他就可以顶着通缉犯的身份招摇过市,没人会把他与通缉令上的怪物联系起来。 此外,也许就连亚瑟·梅兰斯也不知道,赛缪尔对深渊教派没有一丁点兴趣。 他并非狂热的深渊信徒,也并非对深渊魔力垂涎欲滴的好战分子。他重建深渊教派只有一个目的:他要利用深渊的力量复活崔梅恩。 而崔梅恩已经彻底死去了。 当她选择离去时,他只能像一个可笑的小丑一样,狼狈地趴在地上,注视着塞德里克、魔鬼和亚瑟轮番登场,好像一个不论怎样都没法走上舞台的替补演员。 他看见她和亚瑟一前一后地走向那条闪闪发光的大河,越走越高、越走越远。在怪物□□涸的血液模糊的眼睛里,崔梅恩从一个清晰的轮廓渐渐成为一个小小的光点,最后变成融进长河中的水滴。 你没办法把一滴水从一条河流中捞出来。 赛缪尔于是彻底明白,即使塞德里克已经死了,他也永远比不过他——他在她的心目中比不过任何人。 崔梅恩的生和死从来与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除了他滑稽的幻想。 赛缪尔因此怨恨崔梅恩。 他曾经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恨她。他恨不能生啖她的血肉,把她撕碎再一口一口地咽下,让她的血肉融进他的血肉里,如此不管她如何不情愿,也再不能轻易地离开他。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 赛缪尔总是想。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不会再讨好她。我不会再乞求她、渴望她。我不会再爱她。 我一定会吃掉她。 #### “我敢发誓这是世间最好的魔药!小姐们,先生们,各位贵客,来上一瓶吧,一小瓶只需要一个金币!我以我魔法师的生涯性命担保!您绝对会喜欢! ” 喧闹的酒馆里,一个魔法师打扮的男人正在推销他的商品,时不时往正在痛饮热舞的人群中一扎,然后被人拎着袍子丢出去,或是干脆被踢出人群,摔得鼻青脸肿。 赛缪尔坐在吧台的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苦艾酒。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喧闹混乱的酒馆,在满脸青紫却依旧不停赔笑的魔法师身上停留了一瞬。 这个自称魔法师的男人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装饰,袍子打满补丁,简直就把“贫穷”一词写在了脸上。 他看上去完全就是大众认知中“魔法师的反义词”的集合——无怪乎根本没人相信他的话。 赛缪尔如今居住在一座内陆的小城中,远离首都与那些富裕繁华的封地。这座城市常年灰扑扑的,没有剧院,也没有什么来往的大商贩,除了一年一度的五月节,人们唯一的娱乐活动只有在酒馆里喝酒吹牛跳舞,把小酒馆破破烂烂的地板踢得震天响。 即使是在首都,“魔法师”也是种稀罕玩意儿,更别提在这种小城里了,难怪他们不相信男人的推销,只把他当做吹牛太过惹人厌烦的骗子。 “只需要一个金币”? !一个金币是小城中绝大多数居民一个月的饭钱!亏他说得出口! 然而赛缪尔能看出来,男人的确是一个魔法师。 他穿的那身袍子虽然破旧,却是魔药学派的正统服饰,纹样没有一丝出错,袍子上浮动着浅浅的魔力波动,本身就是一件魔法道具。 被他郑重握在手中、即使被踢翻在地也没有打破的瓶子则是一个上好的药剂瓶,能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长时间地维持魔药的稳定性,是中高阶魔法师的惯用物品。 与擅长使用附魔与法阵的圣殿骑士不同,这个在酒吧里积极推销自己的男人,显然是一名受过正统魔药教育的魔法师。 从服饰上代表等级的纹路来看,他的能力甚至并不算差,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才流落到这座又小又落后的城市里来。 不过,就连前圣殿代理骑士长、现帝国通缉犯的赛缪尔都能坐在吧台边喝酒,区区一个落魄的正统魔法师也算不上什么。 确认过男人的身份后,赛缪尔便移开了视线。他对这类人没什么兴趣。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倒在地上的魔法师腾的一下爬了起来。他把药剂瓶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左顾右盼一阵后,鬼鬼祟祟地挪了过来,坐在赛缪尔旁边,挤出一个殷勤的笑容:“先生,您要买上一瓶魔药吗? ” 赛缪尔连跟他说话都欠奉,只摇了摇头。 男人却并未像之前被拒绝时那样灰溜溜地走开。他凑得更近了些,咧开嘴道:“我看得出,您跟他们不一样,您是识货的。先生,买上一瓶吧,这是我研究了大半辈子才成功的魔药,是我的独门秘方,您在别处可买不到!你猜猜它的功效是什么?它能——” 男人把声音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吐出结尾的单词:“——它能实现您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本想拒绝的。即便这人的确是一名会炼制魔药的魔法师,也不代表他的魔药会有多好的效果。 第140章 至于什么“独门秘方”听上去就更可疑了,比起魔法师推销药剂,更像是行走江湖的游商向痴肥的贵族推荐能让人“精力无限”的域外密药。 等发现自己上当的贵族企图缉拿骗子时,他们早就已经溜之大吉,流窜到下一个封地行骗了。 “这人是个疯子,成天在各处骗钱,打都打不走,”酒保探头过来,小声地同赛缪尔说,“客人您可要小心。” 赛缪尔当然明白。区区魔药而已,不过是一些稀有药材的组合,灌输进魔力改变其性质,本质上不过是更高级版的草药,居然还敢吹嘘说能实现别人最隐秘的愿望? ! 简直荒谬!试问,当那一大堆或切或碾的药材在大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它们怎么能知道某人内心的所思所想呢? 赛缪尔在心中冷哼。 只是,“最隐秘”这个词,却让他心底的某个角落微微一动。 他沉默了几秒,拿出一个金币,放在吧台上。酒保发出了响亮的叹气声,男人则喜不自胜地将钱收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瓶子,放在赛缪尔的手边。 近距离一看,那瓶子更显小了,就是一套标准大小的药剂瓶中最小的那种,只够几口的量。这个量的魔药敢要一个金币的价格,即使是圣殿以前同魔法协会订购的上好伤药都不如它贵。 赛缪尔一时怀疑自己果真上当了。 不过,钱已经付了出去,对方也给出了商品,他没有立刻翻脸要回的习惯;他离开首都时带走了丰厚的资产,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一个金币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于是赛缪尔将小瓶随意地揣进衣服口袋中,对男人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可以滚蛋了。 男人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又把手深入怀中,掏出了一个更大的药剂瓶。 如果说方才一个金币卖给赛缪尔的是“一瓶”药剂,那么男人现下掏出来的就是“一桶”药剂。深红的药剂装在一个形似酒壶的容器中,比起“魔药”来,更像是酒鬼随身携带的美酒。 “先生,我看得出您十分需要这个药,我本来不打算卖的。但如果您想买,我可以把这一瓶卖给您,”男人面露惋惜,一副“你占了好大便宜”的嘴脸,“只需要一百个金币!” 偷听的酒保响亮地抽了一声冷气。 老实说,赛缪尔并不差钱。不过,他愿意花钱买一点自己的好奇,和他愿意当冤大头是两个概念。 他冲男人摇摇头,冷淡地拒绝了对方,男人便满脸遗憾地离开了。 到了下半夜,酒馆越发热闹了起来,吵得人心烦。赛缪尔便结了账,回到了家中。此时他已把那瓶“魔药”忘在了脑后。 洗漱完毕、睡前更衣的时候,一个装满深红液体的小瓶从外套口袋里落了下来,掉在地面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 赛缪尔把它捡起来,这才想起了酒馆里发生的事。 他坐在床沿,打开瓶塞,一股魔药的气息从瓶口飘了出来。不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纯粹就是几种来自于不同动植物身上的气味的混合,标准的魔药的味道。 独门秘方?估计也就是糊弄不懂魔法的普通人的把戏。 赛缪尔仰头喝下小半瓶,随手塞上瓶塞,将瓶子放在床头柜上。魔药的味道喝起来有些过度的甜腻,就像是成熟过头的水果。 他躺在床上,没有像过去许许多多个深夜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而是逐渐陷入了睡眠的罗网之中。 也许那瓶药剂中添加了一些助眠的成分。 在完全沉入无梦的睡眠前,赛缪尔如此想到。 第76章 赛缪尔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暖融融的阳光从窗户外爬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个明亮的方块,又借着床铺爬到他的脸上。 他在阳光中睁开了眼,愣了好久,才慢慢地坐起了身。 赛缪尔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从前在圣殿时他的睡眠就说不上好,不过那时至少他还有个规律的作息;离开首都之后,赛缪尔便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他往往能睁着眼挨过一整个夜晚,直到日出时才能勉强睡去,睡几个小时后又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如此反复。 而昨晚在喝了一口那可疑的药水后,他倒是久违地睡了个好觉。看来尽管那支药剂并没有像魔法师自己吹嘘的一般神奇,至少算得上一种不错的安眠药。 赛缪尔一边思考着今晚去酒吧的时候再问他买上一些,视线一边不经意地落在了身旁——接着,他呆在了原地。 他看见了崔梅恩。 崔梅恩缩在被子里,长长的黑色卷发散在枕头上。或许是被阳光给晒到了,她的睫毛不安地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 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在这一个瞬间停止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脸,又在距离她的肌肤只有一线之隔的地方停下了动作。 我知道了,这是在做梦。 赛缪尔迟钝地想。 所以那个魔法师的确有几分本事,他的药剂让赛缪尔做了一个美梦。 过去几十年来,赛缪尔也偶尔会做这样的美梦。崔梅恩待他总是冷漠,就连梦中也只吝啬地光顾过几次。而每当他伸出手想要给她一个亲吻或拥抱,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41章 后来赛缪尔也总结出了规律:只要他不接近她,梦就可以延续很久。 他梦见过她身着洁白的婚纱,而他自己站在新郎的位子上。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流淌进来,为崔梅恩披上一层美丽到虚幻的光晕;他梦见过两人一起住在首都的小旅馆里,崔梅恩穿着他的衬衫,赤脚站在窗前,窗外暴雨如注;他也曾梦见过她躺在他的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她闭着眼,把脑袋转向阳光照不到的方向,试图再多睡一会儿…… 赛缪尔总会在梦里一点点地靠近她,视线贪婪地舔过她的睫毛、眼睛、嘴唇、头发,用目光代替手指与嘴唇,一遍遍地抚摸她、亲吻她。 ……他唯独不能真正地碰到她。一旦碰到,他就会从梦中醒来。 那么崔梅恩呢?梦里的崔梅恩也从不会主动接近他。她总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不与他产生任何亲密的接触。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爱抚摸他的头发,手指一下一下地滑过发丝,顺着长发落在脊背上,手指曲起轻轻一刮,每每都刮得赛缪尔浑身发颤。 她说赛缪尔就像以前牧场里养的小羊。小羊也爱贴在她身上,她便将手掌陷在它们雪白绵软的皮毛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小羊被她顺毛顺得咩咩叫,脑袋就顶在她的胸口轻轻地蹭。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赛缪尔早已经忘记她的手是如何落在他的头发上,久到他早已忘记她怀抱的味道。 赛缪尔跪在床上,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落在崔梅恩的脸颊上。他看见她翻了个身,又翻回来,慢慢地睁开了眼。 他凑得离她那样近,无神的紫色眼睛一眨不眨地钉在她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她的轮廓。 ——今天这个梦有些真实过头了。 他想。 在过去的梦境与他的记忆里,崔梅恩的面容从未有过如此的清晰。阳光在她轻眨的睫毛上跳跃着,她的胸口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就连皮肤的纹理和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 赛缪尔·卡伊用十几年的时光才学会如何控制自己不在梦境中伸出手去,可此刻竟又有了想要触碰她的冲动。他死死地咬住舌尖,任腥甜的味道充盈鼻尖,才堪堪制止住了自己靠近她的冲动。 崔梅恩从床上慢慢地撑起身体,被子顺着她的动作滑落了下来。她皱了皱眉头,也凑近一些,近到赛缪尔能够从她黑色的眼眸中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 崔梅恩向他伸出了手。 赛缪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去。 不能被碰到。不能去碰到。一触碰,就没有了。 这么真实的梦境,下一次再梦见,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至少此时此刻,哪怕能让他多看她一秒,也是—— “大早上的干什么啊!”崔梅恩扑过来,揪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扯,“你吓死我了!” 赛缪尔僵在了原地。崔梅恩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了过来,他几乎是呆滞地任由对方钻进自己的怀里。 脸有些疼,鲜明得不像是梦境。他低下头,凝视着崔梅恩半是抱怨半是笑意的神情,手掌停在贴近她身体的位置,颤抖着停下了。 崔梅恩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全身热乎乎的,他的手几乎能感受到她的热度。但他还是拿出毕生所有的毅力,强迫自己停下了动作。 崔梅恩抬起脸来,眨眨眼。 “怎么傻了?”她问。 从前梦里的崔梅恩从来不会和他互动。她那样狠心,就连在梦境中也不肯对他投来半个眼神。可是现在,她就靠在他的怀抱里,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脸上,她的视线专注地投在他的身上,她—— 她真实得不像一个梦境。 赛缪尔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于哽咽冲破了防线。他低下头,将脸贴在崔梅恩的颈侧,一面拼命嗅闻着她的气息,一面落下泪来。 赛缪尔的大脑一片混乱,狂喜、恐惧与茫然交织成混沌的网将他笼罩其中。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触碰崔梅恩。 这是梦啊。他拼了命地提醒自己。 一旦触碰,就会消失,就会醒来,就会再也见不到她。 赛缪尔·卡伊想要死在这个梦境里,如果不能,他宁愿一开始就不要沉湎其中。他不能接受醒来的代价,不愿接受梦境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那太疼了。 视野被泪水模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从脸侧滑落,让他看不清面前这个真是得令人恐惧的视线——他只听见崔梅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吧,她果然是会消失的。她果然是—— 崔梅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抓住赛缪尔停在腰间的手,将它们环在了自己的腰上。接着,她在床上跪坐起身,揽住了赛缪尔,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前,拍拍他的脸,无奈地说:“……怎么哭了呀。” ####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 赛缪尔从前总是想。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不会再讨好她。我不会再乞求她、渴望她。我不会再爱她。 我一定会吃掉她。 我要撕开她的皮肤,折断她的骨骼,吞吃她的内脏,喝尽她的血液。我要让她融化在我的身体里,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我不会再乞求她、渴望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 第142章 我—— #### 赛缪尔抱住崔梅恩的腰,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口。他一点点收紧手臂,着了魔一般贴近她的躯体,恨不能将自己融化在她的血肉里。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身体,在他的耳边轻轻撞击胸膛的心跳——这是崔梅恩的体温,崔梅恩的味道。活着的,有温度的,不会消失的。他魂牵梦萦了那么多年,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得到的。 过了好一阵,赛缪尔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哭得太大声,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他没听出来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发出毫无形象的嚎啕,哭泣一声比一声急促,他哭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将崔梅恩的睡衣洇出一大块深色的痕迹。 崔梅恩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发问,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顶。她的动作熟悉得让他心颤,他能准确地预言出每一下的力道和节奏,清晰地记得每一个间隔。 赛缪尔这时才知道他没有忘,有关崔梅恩的一切都刻在了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即使他死了,化为灰烬,被风吹散,他也能记得她抚摸他头发的动作。 他只是不敢想起来,因为那太疼了。 “……我好想你……” 赛缪尔终于从哭泣的间隔里挤出来了一句话。他更用力地收紧手臂,心想这具怪物的躯体要是能这么化掉就好了,他要从此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骨骼相错,再也不要分开。 他重复道:“……我好想你……” 崔梅恩又叹了一口气。她问:“怎么哭成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是做噩梦了吗?” 赛缪尔胡乱地点点头,又疯狂地摇头。他不敢说话。这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啊,这是他连做梦也不敢奢求的东西。 他太害怕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她就会变得像以往无数个梦境一样,一下便消散在他的面前。 赛缪尔抱着崔梅恩哭了好久,理智才勉强回归了他混沌的大脑。他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只是依旧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崔梅恩的睡衣已经被他的眼泪打湿了一大片,显然是不能再穿了。她用衣袖给赛缪尔擦了擦脸,说道:“现在冷静了?可以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差点吓死我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担心。 赛缪尔这才终于有精力仔细打量起她来。 这个崔梅恩看起来比记忆中要成熟许多,显然不是他最常梦见的那个在首都街头卖牛奶的少女,但也并不是他后来见到的那个魔鬼契约者(尽管就年纪上来说,两者相差不大)。 那个崔梅恩看上去总是很疲惫,仿佛对世间的一切——自然也包括赛缪尔——都提不起任何兴趣。她的眼神如同一滩死去多日长满植物的池水,总是阴森幽暗的,你很难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波澜。 她显然不爱亚瑟·梅兰斯,更不爱那个与她签订契约的魔鬼,只有在提到塞德里克的名字时,才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激烈复杂的情绪。 可是眼前这个崔梅恩不是。她有着同少女时期别无二致的灵动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几乎如利剑般刺穿赛缪尔的心。 即使崔梅恩后来没有死去,在经历过赛缪尔的背叛后,她也不可能用这样的视线看向赛缪尔,除非、除非…… 赛缪尔的心脏激烈地跳动了起来,耳边一片嗡鸣之声。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个古怪的魔法师,他说:“它能实现您最隐秘的愿望!” 我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明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 如果他当年没有做错,如果他当年没有背叛他,如果他与崔梅恩从来没有分开过,如果他们一直在一起,从两人青涩的少年时代一起走向未来—— 那么,这就会是崔梅恩现在的模样。 第77章 崔梅恩洗澡的时候,赛缪尔坐在床边,握着她脱下来的睡衣发呆。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提醒着他另一个人的存在——如若不然,赛缪尔是一定要冲进去的。 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太害怕崔梅恩会在他看不见的任何一个角落轻飘飘地消失不见,就同过去那些梦境里的她一样。 睡衣已经洗得发白,一看就是件许久以前的旧衣服。这是崔梅恩从前同赛缪尔在一起时常穿的款式,说是睡衣,其实原本是件搭在衬衫里的衣物,穿旧了就被她淘汰成了睡衣。 崔梅恩不爱穿那些缝了许多花边的睡裙,说躺在床上硌得慌,远不如这种穿久了的旧衣服睡得舒服。 ……他们当时分手得太过突兀与果断,以至于两人都在对方那里落下了些东西。崔梅恩那里留下了那枚订婚戒指,赛缪尔这里则留下了一些她的衣物。 后来许许多多个无眠的夜里,他总是要抱着崔梅恩的睡衣才能入睡。 那么多年过去了,衣服上早就没有了她的味道,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衣服罢了——他知道的,但是他可以欺骗自己。 只要他闭上眼睛,就能欺骗自己崔梅恩依然穿着一件旧睡衣躺在他的身侧。 塞缪尔的思绪太过混乱不堪,甚至没有发现水声不一会儿就停了。崔梅恩洗完了澡,裹着浴巾走出了浴室。 她坐在赛缪尔身边,试图从他手中拿走那件衣服。赛缪尔下意识地反抗,将衣服攥得死紧。 第143章 崔梅恩没料到这一出,旧衣服在两人之间发出清晰的布料撕裂声,被撕开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 赛缪尔这才回过神来。他局促地松开了手,睡衣便耷拉在了崔梅恩手上。她挑起半边眉毛,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今天你是怎么了?” “……对不起。”赛缪尔轻声道歉。 “算啦,这件衣服也穿了很久了。正好今天天气看起来不错,待会出门去买件新的吧,”崔梅恩把衣服丢在床上,竖起食指点了点下巴,“之前听说城里新开了家不错的裁缝铺,老板手艺挺巧,我们还没去看过呢!” “好。”赛缪尔说。 他也去洗了个澡,洗完后照旧抱着崔梅恩坐在床边发呆。最后还是崔梅恩先受不了,敲着他的脑袋把他拉开,问他早餐要吃些什么。 早餐。 赛缪尔的词典里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个词的位置了。他的作息被长久的失眠切割得乱七八糟,“进食”对他而言早已成为了一个为了维系生命不得不进行的活动,而这项活动通常由清水和最便宜的黑面包完成。 倒也并非赛缪尔刻意节省,只是,如果你吃什么都味同嚼蜡,那又何必在食物上浪费金钱、时间和精力呢? 他就这样呆呆地愣愣地盯着崔梅恩,看得她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你今天绝对有问题,待会吃完饭好好跟我说一说,”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现在,跟我一起来做饭。” 赛缪尔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即使很久都没下过厨,当他走进厨房后,依旧很快回想起了基本的操作。 他将黄油抹在锅底,小火稍微加热一会儿后打两个蛋进锅内,一面煎得焦脆些,略微撒一些盐,一面则保持嫩嫩的状态,叉子一划开,金黄的蛋液便会流出来的那种,他记得这是崔梅恩最喜欢的吃法。 他煎鸡蛋的时候,崔梅恩就站在他的身边,一边哼着歌,一边烤面包。厨房里很快盈满了烤面包的香气,混合着油锅的吱吱声,叫人不由自主地食指大动。 赛缪尔拿过一旁的盘子,将煎蛋盛进盘子里,意识到自己饿了。 不是他所熟悉的许久未进食后身体以疼痛表达的抗议的饥饿感,而是一种更令人放松、更舒适的饥饿感,胃袋在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和声音中醒了过来,表示它很需要来上那么几口。 他熄灭了火,端着两个盛好煎蛋的盘子,乖乖站着,等待崔梅恩的下一个指令。此时面包也烤得差不多了,崔梅恩把烤好的面包片夹起小篮子里,抬头看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失笑道:“先端出去吧,然后去门口把订的奶拿进来。” 赛缪尔便把盘子放到了餐厅的小桌上——说是餐厅,不过是客厅旁稍微隔出来的一小块空间。这间屋子不大,比之赛缪尔曾经豪华的副骑士长居所来看甚至说得上寒酸,但他感到了无比的幸福。 放下盘子后,赛缪尔注意到桌上刻着一个简单的保温法阵,从咒文的书写方式来看,是他自己的手笔。 他抬手盖在法阵上,凭感觉输入了一些魔力,桌子很快温暖了起来,这样即便稍微迟一些也不怕食物会变凉。 他收回手,走到门外,从信箱里取出两瓶新鲜的牛奶。回到屋内后,崔梅恩也走了出来,一手端着香气四溢的烤面包片,一手拿着一罐红色的酱料。 两人围着桌子坐下后,她拿起一片面包,挖出些酱料来,均匀地抹在面包上,又盖上一个煎蛋,最后磨上一些黑胡椒粒,将面包递给赛缪尔,说道:“我最近新学的菜谱,尝尝看好不好吃?” 赛缪尔接过面包,静静地盯了它几秒,才在崔梅恩期待的目光中咬了下去。 酱料是用番茄炒的,加入了一些切得碎碎的蘑菇、洋葱和罗勒,盖在刚烤出来的热乎乎的面包上,酱汁被热气融化,合着煎蛋一起送入口中,美味得不可思议。 赛缪尔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一口早餐就滑进了肚子里。 许久没有正经进食的身体仿佛被唤醒了一般,麻木的躯体像是被撬开一道裂缝,外界的一切争先恐后冲击着迟钝的感官。 首先是嗅觉,他闻到番茄的香气,酸酸的、甜甜的,混合着被炒熟后的蘑菇与洋葱的味道,然后是一点点的罗勒,不多,但是它独特的气味由不得人忽视它。 黄油煎出的鸡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焦香,点缀着一些黑胡椒的辛辣,面包则是小麦粉的使者,殷勤地将粮食被烘烤后的甜香送得满屋都是。 他用发抖的手将面包送到嘴边,又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单面煎的鸡蛋在口中破开,柔滑的蛋液淌进喉咙里;面包被酱汁浸透的部分十分柔软,而没有盖到酱汁的部分则十分酥脆,更为酱汁别添了一丝风味。 等赛缪尔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半篮子面包吃了个精光。 崔梅恩愣愣地坐在他对面,眨巴眨巴眼睛,把牛奶向他推了过来。 “你也不嫌噎得慌……”她说。 赛缪尔便捧着牛奶瓶,边喝边看着崔梅恩吃饭。吃完饭后,两人又去厨房洗了些草莓吃掉,一顿早餐就这么吃完了。 “好了,”崔梅恩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对赛缪尔说,“现在你可以告诉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就坐在他的身侧,沐浴在朝阳的光辉中,被阳光勾勒出一丝细细的金边,看上去甚至可以说是圣洁的。 第144章 她看起来好像又要离开了。 赛缪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他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视线茫然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慢慢地从喉咙里绞出断续的话。 “……我做了个噩梦。” “嗯。是怎样的梦?” “我梦见……”他说,“我梦见你不要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再度从他紫色的眼眸中涌了出来,他弓起身子,将额头抵在崔梅恩的手背上,拼命咬住牙齿,想要忍住哭泣。 太难看了,他想,太难看了,怎么可以又哭出来,还哭得这么丑、这么难看? 她会嫌弃我吗?她会斥责我吗?她会消失吗?她会又一次丢下我吗?她—— 崔梅恩用力将赛缪尔的脑袋掰了起来,在他惊慌的目光中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她灵巧地避过赛缪尔试图再一次握住她手的动作——将他拉进了怀中。 她把赛缪尔的脑袋搁在自己颈窝里,蹭了蹭他被眼泪沾湿的面颊,说道:“好了,现在你看不见了,这样会不会不那么害怕?说说吧,我为什么会不要你?” 赛缪尔的确看不见她了。但是她的手臂环绕着他,她温暖的身体与他依偎在一起,她的气味萦绕在他的鼻尖,于是他明白她并非一个虚幻的梦境,她就在他的身边。 他也小心地伸出了手,慢慢地抱住了崔梅恩。 在停顿片刻后,赛缪尔用一个问句开启了他的回答:“有个涉及深渊教派崇拜而被处置的大贵族,你还有印象吗?是一名公爵,他是圣殿有史以来处置的深渊教徒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好像是有一点印象……我想起来了,告发他的是他女儿的女仆,是不是?她告发公爵为了延长寿命,用自己的亲生女儿举办献祭仪式,当时很轰动呢!”崔梅恩说,“虽说审判是非公开的,但是庭审记录不久后就流出来了,我记得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女仆和她服侍的那位大小姐私定终生,后来公爵为了举办仪式又把大小姐抓了回去。为了给她报仇,女仆才忍辱负重呆在公爵身边,假装自己也是狂热的深渊教徒,足足等了二十年才等到告发公爵的机会——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赛缪尔的记忆里浮现出了女仆的脸,浮现出了她徒手掏出公爵内脏时疯狂的眼神,以及轮椅上的小姐在旁边拍着巴掌欢快地笑着的神情。 原来在这条道路上,她们的故事是这样。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慢慢地、慢慢地说,“……二十年前,那位公爵曾经想把他的女儿嫁给我。他说只要我成为他们家的人,他就愿意尽他所能地提携我。” “还有这种事,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崔梅恩惊讶道。 “嗯。”赛缪尔回答。 说到这里时他又停了下来,眼神投向远处,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接着说:“我在噩梦里梦见,我没有拒绝他……我答应与那位小姐结婚。” 崔梅恩仿佛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就踹了我,是吗?” 赛缪尔的手指猛地揪住了她的衣服。 这次从记忆深处浮出水面的是公爵的面孔。 公爵长了张一看便知长期沉溺于酒色的胖脸,又因着疾病的缘故,脸色总是酱红色的,如同腐烂的内脏。 他对着赛缪尔露出满意的笑容,嘴在红得近乎发紫的脸上撕开一道上翘的弧:“卡伊先生,我很欣赏你,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令我满意的女婿。” 答应与公爵之女缔结婚约的那晚,赛缪尔喝了很多酒。离开公爵府之后,他没有立刻赶回圣殿,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 他记得自己想了很多,小旅馆里崔梅恩羞涩的笑容、购买牛奶时两人心照不宣的眼神和划过掌心的手指、相拥而眠时她恬静的睡脸和轻柔的呼吸、母亲将带血的钱袋塞进他怀里时颤抖的手、绞刑架上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躯体……那时他坚信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只要崔梅恩不知道。 “……我不敢告诉你。”他轻声说,“我当时想着,只要瞒住你一时就好了。等我掌握了公爵的权力,就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地向你求婚。” “你可真是烂透了!”崔梅恩评价道,“然后呢?还是被我发现了?” 赛缪尔点点头:“有人告诉了你,你就发现了。” 说完这句后,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崔梅恩的答复。 崔梅恩的手指有节奏地轻点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如果你真的做了这种事,那我确实会不要你。” 我知道。 赛缪尔想。 我知道。 两人默默拥抱了一阵,崔梅恩先一步放开了他,握住塞缪尔的肩膀,将他往后推了一些,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温柔的黑色,仿佛一片要将人吸入其中的无垠夜空:“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刚才你真的吓到我了!人家都说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你这怎么还为'差点打翻的牛奶'哭上了……你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我也不会离开你。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他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泪水沿着面颊往下滑,又被她的手指拂去。 赛缪尔终于明白,在无数个无眠的深夜里,无数个难熬的白日中,无数又无数个失去她的寂静的冰冷的孤独的一分一秒中,他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 第145章 不是在她复活后快上一步将她从塞德里克手中夺回身边,不是运用深渊的力量成为她的契约者,不是在灵魂长河之畔击退亚瑟并抓住她的手……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赛缪尔要逆着它不停地往前走。 往前、往前、再往前,穿过时间茫茫的长河,回到他还不是卡伊副骑士长的时候,回到他还只是个毫无力量根基的见习骑士的时候,回到他面对权势与财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的时候,那时他会说: “我拒绝。” 第78章 崔梅恩拉着赛缪尔走进浴室,使劲给他搓了搓脸。 一大早就哭个不停,搞得赛缪尔那张好看的脸上全是泪水的痕迹。擦干净脸一看,这下可好,两只眼睛都给哭肿了。 崔梅恩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哭笑不得:“今天还出去逛街吗?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要去。”赛缪尔毫不犹豫地说。 崔梅恩便牵着他的手走出了房子。 赛缪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间屋子并不是他在那个偏远小城里的居所,也并不是他曾经在首都的住所。 小屋一共有上下两层,看起来完全就是普通平民的房子,质朴极了。屋外是一大片花田,色彩鲜艳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着,又热闹又好看。 崔梅恩说:“昨晚下了一会儿雨,今天就开得这么好看了!今天回来之后剪几朵插在卧室里吧!” 她放开赛缪尔的手,向花海走去,仿佛是要挑选改剪下哪一朵才好,转眼间,她的身影就模糊在了花海的深处。 赛缪尔赶紧跟了上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着急,到最后已经跑了起来,可即便如此,崔梅恩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许许多多不该属于同一个季节、不该生长在一起、不该同一时间盛放的花朵亲亲热热地怒放着,明媚灿烂的花田不知什么时候蔓延开去,漫山遍野地铺开。 崔梅恩行走在花田中的小道上,渐渐地被花海吞没了。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赛缪尔的心脏,他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在美丽的花海中狂奔,嘶吼着崔梅恩的名字,直到喉咙里泛起腥甜的味道,可是却再也没找见到她的身影。 ——赛缪尔睁开了双眼。 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一个明亮的方块,又借着床铺爬到他的脸上。一切都和不久前发生过的事一模一样。 他爬起身,猛地掀开被子,惊恐地发现床铺的另一边空无一人。 赛缪尔跳下床,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客厅、厨房、盥洗室、书房……哪里都没有崔梅恩的身影。他徒劳无功地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又返回了卧室。 他跪倒在床前,颤抖着把被子扔在一边,凝视床上的痕迹。 赛缪尔睡过的一侧床铺和枕头上都还留有明显的印子,摸过去还能触到温热的体温。 可是崔梅恩的那一边呢,床和枕头整齐许多,凉得让人害怕,没有留下半分人类的温度。 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 赛缪尔的大脑疯狂转动着。他的视线一遍一遍地搜寻过整个房间,最终定格在了床头只剩三分之二的深红色药水上。 赛缪尔如遭雷击。 所以那一切真的是梦境,所以崔梅恩的确没有回来,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那个形迹可疑、邋里邋遢的魔法师没有说错,他的药水的的确确,能让人实现自己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抓起药水揣入怀中,疯了一般向酒吧奔去。 #### 他整整找了一天一夜,都没发现有关那个魔法师的半根毫毛。没有人说得清他住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机灵地窜来窜去,没有任何人在意他,如果不是赛缪尔问起,酒吧里也没人会发现这条野狗今晚不在。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赛缪尔把附近的镇子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找到那名魔法师的下落。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点药水拿去魔法协会,却没有任何一名药剂师能够还原出魔药的配方。 赛缪尔从暴怒变得痛苦,又从痛苦变得绝望,三年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找不到那个魔法师,也没办法再买到那种魔药。能够让他见到崔梅恩的药水,有且只有他手上剩下的这一点点—— 第一次喝药时他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的量,又分出了一些拿去给别的魔法师尝试还原配方,因此他的手上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 三分之一的量让他做了一晚的好梦,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个晚上而已。 赛缪尔给药瓶铺上了层层叠叠的防御魔法,防挥发、防漏洒、防凝结……小小的一个药瓶被无数顶级的防御魔法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国王也不会享受得到比它更好的待遇。 接着赛缪尔给药剂配上了一个合适的滴管,每次服用的时候,他都强迫自己只能喝上一小滴。 那一滴珍贵的药水被他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咽下。过了不久,崔梅恩会出现在他的身边。赛缪尔用恍惚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去,将自己缩成一团,伏在她的胸口。 他不太常喝药,因为尝尝担心那药会在他死去前就喝完——那他该如何熬过剩下的人生?赛缪尔不是没试过自尽,可那些能够杀死人类的手段在他的身上通通失去了作用。 第146章 即便是被神圣魔法附魔的利刃刺入心脏,他也总是能够再度睁开眼睛。 他仿佛是被诅咒一般的长命。 #### 从成为怪物的那一夜起,赛缪尔的容貌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岁月对人世间所有人一视同仁,却独独漏掉了赛缪尔。 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他从没有过一丝一毫衰老的迹象。 赛缪尔偶尔会想,如果知道化身为深渊造物能让人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恐怕人人喊打的深渊教派早已被贪生怕死的贵族王侯们捧成了世间最尊贵最正统的宗教。 因着个人兴趣缘故,赛缪尔很少看童话,为数不多的几本也是在与崔梅恩恋爱前看过的,他就像所有怀春的少年少女一般挑着令人脸红心跳的部分看,把别的故事统统抛之脑后,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发现这是童话故事里最常见的结尾之一: 当凡人享受到了他本不应享受的赐福时,神明的惩罚便已悄然潜伏在了命运的阴影处。 随着年岁的增长——或者说,当赛缪尔活着的年龄超越了正常人类寿命的极限后——浮在他体表的鳞片便让他感到越来越疼了。 起初他以为只是由于阴雨的天气或是别的原因,没去理会,但那股疼痛逐渐发展到了令人寝食难安的地步。 赛缪尔是个忍耐性极强的人,即便如此,鳞片镶嵌在皮肤里的痛苦依旧让他难以忍受。仿佛那不是什么鳞片,而是长满尖刺的荆棘,一点一点横生在血肉里,蜿蜒缠绕在骨骼之上。 痛到极致的时候,赛缪尔不止一次挥刀剜出从体表扎进体内的鳞片,手起刀落,血肉横飞,刀刃咯吱咯吱地刮过骨头的表面,耐心地将鳞片一点点剔除,而他眼也不眨一下。 一旦离开他的身体,鳞片便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烧滚的水那样冒着泡,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而赛缪尔的身上很快就会长出新的鳞片。 鳞片重新生长的过程会更加疼痛,然而剜出它们的那一刻又的确可以让赛缪尔得到片刻的喘息。他永不衰弱、永不年老、永永远远要忍受蚀骨的剧痛。 赛缪尔于是明白这就是对他的惩罚:深渊从不会做赔本的交易。 有时他实在是太疼了,从被汗水浸湿的床铺滚到地板上,手指硬生生将地面抠穿,意识朦胧之间,便会打开那个被层层魔法严密保护的小瓶,用滴管取上一滴,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不论大脑再怎么混乱,赛缪尔始终牢牢地记得,一次只能点上少少的一滴。 如果不小心喝完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剧痛让他的头脑变得一片混沌,视野之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久之后,崔梅恩轻轻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抚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黑发,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疼……”赛缪尔说。 崔梅恩便说:“那我抱抱你吧,这样会不会好些?” 赛缪尔胡乱地点头,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崔梅恩跪坐在地上,揽住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僵硬的脊背。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靠得那样近,近到他们的呼吸都仿佛融为一体。崔梅恩安抚似的啄他的侧脸,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怎么自己忍了那么久,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下次早点叫我,好吗?” 痛到极点的时候,赛缪尔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听到崔梅恩的话,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不停地往下落去。 他委屈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回答,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崔梅恩,紧到他想要把自己碾碎了,融化在她的怀抱之中。 再次醒来时,赛缪尔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看了看表,时间不过堪堪过去了十来分钟。疼痛缓和了些许,昏暗的屋内自然没有崔梅恩的踪影,被手指抠穿的地板上徒有他自己的汗水与血迹。 他踉跄着爬起身,手指颤抖着抚摸上还剩下小半瓶的魔药,喉头滚动,紫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强烈的渴望,却还是坚定地又盖上一层防护魔法,将它收回了柜子深处。 第79章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似人而非人的怪物终于迎来了它的死期。 也许是出于生物特有的直觉,也许只是漫长的痛苦终于将它的理智蚕食一空——在死亡到来前,赛缪尔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那个被严密保护的柜子,将剩下的魔药一饮而尽。 那时,药水只剩下了底部浅浅的一层。 怪物满足地倒在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赛缪尔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棵大树下,枕着谁的大腿。春天的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不知何处吹来柔和的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树影婆娑中,崔梅恩低下头来,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赛缪尔像只撒娇的羊羔那样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握住崔梅恩的手,轻轻地在她的手上蹭了蹭。 “怎么醒了?”崔梅恩问。 赛缪尔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是只要稍微努力一回想,心脏便如针扎般剧痛,于是他索性不再试图回忆。 天气这么好,他只想和崔梅恩再多黏糊一会儿。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说。 “是什么样的梦?”崔梅恩曲起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廓。 第147章 “我忘了,”赛缪尔喃喃道,“我好像梦到你不要我了,我就忘掉了……” 他的话成功地让崔梅恩笑出了声。 “你笑我。”赛缪尔继续咕噜咕噜。 崔梅恩握拳抵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 阳光穿过树叶落了下来,几点光斑落在她的脸上,将她温柔的黑色眼睛照得亮晶晶的。她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他躺在她的腿上,绿草如茵,鲜花满地,有风穿过草地,掀起一阵绿色的波浪。 盛大的,灿烂的,甚至有几分虚幻和不真实的。 为什么我会觉得虚幻和不真实呢。赛缪尔迟钝地想。她明明现在好好地在我身边啊。 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他是一名普通的圣殿骑士,在首都圣殿的训练结束后,便被分配到了这个小镇,任职于当地的圣殿。这一片区域几乎从未发生过深渊入侵之类的大事,因此骑士们日常所做最多的事就是在小镇中巡逻并维护秩序。 崔梅恩在小镇上租了一间铺子,和附近村庄的奶农谈好了价签,在镇里卖奶油和奶酪。后来生意渐渐做大了,她又雇佣了几名妇女做面包师,在镇上开了间面包房。 面包房的生意很不错,圣殿骑士们日常的巡逻与训练也十分繁重,因此两人只能抽空腻歪。 有时赛缪尔在街上巡逻时路过铺子门口,崔梅恩就会站在人群后对他挥挥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又迅速分开,各自的脸和耳朵都红了起来,青涩甜蜜,一如他们刚刚相恋的时候。 在升上当地圣殿骑士的小队长后,赛缪尔向崔梅恩正式地求婚了。 他抱着一大束鲜花举着戒指半跪在地,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小镇居民,还有一队刚交班完的小骑士混在人群里起哄,赛缪尔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最后他整个人红得就像只蒸熟的螃蟹,就差头顶冒热气了。 崔梅恩从铺子的柜台后走出来,解开围裙,随手搁在柜台上,一步一步地走向半跪在地的赛缪尔。她拍干净手上的面粉,把手递给赛缪尔,说道:“好,我愿意。” 赛缪尔激动得差点扑倒在地上。他站了起来,颤抖着把那枚镶嵌了绿宝石——奇怪,为什么是绿宝石?崔梅恩说过喜欢他眼睛的颜色,所以他买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把那枚镶嵌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 他们在众人的掌声与祝福中抱在一起,赛缪尔想,我们今后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名为幸福的巨大冲击将他撞得几乎眩晕,以至于他没能拿稳那束鲜花。花束掉落在地,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蓝色与紫色的花瓣飞扬,像下了一场梦幻的大雨。 不久后,两人在小镇的教堂中举办了婚礼。教堂里塞满了人,所有人都向这对爱侣送上了祝福。 在夫妻宣誓时,赛缪尔侧头看去,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花窗落进来,洒在崔梅恩白色的婚纱上。 她披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站在那里,头纱遮住面庞,只能看见红润的嘴唇。他一时又有些恍惚,总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下一秒崔梅恩转过头,向他微微一笑,他便把所有的疑问又抛之脑后。 赛缪尔本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事实上他错了,往后他过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幸福。 他们买了个二层的小房子,房前房后都有一大片花园。两人一起认真地挑选家具,从沙发到床铺,从窗帘的颜色、桌布的款式到花瓶的高矮胖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两人的努力很快就收获了回报:房子的效果很令人满意,赛缪尔还在桌子上刻下了一个自创的保温法阵。冬天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也不会变冷,夏天则随时都能享受到凉爽的冰镇果汁。 同许多家教良好的圣殿骑士不同,赛缪尔学习魔法是半路出家,这么看来他说不定还有在法阵一门上精进的天赋。赛缪尔很是为自己的小发明得意了一阵子,晚上裹在被子里缠着崔梅恩撒了许久的娇,同她讨来一大堆“奖励”后才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哦,对了,这都是曾经发生的事了。说回今天——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圣殿难得给骑士们放假,崔梅恩便也大手一挥,给店铺里所有雇员都放了带薪假。昨夜两人折腾了一整晚,第二天双双睡到中午才起。 崔梅恩一面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抚摸肩上的咬痕,一面没好气地指示赛缪尔去做午饭,烤排骨煎肉排拌蔬菜沙拉外加牛奶布丁,要外焦里嫩鲜美可口柔软多汁,赛缪尔满口应下。 午餐十分美味,吃完饭后崔梅恩去了一趟花园,剪了些开得正好的花插在花瓶里。到了下午她的气也消了,两人手拉着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满载而归。 此时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浓烈的阳光将草地晒得暖烘烘的,崔梅恩说,我们去草地上看会儿书吧。 她靠在一棵大树上看起了书,赛缪尔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困。他撑着身体挪了几步,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把脑袋搁在崔梅恩的大腿上,像只小羊羔那样咕噜咕噜地撒娇。 崔梅恩便放下书,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膀,又抚摸他的头发。 赛缪尔变得更困了。 他在迷迷糊糊间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第148章 梦里他看见崔梅恩转身离开,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光芒之中,向着天边流淌的金色长河走去。在她的脚下,一只巨大而畸形的怪物痛苦地嘶吼着,声声泣血,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不知为何,那只怪物让赛缪尔感到浑身的不适,让他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扭过头去,不愿再去看它挣扎的模样。 于是梦里的场景扭曲变换,这次他看见了自己——不,是一个形似自己的男人。 即使面容几乎一模一样,赛缪尔也能肯定那个男人不是他。那人比他苍老憔悴许多,面庞上笼罩着诡异的扭曲和怨恨,瘦得几乎脱了形,一见就叫赛缪尔讨厌。 男人深紫色的眼睛里长着蛇一般的竖瞳,胳膊的皮肤上竟镶嵌着黑色的鳞片。赛缪尔看见他倒在地上,用一柄尖锐的长刀挖开皮肤,刮下长在身体上的鳞片。 他一定很疼,每做一次他的全身就会颤抖一次,手指用力曲起,将地板抠挖出深深的痕迹。而在那片地板上,这样的痕迹还有许多。 许久之后,鳞片才被挖了出来。男人发出一声不知是快慰还是痛苦的叹息,又很快举起长刀。刀刃划开皮肤和肌肉,直抵骨骼,在骨头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第二枚、第三枚…… 鳞片离体后就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不多一会儿,地板上便满是污血和令人作呕的黑色黏液。 赛缪尔站在一边,看见男人的目光因剧烈的疼痛而变得空洞。他在污血与黏液中躺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伸出手去,从一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装着半瓶深红色药剂的瓶子。 男人用滴管取出一滴药剂,仰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将药剂滴在舌尖咽下去。他的眼中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与快乐,仿佛那不是什么诡异的药剂,而是传说中能够带来无上喜悦的赐福之水。 赛缪尔被男人的眼神刺得浑身难受,他不由自主地挪开眼去,撇撇嘴,心想,真是无聊的梦境!我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醒来之后要干些什么? 要把今天冲动购买的一大堆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再和崔梅恩一起准备晚饭。 晚饭之后是什么?他们可以一起读书,他要靠在崔梅恩的身边,让她把自己揽在怀里,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她的体温透过每一寸相贴的皮肤传来,赛缪尔时常感到自己是一粒糖果,想要在她的身上黏糊糊地融化…… 他极力去想令人开心的事,渐渐的,那个长着鳞片的男人的身影便模糊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看来,噩梦已经结束了。赛缪尔却依旧犯困。他从没有这么困过,困到看不清崔梅恩的面容。 赛缪尔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越是努力就越是困倦。头顶的树叶在风中摇晃,崔梅恩的面孔在光斑与树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她说:“赛缪尔,再睡儿吧。” “我不要……”赛缪尔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 “为什么不要?” “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崔梅恩便笑了。她俯下身,将手掌盖在赛缪尔的眼睛上。柔和的黑暗弥漫开来,黑暗中他听见崔梅恩说:“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于是放下心来。 “那我就再睡儿。”他说。 “嗯。”崔梅恩说。 “醒来后你还会在我身边吗?”他问。 “会啊。”崔梅恩说。 “明天还是假期,我们明天要干些什么?” “不知道,”崔梅恩说,“你想做些什么呢?” 听说城里办了个画展,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赛缪尔想。我昨天从同僚那里学会了一种煎吐司的新方法,据说特别好吃,我想做给你吃。最近天气很好,或许去森林里玩玩也不错。那片森林里有一条小溪,这个季节的溪水很适合踩水玩。我还想—— 那是世间最平凡无奇的、最普普通通的、赛缪尔·卡伊从不曾拥有过的人生。 怪物就这样想象着,停止了呼吸。 #### 灵魂之河淌过如墨的夜空,赛缪尔仰望着那条耀眼的光带,突然全身一轻,再回望时,才发现自己终于从那具折磨了他多年的肉身中解脱了出来。 赛缪尔活了太久,久到已经忘却了身体不会被疼痛折磨的滋味。死亡让他感到无比的自由,无比的轻盈。 他向着灵魂之河的方向而去,一路上脚步轻快,仿佛不是走向一段生命的终点,而是去往极乐的圣地。 走进河水前,赛缪尔迟疑了一秒,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在莹莹光芒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少年时期的模样:瘦削,苍白,没有竖瞳,没有鳞片。 那是名叫赛缪尔·卡伊的少年刚刚到达首都时的模样——那也是他这一生中最愚蠢、无知与可笑,也是最快乐与幸福的时光。 他抬起头,往河水中走去。水漫过腰部的时候,前方跑过去一个他熟悉的人影。崔梅恩被水流簇拥着自他面前而过,眨眼之间便成了远方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点。 赛缪尔怀疑自己看错了,却又在心底生起了些微的期盼:所有学习过魔法的人都知道,在灵魂之河之中,时间从不顺流而下。 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同一条河道中奔涌,时间交错相织,将每一个灵魂送到不同的渡口。 第149章 所以,早已死去的崔梅恩,也有可能刚刚从他面前经过,去往自己的下一段旅途。 赛缪尔追着光点的方向过去,河水的阻力不断地推拒着他,他越是着急,便越是离那个身影越远。 腰腹、胸口、脖颈……河水越来越深,波涛滚滚,水位一刻不停地上涨,最终淹没了赛缪尔的头顶。 他最终也没能走到自己的目的地。 fin. 第80章 崔梅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凝视着面前塞德里克的背影。 第一,他回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这周轮到塞德里克休假,两人本来已经提前计划好了行程,结果圣殿的紧急召集令一下,塞德里克再怎么不高兴,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滚回去上班。 照理说,他是晚上入睡前才接到的通知。圣殿发布紧急召集令,再怎么样也算件大事,即使解决得再迅速,也不应该回来得这么快。 第二点就更惊悚了:老实说,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太像塞德里克。 房间内黑漆漆的,对方又背对着她睡,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模糊地看见他身体的轮廓。不论是身形还是气息,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和塞德里克有些微的差异。 ——不会是家里进贼了吧? 可是就算是进了贼,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偷不抢不劫色,就为了躺床上睡一觉? 崔梅恩悄悄地爬起身,拉开床头柜,摸到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她用右手执起匕首,左手伸向男人盖住眼睛的头发,准备先看看这人到底是谁。 男人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熟。 然而,就在崔梅恩的手即将触碰到他头发的前一秒,男人却突然暴起,将她狠狠地压倒在了床上! 他的动作太快,力道凶狠又干净利落,一手握住崔梅恩的左肩制住她的行动,另一只手扣在她的右手腕上。 崔梅恩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地响起了骨头被捏碎的声音,匕首从她的手中应声而落,掉在了床单上。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游进来,照亮了男人的一小片面孔。金色的头发,翠绿的眼睛,古铜色的皮肤。他的脸上显而易见地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看上去已经人到中年。 他不可能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塞德里克还是一个刚进圣殿没多久的见习骑士,年轻得像一棵还未长成的白桦树——可是他们为什么会长得如此相像? 肩膀和手腕处传来的剧痛令崔梅恩短暂地失去了几秒的意识。她茫然地盯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回望着男人不可置信的颤抖的眼神,心想:你是谁? #### 塞德里克·梅兰斯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常年战斗养成的敏锐神经让他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这里不是他的房间。 他正躺在一间窄小的卧室中,身下是一张低矮的小床。显然,这里不是梅兰斯宅邸中他的卧室。 没人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在睡梦中将他搬动至另一个地方,是瞬间传送魔法,还是晚餐中被人添加了药物? 他的身体状况良好,没有受到任何束缚,魔力的运转也很流畅,不像是被绑架的状态。如果是有人在他入睡后动了什么手脚,这伙人的目的是什么? 第二,他的身后还睡着另一个人。 就在他醒来后不久,那人也醒了过来。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塞德里克听见身后绵长安稳的呼吸逐渐变得紊乱。 衣物与床单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床单那头凹陷了下去,接着是金属与木质的柜子发出的轻微磕碰的声音。 接着,呼吸声向他靠近了过来。 塞德里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这些年来他遇见的刺杀数不胜数,不过能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直接将他转移的还是第一次——都有做到这个份儿上的能力,却派出一个如此不专业的杀手,简直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继续保持着先前的睡姿,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更近一步。就在那人的手指接触到他的瞬间,塞德里克猛然翻身而起,一手握住杀手的肩膀,另一只手捏住她执刀的手腕,腰腹发力,将她整个人用力地扣在了床上! 为了防止杀手还有后招,他并未做保留。 奇怪的是,杀手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弱。他本以为两人会有基础的交手,或是撞上一些魔法护具之类的——他清晰地感到自己轻松捏碎了她的骨头,然而她除了发出一声闷哼以外,没能再做出任何的反抗。 对,“她”。这是一个女人。他们离得很近,女人的气息环绕住了他,连同她因疼痛而变得急促的呼吸一起。 这股熟悉的气息近乎是瞬间点燃了塞德里克心底的杀意。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试图通过模仿崔梅恩来勾引他,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段足以让最畅销的情丨色小说作者汗颜。从催丨情药到幻术,他早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其中绝大多数不过是拙劣的模仿,但也有那么一些招数,的确能让他想起崔梅恩。 ——就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 他承认她是自己目前遇到的最像的一个,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让他颤抖。像到他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一些,埋首在她的颈间,像条贪吃的恶狗那样去舔吻她的肌肤。 第150章 常年禁欲的身体忠实地反映出了他的欲丨望,塞德里克为自己的变化感到羞窘和痛恨。 也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风掀开房间内的窗帘,月光流水般的倾泻进屋内,照亮了身下那个女人的脸。 ……太像了。 为什么她长得这么像崔梅恩呢? 不单单是指容貌或是外形。她披散的黑色卷发、清澈的黑色眼睛、浅色带花纹的睡裙、以及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起伏,都与塞德里克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这时才发现,身下这张低矮的小床也格外眼熟,就连床单与枕头的颜色都熟悉得令人心惊。 他的视线死死地扎在女人的身上,想要从她身上揪出那些伪装的痕迹。 可是不论怎么看都太像了——魔药能做到这个程度吗?魔法能做到吗?是异国的巫术,诡异的梦境,还是什么古老种族的秘术?她看上去就像是从他的回忆之中切下的一个片段,生动的,活泼的,她看上去…… 她看上去就是崔梅恩本人。 塞德里克的喉头上下滚动了几下。他想要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开口,喉咙里好像塞入了一团吸抱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堵塞住了他所有的言语。 女人的眼角浸出了些许泪水,也许是因为疼痛。他在她半是警觉半是茫然的目光中俯下丨身去,就连自己也不清楚是想要亲吻她的嘴唇,还是舔掉她的泪珠。 趁他愣神的功夫,女人曲起膝盖用力地踹了他一脚,似乎是想要从他身下逃走,然而塞德里克很快就回过了神。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就再度将她禁锢在了自己的怀中。 也许是因为大脑太过混乱的缘故,他并没有注意到,卧室的门外传来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 塞德里克·梅兰斯对自己最近的人生很是满意。 他成功地踹掉了讨人厌的卡伊首席,又成功地追到了自己喜欢的女性。他们会在每月轮休时腻在一起,亲吻、抚摸、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做一些如果写成文字印成书籍拿来传阅会被圣殿没收并写几千字检讨的内容。 总的来说,他很喜欢目前的生活,几乎是每一次刚刚收假,就琢磨起了下一次放假要做些什么。 短途旅行、狩猎、去看最近流行的戏剧……他冥思苦想,面色严肃,以钻研学术问题的态度认认真真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最后因为上课溜号被拎出去加训——在看清本子上的内容后,那门课的教授又给他加训了两个小时的负重体力训练。 除了这些零碎的问题外,要说还有什么他不满意的地方,只有休假时的紧急召集令。圣殿骑士休假采取轮休制,而紧急召集令要求所有处于休假状态的骑士都返回自己的岗位,并且通常不会补偿他们被耽误的假期。 就见习骑士而言,紧急召集令一般会在边境出现大规模深渊入侵时发出,见习骑士们通过传送阵进入战场,既是作为对前线战力的补充,也能通过实战磨炼他们的能力,以免教出一群只知道耍漂亮剑花的花花架子。 塞德里克不讨厌这种实习,他对战场适应得很不错,抗击深渊本也是圣殿骑士最基础的职责——只要召集令不是在他休假的晚上下达。 这个月的假期本应是完美的一天,事实上直到夜晚之前它都很完美。他和崔梅恩去看了唱新出的大热戏剧,看到一半两人就困得东倒西歪,在中场休息时溜出了剧院,双双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午睡起来后两人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正巧这时阳光明媚,他们便收拾好了包袱出门野餐。因为事先完全没有计划,所以食材也只是简单的饼干、水果和胡乱用现成的菜糊弄的三明治,不过味道真是好极了。 饭吃到一半,灌木丛里钻出来一只沾满树叶的大胖狗,晃着尾巴走过来,谄媚地趴在崔梅恩的身边,又是打滚又是翻肚皮,视线黏在崔梅恩手中的三明治上,口水就差没流成一条小河。 于是接下来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帮这只走失的蠢狗找主人。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胖狗和同它胖得不相上下的主人终于见了面。 一人一狗抱在一起汪汪大哭,临走前狗主人送了他们一大块好鹿肉,说是作为帮忙找狗的报酬——虽然塞德里克很怀疑他是想趁机问崔梅恩要个联系方式什么的。 没办法,自从踹掉赛缪尔上位后他总是容易疑神疑鬼,怀疑崔梅恩身边随时埋伏着一个准备踹掉自己上位的家伙。 当天的晚饭自然就是煎鹿肉。鹿肉切成小块,用前几天喝剩的酒浸泡去腥后捞出,再加入盐和胡椒腌制,半小时放入锅中,烧热的油煎得鹿肉滋滋作响,等煎出肉汁后再下切好的蘑菇与蒜片。 这些日子来塞德里克的厨艺突飞猛进,如今处理这种步骤简单的菜色对他来说简直手到擒来。鹿肉煎得很是成功,两人美美地享用了一顿,之后再一起洗了个澡。 他在浴室里就已经开始想入非非,缠着崔梅恩又亲又舔,没想到崔梅恩趴在浴缸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觉不觉得你好像今天下午那只狗?” 塞德里克抓了抓自己湿漉漉的金发,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准备待会给她点颜色瞧瞧,以此证明自己和那只只知道在草地上翻肚皮的胖狗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也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圣殿下达的召集令。 第151章 转瞬之间,所有的旖旎氛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塞德里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自己的下半张脸泡在浴缸里,不高兴地吐泡泡。 “好啦,去吧,别耽误了。”崔梅恩推推他的肩膀。 他只好从浴缸里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冲干净,再换好制式盔甲,期间不忘跟崔梅恩嘚啵嘚啵,撒娇要求她答应下次补偿自己一二三四个要求,最后才不情不愿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圣殿。 “呃,你回来干什么?”圣殿值班的同期问他。 “?不是刚刚下达了召集令吗?”塞德里克疑惑道。 “哪有啊?”另一个同期凑了过来,同样满脸问号,“我们没收到任何通知啊?” 他们在圣殿问了一圈,没有今晚下达过召集令的记录,也没有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骑士赶回圣殿。 同期揶揄他未免也太热爱工作了一些,不如留下来陪大家值班好了,塞德里克只觉得这事处处都透露着几分古怪。召集令是他和崔梅恩一起听见的,总不能两个人同时听错吧? 算了,也许是出现了魔力乱流之类的错误。这种事虽然少见,但是偶尔也能遇到过一两次。夜还很长,他现在立刻回家,什么都还来得及做。 念及此处,塞德里克又高兴了起来。他愉快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推开了家中的大门。 第81章 屋里黑漆漆的,卧室门缝里也没透出半点灯光,看来崔梅恩已经睡下了。塞德里克站在门口,认真地纠结了一阵是要叫醒她一起做浴室里没做完的事,还是趁她睡着尝试一下之前没尝试过的玩法,还是直接钻被窝睡下明天再说… … 他抱着满心的期待,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外头正挂着大风,也许后半夜会下一场雨。风把窗帘吹得乱飞,只见床上伏着一个陌生的身影。塞德里克·梅兰斯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了那人被月光照亮的头发。 灿烂如烈日,闪耀如黄金。 那是个高大且健壮的男性,金色头发,古铜色的肌肤。他半跪在床上,将头埋在身下女人的颈窝中,看上去就像一头伏在猎物肚腹中贪婪啃食的棕熊。 “……你是谁……?” 他听见崔梅恩用发抖的声音问。 这一点声音终于将塞德里克的理智拉了回来。他几乎是在崔梅恩出声的同时拔剑出鞘,一道极强硬的剑光在夜空中无声的划过,气势汹汹地直扑男人的头部而去! 这一剑超过了他所有训练中的成果,如果对方是个普通人,恐怕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会被削掉半边脑袋;哪怕是正经的圣殿骑士或魔法师,也很难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最少也得受个重伤—— 金发的男人抬起手臂。强横的魔力波动以他为中心急速展开,塞德里克被震得倒退几步,狠狠地撞在了身后楼梯的栏杆上。胸口一阵阵发麻,他捂嘴咳嗽了几声,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男人没有躲闪或防御,仅仅是使用单纯的魔力释放就破坏了他的攻击,显然,对方的实力远远在他之上。 塞德里克从未见过实力如此强大的对手。方才男人释放出的魔力已经超过了圣殿教习实战的老师,而那位老师已经是他在现实中与之交手过的最强大的对象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想要对崔梅恩做些什么? 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塞德里克的后背。 他一手摁在胸前给自己施加了一层守护咒文,另一只手同样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对面的男人并没有立刻展开进一步的行动。此时他背对着月光,塞德里克看不清他的脸,无法辨认出他的模样。他把自己可能惹上的仇家在心中过了一遍,一无所获。 塞德里克同样不敢轻举妄动,时间仿佛静止一般的难熬。他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滑去,又从下巴滴落到地面上。四周静得可怕,他能清楚地听见汗水在地面摔碎的声音。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秒——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翻身下床,弯腰将崔梅恩抱了起来,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已与塞德里克擦肩而过。 屋内的灯被男人的魔力点亮,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在灯光的照耀下,他看见了崔梅恩苍白的脸色,以及男人的脸。 那是张塞德里克极为熟悉的脸,只是他从未想过会在水面和镜子以外的地方看见他。 #### “还疼吗?” 塞德里克握住崔梅恩的手腕,轻轻地活动了一下。 圣殿骑士所掌握的只有最基础的治愈魔法,并且往往只适用于治疗自己。面对崔梅恩的伤势,就不那么管用了。 她的手腕中传来轻微的骨头摩擦的声音,塞德里克立刻停下了手。只是一个瞬间的功夫,崔梅恩已经疼得不受控制地往后一缩,从喉咙里溢出了轻微的呻丨吟。 男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沉默地注视着他们——或者说死死地盯着崔梅恩。塞德里克被他的视线惹得心头火起,干脆直接换了个方向,挡在他的面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你弄疼她了。”男人说。 “你给我闭嘴!”塞德里克没好气地说道。 男人便没再说话。他直接走上前来,将手搭在崔梅恩的肩头。 为了观察伤口的情况,崔梅恩只穿了一件吊带睡裙,肩膀处的皮肤裸露着,分布着一大片看着就令人不舒服的淤青——好几处淤青呈现出清晰的指印,很显然,是刚刚被男人捏出来的。 第152章 淤青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肩膀处的骨头也断了,一碰就疼得厉害。崔梅恩下意识地想躲,然而男人以轻柔却不容拒绝的态度摁住了她,掌心处溢出一点温暖的金色亮光,再拿开时,她肩膀处的皮肤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光滑,再没有半点淤青的痕迹。 “试着活动一下,”男人柔声对崔梅恩说,“看看还疼吗?” 崔梅恩便默默地抬起肩膀,试着活动了几下。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又做了几个大幅度的动作,说道:“不疼了,这边似乎已经好了……谢谢你。” 前半句是对塞德里克说的,后半句是对男人说的。 男人点点头,对塞德里克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让开:“把她的手给我。你的治愈术怎么学得这么差?上课的时候完全不听讲吗?” 塞德里克在圣殿的成绩的确说不上好,尤其是对于魔法理论和应用方面。平时同期们聊起来,他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如今听到男人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出这话,怒火却不知为何蹭蹭蹭地冒,他冷笑一声,说道:“我以为你知道呢,还需要问我?” “你的愚蠢令我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很高兴你终于认识到了自己是蠢货这一事实——” “二位,”在他俩再次吵起来之前,崔梅恩轻轻踢了塞德里克一脚,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先把我的手腕治好再吵也不迟,对吧?” 两人同时闭上了嘴。塞德里克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崔梅恩的手,男人则小心地接了过来,慎重地托住了她的手腕。 他半跪在她身前,用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腕上,垂下睫毛,认真地凝视着她的肌肤。金色魔力的光芒在男人的指缝间一闪而逝,快得令人几乎捕捉不到。 半晌,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手:“已经好了。” 不使用法阵,不需要念咒,没有施法过程,没有施法材料,没有魔力的溢出。这是一个单凭纯粹的魔力运转完成的无声瞬发治愈魔法。 同神圣魔法和深渊魔法一样,治愈魔法是一门独立的魔法分支,需要进行系统性的学习和专业的进修才能掌握;而没有施法材料、没有咒语与法阵的无声瞬发魔法是“大魔法师”的标志之一,圣殿之中也只有少数几位教习魔法相关课程的教授才能掌握。 塞德里克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复杂情绪:他一方面为男人在自己面前(或者说崔梅恩面前)的“炫技”而怒火中烧,另一方面却又燃起了一种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羡慕与赞叹—— 什么啊,我会变成这么厉害的人物吗? #### 时间倒回不久前。在发现男人与自己相貌惊人的相似后,塞德里克攻击的动作迟疑了片刻。 趁着这个当口,男人抱起崔梅恩离开了卧室,丢下一句:“……塞德里克·梅兰斯?今年是你进圣殿见习的第二年?” “你谁啊?”塞德里克握紧剑柄,拼命在他身上搜寻着空档,“少废话,把她放下来!” “我们需要谈谈,卧室里不合适。”男人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客厅走去。 碍于崔梅恩还在他的怀里,塞德里克不敢直接一套剑术连招下去将他劈成碎片——尽管他很想这么做。 他跟着男人走到客厅,一见他把崔梅恩放在了沙发上,就赶紧冲了过去,将她护在身后,好似一只护着主人的猎犬。 “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莫名其妙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猎犬龇牙咧嘴。 男人从方才起就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抹犹豫。 “我……” “塞德?”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塞德里克就听见崔梅恩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 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塞德里克回头想要安抚一下她,却见崔梅恩越过他的肩膀,盯着男人的面孔,慢慢地说道:“……你是塞德,对不对?” 男人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浅笑,笑容僵硬极了,仿佛许久都没有做过这种表情似的。 他点点头,同样越过塞德里克的肩膀,回望着崔梅恩的视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是我。” 尽管心底隐隐约约早有猜测,亲耳听到这一事实,还是让塞德里克的下巴差点没落到地上去。这是崔梅恩的愚人节玩笑(现在离愚人节还有半年呢!)?魔法?鬼故事?自己在做梦还没醒? 还没等大脑替他挑选出一个合适的答案,眼睛就注意到崔梅恩和男人的视线正隔着他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塞德里克全身的器官立刻一致决定共同对外,于是他挪了一步挡住男人的视线,相当不爽地说道:“……你怎么证明?” “你爱信不信。”自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中年男人淡淡地说。 塞德里克被他气得跳脚,转头看向崔梅恩,委屈道:“你真觉得那是我啊?” 崔梅恩对他吐吐舌头:“你俩完全一模一样好吧?” 于是十分钟后,塞德里克勉强和面前这个自称塞德里克的男人——这么说太拗口了,就叫他梅兰斯吧——和梅兰斯达成了和解。毕竟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治疗崔梅恩的伤口。 伤口治疗完成后,崔梅恩和塞德里克一起坐在沙发上,梅兰斯则坐在他们的对面。 梅兰斯和塞德里克的个子差不多高,却显然比他更加健壮、强大和游刃有余。 第153章 如果说塞德里克看上去像一只聪明的黄金寻回犬,那梅拉斯便是一只傲慢的猛虎或雄狮——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除了颜色相似略微相似以外,没有半点相同的地方。 从见面到现在,他的脸上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不管是笑容还是嘲讽都是平淡无波的,整个人活似一尊雕塑。要不是他看着崔梅恩的眼神太过粘稠,塞德里克简直从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同自己的共同点。 “你说你是二十年后的塞德?”刚一坐好,崔梅恩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梅兰斯回答说。 “总有原因的吧?你来这里之前在做些什么呢?”崔梅恩捏了捏塞德里克的手,“比如买了什么新的魔法卷轴,或者因为上周跟魔法协会的学徒打了一架被人报复之类的?塞德,别多心,我不是在说你。” “上周那是他们先招惹我的!”塞德里克为自己辩解。 “那你也不至于把人家的实验品全部放走吧?你知道没了那东西人家没法毕业吗?” “我后来不是给他抓回来了吗!” “你这是有好好反省的样子吗?” #### 四十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注视着面前吵吵闹闹的小情侣,一时有些恍惚。 他怀疑这是神明同他开的一场荒诞的玩笑,一个令人费解的神迹。 他看着他俩就像天底下所有惹人生厌的小情侣那样旁若无人地拌嘴,说到气头上,崔梅恩就会抬手去揪塞德里克的脸,塞德里克则会灵活地躲避着她的手。他们乐此不疲,好似在玩一场无聊至极的游戏。 他感到眼角酸涩,喉咙肿胀,温热的液体在不知不觉间漫上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滑去。 塞德里克·梅兰斯很想回答崔梅恩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来到这里之前,塞德里克·梅兰斯刚刚整理完崔梅恩的遗物。 第82章 崔梅恩死得很匆忙。除了一个刚刚装满一个小手提箱的私人物品和一些衣物外,她在梅兰斯宅邸中没留下什么东西。 这么一点东西,塞德里克早在她死亡后不久就收拾完毕了。他将她所有的遗物都塞进了空间道具中随身携带,每当思绪纷乱的时候,就把那些东西一件件地掏出来整理,再一件件地重新放回去。 老实说,这对于稳定他的情绪很有帮助。 崔梅恩的尸体在还未被掩埋前就化为了灰烬,所以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具能埋进棺材里的尸身。有时塞德里克抚摸过那一件件遗物,恍惚间会以为自己在抚摸崔梅恩冰凉的骨骼。 他一年比一年更强大、一年比一年更寡言,也一年比一年更衰老。他从北境接回了亚瑟,将他养在自己名下,看着他几乎是一天一个样的长大。 塞德里克时常认为他的时间在亲眼见到崔梅恩死状的那一刻起就停止了流动,此后唯有肉身不断地腐朽。 人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崔梅恩却吝啬于出现在他的梦中。塞德里克想也许这是因为她恨他。于是他只好自己主动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面孔——面孔、声音、躯干、她的笑容、拥抱、亲吻…… 如果只看他沉寂严肃的面容,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正在思考圣殿新出台的边境防御政策,或是针对这些年某些地区活跃的魔鬼的扑杀手段——没人知道,鼎鼎大名的梅兰斯大公正在脑海里回味多年前与妻子一同午睡的小小插曲。 他在午睡时紧紧地贴在崔梅恩身上,把崔梅恩热醒了过来,没好气的将他一把推开,让他到边上去睡,塞德里克却再次不屈不挠地黏了上来。 十分钟后午睡演变为枕头大战,又十分钟后枕头大战演变为了浴室鸳鸯浴,水花四溅,积水甚至从浴室里淌了出来。 前些年,一位与塞德里克私交甚笃的同僚赠送了他一瓶秘药,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是个好东西。 拗不过同僚的热情,在确认过药剂中没有可疑的成分后,塞德里克勉强喝下了一点药剂。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他迎着同僚“看乐子不成”的遗憾神情,面无表情地将药剂还给了对方,反手给他这周增添了一半的工作量。 ——但是在那个夜晚,他见到了崔梅恩。 他走进卧室的时候,崔梅恩正坐在床上看书。她倚在厚厚的枕头上,捧着一本流行的骑士小说,台灯温暖的光芒将她的眉眼照得那么清晰。眼见塞德里克进来,她便向他招招手:“你今天回来得真晚,又有什么事吗?” 塞德里克沉默地走了过去,半跪在床边,抬头看她,好像乞食的狗望着主人。 崔梅恩似乎被他的举动逗笑了。她摸了摸他的头发:“塞德,怎么了?你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怕被我发现?都跟你说了不要去招惹魔法协会的学——”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一把长剑贯穿了她的腹部,血如泉涌。鲜血从腹部的伤口和她的嘴角溢出,她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皱了皱眉,用沾血的手掌再一次抚摸塞德里克的脸颊:“塞德……” “不要用她的声音跟我说话。” 塞德里克·梅兰斯平静地说。他拔出长剑,第二次将其捅入“崔梅恩”的身体之中,这一次的目标是喉管。 血液喷溅而出,浸透了她的睡衣和床单,她却依旧没有生气,只是继续用温柔和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 第154章 “塞德,是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吗?”即使被割断了喉咙,染血的女人依旧喋喋不休,“你可以跟我说说看。” 塞德里克收剑入鞘,起身离开。他靠在卧室的书柜上,捏了捏鼻梁,不耐烦地等待着药效的过去——即便他清楚那人并不是崔梅恩,然而眼见着它套着崔梅恩的皮囊在他的面前曲意逢迎,他依旧会感到愤怒和痛苦。 塞德里克·梅兰斯比谁都清楚:崔梅恩不可能会原谅他,不可能会再次来到他的身边。她被他亲手推入了地狱之中,他又怎么能够奢求她的原谅,怎么能够奢望自己还能假装无事发生、与她一同迎来幸福快乐的结局? 如果他放任自己沉溺于假设与幻想之中,无异于自欺欺人地背过脸去,假装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假装自己从未犯下过任何错误、假装自己依旧可以与她携手共度美好的一生——那才是他最崔梅恩最大的不忠。 药剂的效果直到下半夜才缓缓消失,不论是沾满鲜血的崔梅恩还是一地的血迹都没了踪影。 塞德里克本打算第二天好好地查一查药剂的配方,却没想到反倒是魔法协会的人先一步找上了他:因为和导师争夺药剂配方的署名权,这副魔药的发明者杀死了导师和一半的同门(剩下的一半因为翘课而幸免于难),卷走了所有的魔药出逃。 魔法协会希望圣殿协助他们追查逃犯,塞德里克就拨了些人手过去,顺便再给同僚加了一半的工作量。追捕工作一直持续了好些年,不过那名逃犯至今依然下落不明。 经历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波澜后,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工作回到了正轨。巡视边疆、出阵杀敌、训练新来的见习骑士……像过去的时光一样,他机械性地完成着这些重复乏味的工作,偶尔靠着回味记忆中妻子的模样度过艰难的一天——这就够了,对他来说。 只要还有这些回忆在,他就足以撑过剩下的人生。他不需要任何的幻想、任何的替身、任何的假设,这本就应当是属于他的苦修。 #### 塞德里克被崔梅恩捏着脸,两人旁若无人地吱哇乱吵了一阵,仿佛才想起旁边还有个被他俩忘到一边的第三人似的,停止了争吵。 “抱歉,一时激动就……”崔梅恩小声道。 “没什么,”梅兰斯摇摇头,“你不用跟我道歉。” ……好吧,不管崔梅恩是怎么想的,反正塞德里克就是故意的——他故意假装忘记了梅兰斯的存在,一面跟崔梅恩吵架,一面偷偷去看梅兰斯的反应。 老实说,梅兰斯跟他想象中的“未来的自己”太不一样了。 塞德里克·梅兰斯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脑子快,人缘棒,性格好,人还聪明(自封的),目前对人生的规划是在圣殿里混个小小的一官半职,在首都以外某个不忙的地区就任,过上每周都能放假和妻子一起腻歪的美好生活——人要是过上了这种生活,就不可能天天拉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是吧? 可是眼前这位“梅兰斯”呢,他整个人就像被雕塑刻出来的一般,除了偶尔和崔梅恩说话时会露出一些僵硬的表情外,别的时候整张脸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沉默”二字的具象化一般。 他看着崔梅恩的眼神也让塞德里克不舒服。那是一种粘稠贪婪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冬日里饿得皮毛紧贴肋骨的狗盯着一整扇刚切好的排骨时,也不会比他的眼神更恶心。 塞德里克确信梅兰斯简直是在用眼神一遍遍地舔舐崔梅恩的身体,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放过——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今晚不在,他会对她做些什么。 ……看什么看,找你自己的老婆去啊! !你没有自己的老婆吗! ! ! “塞德?塞德?”崔梅恩叫了他好几遍,塞德里克才回过神来,重新加入了对话之中。 三人交换了一下已有的情报,除了确信梅兰斯的确来自未来以外,没有任何收获。夜已经深了,崔梅恩困得直打哈欠,两个男人便不约而同地提出先睡一觉,明早起来再看看。 说不准明早起来的时候,这家伙已经自己消失了! 塞德里克美美地想。 二楼主卧的隔壁还有间客卧,不用塞德里克指点,梅兰斯就自己从柜子里翻出了被褥和床单铺上,于是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中。 崔梅恩靠在床上等他,眼睛已经闭上了,台灯暖融融的光照在她的面庞上,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 塞德里克看得心里痒痒的,他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从背后钻进被窝里,揽住崔梅恩的腰肢,从背后亲吻她的脖颈。 崔梅恩踹他一脚:“别闹,困死了……” “你睡你的,我自己来。”塞德里克说。 他的手指往崔梅恩的睡衣里探去,才走了几步,又被她给抓住了。崔梅恩勉强睁开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隔壁还睡着人呢,你别发神经。” “那就让他听到嘛。”塞德里克不依不饶,“反正他也不是没听过。” “我不喜欢,”崔梅恩皱了皱眉头,“塞德,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塞德里克便把手抽了出来。他熄灭了灯,将崔梅恩搂在怀里,委委屈屈地蹭了蹭她一阵,才说:“……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总觉得心情好烦躁。” 第155章 “嗯,我原谅你了,”崔梅恩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听上去她已经快睡过去了,“下次不准这样了……” “好。”塞德里克咬着她的耳朵回答。 没过多久,崔梅恩的呼吸便变得安稳而绵长。她很快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沉。塞德里克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将脑袋埋入她的颈窝之中。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她的血液温暖地奔涌着,脉搏的跳动平稳而有力,一下一下,昭示着这具身躯中蕴藏着的蓬勃的生命力。 ——其实他对崔梅恩说了谎。他知道自己心情烦躁的原因。 从见到梅兰斯的第一眼起,塞德里克就觉得他的身上透露出古怪之处。而就在他走入房间之中,看见台灯下崔梅恩合上眼睛的面孔的同时,他便明白了那股贯穿始终的“古怪”的来源。 那个自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男人,来自二十年以后的他自己。 他表现得就好像,他的生命之中已经失去了名为“崔梅恩”的存在——他的沉默、僵硬、死板、冰冷、粘稠、阴暗,全都来自于在失去之后,又再次见到了她。就好像是失明的盲人,再度获得了光明。 梅兰斯的目光中流露出的,不仅有刻骨的思念与渴望,还有对塞德里克深深的怨毒。 第83章 “那我就出门了,你俩,不许吵架,不许打架,不许——” “不许惹是生非,不许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聊完事之后如果时间合适记得把午饭要用的菜洗了。”塞德里克接上了崔梅恩的话,“我保证会做好的,只要他不主动添乱的话。” 崔梅恩转头去看梅兰斯。梅兰斯对上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于是崔梅恩就出门了。周末附近总会有集市,她打算去买点东西。这时候总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新鲜蔬菜,运气好的话还能淘到些有趣的古董什么的。有时候,魔法协会的学徒也会混在其中,偷偷摸摸卖掉自己不合格的课堂作业。 若是放在往常,塞德里克总会和崔梅恩一起出门,恨不得全天都挂在她身上——但今天不一样。 早上起床后,他(非常失望地)发现梅兰斯并没有消失,甚至已经做完了一套训练又洗漱完毕。 崔梅恩打着哈欠下楼的时候,他只围了一条浴巾,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上楼,两人差点没撞个正着。 “小心,别摔着。”梅兰斯扶住崔梅恩,防止她一个脚滑滚下楼去。 “谢谢……”崔梅恩说。 她的视线在梅兰斯形状优美的古铜色腹肌上打了个转,又赶紧移开。 刚踏出房门的塞德里克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他直接原地炸毛,嚷嚷了起来:“你干什么呢!手拿开!” 奈何不论是崔梅恩还是梅兰斯都没理他。半晌后趁着崔梅恩回房换衣服的空挡,塞德里克溜进了卧室内,本想撒个娇讨点好处,没想到崔梅恩伸出爪子摸了摸他的腹部,面色凝重:“塞德,你最近是不是吃胖了一点?” 塞德里克差点没气晕过去。他握住崔梅恩的将她抱起来扔在床上,一阵饿虎扑食般的猛啃,坚决不再让她说出任何一句讨人厌的话。 闹了一阵后,他将手臂撑在崔梅恩的身侧,低下头对她说:“我今天想找个时间跟他谈谈。” “意思是需要我回避吗?”崔梅恩问。 “嗯,担心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伤害你。”塞德里克咕咕唧唧。 “……你对自己的评价这么低吗?”崔梅恩笑道,“哪怕我们最后分手了,你会说难听的话来诋毁我吗?那也太难看了,赛缪尔也不会的呀— —大概吧,我猜。” “天呐,你今天早上不但和另一个男的眉来眼去,现在还把卡伊挂在嘴边,我生气了,哄不好了,”塞德里克夸张地捂住胸口,“除非你亲我一百下,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起开,要吃一百个巴掌吗?”崔梅恩拍拍他的脸,“这样吧,正好今天上午有集市,我自己出去转一转,你俩趁这个时间谈谈?”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崔梅恩前去逛集市,留下两个人“谈谈”。 临走前崔梅恩再次揪住塞德里克的耳朵叮嘱,如果她回来后发现屋里一片混乱,今晚这俩姓梅兰斯的都得滚出去睡大街。 塞德里克一面笑着打哈哈,一面推着她的肩膀,将她送出了门。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和梅兰斯更像了——这么一看,他们果然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短暂的沉默后,梅兰斯先一步开口了。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咽喉,翠绿的眼眸中浮起一星嘲讽之色:“我说不出来。我昨天就尝试过了,我没法告诉你们任何能够改变'未来'的事。说话也好,写下来也罢,所有的表达方式都无法将答案传递给你。” “如果采用更迂回、更委婉的方式呢?”塞德里克提出了建议。 梅兰斯眼中的嘲讽之意更盛,塞德里克从没觉得自己的脸这么讨厌过。 “如果迂回到你听不明白的程度,可以。可是那样还有什么意义?”梅兰斯将手臂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不紧不慢地轻轻敲击,在布面上留下一个柔软的小坑,“如果你能够听懂,还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就没法告诉你。” 第156章 塞德里克啧了一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好吧,”他说,“那再试试别的。如果我向你提问,你来回答我的问题呢?试试这样是否可行吧。” “请。”梅兰斯说。 心中的问题有一千一万个那么多,到了真正开口的时候,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有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疑问便冲口而出: “你……你和她还在一起吗?” 他没有说出“她”的名字,但显然他们都知道这指代的是谁。 梅兰斯摇了摇头。 塞德里克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底下的沙发扶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你是自愿和她分开的吗?” “不是。”梅兰斯说。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猛然冲上了塞德里克的心头,混合着莫名其妙的怒气,以及一丝惶恐。他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试图把那种奇怪的情绪强行吞咽下去,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她……她过得还好吗?” “——” 梅兰斯说。 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从塞德里克的耳边消失了:衣服与沙发的布面摩擦的声音,窗外清脆的鸟鸣,远方集市的喧闹……世界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 他也根本无法看清梅兰斯的口型。如果说面前的景象是一副画卷的话,在这一刹那,仿佛出现了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将画布撕下了一片,徒留底下空白的墙壁。 等塞德里克再回过神来时,梅兰斯已经说完了自己的回答。面对塞德里克投去的尚未从惊恐和迷茫中恢复过来的眼神,他只是勾起嘴角,淡淡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法传递给你任何消息。” ——所以崔梅恩过得还好吗? 塞德里克抬起脸,想要从梅兰斯的脸上寻觅出任何的蛛丝马迹。他想她一定过得很好,她那么聪明、勇敢又坚强,即使以后和自己分手,也不会影响半分她的光辉。 “我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他继续追问。 “——” “我们是为什么分手的?” “——” “我们分手是因为我做了错事吗?” “——” 问题一旦涉及到了和崔梅恩分手的细节,梅兰斯的回答就会被某种不知名的存在吞噬一空。塞德里克的背上不知不觉间浸出了一层薄汗。 他在脑中拼命把所有想问的问题都过了一遍,突然灵机一动,问出了一个他同样迫切得到答案的问题: “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注意,还有可能改变结果吗?” #### “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注意,还有可能改变结果吗?” 面前的少年骑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期待”一词如有实质一般,几乎快从他的眼睛里流淌了出来。 四十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时有些想笑。 他看上去好像只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分手”,只因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是了,这就是二十年前的塞德里克·梅兰斯:天真、愚蠢、傻得令人厌恶。他从未想到过死亡,更不可能把这个词联系到崔梅恩的身上。 刻薄的词语在他的舌尖编织成句,如果不是被那种莫名的力量束缚,他就会直接地将它们喷吐而出,就像毒蛇吐出长长的蛇信:不,你不会可能改变结果,因为你太蠢,太自负,你一开始就没想到过会走向这样的结果。 你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害死她,甚至在她在痛苦中死去的时候你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沉醉在英雄情怀的美梦中。你会在害死她很久以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会走进那件寂静到可怕的宅邸,推开通往那间地下室的房门。你会看见满地的尸体,蚊蝇遍地,蛆虫横生,即便是在与深渊战斗的最前线的,你也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景色。此后二十年,它将日日夜夜在你的噩梦中出现,挥之不去。 你要踩过一地的尸体,才能见到她。你会跪在她的面前,想要捧起她的身躯。她是那样的恨你,连最后一次触碰也不能容忍,所以她会在你的怀抱中化为灰烬。 这就是你与她“分手”的全过程,你与她所处的未来,你想要触碰的真相,你想要改变的未来。 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意思。望着自己年轻的、惴惴不安的、又满怀期待的双眼,塞德里克·梅兰斯说:“——如果有奇迹出现的话,也许吧。” “奇迹是什么意思?”塞德里克追问。 “就是不太可能的意思,”梅兰斯垂下了眼睛,“我不认为你能做到。” 塞德里克发出了一声被拖得长长的“切——”。他学着他的样子,也将手臂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轻快地敲击扶手,像是在跳一支快节奏的舞蹈。 他说:“你自己没做到的事,怎么就揣测我做不到?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拜托,你还记得赛缪尔吧?他现在混得怎么样了?——你不会像他一样蠢吧?不管你会不会,我是不会的!你听好了,我会从现在开始努力,我一定会比你更强、更厉害,而且绝不会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哼哼,你就在那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看着奇迹在我身上发生吧!” 说这话时,清晨的阳光正好从窗外落入室内,将他翡翠般的绿眼睛照得熠熠生辉。少年的,骄傲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第157章 他和世界上所有年轻人一样既愚蠢又乐观,对衰老沉默的大人嗤之以鼻,自信自己一定能取得比他们更好的成果,那时他不会知道,那些衰老沉默的人也有过自己的少年时代。 “我想我没什么要问你的了。”发表完一通豪言壮志后,塞德里克对梅兰斯说。 梅兰斯点了点头,起身向门口走去。 “你要干嘛?”塞德里克追了上来,嚷嚷道。 “去接她。”梅兰斯简短地说。 “要接那也是我去接!”塞德里克继续汪汪大叫,“你知道路怎么走吗你就接!” “不比你知道得少。”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讨厌?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啊??你想干嘛啊我说??你该不会被自己的女朋友甩了就想来抢别人的吧! !喂!!别走那么快!!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屋门。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晴朗,万里无云。 对于四十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而言,他似乎已经很少见到这么好的阳光了——但对于二十年前的他而言,这不过是他美好人生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 第84章 崔梅恩正蹲在集市的摊子前,仔细地挑选苹果。 首都盛产苹果,酸甜可口,清脆多汁,价格也便宜,不论是当餐后水果还是做苹果派都是不错的选择。如果买到质量好的苹果,做成果酱,就能一直吃到冬天去。世界上很少能有比一边听着壁炉噼啪作响、一边喝加了苹果酱的红茶更令人快乐的事。 挑着挑着,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身上一沉,塞德里克直接扑到了她背上,差点没把她扑得一头栽倒进面前的苹果堆里去。 “你起来!”她使劲拍打他环住自己脖颈的手臂,“压死我了!” 照以往的经验来说,一旦她的语气严厉一些,塞德里克就会像偷吃到一半被人发现的小狗一样嘤嘤呜呜、不情不愿地照做——但今天不同。他跟发了神经似的黏在她身上,假装没听见她的话:“今天中午吃什么?苹果派吗?” “再不起来只有大嘴巴子吃了!” 苹果摊的老板被他俩逗得直笑。虽然她努力背过身去,崔梅恩还是能看见她抖动的肩膀。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也烧了起来——当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心头油然升起一股想要把塞德里克·梅兰斯塞进烤箱里的冲动。 好在塞德里克的发神经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就被人拽着领子提溜了起来,避免了成为人肉派的下场。崔梅恩赶紧站起身,付清了苹果的价钱,直接抓起一只大苹果塞进了塞德里克的嘴里:“你今天就吃这个!” 梅兰斯在一旁彬彬有礼地说:“我会监督他的。” 赶在塞德里克再次嚷嚷起来之前,崔梅恩用力地苹果往前一推,有力地避免了新一次争端的发生。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苹果摊,从集市的另一头逛了起来。既然买到了好苹果,中午干脆煎一个猪五花好了。煎得皮脆肉嫩的五花肉配上家里最后一点苹果酱,想想令人就流口水。 补充完了食材,三人又跑去了“奇形怪状商品一条街”(这个名字是塞德里克取的),参观了一下这周出售的小商品。魔法协会的学徒们依旧占领了大半的街面,裹着袍子兜售商品,价格比魔法协会中出售的要便宜很多——不过他们并不能保障质量,也许这就叫等价交换。 一直沉默寡言的梅兰斯这时倒是多说了几句话,他只用摇一摇观察液体挂壁的痕迹,或是取下瓶塞闻一闻,就能精准地指出药水中缺失的配方以及熬制时出错的步骤;至于那些廉价出售的小型法阵就更别提了,他只是轻轻一瞥,就直接点出了法阵中绘制错误的部分。 逛街还没逛到一半,三人就被热情的学徒们淹没了。他们像一群饥饿的小鸟一样围在梅兰斯周围,争先恐后地捧上自己的作业,各种各样复杂的问题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听得人眼冒金星,小小的集市眨眼间就变成了课外魔法补习班。 不多时,崔梅恩和塞德里克就被挤出了人群。崔梅恩望着面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视线往梅兰斯身上一转,再看了看塞德里克,然后又一转,又看了看塞德里克,运用简单的肢体语言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不准用那种'你快给我变成这样'的眼神看我!”塞德里克抗议道。 好半天后,梅兰斯才勉强从学徒的包围圈里走了出来。他一向冰冷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也不知是被热情的学徒挤得头疼,还是被那些弱智的问题气得脸歪。崔梅恩笑着调侃他:“所以你在那边也是会逐一指点课后作业的好老师吗?” 梅兰斯摇了摇头:“我不任教职。” “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塞德里克插嘴说。 “……我主要负责边境的防御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首都。”梅兰斯回答说,“很多年都没逛过这种集市了,一时有些怀念。” 塞德里克像是想到了什么,咔嚓咔嚓啃完苹果,鼓着腮帮子默不作声。 梅兰斯接下来的行为验证了他没有说假话——在准备午饭的时候,崔梅恩指挥塞德里克去腌猪肉,自己负责做调味汁,给他布置了较为简单的和面工作(毕竟他勉强算是个客人),预备着中午吃烤猪肉配苹果派。 第158章 没想到十五分钟后,当她端着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苹果酱路过的时候,就看见高大、挺拔、英俊的梅兰斯站在案板前,面色凝重,陷入了“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窘境。 “您还真不客气,这面团烤出的派得吃到明年去吧?”塞德里克探过头来嘀嘀咕咕。 崔梅恩给了他一肘子。 “抱歉,很久没做过了……” 梅兰斯看上去有几分尴尬和无措。他那古板无波的表情因此生动了一些,崔梅恩凝视着他的面孔,看见他试图挠挠脸颊缓解尴尬,全然忘记了手指上还沾着面粉,脸上立刻便多了几道白印。 她仿佛从这个冷硬的男人的躯壳里窥见了塞德里克的灵魂,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 她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男人的上臂,示意他给自己让出一些空间:“再做几次就能想起来了,看,如果面团呈现这种状态,就要…… ” 梅兰斯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他凑得离她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这让她有些发痒。她抬起头,想要示意他再离远一些,却意外地撞进了一双炽热的眼睛。 崔梅恩的呼吸有些许的停滞。 她很爱塞德里克,而塞德里克也很爱她,自恋一点来说,她很少见到如他们一般相爱的情侣——但她从未在塞德里克的身上见过这样激烈和露骨的爱意。 不,从那双她熟悉的翠绿眼眸中满溢而出的,与其说是爱意,不如说是痛苦。梅兰斯痛苦地注视着她,既贪婪,又渴望,如同濒死之人跪倒在神祇的脚下。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话,她根本看不明白,也不敢看明白。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流出眼泪的是她自己的眼睛。梅兰斯在围裙上擦干净了手,捧住她的脸,用拇指为她拭去了泪水。 崔梅恩直愣愣地盯着他,等待着他说出什么,或是——她竟然在等待着一个粗暴的吻。梅兰斯似乎很想吻她,她的脊背上升起一股身为猎物的凉意,她毫不怀疑他会在下一秒咬破自己的嘴唇,就像塞德里克咬破苹果,鲜红的汁液从果实的伤口中粘稠地涌出。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 在经历了上午小小的插曲后,假日最后一天意外平静地走到了结尾。 入睡之前,崔梅恩轻轻地掀开被子下了床,端起烛台,走到隔壁梅兰斯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房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她将烛台居高一些,注视着梅兰斯的眼睛,说道:“塞德,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梅兰斯说:“我没意见。” 崔梅恩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她轻笑一声,说道:“他在房间里闹别扭呢——不过,他也同意了。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说。” 梅兰斯侧过身去,示意她进屋。崔梅恩拉上房门,将烛台放在床头柜上,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吹灭了烛台。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也许是因为常年锻炼的缘故,梅兰斯的呼吸很轻,轻到以她的耳力难以辨别的地步。房间里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一片空荡荡的安静。 崔梅恩对着面前的黑暗展开双臂,说道:“塞德,抱一个吧。” 房间里依然寂静无声。 “抱一个吧,”崔梅恩叹了一口气,“你回去之后,就抱不到了吧?” 某个热源在黑暗之中靠近了她。一开始还有些许胆怯,像是体型庞大的棕熊在陷阱外不停地转圈,游移不定,但是很快,她便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之中。 梅兰斯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身体烫得仿佛燃烧的刑具,不由分说地将她禁锢其中,不容挣脱。他粗重隐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嘴唇颤抖着贴近她的脖颈。 崔梅恩的视力还没有来得及适应黑暗,这让她真的产生了一种被大型食肉动物啃噬的错觉。 她也收拢手臂,一只手轻柔地拍打他的背部,一只手摸索了片刻,放在了他的头发上。 尽管看不见面前的事物,她也能想象得到他头发的颜色:那是她最爱的颜色,灿若黄金。当年在狭窄的小巷中见到他时,月光从云层后倾泻,照亮了他意气风发的面容。从那以后,崔梅恩再也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金色。 塞德里克·梅兰斯,她可怜可爱的伴侣。在还未到来的时间里,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成为如今的模样。 “……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但是之前他也听着,我不好问……”崔梅恩温柔地抚摸着梅兰斯的头发,轻声说道,“塞德,我是死了吗?” 颈侧淌过温热的液体。半晌,埋在她颈窝里的脑袋缓缓地点了点头。 突然被告知自己只剩不到二十年的寿命,正常人都会有些无法接受的反应——鉴于崔梅恩在敲门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倒是比自己预想中要镇定很多,甚至还有心情接着问下去。 “我的死与你有关吗?” 点头。 “你杀了我吗?” 摇头。 “你主观上没有想杀我或是害我的意图,但是客观上确实造成了我的死亡,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点头。 崔梅恩说:“嗯,我明白了。” 她更用力地抱了抱梅兰斯,说:“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梅兰斯用沙哑的声音问。 第159章 “对不起,”崔梅恩说,“让你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钳制住她的臂膀更加用力,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了轻微的不满。 梅兰斯呜咽着说着什么,他哭得太过于撕心裂肺,以至于崔梅恩无法从中提取有效的内容。他抱着她滑跪在了地面上,哭泣着,颤抖着——哀嚎着。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都说了不是你的错,我不会怪你的。”崔梅恩环住他的脑袋,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好吧这倒也说不定,搞不好我以后还是会怪你。但是我先怪的肯定是做错事的人,是吧?” “你恨我。”梅兰斯用的是陈述句,“你会非常恨我。” “嗯……的确像是我会做的事,”崔梅恩点点头,“但是我现在不恨你。塞德,如果你难过,就哭一哭吧。” 她再次抚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头顶。心底的怜惜之情控制不住地翻涌而出。 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小小的渡口,独自凝视着未知的远方。远方波涛汹涌,命运在海域中掀起万丈狂潮,将一叶小舟撕得粉碎。那或许就是她自己。泛着血腥味的海水迫不及待地涌上渡口,轻轻抚摸她的脚趾。 如果我以后会恨他。 崔梅恩想。 如果我以后会恨他。我会痛苦万分、我会恨他入骨。我会愤怒、我会哀嚎、我会诅咒、我会死亡—— 至少,此时此刻,在二十年前的崔梅恩身上,在这个漆黑、寂静的深夜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命运的波涛尚且停留在遥远的天际,在它的触手席卷而来之前,在这个小小的渡口中,她尚且可以闭上眼睛,假装没有听见小舟被风暴击碎时的哀鸣。 ——至少,此时此刻,让我给予他疲倦的灵魂一个拥抱吧。 #### 第二天清晨,当崔梅恩从客房的床铺上醒来时,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房间里的。 塞德里克说他也不记得了。他把头搁在崔梅恩的肩膀上,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肢,嘟嘟囔囔:“昨晚我俩是不是喝太多了?我也完全不记得了,只是总觉得心里难受……” “昨晚我们根本没喝酒好吧。”崔梅恩说。 她拖着身后的累赘走进厨房,有些疑惑为什么水槽里摆放着三套餐具。 她拿起多余的杯子皱眉沉思,一滴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泪水倏然从面颊滑过,溶进衣领的布料中。 塞德里克·梅兰斯从浅眠中惊醒。他拉开窗帘,花园中传来几声鸟鸣,天色尚暗,天边才刚刚泛起白边。一切都清晰地告诉他,这次的睡眠依旧没有持续太久。 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心口涌上一阵少有的满足,仿佛刚刚从一个无比甜美的梦境中醒来——甜美到即使他已经忘记了梦境的内容,却依旧忍不住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味着梦境的余韵。 这天用早餐的时候,管家提醒了他今日的日程:他要去处理一桩税务官贪污案。 塞德里克坐上马车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天气晴朗,阳光正好,马车缓缓驶向远方。昨日那个不知内容的梦境早已如朝露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迎接塞德里克的,依旧只有同过去二十年间任何一天别无二致的、普通的一天。 fin. 第85章 “他怎么了?” 崔梅恩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在床边,疑惑地发问。 魔鬼正头朝下趴在卧室的地毯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整个人(或者说整只鬼?)就像只融化的巨大仓鼠那样趴在地毯上,时不时抖抖后脚和尾巴,嘴巴里嘟嘟囔囔的,发出旁人难以听清的梦呓。 如果说一只融化在桌上的小仓鼠能够让人捧在手心里爱不释手地把玩,那么一只有半个房间那么大的巨型肥仓鼠就有些吓人了。 崔梅恩双手叉腰,凝视了魔鬼一阵,终于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双手,尝试性地摸了摸他油光水滑的皮毛。 手指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柔软的黑色皮毛中,顺滑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将整个身子都埋进去——崔梅恩立马就这么做了。她十分顺从自己心意地扑在肥仓鼠身上,手臂在他的皮毛里快活地滑来滑去,享受着那种软和好摸的触感。 仓鼠的喉咙里溢出了舒服的哼唧声。他砸吧砸吧嘴,变得更扁了,看上去好似一张厚厚的鼠饼。 五分钟后,亚瑟不得不走上前去把崔梅恩从魔鬼(仓鼠ver )的身上拽了出来,防止她就那么蹭上一整天。 “亚瑟,我必须说这是你做得最正义的一次。”崔梅恩握住亚瑟的手,真心实意地说。 亚瑟·梅兰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甩开她的手:“我什么也没做——而且我做过的正义的事比这多了去了!” “哦,原来不是你?”崔梅恩又悄咪咪地把一只手伸了回去,在仓鼠的屁股上摸来摸去,“我还以为你趁我出门的功夫对他施了一个'禁忌秘术之魔鬼降智变仓鼠'之类的,还刚想夸你来着……” “没有那种弱智魔法。”亚瑟强调说。 “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崔梅恩疑惑道。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魔鬼的方向。黑色的仓鼠抖了抖胡子,金色的眼睛眯成两道细细的缝隙,维持着鼠饼的形态,抬起后脚挠了挠肚子,看起来对二人的对话一无所知,活像只真正的大仓鼠似的。 第160章 亚瑟叹了一口气:“我猜他是中了这个魔法。” 他举起手上的一本书,递给崔梅恩看,并简单叙述了一遍今天上午发生的事。 此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去世刚过去半年,他的遗孀崔梅恩已经基本掌握了他遗留下的庞大的财富和权势。 在打压了一批不听话的封臣并吊死了一批试图作乱的小人后,梅兰斯封地迅速进入了和谐友好发展的新时代,针对她的刺杀大大减少,也就不必再每次出门都带上魔鬼和亚瑟当保镖了。 譬如今天,崔梅恩早上起来临时起意,想吃现做的杏子果酱,便随便套了件衣服,出门去集市上溜达。 而据亚瑟的描述,就在她溜达的时候,他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他从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掏出了一本古老的魔法师笔记,从中察觉到了强大的魔力波动。 任何一名稍微学习过魔法基础常识(或者只是读过冒险小说)的人都知道,面对这类既古老又来路不明的魔法物品,绝对不能轻率地打开——可惜的是,魔鬼既不具备常识,也不爱读冒险小说。 他突然从亚瑟身边冒了出来,尾巴一卷,抢过那本笔记,“啪”的一声翻开,呛了亚瑟一脸的灰尘。 “哇,好奇怪的魔力波动,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呢!”魔鬼哗啦啦地翻页,兴致勃勃地点评,“让我瞅瞅这是个什——” 亚瑟还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房间内就猛然爆发出了一阵极强的魔力。一个陌生的法阵从书页上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魔鬼的脸上。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崔梅恩问。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亚瑟回答。 他俩又回头一起看仓鼠。 仓鼠正用爪子扒拉自己肥嘟嘟的脸,似乎想要从颊囊里掏出点什么出来吃。 亚瑟打开被魔鬼翻开的那一页,泛黄的纸张上印着一个鲜艳到诡异的复杂法阵,底下附上了对于其纹路构成的解读。 他指着法阵对崔梅恩说:“你看,翻页启动,攻击最近的人形生物,附带短期一次性时间回溯……很巧妙的结合方式,只可惜是一次性的,这下算是浪费掉了。” 崔梅恩提问:“所以具体的作用是什么?'把离我最近的人形生物变成巨大化仓鼠'?” “将距离最近的人形生物身上的时间回溯500年,”亚瑟解释,“一个非常强大的攻击性魔法。有关时间回溯的古代魔文解读已经完全失传了,魔法协会高层要是知道了今天这事,非得气晕过去不可。” “时间回溯?那为什么说是一个强大的攻击性魔法呢?”崔梅恩勤学好问。 “时间回溯500年,是个人都成渣了。”亚瑟说。 崔梅恩恍然大悟。她拍了拍手掌下的仓鼠屁股(不得不说这种美妙的触感太让人上瘾了),询问道:“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魔法。只是它的寿命比500年要长得多,所以魔法没能杀死他,只是让它身上的时间回到了500年前?呃……原来魔鬼小时候是仓鼠吗?还怪可爱的。” “效果只会持续一天,虽然放在大多数人身上一天已经足够死透了……”亚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与其说他'小时候'是仓鼠,不如也许他那个时候喜欢变成仓鼠吧……见鬼的,深渊造物也会有小时候??” 听说效果只能持续一天,崔梅恩遗憾地叹了口气。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主要是防止宅邸中再传出什么更古怪的谣言——崔梅恩吩咐亚瑟在卧室外布置了一个结界,把魔鬼关在里面,防止他突然抽冷子化身巨型饿鬼耗子冲出房门在城堡里乱窜。 接着她拍拍亚瑟的肩膀,将今天的公务托付给了他,声称自己要盯着魔鬼,防止生出什么乱子。 “我怀疑你只是单纯地想要偷懒。”亚瑟接过公文,说道。 “怎么会呢,”崔梅恩笑眯眯地说,“只是担心他生出什么乱子啦!” 她递完公文后顺手呼噜了一把亚瑟的金毛。亚瑟发出不满的声音,却没有拨开她的手,而是微微弓着脊背,任由她摸了好几把后,才重新站直了身子。 做完这一切后,崔梅恩快乐地关上了房门。她踢掉鞋子爬上床,站在床沿上,做出了她从踏进门的那一刻就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去做的事:扑到大仓鼠的背上,把自己整个人埋了进去。 好柔软好温暖好舒服——! ! ! 啊,魔鬼为什么不能一直保持仓鼠的模样呢?崔梅恩一面拿脸颊蹭着仓鼠身上的软肉,一面神游天外。如果它们都是仓鼠的样子,搞不好就不会一直被喊打喊杀了! 仓鼠巨大柔软的身躯如同一块厚厚的软垫,将她整个人托了起来,帝国内价格最昂贵的大床也不及这十分之一的舒适。 就当崔梅恩快要在魔鬼的背上睡过去时,底下的躯体内传来了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半晌,她听见魔鬼开口了:“人类,你是谁?” 会说话的魔鬼满地走,会说话的仓鼠不常有。崔梅恩勉强把自己从温暖的仓鼠毛中拔了出来,反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是我的契约者吗?”魔鬼说,“我在身上发现了跟你链接的契约。” “我是。”崔梅恩说。 仓鼠站起身抖了抖肥软的身体,把崔梅恩从身上抖了下来。他在房间内吭哧吭哧地转了个身,好似捧起一颗巨大的瓜子一般把崔梅恩捧起来,小小的黑豆眼凑得离她很近,鼻头在她身上拱来拱去,有些痒痒的。 第161章 鉴于这只黑毛肥仓鼠也长着金色的眼睛,也许叫“金豆眼”更为合适。 如果魔鬼是用别的形态凑得离她这么近,不管是他常用的那个满肚子坏水的阴恻恻的小少年的人形也好,还是一看就知道是恐怖大魔王的原型也罢,崔梅恩保准都会为自己的小命担忧上那么一秒,害怕他会不会一时兴起把自己吃干抹净(物理意义上)。 ——换做是一只又大、又肥、又软、又毛茸茸的仓鼠,崔梅恩甚至还有心情在他的爪子上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 “真不可思议……”仓鼠喃喃。 拜托,看着一只超巨大仓鼠在面前说话,我才觉得不可思议呢!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崔梅恩勉强按捺住了把上面那句话脱口而出的冲动。 仓鼠把鼻子埋在她柔软的腹部,用力地嗅了嗅。他说:“我没想过我会和人类签订契约。” 这下轮到崔梅恩好奇了。 她推开他的鼻头,从他的爪子上爬了起来,问道:“为什么没想过?” “我不喜欢和人类签订契约,”仓鼠说,“因为我能力不够,满足不了他们的愿望,然后就收不回灵魂。往往花了很大的力气,结果一点成果都没有。你知道吗,深渊里很少有像我这样接连失败的呢!人类真讨厌!!” 仓鼠负气似的趴回了地上,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 哎呀。 哎呀哎呀哎呀。 崔梅恩一下就来了精神——天呐,魔鬼居然会主动承认自己“能力不够”? ?居然会主动提起自己“接连失败”? ?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下刀子了? ?看他平日那个耀武扬威的嘚瑟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深渊的金牌业务员呢! “怎么会,我觉得你很厉害的。”崔梅恩假惺惺地哄他。 她坐在了仓鼠的脑袋旁,拍了拍他毛茸茸的大脑袋。仓鼠闻言高兴了一些,他用脑袋蹭蹭她,说:“那是你不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 这我还真不知道。崔梅恩在心里说。 本着趁魔鬼病要魔鬼命的指导思想,她决定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套一套魔鬼的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的声音愈发温柔、和婉、循循善诱,现在听上去她反倒像是哄骗单纯仓鼠的坏魔鬼了。她说:“我很有兴趣。你能给我讲讲你的能力是什么吗?” 第86章 魔鬼的能力是“破坏”。 深渊中的所有生物,其掌握的魔法都在出生的那个瞬间固定,无法增加,也不会减少。 譬如,人类可以通过学习掌握新的知识,也会因为疏于锻炼而失去本已经掌握的技能,魔鬼却不会。生下来会扔大火球术的魔鬼,终生都会乱扔大火球术;生下来会滋水的魔鬼,永远都可以对着自己看不顺眼的一切事物疯狂滋水。 魔法的威力会因他们吞噬灵魂的数量而提升,其种类却无法改变。 一般而言,能够强大到可以与人类缔结契约的魔鬼,通常都掌握着好几种不同类型的魔法,这些魔法可以涵盖绝大多数人类的愿望——说到底,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类,其愿望也不过是发财、情爱和仇恨罢了。 在“契约”这个问题上,所有魔鬼都是天生的玩弄文字的好手,就连最精明的律师也会在它们的面前败下阵来。他们会钻研愿望中的每一个漏洞、空子、隐喻、歧义,力求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满足人类的愿望。 至于被满足愿望的人类到底高兴不高兴,那就不在魔鬼考虑的范围之内了。这时候它们已经一边快乐地啃着灵魂一边溜之大吉了,被骗走灵魂的苦主根本找不到售后投诉的地方。 比如,某人许愿说:希望我能长高30公分。如果与他契约的魔鬼刚好具备能让人长高的能力,那自然万事大吉——可是,如果它没有呢? 魔鬼自然不愿放弃到嘴的灵魂,于是它会使用别的办法来实现这个愿望。让你长高30公分做不到,那把别人的脚都砍掉30公分,不就可以了吗? 这就是魔鬼的思路,也是童话故事中所谓“与魔鬼契约,却被对方欺骗”的真相:事实上,魔鬼只是由于能力不足,所以只好采取别的方式来实现契约者的愿望。 ——这些悲惨的故事告诉我们,在签订契约之前,最好反复研究契约中的内容,务必修订所有带有歧义或是说明含糊的内容,以免被对方钻了空子。 回到仓鼠魔鬼的身上来。仓鼠一面享受着崔梅恩的抚摸,一面告诉她,自己的能力是“破坏”。 与别的同事不同,他虽然具有十分强大的实力(说到这里时,仓鼠骄傲地晃了晃软乎乎的耳朵。毛茸茸的鼠脸上露出跟之前一模一样的臭屁表情),却只掌握了一个种类的魔法,那就是“破坏”。 这能力听上去平平无奇,并且由一只仓鼠的嘴里说出来,容易令人联想到喜欢伸出爪子把主人的玻璃杯从桌上推到地上去的坏心眼的猫,或是咬坏主人最喜欢的书本后满脸无辜的宠物耗子,不过事实上,它的确威力惊人。 在魔鬼刚刚诞生的时候,他就拥有了模糊的自我意识,能够近乎本能地使用能力去攻击自己的“同胞”,吞噬掉他们,或是躲开他们的吞噬。 仓鼠在地上打了个滚,露出自己软软的肚皮,爪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划出几道短短的弧线,生动地展现了一番自己是如何帅气地切割同胞的身体,在混沌的深渊中杀出一条血路的。 第162章 而崔梅恩的视线则停留在了仓鼠的肚皮上。它腹部的皮毛比背上的要短一些,看上去有更多更软的绒毛,让人心痒难耐——天啊,他肆无忌惮地把肚子袒露在这里,跟勾引别人躺上去有什么区别呢? 崔梅恩是个做事喜欢遵从自己心意的人,于是她就这么做了。她爬上仓鼠的肚子,躺在最中间的部分,扒拉了一阵周围短短软软的绒毛,给自己扒拉出来了一个适合躺下去的小窝,再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单纯仓鼠抬起脑袋问道。 “这样离你更近一些,听你说话更清楚。”占人家便宜的坏女人回答。 仓鼠哦了一声,放下脑袋,继续讲起了自己的事。 后来,等到魔鬼稍微长大了一些,他在某次深渊入侵时无意中进入了人类世界。最初的几次,因为他没有经验,每次要么在露面后就迅速地被圣殿骑士解决掉(崔梅恩脑补了亚瑟小人举起锤子,把从地洞里钻出来的鼠头砸回去的画面),要么在人类社会中游荡好几天后都找不到目标,最后还是被圣殿骑士发现,一剑送回深渊。 死着死着,魔鬼也逐渐吸取了教训,开始在自己的外貌上下功夫,避免了一出家门就被踢回去的命运。他也找到了一些人类,试图实现他们的契约,却往往无功而返。除了害自己平白损失魔力以外,一无所获。 说到这里,仓鼠的小豆子眼里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了委屈的情绪。 “我明明都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为什么契约不把灵魂给我?”仓鼠呜呜嘤嘤。 “你还记得你失败的具体原因吗?”崔梅恩半是好奇半是玩笑地问道,“也许我能替你找出问题?如果知道了问题在哪,下次你就会轻松很多了。” “唔姆,是个不错的主意,人类总是更了解人类的。”仓鼠点点头,讲述了起来,“上一次,我遇到的人类说,他想要过上梦想中的荣华富贵的生活。他要用纯金的杯子喝酒,要睡在像云朵那么软的大床上,要吃牛身上最好最嫩的那块肉煎出来的牛排。” “听上去是个很常见的愿望……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你是怎么实现这个愿望的?” 仓鼠抖抖胡子,说道:“我在他居住的地方转了一圈,发现那边有个小伯爵的家产符合他的要求,就把伯爵府的人杀光了。然后我请他去那里,告诉他现在他可以用伯爵的纯金杯子喝酒,睡伯爵云朵般的大床,吃伯爵家煎好的肉排了。” 房间里响起了响亮的“啪”的一声。 “你干嘛拍自己的额头?”仓鼠疑惑地问。 “刚有只蚊子停在我脸上,”崔梅恩放下手臂,揉了揉手底下仓鼠的绒毛,“好吧,其实理论上你也的确实现了他的愿望……然后呢?你为什么没有拿到他的灵魂?” “我也想问!”仓鼠怒气冲冲,“他一进去,就脸色煞白,大吼大叫地嚷嚷说我根本不懂他的意思,然后契约就破裂了。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按照他的要求做了!” 崔梅恩心说人家只是想要享受一番人上人的生活,没说想成为灭门通缉犯蹲大牢被吊死。 “还有别的吗?”她反复抚摸身下仓鼠的绒毛,运用安抚魔鬼尾巴的深厚功底,成功地哄好了魔鬼仓鼠。 魔鬼仓鼠就继续讲起了他的失败经历:“还有一次,是一个女人。她爱上了邻村一个爵士家的儿子。但是那个男人自视甚高,根本就瞧不上她。她向我许愿是因为男人的父亲替他定下了一门婚事,她说她很伤心,希望跟男人结婚的是自己,她想要跟那个男人永远幸福地走下去。” “嗯嗯,这又是另一种很常见的愿望,”崔梅恩评价说,“所以呢,你是怎么实现她的愿望的?” 仓鼠闷闷不乐:“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就先去找到了那个男人,让他娶那个女人为妻,不然我就杀了他全家。他根本就不信我的话,所以我就只好证明给他看我能做到……他爹死了,家庭也没落了,他原本的那个未婚妻就取消了婚事。这下他们不就可以结婚了吗?结果那个女人莫名其妙地骂我,说我把她的一生都毁了什么什么的……你们人类也太不讲理了吧!” 又是“啪”的一声。 “又有蚊子吗?”仓鼠抓了抓自己的毛耳朵,“为什么我没有感觉?” “你毛太长了,它们咬不透。”崔梅恩糊弄道。 “好吧,”仓鼠看上去并不在意到底有没有蚊子——他显然有更在意的问题,“所以,我的问题到底要怎么解决呢?” 她从仓鼠的肚子上爬了起来(不得不说这需要很大的毅力),对上他期待的小眼睛,感觉自己正在凝视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真不可思议,魔鬼在短短几句话内就杀了不知多少人,为什么还能拥有那么清澈又无辜的眼睛呢? “我觉得吧,你的问题很好解决。至少有三个方向。” 真没想到,我一个区区人类,也有教魔鬼怎么骗人的一天! 崔梅恩想了想,从仓鼠肚子上滑了下来,盘腿坐在他脑袋面前,掰起一根手指头:“第一,别让他们在愿望里说主观性的内容。比如第一个愿望的契约者说,'他想要过上梦想中的荣华富贵的生活。他要用纯金的杯子喝酒,要睡在像云朵那么软的大床上,要吃牛身上最好最嫩的那块肉煎出来的牛排'——你其实已经满足了他后面说的内容,只是没能让他过上他梦想中的荣华富贵的生活。他理解的梦想中的生活,和你理解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根据你的描述来看契约显然是偏向契约者的——既然如此,你完全可以在签订契约之前让他们删除这种主观性的叙述,只保留客观的'我要金子银子大房子'的内容,就很好解决了。” 第163章 仓鼠从肚子里发出嗯嗯嗯嗯的声音,翻过身趴成一团,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崔梅恩。 “第二,或者你换个方向,真正去了解他们想要什么。你刚才说的两件事,按照你的处理,第一个契约者会被抓起来处死,第二个契约者则因为你跟那个男人之间结下了血海深仇,又怎么能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呢?你可以多读读人类的故事,试着去学习他们真正想要的内容。” “学习……”仓鼠嘟嘟囔囔,“我不会学习。” “你来找我问解决办法,不就是学习吗?”崔梅恩摸摸他的爪子。 仓鼠把脑袋搁在爪子上:“我们没法学习。新的魔法、法阵、咒文……生来没有的东西,以后也不会有。所有东西都会在学会的第二天消失……” “我不太懂深渊的规则,但是听你的意思,不就是学不了魔法吗?”崔梅恩说,“可是人类有很多的知识,跟魔法毫无关系。比如,我刚才提到的这些,其实你随便看看书,或是在某个学校里混迹一段时间,就能了解。你有那么漫长的寿命,即使每天只学一点点,过个一百年,两百年,也能精通了——但是其实,我觉得有更适合你的方式。” “是什么?”仓鼠抬起脑袋,来了精神。 “那就是复仇,”崔梅恩抚摸他的脸颊,注视着那双澄澈的孩童般的眼睛,声音如真正的魔鬼那般低沉,“人类非常弱小,就像蚂蚁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踩死。但是没人甘心被踩死。蚂蚁被鞋子碾碎的时候,就会想,我要是能反过来碾死那双鞋子就好了。你看,这不是最适合你的契约方式吗?你的能力,契约者的愿望,一切都可以达到完美的平衡。” 仓鼠站了起来,差点没撞到吊灯,好似一座移动的毛茸茸山峰。他高兴地说:“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崔梅恩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啊,魔鬼何苦去纠结如何让他人荣华富贵,何苦去纠结怎样让人幸福美满第度过一生呢?他只需要去做烧尽他人的火焰就好了。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太多不公正的事,当蚂蚁在巨人的脚底哀嚎时,除了魔鬼以外,还有谁会在乎他们、还有谁会低头聆听蚂蚁的呼喊呢? 仓鼠找到了未来的人生方向,很是高兴。于是崔梅恩顺势提出了要求,要趴在他的毛绒肚子上睡上一觉——至于等亚瑟回来后发现在地毯上睡成一团的崔梅恩和少年魔鬼,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第87章 魔鬼站在墓碑前,抱臂沉思。 墓园里很安静,除了天际落下的几声鸟鸣,和偶尔拂过的风将接骨木树吹得窸窸窣窣作响以外,没有任何声音。 这片墓园位于人类世界之中,所以他又穿戴上了一具人类的身体。最开始魔鬼给自己捏肉丨体的时候时常捏出诡异的四不像,撒开蹄子一跑能吸引方圆八百米所有的圣殿骑士追杀,这么多年下来,他倒也熟练了许多,再也没犯这些错误。 此刻站在墓碑前的,是一名苍白清秀的少年。如墨色般漆黑的头发,黄金点缀的眼眸,薄唇紧抿,面容秀美。如果他出现在某位贵族的晚宴中,一定能吸引不少人的青睐。 他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子,又蹲下丨身来,手指抚过墓碑上残留的文字。经过多年风吹雨打,这个名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他事先就认识她,恐怕根本就无法辨认出这一串模糊的字母到底代表了什么。 事实上,他不仅认识她,还对她颇为憎恨。魔鬼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果崔梅恩还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用最残忍的魔法折磨她,让她生不能死不得,只能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地为自己的过错道歉——她竟胆敢欺骗一个魔鬼! 魔鬼从诞生之初就没有遭遇过这般羞辱。 诚然,在对人类尚且没有深入了解的时候,魔鬼也不止一次地遭遇过契约失败、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深渊的尴尬场面,但是崔梅恩不一样。 自己明明已经实现了她的愿望,明明已经帮她找到了那个该死的人类的灵魂,但是她就是从自己的掌心里狡猾地逃走了!一个人类,与魔鬼签订了契约,却在契约达成后成功地逃脱,简直奇耻大辱! 魔鬼本来并不讨厌她。她的愿望很简单,实现起来并不困难;她会给他吃好吃的,并且非常听话,从不忤逆他。虽然她的身边时常还有一个惹人烦的圣殿骑士晃来晃去,但他也勉强能忍受。 达成契约之后,依照深渊的法则,契约者的灵魂会成为魔鬼的所有物。通常魔鬼们都会将其一口闷掉,一个完整的人类灵魂能够极大地提升魔鬼的力量;另外一些魔鬼会将人类当作奴仆使唤,让他们为自己完成一些深渊生物无法做到的事。 最开始魔鬼本来打算吃掉崔梅恩。她有一个强大的灵魂,除了能为他增强魔力以外,吃上去一定也非常美味,胜过枝头熟透的浆果——后来他又想,吃掉或许有些太浪费,他可以让她留在自己的身边,成为自己的奴隶。 他见过别的魔鬼如何压榨自己的人类奴仆,那些灵魂都呈现出显而易见的痛苦和衰弱,日夜嚎哭,悔恨自己竟然与魔鬼做了交易,他不大喜欢那样。 又无聊,又吵闹,有什么乐趣? 他喜欢什么呢?他喜欢牛奶布丁,喜欢烤得外酥里嫩、一咬就涌出肉汁的排骨,喜欢裹满调料的炸鸡翅,喜欢淋上浓浓的果酱再撒上坚果碎的冰激凌。 第164章 他喜欢躺在崔梅恩的腿上,让她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他喜欢她抓住他的尾巴轻轻地亲吻,尾巴激动得四处乱窜,他不得不自己抓住它,防止它把自己带到天上去;他最喜欢崔梅恩的眼睛,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那双曾经吸引他的、明亮又坚毅的眼睛始终不曾改变,比王国中最昂贵的珠宝还要闪耀。 魔鬼本来打算大发慈悲地给崔梅恩在深渊里布置一间住所,她可以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不过里面一定要有满地柔软的枕头,方便他随时回家倒头就睡;家里还要有一个大厨房,他可以绑架来一堆厨师,让他们轮流给自己做好吃的,做得最难吃的那个就扔出去被低级的深渊造物咬死;如果她很能讨自己欢心,那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带她去人类世界玩一趟,她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天呐,魔鬼都要被自己感动了!世界上还能找得出第二个像他这么好心的深渊造物吗? 他自认自己对待契约者已经足够慈悲,可是崔梅恩竟然还是拒绝了他。 魔鬼至今都忘不了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画面:他被可恶的圣殿骑士偷袭,被阻拦在一片炽热的墙壁之外。他一次次地撞击那堵银白色的高墙,身体无数次被神圣魔力融化,却始终无法撼动它半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梅恩的灵魂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终于迈入了灵魂之河中。那个本该属于他的灵魂就此湮灭进了轮回之中,再也不会回到他的掌心。 魔鬼感到愤怒。 怒火几乎烧尽了他的理智,自那以后他无数次试图以原型撕裂空间、闯入首都。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听崔梅恩的话,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毁灭那片空间然后带走她,谁要管什么首都不首都的! ——他也因此憎恨这座城市,他想要毁灭它、碾碎它,让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类在哀嚎与痛苦中惨死,如此方能浇灭他万分之一的愤怒。 如果知道首都因他的报复而毁灭,崔梅恩的灵魂哪怕已经进入了灵魂之河中,也会忍不住回头的吧? 遗憾的是,魔鬼的报复计划并未成功。原因很简单:如果想要毁灭首都那一等级的城市,他必须使用原型的力量,可是他的原型难以越过两个世界之间的法则;如果他使用人类的外壳,那根本就无法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只能被圣殿骑士撵得满地滚。 在失败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后,魔鬼的怒火终于减弱了一些:所谓“减弱”是指,他将自己的怒火投射到了别的地方——他去学习了一个新的魔法。 深渊造物无法学习新的魔法,这是不能被撼动的法则。然而,在两个世界之间反复跨越千百年后,魔鬼终于找到了学习魔法的办法:他可以将魔法镌刻在自己捏出的人类外壳上。 老实说那并不好受。因为内里装着一个深渊造物灵魂的关系,法则的影响依旧时时刻刻地窥伺着这具肉丨体。 魔鬼学习新魔法的速度比常人要慢上百倍,而每次学习到的魔法也只能在当下的肉丨体上使用——换句话说,如果他被圣殿识破了身份杀死,那么下一次重新来到人间时,依旧要从头开始开始学习。 这些年来,他费尽了心思,一次次地死去,又一次次地重新开始学习,花费了数百年的光阴,终于学会了那个他想要掌握的魔法: 黑发金眸的少年站在墓碑前,张开手臂。黑色的魔力从指间溢出,转身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法阵中复杂的咒文一一浮现,魔力在法阵上流转,魔鬼的头发无风自动,衬衫下摆被掀得乱飞。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法阵,不久,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顺着苍白的下巴向下滴去。 这个古老的魔法正在疯狂攫取他身体中的魔力,不过短短几秒过去,魔鬼体内的魔力就被抽取一空;然后它开始吞噬他的内脏,榨取他的血肉,即使法阵顺利成型,魔鬼的人类肉丨体也会在不久后死去。 更多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将魔鬼白色衬衣的胸口染得一片血红。他的视野开始发黑,耳边传来时强时弱的嗡鸣——终于,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前一秒钟,法阵成功地发动了。 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魔鬼立刻将它拍入了面前的坟茔之中!法阵将大半个墓园笼罩其中,咒文深深刻入地面,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印痕,半晌—— 什么也没有发生。 能让时间倒转500年的法阵,只能作用在最近的人类身上。 500年来,魔鬼跨越了整片大陆,用不同的假名向不同的魔法师学习,翻阅了数以万计的古籍,才堪堪学会了这个法阵。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失血带来的脱力使他跪倒在地,在抬头看到那座依然沉默的墓碑时,满腔怨怼与委屈让他再也控制不住,手臂一扬,黑色雷霆撕裂空间而降,狠狠地劈在崔梅恩的墓碑上! 墓碑碎裂开去,他尤不解恨,雷霆接二连三地劈落,将面前的土地也掀了开来。尘土激荡,墓穴中的棺材也没能逃过被击中的命运,被劈成了焦黑的木块——但是那些木块之中,什么也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骨骼,甚至没有一件衣服。在这片墓园之中,只有一句空棺。 “好吧,是你赢了。”魔鬼宣布道。 他爬进墓穴里,靠在棺材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疲惫。也许是因为失血,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努力落空后的愤懑。 第165章 他捡起一块被劈成焦炭的木头,心想,为什么只有仓鼠可以呢? 在塞德里克去世后不久,魔鬼因为不小心触碰到了他遗物中的一件魔法物品,中了这个时间倒转500年的法阵,变成了一只傻乎乎的大仓鼠。 崔梅恩喜欢这个形态得不得了,又是撸他的耳朵又是摸他的肚皮毛,最后还要求和他一起睡觉。仓鼠把自己团成一团,崔梅恩满脸幸福地趴在他身上,她的心跳隔着肉丨体的桎梏传递到他的耳边,咚咚咚咚,如一支温柔的曲目。 在落入梦乡前,崔梅恩终于忍不住问到:“为什么你会把自己变成一只仓鼠?” “因为人类很喜欢这个样子……”仓鼠迷迷糊糊地说。 “你也有过想讨人类喜欢的时候?”崔梅恩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绒毛,“真不可思议……” 仓鼠咕哝了几声,捡起一点精神,回答说:“我想被人类喜欢。” “为什么呢?”她轻声问。 “我不想每次出来都被喊打喊杀的……讨厌圣殿骑士,他们好坏,那个剑砍起来好痛,超痛的!!而且深渊好冷啊,我喜欢更温暖一点的地方……”仓鼠认真地说,“而且,我打伤了一个骑士,旁边就会有别的骑士嗷嗷叫着扑上来,明明跟他没有关系!我们深渊就从不这样,如果我受伤了,他们只会扑上来咬住我,想要趁机把我吃下去——最后当然只能被我吃掉啦!我是说……” 仓鼠揉了揉自己的小鼻子,声音低了下去:“我是说,我觉得这样也不坏……我也想受伤的时候被人挡在身后,我也想会有人谁来保护我……我杀掉那个伯爵全家的时候,她的女儿把自己的仓鼠藏在怀里,然后一起被我杀掉了……” “你也想变成那只仓鼠吗?”崔梅恩问。 “我才不要变成那么弱小的东西!”仓鼠反驳说,“我只是觉得……为什么它都能被别人藏起来,我就不能?因为我很强吗?但是圣殿骑士也很强啊…… ” “因为你是魔鬼啊。”崔梅恩说。 “魔鬼就不行吗?”仓鼠气鼓鼓,“因为我太强了?” “魔鬼不行啊。”崔梅恩说,“因为没人知道你们真正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你们真正想要什么。别人会默认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默认你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了魅惑别人签订契约的借口。一旦顺你的心意,你就露出好脸色,不顺你的意,你就脾气大发。你有过想保护的人吗?有过想要珍惜的东西吗?你们如此吝啬付出真心,又怎么能指望别人交出真心呢?” 她这一长串话说得仓鼠有些发蒙。他的小眼睛里显而易见地转起了圈圈。 崔梅恩便笑了。她拍拍他柔软的肚子,说道:“睡吧。魔鬼不行,但是仓鼠可以。今天我会保护你的。” “只有今天吗?”仓鼠眨巴眨巴眼睛。 “只有今天啦。”他的契约者说,“等你醒来,就不会需要我的保护了,并且一定会威胁我忘掉你说过的所有话。” 黑发的少年再次吐出一口血液,无声地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他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老高,并且气急败坏地威胁崔梅恩忘掉他说过的所有话。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魔鬼,站在深渊顶尖的存在,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他怎么可能会同那些弱小的生物一样,渴望别人的保护,希冀他人的怜惜呢? 深渊不需要这些,魔鬼也不需要。他从弱肉强食的深渊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人间,不是为了那些温柔绵软的鸟语花香,是为了哄骗人类、获得灵魂的。他只需要不断地吞噬,变得更强,这就足够了。 譬如,如果500年前他再强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劈开那道高墙,夺回崔梅恩的灵魂呢? 如果他夺回了她的灵魂,他就可以好好地询问她这个问题,他发誓自己这次不会生气。他可以同她共享近乎永生的光阴,耐心地弄清楚所有的复杂的疑问。 魔鬼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他想要觅得一个答案的时候,提出问题的人早已消失在了时间长河的那头。 魔鬼紧紧地靠着棺材,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他感到困倦和寒冷。刺骨的凉意漫上他的脊背,他想起了伯爵府里的那只仓鼠。 当他打开衣柜,漫不经心地用滴血的手指指向那个小女孩时,她弱小到只能尖叫一声,将仓鼠抱在怀里,背过脸去。她全身都在发抖,泪珠大颗大颗第落下,仓鼠从她的胳膊里费力地挤出脑袋,舔了舔她的眼泪。 当驻扎在此地的圣殿骑士收到深渊魔力波动的消息赶到时,看见的只有一个被炸得乱飞的坟墓,与墓穴中一滩粘稠诡异的黑色液体。 他们讨论了片刻,认为也许是墓主得罪了什么人,仇家使用深渊魔法毁了墓主的坟墓。至于墓主的身份,问遍周围的居民,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来。于是他们草草填上墓穴后,便离开了。 墓园中寂静无声,唯有接骨木树知道发生了什么。 fin. 第88章 崔梅恩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挺疼的。 如果这是梦境,她早该被疼醒了,可惜事与愿违:她依旧身处一座阴冷的城堡中,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天地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荒凉,大雪不断地落下,窗户上结满霜花。 她穿过城堡长长的走廊,试着呼唤魔鬼、亚瑟或是梅兰斯宅邸管家的名字,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城堡中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中。 第166章 第一,她不认识这座城堡。城堡里的装饰不是她熟知的风格,走廊画像中的人物更是陌生;第二,梅兰斯封地位于帝国的南方,即便是冬季,也很少下雪,更别说下这么大的雪了。 这到底是哪儿?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还有别的人吗?魔鬼和亚瑟又去哪儿了? 对崔梅恩来说,今天本来应该是再普通不过的、同平常一样的鸡飞狗跳的一天:她处理了梅兰斯领地里的一些琐事,品尝了一下用新采摘的樱桃做的樱桃布丁,并成功地阻止了若干场魔鬼和亚瑟之间的争执——或者说魔鬼单方面的挑衅。 因为这个,魔鬼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不高兴,一整个晚上都在闹别扭。 ……该不会是他趁睡觉的时候把自己挪到这儿来的吧! ! 崔梅恩捏紧了拳头,决心下次见到魔鬼时要用力拉一把他的尾巴,让他知道不可以随便开恶劣的玩笑。 城堡内冷得吓人,她裹紧了身上毛茸茸的睡衣,又闷头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走廊连接着一处宽敞奢侈的大厅,大厅另一头同样有一条走廊,通向城堡深处。 崔梅恩稍微观察了一下,便明白了过来:这座城堡以大厅为中轴线,左右两边呈现完全对称的结构。大厅灯火辉煌,仆人们步履匆匆、来来去去,似乎正在为一场盛大的宴会做着准备。 奇怪的是,她所处的这一侧走廊又冷又暗,另一侧的走廊中却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镶嵌着用于照明的魔法晶石灯。明明两边的结构完全一致,却展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天差地别的效果。 除了装潢上的差异以外,崔梅恩所处的这处走廊的尽头还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她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向卫兵打听一下自己身处何方(不过很有可能被当作可疑人员抓起来),却发现卫兵根本就对她视而不见。 不论她从两人中间走过去,还是在他们面前挥舞双手,卫兵都没有任何反应。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走廊尽头,旁若无人地大声聊天,崔梅恩竖起耳朵偷听了一阵,内容无非是些无聊的贵族八卦,谁谁谁受宠,谁谁谁被冷落之类的,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她大着胆子戳了戳一位士兵的盔甲,依旧没人给她半个眼神。 她能触碰到他们,他们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似的,真是怪事。崔梅恩光明正大地走出走廊,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一位女仆端着冷盘从她身边走过,飘来一阵好闻的香气。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座诡异的城堡中走了多久。此刻闻到食物的香味,饥肠辘辘的肚子立刻便发出了抗议之声。 崔梅恩站在原地思考片刻,吃掉宴会上精心摆盘好的食物不太礼貌,并且负责摆放食物的仆人很可能会被主人训斥一通,或许她可以看看厨房里有没有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说干就干! 虽说崔梅恩从未来过此地,不过城堡的结构大多大同小异,她很轻松地找到了厨房的位置——路上她再次试着在来来往往的仆人面前傻子似的挥舞双手,然而还是没能获得他们的注意。 好吧,一觉醒来,我成了北方神秘古堡中的幽灵!崔梅恩苦中作乐地想。 如她预想中的一样,厨房里热火朝天,主厨一面料理宴会上的主菜(那几只肥嘟嘟的烤小鹿火候正好,看上去可真令人嘴馋),一面将其余厨师和仆人指挥得团团转。备菜、调味、摆盘、上菜……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厨房简直如同战场一样热闹。 崔梅恩站在角落观察了一阵,很确信即使她吃掉几块因为摆盘需要而被切下来的烤肉排的边角料,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趁着负责烤肉排的厨师转头去刷调料的功夫,她拿过一个盘子,准备给自己来上一点不健康的早餐—— 就在厨师转过身的同时,柜子的角落里猛地窜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在厨房的桌面上狼吞虎咽了几口,又抓起一把配肉排的烤土豆和几片面饼,以跟来时一样快的速度窜出了厨房。 这什么玩意儿,又一个古堡幽灵,还是饿死鬼版本的? 很快崔梅恩就发现,自己的猜测大错而特错——显然,厨师和仆人们都发现了“饿鬼幽灵”的存在。他在逃跑的路上撞到了几位仆人,惹来一片惊呼和抱怨。 “那是什么东西啊?”一位被撞到小腿的女仆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随口向离她最近的厨师发问,“厨房里居然还有野狗吗?” 厨师捻起一块肉排边角料扔进口中,闻言挑起眉毛,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我懂了,你是新来的吧?女仆长没跟你说过吗?” “是,我是一星期前才进来的。也许说过吧,我不太记得了,您知道,庄园里规矩不少……” 厨师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他冲女仆招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道:“这就是'那位'的孩子!” 女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是、可是那位的孩子不也应该是少爷吗?怎么瘦得跟野狗似的……” 厨子摆摆手:“什么少爷不少爷的,公爵根本不想承认他的存在!徒有一个名号罢了。这些天忙着给玫瑰夫人的生日宴会做准备呢,也许是管事的人疏忽了?或者干脆就是夫人的吩咐?谁知道呢!” 说到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就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夸张地耸了耸肩膀。 第167章 女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半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赶紧问道:“既然可能是夫人的吩咐,那……那孩子刚刚还偷了不少东西呢,夫人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罪下来?” 厨师一瞪眼:“谁会闲得没事干,拿这种事到夫人面前去说嘴?你要去吗?” 女仆赶紧摇头。她低头整理了一阵台面上的食物,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也只是些土豆面饼什么的……” 在短暂的混乱后,厨房这小小的一角重新投入了紧张的忙碌中。厨师嚼完口中的肉排,拍了拍手,指挥帮佣再烤上一盘土豆,以弥补刚才的损失。 谁都没有注意到,被他随手放在一边的、盛放肉排边角料的盘子悄悄地消失了。 #### 崔梅恩一边疾步向前走去,一边还不忘往口中扔了一小块肉排。 这间宅邸的厨师水平不错,肉排烤得又香又嫩,轻轻一咬,汁水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调味整体口味偏重,不过考虑到席间是要配面饼一起食用的,也许这个味道恰到好处。 她追着面前那个小孩的脚步,重新返回了那条阴冷的走廊中。倒不是因为她突然想要关怀一下神秘古堡中的陌生小孩,而是因为刚刚在厨房角落时,那个孩子在逃跑中瞥了她一眼——尽管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崔梅恩依然敢肯定,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迄今为止,这个孩子是古堡中唯一一个表现出“能看见她”的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也许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与他有关?也许她能从他的身上找到离开的办法?不管怎样,崔梅恩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追上去问个明白。 她在走廊中转了好几道弯,终于在一个墙角处发现了那个小孩的身影:他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吃着一块烤土豆。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窗户被吹得喀拉喀拉地响。白茫茫的光透过窗户映了进来,照亮了这一方阴暗的角落,以及男孩的面孔。 那是一个瘦小的男孩,皮肤白得吓人,缺少打理的金发披在肩上,绿眼睛里透出饿狼一样的光芒。他穿着一件对于他来说太大的衬衫,衬衫脏兮兮的,领口敞开,瘦弱的胸口被方才抢来的土豆和面饼烫得发红,好像雪地中散落的玫瑰花瓣。 那些被他抢走的土豆和面饼都是刚刚从炉子里热腾腾地端出来的,随便一个下过厨房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热度可不能开玩笑,搞不好是要烫坏皮肤的! 男孩看起来好像对此并不在乎。他埋头认真地啃着土豆,手指和手掌被烫得红通通的一片。他连吹都不吹一下,就像一条真正的野狗一样毫不挑剔。 崔梅恩端着那盘烤肉排,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了几步,慢慢地蹲了下来。 男孩警觉地抬起了头。他三两将土豆啃了个干净(也不怕噎着!),把面饼往怀里一拢,用警惕的眼神注视着崔梅恩,好像要防着她抢他的东西似的。 崔梅恩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男孩的面孔。她愣了愣,心头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 这孩子长得,太像她的一位故人了。 第89章 崔梅恩将装着肉排的盘子放在地上,试探性地向那个孩子伸出手去,而对方——就像她预计的一样——以异常敏捷的速度后退几步,冲着她龇出牙齿,一副胆敢再靠近就把你的手咬下来加餐的凶恶模样。 她放弃了继续靠近的想法,转而将手边的盘子推了过去。 走廊阴冷,这才一会儿的功夫,肉排上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脂,但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男孩抽了抽鼻子,眼睛控制不住地往肉排上看去,明显被香气吸引住了。 崔梅恩再接再厉,将盘子再推过去一些,接着自己退后了几步,蹲下身来坐在走廊上(效果跟直接坐在冰块上差不多,冷得她一个激灵),尽量使自己的威胁性看起来小一些。 他们家的牧场外就是一片森林。牧场里满地肥美的牲畜,自然少不了野兽的觊觎。多年来,经过牧场居民和各路野兽的交锋,两边总算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少有野兽再敢跑来牧场里大吃特吃了。 不过,如果运气不好,偶尔也会在牧场边上遇见从树林中出来觅食的黑熊。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就得把背包或者行囊顶在头上,使自己的体型看上去更加庞大、更具威胁性,从而将黑熊吓退。 没想到,这个经验没用在黑熊身上,倒用在一条小饿狗身上了——虽说用法相反,不过原理是相通的。 男孩瞪视她的目光中依旧满含警惕。崔梅恩耐心地等了一阵,那点子警惕就像放在暖炉上的坚冰一样越来也少、越来越少——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肉排的诱惑,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去,抓起肉排就往嘴里塞。 崔梅恩托着下巴,看着他一口一块肉排,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真令人担心他会不会噎住。 她再次伸出手去,试着摸了摸他的脊背。 他很瘦,尤其是低头吃东西的时候,骨头在背上凸起成一条显眼的线条,顺着这条线一直摸下去,能够轻易分辨出一节一节的脊椎骨。 男孩像被烫到一般颤抖了一下,却依旧没有抬头,一口接一口,不停地猛吃。崔梅恩想起自己以前也捡过一些流浪动物,同样的牙尖嘴利,也都是同样的在品尝食物时才愿意被人呼噜上几把。 第168章 同面前的男孩一样,它们仿佛是将人类的抚摸当做了面前食物的代价,吃人嘴短,才姑且忍耐一二。 盘子里的肉还剩一半时,男孩停了口。他的视线依然紧紧地黏在盘子上,目光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渴求,却依旧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刚才从厨房抢到的土豆和面饼,将它们都放进了盘子里,又把盘子整个重新藏进怀里。接着他甩开崔梅恩的手,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等等,我还有话问你呢!!” 崔梅恩本想等他吃完后问问看这座城堡的状况,却没想到这小子直接翻脸不认人,蹿得比兔子还快。她顺着男孩逃走的方向追赶了几步,却越跑越是头昏,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意识,栽倒在地。 #### 崔梅恩猛地睁开了眼。 不管是古堡、走廊还是男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面前依然是熟悉的天花板。所以她是做了一个梦吗? 她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盖着暖呼呼的厚被子。壁炉烧得正旺,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亚瑟·梅兰斯正蹲在壁炉前,用火钳捅着壁炉中的什么物体。 “亚瑟?你怎么来了?”崔梅恩掀开被子,打着哈欠下了床。 亚瑟放下火钳,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拎起旁边的一个篮子给崔梅恩看:“厨房买了些栗子,想着在屋子里烤点吃。” 说起烤栗子,崔梅恩的眼睛一亮。 她还小的时候,家里冬天也会烤栗子吃。炉火烧得旺旺的,上面架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地煮着炖菜,下面的炭灰里就埋着栗子、土豆或是红薯。 等开饭的时候,一人一碗炖菜,再从灰烬里刨出早已埋好的食物,颇有一种寻宝的乐趣。 梅兰斯宅邸不缺食物,不必一锅炖菜煮上一天,即便是食材最匮乏的冬季,长条餐桌上也能摆满不重样的菜品。管家每日都会将列好的菜单送来给她过目,她只需要在菜单上勾勾画画就行了。 各式美食吃了那么久,现在亚瑟一提烤栗子,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吃过冬日里的烤栗子了。 她往壁炉的方向走去——途中差点没踩到因为睡姿太差滚到地上的魔鬼——一屁股坐在壁炉前,托着腮帮子,等待栗子烤好。 亚瑟用火钳捡去大块的炭火,均匀地拨出几个灰堆,将栗子埋在里面。他 做事时很认真,也不怕熏眼睛,炉火明亮的橙黄色光晕跳跃在他一丝不苟的侧脸上,照得他整个人都是暖色调的,看起来好似一块刚刚出炉的蜂蜜小蛋糕。 崔梅恩想起自己刚刚在梦里见到的那个男孩。也不知道她是睡前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做了那样一个既古怪又清晰的梦。不论是窗外呼啸的风雪还是脚下阴冷的石质地面都无比真实,那种寒意仿佛能够浸入骨髓。 她抱了抱胳膊,好似又回到了梦境中那条漫长压抑的走廊中。 ——也就是这一抱,让她发现了不对劲。 手指有些油腻腻的,她将手掌举到面前仔细观察,借助火焰的亮光,手指上一点油亮亮的痕迹清楚可见。 不会吧……她睡前可是好好地洗过澡的!这油痕是哪里来的? 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了崔梅恩的脑海中。她舔了舔手指,震惊地发现这是个熟悉的味道——就在几分钟之前,她用手指抓起过几块肉排边角料放进嘴里,吃完还咂咂嘴,感叹过厨师的手艺不错呢! 那不是发生在梦境中的事吗? ? 也许是崔梅恩的震惊太过明显了一些,亚瑟放下火钳,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亚瑟……” “?” “我有梦游的习惯吗?” 亚瑟·梅兰斯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崔梅恩抓过一旁桌上的餐巾擦了擦手指,正在犹豫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说来,有必要解释吗?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身处一个从没见过的北方城堡,遇见了一只跟我死了的前夫长得很像的小饿狗,还从人家厨房里顺了一点烤肉排来吃,现在我怀疑手上残存的油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得亏她现在是领主本人,要是换做随便哪个普通家庭里的女儿,说出这般胡话来,难保不会被父母送进女修道院驱驱魔。 “'梦游'是什么意思?” 魔鬼插嘴道。崔梅恩回头一看,他已经醒了过来,正在地毯上慢悠悠地向着炉火的方向蠕动,蠕动到一个舒服的地方了就停下来,换了个姿势烤火。 一到冬天,就连魔鬼也犯懒,真是个可怕的季节。 “就是说,我有没有半夜下床……在房间里转圈啦,或者跑去厨房偷吃之类的……”崔梅恩说。 “没有。”魔鬼懒洋洋地说,“我晚上一直在你房间里,你睡得死沉,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就好——不对! !那更不妙了! !那我手指上的油痕要怎么解释? ? ! ! 就在崔梅恩苦恼的时候,栗子烤好了。亚瑟拿过刚才被崔梅恩用来擦手的餐巾垫在地上,用火钳将栗子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扔在餐巾上。 魔鬼眼睛一亮,蹭的抓过他刚扔下的栗子,啊呜一口扔进嘴里。 “不太甜,我觉得想要加点蜂蜜或者果酱。”他一边嚼吧嚼吧,一边评价说。 等他第二次伸出魔爪(货真价实的魔爪!)的时候,亚瑟毫不留情地一火钳抽在他的手上:“干活不干,就知道偷吃!” 第169章 少年白皙的手臂上立刻肿起一道红痕,他啧了一声,转头将手臂举在崔梅恩跟前,呜呜嘤嘤:“好烫!他打我!” “少来,刚从火里刨出来的栗子,你壳也不剥就扔嘴里,怎么没把你烫死?在这儿装什么?” 亚瑟撇撇嘴,揭穿了他拙劣的谎言。 就这样,两人又吵吵嚷嚷了起来。崔梅恩坐在一旁,等栗子滚烫的外壳凉下来一些后,再拿起一个,仔细地剥掉外壳,塞进嘴里。 亚瑟的火候掌握得很不错,栗子烤得酥软,在嘴里一抿就化渣,好吃得没话说。虽说因为没有刷蜂蜜的关系,少了些许的甜味,但如此一来更能品出栗子本身的风味。吃完几颗后她咂咂嘴,觉得嗓子有些噎,便给自己倒了壶热茶。 说到“噎”这个词,她又想起了刚才梦中的少年。不论是土豆、肉排还是面饼都是噎人的东西,也不知道他在她走后喝水了没有——他有水喝吗?还是依然只能跟只耗子似的溜进厨房,趁人不备喝上几口呢?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热茶,看着面前亚瑟和魔鬼吵得不可开交。亚瑟的手指几乎快指到魔鬼的鼻子上,魔鬼也毫不示弱地张牙舞爪,尾巴示威一般甩来甩去,一有机会就往亚瑟身上抽去(然后被对方灵活地避开)。 可喜可贺,经过她持之以恒地教训,现在这两位吵起来的时候,终于不会搞出惊天动地的拆房动静了。 ……说来,这个世界上,除了亚瑟以外,竟然还有一个长得那么像塞德里克的孩子呢。 第90章 三个人围着壁炉吃了一上午的烤栗子,真是闲适又罪恶的休息日。晚餐的甜品是栗子蛋糕,柔软美味的栗子泥夹在蛋糕胚中,顶上还抹了层厚厚的焦糖奶油。 这蛋糕对亚瑟和崔梅恩来说都有些太甜了,魔鬼吃着却正好,要不是崔梅恩眼疾手快地夺下盘子,他能连蛋糕带盘一起吞下去。 晚上睡觉前,崔梅恩想起了什么,找到亚瑟房里,问他有没有适合小男孩穿的衣服。 亚瑟·梅兰斯瞪大了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用一种注视犯罪者的谴责目光看着她,崔梅恩不得不扯谎说自己只是前些天在路上遇见了几户穷苦人家,打算给他们的孩子送几件冬天的衣服穿。 ……梦里的穷苦人家也算穷苦人家,是吧?她可没完全骗人(那座古堡和奢华的宴会准备当然与穷苦二字毫不沾边,但是梦里的那个孩子看上去就穷得有些可怜了)。 说到底,不把真相说出来,只是由于崔梅恩自己也不太确定是否能把东西带进梦境里去的缘故。她只是单纯地认为,既然梦里的东西可以带到现实里来——手指上的油痕——那现实里的东西,说不定也可以反向带进梦境中去。 “梦中咒杀”并不是一种罕见的刺杀方法,有不少魔法都可以达到这个效果。照理说,遇见如此古怪的事,她其实应该询问魔鬼或是亚瑟,探查一下身上的魔法痕迹后再做判断——但是,她偏偏并不想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那个孩子看起来太过可怜,也许只是因为他长得极像塞德里克。这让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怜爱与好奇,想或许再在梦中见见他也不错。 亚瑟在自己的衣柜里翻了好久,从柜子最地下扯出了几件褪色的旧衣服。 “如果你是要给穷人家送东西,就最好别送那种花里胡哨又容易坏的,实用就够了,”他一面叠衣服,一面解释说,“这几件都很厚实,弹性也好,挺适合的。” 叠完衣服后,他看上去有些出神,望着衣服的目光中竟然有几分不舍。崔梅恩不由的有几分好奇,问道:“说来,你怎么会有这种衣服?” 的确就像亚瑟所说,这几件衣物的布料很是厚实,穿着也舒适。如果崔梅恩小时候能有这种衣服穿,一定也会很高兴——这是因为她家也说不上富裕,冬天难熬的时候,还得搂着羊缩在床上过冬。 梅兰斯家就不同了。他们家最没落的时候,也是个落魄贵族,虽然在贵族圈子里被嘲讽,日子也比平民百姓过得不知道要好多少。 况且,按照亚瑟的年龄推算,他出生的时候,塞德里克再怎么说也已经挣下了一些功绩,怎么会让他穿这么廉价的衣服?也不怕被龟毛的贵族圈笑话? “……这是小时候别人送我的衣服,我一直很喜欢……”亚瑟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衣服交给她,“既然现在也用不上,还是把它交给更需要的人吧。” 崔梅恩了然地点点头。国王还有三门穷亲戚,也许这些衣服就是梅兰斯家哪个穷亲戚送给亚瑟的礼物。既然是礼物,价值还在其次,最重要的就是心意。 这天晚上,崔梅恩将衣服叠好放在床头,沉沉睡去了。 #### 再次醒来的时候,崔梅恩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依旧身处在那座陌生的古堡之中。窗外依旧风雪呼啸,大厅里隐隐约约传来音乐声,看上去宴会已经开始了。 崔梅恩低头她的左手上搭着几件衣物,右手提着……一篮栗子?看上去是上午没有烤完的,亚瑟就放在她房间里了,预备下次继续烤。 崔梅恩将衣服搭在肩上,提着栗子,向着乐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就像她预料的一样,走廊旁的两名士兵并没有阻拦她,宴会中的客人也自顾自地饮酒、跳舞、闲聊,没人向她这个穿睡衣的不速之客投来哪怕一眼。 第170章 宴会奢靡得令人惊讶,尤其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对比起来,那条士兵把守的冷清走廊更显得萧索。 崔梅恩在舞池里转了几圈(小心地避开了跳舞的人群),很快就发现了宴会的主角:一对中年男女。 男人宠溺地搂着女人的肩膀,黑发黑眼的女人倚在他的胸前,身着一身惹眼的深红色礼服,发间插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虽说眼角已有些许皱纹,仍是风情万千;男人嘛,就是中年男性贵族常见的模样:肥胖、肿胀、不多的头发努力地在头顶上伸展开去,饼一样的大脸被酒色熏得紫红,纵使身上披挂再豪华的衣料与装饰,看上去也依然像一头两足行走的肥猪。 宴会的客人围绕在两人周围,极尽吹捧,听得人想打哈欠。她靠在一处稍远的长桌边,一面悄悄地捻起桌上的水果吃——大冬天的,这桌上还有极新鲜的浆果,皮薄肉厚,入口一抿便汁水横流,显然是上上佳品——一面偷听了一耳朵闲话。 客人们将男人称作“公爵”,将女人称作“夫人”,这么说这座古堡应当是面前这对公爵夫妇的府邸。 帝国的公爵数量并不多,她在脑海里数了数几个封地位于北方的领主,猜测这位到底是哪一个公爵,又跟自己有什么联系,为何她会梦见他们的古堡? 庞杂的线索在她脑海中搅成一团,就像一个乱得不行的线团。好几次她都觉得终于抓到了一个线头,下一秒线团又滚了开去,那一点线头就又消失不见了。 崔梅恩正在思索的时候,突然觉得长桌底下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她掀开桌布一看,桌下好一条金毛绿眼小饿狗,正捧着一大块面包,埋头吃得正香,满地掉渣。 听见桌布被掀开的声音,他不但没有抬头,反而吃得更迅速了,崔梅恩真害怕他噎死在这里。塞完面包后,小狗用力捶了锤自己的胸口,敏捷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哎,你等等!”崔梅恩叫了一声,抛开那对男女,追了上去。 既然这个男孩能看见她,证明她出现在这里一定与他有关,怎么能让他跑了! 两人在宴会厅里你追我赶,上演了一场追逐大戏。男孩得时不时躲避会场中的侍者与宾客,崔梅恩则仗着别人根本看不见她,提着篮子跑得飞快,终于在男孩要蹿回走廊里时逮住了他。 “别跑,给我站住!”她拽着他的衣服说,“你还记得我吗?之前给你肉排的那个?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这孩子偷吃时像只野狗,溜边逃窜时又像厨房里的耗子,总之老是给人一种并未接受过教育的动物崽子的感觉,崔梅恩着实担心他听不懂自己说的话。没想到的是,男孩竟然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 他怯生生地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崔梅恩好久,才用几乎令人听不清的声音说:“……我记得你。” 这一次,崔梅恩比上次更清楚地看见了他的面容。 男孩其实长得很好看。也许是因为年纪小的关系,比起塞德里克来说,他脸上的线条要柔和许多,金色头发柔顺地搭在肩头,圆溜溜的绿色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紧张地扑闪,淡色的嘴唇也紧抿着,看上去像个娃娃一样可爱。 再加之苍白的肤色、消瘦的体型,足以引起绝大多数成年人的怜爱之心。 “嗯,我是来帮你的。” 崔梅恩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取得他的好感,之后再慢慢问话也不迟。她放下装着栗子的篮子,取下搭在肩上的衣物,递给男孩,柔声道:“看,我给你带了新衣服。你要不要穿上看看?” 刚从拽住男孩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的衣服单薄得可怕。宴会大厅里布置了保暖的法阵,宾客们大可穿着轻便的礼服跳舞取乐,离开宴会厅后,男孩身上的温度就降了下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全身上下就凉透了。 哎,也不知面前的男孩到底是仆人的孩子还是别的什么。那对公爵夫妻也真是的,既然财力如此雄厚,能在冬日办起如此奢靡的派对,那给这些城堡里生活的人多做几件暖和的衣服、多吃几口热食,又有什么难的? 男孩低头看了看衣服,又抬头看了看崔梅恩的脸,再低头看了看衣服,再抬头看看她,好似一只在奶酪旁犹豫不决的灰扑扑的小老鼠,既馋得口水滴答,又担心奶酪下面就是可怖的捕鼠器,只等他上嘴,就翻身而起,将他咬住。 ……也不知道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就怕成这样。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分说地扯过男孩的衣服,把衣服向着他脑袋上套了下去。男孩被厚实的衣服罩得呜呜叫,崔梅恩把领口往下一扯,让他把脑袋露了出来,再示意他自己把剩下的部分穿好。 一顿折腾后,男孩总算是不闹了。他用手拢着衣服,绿眼睛里亮闪闪的,用细细的手指摸索着布料,又红着脸对崔梅恩说了声“谢谢”,总算是有了几分小孩的模样。 “……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些呢?”男孩低声说,“夫人会不高兴的。” 崔梅恩一扬眉毛。 原本她还以为是宴会上见到的“公爵夫妻”疏于对宅邸内事务的管理(这是常有的事),没想到听这孩子的口气,还是“公爵夫人”故意折腾他吗? “我不怕她。”她说。 第171章 “骗人,”男孩说,“没人不怕夫人。就连老爷都怕。” “嗯……其实我是林中仙女!”崔梅恩大言不惭地撒谎,“我看到城堡里有人在受苦,就来帮你了!” 以男孩的年龄来看,正是相信什么仙女啦独角兽啦的传说的时候,是以她撒起谎来毫无负担——没想到,男孩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倒也没出声反驳,只是默默地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注视着她。 ……嘶,这眼神也挺熟悉的。 第91章 崔梅恩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对一切童话和传说都深信不疑。她相信森林的深处居住着仙女,相信好运的女孩会得到独角兽眷顾,相信天边高耸入云的山中隐藏着巨龙的洞窟……孩子嘛,总是对世界充满幻想的。 她满以为随口扯的这个谎言足以应付大多数小孩,却没想到面前的男孩居然用“你在耍小孩”的谴责目光注视着她。 她蹲下丨身来,扯住男孩的脸颊肉,往两边捏了捏:“你不相信啊?” “不信。”男孩口齿不清地回答。 “为什么不信呢?”崔梅恩继续理直气壮骗小孩,“你看,我又给你吃的,又给你穿的,别人又看不见我,我不是林中仙女,还能是什么呢?” “说谎,”男孩低声道,“世界上根本没有林中仙女。” “不要随便否认别人的存在啦!” “如果你真的是林中仙女……”男孩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呢?我们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你现在才突然跑出来?衣服也好,吃的也好,只要夫人在一天,这种好日子就不会持续……你凭什么能让我相信你?” 崔梅恩卡壳了。她放开手,揉了揉小孩被她捏得红红的脸,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是骗你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只有你能看见我。所以我想,可能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与你有关。我想弄明白这个原因。你能帮帮我吗?” 男孩点点头,露出了然的神色。听崔梅恩说了这段莫名其妙的话,他的面上反而没有之前的警惕或嘲讽之色。他说:“好吧,我可以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梅恩,你呢?” “我叫——”男孩说。 他明明开口说了什么,声音却像是被掐断了一般,那个本应说出口的名字整齐地从崔梅恩的耳边消失了。 两人面面相觑,男孩也对此感到吃惊,他又试着说了几次——这是崔梅恩根据他的口型推测的——她却依然无法听清他的名字。 尝试几次后,男孩终于放弃了。他抓了抓金色的头发,说道:“……妈妈也叫我阿斯。” 好在,这一次的称呼没有“掐断”,崔梅恩听清了他的名字。她半是放松半是遗憾地站起身(要是他还是无法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本来打算直接叫他“小绿”的),抓住他的手:“走吧,阿斯,”她说,“我们找个有壁炉的地方聊聊,看看能不能找到问题出现的原因。” “为什么要找有壁炉的地方?”阿斯问。 “因为我很冷,”崔梅恩回答,“而且我们可以烤点栗子吃。” 她扬了扬手上的篮子。 在城堡里徘徊了两圈后,崔梅恩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好去处。这儿有一个半熄的壁炉,位置也很隐蔽,即使两个人坐在一起,也不会被发现。她推测这里是平时给主人开小灶用的小炉子,今天城堡里办宴会,大厨房火力全开,也就用不上小炉子了,正好便宜了他俩。 她用火钳夹了几块炭放进炉子里,又拨开炭灰,将栗子埋在了里面。随后她拉着阿斯坐在炉子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了起来。 一开始,阿斯的心思显然不在聊天和栗子上:他频频向另一头张望,看上去是在担心会不会被别人发现。渐渐的,也许是由于逐渐上升的温度,也许是由于火焰的劈啪声中夹杂着的隐秘的甜香,他紧绷的精神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他们聊到这座城堡的主人(崔梅恩同样听不见这位公爵的名字),聊到他病重的母亲,聊到他在城堡的地窖里发现过一只刚生下小猫的母猫。他从自己不多的口粮里省下一些,天天带去给它们,后来那只母猫和小猫一起消失了,也不知道是换地方住了,还是被打死了。 阿斯的年纪不大,但不论是聊天时的谈吐还是话题的内容都不像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崔梅恩于是谈起了自己封地里的几桩贪污案,谈起她养了互相看不顺眼的一猫一狗,天天在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说漏了嘴,提了几句她早死的前夫。 “他死得很早?那可太好了,你找男人的眼光比我妈妈好多了。”阿斯羡慕地说。 这可难说,感觉烂得不相上下。崔梅恩在心里回答。 两人聊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栗子也烤好了。崔梅恩用火钳将栗子扒拉了出来,等表面稍微冷一些后,再拂去上面的炭灰递给阿斯。不过,再怎么“冷一些”,剥栗子的时候,外壳依旧滚烫,两人被烫得把栗子在两手间颠来倒去,好似小丑正在展示杂技技术。 刚出炉的烤栗子真是好吃极了,阿斯吃得绿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的气质都比初见时柔和了不少,让崔梅恩蠢蠢欲动地想要揉他几把,揉得他汪嗷汪嗷叫才好。 栗子吃得差不多了,阿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皮开始打架。他看起来也颇为努力地与睡意对抗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栽倒在地,呼呼大睡。 第172章 崔梅恩摸了摸他柔软的金发,阿斯在梦中砸吧砸吧嘴,把自己蜷成了更小的一团。 如果让他睡在这里,一会儿晚宴散了,若是有人进来,他会有麻烦的。他轻得可怕,崔梅恩轻轻松松就把他抱了起来。他们从温暖的壁炉前离开,回到那处阴冷的走廊中,阿斯在梦中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向她的怀抱中蹭了过来,好像一只怕冷的小狗。 崔梅恩将他放在了走廊里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自己也坐了下来,与他靠在一起。也许睡意也会传染,她在不久后也落入了梦乡。 #### 此后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崔梅恩都会如此通过梦境在两边穿梭。她很快地掌握了进入和离开古堡的规律,也摸清了到底哪些东西是可以带去的,哪些则是不被允许的。 她给阿斯带得最多的是食物:栗子、红薯、蛋糕、甜甜圈、烤鸡翅、炸排骨……几星期下来,阿斯明显胖了一圈,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也丰腴了一些,比第一次见面时精神了许多。 他不常穿崔梅恩给他准备的衣服,因为那太容易被夫人发现,他只会在睡前偷偷穿上,睡醒后再脱下来藏好。 他们时常聊天。与漂亮的外表不同,阿斯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个相当阴郁的人,内心最大的愿望是公爵和夫人一起去死——联想到他的成长环境,倒也不能责怪他。 崔梅恩自己就是被仇恨束缚的人,她似乎没有资格去教育别人不要仇恨:但她还是可怜阿斯。倒不是说可怜他被仇恨浸泡的心脏,而是可怜他对未来和生活没有任何的憧憬与期盼。 在这座冷硬的古堡中,他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避,除了仇恨,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崔梅恩便常给他讲“外面的事”。在古堡之外,在呼啸的大雪之外,世界无比广阔。山川、河流、树海、繁华的都市、狂欢的庆典……在古堡中作威作福、说一不二的公爵大人,在广阔的世界中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细沙。 到底还是个孩子。尽管阿斯一开始面无表情,还是被她描述的种种故事吸引住了。他趴在她的膝盖上,小腿一晃一晃,末了又沮丧地垂下来,说道:“可是我出不去。他们不会让我出去的。” “别这么说,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崔梅恩揪了揪他的脸,“你还有好久好久才会长大,这中间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没人会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说得直白些,你的命还长着呢,谁知道那俩货色什么时候就死了?” 阿斯的小腿便又高兴地晃了起来。 永不停歇的大雪、阴森寒冷的古堡、漂亮阴郁的男孩……这所有的元素就如同梦境本身一样离奇而魔幻。就在崔梅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的时候,她却在猝不及防间了解到了梦境的真相——在某次和阿斯一起熟门熟路地偷偷摸进厨房时,一个熟悉的称呼飘入了她的耳中:玫瑰夫人。 刹那间,她在杂乱的线团上摸到了那个消失已久的线头,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拼凑出了答案:身处北方、生活奢侈的公爵,备受宠爱的“夫人”,长相与塞德里克惊人相似的男孩…… 是了,塞德里克与埃莉亚长得很像,埃莉亚的孩子,如果长得像她,自然也会与塞德相像——在复活后不久她就询问了埃莉亚的事,她曾经让魔鬼去实现埃莉亚的愿望,魔鬼告诉她格温庄园在他的烈焰中毁灭,那就是埃莉亚的愿望…… 她并非是通过梦境与北境的某个男孩相识,竟是在梦境中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周围的场景纷纷坍塌、破碎。阿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伸手想抓住她的衣服,她也伸出手去,才发现坍塌的竟然是自己的身体。 “别怕,别怕,我没事的……”她安慰阿斯。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阿斯一直表现得过于早熟,她从没在他的身上看到过明显的情绪波动。此时此刻,眼见着她的身体逐渐消失,他却哭了起来。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滚落,划过他苍白的肌肤,在过大的衣服上留下点点深色的痕迹。 他说:“你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是!”崔梅恩赶紧否认,“我只是……可能要回去了。” “回到哪里去?” “回到森林里去,我不是林中仙女吗?” “……” “哎呀,你怎么哭得更起劲了……”崔梅恩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要死了……” 同龄的孩子很少去了解“死亡”这个词的意义,阿斯却执拗地将其挂在嘴边。他好像天生就具有一种对死亡的畏惧和敏锐,这种敏锐让他痛苦不已,却无法逃避。 “我真的没事,”崔梅恩用已经变成半透明的手虚抚他的头发,“我是要回到未来去了。我是从未来过来这里的。真的,这次没骗你。” 阿斯暗淡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急切地发问:“那我在未来还能见到你吗?” 崔梅恩卡了壳。她注视着阿斯带着期盼与希望的眼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她说:“……会啊,只要你想,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一言为定!”阿斯说。 “一言为定。”崔梅恩回答。 “那你一定要等我啊!”阿斯说,“我会去找你的!你不要忘了我!” 第173章 ——我不会忘记你的。崔梅恩说。 她没有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在阿斯话音落下的同时,崔梅恩的身影也彻底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古堡重新回到了寂静之中,只有窗外的雪花依旧懵懂无知地不停落下。 亚瑟·格温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摸到了一手水迹,于是踮起脚尖,将玻璃当作镜子照了照。从玻璃模糊不清的倒影中,他看见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奇怪,我为什么哭了?” #### 崔梅恩从梦中醒来。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 正如她所预感的一样,此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有关阿斯的事。北境的古堡也好,飘雪的冬日也罢,这个既冷又温暖的梦境,就像她生命中出现过的许多人和事一样,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离开,从此再也不复相见。 过了几天,崔梅恩洗完澡回到房间,发现亚瑟正皱着眉头,翻看着什么。她凑上去一看,原来那是一叠有关格温惨案的调查资料——这些她一直从各个渠道搜集消息,试图从中找到一些有关“阿斯”的蛛丝马迹。 “你看这个干什么?”亚瑟问道。 “一时有些好奇,这不也是出名的疑似魔鬼搞出来的破事吗……”崔梅恩说,“我记得塞德的姐姐就是嫁入了格温家,还生了一个孩子。为什么这些资料里都没提到那个孩子去哪儿了?” 亚瑟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默然良久,轻声道:“……圣殿的案件报告里提到过。他死了。格温家没有任何幸存者。” 崔梅恩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无言良久,还是亚瑟打破了沉默。他问崔梅恩要不要烤点栗子吃,崔梅恩点了点头。 橙红色的火光映在亚瑟金色的头发与碧绿的眼眸中,模糊了他脸上属于男性的线条,恍然间她像是又看见了古堡中那个男孩的面孔。 她靠在亚瑟的肩上,疲倦地闭上了眼。 今夜她不会再做梦。 第92章 崔梅恩,女,圣墨菲斯特殊学校新人教师,眼下正面临着人生中的大危机:分手n年的前男友出现在了自己的课堂上。 圣墨菲斯特殊学校是一所专门接受具有“特殊能力”青少年的学校。学生们可以在这里接受培训,学习控制自己的能力。照崔梅恩的理解,就是一所不那么美好的泽○尔天才少年学院( * )。 电影里看着角色帅气的战斗是一回事,现实里上班时发现一伙学生把教室打烂半边一伙学生在破烂的废墟里开烤肉派对还有一伙学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教导主任在电话那头咆哮着告诉你不把他们找回来这个月的奖金就等着扣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比起教书育人来,崔梅恩每天干得更多的是处理与教学完全无关的各种事故。正式上课不过一星期,她已经在心底起草了至少十个版本的辞职信——而当她在第二周的星期一进入教室,看见底下第一排坐着的赛缪尔·卡伊时,只恨自己没在上星期把辞职信递出去。 赛缪尔·卡伊是崔梅恩的前任,并且他们不是和平分手的。 中学的时候,赛缪尔是崔梅恩隔壁男校的学生,两人是在放学路上相识的。彼时赛缪尔正在被同校的学长群殴,崔梅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成功地用“我已经报警了”大法吓退了那群学生。 报完警转头一看,地上躺着一个黑发紫眸的美少年,眼睛明亮,睫毛纤长,高挺的鼻梁下是红润的嘴唇,即使满身是血也无损于他的美貌。 崔梅恩心头的小鹿当即嗷的一声撞破胸膛,在街上叮呤哐啷跑了三十个来回。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黄昏了,两人找了家路边的热狗车吃晚饭,各自啃完热狗和一大杯可乐后,他们就在一起了。男校管理严格,崔梅恩也找了好几份兼职补贴家用,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却依旧甜甜蜜蜜黏黏糊糊地度过了好几年。 几年后,崔梅恩在某个网上冲浪的无聊深夜里收到了男友的订婚请柬——ps:请柬是那所男校的另一个男生发给她的,表示卡伊此人罪大恶极那头跟富家女订婚这头还骗隔壁女同学真不是东西,我要勇敢揭露他的罪行云云。 崔梅恩大哭了一夜,第二天肿着眼泡给赛缪尔发去分手消息,并且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此后赛缪尔数次试图与她联系,她烦不胜烦,干脆在房子到期后搬去了城市的另一头,从此与他失去了联系。 大学第二年,崔梅恩在某次大学公共课上被一个新生搭讪了。该男金发碧眼,满脸阳光灿烂的傻笑,活像只成了精的金毛。她总觉得对方的脸有些面熟,自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金毛(划掉)新生满脸不可置信地打开聊天栏在她面前挥舞:“你忘记啦?咱们还聊过天呢!” 崔梅恩一看,原来此君就是那位当年给她发消息告知赛缪尔订婚的义士。赛缪尔订婚的对象是一位巨富之女,订婚宴只邀请了少部分名流,如果当年不是那条消息,崔梅恩搞不好至今都会被蒙在鼓里。 为表感激,她请塞德里克在校外的餐厅吃了饭。饭后塞德里克严肃地表达了想要追求她的意思,崔梅恩也严肃地拒绝了他的追求。两人就这么拉扯了半年,最后还是走在了一起。 崔梅恩认为不能怪自己意志不坚定,主要是实在是没人能拒绝金毛的狗狗眼。 第174章 #### 毕业后塞德里克进了某个不对外公开的秘密部门工作——据说是家族传承,可恶,跟你们这群有钱人拼了——崔梅恩则撞上了经济下行的危机,一连投了几十份简历都无人问津。 就在她认真考虑要不要换个城市试试时,某日突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面试邀请邮件,职位是一所特殊学校的教师。崔梅恩完全不记得自己给该学校投过简历,不过冲着那丰厚的薪水和好到让人怀疑是诈骗的待遇,她还是去参加了面试。 面试十分顺利,第二天崔梅恩就收到了offer,就是入职时间给得很紧——还是那句话,看在高薪的份上,一切都可以被原谅。她准备好了入职材料,快乐地去上班了。 上班第一天是入职培训,校长笑眯眯地塞给了她一大堆材料,还没等她翻开第一页,这位丰满高挑的女士就说:“其实那些内容,等你真正上课的时候再看也不迟,我们对新老师的要求并不严格。” “其实我还不知道我要上什么课,”崔梅恩谨慎地回答,“ offer里也没有注明我需要教授的课程内容。” 校长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你可以等适应之后再慢慢备课。在咱们学校任职,只需要你具备一项能力就够了。” “什么能力?”崔梅恩问。 “不要死。”校长说。 仿佛是在为她的话语标上注解似的,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校长室的墙壁豁然被撞开,一个巨大的火球擦着崔梅恩的后颈飞了过去!要不是她闪得快,估计火球会直接砸在她的身上。 崔梅恩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了指墙上那个焦黑大洞。 “嗯,你会在培训的第一章节看到这一内容,”校长依旧笑容可掬,“圣墨菲斯特殊学校是一所魔法学校,我们要对社会中特殊的学生进行管束。” “……我以为魔法学校会是霍○沃茨那种??” “我很喜欢那套书,”校长说,“非要说区别的话,人家是正经的教学,咱们的教学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地减少学生对社会的危害。” 圣墨菲斯特殊学校更接近于一所收容学校,主要收容突然爆发魔法天赋或是无法控制天赋的学生,等他们学会对自身能力的基本运用后再放归社会。 除了对魔法的教学外,学校还需要一些教师教授基本的课程,这些教师自身不必会魔法,但最好要有一些魔法感应的天赋(坊间谓之第六感),方便躲避学生在上学期间四处乱扔的魔法攻击——那封面试邀请的邮件本身就是一个筛选工具,没有魔法感应的人不会看到它的内容,只会将其当作垃圾邮件处理掉。 相比这个国家里任何一座其他学校而言,圣墨菲斯特殊学校的教师死亡率和伤残率都高得惊人,尤其是那些没有魔法天赋的教师,几乎就像是被扔进大象群里的蚂蚁一样无助——这就是为什么学校每年从政府和企业处收到大量捐款,却依然缺乏教师的原因。 “不过我们已经对福利待遇进行了许多调整,希望能改善教师的工作环境,提高大家的工作积极性。”校长说。 “比如?” “比如,我们给今年新入职的教师购买了意外伤害和死亡保险,”校长从一大堆材料里扒拉出保单给她看,“你看,赔付很高哦,还附赠下葬服务。你可以提前选好棺材和墓碑的款式,我们这边还有专门的律师负责对接遗书工作……” “校长……” “?” “我可以辞职吗?” 辞职自然是不能辞的,倒不是校长不让,而是房租、生活费和学生贷款在背后紧紧地咬着。她的存款已所剩无几,要是还找不到工作,过几个月就得流落街头了。 就这样,崔梅恩开始了在圣墨菲斯特殊学校的教师生活。 她教授的课程是“心理健康与自我管理”,不难,所运用的知识都是大学时已经掌握的内容,课程目的是调节学生在天赋爆发后的心理平衡问题。 就像校长所说的一样,在这里上课最大的难点不是课程本身,而是每天活着下班。有时学生也不是故意攻击你的,他们只是无法控制……不然他们干嘛还会被收容到这所学校里来呢? 第一天上午的入职培训结束后,崔梅恩在食堂里遇见了一个盯着她餐盘里的奶油夹心面包发呆的少年。少年黑发金眼,皮肤苍白,很是漂亮,看上去像古董店里卖的娃娃。崔梅恩试探性地询问他有什么事,少年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说:“……我没带钱。家人还没把钱打给我。” 崔梅恩瞬间脑补了一出什么少年因身怀魔力被家人扫地出门的大戏。她的心里霎时泛起了浓浓的同情(部分原因是这个少年委实长得符合她的审美),便把自己的餐盘推了过去,说道:“这个给你吧。” 少年眼睛一亮,啊呜一口,连面包带餐盘吞进了肚里。 崔梅恩:“?” “谢谢,你真是个好人,”少年抬眼看着她,舔了舔嘴唇。崔梅恩这才注意到他拥有鲨鱼般的锯齿状牙齿,舌尖如蛇一般的分叉,“你看上去好像也很好吃……我是说,你愿意跟我签订契约吗?” 崔梅恩:“?” 崔梅恩还处于世界观被颠覆的深深震撼中,一时半会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好在这时教导主任及时杀到,成功阻止了年轻女教师被不良学生诱惑的可怕未来。 第175章 在教导主任的介绍下,崔梅恩了解了他的身份:少年名叫艾德4fj8k2np7ql3vx5z1 ,以人类的口腔构造难以发出他名字后面那一长串音节,所以在学校里大家通常叫他艾德,是一名来自深渊的留学生(“深渊是什么?”“这个嘛,我们也和一些异世界有简单的交流……”)。 深渊生物常被认为是神话传说中魔鬼的原型,因为他们非常擅长且乐于引诱人类与自己签订契约,交换代价则是该人类的灵魂。 为了拿到在人类世界合法活动的证件,深渊生物通常需要先在人界的特殊机构进行培训,培训内容包括吃食物前要取下包装纸、藏好你的尾巴,以及严禁与人类随意签订契约——毕竟中世纪人撑死了也不过是想砍国王的头,而现代人中十个有八个都想要小行星撞击地球。 言归正传,圣墨菲斯特殊学校就是这么一所机构。艾德刚来学校不久,连货币都没有兑换完(为了将他那一堆古金币合法兑换成通用货币,学校可花了一番功夫),幸亏他还记得人类世界的食物需要用金钱购买,而不是直接守在食堂入口处打劫无辜的老师和同学。 “总之,他也选了你的课程,崔梅恩老师,以后要多关心关心学生呀。”教导主任拍着艾德的肩膀说。 艾德无趣地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哈欠里喷出若干小火苗。 崔梅恩:胃好痛……我要辞职……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崔梅恩在课堂上见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学生,该生与他失踪多日的男友长得极为相似——顺带一提,塞德里克半年前深夜打电话给她说要参加一个秘密行动,从此音讯全无,崔梅恩正在思考他是被卖去境外打黑工了还是坟头草三米高了——要不是年龄实在对不上,她准会以为这是自己男友的私生子。 亚瑟·梅兰斯(看看,就连姓氏也一模一样!),天赋魔法为极其罕有的神圣系,每节课都按时上课,从不迟到,从不参与校园斗殴和“我们就是要在上课时间开烤肉派对”社团的活动,作业也做得堪称完美,是这所群魔乱舞的学校里难得的好学生。 如果不是崔梅恩无意间在他的钱包里发现了自己的相片,她会更喜欢他一点。 “你哪来的这张照片??”她问。 “相册里剪下来的。”亚瑟说。 “可是这是我高中的毕业照!!!”崔梅恩抓狂。 “哦,从我舅舅的高中毕业相册里剪下来的。”亚瑟说。 “你舅舅???” “塞德里克·梅兰斯。”亚瑟提示她。 “原来如此……不对,所以你为什么要剪我的照片???” “因为我暗恋你?”亚瑟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才给你上一天的课!!!” “从你俩在家里接吻没拉窗帘开始?”亚瑟思考。 崔梅恩觉得自己的胃更痛了。 而这只是她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赛缪尔·卡伊正在教务处办入校手续——圣墨菲斯特殊学校并不限制学生的入校年龄——并将在一周后出现在她的课堂上。 加油,小崔,勇敢地活下去! 第93章 “……我建议每月给教师配备胃药……定期进行胃部检查……” “哦~很不错的建议,我们会讨论的!”校长递给崔梅恩一杯加了冰块的柠檬水,“还有别的吗?” “……最好也能配备速效救心丸……”崔梅恩气若游丝。 她捧起柠檬水,沧桑地喝了一口,向后瘫倒在座椅上。 在来到校长办公室前,她刚刚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开学半个月:首先是在亚瑟·梅兰斯的帮助下(被迫)回忆了一番自己大学时期和男友在屋子里啵嘴时没拉窗帘被路过小孩看到的悲惨经历,再(被迫)听当事小孩阐述了一番自己从震惊迷惑到坠入情网的心路历程,听得她只想把自己塞入火箭里发射到999光年外在无人的宇宙角落度过余生。 亚瑟是塞德里克的外甥,他的母亲埃莉亚是塞德里克的姐姐。姐弟俩年龄相差较大,是以亚瑟和塞德里克之间年纪倒还比较接近——所谓比较接近,就是指俩大学生搂着彼此在房间里乱啃的时候,他还是个刚刚情窦初开的中学生。 “他明明跟我说家里没人!!”崔梅恩持续崩溃中。 “我们那天临时取消了社团活动,”亚瑟回忆,“所以我就回家早了些。” 崔梅恩捂着脸瘫倒在讲台上。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一定会穿越到那天那个罪恶的下午,先一个左勾拳把塞德里克的脑袋锤进土里八百米,再一个右勾拳给亚瑟抡回学校去,没有社团活动就绕操场跑个二十圈再回家! ! ! “塞德里克上次跟你联系是什么时候?”亚瑟突然把话题扯远了一些。真好,现在只要不聊当年的社死事件,聊什么她都愿意。 “大半年前?”崔梅恩思考,“他之前说参与一个什么什么秘密行动,然后就没消息了。他有跟你们联系吗?” 亚瑟摇摇头:“没有,不过家里也没收到死亡通知。” 崔梅恩:“。” 崔梅恩:“不要就默认人死了啦!” 亚瑟面无表情:“他参与的行动很危险,这是很正常的思考方向。如果失踪有一段时间还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就要往这方面考虑。” 第176章 说完这句后他顿了顿,垂眸思考了片刻,再抬起头,翡翠般的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她:“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有什么意外,或许你可以考虑和我——” “不,”崔梅恩坚决阻止他再说下去,“我是个有师德的好教师,不会和自己的学生发展亲密关系。并且法律也不允许!” 她刚说完,亚瑟突然上前一步,越过讲台捉住她的手腕。崔梅恩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往后躲,亚瑟却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转身两手一挥,银白色的光芒一闪,一道黑色烈焰从窗户外撞进来,转瞬间便吞没了可怜的讲台——要不是有亚瑟的屏障护着,另外还会吞没什么就不好说了。 “抱歉抱歉,烤肉的火没控制好,没烧着吧?”窗外传来一群学生嘻嘻哈哈的声音。 “……他们打算用这个火烤什么肉,龙肉吗。”崔梅恩喃喃。 “虽然以前也有用龙类制作菜肴的记载,不过1945年国会立法通过了《龙族保护法》,现在是食用龙类是重罪。”亚瑟及时地科普道。 崔梅恩听见自己的世界观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哀鸣。 当晚她重新整理了一晚破碎的世界观,第二天下课后跟亚瑟进行了友好的磋商,表示自己目前并没有想吃盖饭的打算,并且不论是从师德方面考虑还是为了避免哪天在睡梦中被fbi一脚踢开大门,她都不会跟亚瑟进行深入交流。 亚瑟对她的顾虑表示了理解,不过也重申自己保有继续追求她的权利,希望等他毕业或者等哪天塞德里克埋好了之后再进行来往。 内心精疲力尽的教师小崔把他送出教师,想起某天她给塞德里克灌了一晚上酒后,对方一面缠着她黏黏糊糊叽叽呱呱到处乱蹭(一条真正的金毛也不会比他更能蹭了),一面有问必答知无不言,于是崔梅恩成功地从他口中翘出了此人清醒时打死也不说的真心话:他确实是在她和赛缪尔在一起的时候就在暗戳戳地计划挖墙脚了——当然,如果不是赛缪尔自己作死,他的计划最终是否会实现,倒也还是个未知数。 这么说来,感觉你们梅兰斯家的血统问题很大啊…… 第二周第一天,赛缪尔在校园里拦住了她。崔梅恩心说等这周过去一定要去教堂驱个魔,面无表情地把跟亚瑟说过的话替换了一下人物重新说了一遍,哪想到赛缪尔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你答应的话,我明天就去办退学,这样你就不是我的老师了。” “…………你到这个学校来不就是要学会控制天赋的吗,这样随便退学真的好吗?” “我吗?我不是。”赛缪尔说。 他打了个响指,一束银白色的水流从空中出现,绕到崔梅恩的身后,温柔地贴上了她的后颈。 她吓了一跳,随后后颈处便传来一阵舒适的凉意:办理入职那天校长办公室被人扔了一个大火球,虽然她及时地避开了,但后颈处的皮肤还是被燎出了一小块伤口。 伤口不严重,崔梅恩去校医室简单处理了一下,校医告诉她目前还没有针对深渊魔法的特效药,这种创口只能等它自己慢慢好起来,去医院也无济于事。 好在伤口的位置对日常生活影响不大,偶尔灼热地跳疼一阵子,忍忍也就过去了,崔梅恩也就没再管它。赛缪尔的这道魔法过后,她再去触摸时,发现那个刚刚开始结痂的伤口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的皮肤光滑得就像从没有受过伤一样。 “这是?”她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赛缪尔。 “你身上有深渊魔法留下的痕迹,我用神圣魔法给你清除了。”赛缪尔说,“我已经完全掌握了天赋,不需要再学习。我进这个学校来是为了你。” “……我求你了,你退学吧……你没有正事要做的吗!!!” “我只选了你的课,有时间做正事。” “那点学分根本不够毕业的好吧??” “我是投资人,不用在乎学分。” 大学时期被学分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崔梅恩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把面前这个大言不惭说混账话的男人扔到锅里加马铃薯和番茄一起煮了的冲动。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了什么,疑惑道:“'神圣魔法'?我记得亚瑟档案上写的,神圣系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天赋……” “没错。罕见到全国只用一所中学就可以把所有天赋者都装进去,从小训练,”赛缪尔说,“亚瑟·梅兰斯的情况比较少见,他在少年时期没有展现出任何天赋的迹象,所以一年后就转学到了普通的中学。他是在大学期间才突然爆发天赋,被送到这儿来的。” “……中学?我记得你和塞德里克明明读的同一所中学?” 崔梅恩仔细回忆。 赛缪尔和塞德里克就读的中学就在她所在的学校的隔壁,据说是历史悠久的男校,采用古典的授课方式,出过许多著名校友。站在崔梅恩的角度来看,只知道它拥有十分漂亮的校园和豪华的教学楼,以及出过她的两任男友,仅此而已。 现在你告诉我它其实是个培养魔法师的专科学校?所以那天我用“我已经报警了”大法吓退了一群专业魔法师?哈哈,现代魔法师可真脆弱—— “等等……” 崔梅恩脑子里那张“罗恩,这玩意儿可比魔杖好用多了.jpg”的梗图还没来得及蹦出来,就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打断了。她想到了什么,慢慢说道:“塞德也是这个学校的……而且他没有转过学……” 第177章 赛缪尔一挑眉毛,漂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他没和你提过吗?他——” 一束闪耀的金色光芒向着赛缪尔的脸上飞去,打断了他的话语。赛缪尔响亮地啧了一声,向后退开几步,双手交叉挡在身前,守护咒文及时展开,堪堪避开了那道光芒的袭击。 崔梅恩只感觉身边忽的刮起一阵大风,吹得她的头发乱舞。风停下的时候,一只熟悉的手臂已经搭在了她的肩头。 塞德里克·梅兰斯笑嘻嘻地将她揽在怀中,对着赛缪尔一抬下巴:“怎么我一回来,就看见手下败将在这里招摇?赛缪尔,你和你的未婚妻还好吗?” 赛缪尔冷笑一声:“随意攻击同学,非法传送魔法,待会吃处分的时候你最好也还笑得出来。” 塞德里克洋洋得意:“我这次是立了大功回来的,谁敢跟我处分?” “我很好奇你那颗狗毛脑袋里会拼'赏罚分明'这个词吗?” “你这么说是在嫉妒我头发的颜色吗?我也觉得金发很漂亮耶!” “白痴才会这么理解,满头稻草有什么好羡慕——” “停!!!” 崔梅恩及时打断了二人越来越滑向小学生拌嘴水平的争吵。她一肘子打在塞德里克腰上,冷酷地忽视了他装模作样的喊疼声。她拽住他的胳膊,阴森森道:“你最好能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说来话长……哎,你别走啊oao!!我说,我长话短说还不行吗!!!” 新人教师小崔,今天也在过着水深火热的校园生活。加油,至少要活到领年终后再辞职! 第94章 等塞德里克提交完事件报告、办完交接手续之后,天差不多快全黑了。 塞德里克摇着尾巴表示自己已经订好了餐厅,这家主厨做的煎牛舌尤为美味,唯一的缺点是太过好吃可能连自己的舌头一起吃下去。 崔梅恩就和他一起去了那家餐厅。和所有人们热爱po在社交媒体上的高级餐厅一样,这家餐厅采用会员预约制,具有奢华的用餐环境、无微不至的用餐服务、超级大盘子里装上超级小的一口菜的摆盘,以及极其漫长的用餐流程。 等吃完这顿长达4小时的晚餐后,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塞德里克又摇着尾巴把她送回租住的公寓。车快开到楼下的时候,崔梅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使用那个……传送魔法?” 塞德里克停好车,挠了挠自己的金毛:“在非指定区域使用魔法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小一点的魔法也就算了,传送魔法那种复杂的东西,一用出来就会被感应到,所以不能使用。” “约等于校外不能使用幻影移形?” “嗯嗯,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原来如此,”崔梅恩面无表情地说,“我还以为是你故意不告诉我呢。” “qaq……你听我解释……” 解释早在塞德里克办手续的就已经听过了,不过崔梅恩还是让他再说了一遍。 梅兰斯家自古便具有神圣天赋的传承,据说祖上什至出过赫赫有名的圣殿骑士。到了现代,魔法凋敝,科技兴起,这一丁点儿天赋并不比会算物理题更有用,只能堪堪让两个孩子混进接受天赋者的学校(“你不觉得对着那一堆式子算啊算啊火箭就上天了更魔法吗?”“你说得也有道理……”)。 姐姐埃莉亚是家族中天赋最高的学生,毕业后她并未像父母期待的那样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神职人员,而是进入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几年后成功转型为了一名政客,目前正为新一轮市议员选举奋斗中。 塞德里克没有埃莉亚那么远大的志向,于是他按照父母的规划规规矩矩地读完了书,规规矩矩地加入了地区天赋者协会,成为了一名勤勤恳恳的基层公务人员,主要负责处理该区域天赋者能力爆发引起的各种事件。 亚瑟就是他抓到的各种“突然爆发”的天赋者中的一个。他此前从没有显示过任何魔法天赋,因此在天赋者学校上学一年后就转学了,读完了普通的中学,进入普通的大学。 大学期间母亲早已离婚的前夫找上门来要钱,驱赶无果的情况下,亚瑟的神圣魔法天赋猛然爆发,等救护车赶到时,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秃头男已经被银白色的光箭扎成了刺猬。 如今亚瑟同时在原本的大学办理了休学。为了防止无法控制的天赋伤害到更多普通人,他要等在这边修够学分毕业后,才能重新返回普通人的学校。 “就这些?”崔梅恩问。 “就这些,没了,”塞德里克眨巴眨巴狗狗眼,“亲爱的,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正事了吗?” 回家之后,崔梅恩掏出两幅手铐,将塞德里克拷在了床头。塞德里克从善如流地让她拷了,显而易见地在思考一些属于深夜付费频道的内容,上下一起支楞了起来。 哪想到崔梅恩把人一拷,拿了纸笔坐在床边,开始慢悠悠地盘问起他来。塞德里克就像只看见骨头吊在面前又吃不进嘴的大型犬,馋得眼睛都绿了——好吧,他不馋也是绿的——哐哐哐就把自己和周围人的老底揭了个一干二净。 “你还没回答我最主要的问题,”崔梅恩翻过一页,完全无视了他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 塞德里克加入的机构是政府下辖的秘密部门,但保密层级并不高。在签署保密协议的情况下,可以告诉伴侣部分真实情况。但事实上就是,塞德里克根本就没给崔梅恩露哪怕一点口风,要不是她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份工作,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第178章 “……再怎么说,这份工作也还是有点点危险的。我担心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害你也被连累……”塞德里克垂头丧气,“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崔梅恩叹了一口气,合上本子用力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俯下丨身解开了他的手铐:“笨蛋。你也可以直接就告诉我这个理由,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把真相告诉我。但不论如何,你不能什么也不说,自以为是地对我好,明白吗?你觉得一言不发消失在大半年就很对我好了?” “这次是紧急情况,实在来不及——我下次会注意的!!深渊边界关闭近千年,最近突然又打开了,要不是发现得及时,估计要成大新闻……我们跟深渊签订了协议,允许他们选送更多居民进入人界学习,但是首先要经过系统性的培训——话说你们学校里就有一个,你见到了吗?哇他们真是太讨厌了,我跟你说哦,我再也不要和深渊生物打交道了……” 塞德里克活动了几下泛红的手腕,一边欢快地嘚啵嘚啵,手一边不老实地往崔梅恩身上摸去,被她打蚊子似的拍了下来。 “我明天还要上班,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她抄起被子把塞德里克一裹,裹成了一条超大毛毛虫面包,“自己睡,半夜不准爬我床,听见了吗?” “……好qaq……” #### 在圣墨菲斯特殊学校的前半个月就这么鸡飞狗跳地过去了,然后是第二个月,第三个月。 赛缪尔依然幽灵一样在课堂上出没(并时不时和塞德里克在课后互殴),亚瑟依然是坐在教室第一排认真记笔记的乖学生(并时不时因为注视老师的眼神太“有失体面”被他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亲戚教训),学校第一大社团“我们就是要在上课时间开烤肉派对”在被屡次打击后依旧猖狂,并且在新生艾德的加入下嚣张气焰更上一层楼…… 总之,今天的校园生活依旧和平,且令人胃疼。 “综上,暑假学校决定组织师生去海边度假!大家好好地放松一下吧!”校长在晨会上宣布。 “不,为什么就直接跳到暑假了,中间这几个月呢??” “可能是因为作者在偷懒吧……” 底下师生窃窃私语。 言归正传。因为校长的假期发言,礼堂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崔梅恩揉了揉自己的胃部,产生了非常浓重的不详的预感。 事实上,如果抛去那一群问题学生的话,学校选择的度假地点非常不错:风景优美的海滩,奢华无比的高级酒店,从海上降落伞、浮潜、烧烤到无边际游泳池(天可怜见,她现在看到烧烤这个词拳头就痒痒)等一应俱全的娱乐设施,每日无限量供应饮料……足以超越世界上99%的公司团建。 可问题就在于——那群学生是抛不开的! ! 为了学生们能够更好地享受这次假期,学校慷慨地包下了一整段海滩,布下了一整段防御结界。 于是当崔梅恩从旅游巴士上下来时,看见的就是一片奇异到仿佛精神病院集体放风的画面: 两队学生正以用扬起的沙子呛死对方的气势狂打沙滩排球,球一面在空中发出道道残影,一面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两名老师正合作把一只巨大无比的蚌从烤网上抬下来,蚌的旁边是一只怒气冲冲的美人鱼(美人鱼?),她那条流光溢彩的漂亮尾巴用力地拍打着地面,烤网旁站着一溜垂头听训的学生,每一名的脸上都印着一个鲜红的鱼尾巴印。 沙滩上一溜排开n名四仰八叉奇形怪状的异形,从精灵(精灵?)、兽人(兽人??)到一大坨看不出形状的生物,应有尽有,知道的知道这是学校集体度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人外生物猎杀展示现场。 远处海浪翻滚,海洋中探出一颗巨大的龙头(龙???),惬意地喷出一股水柱…… 补充:精神病院(奇幻异世界版)。 崔梅恩:“……等等,那条龙之前是怎么藏在学校里的?” 赛缪尔:“那是校长。” 崔梅恩:“原来是校长啊,怪不得她从不胃痛……” 崔梅恩:。 崔梅恩:“等等,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赛缪尔:“我不仅是学生,而且是投资人。” 赛缪尔也换上了一身极其符合氛围的打扮:黑色长发竖起高马尾,搭配黑色短裤和半透明的遮阳外套,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装饰。 他皮肤白,身材好,随便往那一站也像时尚杂志的硬照,崔梅恩的视线身不由己地在他身上黏糊了那么几秒,然后很坚定地挪开了。 “要不要再看看?”赛缪尔非常大方,“还是说你想摸一摸?” 崔梅恩把脑袋扭去一边:“你走开。” 赛缪尔正要再接再厉,忽的涌来一阵狂风骤雨般的巨浪,巨浪精准地绕开崔梅恩,浇在赛缪尔身上。 他倒没有直接被巨浪冲走,但精心打理的造型毁灭一旦,看起来好像只不小心掉进湖里的绵羊。绵羊扭头朝一旁的海中看去,只见一只趾高气昂的金毛正驾在海浪上,冲他扬起爪子打了个招呼。 赛缪尔狞笑一声,双手一扬,沙滩上随即站起数十个沙子做的巨人,朝海中扑了过去。 两人转眼间就斗在了一起,贝壳与小鱼齐飞,沙砾共海浪一色,引来周围学生的一连串抱怨。 第179章 崔梅恩:“你们慢慢打……我先走了……” #### 她精疲力竭(尽管半小时前她才刚从旅游巴士上下来)地回到酒店房间,一打开房门,就发现自己的床上躺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正一面大嚼酒店提供的免费零食(带包装纸),一面兴致勃勃地摆弄电视遥控器,仿佛一只大喇喇闯进家门并反客为主的野猫。长长的尾巴在空中一甩一甩,好几次险些把墙壁上的装饰挂画抽下来。 见到崔梅恩,魔鬼很高兴地扬起脸,露出一嘴可爱的小尖牙:“你怎么才回来?等你好久了!” 崔梅恩:“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魔鬼:“我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嚼嚼) 崔梅恩:“所以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魔鬼:“我喜欢你的味道。”(嚼嚼) 魔鬼:“闻着就找过来咯。”(嚼嚼) 魔鬼:“说来你要和我签订契约吗?”(嚼嚼) 崔梅恩面无表情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在大床前俯下丨身来,面无表情地拉起被子的四个角,面无表情地打包了一个超级大包裹,面无表情地拖着这个露出尾巴的包裹扔出了阳台,再面无表情地打电话给前台通知再送一床被子过来。 前台的效率高得出奇,电话打完才一分钟,门铃就响了。崔梅恩打开房门,看见亚瑟推着酒店服务车站在门外,还穿着身酒店侍者的制服。 普通人穿这种制服,也就是身普通制服了(这不废话),亚瑟穿着却大不一样。他长了张禁欲的脸,制服胸口却偏偏开了几颗扣子,好像是从什么精选深夜付费频道男服务生题材里走出来的角色。 崔梅恩:。 亚瑟:“我在勤工俭学。” 崔梅恩:“不,没人问你。” 崔梅恩:“而且你们梅兰斯家没穷到这个份上吧!我上周才看见了埃莉亚的竞选宣海报!!” 亚瑟:“我已经成年了,应当自己独立赚取生活费。” 崔梅恩:“好的,你先把扣子扣好再说话。” 亚瑟低头一看,白净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他手忙脚乱地扣上扣子,同时慌里慌张地解释这是一个意外刚刚太热了云云。 崔梅恩对此持怀疑态度。 不管怎样,新的被子还是顺利地铺好了。 这是美好的一天,阳台外一只黑色不明生物正奋力往上爬,海滩上沙子与海浪之间的战斗已经席卷了大半个的度假地,房间里,亚瑟用附赠的毛巾折出了一只小恐龙摆在床上,并邀请崔梅恩今晚下班后和他去酒店顶楼喝一杯…… 崔梅恩:搜索最近的返航航班。 总之,小崔老师今天也过着辛苦但快乐(?)的一天,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fin.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