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谜山(08)
曾燕参与的斗殴中,并未提及尹竞流,但两者时间如此接近,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陈争问民警,尹竞流到底有没有参与,民警急忙打电话,找来了负责当时问询的民警,对方回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对,有尹竞流,但他的性质不一样,他是来劝架的,他和他家里都不希望名字留在这种场合,我们就没记。”
那场斗殴就发生老尹面馆侧后方的巷子里,双方都带着钢管和刀。十多年前二中的氛围和现在相比只会更差,周围商贩对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惹祸上身。
尹竞流念高三,成绩很稳定,要考上省会的重点大学不在话下,再努力一把的话,还能考上外省更好的大学。但他是个孝子,不愿意离父母太远,也不想父母太辛苦——去外省意味着更高的生活费用。于是在大多数人眼中的高考冲刺时间里,他过得还算悠闲从容。
打架那天,他提前从学校出来,打算去市中心的书店买点真题,经过巷子时却发现穿着二中校服的人正在和外校的人打架。他热血上脑,立即冲了过去,试图将两伙人分开。但混混们哪里是听劝的人,他架没劝下来,倒是挨了几拳。
所幸在他加入战局之前,就有老师报警,警察赶来时,他没有被器械所伤。
混混们被押送到派出所,尹竞流因为被卷入其中,也来到派出所。尹竞流对警方的问话很配合,但随后赶来的尹高强和班主任情绪非常激动,不断强调尹竞流是二中最优秀的学生,马上就要高考,绝对不可能参与斗殴。
他们的意思很明确,派出所对其他混混怎么处理都行,但不能写尹竞流的名字,不管他是不是劝架,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都是和混混们搅合在一起,这对他不好。
民警们知道二中的情况,明白二中出一个尹竞流不容易,再加上尹竞流也没受什么伤,别人也没被尹竞流所伤,这事后来就算了。
陈争听完,立即指着尹竞流失踪后尹高强说的话,“那尹竞流打架后感到不适是怎么回事?”
“这……”民警答不上来,“这我们不清楚,他被他们班主任接走之前,我还反复确认过,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院,他都说没有。”
和乐派出所的线索有限,陈争回到面馆时,天已经黑了,学生们回到教室上晚自习,面馆一天的生意基本上就做到这里。
面馆的小工已经下班,店里只有尹高强一个人正在打扫卫生,陈争走过去,他抬起头,眼中流露出些许诧异,旋即温和地笑起来,“你今天来三次了。”
陈争帮忙搬起板凳,“尹叔,我是为了尹竞流而来。”
尹高强的手顿住,有些费力地直起腰,眼神恐惧又带着希望,他的双唇颤抖得厉害,想要说话,又不敢说出口,仿佛害怕听到某个答案。
陈争给尹高强看了看证件,“我没有他的消息,但在查的另一起案子可能牵扯到了他,以及……他的失踪。”
在听到“没有消息”时,尹高强耸着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像是失望。他点点头,“是什么案子?”
陈争问:“你还记得曾燕吗?”
尹高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想不起来了,这是谁?”
他的反应没有丝毫作假的痕迹,是真的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说明在尹竞流失踪这件事上,他从未怀疑过曾燕,并且即便尹竞流在斗殴后感到不适,也没有主动提及曾燕。
“那你还记得尹竞流高三时被卷入的那场斗殴吗?”陈争说着拿出二中学生档案里的曾燕照片,“她就是打架的人之一。”
尹高强眉毛抖动,情绪也波动起来,“对,那次,小流是去劝架……这个女学生,我,我好像见过。他们今天说的有个女学生被杀死了,就是她?”
“对,我今天上午来二中就是来调查她的学生时代。”陈争简单解释查曾燕时了解到尹竞流失踪以及那场斗殴,尹高强缓慢地消化,脸上没有丝毫愤怒,只有对一条生命就此逝去的遗憾。
陈争说:“我注意到一点,尹竞流失踪后,你在报警记录里提到他在斗殴之后感到不舒服,具体是怎么个不舒服法?”
尹高强愣了会儿,时间过去太久,这个细节连他都快忘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小流没有受伤,警察给他检查过的,但第二天我叫他起来吃早饭,他说有点不舒服。他是个勤奋的孩子,从来不睡懒觉的。我问他是不是伤着了,我们去医院,他说没有,再睡一会儿就好。”
陈争心跳渐快,意识到这里或许就是关键,“后来呢?”
尹高强摇摇头,“我和他妈妈都没想太多,早上店里忙,我们就没在意。晚上他放学回来,我又问他有没哪里不舒服,他说已经没事了。”
陈争沉默下来,尹高强问:“陈警官,难道你们发现了什么?我儿子,我儿子和这个曾燕有关系?她死了,那我儿子……”
陈争立即安抚,“你别乱想,曾燕的死因我们还在调查。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尹高强握着自己的手,尽可能平静下来,但声音还是带着颤意,“你问,我知道的我都说!”
陈争问:“尹竞流上大学之后,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变化?”
尹高强张了半天嘴,悲伤溢于言表,“没有,他只上了半学期的大学啊。国庆节回来了一次,寒假回来了一次。就这么,就这么不见了!”
陈争说:“那在他失踪后,你有没有去过洛城见他的同学?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去了解他上大学后的生活环境?”
尹高强抹着眼角,点头,“我们去过,他妈妈还去过好几次。洛大是好大学啊,我们见过他的同学和老师,他们都是好人。警察也去问过,小流在失踪前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联系过。”
“所以你其实看过警方的排查报告?”陈争不得不将重点明明白白地摆出来,“在他大学同学的眼中,他内向,甚至有些孤僻,这和他高中时完全不同。你有没想过,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我……”尹高强只是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人,他的思维远没有陈争那样敏锐,即便陈争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他一时还是反应不过来。几分钟后,他茫然地说:“可能是第一次离家,不适应?他一直很恋家的,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上学只需要走几分钟……”
不,不可能是这个原因。陈争早已在心中下了判断,在某个时间节点,尹竞流身上发生了一件事,这导致他的性格发生改变。这个节点是在上大学之前,大学的同学老师并不知道他高中时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很顺利地接受他就是个孤僻的人,而他或许善于伪装,或许回家的时间很短,所以在家人面前,他还是那个开朗热情的尹竞流。
促使他性格大变的原因是什么?节点具体又是在哪里?
尹高强已经做完了清洁,要准备关店了,陈争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海报,男孩笑得自信而灿烂,单看这张照片,会认为他大学同学口中的他是另一个人。
陈争问:“尹叔,你家是在?”
尹高强指了指路灯下的一片老房子,“我老伴儿走了后,我就是一个人生活了。陈警官,感谢你们还惦记着我的孩子,我这人笨,粗枝大叶,很多问题我注意不到,你愿意的话,就来我家里看看,小流的房间我一直没动,等着他回来……”尹高强已经哽咽了,他背着光,面容显得更加苍老。他的妻子没能等到孩子回来,他呢?他等得到那一天吗?还有那一天吗?
城市里的老房子大同小异,楼下的石灰地板凹凸不平,楼栋逼仄,飘浮着潮湿的霉味,和曾燕住的那栋差不多。尹高强家在六楼,他爬起来很费力,走一回儿就要歇歇。陈争沉默地跟在后面,歇脚时就看看两边斑驳的墙壁。
屋里的灯还是拉绳式的,光线昏黄,照亮了满屋的陈设,两室一厅,尹高强不擅长做家务,客厅和其中一间卧室都乱糟糟的。但尹竞流的房间却干净整洁,写字台上的那盏灯是护眼灯,灯光明亮却温和。
尹高强苦笑着说,老伴儿在的时候,扫除都是老伴儿做,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现在他自己做,总是收拾不明白,一个人过,好像也不需要多整洁体面,对付过去就行了。只有儿子的卧室他会认真收拾,不然哪天儿子回来了,会笑话他是个邋遢老爸。去年做清洁时,他把台灯摔坏了,想到这是儿子高中时每天都用的,他难过不已,实在修不好,才去买了个新的。
在尹高强的絮絮叨叨中,陈争环顾四周。尹竞流的喜好在这间卧室里展露无遗——他喜欢足球和篮球,墙上贴着七八张球星海报,都是十年前炙手可热的巨星。在这些海报中,还有一张很不显眼,那是飞机的海报。
在书柜里,也有一个小小的飞机模型,挤在书籍中。陈争的视线在书籍中迅速扫过,有辅导书,也有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还有厚厚一撂航空杂志。
陈争将这撂航空杂志拿出来,墙上那张海报就是杂志送的。“尹叔,尹竞流想当飞行员?”
尹高强从回忆中回过神,反应慢了半拍,“啊……对,他很喜欢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还说过想当飞行员来着。”
陈争记得很清楚,尹竞流大学的专业是临床,洛城大学并没有航空专业。
“他成绩那么好,当什么飞行员?”尹高强脸上不自觉地浮起骄傲,说完又解释:“我不是瞧不起飞行员,我和他妈妈都是普通人,我们就觉得吧,普通家庭的孩子,就应该走普通一点的路,成绩好,那学医多好,能赚钱啊,家里人有个什么毛病的,去医院他也能打点一下。飞行员么,那是有钱家庭的选择,孩子成绩不必多好,但一定要有钱,有钱,就可以去学飞。”
陈争理解尹高强的这种心理,但想到那个改变尹竞流的时间节点,再问:“尹竞流愿意学医吗?我看他这一柜子的书,可能他内心还是想过报考航空专业?”
尹高强叹了口气,“他想啊,我们还为这事吵过架呢!这孩子,很听话的,只有这事我们吵过架。”
陈争拿着一本航空杂志坐下,安静地听尹高强讲。
尹竞流从初中开始,就念叨着要当飞行员,但尹高强夫妇一直没当回事,孩子嘛,小时候谁都说过想当科学家想当宇航员之类的话。直到他念到了高二,往家里带洛城航空航天大学的招生简章,夫妇俩才慌了,轮番和他讲道理,试图打消他这个念头。但他很坚定,说自己的文化成绩超了几十分,身体素质也过关,尤其是视力非常好,去了航空专业,必然是优等生,到时候还能拿几大千的奖学金。
但尹高强听不进去这些,非要他读大众眼中的赚钱专业——医科,金融也行。父子俩大吵一架,尹高强还将尹竞流贴在墙上的视力表给撕了。
尹竞流不久将视力表重新贴了回去,嘴上虽然不再和父母吵架了,但仍旧买航空杂志,拿航空招生简章。尹高强一度对此非常头痛,尤其是尹竞流上了高三还是这样,他去找尹竞流的班主任,让班主任一起劝尹竞流。班主任当然也希望尹竞流报考洛大,洛大的收分比洛城航空航天大学高。
尹竞流话都听,但没有动摇的意思。
让尹高强惊喜的是,高三那年的春节,尹竞流突然说,自己想通了,决定报考洛大的临床。
陈争打断,“那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尹高强茫然,“没有,应该就是他长大了,懂事了。他的生日是1月20号,十八岁了,明白父母和老师的苦心,也会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了吧?”
陈争暗自摇头,不是这样。
人们在想不明白一个孩子为什么改变时,总喜欢归结于“懂事了”、“长大了”,却不愿意去思索根源。尹竞流那么执着地要当飞行员,为什么过了十八岁生日,就突然放弃?
陈争抬头看墙上的海报,“你刚才说他和你吵架之后,又把视力表贴了上去,怎么没看到?”
尹高强说:“他自己撕掉了。”
“自己撕?”
“啊,就是跟我们说要报考临床之后,他就撕了,跟我们展示决心。”
线索在陈争脑海中奔流,从尹竞流头年11月14号被卷入曾燕、冯枫的斗殴事件,到他自称不舒服,再到春节放弃多年的飞行员愿望,进入大学后心情大变,春节回到竹泉市失踪……
见陈争不言不语,神情逐渐严肃,尹高强慌了,迟钝的人在这一刻仿佛想通了一切的关窍,“陈警官,是不是我们害了小流?他根本不想念临床的,是为了我和他妈妈……你们说他上了大学后人变了,他接受不了读临床是吗?所以才变成那样?那他失踪,是不想再见到我们?他恨我们,他自己走了?”
第9章 谜山(09)
“不是这样,尹叔,你先冷静。”陈争连忙安抚尹高强,但尹高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越想越觉得尹竞流就是因为志愿的事才变了性格,最后与这个家诀别。
“陈警官,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了。”尹高强抹着眼泪,难以平静,“这些年我看了很多孩子丢失的新闻,大部分错都在父母,我还去了解过抑郁症,有的孩子看着好好的,其实已经病了。我以前不敢往这方面想,今天你说到这,算是点醒我了。我们这是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剥夺了他想要的人生啊,所以他才恨我们……”
陈争拍着尹高强的背,想告诉他这案子只会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不必过早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但到底没有说出口,只道:“尹叔,今天很晚了,你先休息,我心里有数,过阵子再来看你。”
尹高强将陈争送到楼下,还想送到路口,那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陈争将他劝了回去,回头看到他单薄又佝偻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
上车,陈争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想要再次梳理一下这纷繁的线索,但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对陌生号码,陈争惯来比较警惕,将手机拿在手中看了会儿,接起之前有个预感。
果然——
“哥,是我。”鸣寒的声音传来,不知是不是电波的缘故,音调略微比平时沉一些,倒是更符合他不说话时的外形和气质。
陈争说:“哦?你谁?”
鸣寒笑道:“不会吧,才分开几个小时,就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
陈争开了免提,将车挪上大路,如果不是惦记着案子,他还想多逗鸣寒两句,“你这开场白很像东南亚的诈骗分子。”
鸣寒乐了,“我要是去搞诈骗,东南亚那些人就没生意做了。”
陈争问:“这时候打电话来总不是说晚安吧?见到柯书儿了?”
鸣寒反问:“你在哪呢?方不方便来接我?见面了再说。”
这时路上车不多,陈争畅通无阻地开了十多公里,停在白岸街时,鸣寒正在嚼珍珠。见陈争来了,鸣寒还意思意思问:“要么?秋天里的第一杯奶茶。”
陈争看看递到面前的吸管,他不爱喝这些东西,以前女警请客,奶茶都放他面前了,他也不会吃珍珠。但看鸣寒这假把式请奶茶的模样,他忽然伸手,拿住了奶茶杯。
鸣寒显然没想到他来这一出,手倒是没收回去,只说:“哥,你真喝啊?”
陈争得逞,松开手,“算了,你自己喝。”
“算什么,我给你买去!”鸣寒说完就转身,街边就是他刚才买奶茶的店。
陈争将人叫住,“说正事。”
鸣寒坐上副驾,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得到一座流光溢彩的商场,柯书儿工作的夹娃娃店就在商场的地下层。
“这柯书儿和卫优太一样,都有秘密。她听到曾燕的名字,反应特别大。”
鸣寒下午和陈争分开后,挤地铁来到商场,夹娃娃店里有很多刚放学的学生,哪里有人夹起来,哪里就充满欢呼。鸣寒没有看到柯书儿,只看到店员们分散巡逻,客人实在夹不起来,就开门帮他们摆个容易夹的姿势。
鸣寒买了二十块钱的币,第三次就夹起来一只熊。不久,他身边的推车上玩偶越来越多,周围被学生们围得满满当当。在夹起第五个玩偶时,他抬头,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正友好而热情地看着他,她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柯经理。
“这位先生,你是我们店今天收获最丰富的客人,我们有每日特别礼物送给你。”柯书儿声音甜美,妆容也甜美,头发烫卷,染着金色,像放在店门口的芭比娃娃。
鸣寒从善如流随她一起来到兑奖台,柯书儿介绍他可以选择哪些奖品,他忽然说:“柯经理,其实我今天不是来夹娃娃,是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