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万分不解,脚步像被焊在地上,但罗应强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她感到畏惧,她不得不跟在后面,书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感谢你这三个月来为我母亲付出的精力的和情感,有一个家人在一旁陪伴,她最后走得应该很安详。”罗应强用强势的语气说着客气的话。而她心中喊道:没有,她走得不安详,她有遗憾,你为什么不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罗应强忽然叹了一口气,“但她老人家走得实在不是时候,接下来,我还有很多场合需要她啊。”
她只是个初中都没有读完的妇人,听不懂罗应强的话,茫然地站在原地,“什么,什么意思?”
罗应强笑了笑,“范姨,等我母亲下葬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她结巴道:“找个别的工作,罗先生,你们公司……”
罗应强抬起手,纠正她的说法,“不要叫我罗先生,这太客气了。我母亲将你看做妹妹,你就是我半个母亲。”
也许是本能,她感到危险的迫近。
罗应强接着说:“出于商业上的考虑,我母亲会秘密下葬,我也不会告诉外人,她已经病逝。所以我需要另一个母亲,必要时陪在我身边,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依然是那个孝顺的儿子。”
她瞪大双眼,难以消化听到的事。母亲,母亲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呢?
罗应强示意秘书进来,将一份合同放在她的面前,“小赵会详细给你解释上面的条目,没问题的话,你就签个字。范姨,我很相信你,除了我的母亲,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你没有儿子,那就由我来给你养老送终吧。也算是你陪伴我母亲的答谢。”
罗母的尸体还躺在床上,罗应强就这么急着给自己找个新母亲。范丽华是个传统的人,一时间根本无法理解为人子的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不敢反抗罗应强,行尸走肉一般坐下,听着赵秘书一句一句念着合同上的话,那些拗口的词语她听懂了,连成句子却一句都不明白。
赵秘书生了一张精明刻薄的脸,非常年轻,但让人害怕,他告诉她:“范女士,合同不急着签,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慢慢给你解释,不过在这之前,你需要留在这里。此外,我们今天的对话具有保密性质,你不能告知任何人,做得到吗?”
她接连点头,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
罗应强没有逼迫她,她眼睁睁看着罗母的尸体被带走,次日罗应强就跟没事人似的出席活动。此后多次来到别墅的是赵秘书,询问她的想法。
她问,如果自己不签合同,今后会怎么样?赵秘书笑了笑,说不怎么样,只是回到和以前差不多的生活,不,也许稍微差一点,因为罗先生顾及名声,恐怕不能让她继续留在函省了。
她急切地问,那她可以去哪里?赵秘书笑道,说:“金丝岛吧?那里今后肯定是个天堂。”
第83章 虫翳(09)
金丝岛?那是哪里?范丽华根本没有听说过!
和罗母刚过世那天相比,她已经冷静了许多,翻来覆去想其中的利弊。她已经知道罗应强并非真正的孝子,罗应强不会放心让她走。她有能力和罗应强作对吗?没有!那么她根本没有选择,只能留下来扮演罗应强的母亲。
“我签。”她颤抖地拿起笔,看到赵秘书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最初,她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给罗应强当妈,衣食无忧,还有佣人可以使唤,偶尔罗应强需要展示孝心的时候,她穿金戴银去走个过场就好。
但年复一年,她感到自己就像个被圈养的畜生,罗应强不允许她离开住所半步,她的一言一行都被监视,她失去了自由,成为恐惧的囚徒。
每次作秀活动,罗应强都会规定她必须说什么话,必须有什么表情,做不到虽然也不会有什么惩罚,但罗应强冰冷的眼神总让她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杀死。
在没有尽头的孤独和担惊受怕中,她终于明白罗母临死前那句道歉的意义。罗母大约早就知道罗应强有什么计划,却从来没有提醒过她,反而帮着儿子将她吸引到罗家。
但她也无法仇恨罗母,在她看来,罗母是个比她更可怜的女人,得了重病,儿子无暇陪在身边,明明对她没有多少感情,却不能让她死,一旦死了,怎么展示那大受好评的孝心?她已经死了,还要找一个人来扮演她,而她的骨灰呢?被凄凉地埋在什么地方?
听完范丽华的讲述,做记录的刑警倒吸一口气。
陈争继续问:“你有没有见过罗应强的其他亲人?比如他的妻子?”
“杜芳菲是个好人,她,她其实帮过我。”范丽华摇着头说:“就是因为她太好了,她有良心,所以罗应强容不下她!”
陈争慢慢引导,“怎么个容不下法?”
范丽华说,罗母重病时,杜芳菲曾经来探望过两次,但都来去匆忙,婆媳俩抱在一起哭泣。她当时并不明白杜芳菲为什么那么小心,后来才懂,她和罗应强的矛盾已经很深。
杜芳菲和罗应强是在一穷二白时走到一起,罗应强发达后,对身边的人多有忌惮,就算是同床共枕的人也得不到他的信任,杜芳菲知道罗母重病,罗应强却不愿意她来探望,多一个人知道罗母的病,就多一分泄密的风险。
范丽华开始扮演罗母之后,一切和外界的接触渠道都被切断了,只有杜芳菲这个名义上的罗夫人还能找到理由来看看她。
杜芳菲对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是老罗维持虚假形象的工具,他这个人眼里只有钱,什么亲情,在他看来都是粪土。范姨,你要好好活着。”
那之后,杜芳菲再也没有出现过,范丽华在电视中看到,罗应强说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妻子已经飞去a国陪伴。
“她们和我一样,也在‘坐牢’。我们这些知道他本来面目的人,一旦被外人知道,他经营的形象就毁了。”
陈争嘱咐范丽华好好休息,随后离开病房。范丽华说的这些让罗应强这个被害人的面目更加清晰,但警方尚未联系到远在a国的杜芳菲母女,他打造虚假形象似乎和他遇害也没有直接的关联。
范丽华提到的金丝岛,陈争有些在意。范丽华不知道这个地方,但他知道。
金丝岛是m国的一片群岛,十几年前还是个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但现在已经被打造成了旅游、特殊服务、赌博的天堂。梁家那对双胞胎就死在那里,当年云泉集团的项目也在那里。
难道当年应强集团也关注过金丝岛?还是说,这只是他太敏感?
陈争站在住院楼门口,正在整理思绪,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个人正朝自己招手。定睛一看,竟然是不久前打过照面的吴展。
陈争心下有了猜测。吴展刚才就似乎有话要说,但碍于什么没说,现在没走,在这儿等着他,是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对他开门见山?
“吴局。”陈争说:“有事?”
吴展朝楼上抬了抬下巴,“和老太太聊得怎么样?”
陈争把范丽华的话去繁就简说了遍,吴展的眉心皱得越来越紧,“罗应强这个人……”
陈争观察他的神情,觉得他问范丽华只是对自己的一个试探,范丽华说了什么,他并不真正关心。
“吴局,你肯定很忙,在这儿等我这么久,不会只是随便跟我聊聊吧?”
吴展眼神一沉,“方便到我车上来一趟吗?”
陈争是跟着重案队的人一起来的,鸣寒把他的车开走了,他跟随吴展上车,“吴局,你这车停得够偏。”
吴展短促地笑了笑,“已经回去了,忽然觉得心里还是放不下,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停车。”
陈争问:“到底是什么事?”
车里安静下来,即便是陈争,也有点搞不清状况,吴展想要套他的话?车上有录音设备?但吴展一个副局长,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终于,吴展开口了,“南溪中学的案子,你还有印象吧?”
虽然和吴展的交集的确只有南溪中学的案子,但对方时隔十多年,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及,陈争还是觉得很古怪,“当然,那时我还没有正式成为刑警。吴局,那案子当时不是侦破了吗?难道出了问题?”
吴展再次沉默,陈争也迅速回忆了一下案件的大概情况——南溪中学是南山市的重点中学之一,从未发生过刑事案件,初三2班的学生历束星和平依依在一次课外活动后失踪,校方找遍了学校的角落,都没找到他们,警方介入调查,当时监控并未在学校普及,甚至无法确认他们有没有离开校园。
绝望的家长动用了一切关系,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孩子的消息。那时众说纷纭,有说孩子是受不了学校和家庭给与的压力,离家出走,有说是家长自己将孩子藏了起来,故意报警,向校方索赔。
三天后,一座早已废弃的工厂体育活动区突发大火,消防及时赶到,扑灭了大火,发现起火的地点是乒乓球场,而乒乓球场上面的棚子垮塌了。此处并不具备自燃条件,起火只可能是人为。消防员进入乒乓球场的废墟一看,竟然找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经dna比对,正是历束星和平依依。
大火和后来灭火用的水将现场的一切痕迹洗刷干净,调查短暂陷入僵局。直到后来警方锁定了平、历二人的语文老师薛晨文。
说起来,这其中还有鸣寒的功劳。
陈争和前来支援的刑警在案件大致侦破以后,就离开了南山市,后来陈争在内部文件中看过后续的收尾工作,薛晨文对罪行供认不讳,但在等待审判时心脏病发去世。
警方在他家中发现大量精神类药物,法医判断正是长期服用这些药物,导致他心血管衰竭,在犯罪、受审的重压下诱发心脏病。但这些药物是外来药物,薛晨文不可能经由正规渠道得到。
警方找到薛晨文的医生,医生惊恐万状,说薛晨文找他看病已经是一年多以前,他绝对没有开过类似的药,也未能治好薛晨文。
种种线索显示,薛晨文似乎是病急乱投医,自己在医药黑市上购买了这些药物。
由于没有投毒证据,薛晨文死后,命案自产自销。
“在垮塌的乒乓球棚附近,我们找到了一个蜻蜓简笔画,画得非常粗糙。”吴展说:“看上去是小孩随手画上去的。”
但简笔画并没有作为线索,毕竟在那种荒废的地方,这种图案太多。
吴展说:“薛晨文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但我每次想到他,都还记得他那双眼睛,慈悲,善良,单纯。”
薛晨文的名字被完整地说出来,陈争的记忆也一点点复苏,他也见过薛晨文,那是个文质彬彬,乍一看有些柔弱的老师,和警方说话时细声细气,就算是最后交待罪行的时候,情绪也十分平稳。
他认罪让很多人感到不解,毕竟他是公认的好人,鞠躬尽瘁,他怎么会对两个孩子痛下毒手?他的自白是,他们骄横跋扈,不尊重他这个老师,他冲动之下酿成恶果,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嫌疑人口供完整,物证也完整,唯一停留在吴展心中的就是薛晨文的眼神。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刑警,觉得真正的恶魔不应该是这样的眼神。
时过境迁,薛晨文被淡忘,三年前,南山市发生了一起看似和南溪中学案毫无关联的案件,两个工人被杀死,警方围绕他们进行了大量走访,线索指向随机作案。吴展在现场看到眼熟的昆虫简笔画,不过这次不是蜻蜓,是一只蝉。
陈争呼吸一紧,“当年的案子凶手另有其人?”
吴展摇摇头,眼神疲惫,然后将手机递给陈争。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昆虫简笔画,蚂蚁。
吴展说:“程蹴他们没有注意到,洗脚城六楼的一根柱子上画着这个图案,很新,明显是最近才画上去。”
一股电流在陈争脊椎上飞窜,猛烈地冲向大脑,“你怀疑这次的案子和当年南溪中学的案子、三年前的案子有关?”
吴展将手机收回来,握紧拳头,轻轻捶着额头,“我不知道这些简笔画是不是巧合,但薛晨文这个人虽然认罪坚决,但杀人确实不符合他的本性。”
陈争冷静下来,“南溪中学那案子,凶手一旦被抓到,必然会判死刑,凶手另有其人的话,与薛晨文的关系应当相当紧密,他才愿意代替凶手去死。如果是被胁迫……吴局,你的印象里,他像是被胁迫的吗?”
吴展摇头,“顶罪的话,我觉得他是主动,看不出被胁迫的样子。”
陈争想了想,“这也说不通,我记得我们查这案子查得很艰难,当初条件比较差,他也有足够的时间消除证据。如果不是他认罪认得快,这案子说不定会一直拖下去,变成无法侦破的陈年旧案。”
吴展说:“工人的案子,就至今没有抓到凶手。”
陈争思绪纷乱,“真凶没有落网,多年后再次作案,并且留下‘签名’,中间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年?”
吴展说:“不,假如这个可怕的猜测是真相,那他杀的人可能不止我们知道的这些。昆虫简笔画很普通,谁都可能画,而且不管是乒乓球棚的,还有洗脚城的,都不是直接画在尸体附近,有一些距离,一般勘查根本不会注意到。我只是对南溪中学的案子放不下,才会在意附近的墙壁。”
陈争沉默了会儿,“所以你才会亲自到医院来,想从被害人母亲口中打听到点什么。那重案队接下去该怎么行动?”
吴展叹气,“暂时还是按程蹴的想法去查,薛晨文都死那么多年了,早就把真相带进坟墓。这些案子是不是同一人所为,说到底只是我私底下的猜测,不能让它影响正常的调查。”
陈争扭过头,“那吴局,你找我……”
吴展忽然另起话头,“陈队,我听程蹴说,你们这次来,是在追查某条线索。能告诉我,是关于什么的线索吗?”
陈争嘴唇动了动,却没有立即回答。并非他不相信这位兢兢业业奋斗了多年的老刑警,而是“量天尺”的情报在省厅也是不会随意公开的,他和鸣寒的行动都得由唐孝理担保,他又怎么能随便说出来。
“是不能说的,对吧?”吴展点点头,“理解。我不是想打听机动小组的机密,纪律我还是懂的。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可能,希望是我想多了,你听一听。”
陈争眼皮忽然跳了起来。
“南溪中学那案子,鸣寒算是出过力,当时我们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薛晨文身上,是他将我们引向薛晨文。”吴展说:“你在刑侦口干了这么多年,一定知道,有时找不到凶手,是因为这个人根本不在我们的视野中,而一旦我们盯上他,找到证据就是迟早的事。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鸣寒,我们后期当然也会查到薛晨文身上,但时间会自然清除罪证,让他认罪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陈争神情凝重地看向前方,心脏在胸膛里隆隆作响。
“薛晨文认罪不是被胁迫,而是主动,他是在保护某个人,相对的,薛晨文对凶手来说,也是个很重要的人。薛晨文死后,他会恨鸣寒吗?我觉得会。”吴展接着道:“让我放不下的是,你们前一脚来到南山市,案子后一脚就发生了。我不知道你们来查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藏在暗处的人有没有针对鸣寒的意思,但陈队,你和鸣寒都要小心。”
陈争郑重道:“谢谢提醒,我回头跟鸣寒商量一下。另外,三年前的案子能不能让我详细了解了解?”
吴展说:“回市局后,我带你去看调查记录。”
鸣寒还在槐李镇,太阳落山,不少菜农已经回到家中,也有一些聚集在批发市场打牌下棋,高谈阔论。鸣寒观察了一段时间,盯住几个五十来岁的,他们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精力相当旺盛,吹嘘着自己年轻时的能耐,啤酒一喝,更是满面红光。
这些人都是小老板,也许在城里人眼中,他们粗鄙土气,但批发市场外停着他们的豪车,他们的脖子上手腕上,挂着金链子名表。
鸣寒走近,当了会儿捧场的听众,问:“孙总,你以前跟罗应强干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