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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感觉,好似忽然就被全世界抛弃了。

    他们也只能无限唏嘘的感慨一句:

    “真的老了。”

    没有老过的人,无法明白这句话里听天由命,行将就木,躺着等死的不甘心态。

    越是前半生跌宕起伏,轰轰烈烈之人,越是无法坦然面对衰老带去的无法抵抗的巨大反差。

    皇帝这种手握生杀大权的生物尤甚。

    他们反抗死亡,反抗衰老的力度越大,给天下造成的危害便越大。

    照样透过云层打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秋东忽然感慨:

    “做帝王可真是个良心活儿。”

    这点太子也承认,他道:

    “所以历来朝堂上都是皇帝和大臣们之间互相博弈,互相制衡。不论是帝王的权利高度集中还是朝臣的权利高度集中,都不是好现象。”

    可惜了,秋东心道。

    他兄长是生不逢时,允文允武,知人善任,能虚心纳谏的好太子,但凡遇上个不这么昏聩的皇帝,不这般糟糕的世道,都能是个好储君,好君王。

    耳边的编钟声转了个悠扬的调儿,秋东看着他父皇转过身,高高在上俯视人群。

    礼官拖长调子一身“跪”。

    秋东随太子一起下跪,他们身后人群呼啦啦跟着下跪。

    “您觉得如今是陛下手中的权利高度集中时期吗?”

    “不,早在更早的十年前就已经是了。”太子说。

    秋东了然。

    他们父皇也不是生来昏聩的,登基之初,雄心万丈,改革税制,亲临战场,励精图治二十载,收服一众文武官员,手中权利达到前所未有的集中后,就想琢磨点放松的法子。

    一开始只是于朝政上有些惫懒,将原本的三天一大朝,改成五天一大朝,将原本的早上五点开始上朝,挪到九点。后宫填充了些美人儿,不爱听人违逆他的命令,召伶人给他表演新鲜花样儿。

    朝臣们虽微有说辞,然而朝廷一切运转顺利,未曾耽搁过什么大事,他们也不好太过,免得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

    也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琢磨起了道家文化,频频召道士进宫,搞的民间道教跟着蓬勃发展,百姓有事没事就爱往道观里去烧香,更因为皇帝给道士的优待,男子为逃避服役,征税,直接去道观出家的现象屡禁不绝。

    发展到后来,皇帝不仅服用道士炼制的仙丹,还亲自动手炼制,一心长生,不理政务。

    及至三年前妖道卜鹤进宫,说动皇帝建造明堂,疯狂从民间百姓身上攫取税收,加上各处天灾不断,周边各国蠢蠢欲动,姜国如今可谓是内忧外患。

    可朝中的有识之士,几乎在这十年间因为劝谏皇帝,被贬的贬,杀的杀,如今剩下的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纯属溜须拍马之辈。

    放眼朝中,竟是已无几个可用之才。

    秋东在礼官的唱礼声中,三跪三起。

    看着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明显苍老许多的皇帝,忍不住道:

    “早知今日,宁可他当初平庸些,糊涂些,懦弱些。”

    哪怕是个毫无长处的帝王,也造不成如今的杀伤力。

    太子嘴唇紧抿,用眼神制止弟弟继续说下去。

    或许是四周空旷无人,只他们兄弟两的原因,或许是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让他一直压在心里的那股郁气急于想找个宣泄的口子。

    总归,他今日不自觉中,失言了。

    从今早起,他心底就暴躁的想杀人,甚至起过提刀冲进父皇寝宫,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太子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睁眼时,看向缓缓向这边行来的父皇,眼中重归沉静。

    秋东打量起慢慢走近的皇帝,今日对方难得没穿他的青灰道士袍,而是身着黑底金边十分隆重的衮服,发福的身材将衮服满满当当撑起,丝毫看不出昔日征战沙场的影子。

    如今瞧着,也就是一个垂垂老矣却不愿服老,拿全天下折腾的老家伙罢了。

    可就是这个老家伙,掌握着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一句话,就能让人坠入地狱,也能让人飞上云端。

    老皇帝行至太子跟前,略带微喘。

    秋东跟在太子身后对他行礼,口称“父皇”。

    就听他父皇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语气对太子道:

    “今日不对朕劝谏了?”

    太子叉手告罪:

    “儿臣不孝。”

    然后皇帝把视线挪到秋东身上,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

    “你兄长是嘴上不孝,你是心里不孝,你们就庆幸朕只有你们两个儿子吧。”

    秋东叉手告罪:

    “儿臣不孝。”

    不孝又怎样,他连辩解都懒得辩解一句。

    至少有句话皇帝是说对了,他这一辈子,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存活于世的孩子总共就三个。

    王后所出的太子姜松,郭贵妃所出的公主姜霜,以及宫人所出的秋东。

    姜国王后是个心胸开阔的女人,早年宫里有孕的姬妾都被她悉心照料起来,奈何上苍不眷,总共也没几个妇人有孕,最后存活的孩子也就秋东三人。

    及至近十几年,皇帝服用仙丹,经常浑身燥热,夜里没少召姬妾侍寝,然而有孕的姬妾极少,都因各种不明缘由流产了,即便是在王后的小心防护下,也没再为姜国留下一儿半女。

    有太医曾大胆推测是皇帝身体出了问题,导致妇人无法受孕,即便受孕也无法坚持到生产,不过那太医没几天就永远消失在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