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答应了?
小吏愕然,觉得周夏这是破罐子破摔。
而早已做好了和周夏辩驳一番的方盛也颇为意外。
他甚至楞了一下,然后才微笑道:“此事要尽快。”
尽快有多快,都在上官一念之间。
三五日,十天半月……
周夏看了他一眼,小吏在边上偷瞥,竟然没看到怒意,反而看到的是一种凛然。
这是为何?
晚些,消息就散了出去。
礼部众人都在看热闹,但也有人为周夏打抱不平。
有人把此事禀告给了徐阶。
徐阶一言不发。
但等来人走后,徐阶微微挑眉,对随从说道:“此事老夫不知。”
“是。”
随从笑道:“这都是下面人弄的。”
徐阶微微蹙眉,随从知晓自己话多了,赶紧弥补道:“蒋庆之那边据闻最近很是清闲,昨日和吏部熊尚书垂钓了一整日。”
“嗯!”徐阶不置可否的轻哼一声。
在他的眼中,这便是一个信号。
熊浃执掌吏部,他和蒋庆之走得近,对于墨家来说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旦墨家子弟出仕,有熊浃把关,任谁也无法刁难。
“蒋庆之……好手段!”徐阶觉得这是蒋庆之有意为之。
至于周夏……徐阶眸中多了一抹冷意。
此事一旦成了,周夏在礼部再无立足之地。哪怕是熊浃也没办法为他遮掩。如此,贬谪去地方为官是周夏唯一的出路。
此人离了礼部也好,不但能打击蒋庆之的气焰,且眼前少个碍眼的人,心情也能舒畅许多。
“泡茶来。”
“是。”
随从觉得徐阶的心情好像不错。
方盛的心情也不错,等周夏走后,他就寻个事儿来请见徐阶。
方盛绝口不提自己给周夏挖了个大坑的事儿,徐阶也不问。二人就事儿商议了一番,等方盛告退时,徐阶叫住他,说道:“最近你部……不错!”
方盛知晓这是徐阶对此事的表态……你干得不错。他压住心中狂喜,“多亏了阁老教诲,下官不敢居功。”
方盛回到值房,叫人去盯着周夏。
“周主事出去了。”眼线回禀。
“没说去何处?”
“没说。”
周夏去了城外的墨家基地。
他先去了工坊,看着热火朝天,又井井有条的场景,很是惬意。
随后他又去了学堂,在外面看着王庭相教授学生,听着孩子们念诵课文……
午饭前,周夏去了伯府。
“这是来蹭饭的。”
蒋庆之笑道。
书房里有个小香炉,这是杜贺的孝敬。这厮吹嘘,说这个小香炉乃是前朝帝王的珍藏,蒋庆之嗤之以鼻。
香炉里烧的是沉香,周夏笑道:“老师往日不喜这些熏香,今日为何有了兴致。”
蒋庆之无奈的道:“昨日钓鱼踩了一脚烂泥,臭不可闻,许久不散。”
提及钓鱼,蒋庆之情绪大好,吹嘘自己昨日如何用九条的战绩令熊浃掩面而去。
“那几条大鱼还养着,等吐尽了泥沙便弄个全鱼宴,到时候你也来。”
“是。”
蒋庆之拿出药烟,斜睨着周夏,“从你小子一进来,我就知晓是有事。能忍到现在,耐心不错。说吧!”
周夏在礼部磨砺了许久,和以前相比,整个人沉稳了许多。蒋庆之准备再琢磨琢磨他的职位。
墨家擅长机械之术的名声早已广为人知,蒋庆之教授了周夏不少这方面的知识。所以去工部正好契合他的所长。
兵部看似和墨家不相干,可别忘了,春秋时的墨家巨子,一言不合就拔剑砍人,看你顺眼,听闻你被围攻,便带着弟子们为你戍守……
下一步整顿各地卫所的任务很重,再有按照蒋庆之的谋划,塞外,东南倭寇,乃至于盘踞在马六甲等地的葡萄牙人都是大明下一步的打击目标。
预研火炮,打造能远航的战船……一旦马六甲被大明掌控,出海贸易就将被提上日程。
随后就是星辰大海……
故而蒋庆之觉得兵部也不错。
“老师如何看朝贡?”周夏问了个让蒋庆之有些意外的问题。
“朝贡啊!”蒋庆之思忖了一下,“作为宗主国,给附庸势力一些好处不是坏事,无需诟病。”
要做老大,就不能斤斤计较太过。
朝贡贸易的精髓实际上就是一种默契。
“外藩朝贡,这是表示臣服之意。可我臣服于你,总得有好处吧?”蒋庆之顿顿药烟,“这个好处来自于几方面,其一,当附庸势力遭遇危机时,大明能出手。”
比如说后来朝鲜半岛遭遇倭国入侵,大明果断出手击败倭国,让朝鲜免遭亡国之祸。
想到这个,蒋庆之不由的想到了后世半岛对中原的态度。
那种刻入骨髓的趋炎附势,以及莫名其妙的敌意,归根结底还是自卑在作祟。
他们极力否认曾臣服于中原王朝,故而从各方面在去除,乃至于伪造美化自己的历史。目的就是为了摆脱那些包袱。
没错儿,在半岛看来,曾经臣服于中原王朝的经历就是屈辱,是包袱。
蒋庆之讥诮道:“升米恩,斗米仇。那些藩国大多是有好处就来,没好处就跑。甚至见到中原王朝式微了,便会露出獠牙,跟着异族冲进中原撕咬曾经的宗主国……”
“那么老师以为,朝贡制……”
“朝贡制更多是一种维系中原王朝优越感的制度。前隋时,为了炫耀大隋的富庶和威严,在树枝上挂满了丝绸,把名贵的香料堆积成山焚烧,对朝贡的使团回赠丰厚……这一切看似在维系朝贡制度,实则是在满足朝中君臣天朝上国的优越感。”
蒋庆之呼出烟气,“如何与臣服于自己的势力相处,这是一门学问。归根结底就几句话:有来有往,互利互惠。”
“老师这话……发人深省。”周夏眼中一亮,“不过,若藩国因此而离心呢?”
“你以为他们如今心在何处?”蒋庆之呵呵一笑,“大明势大时,无需什么赏赐,他们自然会归心。记住了,慕强是人类的本能。”
“慕强!”周夏若有所思。
“小时候孩子会崇拜父辈,这便是一种慕强。”蒋庆之说道:“大明强大时,无需什么赏赐,藩国从上到下皆会崇拜大明。会把大明的一切视为自己效仿的目标。”
倭国早年就是如此,朝鲜就更别提了,但凡有人说一句他们是小中华,就能让朝鲜上下欢欣鼓舞,觉得自己总算是从老大那里学到了些东西。
“老师的意思是说……朝贡不是藩国臣服与否的必然条件,只是一种调剂。”
蒋庆之点头,“不过此事历经多年,早已成了惯例。惯例……”
周夏在老师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光芒。
好似在琢磨着要坑谁。
中午在伯府吃了一顿大餐,周夏回到了礼部。
“周主事,方郎中问你,那事儿可曾着手?”有小吏来询问。
“知道了,就说我正在着手。”周夏平静的道。
小吏回禀,方盛揶揄的道:“这厮如今坐蜡了,继续催促,务必要让他心慌意乱。人呐!一旦心慌意乱,做事儿就会失了方寸。本官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周夏在值房里坐了一下午。
偶尔写写画画,偶尔闭目沉思。
下衙的时辰到了,周夏走出值房。
“周主事,听闻你对朝贡颇为不满?”有官员一脸正色的道。
这是引子,随后官员准备了许多论点来怼周夏。
周夏看着他,再看看那些止步看热闹的官吏,点头道:“是!”
“你!”官员没想到周夏竟然会点头,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厮……他竟然是主动跳进了这个大坑中!?
他疯了!
就在官吏们的愕然注视下,周夏步出礼部,那背影看着格外挺拔。
第二日,清晨。
周夏令人去召集了使者们。
使者们来到大明后,吃好喝好,还能在繁华的京师游玩,就如同是后世的穷国使者去到了国际大都市那种感觉,各种开眼,各种目不暇接。
而且有聪明人从国中带来了货物,就在京师贩卖,因为不用纳税,赚了个盆满钵满。等这些人归国后,顿时就引发了轰动。随后去大明朝贡就成了个香饽饽,权贵们争先恐后,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十余使者被召集到了礼部,有人告知了方盛,方盛沉吟良久,“不管!”
“方郎中,若是出事……”有人提醒道,“惹怒了这些使者,朝中可不好说话。”
方盛冷冷的道:“安抚就是了。”
难道那些藩属国还敢翻脸不成?
十余使者在大堂内等候,这些使者多来自于东南一带,也就是后世的东南亚。外加什么琉球……缅甸本来也是,但上次被蒋庆之一顿毒打,国主也被俘了,如今国中正在争斗,没空。
“你那边如何?”
“佛朗机人霸道,在附近横冲直撞,每年都得给些好处不说,时常会被劫掠,你那边呢?”
“一个样,佛朗机人仗着坚船利炮,时不时劫掠一番。”
“还是大明好啊!”
“是啊!”
此刻的东南亚实则是在葡萄牙人的势力范围内。他们打下了马六甲后,封锁住了出海口。剩下的事儿就简单了,老本行,抢劫!
众人看着琉球使者,艳羡不已。
可琉球使者却苦不堪言,“倭寇不时登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鄙国……哎!”
说起来都是泪。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一个大时代的开端,人类历史将被大大的推进一步,直抵机械时代,以及丛林时代。
而这一切,只有一个人知道。
蒋庆之!
“周主事。”
周夏进来了。
一阵寒暄,使者们有些不耐烦的等着周夏发话。
“从此次开始,朝贡变为……贸易!”
门外来打探消息的小吏惊呆了。
他探头看了里面一眼。
使者们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