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庆之回到家中,李恬正在打盹。
蒋庆之一直在担心妻子嗜睡的事儿,他不厌其烦的多次问过擅长诊治孕妇的御医,都说无大碍。
但蒋庆之却不由自主的往坏处想,乃至于梦里都会梦见什么一尸两命之类的事儿。
焦虑多了,难免脾气会变坏,侍女们见到蒋庆之有些怯,走路绕道不说,说话声音都小了许多。
“喵!”多多看到铲屎官,竟然跑了。
艹!
“想不到我也有人嫌猫憎的一天。”蒋庆之自嘲一笑。
他坐在妻子对面,拿出自己编撰的小人书看着。
脑海中却是各种信息在交汇,融合……
近期朝中风平浪静,按照老纨绔的说法,这时候谁敢生事,道爷一记掌心雷下去,绝壁没人敢质疑。
大局为重成了此刻朝堂上的主旋律。
但蒋庆之相信,若是对手在此时寻到机会,可不会顾忌什么大局。
甚至他无不恶意的猜测,自己领军在外,可会有人在身后捅刀子。
土木堡之变……明军为何惨败。
蒋庆之冷笑。
这后面是否有些不为人知的黑幕?
此刻是否有人想复制那一幕?
严嵩父子臭名昭著,可嘉靖帝却坚持用他们。一方面是隔离群臣,一方面便是担心被人捅刀子。
宰辅是离帝王最近的人,且手握重权。一旦宰辅离心,乃至于有异心,帝王危矣……
蒋庆之想到了太祖高皇帝当年收拾胡惟庸的事儿,以及成祖皇帝动辄把辅臣丢进诏狱的喜怒无常。
如今看来,这不是什么残暴,更不是喜怒无常,而是帝王对自己身边的辅臣失去信任的表现。
严嵩八十多了依旧是首辅,彼时谁不知道严嵩老糊涂了,大明真正的首辅是严世蕃?
道爷不知道?
不可能!
可道爷依旧用严嵩父子,唯一的考量便是,严嵩父子唯有效忠他,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故而别人都有可能背叛嘉靖帝,唯有严嵩父子不能!
信任,才是嘉靖帝重用严嵩父子的最大缘由。
蒋庆之彻底明白了。
这特么的不就是帝王心术吗?
蒋庆之玩味的笑了。
“夫君,你笑的好阴险。”李恬醒来就看到了一个笑的阴恻恻的丈夫,有些惊悚的感觉。
“呵呵!”蒋庆之马上就恢复了那种没心没肺的模样。
人都有两面性,道爷也不例外。
平日里对群臣是冷漠如神祇,此刻对儿子却暴跳如雷。
“学医学医,何处不可学?太医院集结了天下名医,难道不够?莫非要朕请了神灵来教授你?”
嘉靖帝在殿内目光冷厉,右手拿着玉锥,那劲头让黄锦深信,若是此刻景王出现在嘉靖帝的身前,绝对会被打的头破血流。
老父亲怒了。
殿外,景王跪下。
他不愿,也不想辩解。
“不屑于和朕辩解?”嘉靖帝冷笑道。
“儿不敢。”
“你不敢?朕当初压下来那件丑事,本以为你会汲取教训,谁曾想你死性不改!”嘉靖帝冷冷道:“你改头换面,换了个学医的由头。过阵子是不是便要向朕提出要求……比如说拿大牢中的死囚……”
黄锦站在殿外,能同时看到父子二人,他看到景王抬头,明显有惊愕之色,就知晓道爷猜对了。
“是。”
黄锦猜对了,但他没猜到景王竟敢承认。
他突然发现一件事儿,景王在这方面竟然和嘉靖帝最像。
同样的骄傲。
同样的不屑一切。
甚至连景王的眼神都让他回想到了当年在安陆的那位兴王世子。
联想到嘉靖帝对景王的偏爱,黄锦这才明白,不是什么裕王愚钝木讷,而是老四景王在嘉靖帝的眼中便是另一个自己,年少时的自己。
“逆子!”嘉靖帝鼻息咻咻,这个世间能让他如此轻易就动怒的也唯有这两个儿子,“还有什么?”
“并无其它缘由。”景王说道。
“并无其它?你当朕是蠢货吗?”嘉靖帝讥诮的道:“若是只求那件事儿,你大可不必如此急躁。那骗子看似高明,若你不急不躁,朕不信他能骗你到此时。说,是为何?”
“儿……并无其它缘由。”景王依旧如故。
“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让你就藩?”嘉靖帝看来是真怒了,竟然放出了这等话。
一旦就藩,景王再想回京就难了。不但见不到老娘,且再无夺嫡的机会。
景王犹豫了。
这依旧是那个兴王世子……重情啊!
黄锦不禁暗叹。
“说!”嘉靖帝的话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冷冽,“否则,明日朕便让你滚出宫中。”
景王的身体一震,他知晓此次自己彻底激怒了嘉靖帝。
“逆子,你可知若此事查不清会带来什么?”嘉靖帝冷冷的道:“朕也护不住你,此后唯有将你幽禁在某处,由此了结一生。
不止于此,你被幽禁后,那些人必然会竭力攻击老三……一旦老三也步你后尘,朕难道还得去宗室寻一个宗室子来继位吗?蠢货!”
“是。”景王低头。
“不只是你,也不只是朕。你母妃也会因此被攻讦,朕也不得不让她就此隐退。这个年纪的女人,若是手中没有事做,用不了几年便会……逆子,你可知晓?”
“儿,有罪!”
景王伏地。
“那么告诉朕,是谁让你这般急不可耐!”
景王低着头,“是……”
“说!”
“儿当初学医乃是兴趣……儿觉着人体奥妙无比,便生出了探索之心。儿本想徐徐为之。直至月余前,儿得知父皇上火,且……更衣不畅。”
更衣不畅,这里指的是便秘。
嘉靖帝脸颊微颤,老脸差点挂不住了。
“那与此事有何关系?”
“儿随表叔读书,表叔曾说,金属等物于人而言……少量是良药,多了便是毒药。日积月累便会金属中毒。”
景王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着,黄锦看了一眼周围,内侍们走的远远的,应当听不见。
嘉靖帝一怔,心想什么金属中毒。
“表叔曾说父皇炼丹、服丹,丹方中便有那些重金属,什么铅汞……还有些莫名其妙的金属。日积月累,便会中毒。”
“荒谬!”嘉靖帝冷笑,他从小就崇道,坚守大半生的东西竟然被人质疑,这特么不是笑话吗?
……
“……那罗马帝国的人喜欢用铅制的器皿喝水,熬煮东西吃,甚至盛装美酒,觉得增添了无数鲜美的滋味。”
蒋庆之坐在床边,正在给孩子上胎教课,实则是给孩他娘讲故事催眠。
最近几日李恬不知是否白天睡多了,晚上入睡困难,蒋庆之尝试了几种法子都无用,无意间给孩子胎教讲故事时,李恬入睡格外的快。
“就这么吃啊喝啊!没多久,罗马人就发现自己生的孩子不少是傻子……”
“夫君。”
“嗯!”
“那些人为何要用铅呢?”
“因为他们蠢啊!”
……
“古罗马贵族平均寿命不到三十,且多有中毒症状。那些铅毒通过母体灌输给了胎儿,以至于胎儿出生后不是痴呆,便有各种毛病……且!”
景王抬头,“且铅中毒会导致男人生育之能下降。”
黄锦愕然想到了道爷子嗣艰难的前半生。
“再有,儿想到了魏晋时风行于士大夫中的五石散。五石散的原料中便含有不少重金属。服用后令人兴奋欲狂,但随后便是上火,狂躁……冬季也只能赤果身体,乃至于用冷水沐浴……”
黄锦想到了道爷最近的身体情况,心中一震。
“儿得知父皇上火,更衣不畅……更是有些焦躁不安时,便想到了父皇服丹多年。”
景王吸吸鼻子,“儿担心父皇重金属中毒,便查阅了许多医书,想寻到一个排毒的法子。儿问过表叔,表叔说若是轻,那可服用牛乳解毒。若是重,则必须要用药。
儿寻了许久,却找不到头绪,这时卢氏有人推荐了江南名医陈挺。儿见了此人一面,无意间提及了解毒之法,陈挺便顺着说了些法子……”
景王觉得膝盖难受之极,他低下头,“后来儿和他商议了那个方子,本想自己试药,可那药童却主动请缨,儿便让他服了一副药……”
景王吸吸鼻子,他来的时候穿的少,此刻夜风有些凉,加之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越发难受了。
一个阴影挡住了殿内的光线。
“父皇,儿……有罪。”景王缓缓抬头,想认罪。
却看到了身前的嘉靖帝。
嘉靖帝缓缓伸出手,触碰了一下他的头顶。
“痴儿!”
……
“人类总是自视甚高,可随着对世界认知的进步,他们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依旧一无所知,依旧在犯蠢……”
“所以,永远都不要高看自己,更不要把别人的话或是所谓的道理奉为圭臬。无论是什么道理,从发现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落后了……”
蒋庆之抬头,发现李恬嘴角含笑,竟然睡了。
“做男人难,做丈夫难,做爹更难。”
蒋某人感慨着,打个哈欠上床。
躺下后,他闭上眼,喃喃道:“上天护佑那些有爱的人,但人类真的一直在犯蠢。希望我儿能无病无灾……不求上进,躺平一生……”